第61章
崔云昭好久没有骑马了,今天是真的觉得很畅快。
前世她马术也不出色,刚开始练习的时候只是慢跑,等熟练起来,才微微加速,能骑马小跑。
像霍檀那样纵马飞驰,她却从来没有过,总觉得有点遗憾。
不过那会儿她不爱出门,也不爱玩闹,马术也就平平无奇,小跑已是极限。
霍檀一直不远不近跟着她,以防她落马危险。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跑马一个跟,来来回回在马场上跑了两圈,崔云昭才觉得舒坦了。
两刻之后,崔云昭出了汗,霍檀也已经把外衫脱了下来。
显见是追马跑出了汗。
崔云昭骑马溜跶着回到了霍檀身边,垂眸看他。
“郎君,时辰差不多了,我大抵学会了,不过还是得多练。”
这里毕竟是营房,霍檀不好一直陪着她练习骑术。
霍檀仰头看她,见她额头有汗,便对她伸出手。
崔云昭扶着他的手跳下马。
她脸蛋跑红了,发髻也有些乱,但她的眼睛却那么明亮,灿若星河,亮如白昼。
“喜欢吗?”霍檀取了帕子,轻轻帮她擦拭额头的汗。
崔云昭笑容灿烂。
“喜欢,真有意思。”
霍檀便点头,他招来士兵,送还了小母马,然后便领着崔云昭往自己的营房行去。
这个时候,操练场上已经都是呼和声。
崔云昭只简单看了一眼,就垂下眼眸,并不去东张西望。
霍檀领着她回到营房,让她略坐下,然后道:“娘子很有天分,再多练习几回,就能来去自如了。”
崔云昭笑了笑,脸上难得有些稚气。
“那是自然,我无论学什么都很快,天生聪慧呢。”
霍檀正在烧水,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也浅浅笑了。
“娘子说的是。”
霍檀把烧好的茶水端回桌上,给两人都倒了茶:“我一会儿要去校场训练长行,大约一个时辰方回,你若是能等,就在此处歇一歇,中午我送你回去。”
霍檀顿了顿,想了想说:“若是不能等,我便让人送你回去。”
崔云昭略一思忖,便道:“我闲来无事,便等郎君一会儿,寻本书来读就是了。”
霍檀的营房是有不少兵书的,显见他平日里很是刻苦,崔云昭自去选了一本,便安安稳稳坐了下来。
她仰起头,笑容温柔,很是闲适。
“郎君去忙吧。”
霍檀发现,崔云昭从来都不急不忙的,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很淡然,似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她着急。
“那好,娘子……”
霍檀话还没说完,外面就传来一道吵嚷声。
“我要见军使,你们为何拦我。”
这道声音又低又冷,崔云昭一听,立即便抬起了头。
外面叫嚷的人是白小川。
这个声音,崔云昭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霍檀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只回头看向崔云昭:“娘子若是觉得烦闷,去里面的卧房暂坐也好。”
崔云昭摇了摇头,她道:“郎君只管忙。”
霍檀便直接道:“让他进来。”
很快,营房的大门便被打开,两名年轻的士兵跟着白小川快步而入。
这是崔云昭第二次正面见白小川。
跟之前相比,他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苍白的脸,瘦弱的身形和平静无波的眉眼。
无论怎么看,崔云昭也依旧不觉得他像是能真正上场杀敌的士兵。
他太瘦弱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白小川显然没想到营房中还有人在,不过他也只是匆匆看了崔云昭一眼,没有过多关注。
他今天是来见霍檀的,因此下一刻便把目光重新放回霍檀身上。
他没有如在外面时的吵闹,也没有直接质问霍檀,反而很平静地站在那,低垂着眉眼,看上去有些委屈。
他毕竟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
太年轻,太瘦弱,也太可怜。
崔云昭忽然发现,白小川很会拿自己的可怜相来博取同情,即便面对霍檀,他也习惯性用这样的招数。
虽然霍檀不吃这一套,但很显然,肯定有人吃这一套。
“军使,属下想问,为何把属下调离军使麾下?除了战事后队伍人数不满,才会相互调遣,平日里调遣究竟是为何,大家心里都有数。”
白小川说话很清楚,看起来也很委屈:“属下若是犯了错,军使只管责罚,这样不清不楚,旁人如何看待属下?”
白小川安静了片刻,还是哑着嗓子开口。
他的声音天生就是这样,平日里听着让人觉得不太舒适,但此刻,却多了几分可怜。
霍檀转过身来,在崔云昭身边落座。
他没因为白小川的质问而动怒,也不因为他显露出来的可怜而同情。
霍檀甚至慢条斯理吃了一碗茶,然后才开口:“白小川,调令是木副指挥直接下达的。”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把白小川调走不是霍檀的意思。
他来找霍檀闹,简直是无稽之谈。
白小川短暂地抬了抬眼皮,可又似乎有些怯弱,很快就垂下眼去。
“木副指挥是军将,如何会管我这么个小长行的调遣?”白小川苦笑一声,显得非常凄苦,“我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靠山,也没有那么优秀的武艺,大抵军使觉得我碍眼,便把我踢出去,不想让我给军使继续丢人。”
“是我自己活该吧。”
他这话一出口,崔云昭就微微蹙起了眉头。
她能清晰看到守门的两个年轻士兵面色也跟着有些难看。
显然他们把白小川的话听进了心里去。
白小川的话实在很能煽动人心,让年轻的小士兵会觉得物伤其类。
这个人,确实不简单。
若非前世崔云昭最后听到了他的声音,只怕不会去注意这么个人,他隐藏在人群中,平时不声不响,但他的所作所为,却把每一步都算好。
现在即便来霍檀眼前诉苦,也要隐秘煽动其他士兵。
崔云昭看向霍檀,见霍檀神色如常,依旧在慢条斯理吃茶。
显然,霍檀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
等霍檀把一碗茶吃完,才把茶盏方回桌上。
“彭”的一声,让后面的两名年轻士兵忽然醒过神来。
霍檀没有看向他们,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责怪之意,他只是平静注视白小川。
“白小川,我已经说过,是木副指挥亲自下的命令,”霍檀一字一顿道,“你做过什么,因何被人检举到木副指挥处,我想你自己心里很清楚。你要理由,真要我直接了当说出来吗?”
霍檀面色忽然冷了下来。
“我霍檀的手段大家都知道,木副指挥把你调走,其实是为了你好,否则……”
霍檀冷冷道:“否则在我手里,就是军法处置了。”
白小川死死咬了一下嘴唇。
崔云昭能看出,他紧紧攥着拳头,显然也紧张了起来。
霍檀说完这句,顿了顿,才继续道:“你因何被调走,是你自己的德行问题,跟你的出身能力没有任何关系,白小川,我一语不发,已是因这些年的兄弟之情。”
“希望你别再让我失望了。”
这话说得很是有些感慨了。
后面的两名士兵终于反应过来,一个个红了脸,低下了头。
白小川整个人颤抖起来。
他忽然抬起头,直勾勾看向霍檀。
可在看向他的半途中,目光还是波及到了崔云昭。
那一刻,崔云昭从他眼眸里看到了清晰的恨。
他怨恨霍檀,可能,也怨恨她。
这个认知,让崔云昭多了几分了悟。
虽然崔云昭不知自己如何的罪过他,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今日的事确实会让白小川委屈,可也到不了怨恨的程度。
一定有什么崔云昭不知情的内幕,已经暗中发生了。
崔云昭神情平静,心底却翻云倒海,一瞬间思绪有些换乱。
就在这时,白小川开了口:“军使,如果我说我没有做错事呢?”
“我是被人诬陷的,那些事情,我一样都没有做过。”
白小川忽然有些激动。
他红着眼眶,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同方才的平静大相迳庭。
“军使,我真的是冤枉的,你会相信我吗?”
此时,霍檀脸上的平静也消失不见了,他显得有些动容,也有些伤感。
最终,霍檀叹了口气。
“小川,现在不是我相不相信你,木副指挥做出这个调遣,也就意味着……”
霍檀顿了顿,话锋一转,却道:“木副指挥还是愿意相信你的。”
白小川没想到霍檀会这么说,显而易见的愣了一下。
霍檀双手交握,神色凝重。
“一般士兵被检举,一旦证据确凿早就军法处置了,但木副指挥只是把你调离我这里,并未责罚你。”
霍檀语气带了点鼓励和安抚。
“说明他也不是很相信那些谣传。”
什么谣传,哪里有谣传?
如果早就有关于白小川索贿的谣言传出来,那两名小士兵根本不会同情他,只会唾弃他。
所以两人这边的对话,后面的士兵们听得云里雾里,满脸迷茫。
但霍檀却当成真事来讲。
他言辞很恳切:“白小川,我们毕竟一起并肩作战过,我记得当时泉水村遭匪,我们临危受命,曾同其他弟兄一起浴血奋战。”
“那一次,你也受了很重的伤,回来养了许久。”
霍檀道:“我们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我自然希望你好,所以这一次。”
霍檀顿了顿,最终又是叹了口气。
“我也恳请木副指挥,把你调去其他军使手下,不跟着我这一支先锋营了。”
也就是说,白小川虽然从霍檀手底下调走,却没有被撤销军户,也没有被军法处置,他甚至被平调去了其他队伍,根本就没有多大的事。
不过霍檀这里是先锋营,以往冲锋陷阵的差事都是他们的,升迁快,军功也多,但相对的,也是最危险的。
对于一心向上的士兵来说,调离先锋营,即便是平调,也足够被人诟病。
要么是犯了错,要么贪生怕死,总归没有好话头。
霍檀都这么真情实感了,白小川再胡搅蛮缠,就显得太不懂事。
也显得他心虚。
白小川深吸口气,似乎此刻才冷静下来。
他抬起眼眸,眼眶已经红了。
“军使,九哥,”白小川用了两个称呼,“在你手下这些岁月,小川不会忘记,九哥的救命之恩,小川也铭记于心。”
“是我,是我太过妄自菲薄了。”
白小川一边说着,好似已经哭了,低头仓惶地擦了擦眼泪。
他似乎依旧很委屈。
也很不舍。
白小川最后对霍檀长鞠一躬:“九哥,以后若是有缘,我再来侍奉九哥。”
“对不起,九哥,让你为难了。”
白小川说完,就对霍檀行了礼,转身往外走。
那两名士兵都有些懵,不知所措看向霍檀。
霍檀只摆手,让他们放白小川出去。
等白小川走了,霍檀才看向两名士兵:“今日事勿要外传,去忙吧。”
士兵们便立即行礼,快步退了出去。
等营房里只剩下崔云昭两人,她才开口:“这位白长行……”
霍檀冷冷一笑。
“他是一点亏都不吃,看来这次的事,让他心中落了埋怨,对我怨恨至深。”
崔云昭倒是想到他话中所说的重伤,便问:“之前泉水村是什么事由?”
崔云昭一贯敏锐,直击要害,霍檀倒是不意外。
他思索片刻,方才开口。
“大约是两年前吧,那时他刚入伍,我还不是军使,只是个队将。”
“但是我率队同他的队伍一起去泉水村剿匪,可信报有误,我们只有不到百人,对方足有两百人,甚至还围困了村民的屋舍,以此来要挟军队。”
流寇山匪都是最穷凶极恶之人,他们是毫无道德的。
崔云昭可以想像,当时那一仗肯定不轻松。
“那时率领我们队伍的是赵军使,他是个坚毅勇敢的人,在问过我和另一名队将的意见之后,还是决定不撤兵,一边给博陵发来急报,一边开始同那些流寇打游击。”
“那一仗太残酷了,对方手里不仅有火药,甚至还会制作火油弹,那东西爆燃起来简直要命,即便不死也是痛不欲生的。”
“那时候我们都很小心,士兵们也都很顽强,可惜还是死伤惨重。”
霍檀叹了口气。
当年那一场战事想必很惨烈。
“士兵们其实也害怕,但我们是不能退的,只要我们退了,那些百姓们必然凶多吉少,作为士兵,我们如何能放任百姓于危难之地呢?”
崔云昭垂下眼眸,给霍檀倒了一碗茶。
霍檀没有吃茶。
他只是看着茶汤幽幽蒸腾的水雾,继续开口:“对方虽然有种种骇人的武器,毕竟是一群临时凑起来的草莽流寇,根本无法团结作战,在连续作战了三日之后,我们这边的伤亡惨重,对方也不遑多让,比我们死伤更多。”
“很快就到了第五日。”
“到了第五日时,白小川他们的队伍已经没剩多少人了,他们的队将也已经阵亡,当时赵军使便把他们都并入我的麾下,让我调遣。”
“就是最后一日,我们遇到了最后一伙暴徒。”
“他们已经穷途末路,手里的火药都用完了,只剩下柴刀,”霍檀的声音越发冷了,“当时他们几乎是不要命地往前冲,手里的柴刀乱砍,根本就不顾眼前人是谁。”
“在那一场战中,我们所有人都受了伤,白小川说我重伤,倒是有些夸大了,不过他的伤很重,我记得他被油火弹烧伤了,在被人攻击时,我还救过他的命。”
这倒是事实。
他说到这里,淡淡笑了笑:“他之后在家养了许久,几月是有的,等回到军营时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崔云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却问:“你哪里受伤了?”
霍檀愣了一下。
旋即,他抿唇浅笑一声。
他的笑声把之前沉闷的气氛都驱散了,霍檀吃了一口茶,才道:“后背受了伤,我很幸运,没有被火烧到。”
崔云昭才松了口气。
霍檀眼眸里的冰雪消融,他看向崔云昭,目光犹如春日暖阳,有说不出的温暖。
“所以白小川行事有些偏颇,同军营中其他人也有些隔阂,我能理解,我一直都知道,”霍檀道,“我应该管一管的。”
当时崔云昭问他,他也说过不喜白小川的为人,但不会把他驱逐。
“他曾经是个好兵,为了百姓受过很重的伤。”霍檀最后说道。
崔云昭轻轻叹了口气。
她倒不是怅然,只是觉得这世间的事情真是很难辩驳,也很难分辨。
崔云昭道:“这一次的事,怕是有人同他说了什么,否则他也不会过来埋怨你,不过他到底心虚,听懂了你的话,没有继续闹下去。”
“他自然是心虚的,”霍檀淡淡道,“不过我听闻,木副指挥把他调入岑长胜麾下了,这下,说不定比我这里要更好升迁。”
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一手,崔云昭不由笑了一下:“军营里也挺有意思的。”
武将们勾心斗角,可一点都不比文官差,谁若说他们耿直性子,崔云昭都要笑出声。
看看眼前这位,就知道肚子里有多少弯弯绕绕了。
刚才那几句话说的那么模棱两可,让提前准备的白小川都不敢招架,真是厉害。
闹了这一场,霍檀也没什么心思操练,便直接送了崔云昭回家。
崔云昭今日刚学了骑马,本来就有些累了,中午睡了好长时间才醒来。
等她醒了,梨青就说霍新枝找她有事。
崔云昭简单擦了脸,立即就去了西跨院。
她过去的时候正好瞧见福婆子和巧婆子在扫院子,福婆子做的认真,巧婆子脸色就不是很好。
见了崔云昭,两个人都见礼:“九娘子。”
崔云昭看了看她们,便笑道:“冬日天冷,不用扫得那么勤快,院子里没有落叶便是了。”
福婆子便感激道:“多谢九娘子。”
崔云昭也没去看巧婆子,转身进了东厢房。
霍新枝正坐在堂屋里看账簿。
最近她才跟夏妈妈学的,每日都很刻苦,偶尔还会念给霍新柳来听,闹得霍新柳躲去了厨房,不肯在屋里头待。
崔云昭两个人客气几句,霍新枝就道:“弟妹,我已经把所有的田产都安排好了,佃户都统一做了调度,契也都签好,每半年给一次租子。”
崔云昭点头;“阿姐办的利落。”
霍新枝又翻了账簿,道:“如今临泉街和听水街的铺面没有太好的了,即便有,位置也不成,开一家倒闭一家,租金肯定不好收,不过牙行的人同我说,伏鹿那边的铺面不少,你觉得呢?”
要去伏鹿的事,霍檀肯定同霍新枝提过一句。
霍新枝这人心思细腻,聪慧稳重,她听过一耳朵,并未往外面多言,只压在了心里。
可这采买铺面的事情,她却多了几分考量。
崔云昭看了看门帘之外,见外面已经没有了两个婆子的身影,才压低声音道:“我以为很好。”
许多年后,霍檀自然是要在汴京登基的,但伏鹿是他们最可靠的大营,霍檀就是在这里发家,成就一方霸业,对于伏鹿的感情很深。
崔云昭记得,霍檀给长姐的公主封地就是伏鹿。
现在提前过去安排好田产,自然是极好的,伏鹿以后只会比现在还要富足。
达官显贵自然在汴京,可富饶水乡却在伏鹿。
两处通过水路,可以一路同行,快船日就能抵达。
霍新枝的眼睛亮了一下,便道:“那我先把家里的产业归拢一下,等到了伏鹿再做打算。”
崔云昭却道:“等开了春,我会让夏妈妈和家里的掌柜去一趟伏鹿,那边的产业也得重新打理,若是那时候阿姐有空,可以一同去看一看,把事情提前定下好。”
崔云昭没有多解释,只是道:“这个看阿姐。”
霍新枝若有所思。
两个人说了说家里的事,霍新枝就道:“那两位长工,实在太好了,我瞧着他们把家里破损的瓦片都换了,斑驳的墙壁也都刷新,尤其是我去田中时候,他们跟在身边,那些佃户说话就更小心些。”
霍新枝道:“家里还是得有人。”
若是无人,只能像之前那样被完颜氏打上门来。
崔云昭笑笑,道:“我想着,再添几名小厮和仆妇,不过人选要慢慢找,不能急于一时。”
“不过厨娘我已经寻好了,大约年底,就能过来当差。”
霍新枝终于松了口气:“你的眼光我自然是放心的,你放心,家里的田地许多,岐阳那边也有营生,多雇佣几人不在话下,尤其是十一郎和十二郎越来越大,许多事我和阿娘也不好插手。”
姑嫂两个说了会儿话,崔云昭才从东厢房出去。
她绕过屋舍,就看到巧婆子依旧站在那里扫地。
崔云昭蹙起眉头,看了一眼巧婆子,巧婆子似乎在发呆,低着头不吭声。
崔云昭便叫她:“巧婆子。”
巧婆子一个激灵,忙抬起头,小心翼翼看了崔云昭一眼,就又低下了头。
崔云昭蹙了蹙眉头,道:“巧婆子,柳娘子在厨房忙,你在这里发呆可是不好,眼见天色将晚,还不快去厨房忙碌。”
巧婆子这才大梦初醒,应了一声,低着头跑走了。
崔云昭无奈叹了口气。
等回到了东跨院,她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热茶,王虎子就过来请安了。
“九娘子,崔氏那边来了信,刚送到门房。”
崔云昭有些意外。
她接过信,看了起来。
夏妈妈正在煮桂花酒酿,一边小心看她,见她神色如常,便道:“可有什么事?”
信笺一共没几行字,崔云昭一扫就看完了,等她收起信笺,才对夏妈妈道:“信上说,舅父和舅母已经抵达博陵私宅,让我同弟妹明日中午去家中做客,若是可能,让我们在博陵殷氏住上一晚。”
夏妈妈先是有些高兴,转念就想到之前殷舅爷的来信,也跟着叹了口气。
“去见一见吧,多年未见,倒是难得有此机缘。”
崔云昭一开始面色如常,听到这里,也不由蹙起眉头。
前世,舅父和舅母可未曾来过博陵,亦或者说,来了也没有特地请他们姐弟上门相见。
这一次,又是因何呢?
崔云昭想不出来,却忽然觉得天明叵测。
她重生回来,似乎没做太多的改变,可桩桩件件,似乎却都不尽相同了。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慢慢松开了皱着的眉心。
“见一见,确实挺好的。”
无论他们要做什么,不过见招拆招四字,事到如今,崔云昭是什么都不怕了。
她早就知道要如何走未来的路。
没什么好怕的。
第62章
晚上霍檀回来后,崔云昭便同他说了这事。
霍檀当即便道:“若是舅父和舅母过来博陵,我也得去拜见长辈的。”
崔云昭一直想着别的事,被霍檀一提醒,她才回过神来。
“今日里事多,我倒是忘了这茬,还是郎君细心。”
“是了,郎君也要去见见的。”
霍檀行事很果断,他直接道:“我去让宿二和平叔把见礼准备出来,明日一早就让宿二送去舅父府上,说我也要过去拜见。”
霍檀说完了话,转身就往外去,崔云昭看他这般风风火火,不由笑了一下。
等霍檀安排完回来,晚食也都摆好了。
崔云昭就逗他:“郎君要见我舅父,紧不紧张?”
霍檀光想着要如何行事了,现在被崔云昭这么一提醒,夹菜的手顿时停住了。
“娘子,”霍檀眨了一下眼睛,看向崔云昭,“舅父是什么性子?舅母呢?”
原来不是不紧张,只是忙忘了。
崔云昭掩唇笑出声来,道:“我来同你说说。”
夫妻两个说了会儿话,晚食也就吃完了,待到洗漱更衣躺到拔步床时,崔云昭很快就有了困意。
她动了动脖颈,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眸就要睡去。
霍檀倒是难得没有入睡。
他听着身边崔云昭的呼吸声,轻声问:“娘子,要不我只上礼,还是不去了?”
崔云昭的瞌睡虫飞了。
她很惊讶地睁开眼睛,在黑暗里去看霍檀的轮廓。
霍檀平躺在她身侧,没有侧脸去看她,似乎只是平静望着头顶的雕花。
“郎君,这不像你。”
崔云昭开口回。
霍檀轻轻笑了一声:“是啊,这不像我。”
“但如今的我,还不能给娘子长脸,若是让娘子在舅父舅母面前落了面子,倒是让娘子为难。”
霍檀知道,这桩婚事殷氏并未反对,但也没有欣喜,殷氏派人送来了贺礼,家中却无一人到场。
面子上有了,里子到底如何,无人知晓。
霍檀却能知道,他同崔云昭身份悬殊。
这种情况下,他绝不是长辈喜欢的女婿。
他去了殷家,很可能不能给崔云昭长脸,反而让她落面子,会被舅父舅母数落。
很难得,霍檀也有这么细心的时候。
崔云昭安静听霍檀说完话,不由笑了一下,但很快的,她就叹了口气。
“郎君,我知道外人都说些什么,他们都想看咱们的笑话。”
“看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我低嫁,你高娶,他们总想看着咱们什么时候大打一场,日子再也过不下去。”
“可我偏不。”
崔云昭的声音很清润,在黑暗的夜里却如同莹莹灯火,给霍檀指引了方向。
“我的日子,我的人生,我不喜欢让外人评判。”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自己过得好不好,我自己心里有数。”
霍檀的手慢慢爬到崔云昭的手背边,先是轻轻碰了碰她,然后才轻柔握住了她。
夫妻两个就这样双手交握,并肩而卧。
关起门来的,才是日子。
崔云昭就道:“郎君不用为我,去做不想做的事,我也没有你想像的那样娇弱。”
“舅父过城,女婿上门,本来就是应当的。”
霍檀一开始确实是有些冲动了,他行事一贯果断,当时忘记问崔云昭的意思,等事情都办完,他才忽然意识到,不知崔云昭是否愿意让他一起去拜见舅父。
所以,才有了方才的那一句。
倒是没想到自家娘子反而安慰起他来了。
霍檀低声笑了起来。
“娘子真是心胸开阔,为夫自愧不如。”
崔云昭手腕翻转,回握住霍檀的手。
微热的手心相互触碰,带来一阵让人心安的热度。
“睡吧。”
霍檀应了一声,轻声道:“晚安。”
崔云昭很快就沉入梦乡之中。
当她感觉自己从云层中一点点飘荡落地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在做梦。
眼前的景色,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她眼前是一个精致漂亮的花园,冬日时节,白雪皑皑,可花园中的景致依旧美丽。
松柏冬青四季常绿,还有不少耐寒的花卉也依旧绽放着缤纷色彩。
这花园中的亭台楼阁,回廊水榭,皆如天宫。
显而易见,花园是被精心打理过的,一景一物都透着精致优雅,也体现着皇室的大气磅礴。
因是在梦中,崔云昭觉得自己反应很慢,无论看什么,做什么,都隔着一层纱。
所以她独自在花园里飘荡了好久,才忽然意识到这是哪里。
这里是凌霄宫中的四季园。
她来过这里的。
她虽然住在长乐别苑,但每年年节时候,她都要入汴京朝贺新岁,拜谒帝王,每一年给她安排的住处,都是四季园边上的梧桐斋。
四季园并不算在后宫之中,反而像是霍檀寝宫的御花园,它边上的梧桐斋自然也在后宫之外,位于前朝后宫之间。
建元二年新岁,是霍檀登基称帝后的第一个新岁,崔云昭入京,就被安排在此处居住,那时候她是有些犹豫的。
她在汴京有私宅,本是想要去住私宅,不过当时霍新枝却劝了她。
霍新枝说汴京并不安全,她若住宫外,还需得另外派人保护,她同崔氏又不亲近,也不好去住在崔氏,安排在宫中是最合理的。
崔云昭那时候不想给霍檀添麻烦,也不想同他大过年争执,便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入住了梧桐斋。
这一住就是两年,到了第三年时,她忽然染了风寒。
一整个新年她都是在病榻上度过的,因为病体沉珂,她还特地上表请罚,因为她不能在新年时去给陛下朝贺了。
当时霍檀直接下诏,让她好好养病,不用挪动。
也就是那时开始,凌霄宫又派了一名太医去长乐别苑,给她调养身体。
她曾经因冬日落水,落下了畏寒的毛病,尤其是冬日时节,身体总是很虚,到了建元四年时,病症一下子被激发出来,才大病一场。
此时这四季园一人都没有,空空荡荡,只有那亭台楼阁迎雪而立。
崔云昭的思绪飘忽,不知道为何又想起以前的事,就这么在梦境中回忆过往。
她就那么发着呆,似乎过了很久,才忽然听到脚步声。
因为反应迟钝,崔云昭甚至来不及躲闪,直接就看到了两道身影由远及近。
那似乎是两名朝臣。
崔云昭就高高飘在花坛上,那两名朝臣却没有瞧见她似的,神色焦躁疲惫,透着一股颓唐和慌张。
崔云昭动了一下,那两人依旧没看到她,她才迟钝地意识到,梦里的人看不到她。
她便上前两步,从花坛上跳了下来,脚尖一点就飘到了两人面前。
到了两人之前,崔云昭忽然愣了一下。
因为其中一名朝臣,崔云昭是认识的。
或者说,他不是朝臣。
崔云昭面前的两名男子,身穿的都是绿色曲领窄袖公服,身上的鱼袋样式别致,并非普通朝臣所用的银鱼袋,而是用五彩绣的锦鲤。1
这两位都是太医院的太医。
王朝初立,太医院中臣属不算太多,除了院正及两位院副,剩下便是几名医正。
这两位太医看公服颜色,应当都是医正。
其中一位崔云昭认识的,就是后来派去长乐别苑是给她医病的萧清河,萧医正。
这位萧医正年岁不算大,崔云昭隐约记得他还不及而立之年,却因是医药世家,自身又精通药理,所以一入太医院便官至医正。
崔云昭的寒症也是他来医治,用药颇为大胆,是个年轻有为的医者。
初看到他,崔云昭忽然有些恍惚。
她隐约想起来,在那日之前,她已经有月余没有见过萧医正了,那时候她还问过宫人,宫人只说萧医正家里有事,回京一趟,过几日就回来。
她就没怎么操心。
前些时候有一次她做梦,也似乎梦见长乐别苑的宫人说,长乐别苑的太医都被凌霄宫召回。
如今这样一看,当时萧医正确实被凌霄宫召回,而宫人怕她痴心,就编了个瞎话骗她,没敢说实话。
崔云昭正在努力回忆,面前的两位太医就开了口。
说话的是另一个年长一些的太医。
他眼底都是青黑,头发也乱糟糟的,并不体面,显得好几日没有睡好了。
“这病,怕是不好治,清河,算了吧。”
萧清河没有说话,他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神色晦暗不明。
他开口道:“若是我们去找别的方子呢?”
“我知道病灶已经入了肺腑,怕也就这几日……可若是不努力……”
萧清河的话音落下,另一名太医便立即道:“噤声。”
萧清河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再多说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满面愁容地站了一会儿,年长的太医才伸出手,拍了一下萧清河的肩膀。
“这不是我们能掺和的事。”
“清河,你还年轻,你要知道,太医跟大夫是不同的。”
萧清河清秀的脸上忽然扬起一抹嘲讽。
“哪里不同,不都是治病救人?”
另一名太医却摇了摇头。
他负手而立,仰头看向头顶的金乌。
今日是个大阴天。
层层乌云遮天蔽日,挡住了金乌的身影,也把温暖的阳光隔绝在人间之外。
曾经,那阳光是多么耀眼。
年长的太医忽然低头摸了摸眼睛,好似在把眼泪擦干。
“清河,太医是官,是官,就要听上峰的命令。”
他没有回头,也在没有看向萧清河。
“至于要给什么方子,还是要看院正的意思,”他声音低哑,“我们能力有限,见识浅薄,到底没有看出来,那究竟是什么。”
“如今之际,他已经治无可治了,多一日都是痛苦,我们只能让……不那么痛苦。”
萧清河紧紧攥着拳头。
他眼底泛起一层层的血丝,眼神里有着不甘和怒火。
并不是对那名年长医者,似乎只是针对自己的无能。
“我们再去找找,再去问一问,或许,会有人知晓。”
萧清河的声音干涩。
但那名年长的太医依旧摇了摇头。
他的背影是那么萧瑟,那么彷徨不安。
“没有手谕,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清河,我再提醒你一句,我们是官。”
崔云昭听到这里,心里忽然针扎一样疼。
她猛地睁大眼睛,整个人从床榻上弹坐起来,大口喘着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冷静下来。
此时才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她整个人都是冰冷而颤抖的。
仿佛做了一个恐怖的梦魇。
可那个梦,不过是凌霄宫一个平平淡淡的午后,又有哪里恐怖了?
第63章
崔云昭坐在床榻上,狠狠喘了好几口气,才终于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浑身冰冷,从心底深处的寒意直往上翻涌,让她整个人都开始打颤。
崔云昭下意识看向床畔,果然见身边位置已经空空荡荡,这才松了口气。
霍檀应该一早就去了营中,中午才会回来。
崔云昭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感受到胸膛里强有力的心跳声,她微微叹了口气。
这个梦,让她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甚至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曾经。
因为梦里的一切都太真实了,梦里两位太医的面容,花园中花草树木的布景,都是那么清晰真实的,没有一点虚假。
这跟平日里的梦境很不一样。
崔云昭甚至有一种在回望过去的错觉。
更让人心惊的是梦里两位太医的话语。
崔云昭垂下眼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此刻,她再度回忆起之前的那个梦,梦里,她清晰听到有宫人在议论,说是太医们都被宫中召回,不在别苑侍奉她了。
当时她以为宫中人不想让太医发现她被人毒杀,所以才召回太医,但现在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如果梦是真的,那么那个梦境中发生的时间,就在两位太医被召回之后。
崔云昭闭了闭眼眸,仔细回忆着梦里的一切。
片刻后,她忽然睁开了眼眸。
是的,就是建元四年的冬日,也是她过世的那一个月。
她对萧清河记忆深刻,一是因为他年轻又清秀,再一个,是因为萧清河对医治她很有些办法。
她曾在月事时落水,以至于落下病根,每当月事都疼痛难忍,浑身冰冷,吃了许多药都不见好。
后来萧清河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本医书,特地寻了一种燧火石,把它们烤热之后让崔云昭放到腹上暖着,三个月后,崔云昭的月事疼痛大为好转。
不过那种燧火石要实验温度,崔云昭记得萧清河的手背就被烫伤了。
方才的梦境里,萧清河的手背依旧有那个烫伤。
建元四年,冬日比往年来得迟一些。
一直到十一月初时,汴京才落第一场雪。
但初雪很薄,还未染白汴京,就被暖阳融化了,在那之后汴京再无落雪。直到十二月初,也就是现在这个时间,汴京才又落了一场大雪。
这一场雪断断续续落了好几日,直到崔云昭死的那一日,大雪依旧未停。
从梦中的四季园景物来看,所有的落雪还是干净而蓬松的,也就是说,梦里的一切都是刚刚落雪后。
亦或者,是在雪停间隙,总归肯定是在十二月初。
因为十一月初时,崔云昭还在长乐别苑见过萧清河。
梦中的时间,可能就是她死时那几日,但崔云昭分不清是她死前还是死后。
想清楚这一点,崔云昭却越发觉得心惊。
因为如果那是真实的,也就是说,崔云昭看到了前世她不应该看到的事情,因为那个时候,她并不在凌霄宫。如果只是梦境,那梦里的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崔云昭垂下眼眸,安静回忆了一会儿,好让自己心绪平复。
如果是真的呢。
反正梦里的自己也只是在天地间飘荡,梦里的人也看不见她,或许,前世在死了之后,她真的成了鬼,在天地间飘散,或许也冲动去了凌霄宫,想要质问霍檀为何会那么对她。
于是,她就看到了那一幕。
只是重生而来,做鬼时的记忆都被遗忘,靠着这一次又一次的梦境,靠着记忆的不断复苏,她才渐渐看到前世她从不知道的故事。
前世她到死都不知道的,凌霄宫的故事。
崔云昭都能死而复生,如今靠着梦境回忆起前世的事情,并不会让她担忧害怕,也不会让她惊慌。
反而会让她逐渐看清事情的真相。
这挺好的。
崔云昭想,她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崔云昭深吸口气,她紧紧攥住手心,咬紧牙关,让自己沉下心来。
她闭了闭眼睛,慢慢回到梦境之中。
此时此刻,她忽然意识到,当时的凌霄宫一定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而线索,就在梦里。
当时梦里的太医说,那病不好治,后来又说他们治不了,也就是说,凌霄宫有人正在生病。
而且已经病入膏肓。
生病的会是谁呢?
会让两位太医噤若寒蝉,如此谨慎的病人,只能是凌霄宫的主人了。
崔云昭闭了闭眼眸。
当时林绣姑已经薨逝了,霍新柳也在战乱时走失,不见踪影,宫中当时除了作为皇帝的霍檀,便是太皇太后顾氏,霍檀的大弟霍成樟,二弟霍成朴,以及大长公主霍新枝。
霍檀登基之后,因为战乱不断,国事繁忙,并未选秀广开后宫,实际上,偌大的凌霄宫一共就住了皇帝并四位皇亲国戚。
不过那时候霍成樟已经被封为晋王,领汴京知府事,一般都是住在晋王府中,只偶尔国事繁忙才会住在宫中。
而霍成朴因为身体孱弱,病体沉珂,倒是一直没有分府,留在宫中,由霍檀和霍新枝亲自照料。
霍新枝虽然被封为大长公主,封地为伏鹿,但她也并未去自己的藩地,一直留在宫中照顾祖母和幼弟。
最后就是太皇太后了。
顾老太太身体一直很硬朗,林绣姑先于她薨逝,她也一直无病无灾,不过不知因为何事,她同霍檀和霍新枝都不太亲厚了,一直在宫里头吃斋念佛,轻易不出面。
倒是没有现在这般胡搅蛮缠,让人厌恶。
崔云昭想到这里,还是不可自制地想到了霍檀。
建元四年元月时,她因为生病并未入宫觐见,但是建元三年她是入宫过的。
她同霍檀虽然已经和离,身份尴尬,但两人之间相见却并无怨怼和争执,每次见了,也不过就是坐下来说说话,问一问过得可好,平淡而祥和。
崔云昭记得,建元三年时,霍檀还是意气风发的。
他刚刚当了皇帝,也刚平复了朝中的种种矛盾和困境,甚至就连几块难啃的骨头,也一并啃了下来,新朝的疆域在不断扩大,在建元四年时已经超过了如今的北周。
作为皇帝,他当然是意气风发的。
他年轻力壮,正是勃勃向上之时,未来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所以崔云昭下意识就不认为,太医说的病人是他。
最有可能的病患,要么是霍成朴,要么就是年事已高的太皇太后。
但崔云昭还是心里头发慌。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在她心里头蔓延,让她整个人都再次紧绷起来。
如果是霍檀呢?
如果真是霍檀病重沉珂,医药无救,那么她最终被人毒死,而霍檀却无动于衷,就说得通了。
因为霍檀自己,也已经病入膏肓。
他可能完全不知道,在长乐别苑发生了什么。
崔云昭深吸口气,顺着这个猜测,继续思索下去。
可霍檀为何会生病呢?
他那么年轻,那么强壮,谁生病,崔云昭都不会相信是他生病。
霍檀不能死,或者说,大楚的开国皇帝不能死,因为一旦霍檀崩逝,整个大楚,就会再度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崔云昭低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紧紧攥着的手。
昨日夜晚,霍檀还刚握住她的手,温柔地陪伴她入睡。
这个梦境,确实是崔云昭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无论真假,无论她分析的是对是错,也无论究竟是谁生了重病,总归在建元四年的冬日年关,凌霄宫一定发生了大事。
以至于霍檀鞭长莫及,不知崔云昭在长乐别苑遇害。
思及此,崔云昭心里的第二个问题也有了答案。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新的问题。
究竟是谁重病了。
霍檀当时是否有性命之忧?
崔云昭安静坐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掀开了帐幔。
一线光阴划破黑暗,照进幽暗的拔步床中。
光线裹挟着尘埃,在空中起舞,在崔云昭的手背上雕刻岁月痕迹。
前世今生,命运轮转,可光阴却永恒。
崔云昭看着外面熹微晨光,长长舒了口气。
无论当时发生了什么,现在却什么都还未发生。
只要还没发生,一切便大有可为。
崔云昭醒来后思索了很久,等到终于把这些前后都斟酌清晰之后,才唤了梨青伺候她洗漱。
因为身上出了冷汗,崔云昭还让梨青给她找了一身中衣。
梨青有些惊讶:“娘子,夜里可是觉得太热?”
崔云昭好了摇头,只说昨夜里睡得不太踏实,便问:“姑爷呢?”
梨青就道:“九爷去营中,说中午回来接小姐去殷舅爷府上。”
崔云昭便说知道了。
她今日没什么胃口,只简单吃了几口粥食就放下了。
大抵是因为那个梦境,崔云昭心里总是反覆思量,她索性也不做其他,只把梦里的一切都仔细记录下来。
上次一做梦时,崔云昭并未往心里去,她以为那只是个梦而已。
可这两个梦结合起来,崔云昭便也重视起来。
等到她把今日的梦境记录下来,才看到边上白小川的药方。
当时王虎子把药方抄回来后,崔云昭便让桃绯去问了问药方是治疗什么病症的,桃绯回来也仔细同崔云昭讲了。
白小川的药方,一是用来阵痛,二是用来消除淤堵,三则是为了安神。
这里面,最重要的就是阵痛。
量最重,看起来用的时间也很久。
因为里面有几种镇痛类的草药并不常见,给桃绯看药方的大夫经验丰富,倒是说:“若是他其他常用的镇痛药都无用处,确实会找一些偏门的,这副药方看起来便是如此。”
崔云昭当时事情繁杂,没有多想,现在结合霍檀说的事情来看,或许白小川在泉水村被烧伤的伤口,可能至今没有痊愈。
这副药方,应该就是他自己吃的。
崔云昭正思索着,外面传来霍檀的嗓音:“娘子,我回来了。”
崔云昭拿着药方的手一抖,旋即,那张轻飘飘的纸笺便落到了地上。
崔云昭自己都有些意外,自己竟然还会有慌张的一天。
不过想到昨夜的梦境,她会有这种反应,倒也在情理之中。
崔云昭收拾好书房里的一切,才转身踏出书房,抬眸就看到霍檀正在擦脸。
他忙了一上午,身上也有尘土,这会儿正在仔细擦洗。
“一会儿我换一身衣裳,娘子以为我是穿军服好,还是穿公服?”
武官的公服都是窄袖,形制比文官官服要更利落,霍檀现在是军使,虽未有正式的朝廷武官官位,但在博陵,他却是正经的从七品百户。
崔云昭站在门边,看霍檀那宽厚有力的后背,无论怎么样,都无法同梦里那些话语联系起来。
但愿,梦里病入膏肓之人不是他。
这并非因为崔云昭的私心,而是因霍檀新建大楚,举国上下改革一新,在十年后的今日,大楚给了中原百姓一个最好最和平的未来。
如果霍檀忽然崩逝,中原会重新沦入战火。
到时候,只怕比现在还要糟糕。
崔云昭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她上前两步,看着霍檀认真道:“郎君就穿军服便是。”
霍檀真的很适合穿军服。
军服干练,贴身,把他的猿背蜂腰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他劲瘦有力的腰身,修长笔直的长腿,更是让人见之不忘。
霍檀便道:“好,都听娘子的。”
他显见很重视这一次的拜见,不仅换了一身新的青竹色窄袖军服,还穿了一双新的鹿皮靴。
腰上也换了玉带,往阳光中一站,端是威风凛凛,玉树临风。
霍檀还要自己重新梳一下头发。
崔云昭便上了前来,按了一下霍檀的手。
她从霍檀手里取过檀木梳,慢慢给霍檀梳着乌黑的长发。
霍檀的头发很浓密,他平日里也爱干净,长发便柔顺乌黑,同他的性子倒是迥然不同。
崔云昭慢慢给霍檀梳着长发,霍檀透过妆镜,看着崔云昭低垂着的侧颜。
镜中光影模糊,却把崔云昭的美更添三分。
霍檀忽然开口:“娘子可是有心事?”
崔云昭愣了一下,手中不停,依旧在慢条斯理给霍檀梳发。
镜中的她眉眼明丽,温婉优雅。
霍檀深深看着她的镜中剪影,忽然开口:“无论舅父舅母因何事而来,娘子都勿要太过介怀。”
看来,霍檀是误会了。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却淡淡笑了一下。
她这样一笑,眉目都舒展开来,更是衬得满面芙蓉,绮丽多情。
“我只是许久不见舅父舅母,不知要说些什么。”
霍檀便道:“都是自家亲人,真心相处便是。”
霍檀总是这般。
他极为重视家人,对待家人非常用心,他在外无论多么敏锐机警,在家中却总是很放松。
这种自在,很令人羡慕,崔云昭也在慢慢学习。
崔云昭用发带给霍檀束好长发,给他工工整整束好发髻,然后便笑着说:“我知道了,郎君不用担心。”
霍檀反手拍了一下她的手背,然后才起身,笑着握住了崔云昭的手:“走吧。”
殷氏在博陵的私宅位于探花巷,当年崔云昭的母亲要嫁来博陵时,殷氏就在此处置办了宅院。
就为以后过来看望她时方便一些。
不过造化弄人,崔云昭母亲早早过世,崔云昭的祖父祖母也早就亡故,两家的走动就淡了。
逢年过节,便也只有书信往来,再多便没有。
崔云昭站在殷氏的门楣之下,仰头看着略有些陈旧的牌匾,不由笑了一下。
“许久未来,似乎还是老样子。”
霍檀倒是没有四处打量,只是平静看向门房前等着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眼中带笑,看起来很是热络,不过他并未迎上前来,依旧站在门下等待贵客登门。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才想起来这人好像是舅父身边的管家。
不过今日是登门拜见舅父,崔云昭便没有多言,同霍檀直接进了殷宅。
那位孙管家倒是做的滴水不漏。
他跟在两人身边,对崔云昭道:“二小姐,五小姐和三少爷已经到了,正在同老爷夫人说话。”
崔云昭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孙掌柜又看了看霍檀,见他一声不吭,便也没有再多言。
殷氏在博陵府邸是一栋三进的院落,前庭宽敞,除了假山园景,还有两处客房,抬头一看便知是书香门第。
穿过垂花门,往前行去,便是后宅。
后宅的形制同崔氏相仿佛,只是宅院小了六成,一共只有三四栋阁楼屋舍,再加一处小花园,便算是整个内宅了。
因多年无人居住,花园中花草早就凋零,殷长风并不喜铺张浪费,便没有让家仆一直打扫这边的院落,所以此刻行来,显得园中空空荡荡,有些冷清。
崔云昭知道殷长风的为人,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安静跟在孙管家身侧,慢慢来到内宅的主院有幸斋。
她还未走近,有幸斋中便传来一道低柔的女音:“是皎皎来了吧?”
崔云昭一听就知道说话之人是谁。
她快走几步,很快就来到了有幸斋堂屋之前。
此刻堂屋中门大开,薰笼放在厅堂之中,正幽幽燃着热气。
主座之上,一左一右坐了两人。
左边的自然是崔云昭的舅父殷长风,另一位,则是崔云昭的舅母周氏。
这位周舅母并非桐庐的世家大族,只是寻常的门第出身,故而做事有些斤斤计较,当年崔云昭母亲病逝时,她对殷长风的提议多不赞同,闹得很不愉快。
不过多年未见,崔云昭也早就不是年少时的自己,因此她一到有幸斋门口,就大大方方给两位亲人见礼。
“皎皎见过舅父,见过舅母。”
崔云昭面上带笑,落落大方,沉稳优雅。
她一挥手,身后跟着的霍檀就上了前来,利落对两人拱手见礼。
“小婿见过舅父,见过舅母。”
殷长风淡淡应了一声。
他同崔云昭母亲生的七八分像,只是人到中年,略有些发福,整个人看上去颇有些富态。
若是仔细看,能看出年轻时的清隽眉眼。
周舅母装模作样瞪了他一眼,然后就笑盈盈对崔云昭招手:“好好好,都是一家人,坐下说话吧。”
这会儿崔云霆和崔云岚已经到了,两个孩子一直坐在下面的陪坐上,前面空了两个位置。
舅母叫坐下来,崔云昭就坐在了崔云岚身边,霍檀则坐在了崔云霆的左手边。
等人都坐好了,周舅母才笑着说:“瞧我,太高兴,忘了招待。”
“孙管家,快让人把家中存的老树凤凰单枞取来,给表小姐表少爷煮上茶,”她说着,抿唇轻笑,又道,“我也不知博陵有什么好点心,便特地从桐庐带来的八珍糕,你们尝尝看。”
很快,低眉顺眼的丫鬟们就开始往侍奉茶水点心。
崔云昭粗粗一看,那八珍糕是由八种未曾见过的点心拼成,放在白瓷牡丹碟上,精致又漂亮。
加上那香气扑鼻的凤凰单枞,舅父舅母招待他们可见用心。
等丫鬟们都退了下去,殷长风才捋着胡须开口。
“外甥女婿,”殷长风眯着眼看霍檀,“你如今在吕将军麾下?”
霍檀便起身行礼,道:“正是如此。”
殷长风不等他坐下,又慢条斯理道:“你是军使?”
霍檀面上不卑不亢,语气平和:“是。”
殷长风便嗯了一声,半天没有开口。
周舅母就打圆场:“哎呀,外甥女婿,你快坐下,尝一尝那八珍糕,博陵可没有这口味。”
霍檀便拱手见礼,利落落座。
他身子挺拔,行走坐卧都气度斐然,若非他是在年轻,又生的太过英俊,否则旁人见了他,是不敢轻慢的。
殷长风的那些问话,其实一早崔序写的信中都有提及,可殷长风却非要再问一句。
嫌弃的意味很是明显了。
这两句话问完,堂中便有些冷场,无人多言。
殷长风蹙了蹙没头,正待开口,他边上的周舅母就开了口:“我瞧着岚儿的气色好了许多,霆郎也长高了,真是让人欣慰。”
她不提还好,一提此事,殷长风就要发火。
不过他瞥了一眼霍檀,冷哼一声,倒是把火气压住了。
在殷长风看来,霍檀不过是个外人,家里的事,自然不能让外人听见的。
殷长风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话锋一转,问霍檀:“外甥女婿,我听闻你文采甚是不错,自幼也读书习字,不如让吕将军举荐你去做文官,我亦可以举荐,日子安稳许多。”
若是其他亲人,崔云昭或许以为这是在为她打算,可话从殷长风口中而出,这嫌弃之意就更为明显。
殷长风最看不起武将,觉得他们只会打打杀杀,不过他倒是没有那么愚蠢,在将军们面前,总是很客气的。
可霍檀一不是将军,二是他的晚辈,他便无所顾忌。
殷长风这话说出口,就连最年幼的崔云霆都紧紧攥起了手,显得有些紧张。
他都听出殷长风话里话外的意思,霍檀更不可能听不出来。
堂中又安静一瞬,下一刻,霍檀就淡淡笑了一声。
霍檀抬眸看向殷长风,脸上明明有着浅淡的笑意,可身上那股久经沙场的震慑,还是让殷长风心惊。
霍檀十五岁上战场,什么人没杀过?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心境成熟,从不会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轻易动怒。
尤其说话之人是崔云昭的长辈,他就更不可能翻脸了。
就在周舅母紧张的时候,霍檀淡淡开口:“舅父,我文课也只是平平无奇,比不上世家大族经年教导出来的底蕴,若是做文官,怕是对不起身上那身公服。”
霍檀声音平静,可语气里却有隐隐的威慑。
“舅父,如今乱世之下,想要安身立命,手里还是得有刀。”
“我要保护家小,保护娘子,保护弟妹……”
霍檀抬眸深深看向殷长风。
“当然,也要保护舅父和舅母。”
第64章
殷长风没想到被霍檀反将一军,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他跟崔序不同。
崔氏家中人丁兴旺,除去嫡系,堂亲更是多到一个巴掌数不过来,崔序占了嫡次子的身份,又是其中一心钻营为官之道的,因其官职高,又有崔云昭父亲的荫蔽,才能坐稳家主之位。
若非崔云昭父亲忽然过世,原也没有崔序的机会。
但殷长风一早就是殷氏的继承者了。
他生来就是嫡长子,身上肩负着殷氏的未来,从小到大都被管教极严,后来做了家主,治下也依旧严苛。
在殷氏,没有人敢反抗他的话语。
他就连崔序都瞧不上,会看不起霍檀,简直是理所应当的。
所以,此刻被霍檀这样不因不阳反驳一句,殷长风的面子就要挂不住了。
崔云昭在心里叹气,倒是不觉得为难,只是想着赶紧用过午食,等霍檀走了,殷长风才能好好说话。
于是崔云昭便开口:“舅父,舅母,都坐了这些时候,不如我们先用饭吧?”
周舅母立即就说:“是了,看我这脑子,孙管家,摆饭吧。”
于是,一家人移步膳厅。
膳厅在主院边上的厢房中,里面布置极为雅致,多宝阁上放了琳琅满目的珍品古玩,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地上也铺着厚实的羊绒地毯,踩上去软软的,一点声音都无。
膳厅当间一张黄花梨大圆桌,上雕吉祥云纹,四周摆了一圈黄花梨扶手椅,粗粗一看,刚好六把。
此刻桌上已经摆满了珍稀佳肴。
殷氏用饭很是讲究,比崔氏还要讲究一些,等一家人在桌边落座,殷长风才端起酒杯,道:“既然合家团聚,见你们过得都好,我心中甚安,不觉愧对长姐姐夫。”
殷长风说到这里,真情实意哽咽了一声。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好了,开席吧。”
于是一家人举起了茶杯,同他一起敬了一杯茶。
霍檀还要当差,没有吃酒,也跟着一起吃茶。
对此,殷长风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这一顿午食用得极为压抑。
殷氏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作风,吃饭时是不允许随意说话的。
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吃菜,几乎不发出声响。
对此,周舅母早就习以为常,而殷长风甚至是觉得舒服。
倒是崔云霆和崔云岚两个小的很难受,吃了一会儿就有些不知道怎么下筷,悄悄看了崔云昭一眼,见崔云昭示意他们继续吃菜,才硬着头皮继续吃。
霍檀和崔云昭也神色如常。
好不容易把午食磨蹭完,霍檀又陪着去堂屋吃了一杯茶,这才起身告辞。
从他过来到他走,同殷长风一共就没说几句话,霍檀同两位长辈行礼,便要离开。
倒是周舅母开口:“皎皎,你送一送外甥女婿。”
崔云昭有些意外,她起身跟在了霍檀身边,还未踏出房门,就又听到殷长风冷哼一声。
崔云昭也觉得有些无奈。
她陪着霍檀走了很远,才微微松了口气:“真是。”
霍檀笑了一下,见此处也无旁人,便握了一下她的手。
“外面冷,不用送我,”霍檀道,“若是你觉得不快,晚上还回家去住,把弟妹带回去也可以,这是我的腰牌,巡防军不会拦你。”
崔云昭有些意外。
她顿了顿,笑了一下:“不用,许久未见,可能有些体己话要说,郎君夜里好好安置。”
霍檀点了点头,似乎有些不舍地,又捏了一下她的手,才依依不舍放开了。
“那我走了?”
崔云昭点头:“郎君慢走。”
霍檀脚步微顿,片刻后回头看她,挑眉道:“娘子没有其他要叮嘱的?”
崔云昭知道他是故意逗自己开心,便笑了一下,伸手在他后背一推:“快走吧,就你话多。”
霍檀这才走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崔云昭脸上的笑容才消失不见。
几年不见,殷长风的脾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太固执,也太教条,他把自己做秉持的真理奉为圭臬,不肯听旁人哪怕半句好话。
崔云昭如此想着,深吸口气,转身回了堂屋。
这一次她回去时,堂屋里气氛好了许多。
周舅母正在问崔云霆的课业。
自从去了三堂叔的听乐堂,崔云霆的性子开朗不少,再也不如以前那般拧巴了。
此刻被舅母询问,崔云霆也是挺直腰背,绷着小脸,回答得特别认真。
“回舅母,外甥已经在准备明年的乡试,如今已把所有书都读过,正在一一释义,”崔云霆答得有板有眼,“明年外甥一定努力,不给舅父,舅母丢脸。”
崔云昭见他回答有板有眼,不由松了口气。
却不料殷长风听了这话,脸色颇为难看。
“你竟是才开始释义?”殷长风这一句话说出口,崔云霆就呆愣住了。
殷长风根本不管堂下坐着的外甥还是个少年郎,他直截了当就训斥起来:“你父亲母亲故去,家中督促读书,我是知道的,可你不能因此荒废学业,不努力上进。”
“你表哥在你这般年岁,已经开始准备秋闱了。”
“你才要去乡试,如何会这般得意?”
殷长风对崔云霆,可比霍檀要严苛许多。
那一句句话说出口,就如同一把把短刀,插入下面三个孩子的心中。
不仅让崔云霆面容惨白,让崔云岚吓得哆嗦了一下,也让崔云昭沉了脸色。
殷长风在殷氏说一不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加之表哥优秀,表姐高嫁,让他更是自觉教导有方,故而对晚辈们要求也更严苛。
可他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崔云昭姐弟三人孤苦无依,上无父母关照,旁无姻亲关怀,他们自己在崔氏生存至今,已经殊为不易。
名门世家,深宅大院,并不都是花团锦簇。
就连崔云昭这样的名门贵女,家中长辈一道命令,就要嫁给一个普通的军使。
崔云昭运道好,嫁给的是霍檀,若是旁人呢?
她嫁过来究竟会面对什么样的困境,过什么日子,以后又当如何,根本无人关心。
父亲没了,母亲也不在,即便有亲人,可利益总放在亲情之前。
崔云霆能有今日,不仅靠崔云昭全心维护,努力照顾弟妹,也靠他自己不放弃。
前世崔云霆虽然行事偏激,从不会转圜,身上戾气很重。
但他到底也靠着自己,博取了功名和官位。
崔云昭蹙了蹙眉头,刚要开口,就听到堂下少年郎梗着脖子开了口。
“舅父,您也说外甥父母不在,这些年姐姐们同我过得是什么日子,舅父可曾问过?”
“我们是否有饭吃,有衣穿,是否被家人善待,你可曾想过?”
“我能有今日,全赖大姐,二姐的照料,她们为了我,总是被二婶娘欺辱,这些你们都问过吗?”
“是,我或许不够努力,可我在读书之余,还要被二叔二婶责罚,要么就是不能去书院,要么就是要给父母尽孝,整日里在佛堂抄写佛经,更有甚者,家里小厮做的活计,我一一都做过。”
“换做你是我,能有如今的成就吗?”
崔云霆的话说到这里,小少年依旧挺直腰背,却没有掉眼泪。
倒是坐着的崔云岚低下了头,轻轻擦着眼底的泪。
崔云昭抿着嘴唇,没有开口。
殷长风显然想不到会被外甥当面驳斥,脸色难看至极。
崔云霆只是平静诉说这些年的过往,可听在殷长风的耳中,却是指责他不管不问,任由崔氏欺辱长姐遗孤。
一瞬间,怒气直窜头顶。
“读书人,哪个不要吃苦?”
殷长风怒斥一声:“你表哥生来柔弱,一月有一半时候都在静养,可他即便静养,也是手不释卷。”
“你犯了错,家中长辈不应该责罚?给父母尽孝,难道不是儿女应当?”
殷长风说到这里,喘了口气。
他努力平复自己的怒火,不让自己显得太过难看。
他是殷氏族长,要有自己的体面。
“你以后要做官,要父母一方,要为百姓谋福祉,小厮做的事情,你当然也要学会。”
这些话,听起来似乎都没有任何问题。
若是外人只听到这里,只会觉得殷长风深明大义,是个一心百姓的清官。
可在崔氏姐弟听来,却是那么刺耳。
这些苦楚,本来就不是年少的他们应该饱尝的,确实,当官不能不知百姓疾苦,可崔云霆也得能考中,也得能当官。
他是可以给长辈尽孝,可若是在乡试最关键的备考时候,就明显被人打压。
最后说有错在先。
年少时候,崔云霆还很冲动。
被堂兄们欺辱,被二叔父和二婶娘训斥是,总会顶嘴反驳。
可是一次次的责罚下来,他到底学乖了。
现在,哪怕他第一个去给二叔父和二婶娘请安,也依旧会被责罚,训斥他们姐弟不顾长辈,目无尊长,打扰长辈们休息。
这么多年来,他们姐弟三人就是在这样的打压下长大的。
崔云昭现在回忆起来,也能想起自己前世为何那么谨小慎微。
来自于年少时候的阴影一直挥之不去。
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庇护,也没有退路。
那种滋味,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极为痛苦的。
现在,殷长风还埋怨他们不够努力,简直可笑。
殷长风说完话,喘了口气,也觉得说的有些重,便看向周舅母。
周舅母低垂着眉眼,方才一言不发,现在被他这么一看,立即笑着打圆场。
“好了,霆郎已经很努力了,他还小呢,今年能考中乡试已经相当优秀了。”
“霆郎,坐下说话吧,都是一家人,何须这些虚礼?”
崔云霆站在堂下,紧紧攥着手,小脸涨得通红。
他依旧仰着头,目光炯炯看向殷长风。
崔云昭叹了口气。
她安抚地看向了弟弟,对他柔声道:“霆郎,坐下吧。”
听到她的声音,崔云霆眨了一下眼睛,此时此刻,他眼底才泛起红云。
崔云霆低下了头,他狠狠擦了一下眼睛,然后便听从了长姐的话,乖巧地坐在了椅子上。
堂屋里一时间有些安静。
周舅母微微蹙起眉头,大抵是觉得被崔云昭驳了面子,此刻也有些不快。
于是,她把目光放到了崔云岚身上。
“岚儿最近学业如何,女红可有好好学?”
方才崔云霆被那么严厉训斥,让崔云岚心里多少有些惧怕,本来就不敢开口了。
现在即便周舅母温柔询问,崔云岚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她本就不是个开朗的性子,即便在家里也很少说话,从来都很安静。
好不容易被三堂婶养得开朗一些,来了舅父家里又被这么一吓唬,顿时又缩了回去。
周舅母问完话,都没等到崔云岚回答,不由也蹙了一下眉头。
她一早就不喜欢这几个外甥了。
当年大姑姐过身的时候,她怕殷长风冲动,做出什么糊涂事来,便跟着一起来了博陵。
她果然来对了。
殷长风自己冲动也就算了,崔氏那几个孩子竟还想跟他们回去桐庐。
殷氏虽然富贵,却也不能整日里做慈善,什么人家也要被拖垮。
尤其是这几个孩子都是殷氏的外甥,那么去了殷氏,吃穿用度难道要从他们母亲嫁妆里出?他们若是教养不好,那崔氏会不会说舅父舅母没有用心?
舅父还好说,她这个隔了一层的舅母肯定得不了好。
殷长风当时是冲动,冷静下来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却又拉不下那个脸来收回话。
但这不是有她?
故而当时殷长风开口同她商议的时候,周舅母就立即想到了法子。
殷长风本来也不是很坚持,当时会那样提议,不过是碍于面子。
周舅母同他成亲多年,最是知道他的脾气,他对两个外甥女毫不在意,倒是比较关心小外甥。
对于殷长风来说,只有男丁最重要,也只有男丁能支撑门楣。
周舅母就是抓住这一点,劝他把崔云霆带回家去,由他们细心抚养。
她看得出来,姐弟三人感情极好,果然这个提议一说出口,就被崔云霆自己拒绝了。
他不可能离开姐姐们。
当时周舅母松了口气。
尤其是崔云霆的拒绝让殷长风落了面子,当时就不太高兴。
之后几年,两家也只不过书信往来,殷长风这个人说好听是冷静自持,说难听便是冷漠无情。
他其实根本不在乎几个外甥过得好不好,但若是不闻不问,又总怕旁人说闲话,故而便只随意应付。
那些信他都没怎么看,大多都是周舅母在处理。
殷长风是固执己见,也从来都不肯听人劝,但周舅母拿捏住了他的脾气,总有法子让他顺着自己的心意。
这一次殷长风会来博陵,一是要打理生意上的事情,再一个,他也想走动一番。
看望几个外甥,不过是顺带的事情。
周舅母垂下眼眸,片刻后又笑了一下:“既然岚儿不想说,那咱们就去看看我给你们做的新衣,可好?”
面子上的事情,她倒是做的很足。
崔云昭也不耐同殷长风再争执,闻言便立即道:“有劳舅母了,让舅母费心,是我们的不是。”
周舅母就笑了一下,起身道:“走吧,我给你们都准备了见面礼,咱们去厢房一起看看。”
多年未见,留外甥们在家住一晚,说一些体己话,无论怎么看都是应当应分的。
所以周舅母一早就准备好了边上的阁楼,给他们姐弟三人暂住一晚。
她领着姐弟三人走了,殷长风依旧坐在堂屋里没有动。
周舅母也不在意,一路说说笑笑,态度很是温和。
待来到边上的暮雨楼,周舅母就领着他们一一介绍今日暂住的客房。
然后才带着他们去了茶室,给他们看她带来的礼物。
这些礼物对于殷氏来说不值一提,周舅母也很大方,给他们每个人都准备了不少衣物。
甚至就连霍檀的都有三身。
除此之外,还给崔云霆准备了各种书籍,给崔云昭和崔云岚都准备了精致的头面。
看着那三大箱礼物,崔云岚也放松了下来,就连崔云霆也松了松眉头,没有方才那么生气了。
倒是崔云昭一直神色淡淡的,瞧不出什么特别的思绪。
周舅母不由看了她一眼。
几年不见,崔云昭同年少时全然不同了。
年少时候的崔云昭虽然比崔云岚要大方许多,可也总是很紧绷,她说话办事都很有规矩,从来不会说错半个字。
那时候殷长风想要带走崔云霆,崔云昭也没有出言反对,倒是崔云霆自己不愿意。
可是现在,尤其是重新出现自他们面前的崔云昭,身上再也没有拘谨和紧张了。
她很闲适。
方才霍檀被殷长风刁难,不仅霍檀神色淡淡,似乎根本就不往心里去,崔云昭也没有变脸色,更没有紧张难受。
这夫妻两个,一看就不是简单人物。
崔云昭嫁给霍檀,看上去门不当户不对,可的确嫁对了人。
想到这里,周舅母就又在心里埋怨殷长风。
他这哪里是求人办事的态度。
周舅母对崔云昭笑了一下:“也不知道外甥女婿的身量,回头若是衣裳不合身,你就让人改一改。”
崔云昭也笑,看起来很乖巧。
“让舅母破费了,还给我们准备礼物,事出匆忙,我同夫君也没有准备趁手的见礼,只能把之前夫君的战利选了几样送来,还请舅母勿要嫌弃。”
这事情办的真是滴水不漏。
一点都不给周舅母说事的机会。
周舅母见她依旧客客气气,心里多少有些放心,便拉着他们说了好一会儿话。
先说的是周舅母的长女殷素雪。
这位殷表姐性子同崔云岚有些像,从小过得就很压抑,以至于她不怎么喜欢说话,只爱读书。
崔云昭记得,她嫁到了伏鹿慕容氏。
慕容氏早年是武官出身,曾做过两任节度使,后来不知道怎的,弃武从文,如今慕容家主在伏鹿任知州,很是厉害。
殷素雪嫁的就是家主的长子。
崔云昭听周舅母说起殷素雪,便笑着问:“许多年未见表姐,若是得空去伏鹿,我定要去看望表姐。”
周舅母神色不是很好,却还是道:“你表姐很好的,已经得了一个女儿,日子过得很安宁。”
这话听着有些不对。
但崔云昭知道周舅母这个人口风很紧,便没有追问,只笑道:“那要恭喜表姐,恭喜舅父舅母了。”
周舅母勉强笑了笑,然后才道:“你表哥的身子你也是知道的,他今岁要下场秋闱,运气却不好,这寒冬腊月,我实在担心。”
原本秋闱是在十月,可那时候伏鹿、武平甚至桐庐都有战事,时局动荡不安,朝廷便下令推迟秋闱。
可这一推迟,就到了冬日。
这寒冬腊月里,即便州府贡院同意考生带炭火,可也抵挡不住寒冷。
周舅母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
崔云昭顿了顿,方才明白舅父舅母这次来所为何事。
可能因为她之前同崔氏闹翻,又把弟妹送去三堂叔家中抚养,这事让舅父舅母知晓,舅父当然是暴跳如雷,很是生气,但舅母却思虑周详。
崔云昭猜测,舅母看她行为处事都利落许多,便想试探她在夫家是否过得好,也可能让博陵这边的商铺打听一二,最后得知她同霍檀日子过得很好,便动了心思。
至于是什么事情,大抵同殷行止有关。
今日殷长风实在有些让人不快,崔云昭淡淡回望一眼周舅母,没有主动开口。
周舅母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她如今是家主夫人,整日里金尊玉贵的,何时求过人?还是同她一向看不上的晚辈恳求,自然是开不了这个口的。
想到这里,周舅母的脸色就沉了沉,不过她到底还是维持了表面的客气。
“你们歇一会儿,我回去让你们舅父睡一下,晚上再去那边用饭。”
周舅母说着,转身就离开了客房。
剩下两个弟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起看向了长姐。
崔云昭不由笑了:“好了,今日也不算白来,这些衣服首饰,咱们都带回去,全当挨骂的补贴了。”
崔云霆原本小脸还气鼓鼓的,听到阿姐这话,忍了忍,最终还是跟着笑了一声。
就连崔云岚也抿唇笑了。
崔云昭坐在床边,看着外面破败的花园。
寒冬腊月,花园中灰土半露,一点新绿都无。
没有冬青,没有松柏,甚至连假山都没有。
整个花园空空荡荡,若非打扫干净,旁人真会以为是鬼宅。
崔云昭勾唇笑了一声。
崔云霆走到崔云昭身边,低头看向下面的花园。
他看了一眼,就微微蹙起眉头,道:“怎么会这么冷清。”
冷清都是婉转的说法了。
崔云昭就对崔云岚招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温柔握着她的手。
“因为舅父和舅母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人。”
“他们一年到头来不了博陵一次,之前会在这边置办宅院,无非是因为这边有产业,又有母亲嫁来博陵。”
这宅院还是崔云昭的外祖买的。
许多年了,比崔云昭的年纪还大。
崔云昭轻轻握着妹妹的手,让她冰冷的小手逐渐温暖起来。
“岚儿,霆郎,你们不用去管外人如何看待我们。”
“即便是舅父,舅母,失去了亲情和血缘,依旧是外人。”
“舅父对我们的指责,便左耳进,右耳出,等他们走了,我们依旧过我们的日子,别往心里去。”
崔云霆刚才被殷长风那样一训斥,心里头沉甸甸的,一直红着脸不说话,现在听到长姐这样劝慰,不由抬起了头。
他还小,正是需要茁壮成长的时候,这一次,崔云昭希望他跟崔云岚都快乐长大。
不必面对打压,生活里不充斥着训斥,他们也不用整日里战战兢兢,为明日担忧。
崔云昭竭尽所能,即便同崔氏一刀两断,也要让弟妹们过得好。
曾经失去过的一切,她都要一一拿回来。
“你们看,那花园这般破败,舅父舅母都不问不对,对于博陵,对于咱们,他们根本就没那么上心。”
“所以,我们对他们,也不用太过介怀。”
崔云昭拍了一下崔云霆的肩膀,笑着对他道:“还生气吗?”
崔云霆先是点了点头,片刻后,他才摇头。
倒是崔云岚细声细语道:“阿姐,若是晚上舅父还训斥咱们,怎么办?”
崔云昭就从袖中取出霍檀给的腰牌。
她拿着那腰牌在弟妹面前晃了晃,笑着说:“那咱们就带着见面礼走人。”
“骂也挨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两个小的对视一眼,不由一起笑了起来。
第65章
崔云昭跟以前确实不一样了。
她现在是积极的,向上的,会让弟妹们心里头觉得更有依靠。
崔云岚忍不住靠在她身旁,依偎着她。
“阿姐,你这么一说,我不太害怕了。”
崔云昭笑了一声,垂眸看向崔云岚。
“岚儿,你本来就不需要害怕,”崔云昭说,“你只要记得,你还有崔家,还有我和霆郎,你就不需要害怕任何事。”
崔云岚听着她的话,忍不住坐直了身体。
小时候,母亲总教导他们要循规守矩,要知礼谦让,要孝顺长辈,不能忤逆。
可是后来崔云岚逐渐长大,父亲母亲相继过世,她忽然意识到,她无论如何循规蹈矩,都换不来一句赞扬。
阿姐,她和弟弟得到的,永远那都训斥。
她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后来日子久了,她开始疑神疑鬼,事情不敢做,话也不敢说,整个人闷在房间里,哪里都不敢去了。
可即便这样,也总有人要把她叫出去,逼着她面对许多她不想面对的事。
不过后来,似乎忽然之间,世界就变了。
阿姐和姐夫回门的那一日,崔云岚第一次发现,原来二叔父和二婶娘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他们也会说不过阿姐,也会被阿姐逼着交出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
最后,甚至还被阿姐气走了。
当时的崔云岚和崔云霆都有些害怕,怕因为此事叔父给阿姐不痛快,让阿姐在夫家难过,可是后来却发现,叔父根本就无法操控霍氏。
姐夫同阿姐齐心,根本就不会听任何人的挑拨。
而阿姐,也成功把他们送到了三堂叔家里。
听乐堂真的很好。
崔云岚和崔云霆在那里,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和关照。
那是来自于长辈的关心和爱护。
后来,阿姐又要说去伏鹿,他们也很高兴,并且暗中期待着。
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可许多年未见的舅父一出现,那些刺耳的训斥再度响起,让崔云霆和崔云岚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快乐和自由,一瞬间崩塌干净。
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阿姐给他们努力争取的听乐堂,是多么美好的世外桃源。
除了那里,除了三叔父一家,没有人是真信待他们的。
他们看到的,永远都是功名和利益。
崔云岚和崔云霆不自觉看向了崔云昭。
在他们眼中,最厉害的人不是父亲,也并非母亲,而是阿姐。
父母过世之后,是阿姐给他们撑起了一片天。
他们以后,也要努力成长起来,当阿姐需要伞的时候,他们就会是阿姐的伞。
崔云岚的眼神坚定了,崔云霆也挺起了胸膛。
“我知道了阿姐,我不害怕了。”
崔云霆想了想,道:“舅父无论说什么,我听着就是,除非……”
崔云昭伸手点了一下他的额头。
“也不能事事都忍让,忍让是有底线的。”
崔云昭道:“舅父和舅母亲来博陵,肯定是有事要谈,我知道要如何行事,你们也不用操心。”
“不过要走要留,还是看晚上如何,倒是不急。”
崔云昭轻声笑了起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说的很轻松,态度也很随意:“舅父和舅母总不能吃了咱们不成?”
这倒是。
崔云昭态度这般轻松,两个小的也不自觉放松下来,就连崔云岚脸上也有了笑容。
崔云昭便催着崔云霆去午歇,自己则搂着妹妹躺下睡觉。
崔云岚许久没同姐姐一起午歇了,躺下来的时候还很激动,她小心翼翼往姐姐怀里钻了钻,然后就偷偷笑了起来。
崔云昭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小时候那样哄她:“岚儿,岚儿,春风来了,该入睡了。”
于是崔云岚就缓缓闭上了双眼,果然忘了中午的不愉快,很快陷入梦境之中。
崔云昭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自己也跟着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沉。
待崔云昭醒来时,已经过了酉时。
掀开帐幔,外面天色将晚,落日熔金,照耀得客房一片温暖。
昏黄的光影如同金沙,飘在寂静的室内。
她昨夜里没睡好,今日就睡得有些沉,谁知身边的妹妹也依旧沉睡着,可见她是多么放松。
崔云昭看了看她,就想起身先去洗漱。
不过她这一动,崔云岚就哼了一声,悠悠转醒。
睡得太久,一有动静就立即醒来了。
崔云昭看小姑娘坐在那揉眼睛,不由轻声笑了笑,她帮妹妹顺了一下鬓边的碎发,柔声问:“睡得可好?”
崔云岚打了哈欠,抬头时眼睛却是亮晶晶的。
“睡得很足,阿姐你呢?”
崔云昭挂好帐幔,笑着说:“我也很好。”
等姐妹两个起来重新洗漱,才发现客房的那些箱子都不见了,崔云霆听到声音,捏著书本出了门。
他显然没有睡太久,一下午都在读书,听话又用功。
他见两个姐姐气色都比中午要好,心里头高兴,就道:“我让侍书把舅母给的礼物都是送到马车上了。”
他们今日留在殷家,两边的马车都没离开。
霍檀也一早就叮嘱过宿明木,让他留在这里机灵一些,有事立即就去办妥。
马车是租赁的,不过车夫换成了宿明木,崔云昭就更放心。
听到这话,崔云昭笑出声来。
“你倒是机灵。”
先把东西都放好,若是晚上闹起来,想要走人再去搬动礼物,就显得有点贪财了。
崔云霆抿了抿嘴唇,腼腆笑了笑。
此刻倒是多了几分孩子气。
这边姐弟三人都醒了,有幸斋那边就派了丫鬟过来,请他们过去膳厅说话。
姐弟三个对视一眼,不由整了整衣衫,跟着丫鬟往外面行去。
有了中午崔云昭的安慰,不管晚上这一场“鸿门宴”发生什么,他们都不怕了。
这边姐弟三人踏入膳厅,另一边霍家,霍檀早早就下了差,回到了家中。
他许多日没陪家人说话了,便吩咐了一声,说晚上要去正房那边吃。
等到饭菜都摆好了,霍檀才进了正房。
这会儿顾老太太和林绣姑都在,霍新枝在帮霍新柳摆放饭菜,两个弟弟正在盛饭,一家子其乐融融。
堂屋里很暖和,灯光明亮,照耀得满室温情。
对于霍檀的到来,林绣姑显得很欢喜,她大着嗓门道:“九郎回来了,洗手了吗?快坐下吃饭吧。”
霍檀便坐在了她手边,看着这一桌子菜色。
这一桌子菜,诸如素炒青菜,油焖笋,芙蓉鸡片,红烧蘑菇等都做的有模有样,但那几个大菜,比如炖猪蹄,清蒸鱼等,就乏善可陈了。
尤其是清蒸鱼,那菜里放了许多酱油,看起来黑乎乎的,让人食欲全无。
边上给顾老太太和林绣姑端茶倒水的顾迎红看到了霍檀的目光,忙解释道:“今日小厨房有些忙,这两道菜不是巧婆子故意的。”
巧婆子正巧端了炭盆进来,闻言就僵硬地笑了笑:“九爷,以后我会多学。”
霍檀并不去理会她,只看向顾老太太:“祖母近来可好?”
上一次闹得并不愉快。
不过最后顾老太太得偿所愿,所以今日她态度出奇的好。
她看向霍檀,脸上都是笑容,甚至还有种说不出的慈爱。
这种目光,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顾老太太看着他,说:“哎呀,许久不见九郎,九郎都瘦了。”
“可见是辛苦。”
林绣姑也说:“是了,军营里事情繁杂,九郎又要操心家里,哪里能不累呢?”
顾老太太便瞥了巧婆子一眼。
“我之前听说九郎要回来用饭,就想着给孩子们都补一补,叫巧婆子特地煮了天麻炖鸡来给你们吃。”
天麻炖鸡是用来治疗头晕头疼的,一般人家若是有气血不足的眩晕症者,家里有些余钱的,偶尔会吃用这一道汤菜。
不过顾老太太说要要给孩子们进补,却选了这么一道菜,可能是不太懂这些药理。
霍檀也没多说什么。
见巧婆子小心翼翼给每个人都上了一盅汤,霍檀要把自己那碗推给林绣姑。
“我不用进补,我这一碗还是给母亲吧。”
霍檀话音刚落,顾老太太下意识就反驳:“那可不成!”
霍檀意外地抬起头,见顾老太太脸色不太好看。
顾迎红扯了一下顾老太太到衣袖,顾老太太才沉了沉脸:“这是我特地叫给孩子们准备的,你给了你母亲,不就成了我没有了?”
这话倒是顾老太太能说得出来的,霍檀见她确实不太高兴,又被林绣姑踢了一脚,这才道:“祖母说得对,孙儿多谢祖母慈爱。”
他都开了口,另外几个孩子也跟着开口了。
倒是霍成樟机灵了一回,开口说:“我的给祖母,祖母和母亲不就都有了?”
顾老太太听到他孝顺,立即就笑了。
“不用,祖母不爱吃这个,药味太重了,你们吃。”
顾老太太说到这里,就道:“这里面放了许多上好的药材,你们都要吃完,可别浪费,尤其是柳丫头。”
顾老太太看向霍新柳,看她那么瘦弱,就蹙了蹙眉头。
“柳丫头身子不好,更要多吃些。”
霍新柳很意外被祖母关心,半天才反应过来,闷闷说:“谢谢祖母。”
顾老太太这才满意了。
一顿晚食,倒是用得其乐融融。
用完了饭食,霍檀本来还想陪着林绣姑说一会儿话,就被顾老太太往外赶。
“你回去吧,我要沐浴更衣,你在总归是不方便的。”
霍檀同林绣姑对视一眼,便直接回了东跨院。
他晚上没有吃酒,也没多吃饭食,坐下歇了一会儿,就准备去书房读书。
今日崔云昭不在,他忽然觉得家里有些冷清。
竟是有些不习惯了。
不过,他刚坐下没多一会儿,一股难以启齿的热意就窜入他四肢百骸,让他那张英俊的脸涨得通红。
霍檀紧紧攥着手,面色忽然沉了下来。
霍檀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少年郎,即便同妻子尚未圆房,可他在军营里什么没见过?
男人若是不要脸面,就什么都豁得出去。
即便大通铺里要睡那么多人,他们也不会顾忌。
霍檀厌烦这些,所以从来都是洁身自好,如今成了亲,两个人亲密之时,霍檀也总是有些意动。
可崔云昭不答应,他也不好强求。
忍着等着,就等到了今日。
今日崔云昭不在家,他如何会这般意动?
聪慧如霍檀,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那一盅汤,里面肯定加了东西。
当时顾老太太说过,那汤里加了不少药材,是用来补养的,汤里药味确实很浓,加上家中兄弟姐妹人人都有,所以霍檀并未防备。
再一个,他在自家也从来不设防。
若是在家里都防备亲人,那日子还如何过下去?
顾老太太就是拿捏住他对亲人不设防这一点,才成功把那不该吃的药送进了他口中。
此刻,霍檀的脸涨得通红。
他额头冒了汗,脖颈处青筋暴起,整个人好似被蒸熟一般,热意翻涌。
更有甚者,他觉得自己的思绪都跟着有些乱了。
他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想念崔云昭过。
那种渴求几乎要冲破枷锁,让他现在就冲出家门,冲去殷氏宅院寻找自己的妻子。
可他不能。
霍檀呼出一口热气,努力压着身体里的热流和疼痛,猛地灌了一口茶。
他得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事与愿违。
下一刻,他就听到外面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从一开始的缓慢踱步,最后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地来到了房门之前。
霍檀猛地攥住了拳头。
因为在自己家中,他没有栓门,堂屋中门只是虚掩着,并没有上门闩。
那人很快就来到了门口。
霍檀猛地闭上眼睛,不让自己被意念和冲动蛊惑。
门外,传来一道清脆温柔的声音:“表哥,你在吗?姑婆让我给表哥送来莲子羹,给表哥润润肺。”
不出所料,来人正是顾迎红。
也是顾老太太从一开始,就非要他迎娶的“表妹”。
霍檀紧紧攥着拳头,手指陷入手心里,掐出一道道血痕。
可那点痛楚却无济于事。
他不知道顾老太太究竟下了什么药,他只知道那药力太猛,若是不及时纾解,他很可能会失去理智。
因为太热了,太疼了,若是寻常人,恐怕立即就会把门外的人拽进屋里。
可霍檀没有。
他的理智依旧在努力维持清醒,他的坚持让他不会向坎坷低头。
霍檀忽然喘了口气。
声音低沉而隐忍,嘶哑又滚烫。
那热气太烫了,几乎烫红了他的眼睛。
门外的顾迎红隐约听到门里的喘息声。
那声音沙哑低沉,让人听了简直脸红心跳,手心不自觉出了汗。
她并不喜欢表哥。
表哥这个人太冷漠了,看到她从来就没有笑容,尤其是那双幽深的眼眸,似乎总能看到她的不堪和诡计。
但顾迎红心里却很清楚,现在是她改变命运最好的机会了。
如果不进入霍家,那她很可能就被母亲和哥哥嫁给同样贫穷的军户,一辈子战战兢兢,穷困潦倒。
顾迎红抿了抿嘴唇,她想起霍檀那高大的身躯,那结实漂亮的腰腹,不由咽了一下口水。
霍檀真的生的很漂亮。
让人很难不心动的漂亮。
他年轻英俊,前途光明,她一点都不吃亏。
想到这里,顾迎红定了定心神,伸手推开了房门。
下一刻,她就撞进一双赤红的眸子里。
霍檀满面通红,让那张英俊的面容多了几分狰狞。
那双总是冰冷冷的眼眸,现在却仿佛被火焰点燃,眼眸中一片赤红,仿佛即将吞噬人心的恶鬼。
他挺直腰背,就那么定定坐在椅子上,浑身上下的气势十分骇人。
顾迎红看到这样的场面,心里没由来觉得恐惧。
她觉得霍檀想要杀了她。
顾迎红手指僵住,但顾老太太到话语就在她耳边盘旋。
“迎红,你若是给九郎生下孩儿,那就是咱们家的长孙,以后哪里还有她崔云昭的位置?”
“你看,我可是九郎的祖母,我说的话,霍檀哪里能不听?他要是敢不听,我就上外面闹去,我看他能奈我何。”
“你别怕,你又不是不知道九郎多有本事。霍家的日子好不好?吃穿用度都比顾家好得多,你想不想过好日子?”
顾迎红没有一刻不想过好日子。
冬天冻得整个人打颤,满手都是冻疮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了。
顾迎红深吸口气,她垂下眼眸,抬步就要进入堂屋。
就在这时,霍檀开了口。
“站住。”
霍檀的声音很低沉,嘶嘶哑哑的,话语里似乎氤氲着浓得化不开的热潮。
即便如此,他话中的威慑却依旧清晰可闻。
顾迎红脚步微顿,心中有些忐忑。
她小心翼翼看向霍檀,却发现霍檀并没有看向她。
他的眼眸微微下垂,看的是手中的一块帕子。
堂屋中灯火昏暗,顾迎红看不清那帕子上绣了很么,但霍檀似乎很珍惜。
顾迎红抿了抿嘴唇,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慌乱,小声道:“表哥,我来侍奉你吧。”
下一刻,霍檀倏然抬起头,用那双赤红的双眼狠狠看向顾迎红。
顾迎红浑身一个哆嗦。
霍檀的眼眸太吓人了。
他那双眼睛里,顾迎红并未看到热意和贪念,只有数不清的尸山血海。
那是霍檀曾经手刃过的敌人。
顾迎红都已经走到了这里,话也说到了这里,她自然不肯退缩。
她也没有了退路。
顾迎红咬紧牙关,她迈开步子,一步步踏入堂屋中。
东跨院是属于霍檀和崔云昭的,即便崔云昭不在,也总有丫鬟看守。
顾迎红曾经在月亮门处偷看过东跨院好几次,可无论怎么看,她都无法看到这间正房里的情景。
只有一次,她看到房门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博山炉的一角。
那博山炉是青瓷的,在光影下莹润如玉,上面的香烟袅袅,仿佛仙山奇景。
那一刻,顾迎红心里升起说不出的嫉妒来。
凭什么,崔云昭可以生在崔氏,她嫁给霍檀,人人却都说她是低嫁。
而霍家,却是她高攀不上的。
这一刻,顾迎红满心都是痛快。
那又如何呢?
崔云昭再是金尊玉贵,也要跟她分享同一个丈夫了,甚至,想到以后的好日子,顾迎红心里的激动压过了胆怯。
如果以后她为霍檀生儿育女,霍檀或许会更喜欢她,她这么温柔体贴,不比高高在上的崔氏女要更讨人喜欢?
顾迎红不停在心中劝慰自己,让恐惧全部被压在心底,留下的只有对未来的美好向往。
顾迎红慢慢往前走,离未来的好日子越来越近,眼眸中的神色也越发坚定。
她看着霍檀,看着他脖颈上青筋暴起,看着汗水从他鬓角滑落,看着他起伏的胸膛。
这些都会属于她。
不知为何,顾迎红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表哥,我会待你很好的,我会好好伺候你,”顾迎红柔声道,“以后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怎么样都可以,我不比表嫂要更好?”
“这里没有外人,只有咱们两人,表哥不用忍耐。”
此时此刻,顾迎红已经全然忘了羞耻。
她即将来到霍檀面前时,忽然顿住了脚步。
顾迎红看着霍檀的汗水落入他微微敞开的衣领中,不由咽了咽口水。
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霍檀的脸颊。
然而下一刻,霍檀忽然拂袖而起。
只听“唔”的一声,顾迎红被霍檀一击而中,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
她犹如断了线的风筝,先是撞击在半开的门扉上,然后就直直落地。
彭的一声,顾迎红只觉得浑身疼痛。
她头晕目眩,半天爬不起来,只觉得喉咙里腥甜一片,胃里犹如火烧。
霍檀靠在桌边,浑身几乎湿透了。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狼狈过了,而这狼狈并不源自于战场上的宿敌,反而来自家人。
真的很可笑。
他嘴唇泛白,紧紧抿着,手里拿着的是方才椅子上的坐垫。
即便驱赶顾迎红,他也不想碰到她分毫。
脏,他觉得她很脏。
源自于内心的肮脏。
屋里发出这么大的动静,外面却一点声音都没有,留在家中的夏妈妈从来都很机警,不可能放任顾迎红过来置之不理。
霍檀闭了闭眼睛,努力压下身体里的痛处。
他太疼了。
那道热流在他四肢百骸流窜,几乎要燃烧他所有的理智。
即便在战场上受了重伤,霍檀都没觉得那么疼过。
这种疼痛,真的让人痛不欲生。
霍檀咬紧牙关,他忽然伸出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下声音清脆,在安静堂屋里格外清晰。
顾迎红已经爬不起来了,方才霍檀用了十成十的力道,让她只能蜷缩在地,痛苦地呜咽着。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此刻,顾迎红只觉得恐惧。
她看着霍檀一步一步,慢慢向自己走近,他面色通红,眼底只有一片血红,整个人犹如厉鬼一般,让人心惊胆战。
顾迎红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她把脸埋入臂弯里,不敢再去看霍檀。
一步,又一步。
熟悉的疼痛并未在身上发生,顾迎红只觉得有人从她身边绕过,紧接着,门扉发出吱呀一声。
脚步越来越远,顾迎红忽然松了口气。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可不知方才霍檀打到了她何处,她现在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重新爬起来。
顾迎红就那么蜷缩在地上,疼痛的浑身颤抖。
这一刻,她无比后悔。
都怪姑婆,都是姑婆的错。
姑婆为何会出这么个馊主意?
她不知道霍檀是个杀神吗?
霍檀会不会杀了她?
莫大的恐惧攥紧了顾迎红的心防,顾迎红从来没有哪一刻,那么怨恨一个人。
她恨透了顾老太太。
都是她,都因她。
就在顾迎红满心怨恨时,凌乱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紧接着,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
顾迎红听到霍檀低哑的声音:“把她关进柴房里。”
第66章
顾迎红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块帕子就塞入了她口中,紧接着,她脖颈后剧痛传来,整个人就昏死了过去。
霍檀看都没看她一眼。
外面天气冷,他出去走一趟,身上的汗水几乎冻冰,现在倒是觉得舒服一些。
可里热外冷的滋味实在难受,他让宿明金用毯子裹住顾迎红,把她直接关进柴房。
宿明金沉默地把顾迎红拎走了。
等两人身影消失,王虎子就拖着水车,往堂屋里走。
“九爷,这水太冷了,会生病。”
霍檀摇摇头,知道:“快一些。”
王虎子便叹了口气,给水房里的浴盆加了满满一盆冷水,然后便迅速退了出去。
霍檀此刻头昏脑涨,他靠在门边,看着熟悉的卧房。
恍惚之间,他觉得崔云昭还在家里。
崔云昭站在他面前,回过头看着他笑,亭亭玉立,娉婷温柔,眉宇间尽是熟悉。
霍檀下意识伸出手,可却什么都没碰到,那不过是他疼痛至极的幻想罢了。
霍檀低低笑了一声,转身进了浴房。
此刻,殷宅。
因为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晚食的时候膳厅里安安静静,殷长风倒是没有再训斥几个孩子。
也不知周舅母同殷长风说了什么,殷长风难得还让丫鬟给孩子们添了菜,算是主动示好。
这顿饭倒是吃的很平静。
等用过了饭,周舅母立即道:“去堂屋里坐一会热,咱们一家人许久未见,倒是要好好说说话。”
崔云霆同崔云岚对视一眼,两个孩子就乖巧跟在了崔云昭身后。
到了堂屋,自然又是茶水点心。
周舅母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见孩子们都安静不说话,不由蹙了蹙眉。
她努力压下心里的不快,开口道:“听闻郭节制很看重外甥女婿,他也屡有战功,倒是年轻有为。”
周舅母倒是没有左顾而言他,似是懒得周旋,直接进入正题。
崔云昭便垂眸浅笑,应道:“舅母谬赞了,夫君一心为国,不敢当战功。”
这话回的漂亮。
周舅母顿了顿,才道:“这次前来,本是家里有生意要忙,也为看看你们姐弟,如今见你们过的都好,我心里就安慰了。”
“也是凑巧,听闻外甥女婿这般有作为,我同你舅父商量,想求皎皎一件事。”
崔云昭忙起身,态度很是恭敬。
“不敢当,舅母但说无妨,若是能做,皎皎自不会推辞。”
周舅母便满意了。
她笑着说:“我之前也说了,你表哥身子自幼不好,尤其冬日怕冷,原本也没什么,冬日里少出门就是了。”
“可这一次不凑巧,秋闱延期,该到了冬日时节,我和你舅父是真的怕他撑不住。”
“原本我们想让他三年后再考,可你表哥执意不肯,说是寒穿苦读十几载,不能临阵退缩,更不能因为身骨不好而逃避,他必须得迎难而上才行。”
崔云昭倒是对这位表哥很是欣赏。
殷行止大抵是因为病体缘故,看上去总是很温和,他面容苍白而清隽,犹如谪仙一般,似乎随时都要回到南天门。
尤其是待人接物,他总是温柔而客气,同霸道固执的殷长风完全不像父子俩。
况且殷行止确实有过人之处,前世的年关,殷行止便考中了这一场秋闱的头名,高中解元,成为殷氏下一任的光辉。
不过前世这个时候,殷长风夫妻两个倒是没有来博陵,也没有求他办事。
这里面可能也出了岔子。
崔云昭想了想,便道:“表哥的身骨确实是要极为小心的,不过这一次秋闱在伏鹿,夫君即便是军使,也鞭长莫及,同伏鹿贡院的学官并不熟悉,怕也说不上话。”
崔云昭顿了顿,道:“舅母怎么不让大表姐来说这事?表姐的公公不是伏鹿知州?”
一提起这事,殷长风的脸立即拉的老长。
“别提她。”
殷长风冷不丁开口:“她如今大了,不服管教,我同你舅母说什么,她都是不听的,我可不想求她办事。”
崔云昭这次是真的很意外了。
她记得,这位表姐一直被舅父舅母严厉管教,从小到大都是唯唯诺诺的性子,后来出嫁,也是由着舅父舅父舅母说事,根本不敢反抗。
至于她成婚之后过得如何,因着同崔云昭不经常走动,崔云昭并不知情。
只是隐约听了几句闲话,至今已经不记得了。
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位表姐竟然还敢反抗舅父舅母不成?
不过崔云昭心中意外,嘴里却宽慰道:“表姐兴许是家中有事,不便出面罢了。”
周舅母被殷长风忽然打岔,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耐,但她很快就把那不耐压了下去,依旧笑盈盈看向崔云昭。
“皎皎,若是能办,还是请你同外甥女婿说一句,让他帮忙打点一番,即便是让你表哥多带件棉衣进入贡院也是好的。”
这事其实不大。
崔云昭也觉得表哥是个未来的国之栋梁,于是便道:“好,我回头同夫君问一句,不过能不能办好,我同夫君也不知情,毕竟夫君职位不高。”
见她答应,周舅母立即眉开眼笑。
“我就说,还是皎皎最乖了,皎皎多谢你。”
崔云昭笑了笑,没有吭声。
大抵因为崔云昭答应的痛快,事情办得也算顺利,殷长风的面色难得好转。
他听着那边几人的交谈,目光不由自主放在了崔云霆身上。
这个外甥今年十二岁了。
相比这年纪的少年郎,崔云霆身量挺拔,面容也多了几分成熟和坚毅,已经算是不错。
只可惜学业不精,性子太拧,不是个读书的料子。
他看了会儿崔云霆,又去看崔云岚,见她怯生生的样子,心里就觉得厌烦。
他不喜欢女儿。
他总觉得女儿都是柔弱无能的,尤其是他自己的女儿,无论做什么都小心翼翼,仿佛不会正眼看人。
现在嫁了人,还不如以前听话,真是让人想起来就生气。
殷长风本就在生气,忽然听到崔云岚小声开口:“最近在跟堂嫂学管账,已经会看账本了,堂婶还说要教我修习药经,好歹能懂得医理。”
他蹙起眉头,直接开口打断周舅母的话:“一个高门千金,学这些奇技淫巧做什么?那都是下等人才学的。”
方才殷长风一直没说话,周舅母又努力摆出和善来,堂屋里的气氛还算融洽。
结果殷长风这一开口,就立即让众人愣在了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周舅母面色不由一僵,她忙给殷长风使眼色:“老爷,你说什么呢。”
殷长风冷哼一声。
他神色不虞地看了看崔云岚,道:“作为书香门第的千金,你只需要好好读书,背熟女戒,学好女红便行了,什么医术之类,不是你一个姑娘家应该学习的。”
“再说,你能学会吗?”
这话实在有失偏颇。
殷长风的偏见几乎显而易见,他看不起女人,也看不起医者,也看不起武将,这世界上,只要不是读书人,在殷长风看来恐怕都是下等人。
这让本来说得高兴的崔云岚一下子就白了脸。
若是以前,崔云岚怕是要委屈地哭出来,可是有了长姐的一番教导,崔云岚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勇气。
她紧紧攥着小拳头,仰着头看向殷长风。
在她的记忆里,殷长风很高大。
当时母亲故去,他跟舅母特地赶来,给了三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一丝慰藉。
哪怕最后闹得不愉快,他也并没有给予他们多少关怀,可他能跑这一趟,三个孩子是都很感激的。
当时要是他不在,三个孩子还不知会如何。
可是现在,崔云岚却发现,舅父也没有那么高大了。
不是因为他变得渺小,而是因为她长大了。
她长高了,不在如年幼时那般,总是需要仰着头看人。
对于现在的崔云岚,天地似乎都广阔了。
阿姐说的对,外面的天更广阔的。
崔云岚深吸口气,却忽然开口:“舅父,就连朝廷都取消了士农工商的限制,这说明任何人都是一样的,贩夫走卒跟达官显贵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日三餐,都要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过活。”
“医者怎么了?医者可以治病救人,要是没有医者,表哥的病又当如何?”
崔云岚难得当面反驳人,还是自家长辈,她说到这里,已经涨得满脸通红。
她心里依旧紧张,依旧还有旧日的阴影,可这几句话说完,她却觉得无比轻松。
崔云岚看殷长风面色越发阴沉,却不打算停下:“堂婶教导我,说女子应当有一技之长,这样就能不依附于旁人的恩赐,好好活下去。”
崔云岚能说出这么一番话,崔云昭都很惊讶。
此时此刻,她真是非常能感谢三堂婶。
要是没有她的悉心教导,现在崔云岚只怕吓得哭鼻子,回去也要难过好几日。
崔云昭是高兴了,但殷长风却被气的不轻。
他伸出手,直直指向崔云岚,手指不停颤抖。
“你,你,好样的,”殷长风倏然看向崔云昭,眼眸里有着滔天怒火,“好样的,皎皎,你就是这么教导弟妹的?”
“女子最重要就是相夫教子,三从四德,你把她教导成这样,岚儿以后如何寻婆家?”
殷长风教条得可怕。
“不行,这样不行,”殷长风忽然起身,他看着崔云昭,说话的口吻坚定强势,“这样下去,霆郎都要被你们养废了。”
殷长风几乎要发疯:“皎皎,都怪你,你为何非要让弟妹去什么崔颢家中,若是留在主宅,就不会有这么多事,孩子也不会被养歪。”
“你这般对弟妹,存了什么心?”
可见,殷长风是真的被气疯了。
崔云昭却一点都不怕他的怒火,她依旧坐在椅子上,既没有诚惶诚恐,也没有起身求饶。
她只是平静看着殷长风。
“舅父,你管这叫养歪了?”
“真可笑。”
是的,真是可笑至极。
崔云昭原本不想同殷长风费口舌。
来者是客,舅父舅母远道而来,她作为主家,其实是应该给两位接风洗尘的,况且他们不过只待一两日,以后也不会经常来往,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殷长风在殷氏一言九鼎惯了,觉得来了博陵,面对自己的外甥们,他也能一言九鼎。
这就大错特错了。
崔云昭可不姓殷。
崔云昭看殷长风气得满面通红,她神色却很平静。
“当年父亲过身,母亲病逝,我们姐弟三人年纪尚小,舅父和舅母能赶来帮忙操办后事,我们心中都很感激。”
“可那之后呢?我们这么多年过的什么日子,舅父怕是从来都没有关心过。”
“既然不把我们放在心里,现在就不必拿着长辈的架子,过来装模作样,摆出家长的派头来。”
崔云昭的声音很轻很淡,却一字一句扎进殷长风心里。
就连一直努力维持笑容的周舅母也沉下了脸。
果然,崔云昭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没有那么“听话”了。
可今日他们是来求人办事的,殷长风还要这般惹人嫌,实在说不过去。
周舅母心里叹了口气,原本想要打个圆场,谁知身边忽然传来巨大的声响。
殷长风一巴掌排拍在了侧几上,把桌上的茶杯震得脆响。
堂屋里一片寂静。
只有殷长风沉重的呼吸声。
“好,很好。”
“你们都长大了,不服管教了。”
殷长风阴沉沉看向崔云昭:“皎皎,你作为长姐,理应肩负起教导弟妹的责任,那我问你……”
“我问你,霆郎课业缓慢,学业不精,可是你的错?”
“我问你,岚儿不懂规矩,天真怯弱,可是你的错?”
“我再问你……”
周舅母当真是听不下去了。
很难得的,她当着晚辈的面,打断了殷长风的话:“老爷,不要再说了。”
殷长风被她打断,有些难以置信,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周舅母充满歉意地看向了崔云昭,也看了看下面的孩子们。
“皎皎,你舅父这个人是什么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别往心里去,他也是为了你们好。”
这种打圆场的话,若是以前,崔云昭怕是就应下了。
可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了。
崔云昭也早就不是当年的自己。
她忽然笑了一声。
她面容依旧很平静,似乎没有因为长辈的训斥而懊恼或者激愤,她从头到尾都是平静的。
尤其这笑声,甚至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随口笑了一声。
可她越是这样平静,周舅母越是觉得毛骨悚然。
她越发看不透这个外甥女了。
崔云昭抬起眼眸,先是看了一眼笑容僵硬的周舅母,然后便把目光落在了殷长风身上。
“舅父,你这话就有有失偏颇了。”
崔云昭淡淡开口:“虽然我们姐弟三人的父母过世,但上有叔父婶娘,旁还有族老堂亲,更不用说,远还有舅父舅母。”
“父母过世时,我也不过只有十三岁,担不得教导弟妹的重担,”崔云昭道,“若是舅父觉得我们姐弟三人不堪大任,倒是应当反思一下自己,或者斥责一下崔氏宗族。”
“怎么也斥责不到我一个孩子身上。”
崔云昭今年不过十八岁,还未及双十年华,确实可以说是孩子。
既然殷长风想要拿捏她管教不好弟妹,那她就攻击殷长风未曾管教过他们。
反正子不教父之过,万没有长辈还在,要责难一个晚辈的道理。
崔云昭把话说到这里,两家也就算是要撕破脸了。
殷长风伸出手指向她,手指都在颤抖。
“你好,崔云昭,你真的很好。”
“你这是在埋怨我们当年没有带你们走吗?”
说来说去,殷长风介怀的,还是当年的事情。
或许,他也知道自己自私又冷漠,现在被人戳了心窝,就一下子收不住了。
周舅母的面色骤变。
她知道事情不能如此发展下去了。
若是如此,她们这一趟就白来了。
她心里咒骂殷长风愚蠢至极,伸手一把握住了殷长风的胳膊。
“老爷,别生气,别生气。”
她一边帮殷长风顺气,一边看向崔云昭,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
“皎皎,你也别怪你舅父,他这个老顽固,在家里就是这样,不是故意针对你。”
她已经在努力打圆场了。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顾不得回去后会如何,只能尽量维持局面。
殷长风平日里并非这么没有风度的一个人。
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他看都不会看一眼,现在会这般生气,大抵还是在乎。
可他在乎的,却并非晚辈们想要的。
殷长风忽然捂住了胸口。
他微微弯下腰,大口喘着气。
周舅母吓了一跳:“老爷,老爷你怎么了?”
她下意识就喊人:“来人,把老爷的药拿来。”
堂屋里顿时乱成一团。
崔云岚吓了一跳,就连崔云霆也往姐姐身边站了站,不敢再多开口。
崔云昭心里叹气,舅父这古板性子,真是不讨喜。
可他到底还是长辈。
崔云昭便把弟妹拉到身边,安抚了他们几句,然后就等着殷长风缓过来。
殷长风这应该是老毛病了。
药丸吃下去,没过多久就好了许多。
可他的心绞痛好了,人却显得有些颓丧。
他靠在椅子上,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到了此时,崔云昭才觉得他已经上了年纪。
眼角也有了岁月的纹路。
周舅母眼中倒是没有多少担心,见殷长风缓和下来,她才对崔云昭开口:“你们吓坏了吧?没事,这是你们舅父的老毛病了,吃了药,休息一晚就好了。”
她见两个小的都有些战战兢兢,心里也觉得没意思极了。
周舅母叹了口气:“真没事,岚儿,霆郎莫要怕。”
可能是因为忽然发病,殷长风的脾气被病痛打散了,他现在倒是显得有些慈眉善目。
“我知道,我做的不够好。”
殷长风忽然开口。
崔云昭抬眸看向他。
殷长风的眼神却很飘忽,他遥遥看向前方,目光却有些涣散,不知道究竟在看谁。
“阿姐过世,我没有尽到照顾你们的责任,是我的错。”
人真的很矛盾。
方才殷长风跟被惹怒的老虎一般,张牙舞爪仿佛随时都要咬人,可忽然之间,他又变成了满心愧疚的长者。
崔云昭依旧安静看着他,神情没有任何动容。
前世她同舅父舅母接触不多,即便后来都搬去了汴京,也不经常走动。
因为和离的事情惹怒了殷长风,以至于新年时候崔云昭去汴京朝贺,殷长风都不会同她说上几句话。
在崔云昭的记忆里,殷长风和周舅母的面容都是模糊的。
他们从来不亲近。
可经过这半日的相处,他们的面容却清晰起来。
殷长风并非固执己见的老古董,相反,他是个精明的商人。
当他意识到打压和训斥不能让晚辈服软的时候,他立即就用一场病,换了另一个态度。
此刻的殷长风慈爱而颓丧,旁人见了,都忍不住同情起他来。
真的很不一般。
而周舅母,也在边上跟着抹眼泪。
夫妻两个的配合简直是天衣无缝。
崔云昭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殷长风对他们有没有真心?或许是有的,可那真心不足以让他放弃利益。
他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争取到。
难怪这四大世家里,只有殷氏蒸蒸日上,并且未来可期。
崔序跟他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被贬谪到了尘埃里。
“皎皎,方才舅父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是真的着急了。”
殷长风又叹了口气:“每次看到你们,我都想起阿姐,想起年少时的美好时光。”
先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最后追忆往昔,这一套搞下来,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们多少会被劝服。
崔云昭看了一眼弟妹,大抵这些年见崔序和贺兰氏见多了,倒是没有被殷长风唬住。
不过现在殷长风服软,两个人倒是没有那么强的敌意了。
殷长风忽然哽咽一声:“你们会原谅舅父吧?”
说什么原不原谅的?
周舅母也跟着落了泪:“皎皎,岚儿,霆郎,我们总归是一家人。”
崔云昭不觉得感天动地,只觉得如坐针毡。
她是一点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若是方才那样激烈争吵,崔云昭都不觉得烦躁,现在看他们在这边一唱一和,崔云昭却无端烦躁了。
她不想继续看下去了。
“舅父,舅母,”崔云昭忽然开口,“我会同夫君商量表兄的事情,若是能做到,一定尽量而为。”
崔云昭直奔重点:“但若是不能做到,也还请两位长辈见谅,毕竟能力有限。”
崔云昭没有给两人更多开口的机会,直接躬身行礼:“天色不早了,我还是赶紧回去,同夫君早早议论此事为要,若是晚了,怕是不好打点。”
崔云昭一手牵着弟弟,一手牵起妹妹,直截了当道:“若是有消息,我会给舅父去信,今日便不多叨扰了。”
她如此说着,轻轻推了一下崔云岚,小姑娘倒是聪明,立即就道:“外甥告辞了。”
崔云霆也跟着道:“多谢舅父舅母招待,外甥告辞。”
姐弟三人说完,立即就要转身离去。
周舅母已经愣在了那里,此时才回过神来,慢换他们:“等等。”
这一声等等,显得有些尖锐。
她确实没想到崔云昭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直截了当就要走,可他们此刻前来,并不都为殷行止。
事情还没办完,如何能放崔云昭走?
等等两个字都说出了口,周舅母也知道崔云找不是寻常人,便不顾殷长风的眼神,直截了当开口。
“皎皎,我们还有事情要说。”
崔云昭脚步微顿,她回过头,淡淡笑了一下。
“那舅母快些说,我还要趁着宵禁前赶回家去。”
第67章
崔云昭领着弟妹坐上马车,很快就离开了探花巷。
探花巷同状元巷就隔了一条街,一盏茶的工夫便能抵达,崔云昭先上了弟妹的马车。
马车上,崔云岚和崔云霆面面相觑。
“阿姐,我不是很明白。”
崔云霆有些茫然地问。
他是不明白为何舅父一开始暴跳如雷,后来又开始慈爱忏悔,让年幼的他回不过神来。
他虽然因为见多了崔序的嘴脸,没有被殷长风蛊惑煽动情绪,却没有明白他为何会这般。
崔云岚也点了点头。
时间紧急,崔云昭三言两语就解释了一番,眼看崔氏门楣就在眼前,她便道:“这事,你们可以回去问一问三堂婶,三堂婶会告诉你们为何舅父会如此。”
崔云岚毕竟年长几岁,倒是听懂了崔云昭的话,闻言便点头:“是。”
等送回了两个小的,崔云昭便回到了自家马车上,对宿明木道:“回家吧。”
两刻之后,她就踏入了霍家。
因为已经到了宵禁时候,崔云昭不想打扰前院的亲眷,便只让马车停在门外,自己从东跨院的偏门进入。
今夜的霍家依旧安静。
霍家人都睡得早,这个时候几乎都已经沉睡,崔云昭叮嘱梨青和桃绯自去休息,自己则轻手轻脚往正房行去。
往常这时候,霍檀已经睡下了。
崔云昭轻轻推开房门,却发现堂屋还亮着灯,不由有些诧异。
她倒是没有开口,只关上房门,在门口洗净手脸,然后才轻轻踏入卧房。
卧房里依旧空空荡荡。
窗边的烛灯一跳一跳,照亮了布置温馨的卧房,墙边的拔步床中被褥整齐,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崔云昭有些不解。
她退了出去,发现霍檀也不在书房,心里顿时疑惑丛生。
她又回到了卧房,安静坐了片刻,才听到水房里似乎有声响。
似乎有一道熟悉的低沉呼吸声,伴随着水声,回荡在耳畔。
崔云昭愣了一下。
那声音她还算熟悉。
前世的时候,每当两人耳鬓厮磨时,霍檀的声音都是如此。
仿佛烧着的火焰,炽热而浓烈。
每一次听到,崔云昭总会红了脸。
现在亦是如此。
崔云昭慢慢起身,轻手轻脚来到水房门边,仔细倾听。
里面确实有让人面红耳赤的动静。
崔云昭的心跳很快。
她只觉得手心出了汗,一股没由来的燥热和冲动席卷在她的心头,让她的手不自觉放到了房门上。
只听吱呀一声,崔云昭把水房推开一条缝。
“郎君?”
她轻声询问。
水房一瞬间安静了。
里面的呼吸声停止了,水声也戛然而止。
这一刻,水房里有一种诡异的寂静。
崔云昭再度蹙起眉头。
她忽然意识到,在她未回来的这个傍晚里,可能发生了什么。
崔云昭心中有些不安。
她伸出手,想要把房门开的大一些,可霍檀却仿佛同她心有灵犀一般,忽然开口:“别进来。”
霍檀的声音里有着压抑的痛苦。
崔云昭从未听过他的声音这么低哑过,他喉咙里拚命压抑着什么,可最终,还是让痛苦和冲动宣泄出来。
痛苦的喘息声并没有停止。
崔云昭心中一惊。
几乎是瞬间,崔云昭就有了判断,家里肯定出事了。
她在也顾不得霍檀的阻拦,一把推开了房门,快步走了进去。
眼前的一切却让她愣在了当场。
霍檀背对着她坐在浴桶里,未被遮挡的肩膀和脖颈红彤彤的,尤其是脖颈上青筋暴起,显得他正在努力隐忍着什么。
只看背影,能看到霍檀结实有力的手臂和宽厚的后背。
可能因为听到到了开门声,霍檀的动作有些僵硬,崔云昭看到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坐在浴桶里一动不动。
崔云昭头脑很清醒。
她没有被眼前的场面扰乱思绪,而是敏锐觉察出异常来。
比如,水房里此刻非常冷,一点热意都没有。
再比如那浴桶里的水仿佛是冰的,没有冒出热气来。
崔云昭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可她又不是很确定。
甚至是有些难以置信。
霍檀的自制力是非常出色的,成婚这一个多月里,崔云昭总是坏心眼去撩拨他,可是最后当她摇头拒绝,霍檀总能忍下来。
他的隐忍和坚定超乎常人。
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大半夜过来泡冷水澡。
如果如此,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郎君,你被下药了?”
霍檀的呼吸忽然重了。
片刻后,他沉沉叹了口气:“皎皎,既然猜到,便出去吧。”
这句话霍檀说得很吃力。
他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挣扎着把话说出口。
但崔云昭却没有动。
她定了定心神,看着霍檀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心底里忽然生起一抹冲动。
或许,此刻是最好的时机。
重生回来的每一日,她都跟霍檀更亲近,两个人从陌生到熟悉,崔云昭也渐渐看到了前世所没有看到的霍檀。
而且,她已经可以肯定,霍檀不是害死她的那个人。
从那一日起,崔云昭就对霍檀放下了防备。
只是因为脸皮薄,崔云昭不肯主动点头答应,就一直拖到了今日。
她其实也很想霍檀,想他结实有力的臂膀,想两人曾经的那些缠绵悱恻。
今日的事情,倒是给了崔云昭最好的借口,本来就是老夫老妻,崔云昭自是一点都不羞赧。
可以让崔云昭把霍檀把控在手心里,让他在帐中全凭自己的心意行事,岂不美哉?
重活一世,怎么不能好好享受一番?
崔云昭心神一定,她攥了攥手心,坚定往前迈了一步。
霍檀即便在这个状态,整个人也是机敏的。
他立即就听到了崔云昭的脚步声。
成亲以来第一次,他开口训斥崔云昭:“我说了,出去!”
霍檀几乎是在低吼:“我会伤害到你的。”
崔云昭却倏然笑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灵,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蛊惑,让霍檀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意念重新蒸腾起来。
“郎君,你不会的。”
崔云昭一步步上前,直到她来到霍檀身后。
“你不会伤害我的,对吗?”
这话说完,她手腕吃痛,低头看去,就看到霍檀反手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强劲有力。
他的手也很凉。
一冷一热,冰火交加。
但他握住崔云昭的力道,却是前所未有的。
即便霍檀背对着崔云昭,崔云昭都能感受到,他身上蓬勃的意念。
他几乎想要把她立刻拆吃入腹。
崔云昭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期待即将到来的热潮。
“郎君,你不懂的,我会教你,你会很听话的。”
“回答我。”
霍檀几乎是被蛊惑一般,喘着气道:“我听你的。”
崔云昭满意地笑了。
崔云昭弯下腰,在霍檀耳畔说:“郎君,我在卧房等你?”
霍檀喉咙里发出低吼声。
崔云昭听不真切,但总觉得霍檀咒骂了一句。
下一刻,崔云昭只听到剧烈的水声,霍檀从浴桶中一跃而起,直直把崔云昭困在了臂弯中。
“呀。”
哗啦啦的声响里,崔云昭的衣袖被打湿了。
出乎崔云昭的意料,霍檀身上并不冷。
霍檀眼眸赤红,面容有着难以隐忍的强势,他的手牢牢固定在崔云昭腰身上,让她哪里都去不了。
“娘子,”霍檀用最后的理智问,“不后悔吗?”
崔云昭红唇轻启,唇角满是蛊惑。
“郎君,”崔云昭踮脚,在霍檀唇边印下一个温热的吻,“温柔些。”
剩下的事,崔云昭几乎都记不得了。
她只觉得自己被拖入夏日的漩涡中,在漩涡中起舞。
灯花跳了几次,灯芯不停燃烧着,没有停歇的意思。
崔云昭只觉得自己热极了。
此刻仿佛不是寒冬,而是炎热的夏日。
霍檀确实毅力惊人,即便被下了药,又被自家娘子这样放纵,他也没有冲动到失去理智。
珍馐佳肴是要慢慢品尝的,仔细品味,才能还原食物的本味,美妙而满足。
可也真的很累。
霍檀真是跟她记忆中的一样,有还是那个武将莽夫,力大如牛。
“霍檀你个王八蛋!”
崔云昭骂着,狠狠退了他一把。
“我是,皎皎,你骂。”
霍檀的声音依旧嘶哑,毕竟,菜吃多了也会渴。
如同冬日午后晒太阳的野兽,终于可以匍匐在灿灿阳光之下,慵懒地打个盹。
美味佳肴,美丽风光,都在这热闹阳光下。
不过崔云昭却都听不进去了。
她只能哭着说自己困了累了。
此刻的崔云昭是需要哄的,不过也不只有哄。
直到鱼肚泛白,晨光熹微,崔云昭才终于疲惫不堪地睡去了。
霍檀却不是很困。
他应该也很累,身体也叫嚣着需要休息,可他却依旧把崔云昭搂在怀中,珍惜地看着她。
仿佛她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是独属于霍檀一个人的珍稀,是他心尖上最耀眼的那颗明珠。
此时,这颗明珠就这样乖巧地依偎在他怀中,哪里都不能去了。
真好。
霍檀喟叹一声。
真好。
待到此刻,霍檀终于觉得平静了。
或者说,他体会到了久违的幸福。
那是崔云昭带给他的,人生圆满的幸福。
霍檀看了崔云昭很久很久,直到崔云昭翻了个身,霍檀才跟着眯了一会儿。
他并不困。
但他需要休息。
不知道那药究竟是什么,霍檀现在觉得累的厉害,他的精神是满足的,身体却无比虚弱。
霍檀以为自己不会入睡,但很快,他就沉入了梦乡之中。
崔云昭这一觉睡得很沉。
她没有做梦,待到次日醒来的时候,她依旧很困。
叫醒她的不是声音,而是热度。
崔云昭挣扎着睁开眼眸,才发现自己身上裹着被子,霍檀牢牢把她抱在怀中。
能不热吗?
崔云昭额头都出了汗,整个人也是黏黏腻腻的很不舒服,她没好气地挣扎了一下,小声咒骂:“烦人。”
霍檀动了一下。
他睡得很沉,似乎是感受到了崔云昭的挣扎,手中下意识动了一下。
崔云昭以为他要放开自己,立即惊喜地又挣扎了一下。
谁知霍檀只是换了个姿势,依旧牢牢把她困在怀中。
崔云昭:“……”
崔云昭又累又困,实在没力气同霍檀玩闹,又不想吵醒他,最后就这样迷迷糊糊再度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崔云昭都有些睡迷糊了。
她茫然地躺在那里很久,才挣扎地睁开眼睛,往身边看了一眼。
霍檀没有抱着她,锦被也松松盖着,很舒适。
不过霍檀却没有起身。
崔云昭回头看到时候,霍檀正偏过头,深深看向她。
四目相对,崔云昭倏然红了脸。
她下意识想要翻身,可刚一动作,她自己就“哎呦”叫了一声。
腰疼,腿也疼。
崔云昭忍不住咒骂:“霍檀,讨厌。”
霍檀在她身后低低笑了一声,伸手帮她轻轻揉着腰。
下一刻,温热的吻就落到了她脸颊上。
“皎皎,喜欢。”
夫妻两个在床榻上腻歪了好一会儿,崔云昭才算彻底清醒过来。
霍檀按摩的手法也很到位,揉了一会儿,崔云昭的腰没那么酸了。
崔云昭便推了他一下,自己挣扎着坐起来,还是忍不住骂他一句:“你不是说都听我的?”
霍檀摸了摸鼻子,帮她放好枕头,然后才道:“是我的错。”
崔云昭又冷哼了一声。
夫妻两个并肩而坐,靠在床榻里很是亲密。
过了昨夜,霍檀能清晰感受到,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了。
变得更亲近,也更让人欲罢不能了。
霍檀微微叹了口气,然后才问:“昨夜,娘子怎么忽然回来了?”
说起这事,崔云昭就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不过话到嘴边,崔云昭却瞥了他一眼:“你又是怎么回事?”
虽然是疑问,但崔云昭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大概能知道事情是如何的。
说起昨夜的事情,霍檀的脸色就冷了下来。
他简单把事情讲了讲,最后道:“倒是没想到,祖母会用这么下作的手段,顾家人也会这么不顾廉耻。”
崔云昭倒是不怎么生气。
一来她知道霍檀意志坚定,即便被下了药,也不会就范,二来顾家的那些手段实在上不得台面,他们用了一次,以后再想以亲情要挟霍檀,怕再无可能。
如此来看,倒是因祸得福。
崔云昭应了一声,倒是做不出来生气的模样,反而安慰起霍檀来:“郎君也勿要介怀,祖母这人一直都是如此行事。”
霍檀却摇了摇头。
“祖母是待我冷淡,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也并不在乎,可她不能加害于我。”
“这是我家。”
若是在家中还要时时提防,那霍檀得活得多累?
霍檀眸子幽深,崔云昭看他一眼,问:“郎君想要如何做?”
“当然是,给他们一个教训。”
崔云昭伸出手,握住了霍檀的手。
“好了,别生气了。”
然而她越是这般,霍檀便越是疼惜。
霍檀偏过头看她,片刻后再度把她抱紧了怀中。
他轻轻拍着崔云昭的后背,声音里有着很浓的愧疚:“皎皎,若非如此,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应该是温柔缱绻的。”
“对不起。”
倒是他来说抱歉了。
崔云昭轻声笑了一下。
她的笑声萦绕在霍檀耳畔,让霍檀那颗愧疚的心也跟着放松许多。
崔云昭也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霍檀的后背:“那郎君许诺,以后任何事都听我的?”
霍檀无声笑了。
“好,都听你的。”
昨夜里确实折腾得不轻。
但现在已经日上三竿,霍檀和崔云昭还得把家里的烂摊子收拾一番,于是两个人便也没有再休息,一起起了身。
崔云昭刚一下地,就觉得双腿酸痛,她又忍不住瞪了霍檀一眼。
霍檀便低眉顺眼道:“以后再也不会了。”
“没有以后了。”崔云昭眼波流转,哼了一声。
今日过来伺候的是夏妈妈。
她满脸笑意,端了水盆进来让两人洗漱,然后就对崔云昭道:“小姐,我准备了红糖黍米粥,一会儿小姐多吃些。”
崔云昭一开始还不解为何是夏妈妈今日过来伺候洗漱,结果一抬头,就看到夏妈妈笑眯眯的眼,立即红了脸。
“妈妈!”
夏妈妈笑呵呵的,眼神却很欣慰。
“小姐,这多好。”
“恭喜小姐。”
崔云昭脸上红彤彤的,眼角都是绮丽风情,端是春光明媚。
“妈妈,别说了,再说要不好意思了。”
夏妈妈这才止住了话头。
等夫妻两个收拾一新,堂屋里的早食也已经摆好了。
崔云昭没什么胃口,就只吃了红糖黍米粥,倒是霍檀看起来饿坏了,把两笼蒸饺都吃了干净。
等两个人吃完了早食,院中依旧静悄悄的。
往常这个时候,霍檀已经出门去军营了,崔云昭也自己在家,并不觉得院中过分安静。
可有了昨夜傍晚的事情,西跨院的安静就显得尤其突兀。
顾迎红不见了,顾老太太居然没闹吗?
崔云昭和霍檀对视一眼,夫妻两个便一起出了门,往西跨院行去。
霍成朴和霍成樟已经去学堂了,家里只有女眷在。
霍新枝正好从厢房里出来,抬眸看到霍檀,还愣了一下。
“大弟,你怎么还在家?”
霍檀面色沉静,语气微冷:“今日有事。”
霍新枝立即意识到家里出了事。
她想到早晨时冷清的餐桌,一语不发的顾老太太和消失不见的顾迎红,心中微沉。
霍新枝放下手里的笸箩,直接跟了上来:“我同你们一起去。”
等进了堂屋,林绣姑也应声而来。
她有些迟钝,不明所以地看了霍檀一眼,然后就听到霍檀道:“阿娘,一会儿听我说。”
“阿姐,你去把祖母请出来。”
说罢,霍新枝就走到了老太太房门前。
有些意外,今日老太太居然关了房门。
平日里为了方便使唤林绣姑,她从来不关门,只在门前挂了门帘。
霍新枝一看这情况,不由蹙起了眉头。
她直接敲门:“祖母,家里有事,还请祖母一起商议。”
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林绣姑这才意识到不对,她蹙起了眉头,紧紧攥着衣摆,显得很是紧张。
但她却没有立即出声询问。
在丈夫过世后的第五个年头,她已经习惯于依赖长子长女,一切都有他们做主。
自从和离在家,霍新枝对顾老太太一贯都是冷脸。
而顾老太太因为心虚,所以每当霍新枝开口时,她都会收敛几分,心底里其实是有些畏惧霍新枝的。
往常霍新枝找她,她都会立即应下,今日倒是缩在房中不出来。
霍新枝一下子就沉了脸。
她立即就明白,昨日肯定出了大事。
想到早起霍新柳同她说的事,霍新枝心里噗通直跳。
她回头看了看弟弟弟妹,见两人神色淡淡的,似乎并没有多生气,这样霍新枝心里更是忐忑。
她深吸口气,狠狠敲了两下门。
“祖母,你再不出来,我就砸门了。”
这话说得十分无礼,可对一贯都是一夸二闹三上吊的老太太来说最是有效。
果然,门里安静了一会热,传来一道磕磕巴巴的声音。
“枝娘,什么、什么事啊?我在睡觉。”
老太太这话说得含含糊糊,磕磕巴巴,显得非常心虚。
霍新枝神情不变,继续道:“祖母,大弟和弟妹都过来给祖母请安了,祖母若是不出来,岂不是不给大弟脸面?”
这话几乎是威胁了。
门里的顾老太太似乎犹豫了好一会儿,好半天才过来打开房门。
霍新枝一下就对上了老太太心虚的眼。
她眯了眯眼睛,往后退了半步,比了个手势:“祖母,还请上座。”
顾老太太的面色苍白,一头花白头发有些凌乱,她衣衫也没有往日那么干净,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慌乱。
不过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顾老太太显然也知道自己逃不了,硬着头皮从卧房里走出来。
她刚一出房门,就对上了霍檀那双冰冷的眼。
从小到大,顾老太太都不喜欢他那双眼睛。
它太锐利,太冰冷,仿佛能看清心底深处的秘密,所有的不堪和脏污都无所遁形。
顾老太太很不喜欢这孙子,更甚者,她厌恶他。
但是现在,并不是她表现厌恶的时候。
顾老太太难得冲霍檀笑了一下,然后才僵硬着手脚,磨磨蹭蹭走到主位上落座。
等她坐下,一家人才坐了下来。
林绣姑不明所以,所以全程都没有开口,而顾老太太心里头发虚,就耐不住话头。
“九郎和孙媳怎么这时过来请安?”顾老太太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我都说了,咱们家不需要那些折磨人的规矩,你们好好过日子便是了。”
这个时候,顾老太太反而显得通情达理,慈悲为怀。
霍檀抬眸看向她。
他的眼神很平静,整个人看起来也没有暴躁和愤怒,可越是如此,顾老太太就越心惊。
她太了解这个孙儿了。
霍檀能走到今天,确实有霍展为国捐躯的前因,可最大的功臣其实还是他自己。
他太沉稳了。
沉稳的不像是个还未及弱冠的青年人。
顾老太太之所以这么害怕,还是因为早晨的事情。
昨夜里她把事情办妥,就催着顾迎红去了东跨院。
因为她同林绣姑同住一屋,所以她不方便多出去走动,便只在自己的卧房里等。
等了好久,她都没听到东跨院有动静,便觉得已经十拿九稳了。
当时她还很高兴,美滋滋入睡了。
顾老太太跟顾迎红原本的计划是,今日一早起来,顾老太太佯装顾迎红不见了,领着家里人四处寻找,这才在东跨院寻到成了好事的两人。
这样,生米煮成了熟饭,板上钉钉,霍檀想赖都赖不掉。
结果今日一早醒来,顾老太太就觉得不对了。
进来伺候她洗漱的居然是福婆子。
一贯都是巧婆子来伺候她的。
顾老太太就问福婆子怎么是她,福婆子就说巧婆子一早被平叔喊走了,说是有事。
当时顾老太太心里就咯登一下。
她立即明白,事情可能没有按照她以为的方向发展。
如果事成,霍檀怕是正在想着要如何同崔云昭解释,而不是立即处置了巧婆子。
当时顾老太太心里就打起了边鼓。
她左思右想,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也顾不上顾迎红如何了,直接把存的私房藏在身上,就要离开霍家。
反正等她去了顾家,霍檀就不能拿她怎么办了。
结果霍家的房门紧紧关着,宿家两兄弟大马金刀坐在房门前,面无表情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无论说什么,两人都说是军使有令,就是不开门。
这下,顾老太太意识到事情严重了。
这才有了她回到卧房,反锁在房间里的事情。
可是现在看来,霍檀不会善罢甘休。
老太太并非坐以待毙的性子,她那双细长眼一闪,忽然开口:“迎红呢?我可怜的迎红去了哪里?”
第68章
对于倒打一耙,胡搅蛮缠这方面,顾老太太简直炉火纯青。
她知道今日的事不好揭过,便直截了当开始了撒泼打滚。
她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顾迎红不见了,这就是最好的借口。
果然,她话一出口,霍檀的脸色就沉了几分。
顾老太太眼睛一转,张嘴就要叫嚷起来。
可此刻,霍新枝却忽然开口:“祖母,听大弟说话。”
顾老太太的叫嚷被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让人难受。
胡搅蛮缠的时机一旦错过,想要在抓回就难了。
霍檀对霍新枝点点头,然后才开了口:“昨日祖母忽然说给晚辈们准备了羹汤,我心里是很感激的,因此把汤吃的很干净。”
“结果回到了东跨院,我就觉得不对了,”霍檀顿了顿,道,“汤里被下了药。”
这六个字一说出口,林绣姑立即白了脸,就连霍新枝也紧紧攥起了拳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了顾老太太。
两个人都不傻,霍檀言语简单,但她们也听出了未尽之言。
林绣姑顿时道:“母亲,你怎么能……”
想到昨夜崔云昭不在家中,又想起方才顾老太太开口就问顾迎红,林绣姑的脸色更难看了。
她哆嗦着手,指着顾老太太:“母亲,你这是要做什么?”
顾老太太低着头,一声不吭。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说再多话都没用了。
她只想知道,事情成了没有。
但紧接着,崔云昭的话就打破了她全部的希望。
崔云昭接替了霍檀开口:“剩下的事情郎君不便多言,我来说吧。”
崔云昭没有看顾老太太,她只是垂眸一字一顿说着。
“昨夜里舅父家中有事,我就提早回来了,谁知我回来时发现表妹就在东跨院正房门前,似乎要推门进去,我一靠近,就听到堂屋里夫君怒斥让她离开。”
崔云昭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意味不明笑了一声。
“我当时就明白,家里出了事,所以便立即让宿大把表妹带去柴房,让她冷静一下,回到家中,我才发现夫君发生了什么。”
崔云昭四两拨千斤,把故事讲得圆满又无懈可击。
她说到这里,顾老太太整个人都懵了。
她脸色大变,脸上满是冷汗。
心里盘旋着两个字。
完了。
全完了!
林绣姑没有看到顾老太太的方寸大乱,她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方才霍檀那两句话,激起她浑身冷汗,现在还觉得后背发凉。
霍新枝的神色也略有些放松,不过眼眸中的冰冷依旧未消。
霍檀没有说话,但他紧紧抿着双唇,清晰显露出他的态度。
崔云昭继续开口:“今日早晨,我同夫君议论此事,才发现事有蹊跷,所以……”
崔云昭凤眸一抬,凌厉地看向了顾老太太。
“所以,我们就来问一问祖母,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
顾老太太躲闪着众人的目光,她几乎要把自己缩在椅子上,祈求着旁人看不到她。
可是事与愿违。
所有人的目光都扎在她身上。
那目光里有怨怼,有埋怨,也有深切的恨意。
顾老太太害怕了。
她心里的那些腌臜事众人都明白,她从一开始就想让顾迎红嫁给霍檀,现在眼看婚事不成,就用了这么下作的手段,无论如何也要让顾迎红进霍家门。
平生第一次,顾老太太坐立难安。
这一刻,她清晰意识到撒泼打滚是不好用的,她触犯了霍檀的大忌,光凭这一点,霍檀也饶不了她。
顾老太太这么多年作威作福惯了,现在忽然面对这样的境地,一时间竟是反应不过来,好半天都没吭声。
崔云昭自然也不需要她回答。
他们的意思很清楚,昨夜的事情是由顾老太太而起,那么事情也必要有个说法。
崔云昭继续道:“既然祖母无话可讲,那便当祖母默认了吧。”
然而此时,顾老太太却忽然开了口。
“这一切都同我无关。”
话音落下,堂屋落针可闻,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呆了。
顾老太太紧紧攥着拳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开口说:“这事我全不知情,你们说的我也都没听明白,现在才隐约回过神来。”
崔云昭都忍不住要在心里给顾老太太叫好了。
顾老太太闭了闭眼睛,她躲闪着众人的目光,继续道:“都是迎红那丫头自己胡作非为,同我有什么干系?”
听到这里,霍新枝都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霍檀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才对门外招手:“把顾家表姑娘和巧婆子带过来。”
顾老太太眼眸中闪着慌乱,但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她一早就做好了打算。
很快,顾迎红就被王虎子送了过来。
她在柴房被冻了一夜,又挨了打,此刻看起来面容憔悴,衣衫不整,非常的狼狈。
尤其是她衣裳还有不少灰尘,显然这一夜过得很是糟糕。
不过她倒是没有哭闹。
神情麻木地被王虎子送进堂屋里时,她的眉目甚至舒展了些,堂屋里温暖的温度让她舒适。
不过一日不见,崔云昭觉得她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顾迎红被送进来,很快,巧婆子也被绑着双手,送进了堂屋。
王虎子躬身行礼,关门就走,没有多停留。
顾迎红就那么孤单地站在堂屋里,她低垂着头,没有看向任何人。
巧婆子嘴里塞着软布,双手绑在身后,脸上非常惊慌,整个人缩在顾迎红身后瑟瑟发抖。
霍檀看都没看两人,只是淡淡开口:“祖母,您继续说。”
顾老太太的面色一瞬有些扭曲,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
“昨夜发生的事情,我真的一概不知,你们方才说的什么下药,什么成事的,我也都听不明白。”
顾老太太直接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顾迎红身上。
“不过既然孙媳说看到过迎红,便问问迎红吧,”顾老太太的目光落到了顾迎红身上,语气有些严肃,“迎红丫头,你可要实话实说。”
崔云昭倒是有些佩服顾老太太。
虽然平日里胡搅蛮缠,看起来没什么城府,但做起事情来,倒是还算沉稳,头脑也并不糊涂。
顾迎红站在那,原本神情很是麻木,可随着顾老太太开口,她整个人就颤抖起来。
顾迎红眨了一下眼睛,顿时眼泪滂沱,泪如雨下。
她哭着看向顾老太太,眼眸中有着哀求和恳切。
“姑婆,姑婆你救救我吧。”
顾老太太叹了口气。
她眼神沉沉的,带着说不出的威胁:“迎红,你做错了事,就要自己承担责任。”
顾迎红顿时瞪大了双眼。
“姑婆,昨日,昨日是你让我去的,我不肯,你就拿阿兄威胁我。”
顾迎红显然已经明白了顾老太太的意思,立即就把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
“姑婆,原我在家中好好的,是你非要把我带来霍家,说是要让我给表哥做妻子。”
到了这个地步,顾迎红也不管不顾了。
她哭喊着说:“我说表哥已经成亲,我可不能痴心妄想,是你非说不喜欢表嫂,只想让我做孙媳。”
顾老太太面色越发难看,她几次想要打断顾迎红的叫喊,可顾迎红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一股脑把事情都叫嚷出来。
“我年轻不经事,自然姑婆说什么就是什么,今日也是姑婆说已经安排妥当,让我过去给表哥送汤水,我什么都不知道。”
顾迎红把自己说得仿佛是被逼良为娼的可怜虫。
但她目光躲闪,不敢去看霍檀。
昨夜里她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她自己心里很清楚,可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了。
顾迎红哭着说:“还好,还好表哥是正人君子,我才没有做错事。”
“姑婆,你放弃吧,表哥表嫂琴瑟和鸣,万没有外人插足的地方。”
“您就是再不喜欢表嫂,也不能拆散她和表哥啊。”
顾迎红三言两语,倒是把话头转了回来,让众人把心思放在了顾老太太不喜欢崔云昭这件事情上。
崔云昭再度惊讶了。
顾家这一对祖孙,倒真是有两把刷子,显然昨夜里在柴房,顾迎红自己也思索了对策。
她很了解顾老太太,不想让她把所有的错都推到自己身上。
顾老太太显然没想到顾迎红还敢反抗她,顿时眼睛瞪得滚圆。
她恨恨看着顾迎红,伸手指着她,手掌都在颤抖。
“你,好,你很好。”
顾老太太再度哭天抹泪:“我是造了什么孽啊,顾家生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皮的小蹄子。”
顾老太太骂起人来又狠又难听。
现在的顾迎红,再也不是她口中乖巧懂事,温柔婉约的侄孙女了。
“我看你在娘家受苦,被你母亲和兄嫂磋磨,我好心好意把你带回霍家,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你在霍家好吃好喝,养尊处优,你就是这么报答霍家的?”
顾老太太的哭喊声瞬间压过了顾迎红的啼哭声。
顿时,原本安静的堂屋闹作一团。
霍檀和崔云昭昨夜里本来就没睡好,被这么一吵,不由都沉下了脸来。
顾老太太就是故意胡搅蛮缠的。
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满博陵都没人能比得上她。
“我这是什么命啊,摊上你这么个没心肝的坏种,把自己做的腌臜事硬要扣到我头上。”
“顾迎红,你还有没有良心?”
顾迎红被她这么一骂,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难以置信看着顾老太太,眼中泪水不停落下。
她颤颤巍巍开口:“姑婆,你怎么能这般?”
顾迎红似乎承受不住,往后倒退了一步,目光很快落到了巧婆子身上。
“巧婆子,你来为我作证,真的不是我的主意。”
巧婆子真是吓得不轻。
她满脸是泪,又被堵住了口,现在只能无助地呜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崔云昭淡淡扫了她一眼,然后才对顾迎红说:“你帮她取下帕子。”
顾迎红原本还在委屈啼哭,现在被这么一打岔,顿时哭不出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还是走到巧婆子面前,帮她拿掉口中的帕子。
巧婆子这才大口喘气。
顾迎红站在她身边,眼泪婆娑看着她:“巧婆婆,你说实话,究竟是谁吩咐你办的这事?”
顾迎红的声音很轻柔。
她似乎依旧是那个柔弱天真的少女,会跟在巧婆子身边,帮她做活计。
巧婆子却躲开了她的目光。
顾迎红蹙了蹙眉,刚要说话,就被巧婆子打断了。
果然,巧婆子立即开了口:“就是表小姐,吩咐我做的这事。”
顾迎红满眼都是惊讶。
“巧婆婆,你……”
巧婆子看都不看她,只盯着顾老太太看。
“前几日表小姐就总来厨房,一会儿帮我做事,一会儿又说心疼我忙碌,我很感激表小姐的。”
“后来表小姐听说九娘子要去舅家暂住一晚,就动了心思,特地寻了我,说是家里的表哥表姐们平日里都很辛苦,她想给几人炖汤,求我帮她做那道汤。”
巧婆子一口气说下去:“我也是看她可怜,就答应了,谁想到,我一个不留神,她就往汤里下了药。”
巧婆子更厉害,甚至那汤她都说不是自己做的了。
话说到这里,顾迎红的脸惨白无比。
崔云昭看出来了,这件事里,人人都心怀鬼胎。
不过顾迎红到底年轻不经事,没有那么不要脸,就被两个老的摆了一道。
整件事最后的得益者是她,所以把事情全推到她一人身上,也在情理之中。
顾迎红往后退了两步,显然也明白了这一点,顿时就不再开口了。
她似乎是无力反抗了。
巧婆子一早就被拿住了,当时她就知道事情不好,心里盘算了许多,现在被带来堂屋,被顾老太太那么看了一眼,巧婆子就知道要如何办了。
顾迎红身上一文不值,倒是顾老太太手里有闲钱,只要她听顾老太太的话,即便被赶出霍家,也能赚得些封口费。
所以巧婆子才有了这一出。
崔云昭看顾老太太松了口气,不由淡淡笑了一声。
她平静看向巧婆子,只问她:“当时顾表姑娘往汤里放药材时,你可瞧见了?”
“作为厨娘,你若是连自己的锅灶都看管不好,倒也实在没用。”
巧婆子面色一僵,她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说:“我瞧见了,不过我以为是……”
她急忙解释,崔云昭便一摆手,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堂屋里安静一瞬,没有人开口。
崔云昭这才浅浅抿了口茶,然后淡淡开口:“巧婆子,霍家雇你做厨娘,已经有三年光景了,这三年里,你每月月银是三贯钱,吃穿用度不用花销。”
“你家中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会在休沐时去看望他们,给些补贴,我说的对吗?”
巧婆子的脸也跟着白了。
她没想到,崔云昭居然连这些事情都知晓。
崔云昭收回目光,又淡淡看了顾老太太一眼。
“既然如此,那巧婆子你手里的银钱,大抵不会超过十两,这还是你省吃俭用,并且少给儿女补贴的情况。”
“但是今晨平叔从你的倒座房里搜查,却发现你手里有超过二十两银子。”
崔云昭言语忽然犀利起来:“那么我想问你,额外的那些银钱,是从哪里来的?”
巧婆子满脸是汗。
她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哆嗦起来。
就连顾老太太也跟着坐直身体,看向了巧婆子。
显然,巧婆子做的事情她一概不知。
崔云昭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平叔这么一查,让我想到了之前阿姐说的事情,阿姐说家里有不少以前公爹的战利不见了。”
霍新枝的脸色更难看了,她道:“我原以为是搬家时有所遗漏,没想到……”
巧婆子仓皇狡辩:“不是我,真不是我,九娘子,你别血口喷人。”
崔云昭笑了一下:“巧婆子,你可能不知道,军队给的战利是有记录的,若是拿着记录去典当行一一查验,你说,我们能不能查到证据?”
巧婆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双腿一软,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她哭着说:“我错了,我错了,求九郎原谅,老太太,老太太……”
她的手还绑着,没办法爬动,只能跟个虫子一样在地上扭动,显得非常滑稽。
“老太太,你救救我,我都按你说的做了,老太太……”
顾老太太色厉内荏喊道:“闭嘴!”
她直接叫嚷:“来人,来人,把她带下去,交给官府处置。”
偷盗主家财务是重罪,巧婆子若是进了官府,二十板是逃不掉的。
巧婆子吓得涕泪横流,满眼不敢置信。
她或许没想到,老太太会这样对她。
“我说,我说,是老太太指使我的。”
她怨恨地看了老太太一眼,就直接叫嚷起来:“老太太说,要让表小姐给九爷做妾,但是九爷肯定不同意,不如生米煮成熟饭。”
巧婆子生怕被抓走,飞快地说:“我可以作证,就是老太太要加害九爷的!”
亲属之间的加害,往往都是家族自己处置。
一般不会经由官府,一是个清官难断家务事,一个则是家丑不可外扬。1
而且大多数时候,晚辈是不可以检举长辈的。
所以霍檀即便想要处置顾老太太,也不可能经过官府,但他这一次却不想轻易放过她了。
她的所作所为,都让霍檀厌烦。
顾老太太被巧婆子这一通出卖,气得满面通红,她跳起来喊:“你这老夯货,自己偷盗财务,还要栽赃我,九郎,孙媳,你们可不能信啊!”
她这一通嚷嚷,却也不知要如何为自己辩解,最终只能粗喘着气坐下了。
巧婆子仰着头看她,忽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我宁愿挨打,也要把你供出来,”巧婆子气得直骂,“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要不是我,你能在家里作威作福这么久?”
可见,以前老太太的那些糊涂事,有不少是巧婆子撺掇的。
顾老太太被气得说不出话,也不敢说话了。
因为从巧婆子检举她开始,除了顾迎红,在场所有人面色都难看了起来。
尤其是霍檀的脸色,跟淬了冰似的,让人胆寒。
顾老太太知道,这一次霍檀是真的生气了。
她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不敢再看。
崔云昭被巧婆子吵得耳朵痛,她蹙了蹙眉,冷淡道:“虎子,宿二。”
她一声令下,两个人便立即推门而入,安静站在巧婆子身后。
巧婆子一看这场面,立即就想爬走。
但王虎子却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
崔云昭不去看顾老太太,只道:“巧婆子偷盗主家财物,直接发送官府,让博陵府衙处置。”
一个仆从一旦被送入官府处置,那以后基本上就不会再有人雇佣她了,基本上算是断了巧婆子的后路。
况且还有二十大板。
巧婆子哭天抢地,当即就要闹起来,王虎子又机灵地把帕子重新塞入她口中。
崔云昭看她拚命挣扎,便又开口:“这个罪名可是太轻了?若是加上毒害主家呢?”
霍家不告此事,就是不想闹出事端,毕竟是家丑,传出去于名声有碍。
再一个此事牵扯到了顾老太太,就更告不得了。
但崔云昭此刻面色很是冷淡。
她那双漂亮的凤眸冷冷看着巧婆子,通身上下的气势很摄人。
巧婆子恍惚之间,以为看到了霍檀。
这夫妻两个,看起来越来越像了。
她忽然打了个哆嗦。
这一刻,巧婆子怕极了。
她再也不敢在霍家闹事,整个人犹如被打晕的鹌鹑,老老实实,不再挣扎。
崔云昭一挥手,宿二拎着巧婆子的衣领,很轻易就把她拎走了。
房门关上,屋里只剩下自家人。
顾老太太这才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九郎,你看……是祖母错了,”她难得给霍檀低了头,“九郎啊,祖母真是为你好,你多娶个媳妇不好吗?多个人伺候你,你日子也舒坦啊。”
顾老太太此刻又变成了慈爱的祖母。
“祖母真是一心为了你。”
霍檀冷冷打断了她的话:“祖母,这么多年,你我如何,我们心里都清楚。”
“多余的话,也不必再说了,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
顾老太太面色一僵,这一次,她再也没办法开口了。
她心里头很慌乱,不知道霍檀要如何处置她。
她那双小眼睛四处看了看,发现没有人关心她,也没有人搭理她,心里就更害怕了。
铡刀悬在脖颈上的滋味不好受。
让人简直生不如死。
顾老太太从来都没有那么痛苦煎熬过,每一次呼吸都是那么艰难,仿佛下一刻就喘不上气来。
“霍檀,我是你祖母,你不能打我,不能骂我,更不能把我赶出去。”
顾老太太用最后的力气,咬牙说道。
软硬兼施不管用,最后,只能把辈分和尊卑摆出来。
“你父过世早,你要为他名声着想。”
她说到这里,牙齿已经开始打颤了。
崔云昭忽然觉得很有意思,这老太太胡搅蛮缠多年,脑子倒是清醒,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都清清楚楚。
可见那些胡搅蛮缠,也都是装模作样的。
确实很厉害。
难怪能霍展能这般出色,可见家里没有一个蠢人。
顾老太太说到这里,也不再说话了,她只是重重喘着气,等最后的结果。
但霍檀一直没有说话。
崔云昭知道,霍檀一早就知道要如何处置顾老太太,但他此刻却故作高深,一言不发。
就是为了让霍老太太更痛苦一分。
等到顾老太太把脸憋得通红的时候,霍檀才淡淡开口:“祖母,我给家里设置一个佛堂,以后你就在佛堂里吃斋念佛,为祖父和父亲悼念吧。”
顾老太太瞪大眼睛:“什么?”
第69章
顾老太太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在家里作威作福。
她要什么,嚷嚷一嗓子林绣姑就要送到面前,她要作什么,吩咐一句霍檀就得办到。
仗着身份和忠孝两个字,她把旁人拿捏的死死的。
霍檀从小就发现了,老太太就是故意的。
尤其是使唤林绣姑,欺辱她的时候,顾老太太总是得意地笑着,嘴里却说:“我是为你好。”
她自己运气好,嫁过来的时候上头没有舅姑,没被磋磨过,现在反过来却要让儿媳吃这份苦。
起心性和歹毒可见一斑。
不过早年间霍展还在,他偏疼媳妇,也心疼儿子,对顾老太太多有劝解,他在家的时候,顾老太太便有所收敛。
最起码,不敢明目张胆对霍檀冷嘲热讽了,勉强有做祖母的样子。
不过却依旧没有给过林绣姑好脸色。
家里的孩子们,她对霍新枝和霍成樟比较好,最不喜欢的是霍檀。
只要霍展一不在家,她就颐指气使,端着祖母的架子肆意行事。
可偏偏,那时候战事多,霍展一年中有大半年不在家。
于是,老太太就自觉成了霍家的女主人。
在霍家这一亩三分地,顾老太太总以为自己是最尊贵的那一个,没有人敢反抗她,也没人可以反抗她。
反抗她的结果,就是被人戳脊梁骨,被人说不孝。
直到霍展战死,霍檀掌家,顾老太太才逐渐意识到,霍檀根本不会被她掌控。
霍檀跟霍展可不一样。
霍展是她亲生的,她带霍展自然是最好的,在霍展面前,也从来都是和蔼可亲的模样。
霍檀却看过她所有的丑陋面孔。
尤其是年少时候她那样薄待霍檀,让霍檀心里对她失去了所有的亲情,完全无法用亲情来拿捏他。
老太太从来不后悔,她只会变本加厉。
她仗着长辈的最高身份,不停胡搅蛮缠,一哭二闹三上吊,无所不用其极。
霍檀每一次都会妥协。
家国之事,以孝为先,霍檀既然想要一直往上走,就不能德行有亏。
百善孝为先,一个不孝之人,立即就会被攻歼。
老太太多精明的一个人,立即就抓住了霍檀的这个弱点。
即便霍檀会越来越厌烦她,老太太也不在乎。
她从来不关心旁人是否厌恶她,她只想过得好,自己痛快便是了。
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这一次,霍檀似乎真的生气了。
顾老太太不是没见过霍檀杀人,但她总觉得霍檀不会伤害自己。
她再不好,也是霍檀的祖母。
有她在,同岐阳霍家的关系就断不了,有她在,霍檀就有更多后盾。
但她万万没想到,霍檀会这样狠。
整日里在佛堂吃斋念佛,那岂不是把她所有的人生乐趣都剥夺了?
说实话,这比杀了她还要让她痛苦。
顾老太太当即就嚎叫出声:“霍檀,你不能,我要去岐阳宗族告你!”
霍檀淡淡扫她一眼。
“我能。”
霍檀道:“祖母,祖父和父亲过世都早,你作为他们的至亲,如何不能为他们悼念?难道你不想念他们吗?”
“我相信四叔和八爷爷,也会赞同我的意思。”
“祖母这一辈子为霍家操劳,现在又要吃斋念佛为家中过世亲人悼念,我想,霍家也会感谢祖母的。”
“祖母,你不高兴吗?”
顾老太太险些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她努力咳了好半天,才终于喘过气来。
“霍檀,霍檀……”
顾老太太不停念着他的名字:“你够狠。”
霍檀却倏然一笑。
他嘴唇微勾,笑容干净又纯粹,可笑容却不达眼底,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祖母,我的话还没说完。”
“因为感念祖母这么多年来的教导,所以今日的事我不会上报宗族,不过……”霍檀顿了顿,又轻笑一声,“不过若是祖母不好好吃斋念佛,那我可能还会上报,让四叔和八爷爷来处置此事。”
这一次,霍檀不仅给顾老太太上了枷锁,甚至依旧把那锋利的铡刀放到顾老太太的脖颈上。
至于那刀要不要落,端看顾老太太表现如何了。
这一招更恨。
顾老太太面色骤变,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同霍檀哀求。
哀求是没有用的,霍檀从小就没心肠。
“你好,你很好。”
顾老太太冷冷道:“当年就不应该留下你。”
林绣姑全程一言不发,此刻才忽然冷厉开口:“母亲,你在说什么?”
顾老太太被她这么一斥,面色更难看,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这一刻,顾老太太仿佛苍老了十岁。
她觉得浑身上下都很疼。
脖子上的铡刀高高悬着,让她那颗心完全落不下去。
这样的日子要过多久?
顾老太太觉得半日都要过不下去了。
想到这里,顾老太太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这一次,是真心实意觉得痛苦和懊悔了。
可为时已晚。
这一刻,堂屋里只剩下顾老太太的呜咽声。
但紧接着,一道染着泪的笑声便响起。
是顾迎红。
自从巧婆子被带走,顾迎红就靠在门边,一直低着头不吭声。
一直等到了顾老太太到结局,她才忽然开始笑了。
顾迎红此刻真是狼狈不堪。
她头发乱糟糟的,身上也都是灰尘,尤其是干裂的嘴唇上有着一道道血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顾迎红满脸是泪,脸上的泪痕交错在脸蛋上,留下斑驳痕迹。
但她却在笑。
或者说,一边哭一边笑。
霍新枝对今日的事情真是厌烦到了极点,本来因为霍檀干脆利落处置了老太太,她心里还很高兴,结果转头就看到顾迎红在这里发疯。
霍新枝蹙着眉头,冷斥一声:“笑什么!”
顾迎红的笑声被打断了,她愣了愣,然后才抬起那张斑驳的脸。
她红彤彤的眼睛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顾老太太身上。
“姑婆,你活该。”
“你自作孽,还要连累我,你活该以后一辈子吃斋念佛,不能出门。”
“这是你报应。”
顾老太太急道:“顾迎红!”
顾迎红却撑着雕花门扉站了起来。
她轻轻拍了一下衣服上的灰尘,又顺了一下鬓边的碎发,然后才抬起头,看向崔云昭。
“现在,是不是该处置我了?”
这话确实没错,可由她自己主动提出来,却有一种怪异之感。
那个一开始就柔弱可怜的表妹不见了,现在的顾迎红更像是做了错事后的破罐子破摔。
她不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因为笃定没有人会相信。
所以,还不如得一个痛快。
崔云昭看向她,但顾迎红躲开了她的视线。
倒是有意思。
崔云昭觉得顾迎红比顾老太太还要聪明,她表现出来的,几乎都是旁人想要看到的样子。
即便刚才哭喊着控诉老太太,她也是被逼急之后的正常反应。
现在她做出如此姿态,想必知晓霍家人不能拿她如何。
她一不是霍家人,二不是雇佣的仆从,三又没有实际伤害到霍檀和崔云昭。
药不是她下的,主意不是她出的,甚至最后她自己也是被顾老太太逼着去的东跨院。
她仿佛才是那个最无辜的人。
可是昨夜她还是太兴奋了,头脑发热,便说了不该说的话。
这是唯一的缺点,也是顾迎红无法抵赖的证据。
此刻她不敢看霍檀,不敢看向任何人。
顾迎红都做了什么,霍檀虽然并未和盘托出,但从霍檀厌恶至极的语气来看,顾迎红肯定没做好事。
这件事的三个人,人人都有份。
没有人是无辜的。
崔云昭看向霍檀,霍檀便对她点头。
于是崔云昭才淡淡开口:“顾表姑娘,你并非霍家人,我们也不能把你如何,但你做了错事,险些闹出人命,这是不争的事实。”
崔云昭看了一眼不吭声的老太太,继续道:“顾家人的心思太深,我们霍家招架不住,从今往以后,两边就不来往了。”
这不仅让顾家难受,更让顾老太太难受。
她原本还想着让顾家人上门挑理,但现在顾家已经被拒之门外,就没有挑理的机会了。
顾老太太面色难看:“孙媳,两家是姻亲,如何能断了干系?旁人问起来,让远哥如何回答?”
她还在尽力争取。
但比之以前,她已经知道哭闹没有任何用处了。
她只能客客气气,小心翼翼询问。
崔云昭便冲她笑了笑,依旧温柔婉约,落落大方。
“祖母此言差矣,顾家姑娘形事偏颇,心思歹毒,我们家可不敢招惹,从此往后,不如断了关系也好,若是顾家人有其他异议,咱们也可以对薄公堂,把今日的丑事抖露干净。”
“只怕,到时候顾表妹不好再寻亲事了。”
崔云昭说着,又对顾老太太笑了一下:“我也是为了表妹好。”
顾老太太面沉如水。
她想到以后自己的悲惨生活,所幸闭上了眼睛,她连自己都管不了,更何况是顾家。
顾迎红看到她别过头,面上倒是平静无波,她苦笑出声。
“我还如何能寻到好姻缘?”
顾迎红面上都是悲苦,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要把戏做足。
“今日被霍家赶出去,明日军户里便都知道我肯定惹恼了霍家,两边又断了关系,谁还敢娶我?”
顾迎红苦笑出声:“是我自己做了错事,理应受罚。”
她这一番表演,大抵只能动容她自己。
霍家的人全都是冷冷看着她,眼神甚至充斥着嫌恶,并没有如她所愿地原谅她。
顾迎红说到这里,也觉得气氛太过僵硬,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崔云昭浑身酸疼,又被吵的头疼,很想回去再睡一会儿。
故而她也不想再同顾迎红多言,只深深看她一眼,道:“给你一盏茶,你自己去收拾东西,直接离开霍家。”
顾迎红顿了顿,点了点头,转身就往顾老太太的卧房里行去。
她刚走两步,霍檀的声音便响起:“你为何会回顾家,此事我会让人去亲自说明。”
顾迎红的背影一僵。
霍檀的声音继续冰冷响起:“至于你阿兄的差事,既然两家不来往,便也不用再做了。”
“从此往后,顾家人同霍家再无干系。”
他这样一安排,顾迎红在顾家肯定过得十分艰难。
顾迎红整个人都停住了,众人只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
片刻后,顾迎红柔柔开口:“是我的错,我自会认错。”
“都听表哥表嫂的。”
说完,顾迎红头也不回进了卧房。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顾迎红的眼眸里再无悔恨和哀求,只有遮天蔽日的恨。
她恨这里的所有人。
无一例外。
第70章
崔云昭没心思去看她什么时候走,她直接站起身,对林绣姑和顾老太太行礼:“祖母,母亲,我有些头痛,便先回去休息了。”
霍檀也跟着起身。
他安抚地看了一眼母亲,然后道:“后厢一直空着,没有修葺,我已安排宿大宿二立即就去给祖母收拾佛堂,以后祖母的日常起居都会有人照料。”
说是照料,倒不如说是派人监视。
后院那后厢房不仅狭小,屋舍也很破败,走过去要从正房一侧穿过去,有些绕路。
前院一家人一开始够住,就没有修葺。
这几年下来,也就逢年过节打扫一番,越发显得破败了。
顾老太太原以为是在自己的卧房礼佛,结果霍檀是一点情面都不给,直接把她前送到后面的破屋子里,当即就要哭闹。
“九郎啊,我年纪大了,我……”
霍檀冷冷看了她一眼,顾老太太就哭不出来了。
“祖母,你若是去,我会让人好好照顾你,你若是不去,那就官府见。”
顾老太太到底还是偏心顾家,被霍檀这么一说,立即就擦干了眼泪,咬牙道:“我去。”
霍檀便看向霍新枝:“阿姐,你帮祖母收拾东西,另外让福婆子伺候祖母。”
叮嘱完,霍檀跟崔云昭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西跨院,崔云昭狠狠喝了一碗热茶,这才觉得舒坦。
“这都是什么事。”
霍檀坐在她身边,见她面色苍白,便道:“你去睡一下,时辰还早。”
崔云昭便点头,却又有些担忧地看向霍檀。
“郎君,你要不要去看大夫?”
“也不知道他们给你下的什么药,万一伤了身可如何是好?”
霍檀先是高兴崔云昭对她的关心,后来一想到昨夜的事情,不由就闹了个大红脸。
崔云昭正在吃茶,半天没听到他回答,抬头就看到的他面红耳赤,竟是不好意思了。
崔云昭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郎君,你是男人,何至于此?”
霍檀轻咳一声,努力让自己严肃起来:“再是男人,也是头一回。”
说到这里,霍檀就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无妨,巧婆子已经招了,不是什么厉害的药,药性过了就好。”
他顿了顿,道:“娘子放心,我下午去找军医看一看,应当无碍。”
这事就算是了结了。
虽然一开始确实有些惊险,也让人生气,但最后结果是好的。
至少,老太太这个搅家精暂时被控制住了,不会再闹事。
崔云昭同霍檀心情放松,便一起睡下了。
等到中午时分,两人就一起醒来,简单用过午食,霍檀就要去军营当差。
崔云昭便叮嘱道:“郎君记得要找军医瞧看。”
霍檀点头:“我知道了。”
崔云昭帮他把腰带上的药囊系好,才道:“我下午会安排家里的事,郎君不用担心。”
霍檀点点头,他深深看向崔云昭,最后低下头,同她磕了一下额头。
“辛苦娘子了,娘子真好。”
崔云昭推了他一把,让他赶紧走。
霍檀倒是不走了,非要崔云昭亲他一下才肯走。
两个人好生腻歪了一会儿,霍檀才大步离去。
等霍檀走了,崔云昭就穿戴好斗篷,往前院去了。
霍新枝和霍新柳这会儿都不在屋中,崔云昭想了想,就去了小厨房。
小厨房一侧,不算大,只有两口灶台。
福婆子正在和霍新枝商量今日的晚食,霍新柳在边上和面。
她和面的手法娴熟,看起来也很认真,眼睛都比平时亮了许多。
见崔云昭来了,霍新枝便同她点点头,霍新柳等了会儿才小声说:“阿嫂。”
崔云昭便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她:“柳儿做的真好。”
霍新柳腼腆一笑,忽然指了指盆子里的面团,道:“揉面,喜欢。”
崔云昭没有下过厨,不知道揉面的乐趣所在,但霍新柳喜欢,她还是挺高兴的。
她同霍新枝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很欣慰。
崔云昭便同福婆子道:“我已经请好了厨娘,只是这几日过不来,怎么也要到月中才行,这几日我会让夏妈妈和桃绯过来帮忙,你担待着些。”
福婆子忙说:“都是我应当做的,只是我手艺实在不行,只能做些杂活。”
崔云昭点点头,又看向霍新枝:“晚上我同郎君都过来用饭,这样厨房的压力没那么大。”
餐桌上没了顾老太太和顾迎红,一家人的气氛能好许多。
霍新枝也挺高兴:“多好,一家人一起吃饭才热闹。”
她说到这里,就又道:“不过祖母那边,咱们还是去请个仆妇回来看着她才好,我不是很放心。”
福婆子虽然是家里的老人,但她性子软,脾气也好,是看不住顾老太太的。
方才霍檀也同崔云昭议论过,两个人还是想要再雇两个仆妇回来,一个看着顾老太太,一个做些杂事。
看霍新枝也有这个打算,崔云昭便道:“那一会儿咱们一起去。”
霍新枝面色这才好看起来。
她看了看崔云昭,有些欲言又止。
崔云昭笑着看她,四目相对,便握了握霍新枝的手:“我没事,夫君也没事。”
霍新枝这才松了口气。
待到安排完小厨房的事情,崔云昭便同霍新枝一起去看林绣姑,给林绣姑简单又讲了讲,最后让她宽心。
事情虽然已经解决,该关的关了,该赶走的也都赶走了,但林绣姑脸色却一直不好。
她中午显然没睡,一直在担忧这件事。
崔云昭说完,她面色也不好,显得忧心忡忡。
崔云昭不由有些好奇,便柔声询问:“阿娘担忧什么?”
“担忧什么?”林绣姑下意识重复崔云昭的话。
等回过神来,她才勉强一笑:“我是担心老太太,担心她关的久了,就又要闹。”
崔云昭笑了笑,安慰她:“无妨,有顾家在前面吊着,老太太大抵不会闹得太厉害。”
人不在,大家也都不想唤她祖母。
不过崔云昭还是道:“老太太确实不太喜欢九郎,人又偏执固执,确实有些难办。”
听到这话,林绣姑的面色就更难看了。
她眨了一下眼睛,目光直直看向前方,似乎会一起了什么不好的往事来,整个人都是颓丧的。
霍新枝不由摸了一下她的手。
“阿娘,没事,都过去了。”
林绣姑回过神来,笑了笑,到底没多说什么。
她只对两人道:“以后家里的事你们做主便是了,我老了,操不了心,也帮不上忙。”
屋里的窗户半开着,阳光顺着窗缝钻进来。
室内并不昏暗,反而温暖而舒适。
尤其林绣姑爱干净,屋中收拾的一尘不染,让人看了就很安心。
这里有家的温暖。
可看着林绣姑有些沉寂的眉眼,想到前世林绣姑的早亡,崔云昭不由蹙起了眉头。
“阿娘,下午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林绣姑愣了一下,就连霍新枝也呆了呆。
崔云昭便笑了,说:“我同阿姐都年轻,见的人事也不多,分不清好坏,阿娘您见多识广,您来选人最合适了。”
崔云昭说着,还轻轻拉了霍新枝一把。
霍新枝反应很快,立即就说:“是呢阿娘,您对西市也熟悉。”
自从霍展过世之后,林绣姑就不怎么出门了。
之前刚搬来博陵时,家里仆妇忙不过来,她就帮着买菜。
现在每日也只是早起出门买菜,买完就回家,一整日都不出门。
在博陵人生地不熟,没有了熟悉的亲属,她又没有娘家亲人,故而就越发显得孤单。
崔云昭想,或许就是因为孤单久了,让身体很好的林绣姑心情郁结,早早过世。
趁着家里头里外都需要人,还不如让林绣姑忙起来,让她少去想过去的事。
林绣姑是最经不住儿女们劝的,这会儿见两人都这么说了,便很顺从点头:“好。”
等安排完家里的事,崔云昭便让王虎子叫了马车,让他跟着娘三个一起出了门。
从藕花巷出去,马车一拐就上了临泉街,这个时候,临泉街外面摆摊的商贩都已经撤摊了,马车一路畅行无阻,不过一刻就来到了临泉街的尽头。
这里有博陵最大的人牙市场——西市。
一般要选定小厮佣人,寻找各种力士帮工,都是来此处寻人。
这个时候,西市人不算多。
马车在门口停下,王虎子叮嘱过车夫,就伺候着三人下了车。
林绣姑来过这里两回,倒是熟悉,便看向孩子们。
“你们都没来过吧?”
崔云昭点头,霍新枝便说:“那就请阿娘带路了。”
于是,林绣姑就领着她们往西市里面行去。
不多时,几人便在最大的一栋商铺前停下来。
西市的门面很多,这一家是最大也最敞亮的。
“若是想找活计,一般都会来聚宝斋问事,这里的人牙都很厉害,往往都能找到好差事,久而久之,就成了西市最大的行当。”
林绣姑一边介绍,一边抬步就要进入聚宝斋。
就在此时,一道犹豫的嗓音响起:“林娘子?”
林绣姑一愣,转过头去,就看到路边站着个四十几许的中年妇人。
妇人衣着整洁干净,料子倒是一般,看起来并不是多富裕的人家。
林绣姑起初没认出她。
倒是那妇人笑着上前,上下看了她一眼,说:“你不认识我了?原先我们都住在梧桐巷里,后来你们家霍军爷高升,搬走了,就断了联系。”
“我是你们家隔壁的钱桃花啊。”
听到梧桐巷三个字,林绣姑的面色微微沉了下来。
那钱桃花似乎没看到她的脸色,那双满是皱纹的眼眸四下打量,目光从霍新枝脸上停了停,然后才看向崔云昭。
“这位是?你家儿媳?”
钱桃花的问题其实并不奇怪,但一向笑口常开,与人和善的林绣姑却一直沉着脸不说话。
霍展虽然已经过世,但家里也曾经是军官人家,以前霍展的下属见了林绣姑,也要尊称她一声林夫人。
故而娘俩的穿着打扮都很体面。
更不用说衣料都很精致的崔云昭了。
这娘三个往这里一站,一看便是富贵人家,旁人轻易不敢上前招惹。
那钱桃花倒是很自来熟,即便林绣姑不答话,她也自顾自说了好几句。
崔云昭见林绣姑面色不好,便上前半步,笑吟吟道:“这位钱婶娘,我是九郎的妻子。”
钱桃花眨了一下眼睛:“九郎?”
她念着这两个字,忽然有说:“哦对,是九郎。”
“前头的夭折了,后头的可不就还是九郎吗?”
她这话一说出口,就连霍新枝都沉了脸。
林绣姑显然被气着了,她下意识开口:“提这些做什么?”
崔云昭倒是一直很和气,她拍了一下林绣姑的胳膊,轻声道:“是,我是九郎的娘子,钱婶娘,您找我婆母可有事?若是无事,我们还忙,便先走了。”
这钱桃花显然跟林绣姑关系不好,忽然在异地他乡偶遇,林绣姑当然不高兴。
钱桃花上下打量崔云昭,一看就知道她不是普通出身,不由感叹一句。
“九郎真是命好,投生在这样的人家,又娶了这么好的媳妇。”
她这样说完,就自顾自对崔云昭道:“你们真是要去聚宝斋?可是要雇人?不如雇我吧,到底知根知底,我做事麻利,你婆母是知道的。”
钱桃花身上有着市井妇人都有的市侩和精明,她脸皮厚,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只一心要过好日子。
崔云昭以前也经常听宫人说起这些旧事,她并不鄙薄这样的人。她知道生而多艰,没必要去鄙薄旁人,却不会与之多来往。
闻言,她依旧客气笑笑,大方又稳重。
“钱婶娘,您是婆母的世交,是咱们的长辈,家里如何敢雇您来做活计,那不是不顾尊卑了?”
崔云昭说完,一手林绣姑,一手霍新枝,拉着她们就往聚宝斋里走。
“钱婶娘,我们今日太忙,改日见了再好好叙旧,我来请你吃茶。”
这样说着的时候,娘三个就已经进了聚宝斋,把钱桃花一个人丢在了门外。
钱桃花倒是没有跟上来。
她站在大门外,安静看了几人一眼,然后便转身离去。
直到她走了,林绣姑紧绷的面色才微微缓和。
崔云昭轻轻拍了拍林绣姑的后背,轻声细语:“阿娘,不用为不值当的人伤怀。”
林绣姑喘了口气,才缓和过来。
她倒是没有解释自己为何那般失态,只拍了拍崔云昭的手,略有些感激地看向她:“皎皎,多亏了你。”
崔云昭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这还是林绣姑第一次叫她皎皎,那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让崔云昭有一种被母亲关心的温暖。
林绣姑见她竟是为了小名不好意思,不由笑了笑,心情也放松不少。
“你这孩子,真是可爱。”
林绣姑忍不住又夸她一句。
倒是霍新枝忍不住说:“怎么又碰到她,都到了博陵,还能见到。”
这会儿在外头,霍新枝点到为止,没有多说。
崔云昭便道:“咱们去请仆妇吧。”
聚宝斋的跑堂很会说话,听明白霍家的要求,就立即去选人去了。
等她走了,崔云昭才看向林绣姑:“阿娘厨艺如何?”
她方才想到,林绣姑大抵不能每日都出门,这样一起出来办事的差事也不是日日都有,便给林绣姑找点事情做。
林绣姑未说话,霍新枝就笑了:“阿娘手艺很好的,尤其是白案工夫,在岐阳都有名。”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林绣姑打断了女儿的吹捧。
崔云昭便思忖片刻,才笑着同林绣姑说:“阿娘,我有个不情之请,若是有僭越之处,还请阿娘多担待。”
林绣姑见她这般正式,便道:“你说吧,我何时生过气?”
这倒是,林绣姑对待孩子们,大多数时候都是慈母。
这个孩子们自然包括崔云昭。
崔云昭便道:“如今我给家里请的厨娘还不能立即过来,在家中养病,这中间十来日的光景,全靠柳妹妹实在不成。”
“夏妈妈虽然会厨艺,不过只会那几样,桃绯只能打下手。”
“厨房里的事情,还是得有人做主。”
崔云昭知道这样不合规矩,林绣姑如今是家中的主母,万没有让主母操持这些的道理。
但崔云昭从来不看中规矩。
前世她兢兢业业捧着规矩过日子,最后过成那个样子,重生回来之后,她对于规矩二字简直嗤之以鼻。
日子都是自己过,好坏也都是自己知道。
有一日过一日,开心一日算一日。
崔云昭很真诚同林绣姑道:“阿娘,这十来日的工夫,不如由你来操持厨房的事?”
林绣姑愣了一下,就连霍新枝也坐直了身体。
自从完颜家的事情了结,霍新枝就仿佛换了个人,她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人也比以前更爱笑了。
最重要的是,她身上的精气神都回来了。
说话办事都很有章法,就比如此刻,她听到崔云昭的话,第一步是生气,反而认真思索。
或许,她也看出林绣姑这样下去不行。
于是霍新枝便道:“阿娘,我看是个办法,尤其家里的菜都是阿娘来买,那每日吃什么用什么,不如都由阿娘来安排,这样柳儿也知道要如何做菜了。”
“阿娘也可教柳儿厨艺。”
就是这个理。
以前巧婆子在的时候,因为顾老太太整日里胡搅蛮缠,不让把巧婆子换了,每日的饭菜都难以下咽。
现在巧婆子被赶走了,老太太也不能再管事了,家里瞬间就感觉轻松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再说三道四。
林绣姑自己也很心动。
她不是个能闲的住的人,这几年在博陵什么都不能做,整日里在屋里坐着,她就老去想霍展。
日子久了,她也觉得生活无聊,没滋没味。
现在见媳妇和女儿都这么说,她不由有些期待:“真的可以啊?”
崔云昭便笑了。
她觉得这一家子的人,真的都挺好。
尤其是这个婆婆,待她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有一种母亲的慈爱。
被儿媳妇催着做活也不生气,反而还跃跃欲试,是真的没有一点就架子。
娘三个把事情敲定,跑堂就回来了。
她领了几个妇人过来,让她们相看。
林绣姑确实见多识广,看人眼光独到,她左挑右选,又挨个说了几句话,最终选出了两个妇人,签了契约。
其中一个个子很高,力气很大的妇人姓刘,叫她刘三娘。她负责跟福婆子一起做杂事,洗衣收拾,打扫庭院,都是她们的活计。
另一个姓木的,让主家叫她木婆子,专门看管顾老太太。
木婆子看起来并不高大,反而有一种消瘦之感,但她曾经专门伺候过有疯病的老者,为人也很严肃,一板一眼的,最适合看管顾老太太。
最主要是木婆子行事很有分寸,分得清谁是主家,林绣姑一说差事,她立即就回:“都挺当家主母的。”
这就好办多了。
人选一定,崔云昭心里就安稳多了。
到了今日,霍家的事情似乎才算安排妥当。
娘三个办完了事,崔云昭便提议去临泉街逛一逛。
于是便也没叫马车,一家人就顺着临泉街往家中行去。
路上,看到铺子,她们也会进去瞧看,崔云昭出手大方,没多一会儿王虎子手里就拎了不少东西。
很快,几人就在一家金铺前站定了。
崔云昭要进去,林绣姑和霍新枝却不肯,不想让她破费,娘三个拉拉扯扯的,好不热闹。
就在这时,身边站着的王虎子高声喝道:“小贼别跑?”
崔云昭倏然回过头,就看到王虎子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放,跟着一个矮小的身影就往前头跑。
崔云昭来不及多想,叮嘱了林绣姑看好东西,也跟着追了上去。
在她身后,霍新枝也跟了上来。
霍家人追追赶赶,很快就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看到了气喘吁吁的王虎子。
王虎子身前是个低矮的窝棚,窝棚里堆放了几个箩筐,里面躲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孩童。
那个抢了王虎子的孩子凶狠地站在孩童们面前,目光炯炯看着王虎子。
王虎子年纪不大,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那孩子年纪也不算小,大概跟王虎子同龄。
所以他看到王虎子,才会做出凶恶的样子。
不过当崔云昭和霍新枝追上来,他的表情就有些变了。
那孩子后退半步,却还是虚张声势:“你们要干什么?”
王虎子本来看到这一群孩子就有些懵了,现在更是不知所措,回头看向崔云昭。
崔云昭便对他点头,转身看向了那孩子。
他手里拎着的是一盒点心。
他们这一次出来,各种东西都买了一些,只有这盒点心是最便宜的。
那孩子别的贵物都没抢,只抢了这一样。
崔云昭的目光在后面衣着斑驳,面黄肌瘦的孩子们面上扫过,声音也放轻了。
“你们是饿了吗?”
最大的那个少年见她态度温和,却依旧紧张,只说:“不是我做的。”
他说着,还把手里的点心往后面藏了藏。
如今年月,孤儿是很多的。
即便博陵没有经历战火,但依旧有许多孩子流落成孤儿。
看着那些孩子脏兮兮的小脸和害怕的眼神,崔云昭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想了想,便说:“你别怕,那盒点心我送给你。”
少年明显愣了一下。
崔云昭往后退了半步,以表示自己的诚意。
她又问:“你们怎么不去抚育堂?”
一提起抚育堂三个字,少年脸上刚刚放松的表情立即就紧张起来。
“你提抚育堂做什么?”
他几乎是抗拒般地质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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