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位于地图西北,平原戈壁横溯,母亲河由此北上。
换个说法,称得上一句荒芜。
老家宅子早已被推平,祝春知在外流浪游历半年后,晃荡到老家的浮若镇上租了个房子。
镇子由一条东西纵向的大路在树荫间贯穿成一条老旧的街道。说是镇,其实和市中心倒离不了多远,坐城际公交也不过30分钟的路程。
小镇西边有棵系满红布条的古槐树,据说有三百多年的历史,连柏油路也要绕道而过。
祝春知刚回到镇上时对其鞠了一躬,拜拜总是没坏处的。
她没去找家人。
母亲祝明贞在城里开了家理发店,陪张霁读高中,没空管她。父亲张靖田则自工厂被一场孔明灯引燃的大火烧毁后,了无存意。
真好,一家四口,有三个人都已垂垂老矣接近于死亡。祝春知坐在租来的民房门前,端起白瓷杯吹饮了一口。
和平京的吝惜施予自然万物不同,小镇的雷雨和阳光都充沛,足够将她整个人酿成一个夏季的苦果。
日子被她过得混沌不知明天,整日看些杂书,偶尔做顿难吃的饭果腹。
暖热的太阳光下,一只狸花小猫过来蹭着她的腿畔。祝春知穿着件浅绿吊带俯身触摸小猫,口中喃喃道:“猫,饿了吗?”
小猫回以中气十足的一声。
她记起一件衣服口袋里还有给其他的猫喂剩的猫条,“等着啊,我给你拿吃的。”
可等祝春知拿着猫条走出来时小猫已不见踪迹。旁边的房东奶奶道:“豪豪妈养的小猫,今天已经溜去好几家吃过了。”
“哦,哦,好的。”祝春知嘴角微动,笑容浅淡。
“吃过饭了吗?”房东奶奶和善地问。
“没呢,待会儿去街上买碗醪糟。您要带什么东西吗?”
“不用了,”房东奶奶抬着手摆了两下,“我早上去街了,你快去吧,不然一会儿下集了,记着街最西边的那家醪糟最好,正宗。”
“好。”祝春知起身进屋洗手,从冰箱里翻出根老冰棍塞进嘴里,拿了钥匙随意掩了下门便往街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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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齐疆是阴暗墙角里的青苔,是条暗河。浮若镇的人认为齐疆是个哑巴,是个异族。
传闻中十年前齐疆的母亲带着这个孩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夏季气候闷热的浮若,刚到这儿来的幼子口齿呜呀说些她们听不懂的话。
有妇人杵一杵旁边人的手臂:“这不是那电视上韩国小孩喊她妈妈‘ouma’吗,这小孩儿是韩国人啊。”
“好像是的,我听着也像。”
“他妈哪儿的?”
“听教堂人说是平京的,父母都死了,一个人带着孩子无依无靠的。镇尾齐三儿不是长得可以吗,嘴又会说,俩人也算是有了个伴。”
几人说说笑笑,推推又搡搡,仿佛几米外的榕树下不曾坐着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
那个呜呀跌撞的身影很快长大,一头野草般潦落的发总是垂在额前,右额眉骨处大大咧咧露出一道两厘米长的白疤。
此刻她正倾斜躺在店内一张藤椅上闭着眼,不知是睡着还是什么。椅子吱呀出残旧的年声,和着隔壁羊杂汤店的女人手机里放延禧攻略的音像声,嘈杂却又宁静。
“那小孩儿呢?”中年男人的询问因窸窣而显得用心不轨。
芳姨抬眼望,看那男人冲她挤弄那双狭窄的面,又沉默着低头处理肉块儿。
男人依依不饶,视线肆无忌惮地朝屋内冲撞,“就那儿小野孩儿,让那小棒子来给我切。”
“齐疆,”芳姨砰的一声放下刀,从肉摊中侧出个身子来,“过来帮我看会儿吧。”
齐疆猛地被惊醒,她木然眨了下眼睛,应答的语气微弱近乎寂静。
从筷儿笼里薅出根木剌剌的一次性筷子,齐疆手伸到脑后绾了个发,路过摩托车车镜旁瞥了一眼,还是把暂时充当簪子的竹筷儿抽下,在窄仄的摊位间和芳姨错过身。
齐疆挽起袖子用闪着寒光的刀指着木桌上的红色肉块,示意面前站着的顾客,“哪块儿?”
她放暑假后白天就在这条街上替芳姨卖肉看铺子,晚上端烧烤盘子跑些杂活。
日头已偏过房脊却更为毒辣,风也是滞闷的,帐篷底下同蒸笼无异。她在肉铺前被猩红灯光熏得头昏,抬起右边胳膊沾了沾汗。
送走最盛的一波来客,齐疆扭头看了看店里的钟,正是下午两点整,往常到这一时段几乎不怎么来客人了。齐疆一只脚把铁凳勾到身边,从架子上扯了条毛巾随便擦了擦。手上黏腥得很,她忍不住皱眉望这一双手。
正想去门店里找块儿肥皂洗洗手,忽然听见十几米外的地方传来声幼童的撕心裂肺哭声。
齐疆起身,外面喧闹声越来越嘈杂,目光顺着过去,视线被往来的人群中断阻绝。她又移了两步,得以窥见事态。
一个穿半衫的小男孩儿被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抱在怀里,男孩的整个右脚满是血红。一辆外地牌照的白车打着双闪停在前头。
旁边卖水果的大爷叹息着说是车从小孩脚上轧过去了。没一会儿,救护车和警车相继到来,妇人恸哭着,男孩也哀惨地哭嚎,三四个人一同坐上救护车,警察指挥疏散堵塞的交通。
还没平静多久,斜对面现杀活鸡的摊儿又开始活跃起来。老板手起刀落,闷闷的黑桶里传来公鸡临死前似孩童般凄厉的啼哭声。
齐疆一瞬间有些恍惚,没再抬眼,转身向铺子里头进。
从后院古井里提上桶清水,整个夏天的绿都被豢养在那口井里,与这闷热至极而又潮湿黏连的低天截然相反。
小石子儿般的硫磺皂握进手中,洗净每根指节,又换了盆水。齐疆瞟了一眼水池旁一块儿翡绿的肥皂,犹疑了几秒还是重又洗了遍手和胳膊,手上多了些清新的香。
拧湿了个毛巾擦了擦,把毛巾挂在自己脖子上重又坐回到藤椅上去。
芳姨走过来拍了拍藤椅的手撑,喊:“去睡会儿吧。”
齐疆摇摇头,芳姨没再劝说。
街道榕树的枝叶也被狠毒的日光晒得蔫巴,一台落地风扇转出它陈朽的年代感。
齐疆又在发呆了。目光游缓,最终停落在不远处的隧道限高处。
祝春知喘着气走到街西,暑夏天树上的知了不分昏天黑地叫,和着愈加响亮的小贩的叫卖声,吵得她头晕极了。抬腕看手表,心率110了。
有些闷滞地戴上线控耳机后,手机里随机播放到王菲的致青春。
没一会儿,她听见有人大声喊:“后面有大车,快跑!”
周围熙攘的人群动了起来,却显得极为慌乱。
祝春知边跟着跑边回头看,对向十几米外一辆半挂车正穿过隧道,车辆失了控般即将从限高架下通过。由于车子顶端过高,竟直直撞上高架,那道黑黄相间的梁轰然倒塌,倾斜着将要朝这个位置砸来。
人群惶惶恐惧如扎堆的蝼蚁逃生,祝春知被人裹挟其中,就要失去重心倒下了。
突然一阵冲击经由肉力缓震到她身上,她被另一个人几乎是狠命推到一旁,瘫倚在地上,白色耳机线也因外力而断裂。
祝春知从死伤一线中回过神来时,缓缓抬目看自己何以解脱,只看到一个揉着肩膀离开的白色背影。
于是慌忙起身,顾不上其他,大跑几步拦住了那个穿着的背影想说声谢谢。
女孩身量纤细却不瘦弱,白皙的颈项如天鹅浮于水,在春知看过去是水色淋漓。穿着短袖连帽白t恤,浅蓝牛仔裤,走过去的风仿佛带着股清澈的香气。
此刻齐疆正左手捂着右臂,眉头紧皱着渗出疼痛的汗来。右手也因直触地面而蹭出血丝来。
“你还好吗?需要去医院吗?”祝春知从口袋里拿出包纸巾递过去,关切地问。
女孩抬头时,祝春知恍惚看到了高山巍峨之雪,胜于她前半生在名利场中见过的无数莺燕。
眉骨处的旧痕旁一双浅淡的眼眸,目光冷冷清清,却带着点悲天悯人的意味。仿佛琉璃,却又平缓呆滞如潭静水。像只不灵动的鹿。
离得近了才能看清,下眼睑还有一点极小的淡绯色的痣。
齐疆没理会春知递过来的纸巾,揉着肩膀的手也放了下来,只看了祝春知一眼,又从她身旁绕开。
祝春知尴尬的手还伸在原处,难道是感谢错人了?
再回过头去四处搜寻,刚才推自己一把的就是那个白色的身影。轻轻转动手腕,一阵刺骨的痛意传达神经。
捡回条命呢。她不由得苦笑。
人群围在造成这场事故的大车前,喊叫声乱成一团。祝春知还没来得及去查看具体状况,手机响起消息提示音。
翻转着屏幕查看手机无大碍后,祝春知点开消息框:给我转十万块。
她问:因为什么?
张靖田很快回过来:带你妈去看病。
祝春知没再说些什么其他话,删除拉黑一条龙。
雷同的借口他用了一年一年,祝明贞的身体一如既往地康健,倒是他,不知又在外招惹了多少人,早该去看看脏病。
不远处受了伤的大车司机和一位群众分别被送上了救护车。
祝春知回头看时,刚才那个穿着白t的女孩右手束在背后,左腕手起刀落地分割开一块块肉,白皙流畅手臂的线条凸显着力量,和异常精致的眉眼反差极大。
看着是能被星探追三条街的程度,明珠蒙尘待人发现只是早晚的事。
祝春知最后感叹一句,又拖动着不太舒服的身体去买醪糟,今天一定要吃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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