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当晚,所有高一学生都收到一张文理分科预选表,周予头也不回地将表格递往后排,提笔在理科一栏打了个勾,草草签上自己的名字。


    开学便预选,好依据志愿在这一学期查漏补缺,直到期末再最终确认文理去向。


    碎语如浪花逸散。学生们交头接耳、装出拿不定主意的样子,然而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有数——大多数人最终是要选理的,老师上课时提及此事也说了,“能选理的,尽量选理。”往长远了说,高考的时候,文科能够报考的专业,理科往往也能报考,而部分纯理工科的专业却很少或压根不招收文科生。学生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隐隐觉得选文科是一件有些“丢面子”的事,好像选了文科,意味着承认自己理科不行,理科不行,就是脑袋不够灵光。


    在这样的氛围下,有些人的优越感无限膨胀,坐在周予后排的男同学笑谈:“要不学文算了,说不定能考个文科数学全级第一。”他同桌是个模样畏缩的瘦弱男生,每次理科分数下来都将头埋得很低,此刻什么话也没有答,只听他自顾自接着说:“不过,基本只有女生会选文科吧?是男人就得学理科,你说对吧?”


    无聊话语很快从周予的另一只耳朵溜走,她扭头看向斜前方,方泳柔与程心田转过身来,正与李玥说话。她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得泳柔今日样貌崭新,刘海是新的,齐整生涩,不过不似上次剪得那么窘了,校服运动外套洁净得像漂白水洗过数次,拉链端端正正拉到心口以上,露出里边的校服衬衣领子,也是一样洁净挺括,新学期,新面貌,方泳柔就是这样一类人,像一株很可爱的小草,蓬蓬勃勃的,背挺得直,昂扬向上,一对眼眸像晨间晶亮的露珠。


    方泳柔转过目光,她们四目相对,她对周予笑一下,一瞬便又认真去瞧说着话的李玥了。


    她们之间有个微不足道的约定,也谈不上是约定,只是随口一提,那样一件小事,再去提醒就显得别扭,若是忘了,当然也情有可原。


    二月将末,南方的春天临近,打仗一般的寄宿生活再次开幕,早读下课冲食堂就是每日第一场战役,下课铃一响,小兵们听令冲锋,食堂窗口中有那么几个是晚到了就得大排长龙的,像现捞的汤粉面条、现炊的肠粉,有几个是限量供应,比如各式砂锅,还有鲜炸油条,油汪汪酥脆脆的。要是去得晚了,就只好选择最普通的白粥小菜、包子豆浆,学生们为了青春期旺盛的口腹欲,都快要有抛头颅洒热血的决心了。虞一常在楼上优哉游哉看学生们呼啦啦往食堂涌,并将此情景评价为“蝗虫过境”。


    泳柔随心田与李玥一起挤出教室,她们是“随大流”一派,不争排头,但也快步紧跟人潮,泳柔慢下脚步,话到嘴边还未开口,隔壁班教室的后门忽然窜出一只姓齐的长腿兔子,跑过她们身边,一把拽走了近在手边的李玥,“喂,阿玥,快走呀,要没饭吃了!”


    于是,小奇拽着李玥,李玥拽着心田,心田扭过头来想拽住泳柔,可泳柔缩了手,眼睁睁看着这仨人像挂在同个圈上的一串钥匙一样,叮叮琅琅地牵连在一块,飞也似地奔下了楼。


    除了上课,小奇在任何一件事上都是积极分子,她拽走李玥,不是因为她们约好一起吃饭,只是她恰好看见了李玥而已,她那粗放敞亮的豁达心灵中没有什么关于时宜的考量,举例来说,她有能力在任何时机任何场合快速融入一个本来没有邀约她的团体,同样的,她也可以自然而然地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又跑去加入别的朋友去了。泳柔对此非常习惯,心田也颇为包容,李玥则有点难以忍受,好几次,她以为小奇会与她们一起吃饭,等了半天不见人影,跑到6班门口一看,才知道人家这会儿估计都冲到食堂窗口前去了。


    对于这种争端,泳柔渐渐不放在心上了,小奇总能把李玥哄好的,李玥这人光是面上严苛,其实心地最软,何况,这世上没有谁会讨厌小奇,所有人都喜欢跟小奇待在一块,她总有办法令身边人放松欢笑。


    三个成串的钥匙圈消失了,楼梯上挤满了人,就是想追也追不上了。心田的声音在楼下传来:“泳柔,我帮你排队!”


    ——程心田是方泳柔见过的另一种“好人缘”,她是团队调和剂一样的存在,最随和、最捧场,关键是——最好欺负。隔壁组的同学传纸条过来时,宁愿手伸远一些递给心田,也绝不敢递给李玥;男生们若想找人往女生宿舍带东西带情书,第一个想起的人也总是心田;大家聚在一块时,从不怕没有话聊,若冷场了,总还可以开开心田的玩笑——反正她是从不会生气的。


    在岛中度过了一整个学期,泳柔将自己安稳地编织入这张人与人联结的网,隐没在角落中,像一只辛勤劳作的小昆虫,她有时想,自己是不是太普通了,在身边一张张鲜明面孔的比对下显得毫无光彩,她意识不到,没有人能够像她一样轻易穿透表面,体悟所有人的心灵。


    她站在走廊上等,她与某人有个约定。


    她当然是不会忘记的。


    因此,当周予被横冲直撞的同学三次绊住脚步才终于走出教室,心中揣测着也许谁都不会等她、打定主意要独自到食堂去找的时候,泳柔就站在走廊上,独自一人,耐心等着,紧挨住墙给行人让出道路。


    其他人都走了,她站在那儿,就光等她一人。


    不断有人加快脚步从周予身旁超过,所有人都心无旁骛,她们正处在一个心无旁骛的年纪,快乐,仅仅为了下课了、食堂开餐了这样的琐事就能心无旁骛地快乐;忧愁,文理分科如天大的石头盘踞脑海,为此便心无旁骛地忧愁;还有,意识到有人在等着自己,只等着自己,为了这样一件小小的事,而令眼前这个人占满自己全部心事,心无旁骛地向她走去。


    周予问:“你想吃什么?”


    她们并肩跟着人潮走,没有别的开场白,虽然两个人心中都有一丝羞涩,面上却自然得好像一起吃过无数顿饭了。


    泳柔说:“开学第一顿,吃热汤面好不好?”第一餐饭,当然要有个丰盛的开始,“不过现在去要排好长的队。”


    “去排队好了。放假你怎么不上q*q?”


    “我,”她不想告诉周予自己家里没有电脑,“我隐身了。”


    泳柔偷瞧一眼周予的侧脸,新学期,这人还是老样子,冷色调面孔与眼神,不准备把自己的情绪交给任何人,在泳柔织起的网中,周予是处在最边缘的一个,她少话,不爱表露自我,也不热衷于追随集体,但泳柔渐渐觉得她并不难懂,她遮掩心事的面皮太薄,就像一扇根本只是虚掩着的门,只是门前景象太过孤清,导致从未有人敢走去推门。


    泳柔还曾偷偷向同寝的城里女孩打听过周予的父亲任职的那间英德中学,说是富家子弟们花钱便可入读的私立寄宿学校,采取极可怖的军事化教育,严格管制每日衣食住行的用时,剥夺一切个性,挤榨学生的整副灵魂用于学习,短短几年,高考成绩就超过几间市重点,直逼唯一的省重点岛中了。室友还告诉她:“我们这几届是有任务的,你知不知道?”“什么任务?”“严防死守,守住省重点的荣誉。”


    若是这样,周予岂不就是敌国的公主了?她在心里暗自编排些古装八点档剧本,未留意自己脸上浮现怪异的笑容,直到周予回头问她:“你笑什么?”


    “没什么!”她马上收敛,像个稍息开小差时忽然被叫立正的小兵,反将周予逗笑了。


    她们走下高一教学楼,穿过一条沿途栽满三角梅的上坡窄道,几间食堂就坐落在宿舍区与教学区中间位置,门前是一座立着几排布告栏的小广场,“红袖标”们常在此巡逻,各类校园活动也都在此布贴海报,今日此处热闹非凡——每年的春季学期都有重大新闻,四月的校庆活动周,各个社团将各显神通,筹办各类展览演出,此刻布告栏上排场最大的是英语社,她们走近去看,英语社正在筹办校庆期间为期一周的英语戏剧节,足有八个剧目,还向全校招募演员。李玥她们三人正在这里停留,小奇点着海报上的剧目念:“《乱世佳人》、《仲夏夜之梦》……我一个都没看过。怎么没有《白雪公主》?那个适合我们李玥。”


    泳柔一阵默默,既有点想捂住小奇的嘴,又有点想笑,李玥外表高傲,确实适合扮演偏执邪恶的美丽女子。李玥蹙眉:“我干嘛演《白雪公主》?又不是小学生汇演。”


    “你演毒皇后呀。魔镜呀魔镜……”小奇躲避着李玥的魔爪,溜到泳柔身边来。“说真的,你想不想去?我帮你跑社团办,这次我一定使命必达。”


    众人一起往食堂走去,小奇挽住泳柔的手。周予再一次察觉到方泳柔与齐小奇之间独有的默契——在人群中,她们就像磁的两极,总能够自然而然走到一起。她安静地走在方泳柔的另一侧,留心着她们间的距离,确保此处不能再插入多一个人。


    “……哪有时间参加这个?”李玥脸上现出一丝失望神情,“昨晚山风师姐过来,你们不在,她跟我说了,校庆周,我们社要打表演赛,每天都打,已经跟好几个班队约好了。”


    泳柔说:“队里那么多人,就算每天打,你又不能每天都上场。要真每天都上场,岂不要累死了?”


    小奇马上附和:“就是,少你一个,还有我跟泳柔。再说到时候那么多表演活动,谁还去球场上晒着太阳看球赛?”


    可李玥已完全藏起那一丝失望,取而代之的是她惯有的小大人般的威严,“就算不上场,也得有人去当边裁,去维护观众秩序吧?”学年过半,大家都已默认李玥是高一成员中的主心骨,场上担当主力,场下则善于组织领导,“算了,不说这个。你们呢?”她转向心田与周予,“校庆的时候办什么活动?”


    新风不是排球社或英语社那样的大社团,没有一群会早早定下校庆活动的高二干部,新学期第一次周例会,小关师姐把团委老师丢给她的两个选项原样丢到会议桌上:要么主办专题活动,要么报节目上校庆晚会,可以双选,不能不选。


    “不选会怎样?”周予在玩她从柜子底层翻出来的粘土玩具,不知是哪位已退社的师兄姐留下来的。她已完全融入了杂志社,聚会时,大多时候就坐在角落玩着手边可及的各种小玩意,三不五时冒出几句一针见血的发表。社长潇洒自在的个性造就了社内松弛的氛围,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去做喜爱的事,或是发自内心地浑水摸鱼。一学期过去,社刊的稿子已基本收齐,周予写了一篇岛上民俗的杂记,还审了大部分校内投稿,去过圣伯公庙后,她还尝试写一篇鬼神灵异小说,但很快发现自己在构想不存在事物方面的能力十分贫瘠,遂放弃之。她与社内的其他人也相处得不错,虽然还只是些流于表面的往来,少年们一旦对小集体有了归属感,便很轻易就像小狗露肚皮一样袒露真心,去年圣诞节,她收到了其他社员的贺卡与巧克力,期末大考前还收到几张加油打气的小纸条。


    小关师姐坐在桌沿,答她道:“倒也不会怎么样,可能就是下学期把门口的牌子摘下来,卷铺盖给天文社地理社什么的腾地方。”


    为了捍卫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大家展开漫无边际的探讨,想法是无穷的,比如办各种电影文学分享会、设计校内藏宝游戏、让阿白师兄到校庆晚会上表演胸口碎大石……各种不切实际的选项一一剔除后,众人陷入沉思,周予终于将手中的粘土捏成了满意的小狗形状,抬起头来说:“我们捏一座岛吧。”


    用粘土、泡沫板、一次性筷子和颜料等各种能够搞到的材料,搭一座手工岛屿模型,她补充说:“不用太准确,太准确的话就像售楼处了。”建筑只保留标志性的,码头、学校、庙宇、县城的市集,地形也不用百分百还原,只要画出沙滩与海岸线、堆出几处山陵。现场要布置成展览,除了这个大型展品,还展出社员们制作的手工杂志,更重要的是,现场售卖她们的第一期社刊,《我们的岛》。


    这个想法无疑与她们的社刊选题完美契合,很快得到一致通过,大家又再提出各种令方案丰盈起来的细节,工程量浩大,即日便要马上开工,如何撰写提报方案、申请场地,何时筹措材料、工作怎样分配,小小办公室内氛围越发热烈,大家心中都涌现出要大干一番事业的热血情怀,决定挤出所有可调配的课余时间到社团办来帮工——也许那谈不上是事业,可她们还未被世俗泼过这种冷水。


    成员们离去后,小关打开电脑内已完成一部分的内页排版文件给周予看,扉页上写着工作人员名单,她的名字写在策划栏的第二位、责任编辑栏的第一位,往下是十来个她熟悉的姓名,大家的名字罗列在一起,让她心中涌现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暖情绪。这时候,小关师姐忽然十分随意地说:“学期末就要换届了,你来当主编吧。”


    周予的大脑像一台反应迟钝的老式大部头电脑,时隔好几秒才终于完成计算,“……为什么?”


    “为什么?”小关笑着复述一遍,“首先,学校规定,留任社团一把手的,排名必须在全级前100,社里就这么几个人,我看了你们的成绩,你要不干的话,我们社就要解散了。”


    “这学期才刚开始,要是我下次考砸了呢?”


    “问得好。最重要的就是这学期的期中考和期末考。你要是敢考砸,”她含情脉脉地看着周予,有点像黄鼠狼看着鸡,“你知道我当年为了创办这个社团,写了多少申请材料吗?我就差没有一步一跪去求洪书记了。你要是考砸了,我上了高三也不能瞑目,你阿白师兄心灵那么脆弱,会把眼睛给哭瞎的。”


    “……其次呢?”


    “其次,我刚刚说让你来当主编,你没说不要。”


    周予顿时像被将了一军,“……不要。”


    “晚了。”小关咧开嘴笑,“小周同学,你要学会坦诚一点。人有野心不是什么坏事。”


    在周予看来,被人看出自己的野心也完全不是什么好事。


    “你觉得我适合?”


    “觉得啊。你是完全不愿意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那种人,而且,你有胆量做决定。”


    “可我也不喜欢管别人的事。”


    “你可以不管,我也没有管你们,只是要定期应付一下团委老师。”小关一旦收敛散漫,眼睛中便展现难以遮掩的聪慧光芒,“社团不是修炼职业技能、为履历添光彩的地方,不需要你想方设法让它像企业一样运转,不需要你维护它的内部阶级、树立自己的威风。社团应该是结识朋友、创造回忆的地方。我认为,你能够保护这样的特性。”


    离开社团办时,周予仍思索着小关说的话。


    她只在心里承认,这番谈话令她的心像充入气的气球,悠悠地飘荡。大概这世上没有哪个人能做到年纪轻轻就淡泊名利吧,人都总在追求各式样的认可,她说服自己接受此刻的庸俗自我。


    她走出大楼,斜对角是图书馆的正门,恰好撞见李玥抱着书走出来,碰上面,两个人结伴而行,一起回教室去上晚自习。她问:“借了什么书?”


    “没什么,一本小说。”李玥一反常态,竟避而不答,快速将那本书塞入了书包。


    当天晚上,趁李玥去公共浴室洗漱,周予倚在李玥床边,装作与其他室友说话,趁无人注意,偷偷揭起她枕头的一角,看见了那本图书馆藏书,是一本外文小说,书名是《gonewiththewind》。


    她溜出门,走到106寝室门口,在窗外示意方泳柔出来,两个人散步到天井中央,她才悄悄告诉泳柔:“李玥想演《乱世佳人》。”


    (作者注:《gonewiththewind》,即《飘》,影版译名一般为《乱世佳人》)


    这真是个绝好的话题,如南方有星的冬夜清凉如许,一点都不生硬。


    果然,泳柔对此很是在意,当初错交了李玥的报名表,害李玥没能加入英语社,她一直心怀歉意。“斯嘉丽!我看过影碟,是费雯丽演的。”她们畅想一番,可无论如何难以将李玥那先进标兵的模样与轻佻骄纵的斯嘉丽两相重叠,却能轻易在眼前浮想出斯嘉丽·李在千钧一发之际举枪射杀逃兵的决断英姿。


    泳柔压低声音:“我们是不是该先装作不知道?”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小孩子分享秘密时的故作神秘。


    这时候,李玥拿着洗漱用具从廊上过,两人立刻噤声,紧张兮兮又憋住笑意地对视一眼,结成了瞬间的同盟。


    静一阵,周予将话如念珠一样在喉间盘了几转,主动告诉泳柔:“我们校庆的活动定了,要办展览。”她还想说,是我想的方案。但疑心会翘起尾巴让眼前这个仿佛会读心的女孩发现,只得按耐住。


    “什么展览?杂志展?”


    “嗯。还要做一座岛。大概有这么大。”她举手在身前虚空比出一个大圆,想了想,又再展开手臂,“这么大。再更大一点吧。这里是码头,这里是学校。圣伯公庙大概在……”她凭着感觉指向圆圈中的某个地方,“在这里吧。”


    泳柔笑她,“全错!你是路痴吗?东南西北不分,上下左右也不分。”她指向她臂展中的那个圆,“这里才是码头,码头往东北方向一点,这里,这里是学校。圣伯公庙在中间偏上一点点,嗯……大概在这里吧。”


    周予一直举着手臂,好让泳柔指点出岛上的这里那里。


    “你家呢?”


    “我家……”泳柔的手指游来游去,地标太小,她拿不定主意,忽然又反应过来:“干嘛问我家?”


    周予平淡地应道:“做模型要还原,到时候放一块牌子,写状元之家。”


    “干嘛写那个!”


    “不好吗?”


    “不好。到时候,一定有海啸把你们的岛冲掉。”方泳柔郑重其事地威胁她,可惜样貌全无威严,半点杀伤力都没有。


    “你呢?你们的表演赛,你哪一天上场?”


    “还不知道呢。你要来看吗?四月份,出日头的话,可能有点晒。”


    周予说:“嗯,我去看。”


    “好。”她们立下约定。


    周予仰头望向清透夜色的几点明亮星光,“开学了,真好。”


    “我也觉得。放假虽然轻松,但没什么意思。”


    “嗯。你看,有星星。”


    于是泳柔也仰起头,两个人在天井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其实,周予心里想的是,像这样,早上一起吃早饭,睡前,站在星空下说说话,这样真好。她说不清这感觉,只觉得心里好像装入了一个暖风箱,雨打不动,暖烘烘的,像是知道闭上眼后,很快可以沉沉睡去,然后又充满希冀地醒来。


    泳柔忽然问:“明天早上吃什么?”


    周予愣一愣,“你饿了?”


    “没有!”泳柔断然否认,随后被自己逗笑,此刻星光俯冲直落,在她眼中羞赧地闪,“真的没有!就是……”她急忙找起借口,“睡前想想明天的开心事,会睡得比较好。真的!”


    明天。


    《乱世佳人》中的女主角斯嘉丽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tomorrowisanotherday。周予则想,若身边有一个与自己谈论明天的人,一个与自己拥有共同的明天的人,一定就可以跨过千难万难吧。


    *


    死去的鱼的身体被裹在一节粗糙的面纸里。就前几天,还放在二楼客厅的窗沿。


    现下已经不在了。一旦死去,就没有今天,更没有明天。丈夫方训礼昨日发现它还在那里,乏味语气中有一丝不耐烦,“做什么不扔掉?”他快速拎起那摊面纸,像丢掉所有寻常垃圾,手一甩就撇进垃圾桶里,甚至没有往下多看一眼。她在那一瞬间体会到这个个性温和的男人内里的冷漠,事实上,她对这种冷漠已经很熟悉了。


    那是一尾红白相杂的观赏金鱼,女儿阿柔说它叫“香香”,是朋友送的礼物。女儿开学隔日,它死去了,不清楚是终于耐不住不合适的水质,还是被同伴咬死,那日清早她拖着不适的身躯起床,准备晒制卖给游客的鱿鱼干,走到窗前,看见它反着肚白,决然地漂浮在缸中。


    冬末的阳光惨白,她一手撑住窗台,一手捂住腹部,拼命将整副身躯的重量集中在脚底板的某个点,终于痛得缓缓蹲下身去。


    幸好女儿住在学校,没有看见金鱼之死。


    楼下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打断了她眼前浮现的情景,“阿礼嫂!三嫂!”她还未应,就再一声:“阿香呀!”


    陈香妹走到窗边,苍白的脸上堆起质朴的笑容,“婶,来啦?”


    她站在楼上看剪头婶走入来。


    剪头婶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年纪轻轻失了丈夫后,便是凭这副高大的身躯撑起她在村内的威信,也撑起飘零的家。她年过花甲还未见佝偻,强健得在二月春寒时赤脚穿塑胶凉鞋,唯一年老体征是身子膨起来,肚腩略微顶起身上的罩衫,奇的是,四肢仍然是细细长长的,也许是被发福的身子一衬,就显得更细了。


    她在楼下一喝:“免下来!等我上去。”


    陈香妹急忙回身摆出茶具,十秒钟不到,老人就风风火火登上了楼。“婶,你快坐。铺头不忙?我来冲茶。”她娴熟说着乡里客套话语,心里咂摸老人的来意。


    “好。你别忙,婶自己来。”剪头婶一手牢牢拉她坐下,一手利落地拎来烧水壶,通了电,闷响不止。“阿香,你面色不好。”剪头婶仔细看她,“孩子掉了,有几天了?”


    她鼻翼缩起,很快地喘出一小口气,剪头婶还是这样直言快语,瞒不住,她马上交代:“十九那天的事。阿柔去学校隔天。”


    “你这个岁数了,怀上了,也不知休养。”


    “哪知道是怀上了,两个月都不到。”她说了谎,她心中是有察觉的,不说生理上的变化,单凭女人的直觉。“婶,你怎知……”


    老人火钳一般热而有力的手紧紧攥着她,“你放心,草药堂阿驴那边,我交代了,让他一家别多嘴,不许再说给别人。”


    果然,是一帖中药泄露了天机。她点点头。她唯独怕阿柔知道。


    “我也是最近体内湿,发痒,去找阿驴给我开帖药。”老人另一只手时不时去抠凉鞋露出的脚趾,“你是怎样想?要不,去妈祖那里请个药方。你也掉过几个了,要是真心再要,还是少操劳,现在阿柔大了,平时住学校也不用你顾,我看你兼来兼去,家里忙不停,还要出去做工。钱赚不完的啦,我们小地方,再多钱花哪里去?”


    “怎么花不了?我阿柔要上大学的。大城市,花销大。”


    “你铺头开张不是有数入账?你们公婆节俭,少请人来相帮,阿柔平时要读书,也帮不到什么,长这么大了,连鱼都不会杀,一双手只知道拿笔,白白净净的,你们够对得起她的了。小孩子嘛,穷一点富一点,都是一样养大。况且不是听说分数考得高,大学不收钱,还发钱让你去上?我看阿柔没问题。”


    水烧开了,陈香妹嘴角挂笑,低头去冲茶,没有答话。


    外头传来自行车链条的牵绊碰撞声,噔一下收住,剪头婶伸长脖子看出去,“老三回来了。”她大喊:“阿礼!”


    方训礼闷不做声地走上楼来,手中提着一只彩色塑料盖子的鱼缸,里头游着一尾红白相杂的草金鱼,缸底还铺一层七彩碎石,装饰一株水草。“婶,你来了。喫茶。”他将鱼缸递给香妹,“你看,像不像?”


    “嗯……有点像。”她说不准。或许阿柔一看,就马上看出不像来。她心里一想起女儿聪明的脑筋与心细如针的特性,就不免泛起柔情。


    剪头婶问:“这是买来做啥?这么细一条,不能吃的吧?”


    阿礼答:“不能吃,宠物鱼,用来看的。”他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一册薄书,《家养鱼指南》。


    “阿柔朋友送的,前几天死了一条,买一条来补。婶,你可别说呀。”香妹指使丈夫:“你把这书拿进去藏好,别给她翻着了,她那法眼,通天的。”


    “这可稀奇了,”剪头婶俯身看缸中的鱼,“整座岛不是抓鱼的就是卖鱼的,还有人养鱼来做宠物?”


    “她在学校认识的朋友,市里的小孩。你说家里鱼够多的了,还送两条鱼。起了名字的,这条叫香香。”另一条叫阿丽,陈香妹故意不说这后半句,免得剪头婶想起她视作仇人的儿媳。


    “跟你同名啊?这些小孩子真是,也不知避一下。”老人瞥一眼她的腹部,“意头不好。”


    陈香妹扭头问房内的丈夫:“县里那家店买到的?”


    “买不到,县里没人养这东西,他那里就几个鱼苗苗,也没这个花色的。刚好今天水鸿从市里回来,我让他带的。喏,这个缸,他自己做主买的,我看是想讨好你女儿,让她去阿细那里吹耳边风。”


    妹妹还未出嫁,倒使唤起妹夫来了。


    剪头婶问:“贵吗?”


    “不贵,这是最便宜的品种,一两块钱一条。”


    “噢哟,怪了,你说那个菜刀板上给人吃的鱼命贱,这养在缸里专门给人看的鱼,命也便便宜宜。摆在缸里给人分三六九等,那还不如被斩成一块块丢入锅呢。”人上岁数,话中时有见惯世事的森冷,可她无觉,很快转头捉住另一个她感兴趣的话题:“这个水鸿,就是阿细那个男朋友啊?你们见过了?觉得怎么样?”


    香妹略一想,“就见过一面。不错咯,青年才俊。阿细自己的事,重要是她觉得好。”


    全世界只有方泳柔一人不待见这个“男朋友”。


    周六她一回家,见了温水鸿送给她的新鱼缸,眉毛向下一撇,生了闷气,还要悻悻地说:“下次见到他,我再跟他说谢谢。”


    陈香妹一边忙手里的活——剖鱿鱼除内脏、清洗净再晒起——一边跟女儿分享与新姑爷有关的趣事:“你大伯着了人家的道了,那个水鸿他爸上次来,说男孩子要读理科,理科才是真学问,他现在是想定了要让阿耀选理了。你大姆又打电话去问你细姑,你说方细这个人也是爱找事,之前问她,她就说读文读理都好,现在一听你大伯主张选理,她又改口说阿耀应该选文,说能背一点是一点。你大姆听了都急死了,现在公婆两个天天在家里吵。”她抬眼看看女儿,心想自己就没有这样的烦恼,顿时心满意足,手浸在冰水中也不觉冷了。


    “那阿耀自己怎么想?”泳柔自问自答:“他那个人,肯定觉得选什么都一样,选理可以少写几只字,他不知多乐意。”


    “答对!”母女两人笑。


    入了春后就是雨季,这鱿鱼干是最后一批了,泳柔要帮手,香妹责令她不要碰,只让她做一些递物跑腿的干燥活计。她不愿女儿的手沾上海腥味,沾上了就一辈子洗不掉了。于是泳柔搬来小板凳,坐在阿妈身边说话,时不时帮阿妈捏肩锤腰。


    “阿妈,开学真好!”其实,最让她最高兴的是,又可以听课解题、鏖战考场了,她喜欢获得知识、运用知识的感觉。她把一周大小事说给香妹听,说过两个月要校庆,什么排球表演赛、杂志社展览,还有英语戏剧节……


    香妹问:“还用英语唱戏?”


    “不是唱,是演,跟我们村里搭台子那种不一样啦。是电影里那种。”


    “喔唷,好了不起哦。”做妈的揶揄做女儿的。“我看肯定没有戏台子上的好看。”


    “才不会。”泳柔站起身,念起电影中的经典台词:“tomorrowisanotherday!这是这部电影的女主角斯嘉丽说的,意思是,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阿妈,我去县里找这部碟,今晚我们一起看。”


    家乡戏台子上的方言听不明,大洋彼岸的abc语倒说得很溜。陈香妹看着女儿跑去换衫的活泼身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听不懂英文,她只知道,若那些新的、遥远的、光鲜的,便是更幸福、更自在、更令人抬得起头的,那她无论如何也要将女儿送往那个明天。大洋彼岸,那多远啊,女儿下了楼朝她招呼着,骑车往县里去了,她心里不舍起来,好像这一去就是远渡重洋,她的下腹仍有隐隐不适,她停下手中动作,抬起手腕想蹭脸上的细汗,竟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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