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恼人的铃声在响,按掉一遍还再响一遍。


    虞一从酣睡中抽出半缕神来,终于意识到响着的不是闹钟,而是电话。


    她闭着眼睛接起来。


    一阵天外之音传来:“喂?虞一吗?我是王主任。”


    “嗯?”王主任是谁?


    “你还在睡?你们班学生在外边闹事,在县城,就我们昨晚去那家永远歌厅,人家老板打电话来告状,你过去看看吧。”


    什么县城,歌厅,这天外之音在说些什么?“主任,你搞错了,我又不是班长,又不是学习委员,你找我干嘛?”她翻身抻个懒腰,舒展开眉头,散漫地笑,“我要继续睡了,挂了哦。”


    “喂喂喂!你昨晚有喝那么多吗?高一6班,齐小奇,这是不是你的学生?那歌厅老板我熟,人家正经做生意的,你先去看看,要没什么事就叫家长领回去教育。”


    虞一睁开了眼。


    她的确不是班长,也不是学习委员,她今年不是17岁,而是27岁。


    她是班主任。


    这事情简直匪夷所思,要她教书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她育人,十年之前,要有人对她讲,再过十年,你会变成一帮小鬼的班主任,她一定哈哈大笑,说那好啊,我要带领全南城的青少年走上歧途,谁要敢不早恋谁就是蹉跎光阴。


    她掀开被子坐起身,电话那头主任的经还没念完:“这小孩平时学习怎么样?也不止她一个,说是好几个。搞什么?放学不回家,跑到乡下卡拉ok去玩,这届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你有带吗?不是我在带?”她赤着脚下床,推开房门,公寓里再没有第二个人,她想起了,今天是方细母亲的忌日。她这人喝多了酒就忘事,昨夜在酒桌上,说过什么听过什么,此刻统统忘了,唯独记得她坐在沙发上,方细对她说,你看,这就是生活。


    半小时后,她站在一家老土的乡下歌厅门口,身旁的灯箱上糊着艳俗的海报,上边印了一个前凸后翘的剪影。


    店招牌的大字上缠了好些脏兮兮的灯带,不难想象它们会在夜幕降临时闪烁起红红绿绿的廉价灯光,几个大字是:卡啦永远ok。


    虞一歪着脑袋看了一阵。


    哦,是永远卡啦ok。


    *


    若是在市里,满大街都找不到这样的店。


    李玥一踏进店就说,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吗?怎么会有这种地方?


    毫不配套的红色皮沙发与高低脚户外桌摆满眼前逼仄的空间,四壁贴满明星画报以遮盖因潮湿而发霉的墙面,银色灯球悬挂在角落的舞台上方,等待入夜以后旋转着散射出塑料彩片一样的碎光,旁边还配套一台常见于九十年代的卡拉ok点唱机,夜间十一点,一定有个醉酒的阿叔坐在上面,紧闭双眼面颊一颤一颤地唱方言苦情歌。


    齐小奇一锤李玥的肩,“这有什么不好?白天又没人来,我们包场。阿玥,”她将脸贴近去,就快在李玥的耳边吹气了,“今天是我生日,你会唱歌给我听的吧?”


    李玥骂她:“别害我起鸡皮疙瘩!唱就唱,你想听什么?姐姐唱给你听就是。”


    心田特意回了市区一趟,回来时,手中带着她送给小奇与泳柔的礼物——是一对草金鱼,一尾通体红色,一尾白中混红,装在一只盛了清水的透明塑料袋中,它们在袋中悠然游着,吐着细细的泡泡,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跨越了大海。


    进了歌厅,心田向老板阿叔讨要个临时安置金鱼的容器,阿叔嚼着橄榄,四处看看,然后指着店内深处的角落说,喏,只有那个。


    那是一只拖地用的塑料桶。


    于是,她们全蹲在地上,围着这只有些破烂的蓝色塑料桶,看水中的两尾鱼儿游来游去。


    小奇说:“这桶干不干净?别委屈了我家阿丽。”


    李玥蹙眉,“你家的谁?”


    “阿丽啊。”小奇指指红色的那尾,“这就是我家阿丽。”她再指红白色的那尾,“这是泳柔家的香香。”


    李玥就差没把嫌弃二字写在脸上了。


    也不知哪来的灵光乍现,起了这么两个好名字。


    此刻泳柔还不知道她的金鱼已被上了户口,还未跨进歌厅的门,她便将光耀拉到一旁的巷子里去说话。“喂,你昨晚怎么回事?我打电话过去,怎么是你爸接的?”


    “我还没说你!今天农历廿九,是阿嫲作祭,你怎不记得?昨天晚上,你爸妈,还有细姑,全在我家。你不是号称背书大王?怎么不提醒我?”


    方泳柔一拍脑门,往年她总是记着的,今年偏巧碰上小奇生日,她就忘了个精光。光耀的目光在眼前两个将他堵在巷中的女孩脸上转来转去,她顺着光耀的视线,这才发现周予就站在一旁,似乎从早些时候在学校门口集合开始,她就一直走在她身边。


    反正周予早知道昨晚那事,也不怕她听去。


    光耀随即又说:“算了,早知你靠不住。给你看个好东西。”他脸上得意起来,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盒什么东西,“飞利浦的。厉害吧?县里没卖的,我在星际的跳舞机大赛上赢的,一等奖,全岛独一个!”星际是县里唯一一家电子游戏厅。


    光耀手里拿着的,是一盒崭新的mp3。


    “……你要这个干嘛?你不是有一个了吗?”泳柔的眼神焦躁地闪烁起来,她盼着有一丝别的可能……


    “废话,送给小奇做生日礼物啊。为了这个,我都快把星际那几台跳舞机踩烂了。你看,它这个是自带usb口的,不用另外接线……”


    那一丝可能破碎掉了。


    她杵在原地,用力抹掉脑海中的空白,拼命搜寻对策,想来想去,别无他法,她对光耀说:“我回家一趟,她们问起,你就说我去拿点东西。”


    光耀看着她转身走掉的背影,自作聪明地猜测:“拿什么?礼物啊?笨得要死,早放在书包里带着不就好了。”


    周予仍走在她身旁。


    她无奈地看看周予,心道早知就不告诉她自己买了什么礼物,但此刻窘迫境地中,她又有几分庆幸能有另一个知情人陪着她。


    周予问:“背书大王?”


    泳柔恼:“不要这么叫!”


    “你去哪里?”


    “……去买礼物。”


    那个99元的mp3就躺在她的书包里,它太廉价了,廉价得她无地自容。


    周予什么都没说,只点点头,说:“那走吧。”


    她们离开时,一辆载货的面包车正停在永远歌厅门口,车尾厢门弹起,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朝店里打招呼:阿海哥!货来了哦,两箱珠江,两箱开心果。这几天生意好不好啦?哦!今天还有报纸,老规矩,摆在你店里,拜托你帮我卖一点啦。


    参加生日聚会的,还有几个与光耀同来的县一中的学生,都是小奇初中时的同学,他们与穿着校服、素面朝天的李玥一行人大不相同,一个个烫发化妆,红男绿女的,不是裤子破洞,就是大冬天里只穿黑丝袜打底,其中一个女孩的随身小包一打开,抖出一堆粉底口红睫毛膏,嘻嘻哈哈招呼着就要帮小奇上妆,李玥颇看不惯,坐在一旁就差没面孔朝天了,那女孩问心田化不化,心田积极配合,被涂了个烈焰红唇,气得李玥直说她缺心眼。


    随后李玥一展歌喉,一首英文歌惊艳全场,化妆包女孩听了,马上不甘示弱地来了一首韩文歌,歌艺大比拼拉开帷幕,几张户外桌并起来,方光耀掏出一盒皱巴巴的三国杀,台上台下都如火如荼,李玥虽是第一次玩,但凭着优等生的头脑,飞速掌握了这游戏的诀窍,将敌营杀得七零八落,这下可好,她出尽风头,少年们的好胜心越烧越旺,心田坐在人群中,都快嗅出火药味了,只有神经大条的寿星还在乐呵,拿着手中的主公牌大喊护驾。


    那个来送货的司机一进了门就像在收银台前被黏住,赖着不走了,他抱进来厚厚一摞纸张,搁在桌台上,又捻一张在手里,与老板阿叔两个人凑在一起看。


    地方小,点唱机不放歌的时候,空间里谁说了句什么话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司机说,阿海哥,你这里什么时候改办午托了?阿海一摆手,白天哪有人来唱歌?就给这帮小孩玩玩咯,人家书读得高,还会唱英文歌呢。你等下还有多少货要跑?司机答,多了,村里都还没去送。阿海哥,这期你买不买?我听人说哦……


    点唱机开始播放泰勒斯威夫特的《lovestory》,李玥像只矜贵的花孔雀,昂首阔步地走上去唱歌。


    过了一阵,歌厅里陆续来了几个大人,也全黏在收银台前说话。内容有:我去问过仙的,你们听我说,这期买猪,15那一只。有没有那么灵哦?哪来的15?上次那报纸我看穿个洞都看不出15。啧,你别不信,不光大仙说,今早,我儿子说他昨晚做梦,梦见坐着一只大肥猪在天上飞,这叫童子梦,童子都是通灵的你们知道吧?


    其中有个岁数不大的消瘦妇人,脑袋挤在人堆中,全神贯注地听,她带了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那小孩站在人群外,还没有大人们的腿高,时不时去扒拉她的腿,再一次又一次地被她轻轻推开。


    小女孩向装着阿丽与香香的那只水桶走去。


    程心田退出桌上的牌局,走到她身边蹲下,与她一起看桶里的金鱼,向她介绍说:“这是阿丽,这是香香。”


    她问她:“那是你阿妈吗?你阿妈在做什么?”


    小女孩脸上沾了未干的鼻涕,吸溜着鼻子答她:“阿妈在买发财。”


    心田起身去拿纸巾帮小女孩擦脸,路过那张司机摆放纸张的桌台,顺手拿了一张看,那帮大人围在收银台讨论的,正是这张纸上的内容。


    纸上蝇头小楷印得很密,散发出未干的油墨味,好几个地方都糊得压根看不清了,纸张整体只比a4纸略大一些,中间有道折缝,看来是一份报纸。


    卷首也不写什么报,只写:六*合玄机。


    她知道这是什么报。


    有那么几年,她见过很多,那时候她还上小学,阿爸每期都买来读,有时是彩色的,有时是黑白的,他们一家三口在饭桌上有说有笑地对着那上面的图画猜数字,最后由她一锤定音,阿爸就照着她说的去下注,有时买10块,有时买20,赢一次就翻40倍,一两年下来,居然赢多输少,阿妈说她财运好,脑子聪明,看图猜数字猜得准,她心花怒放,由衷爱上这个游戏,那些大人说的“童子梦”,她也知道是什么,她梦过,那天她一起床就跟阿爸说,她梦到家里水族店缸中的鱼全都跳得好高,跃过天上一道金灿灿的门变成了龙。阿爸于是下注买龙生肖,真就中了,50块变2000块,阿爸兴奋地抱着她跑了半条街,买了一大袋麦当劳给她吃。


    所以,圣伯公庙的庙婆婶说她财运好,她坚信无疑,她永远记得梦见鲤鱼们化作龙的那天,更记得那天的麦当劳儿童餐。


    阿爸就是从那天开始赌的。


    他在她睡下以后出门去,和朋友喝了酒,兜里揣着赢来的钱,吹着口哨,第一次走入了一家地下赌档。


    那边的牌桌上,小奇再一次亮出了主公身份的明牌,程心田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玄机报,她有时怀疑,她在那天抽中了一张无法翻开的人生底牌,只能永远面朝下盖着,睁眼便是一团漆黑。


    家里的境况变得只有糟与更糟,最坏一次是她初二那年,放学回到家,发现店内的水族箱被砸烂了不少,鱼儿们躺在地上,弹跳着,颤抖着,目珠越来越凸,再也跃不过龙门。


    小女孩依偎在她身上,喃喃说:“这是许愿鱼。”


    “嗯?”她细心擦着小女孩的脸。


    “大水池里的许愿鱼,红色的。”


    她听懂了,小女孩说的是寺庙里饲养锦鲤的许愿池塘。


    “那你要不要许愿?”


    “要!”


    “许什么愿?”


    “许愿阿妈买到发财。买到发财,买好吃的,不打我。”


    “阿妈打你?”她仔细看着她的小脸蛋,没有挨打的迹象,身上的衣服虽有点旧,但还算整洁。


    “一点点打我。”


    “打得痛不痛?”


    小女孩犹豫着点一下头,又很快摇头说:“不痛。”


    “阿爸呢?”


    “阿爸不在。”


    “哪天不在?”


    “每天都不在。”


    程心田扭过头去看那个妇人,那帮大人正好将话引到她身上,老板阿海说,你别整天带那么小的妹仔到我这里来啦!妇人应,大白天的,有什么关系!家里又没其他人,我当然要把她带在身边。又有一个说,那你就安心在家带小孩!妇人嬉笑怒骂,那可不行,你想把我赶走,你们自己发财呀?


    程心田将小女孩抱在怀里。


    那边开始送礼物了,李玥掏出一本英文版的《小王子》,小奇叫苦不迭,翻开看一眼,说头也晕了眼也花了,心田笑起来,她知道李玥这人就是如此,才不顾别人觉得好不好,一定要塞给人家她觉得最好的。泳柔与周予去取东西,迟迟未归,那个叫光耀的男生好像与小奇尤其要好,两人始终挨在一起坐着,他最后一个拿出礼物,郑重其事,引发全场起哄,小奇灿烂地笑着,一挥手臂说,众爱卿有心了,朕很是喜欢。


    县一中的同学们就轮番去拍光耀的肩膀,说光耀有心了,惹得光耀气急败坏地踢这个打那个的,嘴上骂着就你们话多,可眼睛却那么明亮,快乐得像得到了最盛大的嘉奖。他送给小奇的礼物是一个mp3,程心田看清楚了那个礼物,便悄悄移开目光,假装低头看鱼,小奇在叫她,聚宝妹,程心田,你在带孩子吗?快来看我收到的礼物。


    她转过头去,回应小奇一个用力的笑容。


    若小奇和泳柔知道了她偷走过mp4的事情,想必就不会再搭理她了吧,还有李玥,李玥也被牵连……周予跟泳柔一块出去了,说不定她会在闲谈间将事情告诉泳柔呢?


    近两个月,程心田每一天都在想着这件事,每一天都提心吊胆着。


    那种怕,就像她每次走在回家的路上,怕到了家,再看到一地的死鱼。


    她怎会那样做呢?也就一念之差,阿爸那天走入赌档,是不是也因为一念之差?


    小女孩挣开怀抱,踉跄着向妇人走去,抱住妇人的腿,将脸贴上去,叫着阿妈,妇人不搭理她,她便像抱着根柱子一样,自己静静地站着,站了一会儿,她又说,阿妈,饿。妇人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伸出手将她往后推,嘴里说着,你乖,阿妈在研究发财,你等一等。


    她无助得快要哭了,可她还什么都想不明白,只能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尖,看看自己的小手,再抬起头,像寻找救命稻草一样地看看程心田。


    心田站起身来,走去抱她。


    她一下流起泪来,流着泪,却用力抿住嘴唇,不放声大哭,只呜呜咽咽地抽泣,她一边哭,还一边下意识地再次转身去抱住阿妈的腿,将眼泪往阿妈的裤子上抹。


    在场的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无边乐趣中,除了程心田,没有谁发现,也没有谁在乎——有个小女孩正在流泪。


    程心田从自己的书包中找来一早备好的塑料袋,将阿丽与香香装了进去,然后走去扯那妇人的衣袖,说阿姨,过中午饭时间了,妹妹吃了吗?


    回答是极不耐烦的:晚点吃饿不死啦。


    她忍无可忍了。


    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台上在大唱大跳《sorrysorry》,台下在大呼小叫过河拆桥,柜台边上在人鬼神佛六*合玄机,塑料袋中在一翕一合吐泡泡,拖地用的塑料水桶中只剩有些脏掉的水,除了那个抹着眼泪的小姑娘,没有谁注意到程心田捧起了那一整摞六*合*彩报,再下一秒——


    她将整摞报纸扔进了水桶里。


    阳光射入永远歌厅,装着鱼儿与水的塑料袋被照得剔透如水晶,方泳柔与周予恰好踩着这束阳光进了门。


    大人们回头看是谁来了,司机发现那摞报纸不翼而飞,于是一切乱了套,于是半小时后,虞一站在了永远卡啦ok的门口。


    她来之前,司机吓唬人,捏着手中仅存的一张报纸,凶神恶煞地对心田说,赌博犯法?小妹妹,你知道什么是彩票?你家旁边没有彩票站?那有没有电视?你没看那奖都是在电视上开的,本港台翡翠台,哦,电视台也犯法啊?


    周予说,要不,就赔给你钱。李玥也说,就是啊。说着走来拉心田,挡在心田身前。


    司机说可以啊,我这一摞一千张,一张5块钱,五千块你们有没有?


    阿海劝说,算了算了,她们小孩子有什么钱,叫大人来嘛。看这个校服,南岛中学的,她们学校主任我认识,我来打电话。


    小奇的学生卡正丢在桌上,阿海拿过来一看,拨通电话说,啊,好像是高一6班的,对,你们来看看嘛。


    虞一走入歌厅时,司机抖腿倚着收银台,阿海则在抽烟,其余大人已经散了,小孩们分成两派,打扮得花里胡哨的那一伙谨小慎微地挤在卡座里头静观事态发展,她们全是本地人,生怕引火上身被家长揪回去暴揍,化妆包女孩说了,她们岛中惹的事,我们一中才不背呢。(李玥当场回嘴:什么一中,县一中也算一中?不问问市一中同不同意。)


    岛中的一伙则全员站着,程心田被所有人护在中间,她涂了个大红唇,花掉了,唇角晕开一片,她的眼睛也是红的,齐刘海乱糟糟,像个妆卸了一半的可怜小丑。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叫她:“虞老师!”


    虞一简直怀疑自己自带一束追光,在这帮小孩眼中,就像个天降的救星一般华丽登场。


    她对老板微笑,“禁烟的。”她用眼神示意墙上的禁烟令。


    阿海掐了烟,“老师,你昨晚来过的,大家都是熟人了,谈谈嘛。这位阿兄,”他拍拍司机的肩膀,“跑送货的,小孩子把人家的货全毁了,人家跑一趟不容易,去市里拉货回来,周边几十个村一个个去送的,一趟也就挣得比油钱多点,你们总要给个交代。”


    心田把报纸递给她看,那司机说,李玥说,小奇也说,一人几句,把事情始末说了个大概,其实谁也说不明白,因为没人知道心田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各说各有理,李玥与小奇一口咬定大人们聚众赌博,司机则再次言之凿凿说六*合*彩压根不违法,开口就要五千块,周予质疑他,你这报纸为什么没有刊号,也没有出版单位?他答不上,又从头开始扯什么翡翠台本港台。


    虞一听完,谁也没搭理,寻了一张纸巾,帮程心田擦去嘴角花了的口红。


    程心田说:“老师……”话还没说出口,一滴泪就掉下来,“对不起。”泳柔站在她身旁,紧紧搂住她的肩。


    虞一转过身,司机说:“怎么说嘛?老师,你长得美,给个说法啦。我也是帮庄家散货,现在东西没了,钱又收不到,我怎么交代嘛?”她明白了个中门道,帮庄家散货,十有八九也帮庄家收彩徒的赌款,南岛乡民买非法彩票,顶多也就是十块二十,这人只是个跑腿的,又不是大庄家,没人会傻到去报警砸人营生,何况小地方讲人情,公安来了,说不定还是他的把子兄弟。


    若她此刻只是虞一,她会立马说几句场面话赔个不是再花几百块钱了结这件事,她知道成人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也知道有时规则不过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到底有没有人因为这些滑稽可笑、粗制滥造的非法小报而被害得家破甚至人亡,反正也没有发生在她眼前,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不就是靠着像这样蒙住一部分良心,才得以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吗?


    若她此刻只是虞一,她当然会这样想,当然会像个游刃有余的大人,用大人的方式处理好这件事。


    但此刻,她不只是虞一,她是虞老师,她的学生在流泪,在等她评判世间公道,其实她没想过自己会做个什么“好老师”的,什么辛勤园丁,她只想在祖国的花园里乱洒肥料制造混乱。


    但她的学生在流泪。


    “你知道你这报纸为什么没有刊号,没有出版单位吧?你从哪里拿的报纸?”


    “庄家那里咯。”


    “庄家?不是报社书店报刊亭?你以为报纸随便谁都可以印出来卖的?你也知道大街上就有彩票站,要真合法,那些彩票站怎么都不卖六*合*彩?”


    “……怎么就不合法?”司机不再抖腿了,“那大家都这样在买的啊,不光是我们这里,市里也都这样,要不合法,全抓起来?你知道多少人,派出所都装不下的哦!玩一玩嘛,搞这么认真……”


    看来,是他蒙住心蒙住眼在干这营生,半知半解,看见有利可图,就假装瞧不见其中风险。


    见他态度不算强硬,虞一便说:“这些报纸在打印店打的,量大,一张连一角钱都不用,丢了千把张的,庄家也不见得会在意,你们跑社会的懂变通,怎么会为了这点东西撕破脸?顶多,我补贴你一点油钱,还是你想报警,让警察来帮你算算这批报纸值多少钱?”


    司机再与她辩,几来几回,从头至尾,她都没说一句抱歉的话,没说是学生做错了,没赔一个笑脸。最终和解方案达成,司机拿了钱,临走前怨:“管管好这帮小孩!”


    虞一笑说:“哪里管得不好?你知道这帮小孩读书多厉害?”


    小孩们长出一口气。虞一捏捏心田的脸,“还化起妆来了。”程心田破涕为笑,抬手将脸擦了又擦,擦得更脏了。虞一瞧见桌上散着一堆化妆品,“怎么?大周末的,在玩化妆游戏?”她拣起其中一样拿在手里看。


    化妆包女孩说:“你是岛中的老师吧?我们可不归你管。你别拿我的眼影盘!”


    “你这眼影盘颜色怎么这么老气?”她俯身盯她的脸,“你这手法不对,要不要老师教你?”


    化妆包女孩不服:“你厉害?那你来啊。”


    虞一不客气地在卡座正中间落座,出来得急,脸上还素着,正好化个妆,女孩们全围住她看,很快折服,化妆包女孩反复研究她的手法,不情愿地嘀咕着,怎么化得这样自然,这样服帖。“怎么样?学吗?”她将心田叫到跟前做模特,为心田化了个清爽的淡妆,拨整齐了她的刘海。


    其她女孩也报名请虞老师化妆,李玥想化,轮到她了,她又说算了,被化妆包女孩一把摁住说你别装,你明明就想。不论成绩高低,生在城里还是乡县,她们对这世间各式样的美丽怀抱着同样的向往与试探,虞老师往祖国花园里乱洒了一把肥料,就此统一了天下。


    在这一番其乐融融的景象中,只有两个人心不在焉。


    其中一个是方泳柔。


    她没有买到新的礼物。


    这是自然的,她身上没剩下多少钱,就算有钱,这县城就那么大点地方,有些什么可以买的商品,她早心中有数。


    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带着周予到县城主街上转了几圈。


    最终只丧气地说:“回去吧。”


    周予却站住,从肩上取下书包,拿出来一本很精美的硬皮相簿,象牙白色封面,上边还绣了金线。她将相簿递给她,说:“你就说,这是你准备的礼物。”


    泳柔接来翻开看,发现内页是周予帮她们拍的照片,她一看就特别喜欢,她由小到大,除了证件照与毕业合影,就只在县里照相馆拍过几张全家福,小奇与她差不多,相机虽然算不上奢侈大件,但在她们这小地方,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的,在这里,生活就是生出来、活下去,没人觉得生活应该记录。但她当即拒绝了,“不行,这是你准备的,怎么能说是我?”


    “你叫我洗的。”


    一本专属于她们的纪念相簿。她实在难抵这诱惑。“要不……我给你钱,就说是我们合送的,可不可以?”


    “可以。”周予清淡的脸上有了一点笑意。


    “多少钱?”她怕是个天文数字。


    价格签早被周予撕掉了,上面写着229,她不知道。


    周予说:“二十。”


    她放下了心,可还是觉得不太合适,“可照片是你拍的,相簿也是你选的,我什么都没做……”


    周予很快帮她想了个主意:“你在每张相片背面都写一句祝语吧。”


    泳柔彻底被说服了,两个人在街边一家未开门商铺的台阶上坐下,泳柔打开书包取笔来写,笔袋被压在了最底下,她不得不将几本课本抽出来暂时搁置在地上。


    周予在一旁等,无事可做,便拿起放在最顶上的语文课本。


    哪知一翻书页,就掉出来一页演算纸。


    那页纸滑落到她们的脚步,上边写了什么,她俩都看得一清二楚。


    只反反复复写了三个字。


    那就是齐小奇的名字。


    *


    【彩蛋001】


    剪头婶向来是在那个跑货运的小弟那里下彩注的,他三天来一次,帮村头的小卖店从市里拿货。虽然隔壁村那个包工头也在做庄,但她坚持找货运小弟下注,原因无他,小弟许诺了,找他下注,就送一份最新的玄机报。后来剪头婶与他混熟了,就算不下注,也能白得新报纸,偶尔还托他去市里,帮孙儿大野买个这这那那的,剪头婶看他顺眼,觉得他面相好,对她的发财之道一定也颇有助益。


    这天他照旧来了,不知怎的面膛乌黑,报纸递过来,就开始拉家常,怨声载道:“阿婶,我特意给你留的欸!今天多少人等都没有了,整整一千份,统统打水漂!真是行衰运……”


    “这是怎么了?”剪头婶一听有新鲜事,立刻耳根聪利,给他递去一杯水,“喝点水慢慢说。”


    “遇到几个短命仔啦。在县里那家破歌厅,一帮高中生,神经兮兮的,说我搞非法赌博喔!一摞报纸全丢水桶里喂鱼了。”


    “还有这种事?现在小孩都这么野。哪个村的?下次我见了他们家长,我帮你去说。”


    “就是啊,真是短命仔,还是那个什么南岛中学的,我看是书读太多读傻了。你不认识的啦,不是你们村的,不姓方,其中一个女孩子姓齐的……”


    话讲到这里,事态陡然生变,如惊天闪电般挥过一片残影——


    啪。


    剪头婶的巴掌呼到了他脸上,打得他目瞪口呆,她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水杯,劈头盖脸一通狠骂:“你说谁短命?你个讨债仔,嘴巴不积阴德,佛祖不下雷劈你,我来劈你啦!”


    【彩蛋002】


    商场二层角落里那家礼品店的售货员,年方二十出头,农村女孩,书读得不高,胜在亭亭玉立,讲话也大方,她从老家来城里,一下子就找到这么一份体面的工作,每天穿白衬衫、包臀裙,笔挺利落地站在店里——从早到晚地面对空气微笑。


    如不出意外,再有三个月,这家店与物业租约到期,她就要失业了。


    这种店,开得下去才是有鬼了,不说那些看不出名堂却标出天价的钢笔茶伴文房四宝,就连一本无甚特别的家庭相簿,只因外边套了个硬纸盒、封面上绣了几笔金色线,就卖229元。


    傻子才会买。


    她每天站着,微笑,心里丝毫不慌,失业便失业了,以她的勤快与好脑筋,怎样都能活下去。


    令她没想到的是,十一月的某一天,这店里还真来了个傻子。


    她想,看着年纪轻轻唇红齿白的,将来指不定要被这险恶社会骗得团团转了,真作孽啊。


    一边想,一边对傻子说:“精品相框要不要也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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