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学期末,周予都没能再与方泳柔认真地说上话。


    方泳柔好像在躲着她。更确切来说,是她俩都在躲着对方。


    但她们每天至少会有一次短促的交流:自生日聚会的周末之后,每天早读下课,泳柔都会帮周予带早餐。


    她敲敲她的桌子把她从瞌睡中唤醒,将一袋包子与一杯热豆浆放在她桌上,“天天不吃早饭,胃坏掉了。”这么说完,她就慌忙想要从她面前溜走,刚背过身,又回过头来,嘴角挤出一抹拘束的微笑,说:“谢谢。”


    谢谢你解燃眉之急的礼物。


    这在泳柔心中,是好大一个人情。


    她跑回座位上,假装写作业,又假装转身跟李玥借东西,再假装起身去倒水,各种挪移,其实只想偷看周予一眼——直到她看见周予把她买的早饭全吃完了,这才总算放下心。


    两个肉包子,一杯热的甜豆浆,她断定周予爱吃,于是一连买了十天,第十一天,就在她放下早饭准备溜走时,周予忽然叫住她:“欸。那个……”她回头。她以为债主不好意思了,要大发善心,说以后会自己移驾去饭堂吃早饭。结果债主趴在桌上,将脖子缩在羊毛外套里,对她说:“明天能不能换一样?”


    她满足债主需求,隔天就给换了皮蛋瘦肉粥,周予好像也爱吃,一勺接一勺吃得像个机器人,于是她又一连买了十天,周予终于忍无可忍,在晚自习上给她传来纸条:食堂早饭都卖什么?


    她执笔回复,劲头简直像在写政治主观题,分别罗列几大食堂早上分别有几大窗口,每个窗口都卖些什么。


    周予看了,只复道:明天不吃瘦肉粥行吗?


    不吃瘦肉粥,倒是说自己想吃什么呀,什么都指着别人猜,迟早饿死你!泳柔心内嘀咕,拿尺子刷刷刷画出一个表,周一至周五,像排课表一样排好了周予的早饭,传回去问她:这样行吗?


    行。


    连带着这个字一起传回来的,还有周予的饭卡。


    使唤起人来还真不带犹豫的,不过,这下不用她自己出钱了。她将债主的饭卡装入自己的卡套里。


    其实,她有话想跟周予说。


    但她也说不准她到底想说什么。


    周予发现从新风的办公室窗口可以望见排球场,小关师姐每日坐着的窗边位置看得最清楚,她坐在会议桌旁,只要角度合适,也可以看见。


    她认识的人中,最常出现在球场上的人是齐小奇,其次是李玥,排球队由高二师兄姐们担任主力,高一陪练,因此没有时长要求,整个十二月,方泳柔每周只会出现一次,有时是周三,有时是周四。


    方泳柔好像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打球也是,周予看了几次她们打排球,心里认定,这世上如果有一样与自己最八字不合的运动,那一定是排球——虽然她和所有运动都八字不合——排球是仰赖口头表达的运动,她听见她们在场上你来我往地喊“我来”,向队友示意自己会救起这个球,以免出现二人相撞的情况。她光是设想一下,就觉得这太难做到了,怎么可以那样自然、那样坦率、那样先人一步地表达出“这球归我了”呢?


    对于周予来说,坦率是件极其困难的事。


    其实,她有话想问方泳柔。


    但她也说不准她到底想问什么。


    放学后的校园太嘈杂,方泳柔喊“我来”时,不像齐小奇那样吱呀怪叫,也不像李玥那样铿锵有力,她必须要非常凝神地在众多噪音中搜寻,才能听见她口吻坚定的轻声呼喊,与声音同步的还有她跑动救球的动作,步伐灵巧,有时扑空,会有些小懊恼地甩甩手臂。


    小关师姐忽然说:“你在看打排球吗?你爱看这个?”


    周予回过神来,“……没有。”她垂下眼。夕阳偏斜,落在桌上。“师姐,这桌子是哪来的?”


    “不知道,以前哪个倒闭的老社团留下来的吧?”


    木制的方桌上有几道好深的刻痕,是两个英文字母:cx。夕阳一斜过来,周予才看见,在字母前面,还有两个很小很小的字:喜欢。


    喜欢cx。


    果然,一个人怎么会无来由地写下另一个人的名字呢?


    她再次抬眼,望向排球场上的齐小奇,笔尖垂至纸面,她开始漫无目的地在本子上写自己的名字。予。


    加一撇。矛。


    再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柔。


    她飞速将这个字涂掉了。


    一进入一月,期末考临近,排球场上便完全找不见方泳柔的身影了,再过一个礼拜,球场彻底空了,社团办也被关停,全校进入备考状态,校风使然,所有人都变得步伐匆匆,一放学便飞奔到自习室去占座,连在饭堂排队时都背着英语单词。周予不再在晚自习上偷看杂志了,她做题速度快,课内题册和复习卷子早做完了,又写了半本王后雄,她偶尔会走神,抬起头看教室前方,看方泳柔抱着卷子,俯在讲台上,专注地听老师讲题。


    她跟方泳柔不一样,她从不去找老师讲题。


    总之,她们各自专注于学业,企图无视已经出现在她们面前的,另一个专属于16岁的人生初课题。


    为期四周的寒假开始后,周予每日除了睡觉便是上网,此外,她陪外婆去做了一次体检,还破天荒地参加了一次初中班级聚会,同学们都惊奇于她的到场,当晚就有好几个人加她的q*q,有个女生说,我之前还以为你很难接近呢,以后我们经常出来玩吧。


    她想,原来也没有那么难嘛。如果她也有很多朋友,是不是就会像齐小奇一样,过生日的时候,有一大帮人围在身边?


    期末考一结束,李玥一家就远赴欧洲十日游,她口头抱怨说这趟旅程花掉了她爸妈全部年终奖和年假,但谁都看得出她期待得不得了、骄傲得不得了。心田则每天都在帮家里看店,日复一日地在店内陈列出她招牌的笑脸。


    直到大年三十,泳柔才再一次见到小奇,小奇放假后比期末时还忙,农历新年,县里组织游神庙会,招募青少年去跳游街的英歌舞,光耀帮小奇和他自己报了名,他当然也假惺惺地问过泳柔去不去,但她担心周末排练影响复习,于是一口回绝了。


    除夕当天,村里的年夜饭自中午就开席,方家照旧在大伯家团聚,先祭天,再祭祖。南方过节,桌台上全是些鸡鸭鱼肉,腻人得很,村里的小孩们一般吃几口就下桌,在外聚众乱跑,到处点摔炮吓人,光耀记着mp4之仇,点了炮就往堂弟脚下摔,泳柔面上蔑视他的幼稚行径,心里却偷偷觉得痛快。


    这一天,村里的大人们有个不成文的约定,那便是大家要轮番到剪头婶家去叨扰闲坐,这主要是为了防止剪头婶和丽莲姐打起来——一年一度的,丽莲姐带着小奇回村子里来过年了。


    泳柔没有去找小奇,只在路过剪头婶家时打了个照面,在大伯家吃过饭,她跑回家,趴在二楼的窗台上望着海发呆。


    方才在饭桌上,大伯姆问细姑,过了年,高一读完,是不是要分文理科了?阿细你看看两个小孩都适合读什么嘛。细姑说,阿柔的话,当然读理。阿耀嘛……细姑笑眯眯说,阿耀想读什么就读什么吧。


    言外之意是,阿耀的学业没救了,读什么都一样。


    岛中这样的尖子学校,素来有重理轻文的歪风,一年级十五个班,往往只有两到三个文科班。泳柔自然是要选理科的,无关“重理轻文”,相比文史哲,她生来就更擅长与数理化打交道,但小奇与她不同,几次大考下来,小奇的文科成绩明显优于理科。


    若小奇选了文,那这是不是等同于她们成长路途中自那年小奇搬到县城之后的再一次分离?她知道,未来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无数次,她想,会不会分离恰恰才是寻找“答案”的必经之路?


    阿丽与香香居住的简易鱼缸就放在窗台上,丽莲姐粗枝大叶,不适合饲养金鱼这样脆弱的生灵,小奇将阿丽托付给了泳柔,由阿爸每日照看。泳柔望着缸内的它们,心想,你们一辈子都不用分开,这样好吗?见不到大海辽阔,也不知道其他鱼的模样,你们会不会反倒相看两相厌,永远发现不了对方有多特别?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她甩甩脑袋,试图将里头这些浮满了海藻的水一般的思绪倾倒出去。


    放假以来,一闲下来,她就不断由各种事情联想到那个“问题”,可她却从来不敢真正去想,那个“问题”到底是什么?


    入夜,在村内各家争鸣的电视声、打牌声、小孩的尖叫声与噼啪作响的炮竹烟火声中,泳柔接到了一个意外来电。


    电话两端各自沉默三十秒后,泳柔觉得有点好笑,便问对方:“你是要跟我拜年吗?”


    周予在电话那头说:“嗯。”


    她笑起来,“你是不知道拜年该怎么说吗?周予同学,过年好。”


    周予便跟着她说:“过年好。”


    外头炸起一阵烟花绽放的声音。周予说:“你们那边很热闹。”


    “嗯,外边在放烟花。你们那边不放吗?”


    “嗯……不放。好像不能放。”


    “那你听。”泳柔将分机的话筒凑近窗外,可窗外的烟花偏巧放完了,她举了好一会儿都没能等来下一阵,她只好尴尬地描述给周予听:“就是咻一下,再砰砰砰,有黄有红有白的。”她的作文水平一般,只能如此描述了。


    “焰色反应。”


    “是,那这么说的话,这里头有钠……”


    周予笑了,“期末考结束了,方同学。”


    泳柔不服,“还不是你先提的焰色反应?”


    “这次你考得很好。”


    这次期末考,泳柔得了全班第七,进了年级前百,周予则还是第十,她已连着考了好几次第十了。期末考成绩是近来唯一令泳柔开怀的事,但她保持谦虚,只说:“还好吧。”说完揉揉自己的鼻尖,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予问:“你们那边过年都做什么?”


    “没做什么,吃饭,打牌,打麻将。很无聊的。”


    “你也打麻将?”


    “我不打,我看我小姑打。我姑打麻将打牌都特别厉害,我们村的老叔老婶都怕了她了。”方细一年到头都不爱回村,独独正月头几天,就跟长在了村里的牌桌上一样,下了这家的桌就上那家的桌,人称南方不败、牌桌鬼见愁,不把全村男女老少兜里那点利是钱掏干净就不算完。


    “那你光看人打牌,有意思?”


    “怎么没意思?我伺候我姑,给她端茶倒水,她会给我小费的好不好?不过也就打几天,初五开市以后就没什么人打牌了。欸,初五我们这儿有活动,迎神,会游街,有舞龙舞狮、锣鼓队、英歌舞表演什么的,要游整座岛呢。小奇要去跳英歌舞,我堂哥也去,就是上次你们见到的那个,方光耀,他也去。”


    “你呢?你不去吗?”


    “我不去。”想了想,她又改口:“……可能会去看看吧,县里有庙会。”其实,往年她都会和小奇一起骑车跟着游行队伍,队伍会走过每一座庙、每一个村子,最后去到县城,一路锣鼓喧天,宣告神明自天上归来,要全岛出来迎接。


    话说到这里,泳柔瞧见楼下两个年轻的身影说说笑笑地自前门进了院子,她下意识想往后躲——“方泳柔!”讨人厌的声音。光耀看见她了。“你躲在家做什么?快点,下来!”


    小奇也笑盈盈地喊她:“阿柔!新年好!快来,我们下海滩去。”


    原来他们约好了去海滩。可从来没有人事先问过她想不想去。


    光耀说:“你去不去?你大伯叫你带你那两个讨嫌的弟妹去放炮。先说好,你看着他们,我可不管。”


    周予问:“有人叫你?”


    她匆匆与周予道别:“嗯,我要挂了。新学期见。”


    距离新学期,还足足有半个多月。


    用小朱阿姨的话说,一回到自家厝里那冷板凳上坐着,像屁股底下有蚂蚁在爬,无聊!度日如年!


    不知怎的,周予近来竟对这番话颇为感同身受。大年初五,小朱阿姨就急吼吼地从乡下赶了回来,原本阿妈是应允让她歇到元宵节后的,可她嫌在乡下无事干,年前她才拿到了驾照,更是心猿意马,“阿姐,你不知道,我现在是做梦都想摸那个方向盘,你知道上路的感觉有多好,像长了翅膀一样的。我现在知道男人为什么那么爱车,我们女人也爱车的呀……”


    周予对着镜子换上外套。她听见小朱阿姨将大门敞开,在外边与对门邻居家的月嫂谈天。她想,这外套是不是颜色有些暗了,正月上街,总该穿喜庆一点……她又将黑色外套脱下来。


    对门说:“一年到尾才回家这么几天,你就不多陪陪丈夫孩子?那车再好又不是你的,车再好,也是冷冰冰的。”


    小朱说:“车冷,你知道那车是钢铁做的,犯不着跟车置气。可有些人呢,你明知道他是个血肉做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摸上去也是冰冰凉的……”小朱噗嗤笑了,“不说那个。你看我们头家钟医生就说得好,我们女的,也不能天天不是老婆就是妈的吧?”


    要说这房子也算大的了,可大门外的两位实在声如洪钟,周予全听得一清二楚。她重新打开衣柜,将里头挂着的外套逐一翻了一遍,全是些乏味的素色,东挑西拣,才选中一件深蓝色的牛角扣兜帽大衣。


    “钟医生她们两公婆呢?出去了?”


    “出去了。朋友聚会,各玩各的。你说他们多好,有钱有样貌的,花花都市,就是他们的乐园。”


    周予笑了,她经常看见小朱阿姨在读一些封面花花绿绿、纸页泛黄的小说,指不定这话就是从里边学的。穿好了外套,她又开始挑围巾。


    对门阿姨也在笑,“那小孩呢?小孩在家?”


    “在家。”


    下边一句听不见了,但周予知道,对门阿姨压低了声音,肯定是说:“那你说得那么大声,不怕小孩跟她爸妈讲?”“那不会。钟医生家这个小孩,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欸,阿姐,过几天,你跟我一起跳舞去呀?等舞厅营业……”


    周予戴好了乳白色的羊绒围巾,站在镜前仔细地将自己看了又看,原本她还想戴上毛线帽,但岭南的冬天不算太冷,她怕被人瞧出她臭美,这才作罢,于是换好鞋袜,背上相机,出了门走过小朱阿姨身边,将她吓了一跳。“你去哪儿?”


    她应:“去逛庙会。”


    其实,庙会在哪儿举行、几点钟开始,她统统都不知道,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她如此这般说服自己。


    只是因为无事可干,才想去看看的。


    她搭船过海,下船后,在轮渡码头边等了许久,才终于等来南岛唯一的岛内公交,107路,她查过路线,绕岛半周就可以到县府广场。到全岛最繁华的地方去,这总不会出错。


    可去了之后呢?去了,就一定会遇见谁吗?


    她坐在驶过海边公路的公交车上,车上只有她一个乘客,再没有其他人在大年初五自海的那边来。这一路自海滨转入腹地,公交报站,西滨村,冯家村,地王大仙桥……没人等车,车子也就不停,实际上,她压根没看见一个正经的站台,冯家村站就是在泥土路边的电线杆子上绑了个牌,上边用马克笔写了“107”。但她一点也不害怕自己会遭遇什么不测,因为沿途路过的每幢土屋都挂了灯笼、贴了崭新的福字与春联,大仙桥边上有几个小孩在撵狗,把狗惹急了,又反被狗追着一路尖叫着跑走。乡间的一切人声都很响,沿途好几户电视都在重播春晚,多声道叠在一块,同时奏响《难忘今宵》,人们用乡话大声问候彼此:吃了未?来喫茶呀。这些影像与声音的碎片随着风与乡间的尘土一同滚落入车窗。


    原来乡下春节时候是这样子。


    阿妈从来都厌恶乡下,尤其是阿爸的老家,周予只去过一次,还是在爷爷去世的时候。阿爸这人好像也不看重宗亲,面上对乡下亲戚们仗义疏财,平日却从不去走动,阿妈笑话他虚伪,他就说阿妈势利眼,两个人剑拔弩张,实则是在打情骂俏,但这样的温情时刻往往只有一瞬,很快,他俩就各拿起各的车钥匙,去赶赴自己的花花乐园了。


    此刻,坐在这辆老旧的乡间公交车上,空间内飘荡着一阵鱼腥味,她的心一点一点地充盈起来,不知是为一场未知时间地点的庙会,还是为某个未知声音样貌的谁。


    近来,她的心里藏着一个“问题”,但她从来不去想。


    公交车报站,县府广场到了。


    县城的样子变了,主街上拉起一条又一条钢丝绳,沿街挂满了红灯笼,这么一变,周予彻底辨不清方向了,压根想不起上次方泳柔带着自己都是怎么走的,她跟着人潮走了一会儿,站在一家士多店门口,盯着人家的台阶看了半天,总觉得像是上次泳柔在相片背面写祝语时她们坐着的那一处,但又认不大出了,上次,这家店没有开门。


    店家看她奇怪,这才问她:“小妹,买什么?”


    “嗯……”她想问路,但人家都问她买什么了,总不好意思不买,“这个吧。”她拿了一瓶蜜桃多结账。“请问,今天是不是有庙会?”


    “庙会?你说营老爷啊?有啊,你看前面那么热闹,搭戏台子了,等下要唱戏。”


    “唱戏?那游神呢?”


    “有,还没到呢,快了,从圣伯公庙一路游,估计再有个半小时一小时就过来了。”


    这下她放心了,道了谢要走,想了想,又回头另买了一瓶鲜橙多,将两瓶饮料抱在怀里,站在街边等。


    街边的人越聚越多了。


    终于,远方隐约的锣鼓声清晰起来,街道两侧已挤满了人,她被挤到人群后头,只能尽量伸长脖子,透过脑袋与脑袋间的缝隙去看,有个穿短褂的年轻人挥舞手臂飞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着:各位乡亲让一让让一让,老爷来了,给老爷让一让路——


    游行的队伍来了。


    打头的是鼓队,所有人都穿着红色褂子,整齐划一地锤着腰鼓,几只明黄色的醒狮在浩大绵长的队伍间摆头穿梭,行进不是持续的,他们走一段路便停下来表演一段,鼓队之后是舞龙队,龙头点燃一串挂炮,几个穿戏服的人在盘旋的龙与噼啪作响的炮仗间左右跳动,随后竟从口中喷出一束火焰,吓得周予连连退后。


    太吵了,声音与声音叠在一起,全都变得难以辨别,于是世界变成声道损毁的彩胶电影,一切颜色都生猛浓郁,红色黄色水泥色,互不避让地搅和在一起。队伍行进,走来一队穿戏服、画脸谱的人,螺号吹响,这些人执起手中的舞棍,用力甩动双臂,跳起节奏强劲的交叉舞步。周予特意在网上看过,这是此地乡下独有的民间舞蹈,“英歌舞”。


    年轻女孩们跟在英歌舞队之后跳同样的舞步,她们是县里招募来壮大声势的业余女子舞队,小奇也在其中,她模样最好,因此站在排头,一对眼下描了红色油彩,高高的马尾辫随着动作左右飞舞,她笑着,皓齿如贝,忽然向人群中招起手来。


    周予顺着小奇的目光,看见了挤在街对面的方泳柔。


    方泳柔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棉外套,衣领子上还有两个白色的绒毛小球,这样的衣服,周予是绝不肯穿的,可爱得像是童装店春节时候挂在橱窗里的款式。


    她没来由地笑起来,抱紧怀中的两瓶饮料,左右张望,可通往街对面的路被游行的队伍完全堵死了——紧跟在英歌舞少女们之后的,就是坐在八抬大轿上的“神明”,那是个穿着华服的彩色泥像。神明一出现,街边的人们纷纷双手合十,口中祈拜着“老爷保佑”,商铺老板们捧着贡品出来,将贡品举过头顶,好像神明真能看见、能吃到、能护佑他们的新一年。


    方光耀站在业余男子舞队的边缘,仰头看着前方的神像,从圣伯公庙到县里,沿途边走边跳,少说也有三个小时,他心中有些不耐烦了,若不是为了与小奇一起参加,他才不要舍弃那么多玩乐的时间,天天来跳这劳什子大神。他混进街边的人群中,终于寻了个机会,脱离游行的队伍,打算躲入后头的巷子偷闲,哪知他刚挤过人群,就被熟人给逮住了——


    “方光耀!你去哪?你偷懒啊?”


    人群中冒出一个他熟悉的女孩。


    “我*,你不知道这有多累,反正一时半会都在县里,我歇会儿,等下去追就是了。欸,正好,你有烟没?给我来一根。”


    “大过节的你躲起来抽烟?不怕被你爸揍啊?”


    “这烟火炮仗的,身上有点烟味怎么了?他问我,我就说是给老爷上香沾的。”他摇头晃脑,得意洋洋。


    方泳柔看着他俩前后走入最近的一条窄巷。


    方光耀身边的女孩叫冯曳,就是上次小奇生日聚会上的“化妆包女孩”,从小她就是县城孩子中的大姐头,个性嚣张叛逆,若不是小奇与她要好,泳柔是绝不会与她扯上干系的。


    这俩人鬼鬼祟祟,一起偷溜到哪里去?


    泳柔谨慎地靠近窄巷,往里探头一瞧,没人,那两人已经拐弯了,她走入巷中,往前走了一些,靠近拐角处,便听见冯曳说话的声音。


    “这破年没什么好过的。倒是情人节快来了,喂,情人节,你准备怎么表示?”


    泳柔停住脚步。


    这时,周予也走到了巷口。


    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总算找到机会,从街对面挤过了游行队伍,然后,便看见方泳柔走入了一条窄窄的巷子。


    她向她走去,正要问她:你喜欢蜜桃多,还是鲜橙多?


    可她发现方泳柔神情奇怪,憋着气,紧张兮兮,生怕她开口说话似的。


    拐角处响起男孩的声音:“什么怎么表示?”


    ……怎的又在偷听人说话。周予无奈地看看泳柔。


    “你别装!我说,情人节,你打算怎么跟小奇表示?”“表示什么?”


    那边厢的两个来回打着太极,这边厢偷听的两个各自靠着一边水泥墙面面相觑。


    “你不说是吧?随你!不过,姐还是劝你一句,别抱太大希望了,你跟小奇是一路人吗?你想她那学校,闭着眼睛都能考上重点大学,你呢?你考个大专都悬……”


    泳柔用嘴型说:你怎么在这儿?


    周予用嘴型说:你要哪个?


    她俩一边偷听,一边瓜分起饮料来。


    后巷的男孩沉默了一阵,烦躁地嘟囔道:“烦不烦?”


    “怎么样?你跟我说说呗?”


    “说什么?”


    女孩说:“说,你对她,到底是什么感觉?”


    周予与泳柔看着对方。


    周予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泳柔:“那你呢?”


    外头的锣鼓声与炮仗声仍不止不休,这条小巷就像世界的一道小小裂缝,被撕扯开了,她们掉进来,忽然发现是条死路,那个“问题”就是横亘的墙,就这么挡在她们面前,令她们避无可避了。


    锣三声,鼓六声,两声强,四声弱,周予听得一清二楚,她的感官本是不敏的,此刻却发达得不得了,她以为那是她神经跳动的节奏,是她心脏跳动的节奏。


    她在等泳柔回答,尽管她知道泳柔并不会回答。


    学期末的考试好像还未结束,摆在她们面前的卷子上,仍有一道题是空白的——


    我对她,到底是什么感觉?


    /


    “神经病!我回去了。”


    方光耀忽然窜出来,方泳柔吓得倒退一步,踩了周予的脚。


    “方泳柔?你在这里干嘛?”他回头看一眼,意识到她可能听去了他们的对话,顿时大为光火,“你偷听人说话?喂!你丢不丢人?”


    他指着她的鼻子骂人,正欲接着发作,周予忽然拉住方泳柔的手腕,冷淡地截住了他的话头,“我想去看唱戏。”她对泳柔说,“你带我去。”


    她们将方光耀甩在身后,走出窄巷,游神的队伍已往前走了,早看不见小奇的身影。


    那道仍空白的题,到底该怎样答呢?


    泳柔望着那已望不见的背影,想,或许距离更远些,便能找到答案吧。


    而周予垂眼偷瞧着泳柔衣领两侧的白色绒毛小球,想的是,若挨得更近些呢?


    她问:“你在学校,都和谁一起吃早饭?”


    泳柔心不在焉地应:“嗯?早饭?跟室友还有心田……有时跟小奇一起。”


    周予说:“下学期,我们一起吃早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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