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抚育堂是朝廷在藩镇特地设立的庇护所,即便王朝变更,皇帝轮流做,抚育堂也一直没有裁撤。
一般流浪的孤儿和年迈的老者,都可以去抚育堂讨口饭吃。
因为孤寡老幼实在太多,抚育堂的条件也不是很好,一般而言,每日能管两顿稀饭,住的也都是废弃的院落。
只能有容身之所,能裹腹不饿。
可这对流浪的孩子们来说也已经很好了。
这是他们能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站在他们面前的少年郎,瞧着似乎十三四岁了,他脸上黑漆漆的,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只能看出灰黑的颜色。
他身形瘦小,但身手看起来很灵活,一般抚育堂是很喜欢这种孩子的。
因为他们不仅可以做活,也可以出外做工,挣钱养活更多的孩子。
崔云昭之前了解过抚育堂,还会定期给捐助,前世她也去过几次抚育堂,觉得那边的环境已经算是好的了。
博陵、伏鹿和汴京的抚育堂崔云昭都去过,等到了汴京时,环境已经好了许多,一日都能吃上三餐。
因此印象深刻,所以她一直认为抚育堂对于流浪的孩童来说是个好去处。
从未发现有何不对。
不过现在,看那少年的反应,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崔云昭同霍新枝对视一眼,便又后退半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温和无害,也尽量不去刺激他。
她思忖片刻,还是轻声细语地说:“我之前去过抚育堂,见过里面的环境,我以为那里还算不错。”
崔云昭声音很温柔:“尤其天这么冷,抚育堂好歹能遮风挡雨,比外面的窝棚要暖和。”
她确实都在为孩子们着想,甚至还说:“那边的姑姑们看起来也还算和善。”
可见是细心了解过的。
那少年见她态度确实挺好,瞧着也很心善,倒是没那么抗拒了。
只是看起来依旧很机警,浑身的刺都还竖着。
“那里不好。”
少年说了一句,就不肯多说了。
崔云昭没有细问,她只是问:“你们这里一共有几个孩子?可想好如何过冬,瞧着如今的天气,过几日又要下雪了。”
说到这里,对面的少年显然有些烦躁。
他冷冷看了崔云昭一眼,别过头去:“不用你管。”
“你事情怎么多做什么?”他凶巴巴的,“你把点心送给我,就是我的了,你们赶紧走吧。”
崔云昭却没有动。
她指了指他身后的孩子们,小心翼翼上前一步:“箩筐太单薄了,落雪后会一日比一日冷,孩子们撑不住。”
脏兮兮的少年忽然跳了起来,一把抓住边上的扁担,朝着崔云昭他们挥舞。
“别过来!”
他显得凶神恶煞,却如同门神一般,把箩筐里的年幼孩童们牢牢护在身后。
“我能养活他们,不用你管!”
崔云昭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这少年遇到了什么事,但他们肯定没有遇到过好人,以至于防备心这么重,一点善意都不能接受。
崔云昭同他商量:“我知道你能养活他们,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可是今年是个寒冬,过几日又要下雪了。”
她强调了一遍,但少年依旧摇头:“我不会跟你们走的。”
崔云昭知道今日不能带走他们,也没办法立即安排他们住处,便只能柔声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抚育堂哪里不好?如果确实不好,我让人查一查,如何?”
少年愣了一下,却很快就对她龇牙咧嘴:“不能!”
“你别问了行不行?”
崔云昭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能就不能吧,她倒是能自己查。
崔云昭便同他商量:“我去给你们买些食物和棉衣来,你能等我一下吗?”
少年显然没想到崔云昭会这么好心,愣了一下。
他听着身后孩童们跟猫儿似的呼吸声,听着他们吸鼻子,最终还是低了头。
“谢谢夫人。”
这时候,倒是会说好听的了。
崔云昭笑了一下,说:“我不是夫人。”
她没说自己的姓名,只是领着霍新枝和王虎子出了小巷。
等回到林绣姑身边,林绣姑已经把东西都整理好,拎在手中了。
她有些焦急,又很担心,见他们三个好好回来才松了口气。
“没事就好。”
崔云昭笑了一下,说遇到几个孤儿,想给孩子们买些东西。
这里离家不远,崔云昭就想叫人送林绣姑回家。
林绣姑倒是大手一挥,道:“这点东西,我拿着轻而易举,你们去忙吧。”
她到底是过来人,叮嘱崔云昭:“棉衣能买旧的就不买新的,越破越好。”
流浪在外的孤儿是没有自保能力的,若是买些新衣过去,恐怕会被抢走。
崔云昭听进心里,送她往前走了几步,才跟霍新枝一起去寻了杂货摊。
她叮嘱王虎子去买些不容易坏的炊饼,用油纸包包了,再去买几个粗陶瓷碗,一并拿去给孩子们。
然后就跟霍新枝在杂货摊上挑挑拣拣起来。
摊子上售卖的东西都是寻常人家不要拿来寄卖的,被褥也有,不过都是半旧不新的,还打了许多补订。
崔云昭和霍新枝怕那些孩子们走了,没有多盘桓,只买了几身大小不一的旧棉袄和两床棉被,就拎着往那巷子前行去。
这会儿王虎子已经回来了。
三人探头看进去,见那少年依旧捏着扁担站在墙边,显得很是机警,不由都觉得有些棘手。
崔云昭想了想,跟霍新枝只把衣裳放到了前面一点的路上,又让王虎子把吃食放在被褥上,三人才后退半步。
“衣服你们藏好些,别被其他的乞丐瞧见。”
崔云昭对那少年说。
她想了想,还是叮嘱一句:“我有个粮铺,在听水街上,你们若实在没有吃食,可以去寻粮铺的孙掌柜,我会叮嘱他几句。”
那少年见他们这般行事,虽然依旧机警,脸上的表情却缓和许多。
他抿了抿嘴唇,半晌才道:“谢谢。”
崔云昭笑了一下。
“希望我们有缘再见。”
她知道孩子们不会一直留在这条巷子里,他们会四处流窜,找到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躲几日,被乞丐们看到就换个地方。
孩子们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们不愿意跟崔云昭走,崔云昭只能尽力而为。
等从巷子出来,霍新枝才道:“真可怜。”
崔云昭仰头看天,方才还晴空万里的苍穹,不知何时飘来一团乌云,忽然阴了天色。
“是啊,真可怜。”
这世道,可怜之人太多了。
一个个救,是救不过来的。
只能改变世道,天道,或许才能救更多人。
崔云昭同霍新枝对视一眼,两个人没有说话,却不约而同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坚定。
等回到了家,方才雇佣的两个仆妇已经到了。
家里的倒座房还有两间,刘三娘是在前院伺候的,就同福婆子住了一间,另外木婆子只说自己在屋里放些东西便是,她既然要伺候老太太,就要日日都跟在身边。
倒是很知道自己的差事。
崔云昭点点头,给仆从们的衣裳之前备了几身,就直接让她们换上了。
她领着两人去给林绣姑见礼,然后就让刘三娘去找福婆子,要做什么福婆子会指点她。
屋里就只剩下木婆子。
她面容冷峻,看起来不怒自威,倒是很有气势。
崔云昭看了看她,才慢条斯理开口:“木婆婆,方才在聚宝斋,有些话不便多说,现在我们来同你说说老太太的性子。”
木婆子神情一凛:“九娘子请说。”
崔云昭就笑了一下:“家里的老太太年纪大了,同小孩子似的,想要的东西要不到,就喜欢哭闹。”
“可是她身子不好,大夫也叫她少吃荤腥和甜口,家里拦不住,便想了个法子。”
崔云昭这番话是说的真好听。
若是不了解霍家,只会以为她孝顺又和善,是个顶好的主家娘子。
木婆子看着她那精致的眉眼,飞快垂下眼去。
“是,九娘子。”
崔云昭满意了。
她继续道:“老太太时常怀念祖父和父亲,母亲也觉得这样有碍老太太养病,便特地让下人给收拾了后院厢房,给祖母特地收拾出一间佛堂来。”
“以后,老太太便搬去佛堂住,白日里给祖父和父亲诵经念佛,晚上就安静入睡,这样一来,老太太的病一定会慢慢好转。”
木婆子听到这里,已经全然明白了。
她立即冲林绣姑和崔云昭行礼,嘴里说:“夫人,九娘子放心,小的一定照顾好老太太,一定看住伙食,让她一直吃斋。”
木婆子继续道:“另外,小的会看顾好老太太的身体,老太太礼佛小的陪着,老太太入睡小的就跟在脚榻上,一定不让老太太觉得孤单。”
她说话也很漂亮。
崔云昭不由有些意外看着她。
她想了想,问:“木婆婆,你家里可还有人了?”
说到这里,木婆子神情倒是黯淡了。
“早没了,没有了。”
她顿了顿,才冲崔云昭淡淡笑了一下。
“我夫君早亡,一双儿女也在战火里过世了,我才来到博陵讨生活,什么活计都愿意做的。”
照顾疯癫的老者,这种活计,她也做过。
崔云昭听到这里,也跟着叹了口气。
“若是如此,木婆婆,你可愿意一直在家里做事?老太太年纪大了,家里没人能陪她,有你在身边,我们也安心。”
木婆子有些吃惊。
片刻后,她难得有些惊喜,忙对崔云昭行礼。
“九娘子大恩。”
崔云昭摆摆手,认真看向她:“木婆婆,我只有一个要求。”
木婆子不等她说,直接就回答:“九娘子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老太太。”
照顾这两个字她说的很重,崔云昭看了看她,同她相视一笑。
宿大宿二办事麻利,等他们同木婆子说完话,就一起去后厢看了一下收拾得如何。
后厢有个小院子,不大,只有前院的三成,院中却有一棵很茂盛的桂花树。
院中的厢房一共有两间,一间被布置了佛堂,还设了老太爷和霍展的牌位,另一间就是老太太睡觉的卧房。
里面柜子箱笼架子床都摆放整齐,地上也干干净净,就连被褥都是新的,倒是让人挑不出差错。
木婆子看了看布置,便对崔云昭道:“九娘子,边上这间倒座房,不如改成水房,同卧房之间加一个短廊,老太太也能住的舒服。”
这样一布置,老太太压根不用出后院了。
崔云昭便点头,吩咐宿大宿二去做,然后便对木婆子道:“老太太一定很喜欢这里。”
第72章
老太太一直被关在她的卧房里。
福婆子不忙的时候就过来盯着她,忙了就锁起房门,哪里都不让她去。
大概也知道折腾无望,老太太今日还算老实,不敢哭闹。
等一家人都过去开门的时候,被独自关在里面的老太太顿时有点激动。
她张口就说:“丧良心啊,怎么能锁着我?”
卧房里的气味不好闻,老太太显然没做好事。
崔云昭拦了一下林绣姑,不让她跟霍新枝进去,只对木婆子道:“你辛苦了。”
木婆子笑笑,神色不变地进了卧房,很快,屋里就传来一阵折腾声。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木婆子就搀扶着老太太出来了。
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淡道,倒是老太太被她捏着手臂,一动不敢动。
很难得,崔云昭在老太太脸上看到了惊恐。
木婆子对几人道:“老太太方才不能出门,兴许是有些急了,无妨,一会儿安顿好老太太,我过来给收拾一番。”
崔云昭就道不用了,刘三娘她们能收拾。
于是木婆子就对老太太和颜悦色道:“老太太,走吧?”
她那张脸本来就很消瘦,不笑得的时候看起来格外严肃,反而倒是不吓人。
这么一笑,有一种很奇怪的扭曲,老太太被她吓了一跳,顿时不敢反抗了。
主要是木婆子力气大,那双手枯瘦如柴,却捏的老太太手臂生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崔云昭几人就看着老太太乖乖跟她走了。
等两个人身影消失不见了,林绣姑才感叹:“真是一物降一物,这位木婆子真是有本事。”
崔云昭一边让福婆子和刘三娘过来收拾老太太的卧房,一边笑道:“阿娘,这一行有一行的吃饭手艺,木婆子专门做这一行,当然比咱们厉害。”
等屋里收拾完,味道放干净了,崔云昭才陪着林绣姑进去。
老太太这间房是家里最好的。
坐北朝南窗户敞亮,家具摆设都很精致,一看就是特地为老太太布置的。
崔云昭道:“我记得阿娘喜欢做针线?不如把这边窗下的茶桌撤掉,给阿娘换一张针线桌,这样做起来舒服多了。”
林绣姑刚要拒绝,霍新枝就道:“好主意,我明日就让人去做针线桌。”
林绣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由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爽朗又清脆,在屋里萦绕,让小厨房的霍新柳都好奇探出头,也跟着笑了。
“真好,阿娘真是高兴,家里还是姑娘最好了,最贴心的。”
崔云昭也被她算成了姑娘。
娘三个又在老太太房里收拾了一番,把老太太体己又收拾了一遍,拿着去了后厢。
这会儿,老太太已经被木婆子换了一身素净的褂子。
头上的银饰也被取了下来,只用一根木簪固定发髻。
她皱眉苦脸跪坐在蒲团上,眼睛微垂,不去看佛堂上摆着的灵位。
木婆子眼观鼻,鼻观心,就站在门边,老老实实守着她。
母女三人一到,老太太回头就来看。
这时候木婆子慢慢睁开眼睛,看了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礼佛要守规矩,要静心,凝神,要虔诚。”
老太太好了伤疤忘了疼。
方才还被木婆子一顿教育,现在又要作妖。
她被木婆子这么一说,立即从地上窜起来,嚷嚷道:“这是哪来的疯婆子,怎么这无礼?还打我!”
“你们看!”
她说着,就掀起了衣袖。
众人定睛一看,老太太胳膊上除了因年长生的瘢痕,一点其他痕迹都无。
老太太傻眼了。
木婆子倒是叹了口气,她道:“老太太,您若是不喜欢小的,大可以直说,这样诬陷小的,小的是不依的。”
这么多年,林绣姑很少看到老太太干不过别人。
今日的事一开始她真是很生气,可是后来事情反转,她看着那三人狗咬狗,心里无比畅快。
尤其霍檀又想了这么个招数,不用跟老太太同在一个屋檐下,每天提心吊胆听着她的差遣,林绣姑浑身上下都是舒坦的。
现在看到老太太被说的满脸惊讶,难以置信,林绣姑就很想笑。
但她忍住了。
林绣姑上前一步,对老太太道:“母亲,这是特地请回来照顾你的,木婆子最擅长照顾老人,也懂佛法,她伺候您礼佛是最合适不过的。”
林绣姑一把扶住老太太,扶着她转过身,噗通一声重新跪到了蒲团上。
“母亲,九郎既然请您礼佛,您还是好好礼佛。”
“若是以后木婆子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您只管说,我来教训她。”
林绣姑三言两语,就把老太太的话头止住了。
顾老太太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绣姑。
她的目光慢慢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此时此刻,忽然意识到,这个家以后再也不由她了。
当霍檀彻底失去耐心,那么她即将面对的,只有这一间窄小的佛堂。
还有背后那个阴森森的婆子。
老太太心里终于害怕了。
她下意识伸出手,求救似地抓住了林绣姑的衣袖。
“绣姑啊,”老太太难得叫林绣姑的闺名,“九郎可有说,这礼佛到什么时候?”
林绣姑笑了一下,道:“我不知道。”
她回头看向崔云昭,崔云昭就上前一步,笑着说:“祖母,夫君说了,等您心诚了,祖父和父亲都听到了咱们家人的思念和祷告,就不需要再这般了。”
顾老太太:“……”
顾老太太整个人懵了。
这意思,难道是要关到她死吗?
顾老太太捏着林绣姑衣袖的手,慢慢松开了。
她整个人颓丧在地,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
“何至于此?”
老太太难得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
“不过是家长里短的小事,你们何至于此?这是要我的命啊。”
顾老太太忍不住痛哭起来。
她的哭泣,没有以前那么让人糟心,却也并不让人怜悯。
她这一次是真的很伤心,也很恐惧了。
林绣姑慢慢站起身来。
她一步步后退,离她越来越远,腰背也越来越直。
直到回到孩子们身边,林绣姑的身影已经如同年轻时那般挺拔。
多年来的磋磨,到底没有把她心底深处的精气神彻底泯灭。
林绣姑看着老太太歪倒在那的背影,终于笑了起来。
她的笑没有声音,可笑容却是那么美丽。
她对顾老太太说:“母亲,您好好给父亲和夫君祷告,告诉他们家里都很好,让他们在另一边也放心。”
说罢,她对木婆子点点头,领着孩子们径直出去了。
后院与前院的房门一共做了两道门闩。
钥匙林绣姑有一把,崔云昭有一把,木婆子也有一把。
木婆子手里的那把是她自己用来出入的。
往常到了饭时,福婆子就会把饭送到门口,敲门唤她。
每隔五日,老太太的换洗衣物也会被她送出来,由刘三娘清洗。
木婆子只要照看好老太太,其他一切都不用她伺候。
如此一来,她就会更上心。
崔云昭也同她约定,每隔十日就让刘三娘去换她一个白日,让她能出去散散心,找人说说话。
对于崔云昭的周到,木婆子自己都没想到。
她是吃过苦的人,什么活计都能做,在她看来,能来霍家照看老太太,已经是顶好的活计了。
吃穿不愁,衣食无忧,还有月钱,那里有这么好的差事?
她连忙拒绝,崔云昭却道:“如今家里又不是没人,你也是家里的仆妇,怎好让你一直伺候老太太,老太太那不是轻省活计,你能做好,才是让家里人都放心。”
木婆子听了这话,倒是没再推辞,只说会更好照顾顾老太太。
把家里的事情都安顿好,崔云昭才觉得浑身疲累。
昨夜也算是她跟霍檀的洞房花烛夜,两个人一夜折腾到了天光熹微,崔云昭本来就很疲倦了。
上午虽然睡了回笼觉,下午又出去跑了一趟,现在回来就觉得精神不济了。
夏妈妈今日都在小厨房忙活,没跟着她出去,见她这般,不由心疼道:“小姐下午就应该在家里休息。”
崔云昭笑了笑,没说话。
夏妈妈只好给她端来红糖水,道:“小姐喝了暖暖身。”
崔云昭蜷缩在屋里的罗汉床上,她怀里抱着手炉,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桂花红糖水,整个人都舒服了。
“还是妈妈好。”
夏妈妈笑着给她垫好了软垫,等她把红糖水吃完,就给她盖上被子,让她歇一会儿。
崔云昭只一个晃神,就睡了过去。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睡着了。
今日霍檀下差也早。
他嘴里说自己没事,到底被人下过药,又经历了洞房,夜里兴起的时候倒是尽兴了,白日里就觉得累。
军医给他看过,说那药无碍,倒是他年轻气盛,平日里要悠着点,可别一下子把精力都用去,白日里犯困。
军医语重心长:“徐徐图之,才是正道。”
霍檀:“……”
霍檀被他窘得不行,回去后连吃了两碗茶还是定不了心神,索性早早回家了。
今日到家的时候,他才发现家里有了些欢声笑语。
小厨房里一向迟钝的妹妹在围着母亲学面点,不时发出惊呼声,前院中,阿姐正在认真听刘三娘讲博陵街坊的事。
厢房里,霍成樟兴致勃勃,给霍成朴讲述今日新学的招式,而霍成朴也能回应一两句。
声音虽弱,却不再寡言。
霍檀看了一圈,等回到东跨院时,他脸上的笑容就没有落下去过。
直到他看到罗汉床上的睡美人。
崔云昭睡得很舒适,她歪在软枕上,小脸红扑扑,唇角也染着笑。
可见心情极好。
霍檀轻手轻脚走上前去,坐在罗汉床一角,安静看着她。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幸福。
阖家团圆,和和美美,爱人相伴,共此余生。
大抵就是幸福了。
崔云昭其实不困,只是觉得累,她睡了一会儿,就被自己饿醒了。
等她醒来,恍惚间眨了眨眼睛,就看到霍檀坐在她身边,正在安静读书。
霍檀其实很爱看书,这也是最近崔云昭发现的。
他确实跟常人不同。
就比如那些兵法书,其实武学中都有教授,只不过教的并不深,都是粗浅带着孩子们读过一回,但霍檀就是能把那些内容都记背下来。
崔云昭也翻看过他自己的藏书,上面的备注和思考是很用心的。
可见他私下里自己不断揣摩,慢慢把内容吃透。
他不仅看兵法,现在也会看史书。
有些字他不认识,就会标记出来,凑几页就拿来问崔云昭,崔云昭就给他简单讲解。
这样过了半月,崔云昭发现他问的次数变少了。
说明之前讲解的内容他都记住了。
确实是天纵奇才。
崔云昭以为,若他不是军户出身,去读书科举,大抵也能考上功名。
现在,崔云昭再看霍檀读书,已经习以为常。
大概听到崔云昭的呼吸声音变了,霍檀压下手里的书,笑着向崔云昭看过来。
“醒了?”
崔云昭点点头,打了个哈欠。
她撑着手肘坐起身来,一边揉眼睛,一边去看外面的天色。
“是不是太晚了?耽误晚饭了吧?”
霍檀摇摇头,帮她把薄被叠起来,然后才道:“还有一刻,娘子睡得不久。”
“今日累坏了吧?”
说到累坏这两个字,小夫妻两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红了脸颊。
崔云昭轻咳一声:“今日可是东奔西走,忙了一整日呢。”
她把话题拉回来:“我们请了两个仆妇回来,又……”
崔云昭刚睡醒,声音有些哑,霍檀便放下书,给她倒了一碗热清茶。
崔云昭接过一口吃下去,然后继续说起来。
等到她把刘三娘和木婆子都说完,又说安排好了老太太,霍檀脸上的笑容就更明显了。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娘子真是能干。”
崔云昭嗔他一眼,唇角也微微勾起。
她又说让林绣姑去教霍新柳,让她找些事情做,霍檀这会儿倒是叹了口气。
“是我不够仔细,没能好好关心阿娘,”霍檀道,“还是你细心。”
他说着,认真看向崔云昭。
“我都不知要如何感谢皎皎。”
崔云昭也认真回望他,末了道:“那就把感谢留着,以后我想要什么,再来同郎君说。”
霍檀点头:“好。”
夫妻两个说着话,崔云昭把发髻整理利索,就跟霍檀出了房门。
外面依旧很冷,屋里面积攒起来的热气一出门就被吹散了,只不过几步路的工夫,脸蛋上就要被冻僵。
天色将晚,烛火初燃,又到了万家灯火时。
崔云昭叹了口气:“今年的博陵格外冷。”
霍檀点头:“是啊。”
夫妻两个说着话,就掀开厚重的门帘,弯腰进了正房堂屋。
这会儿堂屋里已经很热闹了。
霍成樟跟霍成朴在摆放碗筷,霍新枝跟刘三娘两人布置膳桌。
林绣姑坐在边上,正在认真看手里的东西,也不知道看什么。
见他们两个来了,两个弟弟就上前见礼,林绣姑也笑着大声道:“快来,看看,今日十二郎得了奖赏。”
崔云昭笑着上前,就看到林绣姑手里的是一本书。
是一本古文诗集。
崔云昭也很惊喜:“十二郎好厉害。”
小少年背对着他们,耳根子却悄悄红透了。
林绣姑非常高兴,整个人都是眉飞色舞的。
“十二郎说是因为课业都做得好,书又背得熟,先生觉得他努力,所以才特别给了奖励。”
崔云昭很捧场:“哇,真厉害。”
就连霍檀也看向霍成朴,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不错。”
霍成朴高兴的脸都红透了,低下头抿着嘴,唇角却微微上扬,显然在偷笑。
在他身边,霍成樟倒是没有跟着一起起哄。
他紧紧攥着手里的盘子,片刻后才道:“十二郎就是聪明。”
霍檀看了看他,也夸了他一句:“十一郎也聪明。”
霍成樟抬起头,看着他笑了笑,看起来多了几分沉稳。
很快,菜就摆好了。
一家人围坐在圆桌边,因为桌上少了两个人,都觉得很轻松。
霍成樟和霍成朴一早就出门上学了,不知道今日家里都发生了什么。
霍成朴细心又敏感,一回家就看到老太太那屋黑着灯,没有人,他猜测家里有些事,却没有问。
倒是霍成樟此刻才意识到老太太和顾迎红都不在。
还没等林绣姑说话,他就直接问:“阿娘,祖母和表姐呢?”
林绣姑顿了顿,道:“你表姐回家去了,以后也不过来了。”
霍成樟倒是不怎么在意顾迎红,闻言便道:“知道了。”
林绣姑又看了看边上的空椅子,想了想才道:“你祖母说最近老是梦到你祖父,同我商议想礼佛,我已经安顿好了后面的厢房,你们祖母以后就住在后厢。祖母每日都要礼佛吃斋,就不同咱们一起用晚食了。”
霍成樟呆了一下。
他完全没想到是这么个回答,半天没说上话来。
林绣姑便问他:“怎么了?”
霍成樟看了看母亲兄嫂们的表情,垂下眼眸,道:“祖母没有生病吧?”
林绣姑就笑了:“没有,你祖母好着呢,你放心吧。”
她说着,就看向崔云昭,见崔云昭点过头,她才道:“等你休沐了,就去后院看你祖母,可好?”
顾老太太对霍成樟是极好的,就连霍新枝也比不上。
霍成樟刚出生那会儿,因为一母同胞的霍新柳身体孱弱,父亲母亲就更费时间照料她,那时候照看霍成樟更多的是顾老太太。
他更担心顾老太太也在情理之中,更显得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
霍成樟听到可以去看望老太太,这才松了口气,浅浅笑了。
“好,都听母亲的。”
等一家人开始用饭,霍成朴的表情也变了。
今日的饭食着实不错,有林绣姑拿手的鸡汤银丝面,也有霍新柳新学会的醋溜藕片,还有夏妈妈的拿手绝活红烧肉。
因是自家吃用,没有做那些精美的摆盘,可味道都是极好的。
霍成樟也跟着吃得没了声音。
林绣姑看着孩子们吃得香,气氛也好,心里头是舒畅极了的。
等用过了饭,林绣姑打发了孩子们出去,这才同霍檀商议。
“我看着老太太一时半会是能撑住的,时间久了,怕也要闹。”
“不过那位木婆子有些手段,能制得住她,以后还是得想些法子。”
霍檀点点头,他笑道:“母亲放心,我心里明白。”
有些事他不方便同母亲讲,只能含糊:“以后给祖母换了大院子,多添置几个仆从,她自然就高兴了,能待的住。”
林绣姑想了想,觉得也行,便道:“那就辛苦你跟皎皎了。”
娘几个说了会儿话,霍檀和崔云昭就回了东跨院。
热水已经烧好了,崔云昭先去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
等她洗干净了,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蜷缩在罗汉床上,觉得整个人都舒坦了。
霍檀比她洗的快。
等两个人一起坐在罗汉床上,霍檀便用小火炉慢慢烧着茶。
“今日吕将军赏我的茶,说是叫祁红,很香,我来煮给娘子吃。”
崔云昭本来半眯着眼,听到这话,她便睁开眼看向霍檀。
“疏通河道的事情,郭节制答应了?”
霍檀挑了挑眉,一点都不意外。
他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大马金刀,姿势洒脱,但煮茶的动作却非常标准优雅。
一看就是熟手。
“昨日郭节制就回了信,让吕将军全权负责此事,还特地表彰了吕将军,跟信送来了的还有特地赏赐的年礼。”
这很给吕继明面子。
郭子谦手底下那么多防御使,团练使,年关底下能被这样封赏的,怕只有吕继明一人。
吕继明当然很高兴。
霍檀手里这红茶,大概也是郭子谦赏给吕继明的。
这位吕将军倒是知道谁才是福星。
霍檀不用崔云昭问,便直接道:“郭节制的意思是,眼看就要越来越冷,岐阳那边的术士算星斗,说大约还有五六日就要落暴雪,让吕将军赶紧派人把流民归拢起来,让他们去河堤边做窝棚。”
窝棚好做,一般只要木料做桩,茅草为盖和墙,河滩上因为积淤多年,荒草丛生,木料也有不少。
一边清理一边做窝棚,五六日就能起一片屋舍。
看来,郭子谦以前一定来过长安渠左右,仔细看过这一代的地形。
既然看过,以前肯定有过这样的想法。
只是河渠不好清淤,又牵扯伏鹿的河道,所以多年来郭子谦一直没有行动。
今年的大雪和越来越多的流民,给了郭子谦最好的借口。
今上本就是军户出身,慈悲为怀,最看不得百姓受苦,郭子谦肯定直接绕过了天雄节度使封铎,上书给了皇帝陛下,得到了答覆才直接下令吕继明。
这样,封铎即便反对,也不可能违抗圣命。
崔云昭想到这里,顿了顿才道:“吕将军可有在军报中提你?”
霍檀淡淡道:“吕将军贵人事多,自然是不记得的。”
就是没有提,这个功劳吕继明独占了。
这也很有意思。
霍檀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这个方法是崔云昭提出,他跟吕继明说的时候,就强调过是家中娘子给的意见。
还特别说崔云昭担心流民,特地翻阅书籍,想到了这个方法。
霍檀都可以提自家娘子,一点都不觉得丢面子,但吕继明却完全把霍檀忽略了。
崔云昭抬起眼眸,看向霍檀。
霍檀却洒脱一笑。
他把煮好的茶倒入茶盏中,往崔云昭面前轻轻一推:“有没有名字不足挂齿,至少这一碗茶,我们们品尝过。”
“流民也能度过这个寒冷的冬日了。”
第73章
崔云昭端起茶杯,看向他:“敬天下。”
霍檀便也端起茶杯,同她碰了一下:“敬苍生。”
两个人吃了茶,霍檀就说:“这茶确实不错,明日我去寻吕将军,把剩下的茶都要来。”
崔云昭笑了一下,说:“有郎君这样的属下,吕将军应该高兴的。”
霍檀肯要茶,就是把这事揭过,表示自己不介怀没有被署名的事情,算是给吕继明一颗定心丸。
霍檀做事,从来都是滴水不漏。
两个人吃了会儿茶,霍檀便继续说:“安顿流民的差事,吕将军已经安排给吕子航和岑长胜了。”
既然军报上并未写霍檀的名讳,那么这个差事自然也不可能交给霍檀,从一开始此事就同霍檀无关。
“这样也好,”崔云昭道,“如今天寒,还是军营里舒服一些,既然有些人愿意要这功劳,便让他们要去,咱们自过自己的。”
她知道霍檀心胸豁达,却也还是宽慰了一句。
霍檀却说:“这不是我的主意,也不是我应得的奖赏,我只是替娘子不值。”
崔云昭愣了一下,旋即便笑了。
“我并不在意。”
霍檀点点头,又给她倒了一碗茶。
“你可以不在意,但我要替你在意。”
崔云昭抬眸看向霍檀。
从新婚那日开始,崔云昭同霍檀说的话越来越多,随着岁月流逝,秋去冬来,两人越发熟悉起来。
尤其是这些时日,两个人几乎是无话不谈的。
每到了傍晚时分,两人坐在一起吃茶谈天,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
崔云昭此时才发现,原来的自己并没有用心去了解霍檀。
而霍檀,似乎也没有认真了解过她。
上一世的两个人,就在沉默寡言里度过了四年,后来聚少离多,最终崔云昭放弃了这一段沉默的婚姻。
重新来过,崔云昭才开始慢慢了解霍檀。
慢慢知道自己的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从过往的规矩枷锁里跳出来,活成她自己应该有的样子,而霍檀,似乎也更喜欢这样的她。
亦或者,这样坦诚的日子,才是霍檀真正熟悉和喜欢的。
就如同此刻,霍檀把自己的心事毫不保留地告诉了崔云昭,让崔云昭也更了解他。
“娘子本就是女子,只能困于内宅,而人们看到的,大多都是建功立业,大气磅礴的英雄故事。”
霍檀修长手指轻轻摇晃茶盏,看着里面琥珀色的茶汤。
他眼眸深沉,眼中有万千星海。
他的所思所想,都跟常人不同。
霍檀继续道:“可人们往往忽略了,若是没有内宅中的女子,英雄们又如何可以抛家舍业,去做让人津津乐道的英雄故事?”
“就比如父亲还在时,他一年中有七八月都在外面打仗,家里维持生计,侍奉长辈,教养子女的,就是母亲一个人。”
“可她那时候也不过二十几许的年纪,自己也还年轻。”
“母亲的身份,让人忘记她的年龄,只觉得母亲就应该伟大。”
“这不公平。”
崔云昭深深看着霍檀,这是她第一次从霍檀口中,听到他对于自己,对于林绣姑,对于女子和母亲的想法。
跟这世上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他从来就不觉得旁人的付出是理所应当对,即便是母亲,也不是。
这一刻,崔云昭心中掀起滔天波澜。
她无比动容。
她很清楚,霍檀不是嘴上说说,他既然能说出口,就真的这般想。
霍檀见她听的认真,便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所以娘子,既然你做出了贡献,就应该被人称赞,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可能,现在我还做不到,”霍檀声音微沉,“但我可以同你保证,以后我会努力,争取有一天,让人们记得你的好,不能让你白白做这么多事。”
不可否认,崔云昭被这一番话感动了。
她的心里酸酸甜甜的,有着对上辈子失去的遗憾,也有对今生失而复得的珍惜。
感谢苍天,让她重新活这一次,可以做更多事,可以救更多人。
也可以重新认识霍檀,一点一滴,认识到他为何可以最终走到高位。
开国之君,大抵从来没有凡人。
年仅十九岁的霍檀,就已经展露出非凡的思想。
崔云昭深吸口气,缓缓呼了出来。
她看着霍檀,翦水眸子盈盈。
“好,我等郎君功成名就,以后史书上,也可以留下我的名字。”
霍檀咧嘴笑了。
“肯定可以。”
“到时候,我就请史官特别书记,霍将军传中一定要有崔云昭的事迹。”
“虽然不能单独给娘子著书立传,但青史留名的事情,倒是可以努力一番。”
崔云昭不由笑了。
夫妻两个说了这样一番话,不知不觉,彼此的心又近了一些。
一壶茶吃完,崔云昭就说不吃了。
然后才同他讲今日遇到的流浪儿童。
霍檀越听神色越沉。
“你说那几个孩子,都不愿意去抚育堂?”
崔云昭点头:“是的,我仔细看了,大约有六七个孩童,小的可能才七岁,大的也不过十来岁,最大的就是那个偷东西的少年,可能有十三四岁了。”
霍檀点点头,手指不自觉在桌上轻轻敲了三下。
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崔云昭没有继续开口,等他想出一个结果。
片刻后,霍檀才迟迟开口:“你能看出有几个男孩,几个女孩吗?”
崔云昭思索了一番,才道:“说实话,看不太出来。”
流浪的孩童总是把自己弄得脏兮兮,衣着破烂,头发凌乱,根本看不出男女。
不过崔云昭回忆起来,还是觉得那几个孩子都挺清秀的。
“我觉得,女孩子多。”
霍檀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沉吟道:“博陵这边的抚育堂,一直都由巡防军管辖,吕将军是不插手的,所以我也只去过一次,去送过冬的食水。”
“我记得那边确实女孩子多一些。”
崔云昭想了想,说:“这也正常。”
乱世之下,女孩子更容易被人抛弃,家里日子实在难过,往往会留下男孩儿,女儿就会被卖掉或者扔掉。
虽然大家心里都知道是为何,可到底不是滋味。
说是正常,其实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霍檀叹了口气,半天才说:“我当时去,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不过既然有那么多孩子从抚育堂跑出来,确实应该关心。”
崔云昭倒是想到别的:“博陵这边的抚育堂,我没有去过,之前只让人送过食物米粮,那边老人多吗?”
博陵没有战事,但也并不太平,流寇和匪徒经常作乱,乱世之下就是如此。
流浪的孩子多,孤寡的老人也多。
霍檀摇了摇头:“不算多,也有那么几个,瞧着都在竭尽所能照顾孩子们。”
崔云昭便叹了口气。
“要不明日我去一趟?给送一些米粮棉衣?”
这一次,霍檀却没有答应。
“不用,你去会打草惊蛇,”霍檀道,“若那抚育堂真有问题,一旦你去了,他们就会立即把事情掩盖下去,不会再留后路。”
霍檀道:“我会让谭齐丘去查一下。”
谭齐丘是巡防军,刚好可以顺路去抚育堂看一看,倒是掩人耳目。
崔云昭便道:“好,有劳郎君了。”
“那些孩子们,我也叮嘱一下谭齐丘,若是碰到,就劝说一下,若是他们愿意过来,娘子想要如何安置?”
崔云昭便道:“绸缎庄那边还缺绣娘,那边女孩儿更多,倒是可以去做绣娘学徒,男孩就做长工便是了,反正家里的铺子多,哪里都能养活人。”
这话一说,倒是显露出金玉门户的底蕴来。
霍檀不由赞道:“娘子心善又有能力,小生实在佩服。”
崔云昭笑着睨了他一眼:“你是哪里来的小生,怕是连《蟾宫曲》都没听过。”
霍檀伸出手,把方几推到边上,直接握住了崔云昭的手。
他手心温热,给了崔云昭无与伦比的热度。
霍檀一个用力,就把软若无骨的娘子拉进了怀中。
屋中的薰笼劈啪作响,黄花梨案几上的紫金香炉燃着鹅梨香,桌边的莲花对灯烛影摇曳,照得一室温暖。
方几上的祁红还热,幽幽散着茶香。
端是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崔云昭懒懒躺在霍檀身上,嗔怪一句:“我腰疼。”
霍檀无声笑了笑。
他低下头,用自己的脸去碰她的脸颊,逗得崔云昭不停笑。
霍檀给两个人换了个姿势,轻轻按摩崔云昭的后腰。
“是我昨夜太不知道节制了,”霍檀检讨,“以后我一定改正。”
崔云昭脸上泛红,轻轻捏了他一下:“没有以后了!”
霍檀却不干。
“怎么能没有以后了?”
霍檀在崔云昭耳边低声问:“娘子昨夜不也挺欢喜的?”
他这一说,崔云昭被他逗得满面通红。
“无赖,说这些做什么?”
崔云昭的声音很低,几乎要听不见了。
她发现,霍檀脸皮真的厚,这事也要拿来说。
霍檀一点也不脸红,他认真聆听崔云昭的话,然后就正色道:“自然要说的。”
“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我哪里做的不好,娘子可以说。”
“我一定虚心学习,努力改进,争取让娘子开心。”
崔云昭的脸几乎要红透了,她别过头,不肯理他。
霍檀却不气馁。
他再接再厉,继续问:“娘子,以后我们都行几次?”
他无赖地说:“你定,我都听你的。”
于是刚起来洗漱的夏妈妈,就听到正房传来自家小姐清晰的娇嗔声。
“霍檀,你闭嘴!”
紧接着,屋里就安静了下来。
等夏妈妈打了水回来,才听到姑爷低声笑着说:“这一次我闭嘴了,娘子怎么还不高兴?”
昨夜里折腾得狠了,今天霍檀自己都没什么兴致,同崔云昭说了会儿话,夫妻两个就歇下了。
这一夜睡得早,也睡得沉,早上霍檀早早醒来,崔云昭也跟着醒了。
霍檀让她继续睡。
崔云昭半闭着眼睛,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半晌还是道:“睡不着了。”
霍檀低声笑了笑,知道她嫌弃不刷牙就亲她,于是便弯下身,同她碰了一下额头。
“那就躺着。”
“躺着做白日梦。”
崔云昭就笑了一声。
她催着霍檀赶紧起身,然后就翻了个身,继续闭目养神。
崔云昭确实想赖一会儿床,结果躺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又睡了过去。
等到她再醒来时,霍檀已经出门了。
今日无事,崔云昭用过早食,就在书房里读书。
她之前从家中取了许多医术回来,正在一本一本读,最近又找到了一本药理,继续钻研。
只不过老神医所说的牵机药确实太过神秘,崔云昭一连看了好几本,都没有找到想要的内容,只能继续读下去。
老神医当时说的《药经》和《百毒谱》崔云昭也费劲寻了来,粗粗翻过,上面确实有记载马钱子这一味药,只不过上面只有寥寥几笔,内容还没有老神医说得多。
崔云昭便只能继续寻找其他药书。
她翻看书本,不经意间看到了自己用来记录梦境和前一世重要大事的纸笺。
崔云昭拿起纸笺,从头到尾慢慢看了一遍,目光停顿在了最后的那个梦境里。
她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之前没有想到的事情。
当时那两位太医说辞含糊不清,让人以为他们所说的病人是生了病,如果不是呢?
太医说话本来就含糊,开方子也是,从来不肯说清楚。
既然有人用牵机药毒杀了她,那会不会有人,也用牵机药去毒害别人?
亦或者,用了其他的药呢?
若是如此,确实也是无药可医的地步,跟病入膏肓是一样的。
崔云昭垂下眼眸,拿起狼毫,在纸笺上添了一笔。
等到写好了,崔云昭又反覆看了一遍,才把纸笺折好,放到她自己的妆奁里。
她的妆奁匣子霍檀从来不会翻看,梨青和桃绯也不会去动,比较安全。
做完这些,崔云昭就没有心思再看医书了,她索性找了一本梦楚的游记来读。
读着读着,崔云昭的神情又变了。
她不自觉直起腰背,一个字一个字仔细读了起来。
这本游记记录的是一名游侠,在梦楚一代游历的故事,基本上就是梦楚等地的风土人情。
因为梦楚位置偏僻,并且在多年的战乱之后,如今已经不属于大周,而属于南越,现在想要知道梦楚的消息更难。
南越大多都是密林和部族,部族的族人生活隐蔽,不与外世接触,关于他们的故事是很神秘的。
更有甚者,因为久不见外族人,所以他们对陌生人也都很防备,不会对他们热情。
看老神医的意思,那本崔云昭一直没有找到的《楚天志》一是年代久远,距今已经过了多年,二是对于梦楚和天水一带的风土描述并不细致,有编造嫌疑。
所以老神医并没有当成真事的故事来读。
要不是崔云昭提起,老神医大概都想不到牵机药这种毒药,他甚至不能确定这种毒药是否一定存在。
崔云昭轻轻叹了口气,低头揉了揉眉心。
歇了一会儿,她继续翻看这本书。
这本书的作者本来就是梦楚人士,因为年少就向往外面的世界,所以十几岁时就离开了深山,走了出来。
他多年在梦楚游历,因本身就是梦楚的族民,所以并未被排斥,反而可以很好地融入当地的生活里。
这本游记名字叫《梦楚》,算是一语双关,有梦回楚地的意思。
崔云昭看的很认真。
她看着看着,就看到这位游侠到了一个叫武家岭的村子。
这个村子在武家山上,因为已经算是密林深处,所以村中的族人很少,不过只有五六十户。
尤其是因为多年封闭,他们的医药很落后,至今还在沿用巫医来治病救人。
游侠记录了几种病症。
其中一种病症,就是这个地方的村民经常会忽然抽搐。
而且村民们最多只能活到四十岁左右,就会逐渐全身萎缩,不能出门,最后抽搐而亡。
当地人对此病不了解,也没有厉害的大夫,便都当成是山神的诅咒,每年都要供奉山神,以求长生。
可是完全没用。
最后他们的巫医只能用另一种毒性很低的红棘藤来缓解病症,让族人在忽然抽搐时很快无力平息下来,但时间久了,武家领的人就会越来越眼盲,最终导致失明。
寿命也并没有被延长。
这位游侠去这个村子的时候,感觉他们的病症很奇怪,年少时往往不会得病,一旦开始上山打猎,开始耕作采摘,才会得病。
村里人都说是因为杀了山里的神兽,才触怒了山神,但那位游侠见多识广,并不觉得是什么诅咒。
他当时就跟族长说肯定是山里有某种有毒的草药,他们沾染到了才会犯病,若是完全不沾染,就不会犯病。
希望他们换一片山林,若还不行,最好全村搬走。
但这提议根本不可能被接受。
最终,那位游侠只能遗憾地离开了。
不过他离开之前,也听到村里人小声议论,说当年有几个年轻人不想在山里等死,离开了武家岭,从此再未回去。
崔云昭看到这里,觉得这个描述跟马钱子的毒性非常相似。
尤其这个村子里的人并没有误食马钱子,而是入山之后沾染碰触,或者食用了被马钱子污染过的溪流,也可能是带回了被马钱子毒死的野兽。
因为村人完全不知道是毒物导致,所以他们根本就不会去防备,也不会切断来源,导致了村中所有人都染病。
如果说孩童年少时不会得病,那应该不是带回了被毒死的野兽,问题就出现在山林里。
最后那名游侠也提到,武家岭的人是离开过深山的,并且离开了不止一人。
也就是说,马钱子这种毒药,很可能被不知情的年轻人带出来,并且误打误撞落到了药者手中。
之后药者是否去过武家岭采集草药,崔云昭不得而知,但既然前世她就是被牵机药毒杀而亡,就意味着马钱子这种毒药肯定是被人发现了的。
否则那些医药典籍也不会记录。
崔云昭深吸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她把重新取出纸笺,把游记里的这部分一一记录下来,然后便继续认真读下去。
后半部分,就没有有关毒药和怪病的游记了。
崔云昭全部看完,才长舒口气,这会儿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一上午都没有吃上一口水。
中午用过了饭,崔云昭睡了一会儿,下午就过去西跨院那边,先去问了问木婆子,见老太太已经老实了,便陪着林绣姑说了会儿话。
老太太不在,家里的气氛真是翻天覆地,就连霍新柳也偶尔会在院子里散散步,仰头看天发呆。
一晃神就到了晚上。
霍檀今日是踩着晚霞到家的。
他回来的时候,晚食已经备好了,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巧婆子不在,家里的饭食倒是越来越好。
今日晚上有一大盆芋头烧排骨。
除此之外,还有鲜鱼鲊,水晶脍,豆腐羹,素白菜。
霍檀还拎了一盒子糖糕回来。
他把糖糕递给崔云昭,自己去洗手,然后才道:“回来路上瞧见,今日排队的人不多,就买了一盒。”
“我记得柳儿爱吃这个。”
霍新柳自从那盒子糖糕出现,就再也没有挪过眼睛了,好半天才听到阿兄这般说,立即就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很干净,有一种不谙世事的美好。
“多谢阿兄。”
霍新柳的声音细细软软的,虽然说话很慢,但吐字却很清楚,不会让人听得费力。
一家人坐下来,就开始吃饭。
席间也不过说些今日里发生的琐事,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等用过了饭,霍檀和崔云昭就要回去西跨院了。
倒是霍成樟喊住了两人。
他站在那,难得有些犹豫。
霍成樟是家里孩子中最冲动也最果断的,他想要什么就直接说,想做什么都直接做。
所以现在见他犹豫,霍檀还有些惊讶。
“十一郎,怎么了?有事你但说无妨。”
霍成樟方才吃饭的时候就没说几句话,显然是心里藏了事。
听到这话,霍成樟想了想,才抬起头道:“阿兄,今日武学的周教习说,若是我愿意去武行班,可以学到武学最好的烈阳长拳,只是……”
只是要多交束脩。
他不说,崔云昭也立即就明白了。
霍檀同崔云昭对视一眼,便洒脱一笑。
“这是好事,证明教习看重你,”霍檀道,“既然这样,明日便让阿姐陪你去一趟,把束脩给交齐。”
霍成樟立即就高兴了。
他马上扬起笑脸,很精神地喊:“多谢阿兄。”
霍檀就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十一郎,你好好学习,等过几年参军,一定能建功立业。”
霍成樟使劲点头:“我知道的阿兄,你放心,我一定不辜负你和阿娘的期望。”
这事情说定,霍檀就跟崔云昭回了东跨院。
待洗漱完,夫妻两个又在罗汉床上坐定了。
今日霍檀倒是没有煮茶,只从怀里取出一个木盒。
盒子造型古朴,上面雕刻有精致的如意云纹。
崔云昭打眼一看,就知道里面是什么:“如意斋的金器?”
霍檀点点头,打开了盒子。
桌上的绣球纱灯灯光明亮,烛火摇曳,照耀得盒中金玉熠熠生辉。
那是一条做工精致的八宝璎珞。
璎珞中央有一块掐丝如意,如以上镶嵌了一块硕大的红玛瑙,四周点缀有各色宝石,灯光之下简直是璀璨夺目。
霍檀凝望着崔云昭如玉的容颜,问她:“娘子,喜欢吗?”
第74章
崔云昭自然是很喜欢的。
如意斋的金器在整个大周都很有名气,尤其是他们的金饰头面,在汴京被夫人贵女们争相抢购,多年来一直都很流行。
不过博陵倒是没有如意斋,只有岐阳和伏鹿才有。
崔云昭笑着看向霍檀,那双漂亮的凤眸似乎也被金玉点亮,光彩夺目。
“郎君哪里来的这珍惜物?”
霍檀见她喜欢,也跟着笑了。
“我今日去寻吕将军,说家里喜欢吃那祁红,想要再求一些,但吕将军说昨日已经都赏了出去,没有其他的了。”
“不过他家中夫人年纪都大了,用不上那些珍贵头面,便把郭节制赏赐的这条璎珞给了我。”
崔云昭听到这里,不由笑道:“他倒是大方。”
吕继明这是明白了霍檀的意思,想要顺水推舟,让霍檀也高兴,只可惜红茶确实没有了,便给了更贵重的东西。
尤其这个主意是崔云昭出的,吕继明这是隐晦地让霍檀感谢崔云昭。
倒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吕将军做事一贯如此。”霍檀笑了一下。
他从盒子里取出璎珞,看着崔云昭:“娘子,我给你戴上?”
这条璎珞确实很贵重,尤其上面那颗玛瑙,又大又圆,应当也不是如意斋的普通款式。
崔云昭点点头,她探出身去,就让霍檀给她把璎珞戴在颈子上。
灯光之下,美人本就霞明玉映,再配上这一条精美贵重的璎珞,更是肌肤赛雪,光彩夺目。
崔云昭此刻问霍檀:“郎君,好看吗?”
霍檀深深看着她,片刻后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好看,”霍檀顿了顿,“娘子更好看。”
崔云昭就笑了起来。
收到了礼物,崔云昭很高兴,却还是把那璎珞取了下来,只对霍檀道:“等明年春日里游园,我再戴上,如今出门都要穿斗篷,戴了也白戴。”
霍檀便说:“好。”
他知道,崔云昭现在不过是军使娘子,即便是博陵崔氏女,也不好戴这么贵重的金玉之物。
好东西,也要配得上身份。
等崔云昭把璎珞放好,霍檀才道:“今日我让谭齐丘去了一趟抚育堂。”
一说起正事,崔云昭的神色就变了。
“如何?”她问。
霍檀便说:“今日正好小丘轮值,他们小队本来也要巡逻,他便引着队长往那抚育堂行去。”
“既然路过了,那就没有不进去看一看的道理,所以他们队伍理所应当进了抚育堂。”
崔云昭听得很认真。
霍檀继续说:“小丘回来跟我讲,说抚育堂里只有五六名老者,还都是老妇人,不过她们倒是能照顾幼童,便不显得突兀。”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年轻的仆妇,一直都在抚育堂里帮忙照顾孩子,小丘说其中有两名她认识,就是博陵本地人,原也是军户女。”
霍檀垂下眼眸,想了想,继续道:“小丘还说,他不敢东问西问,便只能粗粗看过,大概看到了三十几名女孩,十几名男孩,女孩的年龄普遍比男孩儿小,都是十岁以下,男孩倒是有两个十三四岁的,已经帮忙做粗活了。”
“除此之外,抚育堂毫无异常。”
“大家都各司其职,有的在劈柴,有的在做饭,还有的在缝补衣物,大约十来岁的几个孩子都在洗衣,显然是抚育堂接的活计。”
抚育堂虽然是特设的慈善堂,可如今府衙也没多少库银,能给他们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尽量满足每日饭食,不叫他们饿死冻死,已经不容易了。
所以孩子们想要过得更好,就要自己多做活计。
洗衣这种活计,孩子们倒是力所能及,就是天寒地冻,听着实在可怜。
崔云昭叹了口气:“这样听着,确实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女孩年纪都偏小,我觉得有些不对。”
“那些年纪大一些的孩子呢?哪怕十六七岁都嫁人了,可十岁到十六七岁之间的也一个都没有?”
霍檀微微蹙着眉头,他道:“也可能跟其他男孩一起出去做工了?”
也有这个可能。
但崔云昭却还是摇了摇头。
“抚育堂有这么多孤儿吗?就光小丘看到的,加上老者,已经有快六十人了,抚育堂哪里能养活那么多人?”
“如果还有人外出,那加起来要有七十人,住哪里呢?”
抚育堂用的是无人居住的荒废院子。
院子里前后有三间屋,还有厢房和厨房等,能住人的房间不过六七间。
哪怕孩子们年幼,都挤着睡通铺,要想住下那么多人也不容易。
这里面还有老者和仆妇,他们要分住两间。
说到这里,崔云昭总觉得有些不对。
可具体哪里不对,要从哪里去想,崔云昭却没有头绪。
她抬眸看向霍檀,霍檀也正看她。
四目相对,夫妻两个不约而同苦笑一声。
“似乎确实有问题,”崔云昭叹了口气,“可现在看来,抚育堂不好查。”
“小丘没说其他的事吗?”
霍檀记性很好,今日刚发生的事情,他根本不用回忆,只说:“小丘只说,他走的时候,其中一名熟悉的仆妇,让年纪最大的那个女孩出来送他们。”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哦?”
霍檀道:“那队伍里小丘年纪最小,也看着最和善,队长就让他跟女孩说了几句话,让她不用送了,外面冷。”
“不过那女孩看起来很木讷,反应也迟钝,半天才点头,然后就对小丘说,抚育堂很好,什么都有,他们在这里拥有了家,过得很开心。”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客套。
崔云昭不由淡淡扯了扯嘴角:“父母过世之后,每当家里有客人,二婶娘就让岚儿和霆郎去同客人说这种话,听起来简直是全家和睦,幸福美满。”
霍檀听出她话中的嘲讽。
便捏了捏她的手,继续说正事:“小丘说抚育堂他们之前去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是这样,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而且孩子们都是脏兮兮的,不怎么跟人说话,他也看不出来孩子们多了谁少了谁,根本就不记得。”
崔云昭点点头,最后只能叹气。
“看来,这事急不得,现在不能明目张胆查下去,否则一定会打草惊蛇。”
“既然抚育堂有事情,但这么久都没人发现,已经说明对方足够谨慎了。”
“敌在暗,我在明,不好查啊。”
霍檀也跟着叹了口气,却很快就笑道:“娘子也不用太过沮丧,我在巡防军中认识的人很多,不管又谭齐丘,还有别的长行,明日我让小丘暗中联络,等那些巡防军轮值时,在暗中探查。”
这是最好的方法。
崔云昭想了想,道:“其实还有个方法,只是暂时没有想到合适的人选。”
霍檀一下子就明白,她的意思是寻找一个年龄适合的孩子进入抚育堂,暗中观察抚育堂到底有什么问题。
只是这个人选确实不好找。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摇了摇头:“看来是不成的,还是慢慢查吧。”
崔云昭叹了口气:“也不知那几个孩子过得如何了。”
她还是有些担心的。
主要是天气越来越冷,城里虽然没有战事,却也不那么安全,有些无家可归的乞丐流民也会欺负流浪孩童。
霍檀便道:“我已经同小丘说过了,他们巡防的时候会看顾,知道孩子们不愿意去抚育堂,他们也不会强迫,会给买些食水。”
崔云昭这才松了口气。
她笑了一下,道:“多亏郎君,许多事我不便做,郎君倒是都能出手相助。”
霍檀却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既然知道了这样的事,就不可能视而不见,总要伸出援手的。”
“否则参军打仗,根本没有意义。”
“做军人,就是要保家卫国,若是只想着争名夺利,那永远都成不了事。”
崔云昭感叹:“郎君所言甚是。”
“若是天下人都这么想,这些年的战乱和死伤,就不会出现了。”
可这是不肯能的。
人人都想荣耀加身,权利在手,谁也不愿意屈居人下。
王政不纲,权反在下。
既然人人都能靠着战争成为皇帝,那任何人都不会放弃了。
崔云昭忽然有些好奇。
她往前探了探身,凑到霍檀面前,压低声音问他:“郎君,若有朝一日你也有这个机会,你会心动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
因为前世的霍檀就抓住了所有的机会,一跃而上,成了开国帝王。
但现在,霍檀只是个刚刚成婚是十九岁少年。
说他是青年,他都未及弱冠,在那些将军们看来,他就是没长大的孩子。
没有任何威胁。
霍檀垂眸,看着崔云昭那双灵动的凤眸,淡淡笑了。
他忽然伸出手,在崔云昭脸颊上捏了一下。
没有用力,一点都不疼。
但崔云昭还是看出了霍檀的轻松。
对于这个问题,他并不觉得冒犯,甚至一点也不紧张。
“娘子,我也是个很功利的人。”
霍檀垂眸道:“只要有机会往上走,我不会放弃,我会用所有的努力,越爬越高。”
“若是有一日我能攀登到山巅之上,我绝对不会因为危险而退缩。”
“娘子你明白吗?”
崔云昭认真看着他,也跟着笑了一下。
她的眼睛笑起来很好看,眼尾有一条很漂亮的弧度,让她整个人都是明媚而自然的。
崔云昭也伸出手,在霍檀脸颊上捏了一下。
“那郎君,你去攀登巅峰吧,”崔云昭一字一顿道,“我陪你一起。”
她想了想,又说:“我也不怕。”
这一刻,霍檀心里掀起巨大的波澜。
那波澜如同被飓风掀起的海浪,惊涛拍岸,巨浪滔天。
崔云昭的话,点亮了他内心深处一直微弱的那盏等。
这一刻,那盏灯几乎光芒万丈。
霍檀轻轻舒了口气,他看着崔云昭道:“好,我们一起攀登。”
夫妻两个说着这些惊世骇俗的话,心里却是无比安稳。
话题在这里停住,没有继续说下去,霍檀很果断换了话题,说起了军营里的其他事。
“郭节制身边除了吕继明,还有个英勇善战的关大仁,我并未同与关将军效力,不过也有过几面之缘。”
“岐阳下辖博陵和代郡,武平下辖榆江,都是中原等地富饶的要地。”
霍檀一边说,崔云昭就在心中勾勒地图。
霍檀的手在茶杯里沾了一下,然后就在桌上画了起来。
“原本郭节制的意思是,让冯朗防御博陵,让吕继明防御代郡,这样一来,两府就都有保障。而关大仁则留守岐阳,作为郭节制的左膀右臂,保护他的安全。”
崔云昭点点头,她道:“如此看来,郭节制更看重关大仁。”
霍檀笑了一下:“娘子聪慧。”
他继续道:“不过冯朗因为家里的灾祸,没能继续给郭节制效力,郭节制便只能把吕继明调来更重要的博陵,另外派了关大仁的副将去了代郡,这样一来,关大仁在郭节制那边就更重要了。”
也就是说,现在在郭子谦面前,关大仁及其副将都是要职,而吕继明就显得形单影只。
原本跟他关系不错的冯朗因为种种事端,同他也离了心。
崔云昭思索片刻,道:“所以吕继明才那么急着表现。”
霍檀又笑了一下。
“正是,尤其是伏鹿。”
“现在眼看夺取伏鹿有望,吕继明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博陵距离伏鹿那么近,若是能以博陵望伏鹿,能替郭节制拿下伏鹿,那么伏鹿的观察使便手到擒来。”
崔云昭接过话头:“伏鹿的位置太重要了。”
伏鹿是距离汴京最近的重要州府,水路亨通,经济繁荣,往年战乱时,伏鹿多次作为陪都。
不过也因为伏鹿重要,所以前朝末年和如今北周初年,伏鹿都未设立节度使。
一直都是其他州府的节度使代辖。
因为隔了一层,也免除了坐伏鹿望汴京的隐患。
郭子谦这个人野心确实很大。
在命令吕继明攻下武平之后,他甚至没有派大将去防御武平,反而依旧让当时留守的岑指挥暂管武平军务,不做其他变动,只保百姓安危。
岑指挥就是岑长胜的父亲,他的官职只到步兵营指挥,麾下不过五百人,根本不足为惧。
但因为当时剿逆已经把城中的盗贼军匪都灭了个干净,只有岑指挥这样级别的武将辖制倒是不算冒险,毕竟城中还有文官和知府在主持政务。
郭子谦不要武平,对武平没有异心,一是对裴业表达忠心,二也要展露自己没有野心。
但正是因此,崔云昭才说他野心太大。
武平算什么?武平作为曾经李丰年的藩镇,麾下不过只有一府,还被李丰年这么多年弄得穷困潦倒,百姓都要过不下去了,宁愿当流民也不回去,要一个空城和荒地有什么意义?
郭子谦用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武平,表达了自己的忠心。
裴业可能不是看不出来,可是中原腹地战乱多年,皇帝同藩镇都是这样真真假假,拉拉扯扯,相互试探。
就连裴业也不能免俗,认为只要郭子谦不造反,那就是最忠心的良臣了。
夫妻两个都没说话,却不约而同想到了这里。
霍檀叹了口气:“君不君,臣不臣,长此以往,必将不国。”
说起来,霍檀其实没有读过多少书,可对于眼下世局的点评,却是针砭时弊,一语中的的。
他平日里也都很敬仰裴业,但对于裴业的有些想法,依旧不认同。
崔云昭忍不住问:“郎君以为如何?”
霍檀看了看她,片刻后才道:“我认为,应该削藩。”
崔云昭心中一震。
霍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见院中并无旁人,才压低声音开口:“藩镇一日不能免除,就会有权反在下的风险,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
“可想要解除藩镇,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崔云昭垂下眼眸,声音也很轻。
“郎君以为?”
霍檀深吸口气,片刻后才道:“王师振,则藩镇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崔云昭喃喃自语:“普天之兵,莫非王师。”
只有手里的兵足够强大,一藩平一藩,让士兵听从朝廷诏令,藩帅退回成为王将,才是国祚永昌的良方。
当然这并非是霍檀独创。
除了乱事之下,往前看的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只可惜前朝忽然封赏藩地,以至于朝政崩乱,才造就了这个局面。
霍檀要的,不过是拨乱反正,回归旧例。
这并不轻松。
他知道,满朝文武也都知道,甚至坐在龙椅上,靠权反在下夺得地位的裴业也知道。
人人心里都清楚,藩镇是祸害,可人人都知道,藩镇不好除。
裴业跟历代夺得帝位的皇帝们一样,都选择了忽视藩镇的恶处,只想平息眼前的纷争,争取一天一日的平静。
可这平静,不过是偷来的。
从来都不长久。
霍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如此说,一旦有一日到了那个位置,他也一定会去做。
他从来不会因为事情危险艰难,而半路退缩。
崔云昭认真看着他,见他眼中有光,唇角有笑,就知道他是从来不怕的。
于是,崔云昭也勾起了唇角。
“郎君,这样很好。”
“若有一日能海清河晏,四海清平,到了那时,才是百姓们真正的好日子。”
崔云昭偏过头,透过隔窗的缝隙,看着外面的幽深景色。
这个小小的院落里,住着他们一家人。
这条藕花巷,这一片听泉区,乃至整座博陵城,有数不清这样的家,同样的一家人。
苍天之下,百姓们所求不过一日三餐,不过阖家平安。
一个王朝,一位皇帝,唯一要做的其实就是这么一件事。
听起来很小,实际上很大。
崔云昭忽然开口:“郎君啊,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霍檀一下子愣住了。
此时此刻,就连他自己也不过是想想罢了。
他打过那么多仗,也杀过很多人,手里染着无数人的鲜血,可能他自己也要踏着尸山血海,踩着鲜血一步步往上走。
想要登天,就要先成为藩镇。
可他却依旧在说,不想要藩镇留存。
若是外人听来,其实是很可笑的。
况且,他说的话太大了。
那不过是他看到路边哭泣的孤儿,看到蹒跚独行的老者,看着失去了家园,面目茫然的人们无声哭泣之后,午夜梦回里的所思所想。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走到高位的那一天。
现在的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军使。
一个军使能做什么?能活下去,保护一家老小,都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的事了。
可现在,崔云昭却告诉他,她相信自己能做到。
从成亲那日开始,霍檀同崔云昭越来越熟悉,时至今日,他已经深刻明白了崔云昭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是跟自己一样的人。
霍檀清晰无比的意识到,崔云昭跟自己,从来都是一路人,他们所求,所思,所想都是一致的。
虽然出身不同,虽然见识不一,可他们的初心确实出离一致。
这很难得。
这对于成婚前只见过一面的,并不门当户对的夫妻,简直是苍天眷顾。
霍檀深深看着崔云昭,这一刻,崔云昭能感受到他身上忽然迸发出的坚定。
那种坚定,让人无比安心。
崔云昭挑眉笑了笑:“怎么,郎君自己也不相信自己?”
霍檀也跟着笑了一声,然后他就轻轻叹了口气。
“不是不相信自己,只是不相信世道。”
崔云昭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霍檀的。
绣球花灯摇曳,照耀得屋中两个年轻人俊美无俦。
他们都还年轻,还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那我们就踏踏实实做好眼下的事,走好每一步路,先守好我们自己的家。”
霍檀点头,这一次坚定地说:“好。”
今天晚上的话题说的有些远了,那些人事和错综复杂的朝政颇费脑子,两个人不过说了两刻,就觉得有些累了。
霍檀见崔云昭直打哈欠,便道:“娘子,早些睡吧,你也累了。”
崔云昭点头,正要从罗汉床上下来,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那敲门声仿佛暗夜中的惊雷,一下子敲击在两个人的心尖上,让他们不约而同停住了动作。
崔云昭面色微变,下意识去看霍檀。
霍檀拍了一下她的手,一边穿鞋,一边迅速穿好外袍。
“别怕,我去看看。”
霍檀如此说着,快步往外走去。
崔云昭也跟着穿好了鞋,她拢了拢发髻,来不及梳妆,干脆直接穿上了披风。
这动静太大,厢房里的夏妈妈也开了门,探头看了出来。
崔云昭走到门边,对她道:“妈妈先回去。”
夏妈妈便关上了门。
霍檀已经来到了影壁前,看到宿大正目光炯炯看着西跨院这边的偏门。
“谁?”
见霍檀来了,宿大才开口问。
外面传来的声音,霍檀很熟悉。
是他麾下的樊大林。
樊大林本是个粗人,说话声音粗狂,可此刻他却压低了声音。
“同军使说,抚育堂出事了。”
霍檀心中一紧。
昨日崔云昭碰到那几个孩子本来就是意外,今日他让谭齐丘去抚育堂查看,也是暗中叮嘱,并没有大张旗鼓。
可是到了夜里,抚育堂就出事了。
霍檀蹙起眉头,压低声音说:“是我,出了什么事?”
他一边说,一边让宿大开门。
外面樊大林的语速很快:“抚育堂在戌时正左右走了水,不过两刻就烧了起来,孩子们……”
樊大林的声音很干涩:“孩子们,都还在里面。”
第75章 他会回来的,我相信他。……
霍檀心中一惊,万没想到是这个事情。
他看樊大林站在门口,便道:“进来说话。”
樊大林以前来过霍檀家,也是轻车熟路,神色凝重的跟着霍檀快步往院中行去。
绕过影壁,樊大林一眼就看到站在正房门边的崔云昭。
他自然见过崔云昭,便冲她点头:“打扰九娘子了。”
崔云昭忙请人进了堂屋,还要给他倒热茶。
樊大林却摆手,也不坐下,直接就同霍檀道:“军使,我家就住在抚育堂左近,大约戌时没过太久,整条巷子都安静下来后,那边就有了动静。”
樊大林个子很高,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倒是说话非常利索,语速很快。
他飞快说:“一开始我没觉得什么,直到我家娘子说那边起了烟,我才意识到不对。”
“我往这边赶的时候,那边的火已经很大了,我远远看着,那几个做活的仆妇都在外面焦急看着,一边用水往里面泼,外面一个孩子都没有。”
也就意味着,起火的时候孩子们都在屋里。
他们都还年幼,什么都不懂,看到起火肯定想往外跑,却不知道要如何跑。
崔云昭听到这里,神色也凝重起来。
她同霍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思。
这两日才要查抚育堂的事,那边就立即起了火,一把火可以把所有的证据都烧灭,什么都留不下来。
事情不会这么巧。
霍檀从来不相信天底下有什么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有人故意为之。
崔云昭自然也不信。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很快霍檀就做出了决定。
“我去一趟。”
他迅速道:“娘子你让宿大宿二去叫弟兄们,他们认识门路。”
“另外,你看好家宅,不要外出。”
说到第二句的时候,霍檀很严肃。
崔云昭顿了顿,她却没有更多迟疑,直接道:“郎君小心一些,我等你回来。”
她这么说着,霍檀便直接拿上唐刀和斗篷,快步往外行去。
樊大林跟在他身边,快步往前走,嘴里还说着抚育堂那边的情况。
不过眨眼功夫,樊大林来了就走,连带着霍檀也消失不见了。
崔云昭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子,愣了愣神,才叫了夏妈妈,同她一起去叫宿大宿二两兄弟。
他们跟了霍檀许多年,对于霍檀麾下的弟兄们都熟悉,听到这事,立即就道:“娘子放心,我们这就去。”
崔云扎吩咐完他们,便让平叔看好家门,自己则回了东跨院。
她站在门口仰头眺望,只能看到漆黑的墨色,看不到冲天的火光,也看不到浓重的黑烟。
崔云昭心里头担忧极了,她在门口来回踱步,秀眉紧紧拧着,嘴唇也泛白。
她既担心孩子们,也担心霍檀,心里七上八下,就是不安宁。
夏妈妈刚煮了茶,见她这样,便叹了口气。
“小姐先坐下,门口太冷了,”夏妈妈放下门帘,又重新烧了薰笼,然后才道,“城里有巡防军,还有救火队,姑爷过去也只是盯着他们行事,不会有危险。”
崔云昭却摇了摇头。
“巡防军赶不及,救火队可能也要等一会儿,家里离那边不算远,以郎君的性子,肯定要自己进去救人。”
崔云昭说着,声音也有些干涩。
霍檀既不是巡防军,也不是救火队的救火兵,他会赶过去,仅凭善心两字。
此事他既然知晓,万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崔云昭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紧张起来,她甚至喃喃自语:“都是我多管闲事,若是不去说抚育堂的事情,或许郎君就不会有危险了。”
夏妈妈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温暖,因为经年做活,手上有着数不清的老茧,可那些茧子都是崔云昭熟悉的。
从小到大,就是这双手,给了她母亲般的温暖。
“小姐,无论事情如何改变,你都会跟姑爷说的,”夏妈妈道,“你会关心那些孩子,想让他们好好活下去,这一点,你跟姑爷一样。”
“所以,不要再去想如果,万一,我们只要等姑爷回来便好。”
夏妈妈很沉稳,说话不徐不慢,让崔云昭莫名就冷静了下来。
崔云昭深吸口气,片刻后,她才说:“我知道了。”
为了让自己不再紧张,崔云昭开始思索今日的事。
“我知道,郎君身边有两个心腹,一个是周春山,另一个就是樊大林,这两人一文一武,都是郎君都军中的佼佼者,都是队将级的人物。”
周春山就是之前见过的清秀青年,他年轻许多,还不到弱冠年纪,尚未成婚。
樊大林年纪大一些,瞧着已经二十七八岁了,他已经成婚,就住在抚育堂所在的那条巷子里。
这两个人中,樊大林武力超群,是个硬汉子,周春山饱读兵法,算是霍檀身边的军师。
调查抚育堂的事情,霍檀肯定同两个人说过,也可能就是安排他们去吩咐的谭齐丘。
今日抚育堂会出事,要么就是一开始有人注意到了谭齐丘跟霍檀的关系,或者看到了霍檀或霍檀身边的人接触谭齐丘,而后谭齐丘就去了抚育堂。
要么,就是抚育堂里的仆妇或者老人们,其中就有专门帮着那些人做事的。
无论那些人拿抚育堂做什么,他们肯定没做好事,并且心里有鬼。
现在既然发现被霍檀盯上,立即就放火,毁尸灭迹的恶毒想法简直呼之欲出。
崔云昭脸色很难看。
“那些人拿抚育堂做的事情,肯定天理难容。”
夏妈妈见多识广,经历丰富,她想到之前小姐说的事,面色不由也跟着沉了下去。
“小姐,你说会不会,那些年长一些的女孩儿,都被卖掉了?卖去青楼楚馆?”
崔云昭瞪大了眼睛。
她前世没怎么接触过这样的事,没有往这里想,被夏妈妈这么一提点,立即就觉得有道理。
可在这之后,她又觉得满心恶心和愤恨。
“若真是如此,这些人简直丧尽天良。”
“流浪的孩童为了生存,进入抚育堂,他们每天努力工作,洗衣做饭,为的就是不流入那些腌臜地,可到头来,他们却被应该保护他们的人卖掉了。”
崔云昭说着,几乎咬牙切齿。
夏妈妈叹了口气,她没有继续说,但她心里却想,或许,都不是卖去青楼楚馆那么简单。
若只是这样,没必要一把火烧了抚育堂,因为这这样,他们就没办法继续赚钱了。
不过看崔云昭这般气愤,夏妈妈自己也只是猜测,变没有多说。
娘两个说了会儿话,崔云昭就又坐不住了。
她反覆起身,探头往外看,见外面安安静静,没什么声音,片刻后就又坐下了。
又熬了一刻,崔云昭终于坐不住了。
“妈妈,我得过去看看。”
夏妈妈心里叹气,却没有阻止,只说:“外面冷,小姐把袄子穿好,我去叫虎子,让他陪着我们一起去。”
崔云昭点头,她穿好衣裳,又换了鹿皮靴,才披上斗篷出了门。
今夜格外冷。
冷风一吹,冻得人直打哆嗦。
崔云昭身上的披风里面有一层貂绒,倒是遮风,可她的脸颊依旧是冰冷的。
这会儿王虎子已经穿了两身棉衣过来了,他有一件宽大的棉衣,套在外面,倒是暖和不少。
王虎子头上戴着四方巾,把手缩在宽大的袖子里,对崔云昭道:“九娘子,走吧。”
崔云昭刚要说话,梨青就从房里出来了。
她身上也穿着厚实的斗篷,这是今年崔云昭新给她们做的。
梨青果断道:“妈妈年纪大了,不抗冻,我跟小姐去。”
崔云昭点点头,没有多迟疑,领着两人就出了门。
霍檀的腰牌还在崔云昭身上,加之今日走了水,晚上巡逻的巡防军都去救火了,崔云扎倒是不怕巡防军盘问。
果然,他们一路安安静静来到了槐花巷,没有碰到任何人。
槐花巷口倒是有不少人。
抚育堂位于槐花巷末端,左右的邻居都不多,有的也是空置的宅院,只有槐花巷前面才有几户人家,这时候男人们和年轻的女子们都帮着去救火了,只有孩子和老人留在巷口,都很焦急。
巡防军拉着水车,快速往这边行来,偶尔也有满脸灰尘的士兵从里面跑出来,然后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即便是寒冷的冬日,火场里也很热。
崔云昭很担忧。
她站在人群之外,垫脚往里面看。
巷子里浓烟滚滚,什么都看不见,不过从这个位置看,火势应该小了许多,正在扑灭最后的火焰。
有水车和喷水器,灭火快了许多。
崔云昭心里焦急,不停往里面看,王虎子就说:“九娘子,我进去看看?”
崔云昭摇摇头,没有让他动作。
又等了一会儿,崔云昭就看到谭齐丘搀扶着两个孩子从巷子里蹒跚而出。
他脸蛋黑漆漆的,身上也被烧了不少伤痕,他扶着的两个孩子年纪都很小,身上有伤,走路都蹒跚。
他们一出来,就有巡防军去接人。
谭齐丘没有把孩子交给他们,四处看了一圈,找到了自己的队伍,才放心把人交过去。
之后,他转过身来,就看到了崔云昭。
谭齐丘眼神立即就变了。
崔云昭看到,他眸子里闪着担心。
这一刻,崔云昭的心又揪了起来。
她忙来到谭齐丘面前,问他:“九郎呢?”
谭齐丘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崔云昭有点急了,她难得声音严厉,质问他:“我问你,霍檀呢!”
谭齐丘神色一安,道:“老大刚才进去了,还没出来。”
崔云昭再也忍不住,她推开人群,头也不回往巷子里跑去。
滚滚浓烟扑面而来,崔云昭却已经顾不上了。
她要立即知道,霍檀是否安好。
巷子里的烟雾很浓,几乎让人看不清前路,崔云昭觉得呼吸困难,面上也都是炙热的痛楚。
可她已经顾不得在乎了。
她满心都是霍檀的安危,几乎是头也不回往前奔跑,身边的士兵们来来回回,却没人能拉住她。
她也听不到身边人的声音了。
此刻,她只能听到火场里的辟啪声和屋舍倒塌的巨大轰鸣声。
那声音震耳欲聋,让人的心也跟着震颤。
崔云昭凭着一口气,闷头跑到了抚育堂前面,到了这里,烟雾却小了许多。
因为这边位于巷子尽头,外面就是河道,烟雾被水吸去,没有巷子里那么浓密抢人。
崔云昭站在抚育堂大门前,此刻才重新喘过气来。
第一口气吸进去,崔云昭才觉得肺部炙热的疼,她也顾不上其他,咳嗽了两声,就踮脚往里面看去。
抚育堂里一片狼藉,三四台水车在里面喷水,记忆中模糊的小楼和屋舍都已经倒塌大半。
水、火、烟雾、灰烬混在一起,再也看不出抚育堂本来的面目。
这里的一切,几乎都要烧毁。
数十名巡防军和救火队的士兵在里面忙,有的浇水,有的口上蒙着围布,低头就往里面冲,场面看上去很壮烈。
倒塌大半的房屋还燃着火,且随时都有倒塌的风险,那些士兵们却毫不退缩,一个个义无反顾往里冲。
越是看到这样的场面,崔云昭心里越沉。
她也顾不上别的,在边上的水桶里沾湿帕子,捂住了口鼻就想往里面冲。
就在这时,谭齐丘和王虎子赶到,一左一右拦住了她。
“九娘子!”
“九娘子别去!”
崔云昭的眼睛都红了。
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心里急的,她再也没有往日的冷静自持,只剩下满脸焦急。
“我也去帮忙,还有好多孩子没出来!”
崔云昭担心霍檀,也担心那些孩子们。
她甚至是有些愧疚的。
若不是她要查抚育堂,就不会有那么多事,这一场火就不会起。
想到这里,崔云昭几乎都要流泪。
谭齐丘却死死攥着她的衣袖。
少年郎年纪不大,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他满脸灰尘,眼神却异常坚定。
“九娘子,孩子已经救出来大半,你不用焦急,”谭齐丘声音清亮,“多亏老大赶来及时,迅速救下了不少孩子。”
“现在只剩下几个年长的女孩没有找到,军使就是在全力搜寻。”
他虽然在劝说崔云昭,可眼睛却一直往火场里看。
显然也很担心霍檀。
崔云昭听到他这么说,微微松了口气,可一颗心还是悬着。
“霍檀什么时候进去的?怎么还没有出来?”
谭齐丘见她不再坚持要进去,这才松开了手。
他举起边上的水桶,兜头浇了下来,一点都不怕冷。
“我进去寻他。”谭齐丘没有回答她第一个问题,只这么说。
崔云昭心里又着急起来。
就在这时,火场里忽然发出一阵惊呼声。
崔云昭猛地抬头,就看到最宽敞的正堂在大火种轰然倒地。
一半的屋舍坍塌了。
轰隆隆的声响持续了很久,浓烟瞬间滚起,几乎遮天蔽日。
崔云昭眼睛里都要流出泪来。
“霍檀。”
她低低唤着霍檀的名讳。
这一刻,她真切意识到,她不希望霍檀死在这里。
她希望霍檀长命百岁,希望他健健康康,也希望两个人可以携手共度,白头偕老。
崔云昭自己都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已经泪流满面。
她呆呆看着倒塌的堂屋,看着烈火,看着浓烟,眼泪止不住地流。
“霍檀,你别死。”
抚育堂里,士兵们叫喊着,霍檀的手下们也在呼唤他的名字。
“老大,老大,你快出来。”
“老大你别吓唬我。”
“老大你在哪里?”
这时候,没有人在喊他军使,大家都用上了私下里的叫法。
霍檀就是他们的老大。
他带着他们从尸山血海里走过,带着他们经历一次又一次战争,最终活了下来。
他不能死。
他死了,他们这些弟兄们,就白白被老大救了那么多次命了。
樊大林脸上乌漆墨黑,汗水泪水混合着,还有星星点点的血痕。
他呆愣愣看着倒塌的堂屋,眼中忽然闪过一抹狠厉。
“都怪我!”
他伸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不应该去告诉老大的。”
周春山却神色平静。
他一直都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此刻更是显得尤其冷漠。
可他动作却不停。
周春山往身上泼了两桶水,又兜头给樊大林泼了水,紧接着,周春山把打湿了的围布系在口鼻处,眼睛里闪过一抹绝决。
“嚎什么丧?”
“军使不会死在这里,你跟我进去,我们把军使找出来。”
周春山说着,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
在他身后,五六名士兵也跟着冲了进去。
樊大林神色一变,很快,他也跟上了。
无论如何,都要把老大救出来!
崔云昭不远不近站着,满脸是泪,她看那些人一个又一个冲进去,不顾危险,不惧烈火,心里是很佩服的。
她焦急,彷徨,又无助,可此时此刻,她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她不能过去添乱。
她等在这里就好,等霍檀一出来,就能看到她。
谭齐丘见她不动了,这才松了口气,他同王虎子对视一眼,见对方坚定点头,也跟着要往里面冲。
却被崔云昭拉住了。
“你别去。”
崔云昭声音干哑:“你别去,你还小,还有姐姐,别去。”
谭齐丘太小了,崔云昭不能让他死在火场里,他如果死了,谭齐虹怎么办?
谭齐丘愣了一下,紧接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他低下头,狠狠抹了一把脸,把脏兮兮的脸弄得更脏了。
“九娘子,我是军人,既然是军人就不能怕死。”
他刚说一句,就听到院中传来惊呼声。
众人往里面看去,就看到几个人从火场里蹒跚而出。
崔云昭下意识上前两步,紧接着,她就对上了霍檀深邃的眼眸。
即便被火熏红了眼睛,即便满面脏污,但崔云昭还是一眼看到了霍檀。
霍檀身上没什么伤痕,只有衣袖有些破损和烧痕,他手里抱着小孩子,正快步往外走。
火场里走一遭,似乎都没能压弯他的脊背,他依旧玉树临风,身形挺拔。
四目相对,霍檀显然没想到崔云昭就在门外,他先是一愣,很快,就对崔云昭咧嘴一笑。
还好,他牙齿还是白的。
崔云昭倏然放了心。
此刻她才发现自己脸上冰冰凉凉的,泪水干在脸上,冷风一吹,满脸都是刺痛。
这会儿她肺部疼痛得不行,呼吸都费力,却也努力仰着头,会给霍檀一个笑容。
霍檀似乎才放心。
他没有过来,只是把怀里的孩子交给了手下,然后低头吩咐了几句。
吩咐完,他才看向身边的矮个子少年。
崔云昭这才发现,霍檀身边站了个少年人。
那少年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头发乱遭遭,跟稻草似的。
被堂屋里的火焰一烧,他头发凹凸不平,看起来有些滑稽。
但崔云昭却一眼就看出他是谁。
他就是那个偷了自家点心的少年。
崔云昭刚要上前,就看到霍檀忽然眉峰一拧,避开了崔云昭的视线,干脆利落就拿起边上的水桶,往身上泼水。
崔云昭心里一紧,她下意识攥紧手里的衣袖,几乎是嘶吼地喊:“霍檀!”
“霍檀,别去!”
爆裂的火,呼啸的风,还有不停倒塌的屋舍,那些声音震耳欲聋,在耳边不停回荡。
霍檀以为自己什么都听不见,可崔云昭的声音还是清晰传过来。
即便夜很深,天很黑,霍檀从火场里出来,第一眼看到的也还是她。
此刻,他又看到了她脸上的泪。
还有她脸上第一次出现的脏污和灰尘。
崔云昭总是干干净净,她任何时候都是精致而美丽的,霍檀从来就没看到过她狼狈的样子。
即便两人洞房那一日,她后来因为疲累而哭泣,也并不狼狈。
可这一刻的崔云昭,却让霍檀觉得很美。
霍檀的脚步微顿,他遥遥看着崔云昭,坚定对她点了点头。
他比了个口型,一字一顿告诉她:“你放心,我会回来的。”
我一定不会离开你。
说罢,他重新戴上围布,头也不回冲进了火场里。
崔云昭在他身后声嘶力竭:“霍檀!”
可是这一次,霍檀却没有回头。
崔云昭那颗刚刚放下来的心,再度悬了起来。
谭齐丘见她身影晃了两下,忙伸手扶了一下她的胳膊,扶着她坐在边上的石头上。
崔云昭深深吸了口气,轻咳一声,才低声道:“我一定要打他。”
谭齐丘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就在这时,那个偷东西的少年人快步跑了过来。
他来到崔云昭面前,看着她满脸是泪,狼狈不堪的模样,倒是显得有些愧疚。
“里面还有个孩子。”
他低哑着开口:“方才那名军爷问我孩子在哪里,才冲进去救人的。”
少年说着,低下了头,难得服了软。
“对不起。”
此刻,他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两个人的关系。
这对年轻的夫妻心善又仁慈,尤其是霍檀在火海里毫不犹豫的身影,让他彻底放下了戒心。
似乎看崔云昭著急,他想了想,说:“那孩子住的不远,应该很快就能寻到了,你别担心。”
少年说着,又有些嘴笨,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崔云昭抬眸看向他。
半晌后,崔云昭勉强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没事,不需要你来说对不起。”
崔云昭的目光穿过眼前人,遥遥落在火场里。
水车不停喷水,现在的火场里几乎已经没有火苗了。
崔云昭的心虽然还悬着,人却没有方才那么紧张和激动了。
她收回视线,对眼前的少年说:“他会回来的,我相信他。”
第76章 这声夫君真好听。
几个人在抚育堂门口等了很久,崔云昭甚至觉得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霍檀还是没有出来。
这期间,仅剩的几间厢房也烧毁了,倒塌在地,发出惊天声响。
每当这时,崔云昭就被吓得一个哆嗦。
她心里确实是紧张极了的。
她紧紧盯着最后还在燃烧中的抚育堂正堂,几乎都要忘了呼吸。
倒是赶来的梨青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小姐,喘气,没事的。”
崔云昭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一阵冷风吹过,她才觉得脸上一阵刺痛,手心里因为一直攥紧拳头,也阵阵痛痒。
可这些都顾不上了。
她只想霍檀好好回来,也希望最后的那个孩子被找到。
一群人就静默在抚育堂门口,看着抚育堂里忙碌的一切。
已经倒塌的房屋黑漆漆湿漉漉,救火队的士兵还在不停洒水,生怕有火星复燃。
就在这一片忙乱的景象里,已经烧毁大半的正堂忽然发出吱嘎一声。
那声音其实并不大。
但崔云昭却还是猛地看了过去。
冷风呼啸而过,水车的水不停喷洒进火场,只剩下断壁残垣的破败正堂在风里摇曳,不堪一击。
崔云昭倏然站起身来,她忽然觉得心里一痛。
果然,下一刻,最后屹立的正堂也在一片惊呼声中轰然倒地。
巨大的声响振聋发聩,几乎夺去了崔云昭所有的声音。
“霍檀!”
“夫君!”
崔云昭的声音是那么单薄而脆弱,刚一出口,就呼啸的冷风撕碎。
破碎不成音。
她想要往抚育堂冲过去,想从那倒塌的废墟里把霍檀找到,可她的腿却如同灌了铅,怎么都迈不开步子。
即便裹着披风,她也觉得浑身冰冷。
在她身边,梨青也急得里哭了起来。
谭齐丘回头看了崔云昭一眼,对王虎子说:“你看好九娘子。”
说罢,谭齐丘不顾阻拦,头也不回往里冲去。
此刻抚育堂里,那些没有跟着霍檀一起进去的兄弟们都目眦欲裂,他们冲上前去,不管救火队士兵的劝阻,徒手就要去触摸滚烫的木梁和砖瓦。
就在众人的心落到谷底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一片烟尘里忽然出现。
他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正蹒跚着往外走。
抚育堂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只留了一片断壁残垣,想要从后厢出来,需要费很大的工夫。
崔云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倏然松了口气,腿上一软,再度跌坐回到了石头上。
谭齐丘正好冲到那条唯一的小路之前,抬眼就看到了霍檀。
他难以置信的眨了眨眼睛,然后就惊喜地喊叫起来:“是老大!”
他这一声简直是暗中的明灯,其他的几个兄弟们不约而同向这边看来。
紧接着,他们就都惊喜地喊了起来。
“老大。”
“老大你没事啊!”
“呜呜呜, 老大你可回来了。”
这一路非常难走, 地上又湿又热, 因为要踩着倒塌的屋舍出来, 霍檀每走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
加上他怀里还抱着个孩子,所以出来的就比预计的要慢很多。
刚才前面的坍塌他也听见了,怕众人担心,这才努力加快了脚步,从后厢挣脱了出来。
此刻,霍檀听到那些哭喊声,不由笑了一下。
他对谭齐丘喊:“叫个人过来,把孩子抱出去。”
他这一声中气十足,一看就知道他没有受重伤,谭齐丘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立即就去喊人了。
等霍檀彻底从废墟里出来,已经满身满脸都是灰尘了。
他轻咳一声,把遮着脸的围布解开,使劲抖了抖。
围布上的灰尘扑簌掉落,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了。
霍檀直接把围布扔到地上,一边拍身上的尘土,一边抬头去看崔云昭。
但崔云昭却没有看他。
她低垂着头,只看着自己泛白的指尖,没有如同刚才那般殷切地看着他。
霍檀心中一动。
他几乎是福至心灵般,立即就明白了过来。
崔云昭在生气。
这一次跟平日里的嗔怪不同,她是真的生气了。
可能生气他不顾危险,也可能生气他几次涉嫌,总归,这一次崔云昭很生气,气到不想理他,也不想看他。
霍檀微微叹了口气。
可他的唇角却微微勾起。
崔云昭会为他生气,反而让霍檀心情愉悦,总想要笑。
那边的弟兄们正在安顿救出来的孩子们。
霍檀看了看崔云昭,见她依旧没抬头,就招来谭齐丘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对那个流浪少年招了招手,让他过去一一看过孩子们。
这一次救出来的孩子们一共有四十八人,三十个女孩,十八个男孩,还有一个男孩和三个女孩下落不明。
霍檀叫来那个流浪少年,让他一一辨认,看缺少了谁。
抚育堂的那些仆妇和老者,他一个都不相信。
另一边,谭齐丘小跑着来到了崔云昭的面前。
崔云昭依旧低着头,垂眸看着自己的手,一言不发。
谭齐丘还年轻,根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他傻头傻脑地说:“九娘子,老大说他没事,让九娘子放心。”
崔云昭冷冷哼了一声。
谭齐丘:“……”
谭齐丘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梨青,梨青不理他。
他就只能看向王虎子。
王虎子也年轻,不过他在市坊里摸爬滚打多年,又一直寄人篱下,倒是个小人精。
这会儿只能看着谭齐丘,对他比了个口型。
谭齐丘:“你说什么?”
王虎子简直不想理他。
他想了想,就对崔云昭说:“九娘子,外面太冷了,咱们要不先回去?”
这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崔云昭虽然生气,却没有昏了头,她想了想还是站起身,道:“是了,我们在这里也无用处,还平白受冻,多此一举。”
难得,崔云昭也会阴阳怪气说话。
王虎子不敢吭声了。
梨青倒是轻轻拍着崔云昭的后背,取了帕子帮她擦脸。
“小姐的脸都冻僵了,咱们赶紧回去洗一洗,明日肯定要红肿。”
崔云昭细皮嫩肉的,何时受过这种苦,她连灶房都没进过,这一次火场之行确实让她身心俱疲,很不舒服。
此时,崔云昭才遥遥看了一眼抚育堂内。
这一眼,倒是叫她惊讶了。
霍檀一边拍着身上的灰尘,一边大步流星往外走。
他浑身上下都是灰,脸上脏兮兮的,比流浪汉看起来都邋遢。
可此时,他眼睛却是那么明亮,其中似蕴藏了万千星海。
崔云昭脚步微顿,倒是没有着急走,耐心等他来到身边。
霍檀两三步就走到崔云昭面前。
他微微低着头,对崔云昭洒脱一下。
“娘子,咱们回家去。”
崔云昭被他一句话说懵了,问:“你不管这里了?”
霍檀直接伸手,握住了她有些凉的小手。
“救火本就不是我的差事,今日会过来,一是因为同抚育堂毕竟有些牵扯,二是既然知道了,就一定要过来救人。”
霍檀不会坐视旁人受难而置之不理。
即便不是职责所在,他也会尽力而为。
崔云昭轻轻舒了口气,道:“那孩子们呢?”
霍檀往后看了一眼,道:“孩子们都受了伤,今日就会送去青浦路药局,我同巡防军的几个队伍关系都不错,已经打好了招呼,这两日看守青浦路药局的都是我的熟人。”
霍檀这一次办事就谨慎多了,他自己压根不出面。
救人是他的秉性使然,救完就走才对。
崔云昭点点头,两个人就一起往外走。
这会儿巷子里的烟尘已经散去不少,有防火队的士兵在巷子里洒水,让灰尘尽快散去。
几人来到了巷口,就有附近的邻居对霍檀说:“多谢军使了。”
霍檀是最快赶到的军爷,并且挨家挨户砸门,让附近的邻居尽快从宅院中出来,以免被火灾波及。
有一个感谢他,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在一片感谢声里,霍檀笑了一下,摆手道:“火已经灭了,你们回去吧,晚上小心一些。”
说罢,他就拉着崔云昭走了。
回去的路上,小巷子里一片漆黑。
王虎子手里拿着绉纱灯笼,在前面照亮前路。
夫妻两个都没有说话。
天上星光璀璨,没有乌云,明日一定是个晴天。
两个人在安静的巷子里走着,霍檀忽然笑了一下。
崔云昭的气还没消呢,这会儿听到这声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不过她脸上而已脏兮兮的,瞪人的样子可爱极了,跟个花猫似的。
霍檀又笑了一声。
崔云昭斥他:“笑什么!”
霍檀轻咳一声, 好半天才压住了笑声。
“娘子真可爱。”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 不理他了。
此刻在外面, 两人不便多言,等回到家里,林绣姑和霍新枝都等在东跨院的堂屋里了。
霍檀忙道:“阿娘,阿姐,你们怎么过来了?”
林绣姑见两人好好的,王虎子和梨青也没事,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你们两个,走了水有救火队,你们去添什么热闹!”
林绣姑拍了拍胸口,显然此刻才觉得踏实了。
“好了,劳累夏妈妈半夜三更还给你们烧水,一会儿洗了澡,早些睡吧。”
林绣姑这般说这,扶着女儿的手站起身,直接往外走。
霍新枝无奈叹了口气,却还是对两人道:“你们平安就好,以后可不许胡闹了。”
崔云昭点了点头:“阿娘,阿姐,你们赶紧回去歇着吧,太晚了。”
等两人走了,夏妈妈才从水房里探出头来:“哎呦呦,小姐,姑爷,怎么弄得这么脏?”
“快来洗一洗,热水和新衣都准备好了。”
霍檀跟在崔云昭身后,两个人一进入温暖的卧房,顿时就觉得浑身舒适了。
霍檀听到夏妈妈的话,挑了挑眉看向崔云昭:“娘子,一起?”
一起自然是不能一起的,霍檀不要脸,崔云昭还要脸呢。
她把霍檀打了出去,自己先进暖房清洗。
崔云昭只是头脸比较脏,身上倒是干干净净的,因为戴着风帽,头发也没有沾染灰尘,她便脱下脏了的袄子和百迭裙,然后就开始仔细洗干净手脸。
她洗得很快,等她洗干净后,便用帕子轻轻擦过脸,踏出了暖房。
霍檀已经把脏衣裳都脱下了,只穿着干净的里衣,大马金刀坐在罗汉床上,正在摆弄药匣子。
崔云昭瞥他一眼,霍檀就抬头看向崔云昭。
见她脸蛋有些红,显然是有轻微冻伤,便道:“娘子,一会儿别用脂粉,把青玉膏仔细涂脸,两日就能好。”
崔云昭点头,道:“你去洗吧。”
霍檀就利落地进了暖房。
霍檀要沐浴,不过他洗澡很快,不过两刻就从暖房里出来了。
他连头发都洗了,这会儿身上穿着干干净净的舒适里衣,一边走一边擦头发。
崔云昭已经换了一身里衣,正昨天罗汉床上对着葡萄镜擦药膏。
霍檀来到她身边,要伸手给她擦药,被崔云昭躲开了。
“我还在生气。”
崔云昭冷哼一声。
霍檀便挠了挠鼻子,坐到了崔云昭对面,用汤婆子干头发。
“娘子,我错了。”
霍檀认错的速度之快,让人咋舌。
崔云昭不看他,只淡淡问:“哪里错了?”
霍檀卡了壳。
他想了想,是试探地问:“我不应该那么冲动,直接跑进火场里,让娘子为我担心。”
崔云昭又哼了一声。
“你知道,知道还去做?”
霍檀:“……”
猜对了也要挨说?
不过他并非不知好歹,很清楚崔云昭这是关心他,才会这般说。
霍檀微微叹了口气,却还是道:“娘子,这件事我错了,我不应该那么冲动,也不应该一句话不同你说就让自己陷入危险。”
“让你担心,让你害怕,是我的错。”
霍檀的态度很诚恳,当意识到崔云昭生气时,霍檀就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
但是,霍檀还是继续说:“可是娘子,如果还遇到这种事,我还是会去救人的。”
这就是霍檀。
他从来不会见死不救。
崔云昭抬起眼眸,此刻才正眼看他。
两个人对视一眼,崔云昭的气慢慢消了,重新浮上心头的,就是对自己感情的清晰认识。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生气。
因为在乎霍檀,关心他,害怕他出事,也因为,在心底深处,早就刻上了霍檀的名讳。
前世的两人最终以和离告终,崔云昭那时候弄不懂自己的心,可重生回来的每一天,崔云昭都是无比认真地生活着。
她认真过好每一天,用真心去对待身边的亲人和朋友,也用真心,看到了霍檀的那颗金子一般的赤子之心。
霍檀如何会叫人不喜爱呢?
在外,他是大英雄,在家,他是好儿郎。
对待崔云昭的时候,他又是最体贴温柔的好郎君。
重生之后,崔云昭从来都没有唤过霍檀夫君,因为她自己也不确定,这一次她是否会同霍檀再次走下去。
可是今日,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
她喜欢霍檀。
心底深处,她早就已经接受了霍檀,接受了这个夫君。
崔云昭深深看着霍檀,霍檀也安静凝望着她。
在生死离别之后,在危难之时,他们想着的,却从来都是对方。
这就足够了。
崔云昭轻轻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她的称呼就变了。
“夫君,你要记住你的话。”
霍檀的眉头一松。
他非常敏锐,从那一字之差,体会出了崔云昭的千言万语。
有些话,不用明说。
只一个称呼,一个眼神,或者是一句问候,都能让人明白一切。
“这声夫君真好听。”他回答她。
霍檀缓缓勾起唇角,对崔云昭露出一个爽朗的笑。
那笑感染了崔云昭,让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夫妻两个就这样笑了好久,崔云昭才觉得累了,道:“好了,说正事。”
霍檀又摸了摸鼻子,这会儿才敢伸手,去摸了一下崔云昭的脸颊。
他凑上去仔细看了看,才松了口气。
“没有大碍,应该是脸颊被泪水打湿了,又染了灰尘吹了风,娘子可能还用衣袖擦过,这才有些红肿。”
“用了那药,一两日能好。”
说到这里,霍檀又道:“还是我的错。”
要不是关心他,崔云昭何至于大半夜出门,吹风受冻,还差点冲进火场。
崔云昭看他一眼,打掉他越来越往下的手。
“你知道就好。”
霍檀笑了笑,把茶壶放到了茶炉上。
天色太晚,夏妈妈没准备茶,只在水里放了红枣生姜和枸杞,霍檀往里面加了红糖,想要给崔云昭驱寒驱寒。
水本来就是热的,很快就冒起了香甜的水汽。
霍檀给崔云昭倒了一碗,让她趁热喝。
崔云昭点点头,才说:“孩子们可有大碍?”
霍檀自己也趁热喝了口红糖姜茶,道:“有三个孩子烧伤了,还有几个孩子被房梁砸伤,不过没有大碍,养些时日能好。”
崔云昭叹了口气。
她抬眸看向霍檀,眼睛里有些凌厉的寒光。
“怎么会起火?”
霍檀也微微蹙起了眉头,他道:“我到的早,抚育堂的几个老人都跑出来了,还有两名仆妇也在外面哆嗦,他们说有两名仆妇去找巡防军和救火队了,大人们都在外面。”
“孩子们倒是都在卧房里,据其中一名仆妇说,孩子们都住在后厢,他们住在前院,起火的位置是正堂,挡住了前后的去路,他们没能过去,就只能自己跑出来了。”
听到这话,崔云昭忍不住冷笑:“三更半夜,正堂空无一人,怎么会着火呢?”
霍檀道:“因为匆忙,我没有询问,直接冲进去救人了,很快救火队就赶到了,也加入了救人。”
“我中间听到救火队的士兵说,那仆妇说最近天气太冷了,他们晚上会把用过的木炭放到正堂里,这样早起孩子们过去吃饭做活的时候,就不会太冷。”
“那名仆妇猜测,可能是火盆里的木炭没有熄灭,那屋子里有不少平日里孩子们做纸盒的油纸,应该是火星点燃了油纸才导致起火的。”
这个推论听起来还算有理。
但崔云昭还是道:“抚育堂本来就没有那么多银钱,孩子们也是饥一顿饱一顿,一日两餐都是很勉强的,这种情况下,他们还会浪费木炭放在无人的正堂?这是第一个不合理之处。”
“第二,就是那屋里既然有那么多油纸,为何不在火盆上加罩子,放置火星四溅?”
霍檀点点头,道:“我救人的时候,正好有个孩子清醒着,我就问他正堂往常会放火盆吗?”
霍檀冷笑一声:“那孩子说,以前晚上不会放,不过王姑姑说早起会冷,这十来日才开始放的,一般都是放在门口处,不挨着油纸。”
崔云昭微微挑眉。
“之前小丘说认识的那个仆妇,就是姓王?”
霍檀点头:“正是她,也是她让那个女孩儿去送谭齐丘队伍的。”
崔云昭点点头,思索片刻,道:“可时间对不上,火盆是十日前就放了的,今日才着火,此事应该不是王姑姑故意而为。”
夫妻两个说到这里,不约而同看向对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冰冷和气愤。
“第一,动手的人一定很了解抚育堂,知道那堂屋里有火盆,所以一定是抚育堂的自己人,”崔云昭声音也透着冷,“第二,我们这两天的事,应该是打草惊蛇了,可见对方心里有多虚,做的事情有多肮脏。”
“他们宁愿毁了抚育堂,也不愿意被查到。”
崔云昭说着,就把夏妈妈的猜测同霍檀说了,然后拧了拧眉心。
“若是真的,真是丧尽天良。”
霍檀点点头,面色也凝重起来。
他思索片刻,道:“那个少年,我已经吩咐小丘了,让他把那少年带回家去,好生安置。”
“他一定知道什么,今日会跑回来帮忙,就说明他一直关心抚育堂的孩子们。”
崔云昭点头:“那明日,我去小丘家里看看他,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霍檀忽然道:“等等。”
崔云昭疑惑地看向他。
霍檀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了:“方才那少年说,少了四个孩子。”
“三个女孩,一个男孩,都是年纪最大的,女孩十岁,男孩儿十二岁。”
崔云昭面色也沉了下来。
“还是有孩子被带走了。”
崔云昭冷笑一声:“他们真是,在放火之前,最后的利润也不放过,一定要榨取干净。”
紧接着,崔云昭又有些担心:“那几个孩子,会不会又危险,会不会被卖去那些地方……”
敌在暗我在明,他们根本就没办法去找孩子们。
霍檀在桌上轻轻敲了三下,他凝眉思索,显然在想办法。
“那些孩子们都是抚育堂的孤儿,他们平日也在博陵行走,偶尔会外出做工,去送做好的点心盒子。”
“对于博陵的百姓来说,他们都是熟面孔,即便平日里不注意,多看到几次,也能记得大概。”
“那些人既然要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一定不会在博陵行事,那么孩子们很可能被送去其他州府。”
“也就是说,最早明日上午,最迟明日傍晚,孩子们应该就会被送出城。”
“此刻,他们肯定还在博陵。”
谭齐丘他们是下午去的抚育堂,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即便有人通风报信,心里起疑,想要立即把事情安排妥当,立即让四个孩子“消失”,也不会那么快。
等到了傍晚,城门关闭,他们就更出不去了。
霍檀同崔云昭对视一眼,霍檀眉峰皱出深刻的痕迹。
“我明日就去禀报吕将军,说有四名孩子失踪。”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管了,就要管到底。”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明天见~
第77章 恭喜霍副指挥了。
此时已是深夜,夫妻两个折腾一夜,都很疲累了。
坐着说了会儿话,缓了缓精神,崔云昭就觉得有些困顿。
霍檀看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便打住了话头,道:“早些安置吧,明天还有的忙。”
崔云昭点点头,同他一起躺在了床上,才道:“明日我是不是得去一趟青浦路药局?”
霍檀想了想,说:“确实应该去一趟。”
之前崔云昭带着自家粮铺给流民舍粥,让博陵的百姓都知道她是个善心人。
昨夜里也有不少人看到崔云昭和霍檀去救火,一传十,十传百,夫妻两个的善事还会被人称赞一回。
既然被人知道了,那崔云昭不去看望孩子们,才会显得奇怪。
还不如大大方方去看一看,说不定反而能知道些线索。
“你去看看也好,若是有什么不足的地方,你回来跟我说,我去同吕将军禀报。”
霍檀说着话,就听到身边人发出哼哼声。
崔云昭半闭着眼睛,努力想要回答他,可她困得不行,口齿很不利索,最后几乎没了声音。
霍檀偏过头,看她已经睡着了,还难得打起了小呼噜,不由笑了一下。
崔云昭不是个心思重的人,遇到事还能迅速入睡,倒也挺好。
他帮崔云昭盖好被子,才闭上了眼睛,很快,他也沉沉进入梦乡中。
次日两个人都起来迟了。
等他们坐到膳桌边开始用早食的时候,已经金乌高悬,阳光温暖。
今日没有风,晴空万里,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
厚重的门帘掀起一角,把偷藏的阳光宣泄进来。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慢条斯理吃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鸡汤面,觉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霍檀吃饭依旧是呼噜噜的,那动静惊天动地,崔云昭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霍檀:“……”
霍檀放下空了的碗筷,咧嘴一笑:“军营里的习惯,若是吃得慢,可能就要饿着肚子上战场。”
崔云昭倒是没有说他动静大,只说:“吃饭太快对胃不好,以后在家里,夫君尽量慢些吃。”
霍檀便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他吃完了,也不急着走,坐在那陪崔云昭继续吃早食。
“等用过了早食,我就送你去谭家,然后我再去吕将军府上。”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还是要同将军禀报一声的。”
崔云昭又点了一下头,刚要说什么,外面就传来宿明木的声音:“九爷,军务司的校官来了。”
霍檀有些意外。
崔云昭忙把最后的汤底喝干净,然后就把碗筷一摞,招呼着梨青迅速把膳桌收拾干净。
等军务司的两名校官踏入东跨院的正堂时,里面已经干干净净,霍檀夫妻俩一左一右坐在主位上,正安静看着来人。
军务司来的两名校官,其中一名是职位更高的副指挥,名叫刘三,另一名是崔云昭见过的那个年轻军使,传递过消息的那个。
这两人显然霍檀都认识, 一看到刘三, 霍檀就忙领着崔云昭起身, 迎了上来。
“刘副指挥大驾光临, 简直蓬荜生辉,”霍檀笑了一下,拱手行军礼,“今日有何要事?真是副指挥亲自走这一趟?”
不年不节,无战无功,一般这种情况,军务司的军使上门绝非好事。
听见霍檀这么问,刘三大笑一声,直接对霍檀拱手:“恭喜霍副指挥了。”
霍副指挥这称呼一说出口,不仅霍檀愣了,就连崔云昭也愣住了。
刘三十分满意自己制造的惊喜,不等霍檀回神,他就直接对身边的年轻军使道:“给霍副指挥上腰牌和符牌。”
腰牌代表的是霍檀的身份,符牌则是用来签发军令的符印。
这两种身份象征,都是武将的特殊荣誉。
此刻,霍檀也回过神来。
他也跟着大笑一声,上前双手握住了刘三的手,道:“多谢刘老哥,天寒地冻,劳你多走这一趟,改日得空,一定请老哥吃酒。”
身份转变之后,他对刘三的称呼立即就变了。
今日来的这个刘三显然跟霍檀关系不错,被他叫老哥也不气恼,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称赞道:“九郎年少有为啊!”
刘三已经三十多将近四十的年岁,才当上副指挥,而霍檀不过才十九岁,自然是年少有为。
年轻的军使上前半步,恭恭敬敬把东西呈给霍檀,也说了一句:“恭喜霍副指挥。”
“这几日事多,将军的意思是,你的升迁已经报到朝廷了,待得朝廷的政令下达,就给你在军中办一场加封仪式。”
军功都是拿命拼出来的,一般升职都会办仪式,一个个念名字和官职,给与鼓励和掌声。
这个过程霍檀很熟悉,便直接道:“将军有心了。”
因是大喜事,崔云昭在惊喜过后,忙叫梨青和桃绯准备茶水瓜果,让几人坐下来说话。
不过刘三只坐下来吃了一碗茶,给霍檀全了面子,就道:“今日事情还多,我就不打扰了,等哪天一定要登门吃一回酒。”
霍檀和崔云昭亲自把两人送出家门,等回到东跨院,夫妻两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等笑够了,崔云昭才坐下来,对霍檀敬了杯茶:“恭喜夫君。”
霍檀也回敬她:“也恭喜娘子。”
两个人吃过了茶,崔云昭还觉得在做梦:“怎么这么快就升你为副指挥?近来又无战事,实在有些奇怪。”
霍檀蹙眉沉思,片刻后,他敲了一下桌子。
“昨日的事。”
“昨日我去救火了,肯定已经而被宣扬出去,既然立了大功,救了一整条巷子的人,自然是要给奖赏的。”
崔云昭立即就明白过来。
“之前没有给你署名的事,看来吕继明还是心虚。”
战场上争抢军功的事情屡见不鲜,霍檀早就习惯了,并且对此毫不在意。
不过这一次确实是个大功,加上郭子谦给的奖赏那么丰厚,吕继明当然就明白,霍檀这一次给他的建议正中郭子谦下怀。
也让他在节制那里大大露脸。
故而,一开始不给霍檀记名,把他的功劳全部抹杀的事情,就显得尤为不厚道。
索性昨日霍檀见义勇为,跑去救火,今日被全城老百姓传遍了,吕继明干脆做顺水人情,大张旗鼓给霍檀升了指挥。
霍檀笑了一下,道:“吕将军是个很重视名声的人。”
他是决计不肯听到旁人说他贪婪自私的。
崔云昭现在也觉得很高兴。
霍檀的升迁,代表着霍家在慢慢往上走,无论因为什么,都距离最后的巅峰越来越近。
努力就会有回报,付出就会有收获,这种感觉实在太好,让人心驰神往。
崔云昭不由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升官,这感觉妙极了。”
霍檀吃了一杯茶,本来还想压一压情绪,但发现于事无补,立即大笑道:“一会儿同阿娘他们说一声,晚上弄些好酒菜,咱们高兴一回。”
从刘三走后,两个人脸上的笑容就怎么也收不住。
崔云昭便也笑着说:“咱们吃条鱼吧,鱼跃龙门,多吉利。”
夫妻两个高高兴兴议论着,很快就把晚上的宴席订好了。
等崔云昭去同夏妈妈叮嘱菜单的时候,霍檀也把腰牌药囊和唐刀都挂好了。
崔云昭回来,霍檀就拿着她的斗篷,亲自给她穿上。
他垂着眼眸,认真帮崔云昭系绳子。
崔云昭仰头看他,唇角不自觉又勾了起来。
霍檀目光微微上移,很快就落到崔云昭的红唇上。
那嘴唇小巧,唇珠圆润,如同花瓣一般,让人心驰神往。
霍檀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他就在崔云昭不解的目光里,夺取了自己喜欢的那朵娇花。
崔云昭的脸腾地红了。
待到一吻终结,崔云昭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胸膛:“青天白日的,做什么呢?”
霍檀揽着崔云昭的细腰,低头碰了一下她的额头。
“庆祝一下。”
崔云昭抿了一下发烫的嘴唇,也忍不住笑了一声:“无赖。”
两个人收拾妥当,崔云昭又叮嘱夏妈妈带好银两,然后才去了西跨院正堂。
两个小的已经去出门上课去了,不知道家里的喜事,倒是剩下的娘三个瞧见刘三两人过来,这会儿正在堂屋里焦急等。
林绣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倒是霍新枝和霍新柳坐得踏实。
堂屋门帘全部卷起,当两人身影一出现在院中时,林绣姑的大嗓门就响起:“军务司怎么来人了?出了什么事?”
她话音落下,霍檀和崔云昭就踏入了堂屋。
小夫妻两个对视一眼,一起给林绣姑行礼。
霍檀笑着说:“阿娘,是喜事。”
崔云昭扶着林绣姑先坐下,霍檀才继续道:“方才是刘副指挥过来报喜,道吕将军特别赞赏我的见义勇为,已经擢升我为从七品副指挥,依旧领骑兵营。”
她说完,在场娘三个就都愣住了。
就连迟钝的霍新柳也忘记了呼吸,呆呆看着长兄。
霍檀微微一笑,恭恭敬敬给林绣姑行礼:“阿娘,我升职了,多谢阿娘多年教导。”
林绣姑眨了一下眼睛,下一刻,豆大的泪珠便汹涌而出。
从霍檀十五岁上战场开始,林绣姑的心就一直悬着,她担心儿子,生怕他每一次战争都有去无回。
一日,两日,儿子受了很多伤,吃了很多苦,逐渐成开朗的少年人长成了沉稳老练的青年。
他从普通的长行做起,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擢升,终于,升到了旁人都要仰望的高度。
副指挥统领一营,麾下五部,共五百人。
到了此时,他就可以直接领兵,成为战场上的主力军官。
他也终于不用在战场上殊死厮杀,就为那登天路。
林绣姑已经许久未曾掉过眼泪了。
可是今日,她实在欢喜,实在心疼,几乎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复杂的情绪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伴随着眼泪倾泻而下。
林绣姑紧紧握着霍檀的手,声音哽咽,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我儿,真好。”
儿女们哄了林绣姑好一会儿,林绣姑才收起了眼泪。
她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一把年纪,怎么还哭了。”
崔云昭就笑着说:“阿娘这是喜极而泣。”
一家人说了会儿话,崔云昭便说晚上安排了宴席,只叫桃绯拿着单子去百味斋买,让阿娘不用准备晚上的晚食了。
林绣姑就道:“是得庆贺一番。”
“咱们家眼看越过越越好,自然是要高高兴兴,好吃好喝的。”
说了会儿话,崔云昭和霍檀就起身告辞了。
马车已经等在外面了,驾车的是宿二。
霍檀让王虎子跟着崔云昭,然后才骑马送她一起去了谭家。
谭齐丘家距离霍家不远,跟之前着火的抚育堂也很近,所以昨夜才会那么快出现在火场。
霍檀直接上前叫了门,片刻后,谭齐丘就过来开门了。
他一看崔云昭和霍檀一起来了,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咧嘴一笑。
“霍军使,九娘子,你们来了。”
霍檀点点头,没有纠正他的称呼,只简单说了几句,就骑马离开了。
崔云昭这边就跟着谭齐丘进了房门。
她之前来过一次谭家,知道谭家只有两间屋,院子也很窄小,只有一个小厨房和一个杂货间。
谭齐虹守寡回家的那些日子,谭齐丘就住在谭父的屋子里打地铺,倒是也住得下。
崔云昭问谭齐丘:“昨日那个少年呢?”
说到这事,谭齐丘的神色就有些不自然。
“这……”谭齐丘想了想,才别别扭扭说,“九娘子,你这边走。”
崔云昭原本以为那少年自己跑走了,谭齐丘没拦住,结果进了谭齐丘家的唯一一间正房,崔云昭就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坐在谭齐虹床边,正在跟她一起缝补衣裳。
听到声音,那人回过头,却是一张清秀的小脸。
崔云昭也愣住了。
她眨了一下眼睛,半天没回过神。
倒是那人看到崔云昭,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来。
等她起身,崔云昭才发现她身上穿着谭齐虹的旧衣。
她哪里是什么少年,分明是个少女。
崔云昭长长舒了口气,她道:“原来如此。”
怪不得跟着她的女孩居多,怪不得她东躲西藏,就是不愿意回到抚育堂。
只因为她就是抚育堂里最危险,最容易出事的少女。
那少女见崔云昭叹了口气,倒是没怎么扭捏,最初有些不好意思之后,她很快就回过神来。
“这位娘子,昨夜多谢你,也多谢你家夫君。”
崔云昭笑了一下,她对女孩子摆摆手,让她等一会让,自己则先去看谭齐虹。
谭齐虹回家没几日,已经养胖了一圈。
她除了还有些体弱,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是极好的。
哪怕在养病,她也闲不住,正在做针线。
崔云昭同她说了会儿话,谭齐虹就笑道:“我这人身体底子好,从小就就没亏过,再养几日就能好了。”
“难得九娘子心善,让我去家里帮佣,我怎么也不能拖延,年底正是要制备年货的时候,我得早些过去。”
崔云昭就道:“家里那么多人,你不用着急,好好养病就是了。”
谭齐虹却摇了摇头:“我啊,闲不住。”
谭齐虹笑了笑,道:“趁着这几日在家,我给小丘把衣服鞋袜都准备出来,他这个年纪,每天都要长身体,衣服可穿不住。”
她是个好姐姐。
谭齐丘站在门口,一直没有说话,待听到这句,才低下头道:“阿姐不听我的。”
崔云昭就笑了笑,道:“你进来,咱们一起说话吧。”
等人都坐下了,崔云昭才看向那个少女。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少女倒是一点都不怯场,她靠自己活到了现在,只顾着胆怯早就死了。
要么就死在年少时,要么死在抚育堂,没有更好的出路。
因为昨日的事,少女知道崔云昭夫妻俩都是好人,昨夜又同谭齐虹聊了聊,这才决定信任崔云昭。
因此她不犹豫,直接就道:“我叫荆平安,博陵外大柳树村人。”
说罢,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今年十五岁。”
崔云昭难得有些惊讶,就连谭齐丘都坐不住,惊呼道:“你十五了?”
荆平安看起来瘦瘦小小,身量不高,身材非常瘦弱,加上她面黄肌瘦的,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崔云昭之前猜测他十三四岁,就是因为他是流浪儿,知道他们吃住都不好。
倒是没想到,这姑娘已经十五岁了。
荆平安倒是很平静:“是,我十五了。”
她顿了顿,道:“也多亏我看起来瘦小,要不然早就……”
说到这里,荆平安忽然抬起头,看向崔云昭:“这位娘子,你能帮帮我们吗?”
崔云昭就没有立即答应,她只说:“我需要知道,抚育堂究竟发生了什么,然后才能决定是否可以帮助你们。”
她这话很坦诚,却反而让荆平安放心了。
她垂下眼眸,这才开口:“我年少时家里还是很好的,父母和长兄都待我很好,给我取名平安,就是希望我一生平平安安,没有灾祸。”
“只可惜灾祸还是降临了。”
“那一年我八岁,一伙军匪闯入大柳树村,不仅抢多了我们的所有财物,还杀了不少村民,我父亲和长兄都被杀了,母亲也被抓了。”
看荆平安的面容,崔云昭也能猜到她父母生的都很好。
即便流浪多年,面黄肌瘦,她的五官也是端正清秀的。
“我阿娘不堪受辱,同其他婶娘一起自尽了,我因为年少,被那些贼人带着,就要逃窜到深山里。”
事情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现在荆平安苏说起来,只有声音是干涩的,她的神情很平静。
艰难的生活让她失去了情感,只想活下去。
荆平安也不需要旁人回应,她自顾自说下去:“开始那两年,军匪们对待我们这些女眷还不错,吃穿都有,就是不能乱跑,只能跟着他们流窜。”
“有些婶娘姐姐死心了,就嫁给了其中的某个人,有些一直不死心,还在抵抗。”
“直到有一日,我看到有个阿姐被他们杀了,我才动了逃跑的念头。”
“对于这些匪徒来说,别人都不是人,女人更不是,跟着他们,开心了扔块骨头,不高兴了直接就能杀死。”
这姑娘小小年纪,倒是冷静得很,对时情利弊分析得很透彻。
崔云昭此刻才开口:“你做得对。”
荆平安愣了愣,然后浅浅笑了一下。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崔云昭从未看到她笑,现在才发现,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天真,纯洁,犹如春日里盛开的梨花,洁白而美丽。
可她不笑的时候,却才仿佛应该是她。
崔云昭道:“你继续说。”
荆平安就点点头,说:“那时候我十岁了,找了个机会,带着两个年纪小的妹妹一起跑出来了,我们三个都是孤儿,没有父母,一直都是相互照应。”
“当我说要走,她们就跟着我走了。”
荆平安说到这里,声音难得有些哽咽,可她并没有悔恨的情绪。
她道:“我们三个流浪了两年,直到三年前,才来到博陵,进入了抚育堂。”
那时候,荆平安十二岁。
“跟着我的两个妹妹都比我小,一个十一岁,叫李小杏,一个才十岁,叫吴冬梅,我们是同村出来的,彼此很熟悉,已经成为亲姐妹了。”
“因为我看起来瘦小,当时照顾我们的阿姨以为我跟比她们俩还小,就给我记录了十岁,我对年纪没什么想法,就没有纠正。”
崔云昭发现荆平安紧紧攥起了手。
“一开始,抚育堂的生活特别好。”
荆平安道:“对于我们这些流浪的孤儿来说,抚育堂就是仙境,这里不用担心挨饿受冻,不用担心晚上被乞丐抢食物,不用怕冬日寒冷,熬不过去。”
“甚至还有其他的伙伴,我们一起做活,赚钱养活自己,努力把日子过好。”
现在回忆起来,似乎那段时间真的很美好。
荆平安的神情有些恍惚,但很快她就清醒过来,重新沉下了脸。
“只可惜,好景不长,我发现待我们很好的姐姐和哥哥们会陆续失踪,偶尔年纪很小的孩子也会失踪。”
“姑姑们说,他们是离开了这里,或者被家人找回,也有的生了病,送去医馆没有治好,已经夭折了。”
“一开始我是相信的。”
“因为姑姑和婆婆们对我们都挺好的,还有几个伯伯也会帮我们修葺屋舍,都是很和蔼的长辈,所以我没有往坏处想。”
“直到去年年末,一夜醒来,小杏就不见了。”
荆平安难得哽咽了一声。
多年来的流浪生活让她学会了坚强,她很少会哭,可能现在,即便是很痛苦很伤感,她也只是哽咽一声。
没有眼泪落下,眼圈甚至都没有泛红。
荆平安的声音依旧平静,她继续说:“我跟小杏同乡同村,从小到大都是一起玩,她家里有几个亲戚,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她全家只剩下她,不可能有亲戚忽然出现,带走她。”
“即便有,也不可能这样无声无息,那两年里,我从来没看到过任何陌生人登门。”
“小杏也不可能自己离开,我跟冬梅都在,她是不可能走的。”
“她更不可能生病了,因为前一日我们还一起做工,她还说我们要好好攒钱,以后一起租个棚屋,三个人一起养活自己。”
“一夜之间,她就不见了。”
“那时我就明白,他们不是自己不见的,他们是被人带走的。”
“抚育堂,可能比外面还要危险。”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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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明天早上九点加更见~
第78章 【加更】天高云远,煌煌……
荆平安是很聪慧的女孩子。
也因为多年来的流浪生活,让她充满机警,李小杏一失踪,她立即就觉察出来。
她道:“当时我发觉不对,没有立即就去找姑姑们,因为我很清楚他们之中肯定有人有问题,或者全部都不是好人。”
说到这里,荆平安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我分不清谁好谁坏,只能暗中探查,然后就被另一个姐姐提醒了。”
“其实抚育堂里的孩子们,并非什么都不知,我们日夜生活在一起,即便不是从一个地方而来,也会说一说家里事,但凡家里还有亲戚的,大多都回去投奔亲戚,没有人愿意当流民。”
“可在我们身边,哥哥姐姐们还是会陆续消失。”
说到这里,荆平安神情显得很沉寂,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她身上,有很清晰的少年老成和无能为力。
坎坷的人生,让年幼的孩子过早长大了。
“抚育堂里的生活没有那么完美,却也比流浪的时候要好得多,哥哥姐姐们不可能忽然都得重病,也不可能日子过得好好的忽然消失,”荆平安语气肯定,“那么他们只可能是被人带走了。”
“当时那个姐姐同我说,她的同乡也失踪了,她偷偷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人,她当时就明白,那个同乡不是自己失踪的,她肯定是被人带走了。”
这么多线索汇总到一起,聪慧如荆平安肯定发现了端倪,自然开始慢慢观察这看似平静美好的抚育堂。
“后来我回忆起来,那些失踪的哥哥姐姐们都是长相清秀俊美的,多少有些过人之处,不过也有面容普通的,也会陆续消失,他们消失得会比较晚,往常都要十三四岁才会失踪。”
“我们那里面有个哥哥,原来听说过那些事,当时就跟我们偷偷说,让我们能跑就跑。”
“他说在抚育堂,越是漂亮越是没有活路。”
崔云昭心中一紧,知道夏妈妈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可猜测准了,她心里却更难受。
孩子们饱含期待去了抚育堂,以为从此可以有一个家,不用再风雨漂泊,结果那根本不是家,那是坑害人性命的地府。
荆平安见崔云昭面色沉了下来,也紧紧攥着衣摆,声音干涩。
“后来我就开始小心行事,总是把脸弄得脏脏的,我本来就瘦,看起来年纪更小一些,那些姑姑们倒是不盯着我了,反而去盯着冬梅,”荆平安道,“我当时就觉得不好,小杏已经失踪了,我不能让冬梅再有事。”
“所以我也开始让冬梅涂黑脸,让她尽量去不姑姑们面前晃悠,并且开始观察来往抚育堂的每个人。”
“当时我发现,来抚育堂的人中,有一个经常出现的人,那是一名军爷。”
崔云昭神色一凝,她同谭齐丘对视一眼,再度看向荆平安。
“你能认得是谁吗?”
荆平安想了想,道:“那位军爷每次都是自己来,我偷偷听过她同赵姑姑说话,话里话外都没有异样,不过赵姑姑叫他韩军爷。”
听到这里,谭齐丘神色有些意动。
崔云昭对他摆摆手,然后看向荆平安:“你可记得那个韩军爷长什么样子?”
荆平安这一次没有回忆,直接道:“他很高,比娘子家的军爷还要高,国字脸,倒八字眉,看起来非常凶悍。”
说到这里,谭齐丘再也坐不住,直接站起身:“我知道是谁。”
崔云昭对他摆手,让他稍安勿躁,继续冷静问荆平安:“你继续说。”
荆平安点头,她深吸口气,道:“我观察,每次那个韩军爷来,过几日抚育堂就会少人,那时我猜测他应该是过来选人的。”
“他选中了谁,赵姑姑就把谁送走,多年来一直都是如此。”
荆平安声音越发低沉了下去:“当我看到他再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崔云昭没有问她为何不去告官这样的蠢话,作为无依无靠的孤儿,荆平安能让自己活下去都不容易,更遑论其他?
再说,当猜测到那个韩军爷是坏人之一后,她更不敢告了。
民怎可与官斗?
对于孩子们来说,能做到的最厉害的事情,就是逃离抚育堂。
果然,荆平安道:“我那时候同冬梅一起准备了很久,我们提前在城东找了一栋废弃的宅子,偷偷把抚育堂里的衣物和少量的食物拿过去存放,然后就问了几个一直跟着我跟冬梅的孩子。”
“他们都愿意跟我们走。”
“我不能辜负他们。”
荆平安带着的那几个孩子,就是这么从抚育堂跟着她出来的,可见她在孩子们心里的地位,哪怕出来挨冷受冻,也要跟着她走。
可是崔云昭这几日看到的,荆平安形单影只,身边根本就没有另一个少女。
崔云昭心里有些难受,却安静等待,没有催促荆平安。
荆平安深吸口气,才慢慢开口:“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准备趁着外出送纸盒的时候,拿着那笔钱直接跑走,可就在离开的前一日,吃过了晚食我就觉得很困。”
“等一觉醒来,冬梅就不见了。”
荆平安的眼眶慢慢红了。
这个一直都没有为自己哭的少女,现在为了同乡的姐妹红了眼睛。
她低头抹了一把脸。
“是我太笨拙,是我太瞻前顾后,若是早一日走,冬梅都不会有事。”
“都怪我,都怪我。”
崔云昭沉沉叹了口气。
“这怎么能怪你呢?”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少女枯黄的头发。
荆平安昨夜里已经洗过澡,现在干干净净的,只是她头发枯黄,面容枯瘦,看起来实在不够健康。
可她那双眼睛却很明亮。
在她眼中,崔云昭看到了顽强的求生意志和坚韧不拔的勇气。
她是乱世之下最可怜的人,没有人能依靠,年纪幼小,却靠着自己,养活了那么多孩子。
即便偷抢是坏事,可她也实在走投无路。
在道德之前,她总得活下来,她总得让跟着她的孩子活下来。
崔云昭的手很轻柔。
她轻轻摸着她的小脑袋,如同家乡的那些长辈们。
曾经,她也是有家的。
家里有父母亲人,有同乡邻里,有一起长大的无忧无路的小伙伴。
可是战乱和匪徒,让这些都化为乌有。
荆平安抬起头,看向崔云昭。
崔云昭认真看着她,慢慢开口:“平安,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些坏人。”
“抚育堂本来就是为了保护流浪儿童的,可是他们却把抚育堂变成了自己的私产,把抚育堂里可怜的孩子当成了他们赚钱的货品,错的永远都不是受害者。”
“你能鼓起勇气,带着那么多孩子逃出来,已经很厉害了。”
“你应该为自己骄傲。”
荆平安倏然低下了头。
崔云昭看她悄悄擦了一下眼睛,然后才听她继续说:“当时冬梅不见了,我就知道出了事,所以我更不能等了。”
没有时间给她惊慌失措,让她崩溃大哭,她几乎是立即就开始收拾东西,挨个提点那些愿意跟着她走的孩子们。
“当天,我们就逃了出来。”
荆平安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其实抚育堂从来不限制我们外出的,平日里做活,交差,都是我们自己出来,抚育堂的姑姑们从来不会关着我们,反而是放纵的。”
“我们一起逃出来后,就不敢再回抚育堂这边了,只敢满街流窜,靠拾荒和乞讨度日。”
“只是后来天气实在太冷,我没有办法,才……”
崔云昭又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带着安抚:“抚育堂有没有找过你们?”
荆平安想了想,然后摇头:“没有。”
崔云昭颔首,她沉思片刻道:“因为做贼心虚,不敢大张旗鼓寻找你们,况且,你们也不过就七八个人,对他们来说流浪的孩子有的是,不差你们这几个。”
“另外……”崔云昭道,“他们笃定,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即便那你们跑去报官,也没有任何证据。”
除了认出韩军爷,荆平安确实是一无所知的。
她不知道消失的人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是谁带走的他们,甚至没办法证明那些孩子确实存在过。
她要怎么证明呢?
抚育堂从一开始就没有登记他们的身份。
一群孩子们说的话,又哪里有知根知底的博陵仆妇们说的可信?
荆平安愣了一下,然后就低下了头。
“是啊,没有人会相信我,要不是娘子你好心,大抵也没有人会在乎我们这些流浪的孤儿。”
崔云昭却说:“只要努力,总能有结果。”
“现在,就是你努力之后的结果。”
荆平安眼眶有些红。
她哽咽一声,点了点头。
她会同崔云昭说这些,显然是认为她的身份不一般,又认为她确实是个好人,所以才和盘托出。
荆平安还是不相信自己认识的哥哥姐姐们,那些一起长大的孩子们会就此消失。
她总幻想着,他们还活着。
如果还活着,她想把他们一一找到。
即便再成熟,荆平安也有着孩童般的天真。
他们见惯了生死,却不愿意相信生死。
但崔云昭却隐约猜测到,那些孩子可能大部分都不在了。
若非如此,他们不会这样大张旗鼓烧毁抚育堂。
因为抚育堂是最后的证据,最后的线索。
他们一开始肯定是想烧死孩子们,只可惜霍檀赶到的太快了,有他在,救火队和巡防军不可能懒惰,即便有的人心里有鬼,也只能跟着救人。
孩子们还是被救了出来。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崔云昭看着她,眼神里闪着坚定的光。
“平安,不要气馁,”崔云昭道,“失踪不能查,纵火总能查。”
荆平安猛地抬起头,看向崔云昭。
“你给了线索,我会告知夫君,让他上报给吕将军,”崔云昭道,“博陵城中发生大火,若是整片烧起来,那吕将军也要被训斥,他不会善罢甘休。”
“拔除萝卜带出泥,最后总能找到那些坏人。”
崔云昭握住荆平安的手,对她道:“我不能保证一定会寻到你的朋友,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查出真相,但我可以保证,我会尽力。”
荆平安被她语气里的认真和严肃感染,最终使劲点了点头:“多谢娘子。”
她说到这里,才小声问:“娘子,我可以知道你的名讳吗?”
崔云昭愣了一下,旋即便笑了:“我姓崔,博陵崔氏的崔,名字叫云昭。”
“天高云远,煌煌昭昭。”
“我名字的意思,就是这八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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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都会有新的命运。
崔云昭又跟荆平安说了好一会儿话,把她记得所有细节都记下,然后才问她:“跟着你的那几个孩子呢?”
荆平安道:“他们藏在废宅里,都很聪明的,不会乱跑。”
崔云昭点点头,她看向谭齐虹,见她气色确实好了许多,便问荆平安:“你愿意到我家中的商铺做事吗?”
荆平安愣了一下。
崔云昭便道:“我方才说,我姓崔,我手中自然有许多商铺,可以收纳学徒和帮佣,孩子可以做学徒。”
荆平安知道,说是做学徒,可除了她,那些孩子们最大的才十岁,小的只有七岁,能做什么?
崔云昭开这个口,大概就是要养活他们的意思了。
荆平安有些感动,却又有些不安。
“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他们的身份特殊,她们如果去了崔云昭家的商铺,若是被那些坏人发现,会不会连累崔云昭和那名军爷?
崔云昭便笑了一下。
“在博陵,大抵没有人敢随意动崔氏,不过,我家夫君也不是吃素的,你放心便是了。”
她想了想,问:“你们有几个女孩儿,几个男孩儿?”
荆平安就说:“五个女孩,两个男孩。”
崔云昭想了想,道:“我以后要在伏鹿开一家绣坊,如今正缺人手,你们可愿意先去博陵的绸缎庄做学徒,等做好了,再调去伏鹿?”
荆平安眼睛都亮了。
她们流浪太久了,她自己还好,年纪大了,吃得了苦,可孩子们却还年幼。
这天寒地冻的,着实不是办法。
荆平安想了想,说:“多谢崔娘子,我们可以不要工钱。”
“只要能吃饱穿暖,就足够了,我们都很勤快的。”
崔云昭笑了笑,又揉了一把她的头。
她虽然十五岁了,可生的实在瘦小,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崔云昭便看向谭齐虹:“虹娘,你若是能出门,可否请你跟宿二陪着她去一趟废宅,把孩子们接到绸缎庄?”
谭齐虹眼睛一亮:“好啊!你放心,这事我一准办好。”
谭齐虹是个非常有主意的人,她细心又稳妥,孩子们交给她是最好的。
而宿二则要保护他们。
崔云昭安排完,就让谭齐丘找了笔墨来,她给绸缎庄的掌柜写一封手书,交代他安排好孩子们。
等事情办完,崔云昭才看向荆平安。
“平安,我家的铺子各种各样,什么都有,你们暂时先在绸缎庄安顿,那边院落大,年轻的阿姐和婶娘们也多,他们会好好教导你们的。”
“若是你们喜欢,就好好学,若是不喜,还有其他的铺子。以后学有所成,就可以靠自己养活自己。”
崔云昭说的很认真:“说不定,以后你们都会成为行业里的翘楚。”
荆平安被她说得心潮澎湃。
崔云昭身上有一种能让人下意识信服的魅丽,她的眼神是那么诚恳,话语是那么真挚,似乎只要听了她的,未来就是康庄大道。
从八岁开始,荆平安颠沛流离,就这样过了七年。
她从来不相信未来,不相信外人,更不相信世间会有好事发生。
现在,看着崔云昭的那双凤眸,她忽然就相信了。
或许从这一刻,她的命运就被改写了。
不仅仅是她。
还有那些孩子们,都会有新的命运。
荆平安使劲点头,然后就问:“崔娘子,那受伤的那些孩子们呢?”
崔云昭对她笑了一下:“我不陪你们去绸缎庄,就是为了去看望他们,你放心,能安顿的,我都会安顿好。”
荆平安终于放下心来。
崔云昭又叮嘱了谭齐虹几句,然后就领着王虎子出了门。
王虎子这几日也学会了驾车,她又叮嘱宿二几句,才让王虎子驾车走了。
等上了马车,夏妈妈才道:“这事不好办。”
崔云昭看向她。
夏妈妈便道:“若是牵扯到军队,事情就不好办了,不过既然谭军爷知道那位韩军爷是谁,倒是可以先让姑爷查一查,然后再看吕将军的态度。”
崔云昭道:“那个韩军爷,一看就不是重要人物,重要的人肯定都隐藏在后面。”
夏妈妈点头,倒是笑了一下:“不过,孩子们也算是因祸得福。”
他们大难不死,因为一场大火被全城百姓关心,那些人无论想做什么,都敢再动手了。
他们之所以会放火,就是怕事情败露。
崔云昭点点头,道:“就看吕继明的态度了。”
抚育堂烧毁了,孩子们出了事,又被百姓们知晓,吕继明这么要面子的一个人,肯定会好好安顿孩子们。
抚育堂还会再设,就是重新设立的抚育堂,肯定不会被原来那群人管理。
崔云昭微微安了心,马车便在青浦路药局停下。
青浦路药局此刻倒是比往日要乱,崔云昭看到有不少百姓过来这边,往药局里送东西。
崔云昭下了马车,问边上忙得满头是汗的药童,那药童就说:“左近的百姓们心善,知道流浪的孤儿被送来这里,就送过来送些家里的旧衣和饭食。”
世道多艰。
可百姓却总有善心。
崔云昭没有去打扰百姓们,她同那药童说了几句,药童就领着她绕路,从侧门进了药局。
今日药局里面很热闹。
昨夜送来的孩子们很多,大多都受了伤,还有几个的伤比较重,烧伤砸伤都有。
大夫们忙了一晚,才给孩子们上好了药,等他们安顿好。
今日崔云昭来的时候,正好是孩子们要吃药的时候,所以药局里显得格外乱。
几名高大的士兵守在门口,见崔云昭过来,下意识就要阻拦。
其中一名笑容斯文的年轻士兵看到她,仔细思索了一番,然后就上前来问:“可是霍副指挥家的崔娘子?”
崔云昭点头:“是我。”
那士兵就松了口气,忙拱手道:“崔娘子安好,我是巡防军的队将,我姓孟,小丘就是我麾下。”
崔云昭也觉得他有些眼熟,如此一说立即就同他见礼:“孟队将。”
孟队将忙说不敢当,然后便领着她往里面去。
“孩子们都安顿好了,百姓们也送来了吃食和衣裳,大部分孩子都换过了衣裳,都很听话。”
这里都是流浪儿童,即便受了伤,身上疼,也几乎都不哭闹。
他们习惯了自己忍耐,哭喊根本没用,还会惹来别人厌烦。
主要是孩子太多,要熬煮的药也多,药局里面忙成一团,才显得很乱。
仔细听去,几乎没有孩子们的声音。
他们都安静躺在小床上,或者靠着彼此坐着,有的在睡觉,有的在警惕看着旁人。
见到崔云昭来,有的孩子往这边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有的则一直在看崔云昭。
显然,是昨夜里见过她的。
崔云昭便对他们笑了笑。
她低声问孟队将:“上峰可有什么指示?”
吕继明是整个博陵的防御使,官职上虽然只是博陵厢军都统制,但他不仅统制五里坡军营,就连城中的巡防军也要听命于他。
如今藩镇都是武将辖制,文官只能作为辅助,崔云昭的叔父崔序费尽心思争取的,虽然已经是文官中较高的参政,其实也说不上话。
只是说出去好听罢了。
博陵的最高文官为权知博陵府事,也就是博陵府知府,这位知府名叫侯庭芳,是吕继明的旧相识,他本人也是吕继明推举过来的。
一切都时听吕继明的,没有任何自己的主见。
城中出了事,百姓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吕继明,没有人会记得侯庭芳是谁。
崔云昭这个上峰问得比较巧妙,她没有具体说名字,但隐含的意思却很到位。
孟队将一听就知道,他问的是吕将军。
“上峰很生气,说城中起火,一个不好就能酿成大祸,让巡防军务必加强夜班巡逻,并且让救火队修葺水车,勤加练习,以备不时之需。”
冬日天干物燥,很容易起火。
博陵城又有许多空置的荒宅,就更容易起火了。
听吕继明的反应,倒是还算正常,崔云昭便问:“那孩子们就一直待在青浦路药局?”
这肯定不行。
一两日还好,时间久了,百姓们如何来看病?
孟队将看起来斯斯文文,倒是个人精,他压低声音道:“那位已经派人选新址了,过两日就把孩子们挪过去,已经让给孩子们录籍,另外请了仆妇们照看孩子。”
崔云昭点头,心道吕继明倒是还算清明,与她猜测并无差别。
孟队将同她说了会儿话,崔云昭便想到昨日那几个人,问:“那几个仆妇呢?”
孟队将抬眸看向她,又看了看四周的其他人,这才道:“老大带走了。”
崔云昭注意到他的用词。
他称呼霍檀用的是老大这两个字,显然也早就成为了霍檀的心腹。
崔云昭笑了一下,道:“孟队将辛苦了。”
“我今日来,就是想看看孩子们,” 崔云昭说这话时候,声音不高不低,却能让附近的孩子和其他士兵大夫都听到。
“昨日既然恰好知晓这事,夫君又参与了救援,我回去后总是担心孩子们,” 崔云昭对夏妈妈招手,道,“我能力有限,不知能为孩子们做什么,就想着送些银钱过来,给孩子们买些补品药食,尽一份心。”
孟队将忙接过那沉甸甸的银袋,道:“崔娘子大恩。”
崔云昭摇了摇头,又挨个看了看那些孩子们,便起身离开了。
不过等她出了药局的侧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道声音:“崔娘子?你且等等。”
崔云昭回头,见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这少年头脸都受了伤,但精神不错,方才崔云昭就注意到他一直在照顾年幼的孩子们。
崔云昭停下脚步,笑着看他:“可有事?”
那少年仰头认真看了看她,才道:“昨夜你也去火场了,你家的夫君,进火场救人了。”
那么乱的情况,他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崔云昭点头,道:“是的。”
那少年神色一凝,他想了想,才道:“我知道是谁放的火。”
崔云昭今日过来青浦路药局,一是因不来显得奇怪,二也是为了看一看孩子们。
她倒是没想着还能知道些别的线索。
崔云昭心里有些惊讶,她四处看了看,就对少年招手:“来马车上说吧。”
少年看着那精致干净的马车,倒是有些犹豫了。
他虽换了衣裳,但身上还是脏兮兮,脸上头发还有灰尘。
崔云昭看了一眼王虎子,王虎子就上前,拉着少年,推着他上了马车。
等崔云昭也坐上去,才发现他特别局促,矮榻只坐了个边。
崔云昭也没劝他,只问:“你来说说看。”
那少年便道:“我……我在抚育堂好多年了,我知道抚育堂不对,但我也无处可去。”
这也是大多数抚育堂的孩子们,知道抚育堂有问题却没有离开的原因。
他们无家可归。
能活一日是一日,等到那一日他们从抚育堂消失,就不用再挣扎着活下去了。
那少年笑了一下,眼神却是灰暗的。
“不怕您笑话,我就是这么没出息的一个人。”
崔云昭摇摇头,没有安慰他,只继续听他讲。
“我虽然没离开,却知道抚育堂若是想要送人走,晚上会准备迷药,放在饭菜里让我们吃下去,昨日晚上的晚食,我就尝出了那味道,没有吃下去。”
所以起火的时候,这少年是清醒的。
少年神色有些暗淡。
他紧紧攥着手,然后才哑声道:“抚育堂年长的少年没几个了,我单独带着一群年少的弟弟们住一间,另外一间少年的叫石头,昨夜里失踪的就是他。”
“我其实听见声音了, 可我害怕, 我没有出去看。”
说他机灵, 他确实机灵, 可他也胆怯。
他知道自己抵抗不过那些人,所以根本就没有想着要反抗,要去救另一名同伴的性命。
有些凉薄,也有些懦弱。
少年继续道:“那些人走了之后,很快,前堂就起火了。”
“我当时以为……以为他们是要烧死石头他们,便偷偷跑过去,想要把他们救出来,却看到赵姑姑从前堂跑了出去。”
“当时正堂没有别人,可火已经烧起来了。”
少年说自己没出息,可到了这时,他还是没有放任同伴不管。
他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努力去救同伴。
少年继续说:“我看到起火,就知道不好,可孩子们都睡熟了,根本叫不醒。”
“我只能取了水挨个泼醒他们。”
后厢有那么多孩子,可见少年忙了很久,才一点点唤醒了他们。
就崔云昭所知,霍檀进去抚育堂的时候,孩子们还都在后厢。
也就是说,被少年叫醒的孩子们并没有自己逃跑,反而加入了泼水唤醒的行列。
说不感动的是假的。
崔云昭看着眼前的少年,心里很是感叹。
这些都是多么好的孩子。
后面的事情,就不用那少年说了。
少年看着崔云昭,想了想,道:“我看到平安姐跟你们说话了,她那边的孩子还好吗?”
崔云昭有些惊讶,然后便道:“挺好的,我可以安顿好他们,给他们生路。”
少年便狠狠松了口气。
他没有求崔云昭也带他走,只是浅浅笑了一下,然后就说:“我就知道是赵姑姑放的火,其他的都不知道了,另外,我觉得王姑姑是好人。”
崔云昭顿了顿,点头道:“知道了。”
少年站起身。
他身量不高,生的也很瘦小。
“我的话说完了,我回去了。”
崔云昭没有送他。
等少年下了马车,他站在路边对她们挥了挥手,甚至笑了一下。
他脸上脏兮兮的,那个笑容却很纯粹。
崔云昭知道,药局里的那些年幼的孩子们需要他,所以他不能走。
夏妈妈忽然开口:“哎呀,忘了问他叫什么了?”
崔云昭看着青浦路药局外面排队往里面送东西的百姓们,浅浅笑了:“会知道的。”
青浦路药局这边看过,崔云昭就放了心,时间还早,她就说去一趟绸缎庄,准备把荆平安他们都安顿好再回家。
马车行至听水街前便停下,崔云昭就下了马车。
今日天气晴好,出来逛街游玩的百姓不少,听水街虽不如临泉街热闹,却也游人如织,人头攒动。
头顶金乌灿灿,烈阳如炬。
被温暖的阳光一照,崔云昭顿时觉得周身暖和起来。
那些让人心情不愉的事情,似乎也被阳光烤化了,不再扰人心神。
崔云昭挽着夏妈妈的手,两人慢慢往前踱步。
夏妈妈见崔云昭心情好了起来,就笑道:“我瞧着姑爷身上的斗篷有些旧了,今日看看咱们自家的料子,回去我给姑爷做身新斗篷。”
崔云昭就笑了:“有劳妈妈了。”
崔氏女虽也会学女红,但她们大多不擅长,尤其是针线活计,都是绣娘和身边的丫鬟们在做,也没有需要她们动手的地方。
崔氏女要么是高门宗妇,要么是当家主母,做过皇后、王妃和公爵夫人的数不胜数,他们学的是如何管家,打理庶务,女红这种事就不那么重要了。
崔云昭就不太擅长女红。
她平日里能绣个帕子就不错了,还是闲来无聊打发时间的,重生回来后,她发现自己的事情变多了,每日也都是忙忙碌碌的,就连帕子都没时间做了。
夏妈妈笑着说:“不过是闲着打发时间罢了,哪里要小姐这么说。”
她想得周到:“不顾姑爷身上的里衣鞋袜等,小姐还是多备一些,我瞧着,姑爷整日里都要换洗,衣裳坏得快。”
崔云昭听她这么一说,这才发现自己倒是没怎么关心过霍檀的日常。
没成婚之前,霍檀的衣物都是林绣姑在打理,霍檀自己不挑剔,林绣姑准备什么穿什么。
如今成了婚,林绣姑不好再多管,偶尔做了衣裳,也都是她跟霍檀都有,从来不偏心。
崔云昭轻咳一声,忍不住道:“多亏了妈妈在,我倒是没操心这些。”
夏妈妈就眯着眼睛笑了。
“小姐是做大事的人,平日里要操心那许多事,屋里的小事自然就没心思去费心了,不过可以让绸缎庄多制备一番,每一季都往家里送新衣,这边的裁缝师傅也要按时登门,给家里人量尺寸。”
这些琐事,若是没有夏妈妈提点,崔云昭是想不起来的。
“妈妈说的是。”
两个人说着话,忽然,崔云昭脚步顿住了。
夏妈妈疑惑看向她,就看崔云昭忽然放下头上的风帽,遮挡住了面容。
“妈妈,你也戴上风帽。”
夏妈妈不明所以,手上动作却很快,立即戴上了帽子。
等两个人把面容遮挡好,崔云昭才拽了夏妈妈一下,同她一起在街边的馄饨摊前落了座。
“妈妈你看,那是不是顾迎红?”
崔云昭指了一下前方的拐角处。
夏妈妈眯着眼睛一看,好半天才从人流中寻到了顾迎红。
“是她!”夏妈妈肯定道。
崔云昭点头,要了两碗鸡汤并一两馄饨,就坐在摊子边慢条斯理吃起来。
鸡汤浓郁滚烫,馄饨里面的肉馅不多,只有薄薄一层,可滋味却很鲜美。
这鸡汤馄饨实在好吃。
崔云昭吃了一个,忍不住点点头,然后就继续往顾迎红那边看去。
顾迎红正站在一个正店前,手里拿着一篮子鲜花,正在对着路人兜售。
从被赶出霍家之后,崔云昭就没关注过顾家这几个人了,同前几日相比,顾迎红瘦了一大圈,偶尔露出的手腕上还有青紫痕迹。
显然,回到了霍家的顾迎红没有被家人善待。
更有可能,顾家人还会埋怨她。
因为她,老太太被迫礼佛,而顾远舒舒服服的差事也没了。
做了错事,本来就应该受到惩罚。
崔云昭并不同情顾迎红,但凡顾迎红来了霍家好好照顾老太太,或者求她寻个好差事,日子都会比现在要好。
只能说,心术不正的人是走不了正路的。
即便今天天气晴朗,艳阳高照,可依旧是寒冬腊月,顾迎红身上衣着单薄,已经冻得瑟瑟发抖。
可她却依旧坚持站在了正店外。
崔云昭眯着眼睛,发现她虽然在兜售鲜花,却并不那么认真,目光时不时往正店里看。
崔云昭同夏妈妈对视一眼,夏妈妈就道:“那是周嫂鱼羹店。”
在大周,盐铁糖酒都是官卖。
正店是店家去酒务榷酒曲,回来自己制酒售卖,跟之前的春芳酿一样,这家周嫂鱼羹也是博陵有名的大店。
其以鱼羹而闻名,不过他们家所制售的千年醉也是酒友们人人称赞的佳酿。
崔云昭点点头:“我感觉,顾迎红在等人。”
等谁呢?
崔云昭和夏妈妈一碗馄饨没吃完,等的人就出现了。
当那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正店门口时,崔云昭忍不住啧了一声。
然后,她还没来得及感叹,就看到顾迎红脚下一扭,身形轻盈地倒向身边人的怀中。
她手上一松,篮子里的野菊满天飞舞,给这个偶遇带来了绮丽的梦幻。
那男人几乎下意识伸出手,拦腰抱住了顾迎红。
四目相对,气氛唯美而浪漫。
崔云昭忍不住感叹:“居然是他?”
夏妈妈也惊呆了:“这顾家小娘子,真是厉害。”
确实很厉害。
就在周嫂鱼羹店门口,顾迎红不小心倒向的正是吕子航的怀抱。
此刻,漫天飞舞的野菊已经落了地,而吕子航依旧呆呆抱着顾迎红,看着她绯红的娇俏侧脸。
四目相对,似乎马上就要书写才子佳人的浪漫话本。
崔云昭看着那边的“美好”场景,倒是微微蹙起了眉头。
“顾迎红这是想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明天早上见~
第80章 【加更】她不想过这样的……
顾迎红跟霍家闹得很不愉快。
她被赶出霍家,又让哥哥丢了差事,本来若是遮掩一番,不四处宣扬,事情还没那么糟糕。
坏就坏在,顾家那娘俩可不是有脑子的。
他们不光在家里叫嚷,还到外面到处抱怨,这一下,顾迎红的名声是彻底完了。
人人都知道,顾迎红被霍家赶了出来。
十六七岁的大姑娘,都是要嫁人的年纪了,结果却被表亲家里赶出来,那名声自然就不好听了。
更要命的是,那一家三个人都欺负顾迎红。
兄长的责骂,母亲的打骂,就连嫂嫂都能阴阳怪气,还把她使唤得团团转。
这让顾迎红满心都是怨恨。
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
原本她还想忍耐几日,结果就听说霍檀救火被百姓们称赞,崔云昭也被夸有善心,心里顿时恨意滋生。
她这边水深火热,别人却声名显赫。
这怎么可以?她不想让所有人好过,无论是霍家还是顾家。
于是她立即就行动起来。
她之前就隐约听说过,原本崔云昭是要许配给吕将军家的嫡长子,也就是吕子航。
后来不知道为何,吕将军家没有认这门亲,反而让给了霍檀。
那时候顾迎红就恶毒地想,崔云昭虽然生在崔氏,看来也没有那么好的命。
她嫁不进吕家,成不了未来的节度使夫人,反而嫁给了霍檀这个小军使,真是让人笑话。
纵使出身名门又如何?最后可能过得还不如她。
顾迎红每次想到这里,都觉得万分爽快。
她其实根本就看不上霍檀,嫁给霍檀有什么好?既成不了正妻,也不能得到霍家的财产,还得担心他哪一日死在战场上,年纪轻轻就守寡。
还不如嫁进吕将军家。
吕子航可还没成亲呢!
虽然这个可能微乎其微,但顾迎红还是那般幻想着。
从那时候起,她就开始暗中打听吕子航的喜好了。
不过她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她想要嫁入吕家不啻于痴人说梦,所以当老太太做了很那些安排的时候,顾迎红也答应了。
霍家再不好,霍檀再冷漠,也比顾家好。
她是一天都不想在顾家待了。
母亲永远只想着兄长,她无论做什么都要被打骂,兄长蠢得跟猪一样,不敢反抗母亲,也不敢反抗妻子,只会拿她这个妹妹出气。
她就没过过一日好日子。
在顾家待下去,她只能嫁给一个跟兄长一样的男人。
无能,愚蠢,只会欺负女人。
而顾迎红,会跟她的母亲,她的嫂子一样,平庸的过完这一生。
她受够了。
所以当被赶回顾家时,她就开始动作了。
一开始她说要来街上卖花,因为可以赚到钱,所以母亲没有反对,后来她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相应的,她能拿回去更多的报酬,母亲便默认了。
一直等到了今日。
她一早就摸清了吕子航的喜好,他喜欢吃酒,尤其是这几家正店的佳酿,都是他喜欢的。
今日是初十,正好是周嫂鱼羹出售新一批千年醉的时候,吕子航一定会来。
果然,吕子航真的来了。
顾迎红在店门口等了好久,冻得瑟瑟发抖,才终于等到吕子航出来。
这个时候的吕子航,肯定已经吃醉了。
果不其然,当顾迎红倒向他的时候,吕子航下意识就抱住了她。
等到那些野菊都落了地,等到四周开始有人议论,顾迎红才红着脸,慢慢从他怀里挣扎出来。
“这位郎君,实在对不住。”
她声音细细软软的,配上那张粉红的娇俏面容,越发惹人怜爱。
尤其方才吕子航吃了酒,手上很热,摸到她身上却一片冰凉,瞬间就起了恻隐之心。
“无妨,方才也是在下孟浪了。”
吕子航隐晦地打量她一眼,又不想被路过的百姓围观,便微微侧过身,压低声音道:“小娘子,你身上太冷了,我把这件披风送你,算是给你赔罪,如何?”
顾迎红双颊泛红,却低下了头,没有答应。
但吕子航还是解开了披风,披到了她身上。
顾迎红抿了一下嘴唇,抬眸小心看了一眼吕子航,然后就红着脸转头跑走了。
只留下吕子航站在原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出神。
另一边,崔云昭跟夏妈妈吃完了馄饨。
崔云昭看完了整个过程,现在吕子航也走了,崔云昭便叫来老板结账。
她觉得这家的馄饨味道不错,便买了两斤,准备拿回家去存着吃。
买完了馄饨,主仆两个继续往绸缎庄走。
夏妈妈就说:“虽然听不见那边说了什么,不过看那样子,顾迎红是盯上了吕子航。”
崔云昭点头。
她声音很低,道:“顾迎红已经不好寻人家了,只要知道她被赶出霍家,但凡不想得罪夫君的,都不会娶她。”
“所以她只能动歪心思。”
说来也奇怪,前世崔云昭根本就对顾迎红没印象,也不记得她最后嫁给了谁。
今生倒是反覆出现在自己面前。
崔云昭道:“倒也是咱们运气好,今日偶然瞧见了这事,若是顾迎红真的能进入吕家,倒是件麻烦事。”
夏妈妈拍了拍他的手:“我看那吕子航可不傻。”
这倒是。
崔云昭笑了笑,没有再去想顾迎红的事,因为琳琅绸缎庄已经到了。
因为路上吃了一碗馄饨,这会儿孩子们已经到了,绸缎庄的郑掌柜正在忙里忙外,给孩子们安排住处。
看到崔云昭来了,郑掌柜忙迎上来,笑着说:“东家娘子怎么亲自来了?”
绸缎庄的郑掌柜是个三十几岁的女子,她年轻就守了寡,一直在绸缎庄做绣娘。
不过她人聪明,跟着账房学了算账,后来老掌柜回家养老去了,夏妈妈就选了她成为新掌柜。
她很有能力,能说会道,眼光也好,绸缎庄的生意也蒸蒸日上。
崔云昭就笑道:“正好过来听泉街闲逛,就过来看一看,孩子们可能安顿得下?”
倒是可以安顿。
绸缎庄跟别的铺面不同,后院很大,有好几间绣房,专门供绣娘过来做绣活。
这也是郑掌柜特别推出的货品。
可以给客人们定做他们想要的带纹绣的布匹。
原来绸缎庄也有这样的生意,不过绣纹样式都很复杂,一般都是出售用来做嫁衣和吉服的,价格昂贵不说,普通百姓根本买不起。
但现在,他们出售的布匹缎子,上面可以有简单的绣纹。
这样价格只贵了三成,样式却新颖,普通人家大凡也买得起。
而且郑掌柜这样,也可以给绣娘们更多的活计,故而绸缎庄养活了一大批绣娘。
郑掌柜就笑了:“肯定能安顿的下。”
“东家娘子这主意不错,咱们自家养几个优秀的绣娘,以后能做出名品来,那就成为了招牌。”
绣纹和绣工若是能打出招牌,那琳琅绸缎庄就能越做越大。
崔云昭点头,倒是提点她:“平安已经十五岁了,现在学绣工有些晚,你耐心带她,这孩子的心性不错。”
“其他的孩子们年纪还小,绸缎庄这边若是有读过书的人,也请他们教教孩子们,别做睁眼瞎。”
崔云昭的心善是出了名的,郑掌柜是深有感触。
她做任何事,都不是以赚钱为目的,反而是为了帮助更多人。
郑掌柜笑了一下:“东家娘子放心,我就识字,以后我来教他们。”
“有两个孩子才七岁,便不叫他们做活,只跟着读书就行了,另外过了八岁的,每日上午读书,下午学一会儿针线,就差不多了。”
“正经开始学,还是十岁以后最好。”
她安排的很清楚。
崔云昭便道:“以后绸缎庄的利润,你这边少交一成,专门用来照顾这些孩子,你也辛苦了,以后每月加一贯钱的月银。”
郑娘子立即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多谢东家娘子。”
崔云昭同她说完,就去后厢看孩子们。
有几个绣娘无家可归,一直住在绸缎庄,她们可以帮忙照顾孩子们。
不过这些孩子自理能力很强,根本就不用大人照顾,他们反而还会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听话又懂事。
崔云昭见他们四人一间,刚好住了两间,另外两个男孩跟着看门的长工住,看起来也很好,崔云昭这才放心。
她又叮嘱了荆平安几句,让她跟着郑掌柜好好学,然后才同郑掌柜说了家里要定制成衣的事。
郑掌柜自然是一口答应。
说到这里,崔云昭灵机一动,想起了前世听说过的汴京成衣铺。
那时候已经是霍檀当皇帝了,汴京新开了一家专门出售成衣的铺子,一开始就生意火爆,直到第二家布行开始卖成衣,第一家的生意也一直很好。
他们家的掌柜眼光好,款式也新,并且价格不贵,颇受百姓们喜爱。
想到这里,崔云昭便同郑掌柜道:“咱们只卖布匹和绸缎,我总觉得有些浪费。”
郑掌柜愣了一下,然后问:“东家娘子的意思是?”
崔云昭笑了一下,指了指店铺上方空着的墙面:“不如做些流行款式的衣裳来卖?”
这倒是个新奇事。
郑娘子想了想,道:“各家娘子都会做衣裳,一般都是裁了布回家去做,倒是没有来问成衣的。”
也确实是如此,多年来百姓都习惯了买布回去做,家里的人若是不会做,就用东西换邻居帮忙做,不过一身衣裳,能穿就好。
有钱人家自己就养了裁缝和绣娘,就比如琳琅绸缎庄,也有自己的裁缝师傅,若是在绸缎庄买了布,可以上门帮忙量尺寸,然后做好后给送过去。
这个属于先买后做。
但崔云昭的意思是,先做后卖。
崔云昭便笑了:“不过几身衣服,你做出来,若是卖不出去,就都送去家里,我家里那么多人,总能穿下。”
她说着,拍了一下郑掌柜的肩膀。
“若是卖得好呢?若是卖得好,咱们就是头一家,”崔云昭满面笑容,“到时候,只把你都要忙不过来了。”
被她这么一说,郑掌柜心潮澎湃。
她攥了攥手心,道:“好,我这就去找裁缝商量,一定做出物美价廉的成衣。”
等忙完了外面的事,崔云昭才回了家。
下午不忙,崔云昭就读了会儿书,又画了几个前世卖得好的成衣样子,便到了晚膳时分。
霍檀一踏进家门,刚一看到崔云昭的身影,夫妻两个就异口同声。
“你猜我今日碰到了谁?”
话音落下,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我先说。”
“你先说。”
依旧很有默契。
崔云昭顿了顿,挑眉道:“好,我先说。”
作者有话要说
早安,晚上六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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