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讨好

    闼东之听得瞠目结舌,简直想为李妈妈鼓掌,绝,实在是绝,这老婆子有些本事在,竟还能同时套到三人的玉佩。

    他不禁眯眼仔细打量一番眼前老鸨,可李妈妈这些年吃的确实太胖,眼睛挤成一条缝,两腮鼓起小山丘,下巴足有三层肉,肿成个白面馒头,着实没法从这样的脸上找出当年的美丽来,他不禁庆幸,还好她闺女长得不像她,要不然别说曹公公不答应,就是曹老三恐怕也摇头。

    啧,闼东之合上嘴嫌弃道:“带着银子走吧,老爷我这趟过来没带金银,正好县城里底下人孝敬了几百两散碎,加上那边的布料首饰,差不多一千两,正好一起抬回去。”

    “是是是,”李妈妈糊弄的点着头捧场,“这些东西怕是上好的,慢慢转手还能多挣些银钱,是闼老爷心善,故意贴补老身呢。”

    “你知道就好。”

    第二日中午,会仙楼内,闼东之果然当着县城里乔、夏、马、张、李、王、郑、崔这八家的面,把福娘的身世给抖露了出来,说她父委托自己来县城找女,将人接回长安相认,如今自己看见了玉佩确定了人,五日后就要带人返都。

    在旁又有黄县丞作证,表示确实不假,他也知晓内情。说句难听的,有他们两个在这里表态,恐怕就是捏造的也能成真,更别说李家还确有证据了。

    “哎呀,若非老大人一心为公,爱民如子,岂有李家母女今日,此番孤女认父,当是县丞大人恩德。”崔老爷人机灵,当即就拍起了黄县丞的马屁,也不管人家才来一年多的,李家人怎么就亏得他照料了。

    在他边上坐着的乔老爷反而沉默不语,暗道一声亏了,早知李福娘还有这身份,他们家就该争一步,乔公公在长安也不是没有人脉,说不准认上了以乔家名义嫁过去,还能帮乔公公调回都中,也不至于为着自家嫁女的事和乔公公起了龌蹉。

    唉,该死!可惜!

    乔老爷后悔不迭,闼东之笑容满面,陶仲宾听到了外头的流言也安心下来。

    生意不受影响,陶叔谦也老实呆在家里,麻烦事总算是了结了。

    陶仲宾叫过陶叔谦来,与他细说今日会仙楼里的事情道:“你听见了没有,李家福娘是要回长安认祖归宗去的哩,人家眼看着成千金小姐去嫁高门汉子了,这一去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回来的,你还不赶紧断了你的心思。”

    陶叔谦看着他哥,没回答他的问话,反而问道:“如今福娘有这个身世,二哥觉着,她能做我的妻子了吗?”

    “你还惦记这个!”陶仲宾双眼一瞪,却见他这个往日软弱的堂弟这回倒是有些勇气,敢正面不低头的盯着自己,意外道,“长出息了嘛。”

    就冲这个,陶仲宾都有些想要感谢李福娘了。

    经历过这一回事,老三长进了,胆气都壮了几分,好,很好。

    他满意道:“既然她身家清白,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家,自然可以娶进门。若不是她生在十街,我何苦要做这恶人阻拦你们。”

    “二哥说的当真吗?”陶叔谦满怀期冀,显得很是激动。

    “那当然,”陶仲宾微笑着,大有长兄的关怀,“仔细一看,她还是蛮配你的,人长得也不错,又会作诗又会乐器,就是和你娘也能有些话题,只是……”

    他话锋一转,“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她人都要去长安了嘛。”

    陶叔谦心道,不晚,就是到了长安也不晚。他听到自家二哥应允了的话语,暗下决心,该准备起来了。

    闼东之是五日后的行程,陶叔谦这几日就该预备下东西来,他这里紧急,海棠巷的宋妈妈比他更着急。

    这会子坐也不坐,在屋里急的团团转,足要把鞋底磨破了才罢休,“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怎么不多呆一会?哎呀,这连半月都不到就要回都城?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的。”

    宋妈妈急的肠子都要打成结了,哪知一扭头,看见小七没心没肺还坐在桌前吃喝,没忍住一伸手就揪住了她的耳朵,“你听见了没有呀,闼老爷走的事就没和你说?还吃呢,这玩意体寒,小心吃多了伤身子。”

    小七捧着去了皮籽的香瓜美滋滋的在啃,猛地被她娘打断,咽下嘴里的瓜肉噘嘴道:“我又不是闼老爷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这事,我的身子好着呢,吃一百个也没事。”

    “你这个不中用的唷,”宋妈妈气得肝疼,指着外头道:“吃吃吃,你就知道个吃。你瞧瞧人家玉娘,才出场不下一年人家就为自己挣了好大银钱赎身,再瞧瞧人家银花,那也是勤勤恳恳的在替她妈做生意,哦,还有许家姐妹俩,也傍了老爷买了房子,五朵金花里头,怎么就你还没开张。”

    怪不得宋妈妈着急,当初端午五人出道,算来也快一年了,这一年中其余四人都或多或少的传出名气挣到了银子,剩下小七一个浑浑噩噩浪到如今,眼看着六巧要走,宋家一个撑门顶户的花娘都没有,宋妈妈这几日梳头都发现自己愁得多了几根白头发。

    看小七还是没有心气,宋妈妈一气之下,干脆伸手甩了自己好几个巴掌,“我这不中用的老婆子,我还活着做什么,叫人家看我的笑话吗?”

    清脆的巴掌声看得小七长大了嘴巴,顾不得什么吃喝了,赶紧上前就拉住了她妈的手,“妈!你这是做什么!”

    “你别拦我,”宋妈妈涨红了脸,“反正我也管不了你,我还不如趁势打死我自己,省得将来受别人的气。”

    “好啦好啦,”小七抱住宋妈妈,两只手将人捆得严实,凑上前用头发摩挲着她妈妈的脸撒娇道:“我接下来这几天多往崔家那边走走,好好讨好闼老爷,一定不叫妈丢脸,您看成吗?”

    宋妈妈哼了一声,“你要是有心,你就每日中晚两趟的给我过去,好好献殷勤把人留下,若是留不下,至少钱得留下,我可看见了,胖头鹊坐崔家的轿子回来的,带了一箱子的金银珠宝呢。”

    “好——”小七拖着长音答应下来,竖着指头发誓,“您就放心吧。”

    她果真接下来两天中午一趟,晚上一趟的过去,连门房都熟悉了人,见着小七过来笑嘻嘻道:“七姑娘您又来了,诶呦,银花姑娘都没您这么勤快,您来我们这都快赶上回家了吧。”

    小七弯着眼没因为门房的打趣生气,反而也好脾气的跟着笑,“要是回家就好咯,这么大的院子呢,有院子有河的,得多大福气才能住上呀,我可没这么好的命。”

    她叹着气,小脸皱巴巴的活像门房养的小猫崽子一样,看得他都有些怜爱,不由得安慰道:“您说笑了,要是闼老爷带了您回长安都中啊,到时候住的屋子,恐怕比这大得多得多哟,长安的屋子可都是一层挨着一层的,数不清的院子,看不完的景色。”

    “等您到了那再看,我们这不过小破屋子,一点不稀奇。”门房也知道小七她常来的原因,这会帮她鼓劲。

    “您快进去吧,外头冷,才刚有人送信过来,闼老爷这会儿在书房里呢,书房的路线您熟,小的就不多事禀报去了,正好啊,给闼老爷一个惊喜。”他朝小七挤眉弄眼,暗示她悄悄的过去,跟闼老爷玩点小花招。

    第122章 溺水

    书房里,闼东之看着前来送信的人惊疑道:“怎么是你来了?”

    一般送信的不过是托人代送亦或是借助官驿顺便,哪里会专门派人前来,这送信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家大哥的亲随,名唤林立充。

    闼夫人生有三子,老大闼齐之习文科考,可惜天赋平平,如今还只是个秀才;老二闼理之学武入了锦衣卫,搭上了曹老三,现今已经做到锦衣卫校尉之职;老三闼东之,打小聪慧好记,去岁蒙恩贡得了贡生,是闼礼最看重的儿子。

    也正因此,外头便管闼家叫鸡头豹身凤尾来形容闼礼的三个儿子,闼齐之虽然年纪大,可本事不如底下两个兄弟,和他们的关系自然也就平平,闼东之可没想过这回的信是他哥身边人给送来的。

    林立充弯腰行礼道:“三爷不知,此次事情紧急,大爷担心若是托人去信容易泄露了消息走漏了风声,所以特意派小的坐水路快马加鞭赶来传信。”

    闼东之见他说的这样郑重,便出门吩咐下人,不许靠近院落一步,然后才回转过来,询问林立充道:“什么消息这样紧急。”

    林立充上前轻声道:“兴王病重,听宫里的消息,怕是危险了。”

    “什么!”闼东之震惊道,随即追问他:“这事可真,从哪里听来的?”

    林立充从自己腰带里取出一封糊了蜡的密信交于闼东之,“三爷请看,这消息是曹公公从厂卫那边打听到的,据说月初就病了,只是当时瞒着众人,卧病半月也不见好四处寻医问药,露了痕迹瞒不住,才泄了消息出来。”

    “哎呀,哎呀,”闼东之激动的在书房里疾步,要是一病死了,对于他们来说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兴王是皇上的二子,自从太子病逝之后,就以他为众皇子之长,饶是景王有贵妃生母也争不过他去,毕竟皇上也是从庶长子继位的,有此先例,名正言顺,硬生生挡在了景王爷的前头,恨得他们牙痒痒。

    可要是兴王没了,景王内有贵妃争宠,外有庶长名分,他老人家继位岂不是理所应当,等王爷上了位,贵妃便是皇太后,他们闼家搭上这条人脉,可算得上是平步青云了。

    闼东之用小刀揭开蜜蜡,信里果然写了二哥盯梢兴王府的经历,还专门收买太监买了王府药渣送去分析,闼礼叮嘱他尽快返都,必须趁此机会压制晋王一派,西北这功劳,绝不能让给旁人。

    他们两人在内商议,林立充催促道:“老爷的意思是叫您今晚收拾东西,明日就走,免得耽搁了时候,虽然咱们攀上了那边,可曹公公的义子义孙众多,大家都想分着一杯羹,人多杯少,得先抢占位置。”

    闼东之点着头,“我这里事情办得也差不多了,既然要紧,就干脆明儿带了那个福娘就走,等到长安婚事一办,咱们和曹老三也算是姻亲,功劳必定有我们一份,曹公公喜爱这等才女,见到了人一定喜欢。”

    嘘——

    闼东之突然用手示意林立充,他似乎听见外头传来了些许动静,嘴里话语没停,脚步悄悄来到书房边的门那里,猛地一拉,果然见着了窗户那里有个人影迅速跑开,地上还搁置着一个小食盒。

    好啊,原来有只小老鼠。

    闼东之掖起袍角就追了过去,他的脚步快,没几下就把人逼到了园子里,看见树后头露出的裙角,他狞笑了一声,故意道:“奇怪,怎么没看见人。”

    说完话,绕了一边,慢慢的凑了过去——

    天色已暗,宋妈妈在院门口左等右等也不见小七回来,和徐婶欢喜道:“怕是小七得了闼老爷欢喜,留她住下了吧。”

    徐婶奉承着宋妈妈,“咱们七姑娘的模样谁见了不爱呢,您养的好,一点不像外头花娘那样畏畏缩缩文文静静,咱们七姑娘身上那股活泼劲哟,我见了都喜欢,更别说长安来的大老爷了,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姑娘呀。”

    “可不是,”宋妈妈也自豪,不是她大话,满十街都找不出比她家小七还招人喜欢的孩子了,打从小猫崽子那么大的养到现在,脸蛋红扑扑的腿脚敏捷的可壮实了,“这孩子一看就是好生养的命。”

    才说话,忽然见有人急忙忙跑来,面色焦急朝她招手道:“不好了!不好了!宋妈妈,快去看看吧,你家小七溺水啦!”

    “什么?!!”

    宋妈妈突的天旋地转起来,站也站不住跌到在地,哆嗦着身子抖着嗓问:“你说谁溺水了?”

    “小七呀,你闺女宋七呀,被柳溪那桥下的卖酒婆发现了捞起来,现在人都不知还有气没气呢!”

    这话一说,满十街的人都哗啦啦聚集了过来,天呐,这可是条人命啊!

    就连隔壁的玉娘都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出门听见婶娘们议论,连思考都没来得及,拉起了宋妈妈就交代边上的徐婶快点去请大夫,“婶子快去请人,兴许还有救呢!”

    说完和人一起撒丫子往将军巷子那边赶去,连什么体统也忘记了,心里求遍了诸天神佛菩萨,千万千万保佑小七,可别出事啊!

    到了柳溪边,都不用找,桥底下已经围了一圈人,玉娘气也来不及喘匀就冲了过去,河边湿漉漉一坐一躺两个人来,借着灯笼光,玉娘咬紧了牙,真个是小七,苍白无力的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毫无生气。

    边上坐着的那位卖酒大娘还在使劲按压她的胸口,可不管怎么用力,小七的身子还是软绵绵的没有动静。

    宋妈妈当即就想扑到小七身上痛哭,玉娘拉着她的手拦下,“妈妈,说不定还有救,说不定还有救的。”

    围观众人却摇着头,“不中用啦,都救上来一盏茶了还没吐水,救不活了。”

    “谁知道在水里淹了多久,唉,没救了。”

    宋妈妈听得当即就摔在了地上,撕心裂肺哭道:“我的儿,我的儿,为娘的小七啊!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玉娘听得也泪津津,心里不敢置信,怎么就出了事,明明早上还好好的来送香瓜,晚上人就没了。

    她深吸口气,这件事一定有问题,才想询问,边上跪着的那位卖酒大娘疲惫道:“别哭了,人还没死呢。”

    宋妈妈没听见,还在那里哭得痛心,玉娘却听得清楚,果然见小七口鼻处流出水来,叫住了宋妈妈上前探听心跳,真个听见了微弱的声音,“妈妈,宋妈妈,别哭,小七还有气!”

    大娘搓着冻红了的手,提醒她们两道:“现在还有气,可要是再不叫大夫,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住。”

    见着真个把人救了回来,在场人都好热闹的帮忙搭手抬人,把小七就急先运到边上的土地庙中,四散开来去请大夫。

    宋妈妈握着小七的手死活不肯放,脸上又是哭又是笑的,等到了庙里,更是不停给神像磕头,祈求土地老爷土地姥姥能救她女儿一命。

    玉娘见她已然六神无主失了主张,干脆自己做主,去庙祝那里花钱借了被褥柴火,请来了县里各大药铺医馆的大夫,又去感谢救人的那位卖酒娘子,“宋妈妈这会没顾上,您千万别介意,等小七救回来了,宋妈妈一定给您磕头谢礼。”

    “不用,”那位大娘一摆手,看着前头一个劲叩头的宋妈妈哀怜道:“我也知道失去女儿的心情。”

    “更何况,我能在此卖酒,还要多亏了宋妈妈哩。”

    第123章 公堂

    县里的大夫来得很快,一口气来了四五家之多。

    可人来的再多,面对高烧不退至今未醒的小七也是一样的束手无策。施针、灌药、艾熏乃至于最后的叫魂,念咒,宋妈妈所有的法子都使了,几乎折腾到天亮也没看见小七睁眼。

    她只安静的躺在被褥里动也不动,若不是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险些叫人以为她是具尸体。

    王大夫看着膝盖处已经一团漆黑的宋妈妈直叹气,“宋娘子,别跪了,不是我们不肯施救,实在是药石无用啊。七姑娘溺水太久,纵使救上来也已经心脉受损,怕是痴痴傻傻。如今只是吊着一口气,听老朽一句劝,还是准备准备后事吧,你这样撑着又能撑多久。”

    他与宋妈妈是老相识了,也不像哄内宅太太老爷那样敷衍推诿,只实话实说的劝道:“还魂保命汤一剂就需五两银,一天三副,人参膏一钱人参一钱金,一日三丸,算上请医买药这些,零零碎碎加起来少说也要二十两,你再大的家业能撑几天?”

    “十天?三十天?还是三百天,三千天?”王大夫伸着手指头算账。

    宋妈妈这会嗓子已经沙哑的说不出话来了,却还是流着眼泪拼命摇头,哪怕就是卖首饰卖屋子,她也得把小七救回来,那是她的命啊。

    看病的事玉娘插不上手,可落水的事情她还是能查的,捧着茶水请卖酒的大娘润润喉咙歇歇脚,然后才询问起事情的起因经过来。

    卖酒娘子原名姓吕,先前在十街做酒水买卖,后来她露了口风被十街上的妈妈们排挤,还是宋妈妈好心帮她介绍到将军巷口做生意的。

    她开口道:“这也实在凑巧,巷口虽然有些主顾,可到底不如十街上人多热闹,所以我常待到天黑才回去,也好多卖些酒的。今儿也是如此,眼见着天黑了老婆子收拾东西,哪成想眼睛一瞟,河里漂着个人,我就赶紧下河里头去捞,多亏老婆子水乡出身,知道溺水人的救法,才总算救了一命。”

    是,玉娘心里也感激,真的巧,若不是宋妈妈介绍,吕娘子又怎么会在将军巷这河边卖酒,若不是在此卖酒,又怎么能救上小七。

    柳溪离李家院隔了好几条街,得亏吕娘子及时救人,等玉娘赶回来早就迟了。

    福娘在旁听了半天,冷静追问道:“这么说,吕大娘你也没看见小七落水?”

    吕娘子点着头,“等老婆子发现的时候,人已经顺着河水漂下来了。”

    徐婶子提供了一个消息,“小七先前是去崔宅见闼老爷的,崔宅就在将军巷里边,还在桥的上游。”

    “那会不会是失足落水?”福娘猜测道。

    “不会的!”六巧从屋里端着脸盆出来反驳了一句,这会五福在里面照顾,她出来倒水听见了就道:“你们不知道,去年小七嚷嚷着要去河里洑水玩,妈妈没敢让她出门,又磨不过她哀求,干脆叫木匠打了个床架子大小的澡盆来,小七玩了足有一个夏天呢,不说擅水,可憋气扑腾两下还是行的。河两边都是人家,掉进水里叫一声半声就有人搭手,怎么可能安安静静的淹水。”

    等着送走了大夫,谢过了恩人,六巧才悄悄拉着玉娘和福娘到自己屋里,“你们不知道,才刚我给小七擦身子换衣裳的时候,她手指甲折了三根,鞋子也丢了一只,最吓人的是她脖子那好长一道红印子,我问过小许大夫了,他说那一定是被人勒的。”

    “脑袋有伤吗?”玉娘问道。

    六巧摇摇头,“没有,就脖子那和手上。”

    “那她头上手上的首饰还在吗?”玉娘继续追问。

    六巧想了想,“戒指和簪子还在,珠串和钗子不见了。”

    “要是这么说,那就不是劫财的,是冲着灭口去的。小七该是先被人勒晕,然后丢水里伪造落水溺亡。”玉娘结合前后痕迹推断道。

    巷子口就停着轿子,要是有人敢在巷子里动手,小七只消叫一声,就能招来人,更何况她带着的首饰多少还在,纵使掉了恐怕也是落河里居多,既然不是求财,宋妈妈也不像李妈妈招人恨,哪里惹的仇家。

    这样一究,那住在崔家的闼东之就显得分外可疑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位闼老爷怎么就安安静静的待在宅院里,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呢,再怎么,小七也是他的花娘呀。

    宋妈妈也是这个猜想,等熬煮好草药之后,连早饭也不吃就去了巷子那边打听情况,亲耳听见守门房的小丁说昨晚见着了小七进门,没瞧见小七出来的话语,再有巷口轿夫作证,确实没看见小七人影。

    宋妈妈恨得咬碎了牙齿,一抹脸,连回去和人商量也不商量,径直找了边上书铺掌柜写状纸,干脆去衙门报案去了,今日正好是初五,衙门接案的日子,上告她女儿小七被人几乎害死,求青天老爷做主查凶!

    夏老爷出了城,这状纸递过来就到了黄县丞的桌案之上。

    啧,黄县丞晃着脑袋朝坐在他下首的闼东之笑道:“瞧见没有,这乡下泼妇人可不是好惹的,竟然还敢独自报官。”

    闼东之起身行礼,惭愧道:“都是小侄没留意,以至于被此等无赖妇人缠上,还要请姻伯做主,还侄儿一个清白,这明明是老鸨见女儿不中用了故意诬告旁人,勒索钱财。”

    “好说,好说。”黄县丞摸着油光水滑精心打理的胡须答应道,“只是到底报了案,外头总有流言蜚语,贤侄固然可以一走了之,老夫还要在此呆上些时日,若是处置不公,难免落人口舌呀。”

    闼东之腰弯的更低了一分,面上笑容真心实意,拱手道:“侄儿明白了,多谢大伯指点。”

    次日县丞衙门开堂,黄县丞召来原告宋妈妈,问她可有疑凶,怎么断定花娘宋小七落水是人所害。

    堂下宋妈妈磕头道:“启禀老爷,民妇不敢擅告,自有门房轿夫为证,小女脖颈还有凶徒勒人所留红印,又怎么会是失足落水。她当晚去了崔宅未出,而后就落了河,定是崔宅内人所为是谁,求老爷明鉴,还民妇一个公道啊。”

    “好!”

    黄县丞一拍惊堂木,下令谭塨带人寻了崔宅目前居住上下主仆六人,轿夫二人,再派仵作前去给小七验伤,一盏茶的工夫领人回来,谭塨犹豫片刻,才小声回禀:“大人,县城人瞧见小的带人,现在围了衙门口看热闹,您看是不是派人驱散他们。”

    毕竟崔宅住着的那个闼东之,可是管您叫大伯呢。

    “不用,”黄县丞义正言辞拒绝道:“本官秉公执法,有何见不得人。”

    啪一声,先带了门房小丁,责问他道:“前天晚上你确实见着宋家小七进了崔宅?”

    小丁吃力的跪在地上磕头道:“回禀老爷……回禀大人,确实看见了。”

    “那你见着她出来了没有?”黄县丞又问道。

    小丁点着头,“回禀大人,确实见着她出来了,醉醺醺的,像是喝多了酒。”

    什么?!!

    “你撒谎!”宋妈妈噌的一声站起来,冲着小丁哑声道:“你明明说没瞧见她出来的。”

    小丁没理会宋妈妈,只唯唯诺诺的点着头,“小的亲眼见着七姑娘出了门。”

    “你先前不是这样说的,你不是说你没看见人吗?她怎么就醉醺醺了,你撒谎!你为什么撒谎!”宋妈妈扯着喉咙质问他,如同暴怒的狮子一样骇人,吓得小丁缩成了一团不敢看她,只嘴里喃喃着我见着人了,确实见着人了。

    啧,黄县丞一皱眉头,嫌弃堂上闹哄哄的,谭塨见势赶紧持棍上前,拦住了想要撕扯小丁的宋妈妈。

    宋妈妈极力挣扎,谭塨使劲捂住了她的嘴巴,趁着黄县丞没注意,在她耳朵边急声提醒道:“咆哮公堂可是要挨板子的,想想你家小七!她还等着你回去照顾呢!”

    见那边收住了阵仗,黄县丞这才又拍了一掌,“好,带轿夫。”

    轿夫两人是常在十街上讨生意的陆老大和贾老二,这会也低着头进了大堂下跪行礼。

    “可是你们二人前天送宋家花娘小七去的崔宅?”黄县丞责问道。

    两人磕头如捣蒜,“是,是。”

    “你们有见着她出来吗?”

    贾老二抽着气道:“小的虽然没看见人,可是听见她站在门口与门房说话道别。”

    “哦?”黄县丞沉吟片刻,看向仵作,“你去看了,确实有红印吗?”

    清平县这位仵作年纪六十多了,苍白的头发矮小的身子,他面对黄县丞时并没有像其余人那样胆怯,站在下首低着头。

    “邕仵作,听见本官的问话了吗?”黄县丞眯着眼看向堂下,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那仵作才像是惊醒了一般躬身道:“回大人,看过了,确有红印不错,只是那不是勒痕,而是落水时衣物收缩外加落水磕碰所致,并不是人为。”

    “哦,”黄县丞点点头,“将崔宅所住闼东之及其仆妇丫鬟带来。”

    黄县丞问得很仔细,态度非常认真,一应问话答话全都由旁书吏登记在册,黑字白纸明明白白写的清楚,时间地点说的明白。

    又是啪的一声,黄县丞一捋胡须,满意道:“此事经本官查证,已然水落石出,确是那花娘饮酒过度,醉酒后神志不清失足落水,只是虽与崔宅无关,到底事涉人命,便罚崔宅暂住生员闼东之赔付宋家二十两纹银。”

    “大人,”闼东之上前一步,面有不忍道:“七娘与我有几日交情,她如今生死不知,在下愿补偿宋娘子五十两银。”

    “好呀,”黄县丞鼓着掌感叹,“小子仁善,本官岂有不允的道理。”

    他扭头看向面容扭曲瞪着眼睛的宋妈,意味深长道:“此案虽是诬告,可本官念你爱女心切,就不怪罪了,若是再敢闹事,便杖责五十,罚牢三年,宋娘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啪——

    “结案。”

    乌泱泱一群人散场,只剩下瘫倒在地痛哭出声的宋妈妈,凄厉嘶哑,顺着风声传到了满县衙——

    玉娘她听到时,已经是中午了,五福亲自上门来诉说,“如今妈妈疯了,只呆在屋里和小七说话,又是哭又是笑的,不是我们害怕,实在是担心妈妈的身子骨。”

    她手里还捧着先前从玉娘那里得的二十两银锭,这会全塞给了玉娘,恳求道:“好玉娘,我知道你的手段,我也知道这活为难,就只看在小七和你的情分上,看在宋妈妈和我帮衬过你的份上,想个法子吧,好歹……好歹叫妈活下去。”

    玉娘拦住膝盖打弯的五福,扶住了她的身子,望着她的眼睛保证,“你放心,这事绝对不会就这样过去,五福姐,你敢不敢出趟城门。”

    “我有什么不敢的。”五福看向玉娘,“你只管说。”

    玉娘从怀里取出个红布荷包来,“这里边是晏老爷上回送的我玉佩,你坐老马的马车出城去趟皇庄,拿它求乔公公说句话,乔公公一定认得这个东西。”

    “什么话?”五福忙问。

    “求他请夏老爷三日后重判此案。”县城里能推翻县丞定案的,就只有县令了。

    “可夏老爷人在外头呀,谁知道他如今在哪呢。”五福先是眼睛一亮,可随即又暗了下来,总不能到处去寻吧,这要是访查起来,等找到夏老爷,人早回长安去了。

    玉娘道:“所以你出城前,还得再去一趟温家,温老爷与夏老爷有交情,他一定知道人在哪里。”

    “他能告诉我吗?”五福担忧道,她怕温家连门都不许她进,更别说告诉县令行踪这种大事了。

    “会的。”玉娘笃定道,她指了指那红布荷包,“你把这红布荷包送上,问一句温小姐如今可好,温家会帮忙的。”

    她心里也感叹,谁曾想当日顺手救人的事,如今派上了用场。

    玉娘不企图要温家多大的帮忙,只要一个地址就行。

    五福姐到底比六巧靠谱,得了玉娘分派就转身往外行动,半点也不多问,直到晚上才匆匆返回,同玉娘点着头,“乔公公答应了,夏老爷的话,三日后重判此案。”

    “好。”玉娘望向大码头,三天,也不知这三天,人能不能赶到——

    夏知县的话不单是对玉娘说的,他直接派了身边龚师爷回城下令,连原本收拾东西准备要走的闼东之听闻得这消息,都恼怒的砸了茶盅,“这穷酸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黄县丞嗤笑了一声,安抚闼东之,“你管他呢,事情已经办妥了,无非是再演一回,贤侄又何必焦虑。”

    他手指点着前头,“再等三天也就三天,事情处置完了你干干净净回都,等领你的功劳去,和他计较什么,等死的庸碌老朽而已,等你升上去,奈何他还不简单。”

    啊,也对。闼东之听教的点着头,“还是伯父有见识,是小侄慌张了。”

    黄县丞面上如常,心里却更看低了他几分,就这样的货色,也能压在他头上,可知苍天何等不公。

    闼东之多留三天的消息,宋妈妈不知怎么也从六巧的嘴里听说了,六巧见自家妈妈终于肯看她,忙不迭把市面消息全都说了一遍,对夏知县充满期望,“妈妈放心,夏老爷既然肯重判,就不会眼睁睁被人糊弄的,他是咱们的青天大老爷,一定能秉公执法,还小七一个公道的!”

    宋妈妈迟钝的转着眼珠,没有搭理六巧,只看着躺在床上依旧没有醒来的小七,看了许久,看得六巧都闭上了嘴,她才起身去到厨房,寻出了早年间劈瓜的一柄细刀,开始研磨起来。

    宋院如今每日都有大夫登门诊脉,许大夫、王大夫、孙大夫领着药童过来看病,却对在院里磨刀的宋妈妈视而不见。

    宋妈妈白日夜里磨刀,刀刃与磨刀石接触时嚓嚓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可是左邻右舍却对这个声音充耳不闻。

    只有她早上浑浑噩噩前去买肉时的肉摊胡娘子出了声,叫住宋妈妈,指着自己的喉咙对她轻声指点道:“知道吗,我杀猪杀鸡的时候,朝这里用力最快最轻松。”

    街面上明明人来人往,可不知怎么的,摊子附近众人都如常一般买肉卖肉,似乎谁都没听出胡娘子话里的意思,也没见着宋妈妈抖着身子的鞠躬。

    大家都保持着沉默。

    第124章 报恩

    距离开衙倒数第二天傍晚。

    玉娘终于在挑担子的小贩里看见了自己要等的人,亏得他只穿了背心短衫,匾扎起裤子,腰里围一条破烂烂黄布巾,挑着扁担叫卖瓜果。

    带着个草头帽子,鲁婶都认不出,见这小贩上门还不耐烦的挥着手驱赶,“你往别家去,少站我们这,姑娘妈妈们可不吃你的瓜,离远点,别把泥点子带进来了。”

    玉娘站边上看这位晏老爷吃了鲁婶好一阵的排头才心满意足的出来,招手道:“婶子叫他进来吧,我瞧瞧果子新鲜不新鲜,福娘昨儿念叨着想吃甜口呢,再有买些送隔壁也好。”

    见李院真正的主人都发了话,鲁婶这才让开了院门,指挥着这瓜果贩子将东西挑到屋里去,忍不住还在后头念叨:“别拿些次的糊弄人,我们在十街上都认识人,你小子要是糊弄了我,你就甭打算再开张了。”

    “是是是。”那贩子哈着腰,殷勤讨好的抬着东西进了里头,玉娘站在门口那往外望去,鲁婶依旧站在院门往巷子那里瞧热闹,没关注这里,她这才转身过去,瞧着晏子慎抿嘴取笑他道:“怎么这副打扮?”

    晏子慎卸了扁担,摘下草帽边扇风边看着玉娘,见她没少肉没愁眉的才算放下了心,笑道:“你信里头那么着急忙慌的,我担心出了大事儿,怎么敢光明正大的回来,喏,瞧瞧,这衣裳可都是真家伙,才早上跟城外头的瓜农买下来的。”

    “连瓜也是吗?”玉娘探着头,左右两大筐里头满满当当,真就是才摘下来还挂着露水的香瓜,不禁点起了头,确实准备充分,怪不得他过来时没人怀疑。

    “你就放心吧,”晏子慎撸起袖子跃跃欲试,“我是坐康逢,哦,就是你二姐夫的船过来的,专门从小码头上岸,换了衣裳进城门,谁都不知道我来了。对了,咱们要动手的话,最好除了你之外,也别让其他人知道。”

    “动手?”玉娘嘴里嚼着这两个字,纳闷的抬起了头,怎么觉着他比自己还兴奋?

    “你计划做什么?这时候学十步杀一人的做法可不成,你近不了他的身,人家宅院里头住着呢。”

    晏子慎一拍胸脯保证道:“不用近身也有法子,只是事情做下了,我就得赶紧走,免得叫衙役捕快们抓着。”他不担心杀人的问题,毕竟杀人好说,动动手的事,真正麻烦的是之后处置,那才是要动脑子的。

    晏子慎坐船时已然想好了解决方案,千般计谋,只消一计,反正是老曹家的人,死了也算是给朱大哥报仇,没了人,哪还有什么带福娘去长安的事,哪还有什么威胁人的事。

    反正也没人知道他来了清平县,谁开了天眼才能想到府城的晏子慎跑到清平县杀长安来的闼东之呢。

    晏子慎倒出一筐子的瓜果,从最底下抽出把胳膊长的砍瓜刀来向玉娘示意,“只要他往我前面这么一走,保管就能要了他的命。”

    计划很好,只是——

    玉娘按下了他的手,“你这样动手杀人,闼东之是解决了,黄书琅可还活着,被凶徒刺杀,他必得给闼家一个交代,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是一,再者……”

    玉娘站在门口往外头一指,“真想动手的人不只有你,冤有头债有主,合该叫他死在她的手里。”

    没错,玉娘也知道了宋妈妈的行动,准确来说,左邻右舍都猜着了此事,谁听不见那整夜整宿的磨刀声呢?

    “这……”晏子慎犯了难,“不是我小瞧了他,我好歹学过几招,是个成年男子,那妈妈年老体弱,她就是动手,可又怎么保证能打得过人,更别说之后躲过衙役去了?”

    “所以呀,”玉娘朝晏子慎勾勾手,示意他凑近点,“我叫你来正是为了你力气大,手脚方便,且比我们行走在外更不引人注目的缘故,不是雇你来杀人的。”

    玉娘大手一挥,抢过了本次行动的指挥权来,“后日就是开衙重审的日子,咱们现如今就剩下明天一天的时间,可得赶快。”

    说来也奇怪,玉娘真有那样的自信,只消一封信寄去就敢赌晏子慎能陪她做这杀头的买卖;晏子慎也有这样的自信,真个仅凭一封信就只身前来,愿意担负起杀人的罪名帮上这忙。

    两人商议好计划,伸手击掌就走,连叙话闲聊的时间也无。

    晏子慎挑担往西北边去,玉娘则叫鲁婶刘妈和金盏过来分果子,她们每人两个,再单独分出小篓等会送到宋家,剩下七八个里留了两个给福娘,两个给自己,其余洗净切好让鲁婶捧到正房里给李妈妈尝去,她嘴里夸赞的五姐夫回门没什么好孝敬岳母的,几文钱一个的香瓜请先笑纳吧。

    李妈妈正在那里拨算盘算账,见着玉娘来了,头也不抬就道一句正好,“你和宋家那边关系比我亲,我这里空闲银子算出来还有三十六两,等会替我送去,多年的邻居,多少帮一帮。”

    鲁婶放下盘子听见了这话就叹气,“好妈妈,三十两能坚持几天哦,我听徐婶说,光药钱一天就要二三十两的,您这也就够烧一天的份。”

    “饶是这样,再不醒来也就只能熬个两三日,躺在那里生不生死不死的,吃不下饭咽不下水,便是用药吊着能吊多久,不过三五日也就耗尽了。”

    “王太医不是说他家祖上做过太医,有个什么家传秘方吗?”在旁边的福娘提到,这还是她今天早上在宋家听到的消息。

    “可了不得!”一说起这个,鲁婶就拍掌道:“福姐你不知道后头的事呀,徐婶她们问过药方了,诶哟哟,真是宫里人才能吃得起的东西,上面的人参灵芝肉桂,都不是寻常货色,要上好的,什么白人参紫灵芝阴肉桂,听听这些名字,怕是几百两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宋妈妈哪有这个钱哦,就是她现在卖院子,一时也找不到人手凑呀。”

    “所以五福要嫁人了嘛。”李妈妈拨动着算盘珠子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刚还请了我们几个妈妈过去写契书哩,就是那个先前她做过的客人陆老爷,人都过来谈好了,嫁过去嘛要他三百两彩礼银,六巧呢,赎身也肯给三百两,她再自己凑一凑,也就差不多了。”

    说到这里,李妈妈忽的抬眼看了一眼玉娘,叹了一口气羡慕道:“这么好的女儿哦,我怎么养不出,见着自家妈妈有难,舍身也要帮哩。”

    玉娘笑了一声,平静的说出事实,“怎么养不出?只是即便有这样的女儿,在她不挣钱吃白饭那会儿就该被您给赶出院子了,哪还能捱到后面报恩呢。”

    第125章 意外?

    县衙开堂这日是初九,宜祈福、出行、拆卸、动土、安葬。

    清平县城人对此案都十分有兴趣,哪怕县令老爷并不允许其他民众进入堂内围观,单是在衙门口那就聚集起了一大帮子的人。

    作为原告的宋妈妈再次出行在县衙里时,已然大变模样,形容枯槁面色憔悴,连身上都没换过衣裳,还穿着早上给小七煎药时的那身黄布袄子灰长裙,整个人摇摇晃晃的站立不住,看她这样恐怕也走不进大堂,玉娘便求谭老爷开恩,许她扶着宋妈妈进去吧。

    按理说,今儿陪宋妈妈过来的该是她院里的两个花娘,可五福眼看着要嫁人,进了衙门沾染上命案太晦气,六巧得在家里照顾人,玉娘便当仁不让的站了出来,比起其他人,她可进过好几回衙门了,一回生二回熟的,舍她其谁。

    便是李妈妈嫌弃玉娘爱出风头,可看着宋妈妈的份上也不好说什么,只嘴里嘟囔着反正你也赎身了,我也管不住你之类的话语,由着玉娘今日陪着宋妈过去。

    相扶着进去,果然是在县令的衙门大堂上审理,大堂高挂明镜高悬四字匾额,下面是暖阁,上首的高背椅上坐着一位清瘦中年人,时不时捂拳咳嗽几声。直到如今,都已经六年时光,玉娘才算见着了清平县的真正一把手——传闻中的夏老爷。

    他左下首坐着黄县丞,右下首坐着张主簿,边上设有小案,坐着书吏准备做笔录,两边衙役持棍肃立,闼东之已然站立其中,见着宋妈妈与玉娘过来,他忙朝上同黄县丞对视了一眼,见着黄县丞点头才放下心来,嘴角勾起一抹讥笑。

    宋妈妈麻木的下跪磕头,依旧是那个流程,依旧是召来当初的人手询问,夏知县用帕子捂着嘴时不时就咳嗽几声,有气无力的问着话,由着黄书琅在那里推进流程。

    先是门房,再是轿夫,最后衙役,黄县丞等着全部问话结束,也没见着夏知县有什么动作,真个就像是重新把三日前的故事演练了一遍似的,半点也无插手的意思。

    宋妈妈只跪在地上垂着眼,手缩在袖子里半倚靠着玉娘,玉娘一边盯着堂前闼东之的位置,一边按住宋妈妈,示意她时机还未到,且再等等。

    啪——

    夏知县听完证词,惊堂木一拍,慢吞吞的下了判词,“此案无有明证,岂可因疑心定罪,念在宋氏慈母心肠,不再追究,此案已定,不许再报,退堂。”

    哎呀,闼东之听着这话,犹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神清气爽,低头躬身拜谢道:“谢老大人还学生一个清白。”

    夏知县也不理他,只挥手就走,其余人紧跟着退散开,黄县丞朝闼东之笑笑,果然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便跟着夏知县离开了。

    闼东之踱着步来到宋妈妈边上,轻蔑道:“还以为你有什么手段,原来也只是白费功夫,有什么用。”

    他低着头笑眯眯的打量着在旁的玉娘,嘴里惊讶了一句,“怎么才死了一个女儿,这么快又认了一个呀,噢,老爷我说错了,那个还没咽气呐,命还真硬。”

    玉娘搀扶着宋妈妈起身,两人并没有像闼东之想象的那样勃然大怒亦或是反驳辱骂,反而加快了脚步踏出房门,将他甩在了身后。

    闼东之呸了一声,这样软弱的下贱东西,还敢和他耍心眼,要不是碰巧桥下有人,早把那叫什么小七小八的淹死在水里了,哪还有后头的事。他感叹了一声,到底还是心慈手软了,下回动手一定要更狠辣些才行,免得留下后患。

    正想着,忽听见堂内有人叫他一句,闼东之疑惑的转过头去,那明镜高悬的匾额下头的砖石间竟然有光闪烁,他眯眼仔细一看,才发现缝隙里不知何时冒出来了水渍,闼东之不由自主就上前了几步查看,头上也滴答落水了才反应不对,衙门里哪来的雨水。

    这时候动作已经晚了,猛听得轰隆一声,顶上房梁瞬间塌下一块,顺着匾额的方向直接连带着砸向了闼东之,将他压在了木瓦之下动弹不得。

    才出堂门的老爷们都被吓个够呛,谭塨带着人极力招呼他们赶紧往外跑,也不管屋里有人没人,只要三位老爷没事,其余人死不死与他何干。

    外头人听见梁折瓦碎的大动静也惊慌起来,纷纷叫喊着:“不得了了,县衙又塌了!”

    外面叫喊,里边的闼东之忍着剧透也使劲求救,“快来人呐!快来人呐!人都死哪里去了!”

    尘土飞扬之际,果然见得有人冒着被砸的风险疾步行来,闼东之大喜过望,拼命张着嘴许诺好处,“不管你是谁,只要你救我出来,我赏你黄金百两,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

    可许诺出去也没见人答应,闼东之晃了晃脑袋,努力睁大了眼睛去看来人,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双沾着泥土的布鞋,再往上是膝盖灰黑的裙子,土黄带药迹的短袄以及一张才刚被他嘲笑过的麻木的脸。

    只是这会盯着他的眼睛明亮,隐隐还能看出一丝痛快,那人高举右手,手上一抹比珠子还显眼的明光。

    “等等——等等——我——”

    闼东之刚要求饶,才说了半句就听见刀刃划过长空的气声,紧接着就是颈部的剧痛和噗嗤噗嗤往外飞溅的喷血声,宋妈妈头也不回,解下裙子包住短刀就往外走,原来她内里还穿着一身同样的裙子。

    说来也奇怪,摇摇欲坠的匾额直等着宋妈妈走出了门,才轰然倒下,将闼东之严严实实遮盖在明镜高悬之下。

    外头乱糟糟人群四散,直到好一会儿之后才聚集到一处,黄书琅发现不对,怎么他的侄子闼东之不见了人影。

    记录的书吏小心猜测道:“该不会……闼公子留在了屋子里没来得及跑出来吧。”

    黄书琅当即揪住了谭塨的衣领,怒喝着叫他赶紧去救人,一定要把人平平安安救出来。

    谭塨为难道:“老爷,不是小的躲懒不肯去,而是房梁倾斜倒塌,尘土尚未分清,看不清里头的情形,这时候进去底下人怕是也容易遭难,还是再等一等吧。”

    “等?”黄县丞黑着脸却无可奈何,总不能强逼着这些偷奸耍滑的奴才去送死,只能悬着心等待。

    直等到尘埃落地之时,众人才进残墟中找人,在朽木烂瓦里头发现了闼东之的尸首。

    黄县丞暴跳如雷,连边上的夏知县都没顾及,恶狠狠的发令道:“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胆敢在县衙行凶,查!给本官去查!”

    “咳咳——”夏知县又是一阵咳嗽,捂着帕子慢条斯理的拦住了人,“黄县丞许是慌着了,怎么可能有人敢在县衙里头行凶,传出去,岂不是本朝巨案?你我不都成了庸碌?”

    黄县丞这会哪里还管什么名声,死的是闼家老三,曹公公义子的亲儿子,四舍五入那就是曹公公的孙子啊,处置不当,他头顶的帽子也甭想要了。

    黄县丞冲夏知县不客气道:“难道大人是要包庇凶徒,草菅人命?”

    “黄县丞,凶徒不是你说了就有的,”夏知县平静的摇着头,对着血肉模糊的尸体没有半分慌张,只叫人带了邕仵作过来验尸,“可验出是谋杀还是意外?”

    邕仵作六十多岁黑瘦的身躯,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才回禀三位老爷道:“回禀大人,是意外被飞溅出的梁柱木片划破喉咙,失血过多而亡,并非有人谋害。”

    “哈,”夏知县笑了一声,转头对黄县丞道:“书琅可听见了,邕仵作是积年老吏,祖辈都在清平县做胥吏,几十年的老仵作了,他不会看错的。”

    黄县丞抖着人指着那几乎割断了快小半的喉咙,气笑道:“什么木片竟能如此锋利,倒比得上刀子了。我看这房梁倒塌也有问题,合该仔细审查。”

    “哦,既然这样,谭塨,”夏知县扭脸看着谭塨问话道:“你方才在大堂上,可发现什么不对劲了吗?这梁柱可有检查出什么问题来?”

    谭塨顶着黄县丞怒气冲冲的一张脸坚定的摇着头:“小的看过了,梁柱是积水过多腐朽而断,并无任何人为痕迹。”

    “这么说,你们也觉着是意外?”

    “是。”不但谭塨点着头,其余衙役书吏也点着头,时间还没过去过久,在场所有胥吏手里都还留着当初贪墨下来的银钱,梁柱的事情绝不能细查!

    黄县丞看着底下人异口同声的回答,原本被怒火填充发热的身躯,突然一瞬间就感到了发寒。

    作者有话说:

    夏知县:此案无有明证,岂可因疑心定罪啊

    第126章 扎针

    县衙关紧了大门商量了足足一天,最后给出的定论是去年聘请修缮屋檐的苏州园林师傅手艺不精,加上连日雨水压塌了房梁,才砸死当时还在屋内的闼东之贡生,如今衙门已经责罚了当日前去雇佣工匠的衙役,且把南方工匠加入黑名单中,绝不允许这种手艺低劣的人再在清平县中讨活计。

    许是因为心虚的缘故,虽然这次从大户那么募集到的银两不过三百六十两银,可却没人伸手,实打实的买了好木头,请了本地工匠过来修缮,毕竟修的是知县老爷大堂,这回死了个外人还好说,要是县令大人死了,可就没这么好圆过去了,朝廷追查下来,谁都没有好果子吃去。

    崔老爷倒不是心疼钱,好吧,他确实有些心疼,才一年就捐了两回银子了,可不能再出事啊,谁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这要是一年捐一回,干脆他们家自己去请人得了。

    那记账的书吏见他这样担忧,笑着拍胸脯应承道:“崔老爷,您就放心吧,到底外来的和尚不如本地的会念经,这回咱们请的可是县城里的工匠,要是出了事,也好找上门去追责,不叫大家吃亏。老成家在县城做了几十年了,他们两父子比那什么南边的工匠可靠谱的多。”

    “噢,那就好,那就好。”崔老爷知道是本地的就安心了,感慨道:“若是当初就请他们来,也不至于死个闼老爷,可惜了哟,多好的人呀,斯斯文文的。”

    他对闼东之死的悲痛,是仅次于黄县丞的,毕竟花了那么大的价钱,腾了屋子请人住,派了仆妇前去伺候,每日饭食供应着,结果人没巴上还差点惹了官司,实在晦气!

    “可不是,”书吏也觉得晦气,死哪里不好偏偏死在公堂上,差点砸了大家伙的饭碗,“听说好几根大柱砸下来,尸首都不完整了,主簿爷爷担心坏了县衙风水,叫人赶紧连人带木头全烧了万事。”

    “噫,县丞老爷就不拦着?”崔老爷震惊道,这也忒着急了吧,普通老百姓死了还能落全尸进棺材埋地里呢,这位大老爷竟然就给烧了?

    “不烧怎么办呢,听说砸成肉饼子了,送回去给谁看?”书吏敷衍着人,心里却赞叹张主簿处事果断,烧了好啊,烧了大家都安心,到底张主簿才是为他们着想的好老爷,黄县丞哪里替底下人想活路。

    何止书吏这样想,衙门里的衙头仵作乃至于看门的,心里都偏着张主簿去,还是本地的老爷好,本地老爷跑不了。

    其实何至于底下人这样想,就是张主簿张严回了家都忍不住惋惜,就差一步,老黄就能自绝于清平县,偏偏被他逃了过去。

    “爹,什么逃了过去?”张承志听说了县衙今天出事,难得来了一趟张主簿家里打听消息。

    “不该问的别问!”张主簿瞪了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大儿子一眼,“平日里不见你来尽孝心,出了事就跑来听信,你老子欠你的不成!”

    就他这个混账儿子,张主簿今天要是和他说了实情,今晚上他就敢在酒席上和人吹嘘传出去。

    张承志笑呵呵的脸上当即一僵,磨着牙冷哼一声,闷声闷气埋怨道:“是呀,您有小儿子疼哩,哪还要我这个不中用的大儿子。”

    张主簿听他这话,气得吹胡子瞪眼就要揍人,可看着张承志扬着脸,对着他那张熟悉的叫人愧疚的脸却怎么也下不去手,到底还是后头的章娘子听到了动静出来打圆场,父子两才算下了台。

    “哎呀,我说老爷,如今承志也是要做爹的人了,您怎么还像待小孩子那样喊打喊杀的,看着大孙子的面上,和气些吧。您这样板着脸,肚子里孩子也害怕哩。”

    一提起还未出生的孙辈,张主簿的脸色总算好了不少,不管怎么说,这孩子也是英娘的亲孙,自己对赵家也算是有交代了。

    他瞥了一眼张承志,没好气道:“外头人孝敬了我几篓云母粉茯苓霜,我一个老头子吃这些也活不了百岁,你带了家去给媳妇吃,补一补孩子。眼下黄县丞一肚子的气没处撒,别往外头跑招惹了他,他好借机拿你泄气。”

    张承志憋着一肚子的气走了,临了还带走了三篓霜粉三坛好酒外加三匹绸布,底下人回禀章娘子的时候,章娘子听着都好笑,“这哪是来问安的,分明是来进货的。”

    张主簿摆了摆手,颇有些意兴阑珊的意思,“随他去吧,他也二三十岁的人了,难道我还能手把手的教他规矩礼仪?”看在他娘的份上,县城里有自己撑着,且这么活着吧。

    “教老二的严先生,他母亲生辰快到了吧,记得备份礼过去。”张主簿交代着话,“用心些,严先生虽然功名不高,家境清贫,可我查过了,他底下教出了五六个秀才,可见水平还是有的,别轻视了他。”

    章娘子一边帮忙揉着张主簿的肩膀,一边轻笑道:“知道,没送那些金银,我去药铺里特意买了几份药材,补气养血的,还有两套衣裳鞋袜,都是我和宋妈亲手做的。咱们思贤读书用功着呢,前儿还听先生夸他会解书。”

    “好好,这就好。”张主簿听见这话,忍不住抚须长笑,这才是他将来顶门撑户的好儿子,往读书的正道走,别学外头不三不四的,跟着别人厮混,连正经的官身都没有。

    张家那边替亲儿筹划将来,宋家这边也在为幼女处置过去。

    衙门出了事,里头的人就全被撵了出去,宋妈妈被玉娘扶着坐马车径直回了院子,关上院门,五福已经备好了炭盆,当着小七的面,宋妈妈从自己怀里取出包得严实的物事——一团揉皱带血的衣裙扔到了盆中,玉娘往里倒上烈酒,火苗噌的一声猛蹿,将那肮脏的血团烧了个干净。

    宋妈妈看着那火苗又哭又笑,自己终于……终于为小七报仇了!那畜生终于死了!死在了自己手里!

    可仇是报了,小七却再也醒不过来了。宋妈妈摸着小七干瘦的胳膊泪流满面,她已经许久没听见院子里的笑声了,所谓的药方有没有用,宋妈妈心里头清楚,不过只是想有个希望。

    玉娘看得难过,忍不住出了屋子,正好听见院门外有人敲门,打开往下一看,许济之满头大汗拿着药箱一脸严肃的找了过来,“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不是玉娘小瞧,连他爷爷正经的许大夫都束手无策,许济之人还没她高呢,也没实际看过几个病人,这医术水平,值得商榷呀。

    许济之抿着嘴皱着眉,“这事得和宋妈妈说,得她同意。”

    “这……”玉娘犹豫了片刻,半弯着身子盯着许济之,“有把握吗?”

    许济之摇了摇头,他信心也不是很够,只是看着以往“欺负”他的活泼姑娘变成了个活死人,心里实在难受,才从医书里翻出来了个例子办法。

    “进去吧。”出乎意外,玉娘让开了地方让手道,见着许济之疑惑,玉娘叹口气,“知道你脑子清醒就行了,好歹也是你的一份心意。”

    哪怕真的没用,好歹叫小七看看他的心意,管能不能行呢。

    许济之心情复杂的进了屋子,见着了宋妈整理了会心情才和她道:“宋妈妈,我在葛方十经里看见过一个病例,那病人也是落水昏迷,无所知觉,葛医用十三存金针从百会人中行针入脑,针行三日,终于把人唤醒,我在家拿牛马试过,宋妈妈敢不敢赌一赌。”

    宋妈妈看着形容稚嫩的许济之,犹豫再三,还是点了头,“许大夫,你轻点扎,我家小七最怕针了,别扎成了刺猬。”

    许济之安慰宋妈妈,“您放心,顶多十三针,不会成刺猬的。”

    “别……别……”

    宋妈妈身后突然传来极其虚弱的求饶声,“别扎针……一针也别扎……我怕疼哩……”

    作者有话说:

    医术方面全是胡编乱造,别信,信了你也得扎针。

    第127章 收着

    小七醒了,随着宋妈妈的一声尖叫,整个宋院的人都乌泱泱全都聚了过来。

    许济之个头矮,一下就被其他人挤到后头去,哪怕踮着脚也看不到里头的情形,气得他当即提着药箱出去说改日再来,毕竟瞧里头激动的模样,恐怕一时半会儿他是挤不进去的。

    宋妈妈疼爱的抚摸着小七的额头,想她开口说话,可又怕她许久没说话说多了伤嗓子,慈母心左右为难,又见着小七这会儿清醒,赶紧叫徐婶煮燕窝粥、养气汤、归元膏、补血盅,什么珍贵煮什么,好趁早的恢复元气。

    小七也很争气,才醒来不喊疼,只嚷嚷着肚子饿。

    玉娘在边上听着抿嘴乐,知道饿能吃饭就好了,想吃饭就说明身子没太大问题,这是好事。

    她这里还记挂着县衙里跑出来的另外一个人,便和这会儿忙里忙外脚打后脑勺的宋妈妈告辞道:“妈妈别送我了,我这边先回去告诉我们妈妈好消息去,等明儿您院子里有空了再过来瞧瞧小七。”

    “好。”宋妈妈点着头,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女儿的脸,等着小七喝了半碗沉沉睡去,她才终于从之前的喜悦中反应出来,拉着边上五福的手喜道:“好孩子,如今小七也已经醒过来了,家里用不着那些银钱,你要是不想嫁啊就别嫁,如今不用委屈你。”

    宋妈妈还记得之前陆老爷与五福之间的往事,虽说他心里头惦念着五福不假,可后堂巷里还做着一个翠喜呢,陆老爷性子软弱,两边都做着总会闹出事情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乱七八糟的影响心情,何苦还要掺和进去。

    五福摇摇头,笑自家妈妈想的简单,她碍着小七在睡觉,声音特意放低了几分,朝宋妈妈解释道:“都已经换了帖子,定了时间了,现在说不嫁,岂不是得罪了陆老爷去。”

    “那几百两,妈先帮我收着吧。”五福握着宋妈妈的手,只觉妈妈这些时日消瘦了好多,往日福气的手背这会摸过去都有些硌手,“这几日妈妈信我,我也信妈妈,放您这总比在我身边安全。要是日后在他那里过的不如意了,大不了我撕扯一顿赶出来,再投奔妈您这来。”

    五福扬眉道:“这样还能多挣一笔银钱呢,陆老七和王翠喜两人上回加一块也打不过我,更别说日后单挑了,妈放心吧,您现在担心我?我倒担心您呢。”

    说到这里,她眉头紧锁,担忧道:“虽说衙门里头只说是意外,已经定了章程,不算凶杀也不再追查下去,可县丞老爷人又没死,死的是他一个什么侄儿的,人家哪怕明面上找不着凶手,可私底下难道就不会迁怒了不成?”

    “他在这里一日,就记恨妈和小七一日。现如今有我的银子,又有六巧的赎身银,妈不如关了院门,一二年且先别开门做生意了。要是担心日后没着落,那就趁着现在市价低,挑个好的调/教/调/教/。他是外来的官儿,难道还能在咱们县城做一辈子去吗?不过二三年就要走的,到他走了,妈再出来做生意也不迟。”

    这一番话说得宋妈妈感动不已,忙拍她的手道:“好孩子,多亏了有你。”

    如今她女儿一醒,对于宋妈妈来说就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哪里还顾得上做生意去,连声答应下来,打算过几日就去外头替五福采办嫁妆,一定要风风光光把她嫁走。

    “要是王家那边捣乱,你就告诉我,我就带着徐婶,再借了李家的刘妈去给你撑腰。”宋妈妈含笑的看着五福,“你是我的女儿,这就是你娘家,嫁出去了不顺心就回来住着,没人说嘴,大不了我养你和小七一辈子去。”

    五福答应着低下了头,只看着她与宋妈妈相叠的那只手,嘴角不自觉的也笑了起来——

    另一边,玉娘回院子把这件好消息告诉了李妈妈,李妈妈当即就纳罕起来,稀奇道:“这小生瓜蛋子,医术没想着竟然这么高明啊。”

    玉娘提醒李妈妈,“没扎针呢,小七就醒了。”

    “没有扎就能把人医醒,这不更说明医术好呢嘛。”李妈妈摸着下巴,没理会玉娘的解释,开始琢磨起来有没有什么法子好笼络许济之的,这年头好医生可不容易找。

    玉娘实在不想说明许济之的年龄,自家妈妈现在笼络是不是忒着急了,只推了推桌上白瓷碟子劝道:“妈妈还是吃点瓜果吧。”把脑子用在吃东西上,省得再长心眼。

    “吃的烦了,”李妈妈不耐烦的推开果碟,吃三天了都,顿顿都有小香瓜,她晚上放屁都是香瓜味的。

    一说起这个,李妈妈就想起来什么似的,狐疑的看着玉娘,“你这几日怎么老买瓜?前几日买了一篓不算外,今儿又买?那瓜贩子现在还在房里头等着呢。”

    之前也没见玉娘这么爱吃呀,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值得这么三天两头的就买一筐吗,还把人叫到了自己屋里头,“该不会……”

    “没错。”玉娘坦然的点着头,“我看上他了,故意借着买瓜,和人搭话/调/情/呢。”

    “你——”李妈妈听得瞪大了双眼,“是真的还是故意唬我呢?”

    “那得看您怎么想了,”玉娘摊手道:“您想简单点,那就是我觉着这瓜滋味好,所以又叫了他来了一趟;可您要是往坏里想嘛,那就是我年岁到了,想挑一个耍耍。”

    李妈妈气得直拍桌,“好不害臊,你还没点蜡烛呢,就说这些话,你才多大,哪有花娘倒贴泥点子的!”

    玉娘一抬下巴,“我乐意,我就爱田里的庄稼汉,图他身子好。”

    说着就要往外走,可等着走到门口,却听得里边李妈妈突然一声大喊,“你给我站住!”

    玉娘回过头去,见着李妈妈气哼哼的从牙缝里头挤出几个字来,“你要耍自己的身子,我也管不住你,只是,我既然是你妈妈,就告诫你一声,玩归玩,别弄出人命来。”

    “一个卖瓜的,他能有什么身家,你跟他有了人命,你的身价就甭想有了,往后怎么办,他也未必养得起你。玉娘,”李妈妈郑重其事的朝玉娘劝说道:“你妈妈我是见过例子的,你赎身挣钱不容易,别为这点乐子葬送了一辈子,不值当啊。”

    李妈妈的话真情实意,玉娘几乎能从她感伤的神情里看到一丝丝的悔意来,这么大年纪气着了也不好,可别气中风了。

    “妈放心吧,”玉娘和她保证,“真只是吃瓜而已。”

    玉娘确确实实和晏子慎没什么身体接触,他还得到时候回去做不在场证明呢,哪里能有别的空。

    两人只共享了县衙大堂倒塌这个瓜的里外情形而已,晏子慎朝玉娘夸耀道:“怎么样,叫人查不出来吧。”

    玉娘朝他竖了大拇指,“实在厉害,就是我们在边上看也没瞧出什么不对劲,晏大老爷救人一命,真是当世圣人呀。”

    一顶顶不要钱的高帽往人身上戴。

    晏子慎却哼了一声,许是穿上了底下人的衣服,说的话也粗俗起来,“圣人有个屁用,你瞧瞧你,为了救别人白填了多少钱去?”

    一边念叨,一边从怀里扣扣索索掏出个荷包来,“喏,拿去吧。”

    “我要你银子做什么?”玉娘刚想客气客气,就被丢过来的荷包重量压了手,沉甸甸的鼓鼓囊囊,她咦了一声打开一看,却发现里头不是什么金子银两,而是满当当的散碎铜钱。

    看见玉娘可惜的嘴脸,晏子慎没好气,“这可是我卖瓜挣的血汗钱。”

    这两三日他走街串巷的也才卖了几百文钱,“收着吧,有出就有进,咱们五姑娘做了大好事,也该挣个好意头。”

    即使没人知道,可做了好事救了人,就该得奖励。

    第128章 威胁

    玉娘看着手里的荷包稀罕道:“我当花娘这么久,这还是头回收铜钱荷包呢。”嘴上说着,双手小心捧着东西,那姿态可比当初晏子慎给她汇票玉佩郑重多了。

    只是,他送这东西做什么?

    玉娘将荷包放进里屋枕头下,出门看着晏子慎,却只见他望着自己不说话,眼神里千丝万缕透着些觉着古怪,便下意识就寻个话头想打破这气氛,“对了,你回府城去查找朱千户,可查出什么讯息了吗?”

    一提起这事,晏子慎果然收了神情,嘴角下垂有些痛苦,“查过了,我还特地往西北那边去了一趟,山阳府有退下来的败军,从他们那里查实,朱大哥确实死在了战场,可恨领将无能,败退城中,连为战士收尸都来不及,朱大哥的尸首恐怕……恐怕也……”

    说到此处,晏子慎捶柱愤慨,如今河东府里朱浔的坟墓棺材里,埋葬的不过是身空衣裳,朱大哥为了赵家天下拼死拼活,到最后连具完整的尸身也无,更可恨的是,朝廷至今在为此次战败来回推诿责任,满堂诸公倒是平安康健,实在可笑。

    “有你惦记他的这份心就够了。”玉娘叹着气,好歹还有人记得他,每年焚香拜祭。“那小武呢,他怎么样?”

    玉娘随即就想起了跟着朱浔前去参军的伙计小武来,“她婶娘眼看着就要生了,这个月嘴里常念叨着他,说人走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她这个做婶娘的心里着实不安稳,还往玉皇庙那点灯油祈祷呢。”

    桃花源酒楼李娘子是去年夏季怀的身孕,如今已经九月有余,当初就是为了她们夫妻二人有后,有好事的嘀咕家宅从此不宁、兄弟相争等等才迫使小武跑的,可等着他人走了,那起心眼坏的有开始嚼起是李娘子见不得侄儿分家业逼他出走等话。

    饶是武掌柜再三否认也拦不住流言飞散,散着散着就散进了李娘子的耳朵里,气得她三四月足叫了好几回大夫,玉娘与武掌柜的关系不错,也和小武有过交情,这会询问起晏子慎时就有些迫切。

    晏子慎斜着眼看她那副模样,嘴里只啧啧,阴阳怪气道:“他的命好,战场上救了刘太监一命,护着他往城里退,巴结上了老刘,眼下已经被提拔为亲兵卫队队长了,诶呦,那叫一个前程远大,那叫一个年少有为。”

    玉娘拍掌道:“阿弥陀佛,总算听见了个好消息,等会我就把这事同李娘子说去,叫她平平安安待产,省得到时候还悬心,白添了风险去。”

    亲兵卫队队长,哪怕是太监的护卫队,那也是有编制的吧,玉娘好奇道:“这算是个官吗?既然已经守城抵御,那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要是赶在满月之前,可就是双喜临门了。”

    哼。

    晏子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扎刺道:“是呀,双喜临门哟,又年轻,又有官身,家里人还相熟,就隔两条街呢吧,离得多近哦,哪像长安啊,有些人怕是连城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吧。”

    玉娘努努鼻子,怎么闻到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长安晏大官人难道还和清平县里的伙计竞争起来么?他们两哪辈子结下的仇怨?

    不由得看了晏子慎一眼,只疑惑道:“你发癫了?人家武家的前途,与我何干?”

    这话也不知哪里戳中了他的点,人瞬间温顺起来,开心的点着头,“可不是,他小子前途再好,也与你我无关。”

    “是与我无关。”玉娘改正道,“没有你。”

    “对对对,”晏子慎点头如小鸡啄米,“与我们,哪里有什么你我。”

    玉娘好恨自己手脚快,刚刚怎么就把荷包收起来了,这会要是还留在手上,直接砸过去多得劲,保管能叫他不再顶嘴。

    两人斗着嘴皮子,忽见金盏急忙忙跑了进来,跺着脚慌张道:“不得了了,了不得了,五姐,外头县丞老爷来咱们家了!”

    “他来做什么?妈呢?”玉娘惊疑道,怎么突然就跑李家来了?

    玉娘一边说,一边迅速推搡着晏子慎往她里屋走,“快,你先进我屋里躲躲,别叫人认出模样来,躲屏风后头去。”

    金盏好奇的看着穿布衣布鞋的晏子慎,惊叹还是自家五姐胆子大,养汉子直接光明正大的放自己屋子,只可惜五姐速度太快,叫她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人脸,也不知好看不好看。

    这会听玉娘问话,就摇着头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妈在正房招待他呢,婶子叫我快请您过去,说看妈妈的脸色不大好。”

    恶客登门,谁的脸色能好过,便是李妈妈这么一个能说会道迎来送往的花街妈妈,此刻也绷紧了脸严肃了面孔,谨慎的请黄县丞喝茶,“黄老爷喝茶,我们这里小门小户的粗茶淡饭,您可千万别嫌弃。”

    黄书琅一肚子的气,哪里能喝下茶水,一摆手就婉拒道:“茶就罢了,我来只是想交代一句,虽说我侄儿不幸亡故,可他生前在都中受人委托寻女,临死之前还特意与我嘱托,要带了你家福娘进都认父的。”

    黄县丞说到这里,话语哽咽,停顿感伤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这是我那侄儿死前唯一愿望,我这个做伯父的也实在不能违背,我已同知县告了假,后日就带上我侄儿的尸首返都,顺便把你家福娘也带过去,所以今日交代你赶紧收拾行李,后日申时随我上路。”

    “啊?这……”李妈妈当即就白了脸,挥着手就想拒绝,人都死了,怎么还要带着福娘走?

    “怎么?你不乐意?”黄县丞黑下脸来,毫不客气的训斥她道:“这是她生父嘱托,纵使你是她的生身之母,可自古有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虽然你们二人不成夫妻,可也有了夫妻之实,就该听从夫家话语,他们还未追究你私自携带子嗣逃亡一事,已经是宽宏大量了,现在更是不顾良贱,欲认你女,这不是好事是什么,你还敢拦?”

    黄县丞似乎要把今日在县衙里所受的火气全部发泄出来,指着李妈妈的鼻子骂道:“三纲五常的道理都不懂,果然是贱婢!还不赶紧收拾东西去,耽搁了时日,你们李家上下能挨受多少板子。”

    玉娘在门口顿住脚,听着屋里边厉声威胁着人:

    “你当本官不知道,你手底下那个马夫很能跑啊,还去了临县打听房舍院落,怎么,想跑?你跑得掉吗?我告诉你,明日申时我要是见不到人,别说你了,你们李家上上下下,且等着吧。本官有的是时间和法子,咱们到时候啊挨个的试,看看究竟是你李家的嘴硬,还是衙门里的棍硬。”

    第129章 改变

    事实上,黄县丞这会儿也已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闼东之的亡故,是意外还是谋杀,人横竖已经是死在了他管辖的清平县城里头来,与他脱不了干系,哪怕不是第一责任人,第三第四还是能排的上的。

    这叫他怎么跟闼家交代,闼东之不是闼齐之那个读了二十多年的蠢货,而是目前闼家最有前途的子弟,那是闼家将来撑门顶户的希望,他这一死,闼家没了指望,即使自己是闼奇之的岳父,恐怕也会被迁怒上。

    闼家能把他从偏远县城调来此富裕之地,也一定能把他从这儿再给调回去。

    黄县丞只要想想就胆战心惊,他已经吃够了风沙黄土,那地方哪里是读书人住的,即便做了官也不过是住石头房子、穿破布袄、吃咯牙粥,又无美人作伴,也无富贵缠身,还时不时受夷敌侵胁。

    就这样担惊受怕的熬了十多年,他绝不允许自己再回到那个地方去!

    所以当黄县丞面对全县衙人的意志退了一步,承认闼东之是被意外砸死的事实时,他就下定了决心,要重新给自己找个护身符来,好压住闼家的怒火。

    既然是护身符,最好的人选自然就是已经被闼东之选定了的福娘。闼家的权势也是倚靠着曹公公,既然如此,能压服他家的也就只有曹公公了。

    只要把福娘送上,做了曹公公的媳妇,哦,不对,是曹公公的侄子媳妇,曹公公必然对他满意,借着曹公公这张虎皮,闼家要恨也只能往清平县城里头的人群去,与他可就无关了。

    黄县丞看着抿紧了嘴不发一言显得十分不合作的李妈妈,干脆上前拍了拍她的脸,“记住了,明日申时在小码头春风楼前,我等着你家的福娘。迟一刻,关一人,要是迟上一个时辰,那你李家上下连带着那车夫可就全都要进大牢了。到时候给你们个什么罪名好呢,杖责?流放?还是砍头?”

    “哈哈哈——”黄县丞威胁着放了狠话才甩袖离开,毕竟他突然起意要去长安,也得回府里好好收拾东西去,总不能空着手进都。

    玉娘贴在外房门那,见着黄县丞出了院门,才扭身进到屋子里头。

    一见着玉娘,李妈妈就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连忙拉着玉娘询问起自救的法子,“好孩子,我知道你的主意多,你又心善,福娘可是你的妹妹,你一定得帮她呀。”

    玉娘拍着李妈妈的手,发觉李妈妈身子肉似乎都在哆嗦,显然是被黄鼠狼这番话吓得不轻,“妈妈放宽心些,之前咱们就商议好了计划的,如今只不过是换了个人,法子照用就是了。只是这回行动需要更小心些,黄鼠狼可不比那嫩头轻好对付,他见识多阅历深,要是露了馅被他识破,那可就完了。”

    “既然这样,那就加大剂量,干脆闹出个重病在身来。”福娘也一掀帘子进了门,斩钉截铁插话道。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听见了多少?”李妈妈看着福娘,眉头挤成个川字形,还想把这事儿瞒着她。

    “您能瞒谁?他那样大张旗鼓的过来,咱们院里谁不知道?”福娘干脆跪在李妈妈身前,抬起头决然道:“这一回就看天命吧,要是捱得过去,咱们平平安安的回来过自己的日子;要是捱不过去,那也是老天菩萨要收我,与其嫁过去被人折磨死,倒不如一病死了痛快,他们也怪不得妈你们身上。”

    说到这里,福娘眼里泪水说来就来,滚珠子的滴落在地,“只是我想求妈,若这回我侥幸捱过去了,您就由着女儿一回,叫我自己挑人嫁了吧,这死里偷活的命,也叫我自己做一回主。”

    “什么捱不捱,天命不天命的!这些神佛哪里靠得住!”李妈妈闻言就急忙摇头,倒让边上的玉娘大吃一惊,忍不住扭头望了望西边供着的菩萨来,好哇,原来李妈妈心里也挺明白,亏得她时常还供佛拜祖的,合着和自己一样,有朴素信仰二极跳呀。

    李妈妈没理会边上站着的玉娘,只苦口婆心劝着福娘,“你难道没听过前头白三的教训,他先前不也嚷嚷着只是小赌,可最后呢。我的儿呀,只要赌就会输,就是神仙也不能保证他回回都是赢啊。”

    "听为娘的话吧,咱们不是说好了么,只要吃一丸就行,身上脸上略发些红疹,看着吓人就好,大剂量?你知道大剂量有多大剂量,万一拿不准可是要吃死人的!扁食巷王婆她孙女,不就是这样死的,你难道忍心看你妈妈也做个无依靠的婆子吗?”

    这段话李妈妈说得饱含深情,又是举赌博的例子,又是举丧女的例子,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呀。

    可福娘却十分冷静,“妈想的是好,可量少了有什么用,才刚玉娘也说过,黄县丞不比别人,他四五十的年纪,谁知道他先前是不是见识过这种吃东西发红疹的人呢,万一他见过知晓底细,叫大夫下了催吐的方子,把我关进屋里耐心养个半月,那可怎么好?”

    “万一他猜到了咱们是在故意装病,那又怎么好?这计只能用一次,既然要用,就别缩手缩脚的,我都不怕,妈您怕什么?”福娘下了决心。

    “我怕什么,我怕你的命呀。”李妈妈激动的指着隔壁,“你瞧瞧宋妈,她没了小七甘愿以命相赔,我难道不如宋老鼠?我的儿,你就是我的命,你要死了,让妈妈我日后指望谁去?”

    她们母女俩激烈争辩,把边上还站着的玉娘给忽略了个彻底,玉娘好几次的想插嘴表现存在感,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

    她倒没有看热闹的意思,只是有些忧心忡忡,深思着刚刚黄县丞说的话语,闼东之一死,好像对黄书琅的压力真的很大,像是真的被逼急了狗急跳墙一般,连好声好气哄骗人的手段都不用,明码上门来威胁人,显然是因为他如今的指望全在福娘身上。

    既然如此,福娘若是真的生了病,他肯放弃吗?

    玉娘揉着额头,计划是制定了计划,可计划最怕的就是意外。

    人不是机器,设定了程序就按着流程行动,小七的事是意外,那福娘身上会不会也有意外?

    玉娘摩挲着手指,所以,她得给自己的计划上个双保险。

    玉娘回了屋子紧赶慢赶的催着他带上陶三,两人先一步坐船去长安落地做准备。

    晏子慎原本还计划着能在玉娘这里多待几天呢,哪成想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就被撵着出门,还要带个什么陶三玻璃四的,这会儿一抱胳膊撇嘴道:“他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我还要带他?那他身上长着两条腿做什么用,这么大个人了,顺着水路坐船不就到了。”

    “我还是留下来,跟你们一同进长安吧,”晏子慎挺着背挥着手,极力展示自己的靠谱,“顺带我还能给你介绍介绍长安的城门往哪开?你也熟悉熟悉路。”

    “我用得着你?”玉娘看着晏子慎那远不如刘妈李妈的身子板,努努嘴叫他往自己腰间看,掀开自己的对襟短袄来。

    只见玉娘袄内系长裙的腰带上,挂着琳琅满目足足四个荷包来,红黄靑白各有颜色,玉娘一一介绍道:“这里头是石头,这里头是辣椒粉,这里头是石灰粉,这里头是磨尖了的长针。”

    她看着面前的晏子慎,摊开手来,“说实话,我觉得它们可比你更叫我安全。”

    真动起手来,无心换有心的,咱们的晏大老爷恐怕也挡不住。

    咕咚——

    晏子慎不禁咽了一口口水,好好好,从一变四是吧,你这是防谁?!!

    等着吧,他回去就去拜西城王铁匠为师,迟早打造一副石灰泼不进,石头砸不着的铁盔甲来!

    第130章 出发

    黄书琅的到来实在是太突然,突然的让人没有准备,以至于李家忙活到天亮才算是把给福娘的东西收拾好。

    玉娘腰里那些荷包,只能她自己使用,福娘恐怕还没等打开就先要累死了,这些的分量可不轻,她柔柔弱的身子承担不起。因此玉娘只拿了根花生仁那样粗细的银簪子,宝贝似的交给福娘,这就是她给福娘预备的防身法宝了。

    “喏,你看。”玉娘双手往簪子两边一使劲,那银簪就中间断开一分为二,内里是中空的,插着一根巴掌长的钉子,后端打磨了指印方便把持,前端则是厚厚一层铁锈。

    这可是玉娘拜托成木匠专门去马车轮子那里拆卸下来的,少说也有五六年的岁数,生长了青红铁锈,这玩意要是扎在人身上,都不用特意往心脏那里戳,随便挑个地儿就成,自带的破伤风就够置人于死地了。

    玉娘把簪子合拢递给福娘,郑重道:“万一,我是说万一,咱们的法子不管用,黄鼠狼还是把你送进了府,这就是最后的手段。我宁愿在大牢里头见你,也不想在义庄里头见你,知道么。”

    “嗯。”福娘紧紧握着这根银簪,认真的点着头,“你放心,到了至急关头,我会护着我自己的,我打算回来嫁人哩。”

    只是可惜,为着时间紧急的缘故,昨天下午晏子慎就带了陶叔谦离开,以至于福娘与陶三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

    “这有什么。”福娘摩挲着手上戴着的当初陶叔谦给她的那枚宝石戒指,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一丝笑容来,“我与他的情意都已经定好了,就是不见面也知道的,横竖到了长安总能见上一面,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等着送人去小码头时,福娘是坐着老牛的马车走的,临走之时,李妈妈从小窗那里拉着福娘的手,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吞回了口,再三沉默之下,还是老牛打破了僵局,咳嗽一声低沉提醒着李妈妈,“时候不早了,再拖延下去,怕是对六姑娘不利呀,她还小呢。”

    唉,是啊,还小呢,这么点大的丫头,她能藏住什么话呢。

    李妈妈一思度到这里,就把原先的话语重新压在了心底,只交代福娘一定保管好了自己交给她的三枚玉佩,等到了长安就听黄老爷的安排,他叫你去哪家就去哪家认亲,家里的事不必瞒人,实话实话,该认的总会认的,有玉佩在呢。”

    “诶,知道了。”福娘低着头示意自己听明白了话语,可低下的神情却有些凝重,她之前见过李妈妈藏在枕头下的玉佩模样,可那玉佩不在妈妈给自己的三块玉佩之中——

    这一趟入长安坐的是官船,给长安那边送各州府进贡的礼物,船身宽广,足有三层高。也不知黄县丞是怎么走通的门路,竟然以区区八品的身份挤了进去,还带了女眷和下人一行五个人。

    除开他与福娘外,还有荣娘和一个丫头叫冬珠的,一个小厮叫常宁的,都是在清平县里买的人,这会跟着县丞老爷进长安,各个都开了眼界。

    黄书琅虽说带了福娘,可他哪里会同一个毛丫头说话,只安排了荣娘去照顾人,这也是他特意带荣娘的原因,到底得避嫌,要不然万一曹公公知晓了自己的侄儿媳妇一路跟着自己进都,心里不自在起来,那可就大大的不好了。

    黄书琅思考的周全,安排的妥帖,可却未必能如人的意。当初在李家之时,福娘的这个四姐就常看她不顺眼,时不时的话语挤兑她,而今到了船上,只怕更不知用什么手段来折磨嘲讽了。

    哪知福娘做足了心理准备,□□娘却并没有对她使手段,只是冷着脸坐在边上,自顾自干自己的活计,顶天了也就是个不搭理。

    不但如此,在福娘有些不适应坐船时,荣娘竟还吩咐东珠给福娘送陈皮含在嘴里好清醒。奇怪呀奇怪,福娘心里纳闷,自己这个四姐怎么突然改了性子?怎么倒像是对不住自己一般?实在是奇怪。

    前头官船浩浩荡荡,后有小船乘波疾行,船主借着前头开辟的浪流跟在后头,速度不比官船慢多少。

    玉娘和刘妈就坐在这小船之中,边上还有个穿蓝衣裳的女子,一边听刘妈讲述去岁县城里发生的故事一边笑道:“可惜我走的早,竟然错过了这些热闹。”

    “县城里能有多少热闹,二姐您跟着二姐夫在长安府城来回的转悠,恐怕见识比我们更多。”玉娘捧了一句。

    原来她坐的正是新二姐夫康逢的船只,这回的行动要隐秘,还是自家人靠谱,二姐连生意都搁置下了,陪同康逢送玉娘等人进都。

    要不是李妈妈体型庞大,进了长安也遮掩不住,极容易被黄县丞察觉出来,只怕李妈妈也要一起的,现今只派了玉娘和刘妈,若不是玉娘再三重复人多了危险,恐怕她还想把鲁婶金盏也塞进去,李院举家行动。

    二姐气了一声,斜睨着边上摇橹的康逢哼声道:“我能有什么见识,你二姐夫胆子小哩,一年到头也就在几个店里来往,也不晓得去外头闯闯。”

    康逢闷声不搭话,由着二姐丽娘在那里埋怨她,可玉娘瞧着自己二姐,说归说,脸上的笑容却做不得假,比先前从槐庥那里逃出来的神经绷紧可松散多了,面色也红润了许多,话语里连嗔带怪罪的,竟让人品出一丝甜滋滋来。

    胆子也比先前大了,听到刘妈谈起昨日黄县丞的嚣张跋扈,丽娘拍着船板恼怒骂道:“这活该见阎王的猪狗,怎么还能做官?偏生叫他坐了官船,要不然,我叫他死在半道上,看他拿什么嚣张!”

    嘶——

    玉娘倒吸一口凉皮,我的好二姐,你这话可比黄鼠狼的还要嚣张,说的你成个水路贼寇去了。

    康逢在外头也听见了丽娘的叫骂,终于忍不住开口阻拦她道:“快收声,什么死不死的,咱们有几斤几两重,还敢截杀朝廷大官么?”

    “是哩,”刘妈也笑了,“二姐如今嫁了人,越发会开玩笑了,倒真和姐夫是一对,亏得您听了不害怕。”

    玉娘也想笑,这样说来,二姐嫁的这位康逢康姐夫,倒真个适合她呢,怪不得人总说一婚盲婚哑嫁,父母做主;二婚你情我愿,自己相看。亲手挑的果真更合心意。

    “就你多嘴舌。”丽娘啐了康逢一句,“怎么你倒管起我来了,难不成我还怕他听见砍了我的头么?”

    康逢闷声闷气,“我不是怕他,只是想给孩子积点口德,别叫他/她听见什么乱七八糟的。”

    等等——孩子?”刘妈一下就反应了过来,她也是看着丽娘长大的,这会不禁高兴道,“哎呀二姐,你这是有了?”

    丽娘又羞又欢喜的捂着肚子,和刘妈笑道:“有了,才三个月呢,本想着今次欢欢喜喜回家和妈说的,没想到福娘那里出了事,我就没说。打算干脆等接了福娘回家再和妈说去,叫妈痛痛快快高兴两回。”

    玉娘也紧跟着恭喜,“真是一件大喜事,这孩子可来得真是时候,好兆头呀。”

    她猫着身子往船舱里头走了几步,准备去自己包袱里选个平安镯子好给二姐祝贺,没防头踢着了一块隆起的船板,露出底下小隔层来。

    船舱里昏暗,玉娘凑近了眯着眼睛仔细一打量,才发现里边是闪着寒光的两把环首大刀。

    啊?玉娘脊背一凉。

    啊,玉娘恍然大悟。

    第131章 打扮

    水路行走果然比陆路迅速,只消三四天的功夫就到了都城长安,到了此处,康逢这等小船就和前头的官船散开道来。

    官船自有渡口停留,似康逢这等私人民船,若是老老实实也跟着在渡口停下,就得缴纳船只税、行人税、停滞税以及船上商品税等,零零碎碎加起来,少说也要几两几十两银钱,所以小船只们另有出路。

    顺着大河往前行驶五十里处就有条细长河流,拐弯一路直到城门口附近,上岸处也有人收费,可稀奇的是竟然也穿着官服,竟然也是胥吏,只不过他们收费就比前天的要便宜,只按人头收钱,一人一两,不上岸的不算。

    丽娘见玉娘有些不解,嘲笑道:“你当他们是什么好人哩,还不是想着法的从我们身上捞钱,大船大老爷们吃,小船他们自己吃去,要不然,哦,要不然挨的这么近开了小渡口,怎么老爷们就不管呢,还不是一窝的么。”

    只是已经到了人家的地界,丽娘也不敢太过高声,只讥讽了几句就收住声不提,与玉娘交代道:“我与你姐夫去收好布料去,你若是有事想找我们,就往西城门三里茶馆那和一个瘸脚伙计说一声,叫他捎个信来,他和你姐夫是拜把子的兄弟,知道咱们的底细,信得过。”

    “诶,知道了。”玉娘从船舱里换好衣裳钻出来,答应着丽娘的话。

    她这时已经往脸上点了十三颗黑痣,穿上件青蓝的粗布袄,烂黄的马面裙,裙长只到小腿处,露出里边绞了碎缎裁成的膝裤,脚踩一双黄草鞋,手挎一个蓝布包,活脱脱就是个乡下姑娘。边上的刘妈也是这样的打扮,头上包着布条巾,背后背着柳条筐。

    玉娘还嫌不够,等心痛的交了银子上岸之后,走远些就往道上泥灰处摸了几下,将原先白皙的手弄得灰突突才肯罢休,看得刘妈都有些咋舌,“五姐,你何苦这样糟蹋手哟。”

    玉娘倒并不在意,还顺手往衣裳上也拍了几下,左右看看没露出什么痕迹方才满意道:“我的娘,咱们要进的可是长安哩,咱们县城里才多少人,就出了那么些个祸害烂泥,长安比县城更大,祸害也更多,谁知道咱们进去了会不会碰见,还是安全些的好。”

    玉娘比刘妈更清楚,一个无背景无家世偏生又生得美貌的姑娘到了新地界会遭受多大的危险,总不能见人就砸荷包去,长安的老爷可不像县城那样抠搜,人家场面大得很,身后跟着小厮家奴护卫不知多少,岂是玉娘一个荷包就能解决得了的。

    与其想着到时候的脱身,不如从一开始就断绝这种可能。

    公子哥们喜欢会诗书能歌舞又娇弱的姑娘;商人老爷们喜欢能逗趣爱说笑会手段的姑娘;大小头目们喜欢长得漂亮又无法反抗的姑娘。

    在这些人的眼里,凡是好的,就似乎都对他们有意,千方百计想要弄上手,唯独只有一种才叫他们觉着扎手无视,那就是粗俗贪财且无所顾忌的姑娘来。

    粗俗便叫公子捂鼻,贪财就叫商人却步,无所顾忌便可让人掂量掂量招惹的后果。

    也只有提前想好了这个打算,玉娘才敢同刘妈两人进长安,免得还没救上福娘,她自己就先搭了进去。

    长安,国朝的首都,天下人的目光所及,圣人贵人的定居之所,自然建造的极其富丽堂皇,往来人数不可计量,繁华富丽无所估算,饶是玉娘见过上辈子的大阵仗,看到此时的国都依旧忍不住抚掌赞叹,有心而感道:“好多人啊。”

    刘妈嘴角抽搐,突然好想与五姐实说,可以不用扮粗俗的,她现在就挺……挺……挺朴实。

    吞着话扯了扯玉娘衣角,眯着眼往前望了一望,指引路道:“老婆子离开长安也已经十余年了,不过路还记得熟,五姐跟我来,咱们走秋直门往大市街那过去。”

    “不对,”玉娘认真的纠正着刘妈,压低了声音道:“咱们是从乡下来都城投奔亲戚的,大字不识一个,您可别这样说话,叫人听见疑心,怀疑咱们是小,耽搁了救福娘事大呀。”

    “啊对对对,”刘妈点着头,险些忘了大事。

    于是乎,等着长安城里有些名气的妙音如来昙花娘子听闻到外头赶场过来报信,说她乡下老家三姑母外侄孙女来找她时,出来一见面就看见个灰头土脸的大丫头冲了过来,抱住她的胳膊不撒手,欢天喜地的叫嚷道:“花姨,花姨,俺的亲小姨,噫,可算找着你哩。”

    第132章 宝莲阁

    要不怎么说昙花是玉娘的师傅呢,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场面也没有露怯,反而捧着玉娘的脸左右看看,认出了人之后就将她搂在怀里,背朝着外头人只感伤道:“哎呀,五妞,是你,是你呀,五妞,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家里出事了,妹妹生了好大一场病,俺娘手里有些钱,可是药买不着,大夫也不见人,娘就把我撵出来了。俺和婶子想找姑姑,求您给俺找条生路哩。”玉娘依旧大着嗓门,没和昙花说实话,还往后头招了招手。

    刘妈也一脸赔笑的上前来给昙花福身,“她李家小姑,记得人不?俺是你刘婶儿啊,你堂妹家边上住的那个挑水刘婶。”

    一见着刘妈,昙花的心里就更笃定了两分,确实是莺莺家里出了事。她碍着有外人在场不好多说,便叫赶场的先把人走后门领到自己所住的院子中,等午后不接客了,家里人再说话去。

    长安城寸土寸金,饶是西城这边不在正当中,可地价也比清平县贵的不知几倍,昙花所投身依靠的院子是在朝天宫附近的丹凤街上。

    此街类似十街,也是花娘们聚集居住之所,不过并不是玉娘那种普通人家住宅的模样,而是像是园林会馆,栽花移树,砌池建亭,养鸟喂猫,系绳供灯,宛如天界嫦娥宫阙,堪称地上皇家行宫。

    这样的地方,若不是刘妈带路,玉娘是绝不敢进的,里头看场子干粗活的下人少说也有几十个,一声吆喝就能把玉娘围住,她便是做足了准备也逃不出去,对于玉娘这种单身姑娘来说,实在危险。

    幸好地方没找错,刘妈见着馆名就放下心来,“没错,没找错,是宝莲阁,老字号了。”

    “也没见着花呀,怎么取这个名字。”玉娘维持人设探头张望,“俺还以为能有莲子吃呢。”

    赶场的小厮是个才十来岁的年轻人,是前院子负责看场面听传唤的下人,极少和后院的姑娘们搭上关系,如今见玉娘刘妈两人果真和昙花有些亲戚关系,便不嫌弃她们的土气,赶着献殷勤将两人领到小院,一边走还一边笑着搭话道:“不是有莲花才取名,这宝莲是我们妈妈先前得了一株白玉莲花,所以以此取名的,名气大得很呢,就是老爷大人们也常过来耍的。”

    根据这个小厮的讲述,阁院中现今有三个在长安闯出名气了的花娘,分别是妙音如来花盈盈,玉仙子白莲蕊和诗词双绝如意藏,这花名不是自家取的,而是外头给的,长安成千上万的花娘里头,能有名号的少之又少,宝莲阁能有三个已经十分了不得了。

    直到这时,玉娘才知昙花的名姓叫做花盈盈,和李妈妈的李莺莺还挺像,玉娘促狭的想着,取名的妈妈还挺会偷懒,不知当初结伴姐妹几个,是不是还有叫茵茵、莹莹、樱樱的。

    “花姑娘在咱们阁里有院子,你们是她的亲戚,自然能借住过去,不过最好别久住,花姑娘到底要接客哩,碰见了客人碍了兴致,妈妈要骂人的,也最好别老说村话,得改成官话。”小厮自己不嫌弃,并不代表客人就乐意,好好的找花娘听曲,边上出来个说着俺呀俺呀的丫头,再好的曲子也没了情调。

    “诶,俺,哦不,是我,我知道嘞,多谢——”

    见玉娘卡了壳,那小厮自我介绍道:“院里人都管我叫小机灵,你叫我这个名就好。”

    “多谢小机灵哥了,只是这名字怎么这么古怪。”玉娘坦率问道,她如今是乡下来的,可以理直气壮发问,用不着拐弯抹角,在这个名头的照耀下,不会有人觉得她有什么不对。

    小机灵笑道:“名字是古怪,可是好记呀,你瞧瞧你不也一下就记住了吗,客人要是能记上我一句,叫茶水叫点心,传话出外差,多叫我一声,我可就能多挣一份打赏钱。”

    “这倒是,真个好记。”玉娘往怀里摸了摸,又捏了捏自己包袱,最后朝刘妈摊手要道:“婶娘,俺们是不是也要给小机灵哥引路钱。”

    刘妈往自己腰里摸摸,找出个红布头来,一层一层掀开,从那布头里翻出几小块黢黑的碎银,狠狠心挑了倒数第二小的递了过去,“我们才来投奔她娘家小姑,来这里暂住几天就走的,要是院子里有什么不好惹的,小哥和我们说说,我们也好避开点。”

    小机灵接过银子还有些意外,不过用手捏了捏,确是白银无误,脸上的笑容更真挚了,碎银也是银呀,“大妈妈还好,她老人家信佛,不爱打骂人的,管事严妈妈就凶多了,动辄就指鼻子骂,不过她也管不到你们身上去,你们也不是她家买的,别出了院子到处跑就成。”

    想了想,看在银子的份上,小机灵还是多说了一句提醒,“花姑娘年岁大了,客人少,一年倒有好几个月的空闲,全仗着老客支撑。如今阁里头最有名气的是白姑娘,她的性子不大好,和花姑娘不太对付,你们别撞上她了,她爱穿白衣裳,见着了就快快跑。”

    “哪有这么巧的,就碰上?”刘妈笑了一声,她们来长安只为了救人,接回六姐就走,哪里还能掺和上宝莲阁里的争斗。

    小机灵把人带到院子,同院门口的丫头交代道:“这是花姑娘的亲侄女和远方婶子,来拜访人的,花姑娘叫我领过来。”

    先前的李家倒是也雇了丫头,但那是全院共用的,荣娘玉娘福娘三人支使一个,有时候荣娘支使玉娘跑腿倒比叫金盏更多,也说不清谁是谁的丫头。宋家呢,更干脆,一个丫头也没雇,只有徐婶子和宋妈妈两人干活。

    可昙花的院子就不同了,真个叫玉娘这个装作土妞实则土妞的大开眼界,门口两个小丫头,院子里清扫抬水两个妈妈,屋里边倒茶送果两个年轻姑娘,还有先前跟着昙花身边的一个描眉画鬓的俏丽小娘,合在一起就有七个人伺候。

    啧啧啧,玉娘口里感叹,果真是都城的花娘,和她们一比,清平县城里头的花娘倒真是没见识的乡下地方了,还得自己捋袖子干活跑腿呢。

    所以……

    咱们的晏大老爷的口味实在是清奇。

    起承转折调侃晏子慎,今日份的阴阳怪气也已送上,玉娘也不管晏子慎在寺庙那边突然打起的三个喷嚏,喃喃自语该不会是人到了等话。

    陶叔谦关心道:“是不是风寒了,有没有大碍,会不会影响到计划呀。”

    晏子慎斜眼看了他一眼,“呸呸呸,少胡说八道,我身子好着呢,这是相思喷嚏知道不知道,我娘子心里头惦念着我呢,我才打的,换你,哼,那肯定就是风寒了。”

    “胡说,”陶叔谦许是和晏子慎待了几天,胆子渐渐放大,这会敢回嘴道:“五姑娘明明没和你成亲,怎么会是你娘子。”

    晏子慎得意的抬起了下巴,拍了拍自家这个连襟的肩膀,志得意满道:“你懂什么,亲事虽然没成,可等着这次回了县城,肯定能成的。”

    玉娘不知道那边的动静,她只心满意足的卸了包袱放在脚下,同刘妈坐在西边屋下小茶桌前,自自在在捧着那杯才泡好的蜜饯金橙茶嘬饮,只觉长安的蜜饯也比县城更舍得放糖,甜滋滋透着果子香气,格外香甜。

    哎呀,此间乐,不思清平县呀。

    第133章 对策

    那个小厮小机灵说的兴许真是实情,午后才过没多久,昙花就从前面回来了,身后只跟着侍女一人,后面并没有什么客人相伴的。

    她一进到院里,就直接去了西厢房玉娘待的那个屋子里,却不想见着玉娘半点拘束也无,自己自自在在,在那里捡果子吃糕点,捧着茶盏同屋里两个丫头笑呵呵的说着故事。

    玉娘起初进屋子被丫头们看着做乐子也不羞臊的,反而热情的邀她们也坐下聊天,反客为主起来,倒把待客厅变成了茶话会,谈天说地,将没怎么出门的丫头全吸引了过来。

    咱们李家五姑娘是什么人呀,她拉拢两个小丫头片子还不手拿把掐的,上到庙宇道观神异显灵,下到村口无赖流氓扯皮,把两个年纪还小的丫头听得入神,连客气也顾不上,屁股长钉一般钉在了椅上,十分捧场的做着听众。

    玉娘时不时还给那两个丫头倒茶添水,一个劲的劝她们多吃多喝,嘿,她倒待起客来了。

    看着昙花只好笑道:“我在前头还忧心你们两个过不自在,这可倒好,和我屋里人称兄道弟成了个姐妹。”

    玉娘无有被抓包的意思,拍着手笑嘻嘻站了起来,“花姨,你都没和我说过,自己屋里头有这么多好看的姐姐哩,说话又好听,长得也好看,就跟我们年底上村里卖贴画里的仙女儿似的。”

    昙花瞧瞧那两个不争气的,已经自矜勾起嘴来,就知道玉娘这马屁拍到了她们心头里,“下去下去,你们倒悠闲。今儿我侄女来了,不叫大厨房里烧菜,你们叫外头婆子往段家去,叫上一桌席面来给她们接风压惊。”

    那两个丫头一听昙花发了话就收住笑摒气凝神的福身出去了,动作利索,动静轻微,显然是被刻意教习过的。

    这样的姑娘,在清平县城做个食指无名指的姑娘绝对够格,可以算是第二等花娘了,可在长安,居然就只能做个丫鬟,还是在屋里连门也不得出的丫鬟,连在外头亮相的资格也没有,这其中的差别实在是大。

    玉娘几乎下意识就盘点了一下自己与她们的技能差别,还好还好,自己不算太差。

    屋里伺候的人下去了,只昙花和她身边服侍的人,再有刘妈和玉娘合计四人在内,昙花见玉娘目光移向自己身边的阿迦,就替她担保道:“这是我打小养大的妹妹,你放心,她与我心贴着心,肉连着肉的,什么事也不曾瞒她,是咱们自己人。”

    好,玉娘这才开口,刚说了一个俺字,昙花就二指头伸了过去,照着玉娘的脑袋结结实实来了个弹指,嫌弃道:“我忍你好半天了,你从哪儿学来的话,张口闭口就是俺呀俺的,听得我脑袋都大了,快,赶紧的变回来。你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快和我一五一十说清楚。”

    玉娘捂着额头识趣的改回了正经模样,正色道:“坏事,坏事,您听我细说。福娘先前在县城里无意透露了自己生父是长安人士的消息,偏生我们县城里头新来了的那个黄县丞,他正好想找千金小姐,好嫁给都里的什么个曹公公,做他侄子媳妇好巴结上人。”

    “县城里头没有合适的人选,可恨福娘说的话不知被谁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就找上了我家,威胁李妈妈,硬逼着她交出福娘人来,前几日已经带了福娘来长安,说要帮她认父好做婚事去的。”

    “我妈她老人家担心坏了,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您素来足智多谋的,求求您给出个主意,好歹看着福娘是妈的亲生女儿份上。说实话,这门婚事来的实在蹊跷,我们使人打听了,这个什么侄子的已经克死了好几个老婆,可见他的命有多毒,李妈妈实在是害怕福娘也被他害了命,又是气又是无能为力,好好的身子快瘦了有大半个了,这不,所以才赶忙派了我和刘妈来都中找您想法子呢。”

    玉娘一口气吐露了大半个事实,把对面的两人听得齐齐皱起了眉头。

    “坏事,坏事。”昙花眉头紧锁道:“先前你说个什么曹公公的,我还不知道人,宫里边姓曹的太监多了去了,什么大曹小曹老曹的,要是找,可就如海底捞针一般艰难。可你一提及他侄子选亲,我就知道了是谁,偏生他是最差最差的人选。”

    昙花也知玉娘她们久在县城,长安的消息恐怕不大清楚,便叫身边的阿迦出了房门,只在门口守着以防有人偷听,谨慎动作之后,才叹气解释道:

    “这个曹公公是贵妃身边服侍出身,现今做着御马监提督太监一职,虽说他上头还有个掌印太监,那些个管紧兵提军的事他管不住,可那管理皇庄钱粮内库的事儿,却都是由他负责。他只消一松手,从指头缝里露出来的金银就是上千上万。有他支撑着,有郑贵妃护着,如今太子的人选还未必定下,你说,满长安谁敢去招惹他呢?”

    “要不是为着他先前侄子媳妇死的实在太蹊跷,第三个大娘子的娘家亲戚气不忿,非要开棺验尸查出了什么,恐怕往这火坑里头跳的人家还有不少。”

    昙花揣测道:“我估摸着你县里那个王八县丞,恐怕就是钻了这个空子,知道长安都中有身份的人家已经是不肯嫁女了,毕竟真嫁过去一家子的名声都不成样,不但是清流里名声坏了,即使在民间在世交,甚至于在太监里头名声也不好听,虎毒还不食子呢,连亲生闺女都能抛弃的人物,你说这人还顶用吗?还可靠吗?”

    “是了是了,”玉娘此刻才算恍然大悟,她就说福娘怎么就成了个香饽饽,先是闼东之要人,闼东之死了,黄县丞又接着要,还非得加急第二日就启程的,长安有身份的人家数不胜数,何苦非要盯着个花娘呢,原来如此。

    合着诸多人选里头,愿意嫁的没有福娘有身份,有身份的偏又没有福娘长得好,长得又好又有身份的,人家何苦去结这门亲事,挑来挑去,到真个最后只剩下了福娘合适。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刘妈在屋子里头急着转圈,“咱们六姐就活该被人这样糟蹋不成,不管怎样也得讲个理吧,哪有牛不吃水强按头,非逼着人去嫁人的,她老子娘还活着呢,这还有天理,还有王法吗。”

    刘妈当初也知晓曹家这门亲事的古怪,这回听了更是笃定,哪有给侄子娶亲非要挑美色的,不该往合适的方向选么,这哪里是给侄子娶亲,分明是那太监借着侄子扯了个谎,给自己娶媳妇儿呢!

    “刘妈妈,”昙花直到此时,语气依然平静,只淡淡道:“你别忘了,要结亲的是宫里的曹公公,御马监大太监呀,他一个人就能让成千上万的人指着他过活,他一挥手就有几百几百的官兵为他做事,他皱皱眉头,不用说话就有底下人思量着帮他解决麻烦。这样大的权势,这样了不得的人物,又岂是旁人说反悔就能反悔,想拒绝就能拒绝的。”

    “真要惹急了,他老人家把李家上下都解决了,再找个好人家把福娘认作义女,嫁过去不也行的通。横竖骨血是真的,身份也是真的,福娘确实是莺莺姐和长安公子哥生下的孩子这不就成了,知道了身世,便是后头换了户人家又有什么关系?”

    一番话说得刘妈瘫坐在了地上,六神无主,慌忙无助。

    可……

    昙花这样的话只能吓到刘妈,却唬不住玉娘。

    地位高是不假,可再高也只是宫里的太监,权势大是没错,可说到底这权势也不是他自己个的。

    他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弱点,难道成了个什么贵人,就上下都没有破绽了不成?

    玉娘从不信这些东西,要是信命,最早一开始她就该老老实实的做李家花娘,给李妈妈挣钱去,哪里会有后头的赎身?自然也不会有二姐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了。

    玉娘改命也不是一回两回,她可不认命。

    想到这里,玉娘直直的望向昙花,央求道:“师傅,不管怎么说,福娘也曾被您教导过,如今我们来了,总得试一试再回去。就是不成,也带着她的尸首回家,好过她在这长安他乡里头死也不安宁。”

    “什么主意?”昙花嗤了一声,“难不成你能通天?叫皇帝老儿管这门亲事?再有就是找上贵妃?她也是曹太监的主子,自然也能吩咐,若是不成还有三皇子,那也算他正儿八经的小老爷,除这几位外,余下你还能找谁?”

    “前两位住在皇宫,便是你会飞,能游水,使神通也进不去的。后面那位倒是住在都城坊市里头,可我和你实说吧,”昙花一摊手,“我与他隔着十来个长安的距离呢,便是再想巴结也巴结不上的。那样的大人物怎么会来丹凤街里头找花娘,自然是别人精心挑选养好了奉上去。我连带皇气的都没碰见过一回呢。”

    玉娘没被昙花的冷眼嘲讽击倒,只耐心的顺着她的逻辑往下理,“您说的是,叫停这门婚事需要的力量自然大,可若是婚事里头出了岔子,想来应该简单些吧。福娘在清平县城里头待了十几年,突然来长安,您说她会不会水土不服?您说她会不会感染病症?您说她会不会重病在床,出不得门,站不起身?”

    “我想,”玉娘盯着陷入沉思的昙花继续道:“便是这位大公公想给侄子娶媳妇儿,想给自己娶媳妇,恐怕也不会娶个没几日活头的过来吧,那样进门没几天就死了的,岂不是更糟蹋名声。”

    昙花若有所思,只是还没松开,依旧询问玉娘道:“照你说的,那她怎么就能有把握,自己可以在这个生了病,还是一场大病呢。”

    玉娘道:“师傅有所不知,福娘身上有个毛病,不能吃某样东西的,只要到时候一吃这东西,自然就会出红疹。”

    玉娘没实说是什么东西,昙花也不细问,只语气更急迫了几分,“那这时间可得恰好才行,太早了用不上,太晚了定了婚也不能更改,必须得是在快要议定了婚事可却偏偏还没来得及相看的时候才行。

    “这个时候福娘想必是会被严加看管的,”昙花探着身子,眯着眼压迫似的看向玉娘,“你怎么就能保证,她能在这个恰当的时候吃上这样东西?你凭什么呢?”

    玉娘坦然道:“所以我们才来找您呀,师傅。”

    玉娘真情实意的恳求着昙花,求人的时候最好别说假话,她老老实实把这困境与昙花说了一遍,“若是能买通那边的下人,托他们带进去给福娘也是一条路,可若是买不通亦或是守卫严格,思来想去,也就只能找您了。”

    “我?”昙花反指着自己,自嘲道:“我一个失了色又哑了声的过气花娘,我能帮得上你们什么忙?”

    “您千万别这么说,妙音如来,这得是多大的名气呀,我们一进长安就听人夸起了。如今天底下凡是人的,就没有不听曲的,凡是有钱的,就没有不叫花娘的。福娘被看管起来,肯定也是要找个合适的地方,总不至于在馆驿吧,那地方买通人更简单了。”

    玉娘仔细分析着地点,努力说服着昙花,“既然不是馆驿,那恐怕也不会是独门独户的租房子,一来那样的地方嫁出去不体面,二来租赁的屋子也不安全,雇佣的下人谁知道靠谱不靠谱,万一趁着他不在家把福娘卖了也难说的。”

    “黄县丞经验老道,阅历深厚,所以我料想我若是他,必得给福娘挑个好人家的住处去住,深宅大院的塞进个院子看管人也方便,也轻易传不出去什么流言。那样的人家,一个月里怎么能不叫花娘进去热闹,只要进了内宅,想办法碰上面,塞了东西给福娘,少说也有三分希望了。”

    玉娘冷静道:“花娘在他们这些大老爷的眼里,可没有什么危险哩,那是猫儿,是狗儿,是鸟儿,就只不算是个人,哪里能放在眼里。”

    “好!”

    不等玉娘再说其他,昙花就大改方才的冷漠,一口应承了下来,“前头你说的那些全都是空话,我连一句也不想听。我这身上压着我的命,我妹妹的命,还有这屋子,宝莲阁上下一二百人的命,为了空话去赌,我能这样犯浑?”

    “可你后头说的这个,倒是真有三分希望。”

    昙花握着玉娘的手,承诺道:“只要真有三分希望,我就帮你!”

    第134章 抢戏

    有了昙花这句话,玉娘这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原本的进度终于有了些实质的进展。

    毕竟先前玉娘的计划设想的多好,可若是没有个长安本地人作为内应,再好的计划也只是空谈而已,并没有什么作用。

    一提起这个,玉娘不由得就冷哼了一声,原本是不需要转一道手找上昙花的,毕竟咱们晏老爷也是个地地道道的长安人士,祖辈定居在此,那可比昙花更有人脉。

    可偏偏晏子慎这种一看就是在脂粉堆里长大的男人,眠花宿柳的风流浪荡客,竟然还假兮兮在自己面前说他自己不熟悉长安的花娘,拙劣,这个谎言实在是拙劣!

    这话若是假的,他能说出这样弱智的谎话,简直是把玉娘的脑子摘下来踩;可若是真的嘛,既然他不熟悉本城花娘,那玉娘可就该和他算算之前嘲讽奚落的旧账了。

    别以为这事儿能轻易过去,玉娘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当着人面嘲笑她的名字粗俗呢,她一项一项都记在自己的账本里头,且等着救回福娘来再算账。

    有了昙花做担保人,玉娘和刘妈顺顺利利的住进了宝莲阁中,她们两就如同一滴水滴入大海一般毫不显眼,长安嘛,每日进都的乡下人不知有多少的,谁会在意这个呢。

    有了安身之地藏身,接下来就该与先前的人会合,然后盯着黄县丞那边的动作去。

    玉娘和刘妈两人初来乍到,自然不会两人都满长安的转悠,刘妈年纪大些,与黄县丞也没怎么打过交道,就由她借着卖茶在丹凤街街头街尾那里转悠等人,玉娘只老实窝在院子里,免得被眼尖的人发现身上的不对劲,能不出意外就不出意外的。

    介于先前在县城时,她就已经把昙花的花名告知了晏子慎,想来这一二日间他打听到妙音如来的住址就该找上门来的,耽搁不了多少时日。

    为了避免麻烦,玉娘每日都照旧糊着多痣土头土脸的装扮,虽然贴身内里换了昙花身边阿迦姑娘给的,她前几年做的嫌老气没穿的一身板栗色的衣裳,可外头依旧还是套上自己那层布壳子,只是在领口、袖子以至于裙边偶尔动作篇幅较大时,才能看出玉娘确实换上了新衣服。

    院子里人问起时,玉娘只憨厚的捂着头笑,珍惜道:“这样好的衣裳,俺怕弄脏了哩。”

    听听,多朴实的孩子。

    丫头们只围着她取笑这幅做派,可看她举止还算体统,没有像外头人那样探头探脑的瞎打听,手脚也干净,只是窝在房门里头不出院子,时不时还帮她们干些杂事,也便没有太介意。

    阁里其他院人不怀好意问起时,还能帮着辩解几句,“是乡下姑娘,不过人挺老实的,倒不是什么莽撞人。”

    常听玉娘讲故事的那两个阿五阿六,更是偷偷缠磨着阿迦央求道:“好姐姐,要不然就让她留下吧,在哪里不是干活,不如在院里,都是认识的人,活计也轻省,外头能找到什么好差事呢?”

    阿迦自然不可能同她们小丫头说那些厉害事,只做驱赶的动作,“去去去,咱们院里都是要签了身契才进来的,她们是姑娘的亲戚,妈妈难道还要强买人吗,我劝你们都安静些吧,这一阵子管事妈妈和大妈妈心情可都不爽快,你们别闹腾的招惹上她们,白挨顿骂。”

    阿迦这样一说,玉娘倒是来了兴趣,凑过去好奇道:“姐姐,怎么心情不痛快了?您说说,我们听着也好避开些,免得惹了祸事带累上你们,连花姨也落了不是。我才来,见你们这里金山银山的好的不得了,难道妈妈们还会有什么不顺心?”

    阿迦见丫头跑远了,玉娘又只是个外人,过不了多久就该回县城的,这才放心和她吐露:“你不知道,咱们宝莲阁虽然在丹凤街上有些名气,可这条街上最厉害的还属梧桐园,她们家借着丹凤这条街的街名,当初特意种植了一大片的梧桐树呢。还给底下花娘故意取了个什么金凤、彩凤、火凤的名字,凑成了个女中三凤的名头来,引得都城里人言丹凤街,必提三凤女,抢了好大的风头去。”

    “咱们阁里和其他院子看不过,这几年陆陆续续挑了好些花娘取成花名,想和街上人家一起凑个十二月花仙,好也在都中扬名的,哪成想这个月迎春桃花跳了槽,跑梧桐园去了,山茶要嫁人,十二花仙缺了三个,凑整都凑不齐的,眼看着又是隔壁出风头,妈妈们能不生气吗?

    哇,到底是长安啊!

    玉娘没忍住感叹了一声,真的好会玩。

    当初昙花把她们五个在县城推出来时唤做五朵金花,玉娘就已经觉得很会营销了,没想到一山还比一山高,原来长安都中早就深谙这套玩法,什么三凤的十二花仙的,人又多又有名头,还能联合其他家,厉害呀,借着整体一起抬高身价和名气,谁说古人不会营销的,这不又学一招。

    又过了一日,这天午后刘妈妈突然背着背篓卖茶回来,倒让阿五阿六有些意外,“婶子怎么今儿回来的这么早。”

    刘妈妈捶着自己肩膀叫苦,“啊呀,长安人抠的很呐,问的多买的少,俺唾沫都要说干哩也没卖出去多少,外头甜水卖得贵,还是回来喝口水吧,省钱。”

    阿六捂着嘴笑,“那您多喝点我们的茶水,灌一肚子再出门,就不怕渴啦。”

    刘妈一边和她们说笑,一边冲站在门口的玉娘比划了个眼神,示意自己已经碰上了人,接上了头。

    玉娘拉着刘妈到了里屋才轻声问道:“妈妈见着了谁,他们是怎么说的,咱们在哪里好碰头?”

    刘妈妈神情古怪,“碰见了晏老爷哩,他说不用五姐你想法子,他自有妙计,只叫您下午的时候往阁门处站站就成。”???

    玉娘满头问号,这怎么不按她的计划来?只是既然那边已经说了,玉娘也只好照着做,低着头顺着道跟着刘妈往外走,旁人问起只说帮着婶娘干活,心疼她老人家卖茶累得慌之类的话。

    宝莲阁院门是两扇高高大大如意门,门朝向里头,并不挨着街面,所以玉娘站在院门口时是见不着街面上的情形的,为此她便特意将身子背过远门,只扭着头往外看去。

    这会子里头正有客人出来,陪客的温妈妈只赔着笑,“这位老爷,今儿不是我们故意看人下菜碟,实在是玉仙子伤了风不便见客,底下的姑娘不讨您的喜欢没事,您过几天,等玉仙子病好了您再来。”

    “什么玉来玉去的,真是俗气,哼!都说你这宝莲阁的姑娘好,依我看也就这样。”那老爷并无好气,脚步匆匆就往门外走去,显然十分不中意。

    等他们走到门口时玉娘才听见动静,这会想及时转身已经晚了,还没来得及就被个锦衣白袍的男人撞到,玉娘下意识用力往外一推,把人摔了个屁股墩。

    “诶呦,你怎么回事!”那后头相送的妈妈都被玉娘的举动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搀扶,“这位老爷,您没事吧。”

    那男子拧着眉头强撑道:“我能有什么事,起开起开。”他毫不客气挥开了妈妈的手,自己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玉娘,板着脸像是要问罪,把阁子里的人吓个够呛,“坏事了,坏事了!花姑娘的亲戚惹恼了客人”

    “这可怎么是好,我早就说了不能让这些人住进来,你瞧瞧,出事了不是。”

    里头人皆抱怨道,生怕自家没招到客人反而得罪了人,这位老爷出手可大方得很呢,厅前见客都给了赏,连倒茶的丫头都有银钱。

    可没等她们出面训斥,那公子忽的摸着自己的下巴笑了一声,“这个娘子倒是合我的意,”

    只见他凑近了细打量,玉娘一身布头巾布袄裙,脸上十三星,手上满点泥,“哎呀,哎呀,”那公子持扇欢喜道:“好特别呀。”

    边上的妈妈震惊的睁大了眼睛,不但她,守门的门房,相陪的丫头,甚至是挑水的仆妇都齐齐愣在了原地,顺着视线看向玉娘,我的天爷,难不成今日遇见个瞎子相公?

    玉娘只呆呆的站在门前,像是吓傻了没有反应,只由着那位公子走上前去柔声询问,“不知娘子名姓是何,今年几岁,家住哪里呀。”

    玉娘没说话,只静静的看着晏子慎表演,好,很好,演员不按剧本走,他改戏啊!

    导演呢,导演人呢!!!

    第135章 家底

    周围一片寂静,忽然间刘妈妈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原来是小机灵瞅准事情不好及时跑去提醒了她,这会儿狂奔而来,朝着晏子慎就屈膝赔笑,“这位老爷,俺姑娘才从乡下来的,不懂事,若是哪里冲撞了您,您千万别怪罪。”

    晏子慎笑眯眯的摆着手,“无妨无妨,是我唐突了小娘子,又怎么会是小娘子得罪了我呢?怪不得我一见小娘子就觉得格外清新脱俗,原来不是我们城里人呀,举止言谈,别有一番天真浪漫的风味。”

    晏子慎持扇拍手,“眼下想来是被吓到了,这样,这街面上有一家茶馆,不如我请小娘子去茶馆里坐坐,点上一杯静心茶,也好暖一暖身子、平一平心绪。”他倒也没忘记刘妈,顺口道:“这位大娘要不要也去那里坐坐,也好陪着她呀。”

    事实上,晏子慎这一长串的称赞并不能让玉娘饶了他的更改剧本大罪,等着在一众人傻愣愣的目光下,她与晏子慎和刘妈牛妈走到了茶馆小包间里,玉娘伸手就往晏子慎胳膊上逮住块肉顺时针一拧,旋转90度咬牙切齿道:“我让你接头,你就是这么出场的?”

    晏子慎疼的龇牙咧嘴,不敢还手,只求饶道:“我这是为了合情合理呀,要不然旁人若是看见我和你搭话,岂不是觉得可疑,我这都是为了福娘啊。”

    玉娘斜眼看着他,总觉得要是让他用惯了这个借口,说不得将来还会更蹬鼻子上脸,现在是一见钟情,那过后会不会就假戏真做,然后干脆成了个夫妻之类,玉娘恶狠狠的警告着晏子慎,“眼下福娘的事最要紧,你若是耽搁了这个,我便是成了鬼再活三世,也绝不会原谅你。”

    “知道,知道。”晏子慎捂着自己多半已经揪红了的胳膊连忙答应,赶紧汇报情况,“我已经悄悄的使人打听去了,应该今天晚上就能得到消息。各县来都城住的地方都是有惯例的,老黄既然如此小心注重安全,连坐船都只要官船,那想来就是进了都城也不会住在私人客栈酒楼,只会去馆驿那里借宿。”

    “很好。”玉娘点了下头,随即又想起来今日他前来时只有一个人,“陶叔谦去了哪里?”

    “他在大钟寺里借住呢。”提起陶老三,晏子慎就摇着头有些嫌弃道:“文不成武不就的,也没个见人说话的功夫,木木讷讷笨笨蠢蠢的,他要是在我身边容易坏事,干脆我就让他打扮成进京赶考的读书人,反正他那股窝囊劲儿浑然天成,压根不用演就十分像个穷书生。”

    “也行,只是……,”玉娘怀疑的目光看向晏子慎,一个是进京赶考的穷酸书生,一个是乡下进城的土妞,一个是街边卖茶的茶婆,剩下一个却扮演的是个家财万贯的公子哥,嘿,怎么就他的身份这么好?

    合着不是演员抢戏改戏,是带编剧进组呢吧。

    玉娘眯着眼,“你身家到底有多少?扮演公子哥可不是随便穿身衣裳就能哄人的,前后俱得打赏,挥金如土,踏银如泥,若是没有富豪身家支撑,恐怕演不了一二天就该现出原形。”

    这就打听家底了?

    晏子慎咳嗽了一声,故意看了坐边上的刘妈一眼,刘妈妈便识趣的说道:“我去外头再点几盘糕点。”

    等她出了门,晏子慎才挪着椅子挨到玉娘边上,数着指头向人实说道:“先前我家里没什么银钱,我爹不过是个读书的,他能攒下多少。后来出了事,朝廷那边为了弥补,再加上早年的交情,便让我认了曹公公作干爷爷,虽然他老人家失了势,可到底资历还在,手里总算捏着一个神宫监养老。”

    “神宫监没什么权力,只是负责主管太庙灵位的地方,供应祭祀等物,那些个香烛灯油纸扎绸布,每年有一成半的抽成,我既然认了他为爷爷,将来自然是要给他养老的,他只拿了一层,剩下半层让我收着,零零碎碎也有个万把两的银子。”

    “再有就是朱大哥先前,他带着我在河东府里做粮草丝绸生意,开了一间米铺一间紬绢铺,每年也有几千两的利润,我在长安和河东府各有一所宅子,把这些都算上,零零散散大约有个四五万两吧,其余得的珠宝首饰还有衣裳,却不好计算了。”

    哇,玉娘真心实意感慨,好多啊。

    太监的孙子就这么挣钱,不知道他老人家肯不肯收个孙女的。

    不对不对,玉娘使劲晃了晃脑袋,把一瞬间兴起的苗头被丢到爪哇国外,那是人家的钱,那是人家的爷爷。

    她冷静下来,瞬间发现了晏子慎所说弊端,冷笑一声道:“怪道这么阔绰,原来晏老爷是真人不露相,家有万贯缠身哩。可我说句不中听的,你最好还是节省些吧,你朱大哥这一走,府城里面恐怕生意也就没多少好了,都城里头虽然有你爷爷在,可你爷爷年纪到底大了,又能活得了几时,失去了他,你在长安还能入账抽成银子吗?只怕拿了多少就该吐出来了。”

    “是极,是极,”晏子慎不因为玉娘劈头盖脸的警告生气,反而极为赞同,“所以我也有意打算卖了我这旧宅,干脆去找一处依山傍水的小县城里过活去罢,这长安叫人实在是难呆,又乱又恶心人的,再大又有何用呢,我又不需多大的地方,只要那么小小一两间屋子,能挡风遮雨就够了,最好……”

    “最好什么?”玉娘抢白道:“最好再有个娇妻美妾是不是?再有个知心花娘是不是?那样的日子,别说晏老爷觉得美,连我也觉得好哩。”

    “原来你纠结是为这个,那好,我保证,我只——”

    晏子慎话还没说完,玉娘就朝他比了一个嘘,打断道:“这些话都是空话,咱们还是别往下谈了,没意思。”

    玉娘盯着晏子慎,漆黑的眼珠里暂时不想看路后头的风景,“我们还是继续说福娘的事吧,福娘的事最要紧,既然已经来了长安,你又是个本地的,正好,当初李妈妈给了福娘三块玉佩,言道三户人家,不知你是否认识,亦或是使人前去打听,一定要查出他们家家风怎样。”

    黄县丞就算找人认亲,也不可能三家都认上去,自然是得挑一户合适的人家。

    玉娘说过,她最怕意外,所以计划做了不止一条。买通看管福娘的下人送东西是一条;拜托昙花结交花娘到内宅送东西是一条;有一有二自然有三,这第三条,就是想法子预先在那要认亲的人家那儿埋下人手,只要有一条能见上福娘、送上东西。

    这救人的计划可就有五分把握了。

    第136章 蠢货

    话分两头,这边厢小茶馆二人议计,那边厢黄县丞在闼家可是结结实实吃了好大一份闭门羹,闼家只把闼东之那骨灰箱子抬了进去,紧接着就轰隆一声关上了黑漆大门,黄书琅险些被门碰到了鼻子去。

    隔着门板,还能隐约听见里头哭天喊地的痛哭声,以及叫门房小厮快去倒水泼地的吩咐声,黄书琅明白了,闼家这是恨上他了,连门都不许他踏进一步。

    这可怎么是好,黄书琅进都是想和闼家好好解释重归于好的,可要是连话也不让说,那这仇岂不是越结越深,闼东之的爹闼礼如今是吏部员外郎,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吃拿卡要,钱权交易都是平常。

    当然,黄书琅也不是什么好官,可正因如此,他才知道闼礼想报复他的手段有多少,既能轻易把个边陲小官调来大县,也能把八品县丞送上绝路。

    黄书琅思索再三,干脆派人假借商号名义去闼家给他女婿女儿传信,请他们往三合酒楼一聚,谁知闼齐之没有这个胆量前来,硬是让黄县丞空等了一天。到最后,还是黄县丞咬咬牙,在长安三居的柳泉居里设宴摆席,才算把他这个好女婿好女儿给等了过来。

    闼齐之一到就连声埋怨黄县丞,“岳父大人怎么就害了我弟,我家爹娘恨不得立时要您偿命去的,还是我好说歹说才拦了下来,您怎么还敢过来。”

    “是呀,”黄县丞的女儿黄娇也跟着抱怨,“爹不晓得,我那婆母如今见了我,就跟见着仇人一样,若不是我逃得快,差点把我活吞了,动辄就是打骂处置,我今日出门还被她指鼻子又骂了一顿。

    黄书琅看着他们两个停不住的嘴就觉厌烦,说什么不敢来不想来的,不还是来了。他咳嗽一声,脸上委屈之色浓厚,温言替自己解释道:“我在信中与你家说明了的,实不是我害了东之,真是天大的冤屈,那几日正好下雨,衙门塌了顶梁,砸在东之的头颅上,霎时就要了他的命呀,我还命仵作匠工再三查验过,确实意外无疑。”

    “您这话我信,可我爹不信呀。”闼东之无赖的摊着手,老三就是他爹的命,培养了十来年的功夫,去趟外县就丢了性命,这叫他爹怎么能接受呢。

    “糊涂!”黄县丞突然呵斥了一声,倒把闼齐之有些吓愣,抬眼望向了自己这位老泰山。

    黄县丞看着闼齐之颇有些恨他不争气道:“如今人已死了,你父亲膝下就你们两个儿子,你该高兴啊,趁着这会老二还没反应过来,你更要表现的好些,他往日里头给老三的人脉资源,现在还不都是你的了。”

    啊,闼齐之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就明白过来,“对呀对呀。”他忽的改变了对黄县丞的埋怨态度,转而觍着脸笑道:“多亏岳父大人点明,不然小婿还糊涂着呢,险些丢了好时机。”

    黄娇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等着闼齐之凑她耳朵边细细解释才欢喜道:“这样说,婆母的首饰箱底,现在全都是我的了?”

    黄县丞闭上了眼睛,这样的蠢货怎么会是他的女儿,他运了运气,才瞪了一眼黄娇,“你老实回去听骂听打,你婆母的东西将来才有可能给你,你要是现在就翘尾巴,你小心被她压着休妻撵出门去!”

    “哎呀爹,她敢?”黄娇不信,那不是要和自家结仇吗。

    “你以为呢,”黄县丞都要被气笑了,指着自己道:“难不成现在咱们家还和她有交情吗?你也说了,恨不得吃了你和我呢,休妻而已,她这个当娘的叫儿子休妻,难道儿女还能违抗不成,有什么敢不敢的。”

    黄娇一听这话就急了,攥住闼齐之的衣领黑脸道:“你娘要你休我,你听不听?”

    “这……我……这……”闼齐之支支吾吾,不敢答话。

    “好哇,我嫁到你们家十来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闼齐之,你个窝囊废,你个无胆鼠,你干脆夹着你的货进宫当太监去好了,连亲娘子你都护不住,你说你还有什么用啊,我白嫁给你了!”黄娇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使巴掌扇人,把个闼齐之打得抱头鼠窜,忙叫岳父大人救命。

    “好了!”黄县丞拍着桌案,喝止了黄娇,“你爹还没死呢,我这不正在想办法吗。”

    “什么办法?”夫妻俩异口同声询问道。

    黄县丞直到这时,才向两个糊涂蛋说起当初闼东之往清平县城的缘故来,将福娘的身世,曹公公侄子娶亲要求,全讲述了一遍。

    见他们两人都眼前一亮,才满意的摸了摸胡子,自觉已经来到了自己熟悉的节奏,“佳婿,你现在懂我入都的原因了吧,本来这件事该与你父说明的,可如今看府里的情形,恐怕是难坐下详谈了,既然如此,这泼天富贵,合该你我翁婿共享。”

    “等巴结上曹公公,你不也就同你父亲一样,大好前程唾手可得,不过是个官身,曹公公一句话的事就有了,哪里还用得着指望你父亲,他可还打算压着你继续进学念书考科举的。”

    一提起科举,闼齐之就想起那三天三夜的苦熬,身子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苦,太苦了,那样的日子哪里是人能受得住的,老三能熬,他熬不住,更何况老三不也被熬走了吗,可见不是活人能呆得住的。

    他赶紧点头,拍着胸脯发誓道:“岳父放心,有我在一日,娇娇儿便是我闼齐之的正头娘子,无论如何我也会护着他的。”

    “咳咳——”黄娇没想到闼齐之一时热血上头,把个闺房称呼在她爹面前叫出,赶紧咳嗽着提醒。

    黄县丞只当自己瞎了聋了,只继续讲着自己的计划,“好,既然如此,那我这里眼下就有两件要紧的事托付你们夫妻,第一件,是那鸨母先前时与三家郎君相好,多年过去,我也不太知晓长安旧事,还得靠佳婿你去打听一二,将那三家底细,女眷,子嗣等全数查清,我们才好做选择。”

    “哪三家?”闼齐之好奇道,“不是小婿在岳父面前逞能,读书小婿固然是榆木脑袋一个不中用,可论起长安新鲜事,街头巷尾府门宅院的消息,小婿可是个千里眼儿顺风耳,消息灵通着呢。”

    “好,这就是佳婿你的中用之处啊,”黄县丞违背良心夸奖了他一声,“那三家据她所说,一个是御史台都事苏家三郎苏荃,一个是泰宁侯五房庶子陈恩,还有一个则是现袭锦衣卫世职的薛家表亲陆林辉,如今也不知做着什么官职,人又在何处,都需佳婿细细打听。”

    “至于第二件嘛,”黄县丞转脸看向黄娇,“你那里派出两个亲信仆妇,不,仆妇还有家里人,容易走漏风声,最好是两个健壮且与闼家没多大干系的人过来,帮为父将人好好看管住,免得她跑了。”

    黄娇点头答应,又有些为难,一个还好,同时调走两个,在府里恐怕难掩饰过去,不禁开口道:“爹,一个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用得着两个人去看呀,一个不也行吗?”

    “不单单只是一个,”黄书琅垂下眼眸,慢悠悠道:“两个货呢。”

    “除她外,还得看着随为父进都的一个花娘,她是福娘的养姐,虽说是与福娘养母结仇有恨,可谁能担保这会会不会与她密谋逃跑呢,不得不防啊。”

    自打塌方一事之后,黄县丞就明白了人心不可测的道理,他现在怀疑一切。

    作者有话说:

    细分析李妈妈结交的三位客人,一从文,二勋爵,三武家,谁能说李妈妈眼光不好。

    第137章 香园

    听黄县丞这样说,黄娇一转眼珠子,就满口答应下来,“既然爹都开了口,那好,就叫我陪房老才一家过去吧。他们夫妻两个力气大,正好看人。就是我婆母妯娌问起来,我只说叫他们外头帮我采买东西去了,到时候爹您叫他们回来时,略带些丝绸布料的,我就好圆谎。”

    “这话好说,要是这事成了,为父给你再置办一回嫁妆也不难。”黄县丞笑眯眯的画饼许诺着,听得黄娇美滋滋的只点着头。

    闼齐之见此也赶紧为自己表功,“岳父大人,我这里也有主意。正好过几日是端阳时分,诚意伯世子在香园设宴摆席庆贺佳节,那里往来宾客众多,您与我去那里,定可以打听一二。”

    “诚意伯?”黄县丞惊讶的看着自己这个窝囊废女婿,大有些惊讶他人脉广大的意思,“你是什么时候搭上他们家了?竟还能去那里赴宴。”了不起啊,那可是个伯爷。

    “嗐,爹您别听他瞎吹,”黄娇白了闼齐之一眼,揭破他的老底道:“哪里是诚意伯,是他三儿子的外室摆宴席,正经有爵位的人家谁肯去赴宴,不过是些不三不四的,外加我们这种小官小吏过去凑凑热闹罢了,亏得你脸大,倒拿着诚意伯的名头往外吹嘘,也就哄哄爹这种几年不进都的人了,在长安的谁不知道。”

    “三儿子?”黄县丞努力回想着当初在长安的所见所闻,“诚意伯不是只有两个儿子么?”还全都是他夫人所出,这在长安官场上都已经是趣谈了,官场中哪个不知诚意伯畏妻如虎的,在家在外那是半点美色也不敢近,稍有动作就引得家中猫儿一顿抓咬,时不时就告假养病,非等着脸上好全乎了才敢上朝。

    说起来,诚意伯这个爵位不是开国有功得的,虽说已经袭了两代,可上一位老诚意伯是当今万岁的舅舅,原先不过只是个平头百姓。

    只是老娘娘可怜呐,万岁才一登基,她老人家就欢喜的热痰堵塞生了重病,临走前心心念念就是想拉扯一把自家那不成器的兄弟,皇上为讨老人家开心,才特地的破例给母家封了爵位。老诚意伯没过几年好日子就去世了,爵位传给了大儿子,也就是说,现今的诚意伯是皇上的表弟。

    当初娶亲也是皇上特意挑的人家,娶的是武安侯的女儿,家世背景都好,即便脾气差了点,武勋世家嘛,也可以理解。诚意伯与夫人生了二子一女,除此外家里干干净净,别无姬妾,怎么这就又突然冒出个三儿子,难道是老蚌生珠?

    “别说您了,就是我们起先也吓一跳,”闼齐之神情古怪,“前几年长安闹时疫,倒霉催的诚意伯两个儿子都得病死了,膝下没有男丁,这爵位眼见着要没了的时候,武安侯那边都已经提出让外孙认大舅为父继承爵位的议请了,没想到诚意伯不知从哪个嘎达角落提溜出个私生子来,都已经二十岁了,瞒得可真好。”

    “皇上也碍不过诚意伯哭求呀,这事就这么过明面了,认在夫人名下,所以是三公子。”

    原来如此,黄县丞捋须感叹,果真是时也命也,一个私生子竟然能继承二品爵位,实在是中了大运。只是……

    “那他还敢堂而皇之在外养外室?”不应该老老实实在府里窝着做人么,也不怕御史风闻,奏他一本。

    “所以他才出名了呀,”闼齐之一提起这个就有些激动,“这位三公子听说先前在外念过书的,可惜他父不详,所以没能科举,但也拜了南安先生为师,还有一个红颜知己相伴,可后来一认亲,他们是勋爵人家,自然该和文官划界限的,师傅也认不得了,红颜也逼着舍了,人家心里有怨气呢,干脆接了红颜光明正大养在长安,他爹都不管,谁还能多说什么。”

    啧啧啧,瞧瞧,这才是风流公子呢。闼齐之忍不住有些艳羡,却随即就被黄娇揪住了耳朵啐道:“你少给我在这里多嘴舌,难不成你还想学他?哼!我劝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人家有爵位,你有个屁。”

    “斯文,斯文些。”黄县丞听着自家女儿一口一个屁的,忍不住皱眉,瞧瞧,这就是在边陲养大的姑娘,满口村话土话,所以他才不接了人在县城团聚,实在是丢人。

    被黄县丞这样一教训,黄娇只瞪着闼齐之让他住口,自己继续介绍道:“这位外室倒是有些手段,人称金石夫人。已经三四年了,还把拢得三公子离不开她,平日里什么金银珠宝都往她这里送去,还专门买了一处园子供她居住,栽种鲜花百树,取名香园,这位又好热闹,三五不时就在园中开宴,现如今已经是长安一等热闹之处了,爹想打听消息必得去此。”

    “你想打听消息,过几日香园开宴,可是个好时机。”

    昙花与玉娘介绍道,“每回香园开宴,城里有些名气的花娘总能被邀请过去做客,这也是我们找客人的好地方,别说是大商人了,就是那些个官宦子弟也常去的,甚至于还有各公侯家的少爷,贪新鲜图热闹,偶尔匿名改姓的过去游玩也不在少数。”

    “我托人查过了,前面你说的那个御史家目前没有消息,可后头两人确有去过香园的。再算了,就算没见到他们,你与金石夫人搭上关系,恐怕也有助力。”

    昙花对玉娘充满信心,总觉得自己这个徒弟能讨别人欢喜。

    玉娘自己都没昙花有自信,谨慎道:“咱们的消息不能透露,就这么明晃晃的说要求她帮忙,没有缘由也没有前因后果的,她哪里肯帮忙。”

    “诶,这不然,”昙花提起金石夫人时笃定道:“若是你要搭救施恩做好事,即便跪死在她门前,她也理也不理;可你要是生乱惹事,那她一定相帮。”

    “我和你说过的,这位夫人好热闹。”昙花意有所指,却不细说,只让玉娘到时换了衣裳行头,打扮成花娘进入香园,到了园中有众人掩护,她们两再汇聚说话。

    玉娘若有所思,回去后便找晏子慎询问,才知事情真有意思。

    诚意伯是皇上表弟,如今摇摆不定,并未明面上支持哪位皇子,可武安侯确实明牌的与皇后母家交好,这样想想,即便真针对起曹公公,人家也丝毫不惧怕其背后的势力。

    这个香园,看来她是非去不可了,也不知这一回能碰见三家里头哪一位。

    第138章 人选

    香园不在长安城中,而是在南城门外不远处,因此玉娘若是想去,还得额外雇佣一辆马车来,既然是冒充有名气的花娘,马车就不能随意挑选,必得是大车大轮,锦布良木,车夫也得是个端正相貌,才不至于丢了脸。

    得亏李妈妈为了救福娘,这回是下了血本,玉娘上回给的汇票全都拿了出来,还有些金银细软也交给了刘妈,对于此次计划的花销,李妈妈只给了玉娘四个大字——上不封顶,只要人能救回来,便是花上一万两银子也值得。

    既然李妈妈都这样开了口,玉娘自然不会手软,先前昙花倒是说了可以拿衣裳给玉娘,但既然她那边也去,穿旧衣服就容易引得人怀疑,还是新买的好。长安不比县城,县城里的成衣店衣裳大都是宽松款式,讲究一个众人穿的,长安这边的铺子倒是阔绰,按着尺寸各做了几套去,玉娘只按着身形挑选下来,穿到自己身上就和请裁缝做的差不多。

    为了换衣裳,玉娘和刘妈还特意从宝莲阁出去住了一夜。

    理由?

    理由自然是长安老爷看上了自家侄女,请她们去府里游玩呢,有晏子慎当时着迷的状态作证,谁能不信。也就是口里骂骂这老爷口味真清奇,阁里的姑娘看不上,倒把乡下的丫头当成了宝。

    换好了衣裳坐上了马车,不消多时,玉娘同刘妈妈就来到了香园,果然如同昙花所说,是个极大的庄园所在,依山傍水处,锦绣阁楼间,百树绿荫几成林,千花漫野生春波,前有梧桐后栽梨,阔叶芭蕉海棠桑,左种芙蓉右养杏,满墀芍药醉牡丹。

    看得玉娘都不禁称赞,“好一处景色福地,不算白来。”饶是李妈妈也咋舌感叹,“诚意伯府好大的手笔,这样的地界竟然说给也就给了。”

    那车夫也是见惯了的,见她们主仆两震惊,脸上不自觉也带起了自傲道:“这算什么,这地方不过是占了花草树木种类的光,论地界,周边有四五处比这大得多的,十来处和这差不离的,娘子怕是赞也赞不过来的。”

    果然,首都的司机师傅不论是哪朝哪代,都十分健谈。

    玉娘见他兴致浓厚,干脆请教起他来,“既然那些地方出众,怎么我在都中只常听人夸起香园的好呢。”

    “这您就不知道了,”那车夫见玉娘搭话,越发兴致上来,“其余园子要么是宫里头的,要么是各位王爷公侯的,他们哪里肯让咱们进去瞧瞧,也只有金石夫人心善,她的香园能让咱们进去瞧瞧,可不都夸这个么,您让我们夸别的,也夸不出来呀。”

    车夫也有些遗憾,身为老长安人,竟然不能一一欣赏,作为谈资,这些个大人物还不如一个女子有魄力有好心肠。

    玉娘听着车夫的话语,这位香园主人的名声在底层人里倒是不坏,“金石夫人?我这回受邀请时才知道这一位的,还请您为我介绍一二,不知这位夫人性情可好。”

    这……车夫砸吧了下嘴,犹豫道:“您问小的,小的也不好说,我也没真见过她,只是听往来车夫和香园门房、下人嘴里说过好话,钱粮从不克扣的,时不时办个宴会还会给赏,就是我们这些下等人,遇上刮风下雪的天气,也肯开园门叫我们进去躲躲,这样看来,这位夫人实在是个好人。”

    “可我听说她性情不定,时不时还会喝骂折腾人?”玉娘故意道。

    “嗐,骂人这有什么,给足了银子,您往我脸上吐唾沫都行,”车夫一摆手,大有不以为然的意思,“忠节侯府里头倒是个个都念佛的,从不打骂奴才,可我听说内里连月例银子都发不出来了,哼,还出过人命呢,这也算好人家?”

    他呸了一声,“好名声?只在上头人里的好名声对咱们有什么用,好娘子,我看你年轻,劝你一句,在长安找客人可得留心,好相貌好名声里藏着鬼哩,凡事多打听打听,那些人在旁人面前还可装的下去,在我们这些下等人面前就露了形。”

    玉娘对车夫的善意提醒感激不尽,叫刘妈结账时特意多赏了一两,还专门问了他的名姓,车马行老石头,玉娘点头道:“我记下了,若是今儿在香园相中了客人,到时候就麻烦您在长安做我的车夫。”

    石车夫连忙点头,脸上带笑的在园子门外等候,手心里摸着硬邦邦的碎银满意道:“我就说这花娘有钱,这下半月不愁活计了。”

    进香园也简单,只给引路家仆展示了邀请帖子,那仆人眼多精,都不用眯着眼睛打量便能算出玉娘一身行头的价钱不在百两下,笑着就为她引路道:“娘子您来得还算早,现如今揽霄楼,梦游轩、哓翠亭、百花台等都还清静,只一二娘子在那赏景;鹿鸣馆、野耕园、红锦阁,萱花坪那倒是热闹,不知娘子要往何处。”

    看起来是已经把路线给区分清楚了,但是为景色就直行,为看人就左转,玉娘有心赏景,只是这会还有任务,便只叫人往前带路,弯弯曲曲引到一处十分热闹的景地。

    家仆识趣退下,玉娘手持团扇谨慎的遮着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回寻找,昙花与她约定好了,今日头上戴一根酒黄珠花簪,映着日光极为好认,没多久玉娘就找到了人,与她悄悄汇合在廊下。

    昙花看着玉娘打扮,点头道:“好,这一身衣裳穿着,便是我阁里的人也不敢认你了,我已经寻看过了,今日赴宴的人齐全,那陈老爷和陆老爷竟都来了,一个在百花台里赏花,一个在野耕园射箭,我领你过去。”

    有昙花带领,玉娘很快就见到了人,泰宁侯五房庶子陈老爷如今三十五岁的年纪了,留着寸许胡须,即使来了香园这著名的游乐场所也不放纵,只在花丛间驻足赞赏,与边上三二好友吟诗赋典;与他相反的是那位世袭百户的姨表亲陆老爷,脱了半拉衣袍,露出健壮膀臂,持弓与人比箭,赢了就把壶灌人,边上围了一群花娘为他助阵,娇嗔软语,热闹非常。

    玉娘静静打量了他们半个多时辰,连昙花都耐不住先撤了也没离开,一直围着两人来回观察,等到要开宴时方才离开。

    刘妈凑近好奇道:“五姐,你找出黄鼠狼看中的人了吗?会不会是陆老爷哩,你瞧他那放浪形骸的模样,肯定不会拒绝多认个女儿,好巴结上宫里的。”

    “我觉着,倒不一定是他。”玉娘摇了摇头,嚣张也是需要本钱的,尤其是在长安这地方嚣张,倒是陈恩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想作诗去哪里不行,非得在这表演,也不嫌吵闹么。“陈老爷这么大的年纪还来这里,依我看,他的名头虽然大,可手里的牌还不如陆老爷的多。”

    正说着话,玉娘眼尖,猛的一拽刘妈,两人在花丛里紧急蹲下,借着姹紫嫣红遮掩了身形,那迎面走过来的可不是熟人么,正是黄县丞与个年轻些的,两人边说边走,走错了路也不知晓。

    黄娇舍不得钱,买了帖子只是个两人份的,干脆劝他爹伪装成闼齐之的随从跟了进去,省一张请帖的费用。许是怕黄县丞骂她,自己带了丫头故意推迟些再过来,只让闼齐之被黄县丞骂了一通。

    即便到了园中也不痛快,黑着脸不看路就直冲冲的往前走。

    闼齐之觑着自家岳父的脸色,心里也把黄娇骂个狗血淋头,自己这会赔笑道:“岳父大人休气,这园中认识咱们的没有多少,您放心,脸丢不出去的,对了,前头就是野耕园了,陆林辉时常在那与人比试射箭挣彩头,您去瞧瞧他适合不适合。”

    “噤声。”饶是在园中,黄县丞依旧谨慎的很,左右看了一圈发现周边无人靠近,才训斥闼齐之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知晓,快住嘴。”

    闼齐之不敢违背,只小声嘟囔,“哪里有人,您老人家从县城回来就神神道道的,难不成这花草树木都成了精怪,她们还长眼睛耳朵嘴巴了不成。”

    黄县丞哼了一声,见闼齐之憋住了话才吩咐他,“行了,你别跟着我了,去找你娘子去,就说我交代的,叫她再派一个仆妇,家里那个病了,正缺人手。”

    等等——

    玉娘屏起气来,谁病了?

    第139章 看管

    该不会是福娘吧?

    玉娘同刘妈心里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选,不由得紧张起来,刘妈是担心福娘身体,玉娘却不仅仅是为这个,而是觉着这消息透露出来有些不大对劲。

    先前和福娘商量时言说过的,该是等自己这里打听清楚判断好了时日通知给她,她再生病,现在突然发病,如果是真的还好,只是个意外而已;可若是假的,提前这么早,福娘是想做什么呢?

    玉娘心里有些把握不住,作为编剧,最怕的就是临时出意外,尤其还是这种迷雾一团探听不到消息的意外。

    她见那两人已经走远,忙让刘妈远远的盯着,别挨的太前暴露了自己,只要眼睛里别丢了人就行,自己则先去拜见金石夫人,看看能不能从她那边得到些许助力。

    妙音如来的名头果然好用,先时守门丫鬟还不让玉娘上前,等着她说自己是昙花派来送消息的,那丫鬟便让开了大门,另叫人领了玉娘进去一间小小花厅等候。

    丫鬟点过两遍香,玉娘喝了三盏茶,才总算见着了那位传闻中的金石夫人,却不像玉娘想象的面目如同外号一般英朗,反而是株弱弱纤纤柳,迎风颤巍花,即便头上戴金身上裹银,也压不过她那股纤弱的气质,叫人大吃一惊。

    竟是这样的姑娘?

    玉娘大为诧异,她原以为只有取错的名,没有叫错的号,譬如自家李妈妈的胖头鹊,隔壁院的宋老鼠,乃至于与李家不大对付的黑鸨子,或多或少都有些个人特征,怎么这位连一分也不像的。

    不过等着金石夫人一开口,玉娘就明白了为什么能取这个名字,那人歪坐在贵妃榻上,叫人倒了一杯热茶,扫了一眼玉娘冷淡道:“你不是盈盈的人,在茶水凉之前说出你的话,等我喝茶时,你就该走了。”

    玉娘也不管这冷脸,能见到人已经是个大胜利了,她挑挑拣拣的把县城故事缩减一遍,后道:“实不是故意欺瞒夫人,只是舍妹命悬一线,走投无路故而拼险一搏。”

    金石夫人并没有因为这个故事而有什么情感波动,百无聊赖的摩挲着自己手里那串碧玺珠子,眼睛随意的看向面前的茶杯,“所以呢,你要求人救人,该去衙门里呀,该去官老爷的门前磕头去,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大理寺的官,你找错人了。”

    见着她伸手要去够茶,玉娘想想临来时车夫的话,一咬牙干脆实说道:“可要娶我妹妹的是宫里御马监曹太监,他是郑贵妃的宫里出身,诚意伯府里就不想给他们添点堵吗?”

    啪嗒——

    金石夫人动作停滞了下来,直到这时才抬眸看了一眼玉娘,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你不知道?诚意伯早就投到三皇子的旗下去了,人家现下是一家子人,你信不信,我一张口,便能叫你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她原本想看玉娘惊慌失措、甚至于两股战战不敢置信的模样,可随着她话越说,玉娘的神色反而越加镇定下来,“不,夫人,您这样一说,我倒安心了,真要是一家子,哪还能容我继续坐着说话。”

    “还算聪明,”金石夫人挑了挑眉,表情兴奋里带着些许玉娘看不懂的恶意,“诚意伯府是诚意伯府,我香园是我香园,你说对了,我就想给他们家添点麻烦,谁让我姓柳呢。”——

    松昀馆内小院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中草药味,柴大点头哈腰的送走前来抱怨的驿卒,这会关紧院门就朝在墙角处煮草药的自家娘子喊道:“你往屋里头煮去,味都传到外头去了。”

    柴大的娘子姓霍,这会不乐意道:“屋里头?屋里是咱睡觉的地,搁在那边还不把床铺都熏臭了。要我说啊,老爷也忒抠门了,紧巴巴的挤在这地方,连个宅院也不肯租住。”

    从最早进长安的一行六人,现在又加上了他们夫妻两人,一共八个住在这馆驿西边统共五间房的小院子里,哪里够住哟。

    正房三间是黄老爷和荣娘的地方,剩下东厢房里间归了福娘,房门上着锁,外间由霍娘子住着,柴大只在外头大通铺里睡觉,至于原本的小厮和小丫头,已经被黄县丞被卖了,这才空出了一间屋子呢。

    也正是因为东珠被卖,才引得荣娘察觉出了不对劲,怎么连她身边的人也要卖掉,还从外头叫了仆妇过来,看霍娘子整日只在自己屋里晃悠,福娘已经被锁起来了,她这是在防谁?

    荣娘不敢声张,等着听说福娘闹邪风入体身子不舒服的时候,她也紧跟着就呼起痛来,躺在了西屋里装病不出房门,霍娘子见她成日家躺在床上,干脆就不往她屋子里过,怕沾上病气,只守着院门也不怕人逃跑。

    趁着霍娘子没注意,荣娘赶紧悄悄的收拾起自己的东西,顺便把头上戴的几根铜鎏金簪子取了下来,逮着空就往墙角那里打磨。

    一下子病倒两个,霍娘子就是再能干也没法长出四只手来,只好和黄县丞告急,“老爷,咱们还是再雇个人手来分担吧,要不然,万一走脱了一个两个的可怎么好呢。”

    黄县丞一想有理,只是嫌弃雇人到底不安全,便等着今日和闼齐之交代,叫他再派个人来。

    霍娘子嘴里嘟囔,“那小丫头怎么就给卖了,也才一两银钱,多不划算。”

    “你懂什么!”黄县丞瞪了她一眼,无知仆妇,那丫头是清平县城人,又不是他家下奴才,万一走漏了风声可怎么好,还是卖了了事。

    他这里又雇人又卖人,又生病又煮药的,这一番大动静,晏子慎没用几天就打听到了,赶紧着叫出玉娘道:“查出来了,要我说,他不该叫黄鼠狼,就是黄鼠才对,胆子也忒小了,竟然真个一直住在馆驿里头,那驿卒说身边还带着两个花娘一个小厮和一个丫头的,前几日把奴才卖了,有雇了一对夫妻过来照顾,不巧才卖了人,两个花娘齐齐生起病来,到现在也没出过门呢。”

    “两个花娘?”玉娘面色凝重,“不好,荣娘也在。”

    出乱子了。

    玉娘出行的时间太赶,以至于都不知道黄县丞也带上了荣娘的消息,“她见过福娘五年前发病,是知道福娘吃桑葚会长红疹的,这是个大疏漏!”

    “那怎么办,”晏子慎提议道:“她到底是你们的养姐,就算再恨再讨厌李妈妈,可姐妹情谊总是真的,你只和她说明了嫁过去的下场,她该会帮忙的吧。”

    玉娘把头摇成了个拨浪鼓,叹气道:“你不知道我四姐的性子,这招对昙花管用,对她是半点也无,她只在乎自己,若是帮了福娘恶了黄县丞,荣娘是绝不会这样做的。除非……”

    玉娘咀嚼着嘴里的话,在屋子里慢慢转着圈,“除非……除非……除非……”

    转得晏子慎眼花缭乱之时,才总算站定了脚,身子摇摇晃晃的差点摔着,看得晏子慎心发慌,冲上前去搀扶住也不管,只仰头和他道:“除非这事牵扯到她自己身上,你信我,四姐都不需要你我劝说,她就能出手帮忙。”

    恐怕这也是福娘生病的原因之一,好透露出荣娘也在自己身边的消息,只是这样传递始终不清不楚,必须得人对着人传信才行。

    玉娘攥住晏子慎的袖子,“你说他们进都的丫头小厮全都卖了,新雇来的是长安本地的仆妇?”

    晏子慎低下头,就看见玉娘双眼亮晶晶的,“那他们一定不认识我们。”

    “对,我们。”晏子慎磕磕绊绊的重复着玉娘说的话,只顾点着头。

    第140章 接头

    松昀馆里的驿卒是很好收买的,他们并不是哪个官员门下的家仆,每月只领着馆里发的月薪银子,更准确来说,他们只属于这座馆驿,只有驿丞馆曹才算直系领导,其余借宿官员都只是名义上的领导而已,既然如此,那自然也不用提什么忠心不忠心的。

    晏子慎只用二两银子,就成功买通馆里一个三四十岁的驿卒贾仁六,请他帮忙盯着黄县丞,若是有什么动静亦或是出门了,就请及时告知,自己则同玉娘乔装打扮,换上了红袍绿裙,像是一对寻常官员的夫妻打扮。

    玉娘看着衣裳都叹气,这段时间换装可比她六年来都多,过足瘾了都,一边感叹一边手不停的往晏子慎脸上糊大痣,现在是没有监控的,也没有任何可以及时留影的物件,想形容人就得口述,所以做个标志性的特征十分有用,会使人下意识的忽略了其他地方。

    这还是当初偷东西的温忠教她的呢。

    趁着老黄出门的空,两人急忙进了馆驿之中,那贾仁六捏着实打实到手的银子,哪里管晏子慎他们是要哄骗还是偷窃,全然配合着他们的表演,只当真是一对前来寻住处的夫妻那般殷勤介绍,毕竟人家给钱了的,二两银子呢,顶他好几月的月薪了,倒不像那个什么县丞的扣扣索索用铜钱打赏,呸,小看谁呢,咱大小也是长安官啊。

    一边介绍一边领着人往西走,才走到附近,那柴大守在院门外头与门内的他娘子正说话,看着一行人到来刚准备提起警戒要关门,就见晏子慎厌恶似的捂住了口鼻,边上玉娘也是如此,晏子慎嫌弃道:“哎呀,怎么这么臭,你们煮屎吃呢?”

    像这种场合。就该让给咱们的晏大老爷,瞧他轻巧巧一句话,顿时引得柴大夫妇二人的火气来,在墙根底下煮药的霍娘子一听这话就动起了怒,搁下东西出来跳脚道:“你才煮屎呢,没闻着我们是在煮药么。”

    “是哩是哩,你们经手的自然分得清,毕竟是自己才屙的嘛。我说驿卒,”晏子慎手指头点着她们两个轻蔑道:“这样的人你也能放进馆里头?好好的地方都给弄腌臜了,简直比城门边上的乞丐窝都不如,又脏又臭,啧啧,果然是下等人。”

    “放屁,你才乞丐,你才屙屎拉尿!”霍娘子气得涨红了脸,指着晏子慎破口大骂,也管不上他的身份如何了,说话怎这么粗鄙,肯定不是好的。

    “瞧瞧,她急了。”晏子慎风轻云淡继续挑衅,把霍娘子和柴大的注意力全给吸引到了自己身上,借着驿卒的遮掩,玉娘脚步悄悄的就往院子里去。

    这院子狭小,正房多半不可能住福娘,玉娘便直奔那两间偏房,靠近了窗户轻声叫人,“陶老三娘子在吗?陶老三的娘子在吗?”

    这叫法果然吸引了福娘的注意,除了自己身边人促狭之外,其他人哪里晓得这个名号,她赶忙凑到窗户边咚咚咚的敲着墙壁,等着玉娘凑了过去才急声道:“五姐,是你吗?”

    “怎么不是,福娘你现在还好吗,怎么听说你病了?”玉娘也不跟她寒暄,时间紧迫,急急忙就问清福娘的情形。

    福娘在里头听见果真是玉娘,原先被关进屋子里也冷静的心情,到这会儿却几乎想要哭出来,她狠命咬了一下自己的手背,才勉强平复住,“黄鼠狼简直不是个人,他到了这里就把我带来的东西,还有我身上的首饰全都拿走了,只把我关在这房里,外头还派了人来看守,我怕你们不知道里头的情形,才想着装病,叫你们知道计划发生变化了,他实在不好对付。”

    确实是不好对付,玉娘听着都紧皱起眉头来,黄鼠狼黄县丞可以说是玉娘目前遇到最棘手的人物了,一是老道,二是谨慎,他想的几乎每一步都打乱了玉娘原先的设想。

    只是听见里边福娘颤抖的声音,玉娘当然不能漏怯,仍旧信心满满的宽慰福娘道:“你放心,凭他怎么样,他在明我们在暗,盯着总能想到法子的,陶老三也到了,我们几个人一定会救你出来,带你回家的。”

    她在这里正说着话,却看对面有人朝自己招手,玉娘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比先前消瘦了些的荣娘。

    荣娘原本在床上躺着歇息好省力气的,听到院门口的吵闹声才想着去看看热闹,毕竟霍娘子也看着她,能看这婆子被骂也算解气,哪知道她才站到房门口,就见着左边大窗户下说着话的那人,不是玉娘是哪个?

    哎呀,荣娘震惊的睁大了眼睛,实在没想到老五竟然敢跟过来,她是怎么来的?

    虽然不是异国,可也算是他乡,能在这时候遇到自己的熟人,对荣娘来说也是一种希望,她忙在那门口拼命摇着手,等把玉娘招过来之后才期冀的拉着她道:“你怎么来了?还有谁,妈妈也跟过来了吗?”

    玉娘摇了摇头,“妈哪里会来?只有我,我放不下福娘才跑过来的。”

    “哼,你倒是惦记着她。”荣娘脾气一发作,甩下手哼的一声,但随即又想到了自己如今的局面,扭过脸去央求道:“玉娘,好玉娘,你救一救你四姐,姓黄的不对劲,他倒把我也看起来哩。”

    这话说的正好,玉娘正想着怎么拉荣娘过来呢,就见她说了这话,便疑问道:“四姐你还不知道,我在外头打听着听人说,黄县丞要把你们给送到好地方去呢。”

    “这我知道,不是要嫁福娘嘛,闼老爷死了,自然这送亲轮到他去。”荣娘奇怪,这不早就在县城里就知道了。

    “好啊,原来这事你也知道,”玉娘瞪了她一眼,“你既然知道老黄在县衙出了事后还对福娘有兴趣,怎么不及时通风报信的,也好让我们早做准备。”

    荣娘替自己辩解道:“我被他看着呢,哪里有的空,你想想,我在县城里头黑鸨子盯着我,去了那里他们又盯着我,我哪有时间传信呀。”

    这话的问题很多,就算没有时间,难道连派人通风报信的时候也没有?之前还能约着玉娘呢。

    她是自由身,黑鸨子哪里敢像管手底下姑娘似的管着她,可见是在扯谎。

    玉娘没工夫跟荣娘计较这个,现如今救人的事第一,其他的小心思都可以先放下,她也懒得再与荣娘客套,只恐吓她道:“哎呀,何止是福娘哦,福娘是要嫁人的不假,可四姐你也有人家,听说是给个嘴歪眼斜流口水的傻子做媳妇。”

    “黄老爷为了自己的官位,在长安里头到处跑嘞,福娘是他的登天梯,你就是梯下垫着的石头,两个都用得上呀。”

    这话说的荣娘果然慌张起来,“好啊好啊,这遭瘟的老头,要下地府的老不死,我真心实意待着他,他竟然这样对我,要我把嫁给个傻子去!”

    “四姐等回屋里再骂,眼下时间紧,”玉娘往院门外看了看,所幸晏子慎功力还在,把两个人气得团团转,几乎要动起手来,完全没注意到院子里头,“现在你和福娘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若是想要我搭救,你也得帮忙才行。”

    “这话说的,”荣娘见自己倒要承担威胁,当即就有些不乐意,“你别和我捣鬼,你信不信我在这里叫嚷一声,他们就能立刻捉了你。”

    “嘿,你倒威胁我来了。”玉娘翻脸不认人,起身就要往外走。

    “别别别——”荣娘见玉娘态度这样刚硬,自己身子骨马上就软了下来,赔笑道:“好玉娘,我是逗你的,说说吧,你要我帮什么忙,我就是拼了命也替你做到。”

    “用不着你的命,你既然是住在这三间正房里的,那黄书琅的书信文件肯定也在这里,趁着没人的时候,你去他屋子里头翻找看看,若是找着什么重大消息,你就都记下来,到时候叫那个驿卒传出去给我们,喏,就是那个。”玉娘指着人叫荣娘记住,随后又交代她道:

    “福娘的随身首饰全被黄鼠狼拿走了,我见着你头上手上首饰都还在,想来没防着你,你想法子去找找福娘的首饰,她有根挺粗的银簪子,那里头是保命的铁针,到时候想法交给她去,至于其他什么事,也不用你多做,你只盯着黄鼠狼就成,我们会想办法让你见着驿卒的。”

    玉娘嘴里交代话,眼睛时刻关注着院外,见着那边好像声势减弱下来,她便赶紧离开,等到了院门口那,霍娘子已经骂得气喘吁吁,柴大也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唯独晏子慎气定神闲,面色淡定,站在那里似乎还可以再吵个三百回合。

    “罢了罢了,”玉娘用袖子捂着口鼻,只推着晏子慎嗔怪道:“这里头住的都是些大人,他们万一听见了你和仆从吵架,还不看低了你的,快走吧,别跟这些人见识,瞧,你衣裳都熏臭了,回去就扔了吧,咱们换一家地方住去。”

    霍娘子气得攥紧了拳头咬牙恨恨,这女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怪不得能做夫妻,一窝混账。

    把她气得一直等到晚间黄县丞回来了,霍娘子都忍不住上前抱怨,“老爷,要不然咱们换所宅院住去吧,这里人来人往的实在不安全。”

    “不用。”黄县丞一挥手,满脸的笑容,足见他此刻的心情有多好,“我已经找着了人,过几日就把里屋的送到他家看管去。”

    亲娘咧,前途有望,前途有望啊——

    这样的好消息自然也瞒不过跟他同个屋檐下居住的荣娘来,荣娘见着黄鼠狼脸上带笑,神情轻松,一改,日回来唉声叹气的愁苦模样,就知道事情有了进展,正好她要在玉娘面前显出功劳,好让自己这鬼精灵的五妹能搭把手的。

    她便故意像是撑着病体一般走上前去,对着黄县丞嘘寒问暖宽衣倒茶,好一番照顾。看得黄县丞都不禁感动的握住荣娘手道:“唉,你还生着病呢,这些叫柴大家的去做也就是了,累坏了你,我可心疼。”

    荣娘心冷口暖,娇嗔道:“我伺候黄郎这么些天了,交给别人可怎么放心呢?这几日喝了药水,虽说手脚还是软的提不起东西,可白日里歇了会儿,多少也有些精神,您就让我伺候吧。”

    见她这样,黄县丞嘴里说两句也就由她去了,荣娘趁他转身过去才死命的用脚踩烛光里黄县丞的影子,恨不能以影代人,拿自己的鞋踩他身上去,心疼?心疼我还要把我当贼一样看守?还叫那婆子给我喝些乱七八糟的草药?

    幸好荣娘一行人居住的院落偷工减料,虽说地面是砖石不假,可那墙底下却是泥土地,并不像大户人家里头那样全木质亦或是全砖石,所以那一两碗的药荣娘只悄悄顺着缝倒掉,倒也没叫人查出什么异常来。

    这会儿见气氛正好,荣娘便娇滴滴的挨着黄县丞坐下,搂着他的胳膊撒娇道:“这几日进长安来,还从未见黄郎这样高兴的,感情是福娘的亲事定了?”

    “你倒是聪明。”黄县丞先是脸色一僵,但看着荣娘消瘦的模样和纤细的手脚又放松下来,轻松道:“正好我昨日在香园里碰见了泰宁侯府里的陈老爷,一瞧见他呀,我就知道福娘是他的亲生女儿,两个人眉眼间实在是相似。”

    “我便拿着那枚玉佩同他相约今日在茶馆里,与他说起旧事来,谁知他还是个痴情人,竟还记得你妈,拿着玉佩痛哭流涕说是对不起福娘,当场便认下了人来,只说这一二日就要派人来接的,等把福娘接回家去,就可以开始议亲了。”

    黄县丞直到这会儿,压在心底的那块石头才算搬挪了出去,陈恩只要把人一接,自己再去曹府替他把亲事一提,此事便有七八分准了,等曹家那儿同曹公公一说,只要曹公公见到了福娘,以福娘的模样保管能让曹公公满意。他老人家点了头,自己的前途还能没有?只怕不用干上三年,今年就可以换顶帽子戴喽。

    清平县?清平县哪有长安来的繁华,清平县哪有长安来的富贵,这才是他活了大半辈子该来的地方。

    荣娘像是有些听不明白,只乖觉的在旁边捧场凑趣,只等到黄县丞谈兴已尽,她才心疼的看着他道:“瞧您的脸色,这些天忙乎下来都憔悴了,我叫霍大娘给您熬一碗养生汤来喝喝吧,您到底不同那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还是要保养身子呀,将来的前程等着老爷走呢。”

    一说起这个,黄县丞果然大悦,拍着荣娘的手掌就夸她贴心,等荣娘走出房门交代霍大娘时,黄县丞还在屋里训斥了霍娘子一声,只说是自己叫荣娘吩咐的。

    霍娘子听到他发了话,这才悻悻领命,荣娘得意的使唤她,“这里的提壶染了药气,你去前头小厨房里煮去,别偷懒,要实打实的熬上小半个时辰的。”

    等见着霍娘子气气的去了,荣娘返身回到屋里,继续与黄县丞说笑,见着他似乎有些疲惫,便小心服侍人去床上歇息,趁他不注意,自己拿毛笔快速在这张纸上写了一个侯一个陈字,把纸团揉成了团,端着茶盏往外泼水的功夫走到了院门边。

    这时是晚间时分,柴大已经去了前头睡觉,大通铺也是有时间规定的,不是半夜三更过去了还能睡觉开门,毕竟还有其他人住呢,惹恼了别人睡眠,那可是要挨拳头的。

    柴大不过是听吩咐过来帮事而已,可不想带身伤回去,他伺候的前后两位主子哪一个是大方的,那可是个个的吝啬鬼投胎,恐怕即便给了药钱也顶不上补偿。

    柴大人不在,霍娘子又去了前头厨房,荣娘便趁机往院门外头丢了个纸团,自己守在门口,见霍娘子过来时便急忙上前争着去端,等着把霍娘子引到院子里,关上了院门没看见外头的东西才算安心。

    纸团在当天夜里就到了晏子慎的手中,自然,这样快的速度,也需要有晏老爷的银钱打赏才行。

    晏子慎照例又是二两,把贾仁六高兴的那叫一个合不拢嘴,心里发誓自己一天要往那小院外头转个十趟八趟,绝对不遗漏任何线索,这可是个大主顾。

    晏子慎看到纸上潦草的两个字,就猜到了人选,和玉娘失望道:“偏偏是最贪的那家。”

    先前玉娘叫晏子慎去打听三人消息,原来御史台苏家已经升了,现在正坐着外府监察御史一职,带着一家老小都在外头呢,这位是绝找不到人的。

    剩下两个里头,那位百户表亲陆老爷虽然地位高,可是家里不过才富裕一代,自己也是武夫做派,家宅管理的一塌糊涂,粗漏漏全是缝,不像泰宁侯府的陈恩,即便分出了府,可家里伺候的仆人都是世世代代在他家里做活的,且不论忠心比旁人更甚,便是见过的世面也比其他府里的要多,一开口那可不是几两银子就能打发的。甚至于拿了银子不干活,反口拿去立功,乃至于威胁勒索,这可都能做得出。

    见玉娘还是有些疑惑,晏子慎详细为她介绍道:“老泰宁侯生有八子,陈恩他爹排行第五,早年间就已经分房出来了,后来得了病,陈恩的爹娘都没挨过去,他们一死,他便与自己那些兄弟又分了一回,这会儿要说是泰宁侯府也能搭得上边,到底也能叫声叔叔。可要是真打听过,知道底细的,就知道他已经算不上侯府人了。

    只剩下一个名头而已,要不是之前他爹使手段有心计,把人塞到太常寺里头做个帮闲,恐怕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官身呢,前年因一桩大案被罢免了,现在光秃秃的,他肯放过这口肥肉?”

    “什么大案?连个帮闲也连带到。”玉娘十分好奇。

    晏子慎幽幽地看着她不说话,一切尽在无言中。

    “明白了。”玉娘讪讪地低下头,“那确实闹得挺大。”

    晏子慎冷哼一声,“死了几十口人,前后罢了一百多个官呢,怎么不大?这陈恩显然是怕了,要不然也不会这样,没皮没脸的就一口答应,连你六妹妹人都还没见着呢,也不怕认错了。”

    “白得个女儿,他怕什么?认不认错,横竖人都没用他养,到了年岁蹦哒出来还能帮他去攀亲呢。”玉娘呸了一口,“真叫人看不起这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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