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头几周,高一班主任们有一件重要工作,即是评估学生们交上来的文理分科预选表,为她们指路引航:偏科显著的,自然要劝了去选更合适的;单科不足的,分析长短,制定这一学期的精进计划;还有拿不定主意的、擅长此却非要选彼的……一切绸缪都是为了高考这场两年半后才要迟来的雨。


    然而高一6班没有一个学生接到过班主任的传唤——偶有人怯怯地凑到办公室去,问一句,老师,文理分科的事……虞老师应,哦,你选什么?我选理可是……后半句未到嘴边,虞老师便打发道,可以呀,就选理吧。


    她从屏幕后头抬起脸,笑容美丽却毫无体贴情意:“没事了?回去吧。”


    那叠预选表塞在她众多教材中间,收上来之后再没挪过位置。


    方细瞄见她的屏幕上开着蜘蛛纸牌游戏。学生走了。方细点一句:“虞老师,你未免太敷衍。”


    虞一莞尔,笑得比刚刚要真心一点,“一件小事,干嘛搞得紧张兮兮?”


    “这算小事?你知道蝴蝶效应,再小的抉择都可能改变她们的一生。”


    “所以选文跟选理,哪样才是绝对不会后悔?”


    “后不后悔的,至少不稀里糊涂。”


    “看来方老师讲究一个活得明白。”虞一往椅背上懒洋洋一靠,抽起那叠预选表,散在桌上,随意拣几张看。


    方细也拢一小叠来看,翻几张,齐小奇的名字出现在眼前,表格上的理科一栏画了个肆意的勾。“像这个。齐小奇。她要选理科。你看了吗?”


    “没有。”虞一伸手来接,“选理科怎么了?”


    “她偏科。她成绩一般,不是各科平平,是被理科拖了后腿。选文的话,认真一点,名次应该会更好。”


    “是吗?”虞一扭头叫住几个正往外走的学生:“欸,同学。你们几班的?7班?你们认不认识6班的齐小奇?”其中一个男孩紧张地点头。“你帮老师把她叫来好吗?谢谢你。”她又笑得像千年妖精在哄骗小孩。短短几分钟,竟能切换出三种笑脸。方细无眼再看。


    男孩领命踏出办公室的门,门外即刻传来哄笑,是他身边的朋友在拿他取乐:“喂,你怎么不谢谢老师?帮你找了个这么正当的理由。”


    这哄笑声遮住某件心事,齐小奇如乍暖春风一样快步走进来的时候,一切就更清楚明白:她美丽,大方,生来就注定要成为很多人的心事。


    虞一问她:“你要学理科?”


    她点头:“对。”


    “干嘛不学文?”


    她直言:“我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文综?”


    “嗯……地理还行。”少女将两手背在身后,两肩绷紧成明净线条,“不喜欢历史,无聊!一帮男人争权夺位、苦大仇深的。政治也没什么意思。我不喜欢背诵,背久了都感觉要得脑血栓了。”她的两肩松下来,随即调皮地笑了。


    “你上学期理科好像不行呀。选理科,有信心学好?”


    齐小奇一甩头,一束厚实的马尾也跟着甩,语气与神采明快:“有呀!”


    “好。退下吧。”


    虞一看向方细,摊手假扮无奈。


    方细低声回击:“少得意。”


    两个人笑一笑,各自回归手头事。


    齐小奇走出了办公室,便马上将方才发生的谈话抛诸脑后,于她来说,脑海中所有的想法都是一瞬的,午饭吃什么、体育课上要打排球还是乒乓球、有件什么趣事晚点讲给阿柔听,选文或是选理也是一瞬的,因她只需要这一瞬的想法,直接了当地完成当下的行动,不瞻前也不顾后,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辗转难眠。


    她走过5班的教室,惯例伸手招惹一下窗边的泳柔,再故意用英语与李玥打招呼:“hiscarlett,howareyou?”


    李玥下巴一抬,欣然应道:“neverbeenbetter.”——全世界都知道了,李玥要竞选英语社戏剧节剧目《乱世佳人》的女主角斯嘉丽,开学三周,今日就是竞选的日子。


    李玥根本不是能将秘密藏在枕头底下的人,从图书馆借来原版书,遮掩不过两日就开始大声在宿舍天井里念诵台词、练习舞台风姿,随便逮住一个谁就让对方陪她对词,在她的大肆鼓动下,图书馆仅有的几册《飘》中译本在天井周围十来间宿舍中传阅开来,住在这里的几十个女孩就此组成了她的后援会。时间一长,她还对她们挑三拣四起来,她不要小奇陪她对,嫌弃小奇故意加重奇怪的口音,还总爱加戏,“浮夸!”她也不要周予,因为周予念词毫无感情,还总是“情绪游离,接不住我的戏!”泳柔与心田最受她欢迎,泳柔耐心无限,台词对得流利,能够给她恰当的建议,担任军师角色,而心田则负责对她的忘情演绎做出令人受用的回应,满足她的虚荣心。


    下午一放学,泳柔跟小奇陪着李玥奔赴战场,地点在实验楼的一间多媒体教室,参选的大约有十人,来观摩的英语社成员倒有二三十个,他们将前排全部占满,正中间有那么几个似模似样的,拿着纸笔充当评委。


    剧本片段一早就公开过,选手按签号上台,表演片段任选,台侧有个英语社的女生负责帮忙对词。竞选场面并不严肃,半小时过去,甚至逐渐儿戏起来——英语社的同学们嘻嘻哈哈,音量越来越大,几乎要盖过台上表演的声音了。


    这帮人就像拉起了一道屏障,紧密团结在其中,令教室里所有被屏蔽在外的人如坐针毡,原本志在必得的李玥忽然紧张起来,小声念起早练习得滚瓜烂熟的台词。泳柔伸手去,拉着李玥的手。


    所有参选的女孩中,有一位格外引人注意,方泳柔总忍不住偷瞄她一眼,她就站在前排靠边,是屏障中的一员,大概是英语社的“自己人”,时不时有人起身过去跟她说话,笑容满面,还伴随加油打气的小动作。他们是她的后援会,就像梅苑天井的同学们是李玥的后援会一样。


    女孩签号是8,正好在李玥前面一位,她还未出场,掌声、哨声、欢呼声已响作一片,她款款登台,转身亮相,提起不存在的裙摆,优雅鞠躬,泳柔这才看清她长得明丽俊俏,白皙肤色衬一对大眼睛,额边碎发微卷,正有几分复古风情。若斯嘉丽是亚洲人,指不定就是这样的长相呢?泳柔心中忽然冒起这样一簇小火苗,她着急忙慌地立刻将之扑灭。


    台上女孩自我介绍说是高二某班的某某——她的姓也很美,木易杨,名字听起来很像某个名人——英语社同学们哄闹着大喊她的名字,她一开始表演,他们又集体收声,互相监督彼此——这时候倒知道维护起秩序来了。


    这位杨师姐选的是剧目中庄园午餐会的片段,自信妄为的斯嘉丽为吸引心上人的注意,大肆施展魅力,一推一拉一颦一笑,令现场所有青年男子环绕在自己身边。李玥从没练习过这一段,泳柔与她商量过,扬长避短,她们挑选的全是表现斯嘉丽个性坚毅的剧情。泳柔凑到李玥耳边,斩钉截铁地小声说:“她演得太过火了。”这样暗地里比较、贬低她人,她心中有一丝抱歉,但她毫不犹豫地这样做了,她知道,此刻李玥也需要一个坚定的同盟。


    杨师姐台词记得不牢,美式口音也不如李玥的纯正,但她长得像个真正的庄园千金,偶有几句忘词笑场也轻松带过,加上底下观众的积极反馈,演出效果很好——至少视觉效果极佳。试演一结束,台下有男生大喊:“scarlett!”前三排热烈得就像县里赶集时候争着挤到前排去看民间艺人表演喷火似的,坐在正中间的“评审主席”大声要大家安静,语气却一点都不认真,“好了好了。下一位。下一位还演吗?我们加快进度,好留点时间给大家去饭堂吃饭。”


    李玥绷紧下颔,倏地站起来,大声说:“演!”


    她大踏步走上去,走姿有些僵硬,小奇大声欢呼,引来前排好奇的目光,只有一人欢呼,小奇却不觉得尴尬,还高举起手臂,摇晃着给李玥打气。


    李玥硬邦邦地鞠了一躬,将原本排演过的亮相动作省去了。


    表演一开始,泳柔才将提起的心放下,李玥下足功夫,完全脱稿,口音堪称完美,剧本中所有细节动作也全部到位,竞争对手们或临场不够放得开,或觉得这只是试演不必太认真对待,比较起来,李玥的表现简直只差换装便可以登台了,她越挫越勇,比练习时还更出色,泳柔激动得用力鼓掌,心中满溢骄傲之情,这情感有几分小小悲壮,像有某种“虽败犹荣”的暗示。


    英语社们你看我我看你,礼貌鼓掌,然后集体选择了沉默,“全力以赴”是一个颇具有威慑力的行为,没有人会在它面前表露轻浮。


    片刻,评审主席对台上的李玥说:“同学,你口语很好。你要不要试试其他角色?比如说……”他低头去翻剧本,“比如说,india?”


    泳柔忿忿站起身来。


    闻此一言,李玥仿佛遭遇雷击,眼睛眨也不眨,直挺挺地站着,片刻,终于僵硬地摇了摇头,“我没练过。”她的声音低闷,没有半点起伏,像在压住喉头的什么重物。


    主席提议的那个角色英蒂,是个“一把岁数了也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原作故事背景是19世纪的美国南部,在那个社会中,一个女人前半生最伟大的成就,就是在适当的时候把自己嫁给适当的人,而“嫁不出去”则是人生最大的悲剧,好像一旦嫁不出去,就容易变得尖酸刻薄、神经兮兮,英蒂就被刻画成这样一个仇视着女主角斯嘉丽的“老姑娘”。


    李玥毅然转身走出教室,泳柔赶忙跟上,小奇没看过这部作品,迟一步反应过来,赶到门边时,前面两人已经走出好远。


    “欸,同学,等一下。”有人说话。


    小奇回过头,那个主席正看着她。“你叫我?”她为李玥欢呼时,他回头看了她好几眼。


    他特意站起身来:“对。你是陪朋友来的?你也是高一的?有没有兴趣试一下?”


    杨师姐坐在角落,身子倾斜,脸上一直挂着慵懒的微笑。


    小奇盯着主席看了几秒,也笑起来,答他:“不了。太无聊了。”


    他不解:“无聊?你说这出剧?这是《乱世佳人》,就是《飘》,《gonewiththewind》。你没看过?”


    “我是说,”她像在开玩笑,脸上表情仍很愉悦,就像早些时候她在办公室说历史很无聊一样,“你们。你们太无聊了。拜拜啦。”


    她扭头出了教室。


    宿舍区依附于一座矮丘陵,至边缘处地势逐渐升高,登上最高点的空地,目无遮蔽,可以望见远处的海,落日时候海与霞光相接,蓝至橙色渐变晕满天空,学校在此地修了几处石头游廊与凉亭,挂上牌匾,称呼此处为“霞海长亭”。这旁边的宿舍楼被学生们戏称为海景房,环境清净,因此是高三专享。至于初来乍到的小高一,常年都入住最老旧的几栋,倒霉如她们,还会被分在最阴暗潮湿的底楼天井。这世界就是如此看人下菜碟。


    李玥赌气说没有胃口,小奇到小超市买来塑料袋装的奶油夹心面包,三个人散步到长亭上,小奇将面包的包装袋撕开,递到李玥面前哄她,她一扭头,气鼓鼓的:“我不要,这种面包不新鲜。”


    天晓得岛上县城直到近几年才有了几家当日现做的西饼面包店,泳柔和小奇从小吃过最多的,就是这种岛外运来的三日保鲜的袋装面包。


    泳柔轻拍李玥的上臂,像哄婴儿的安抚动作。


    小奇嗷呜吞掉半个面包,“刚刚他让你演谁?india?那里面还有个印度人?”


    李玥瞪她,“不是印度,是英蒂。《白雪公主》有毒皇后,《乱世佳人》有英蒂。你不是说让我去演那个吗?这下好了!”这类比风牛马不相及,只是趁机报复,有些玩笑对于承受者来说,像一根极细的尖刺,当下吞没掉了,却永远扎在心口某处,不拔不快。


    小奇揽住李玥的肩,三个人紧挨在一起,慢悠悠走。霞光已至终场,天一霎比一霎黯淡。小奇说:“毒皇后可是全世界第二美丽的女人。”


    “那她也不是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又没什么好的,难道你想当白雪公主,王子不来亲你,你就躺一辈子。”


    “我没说我要当白雪公主!你怎么偷换概念?”


    小奇无辜地看着李玥,“不是你自己提起白雪公主跟毒皇后的吗?”


    这下李玥更是郁结了,报复不成,倒给自己使个绊子,齐小奇这人有种天才,任何人在她面前都很难站上道德高地,因为她要么果断道歉,要么就根本察觉不到自己有错。


    泳柔假装劝李玥:“算了,不要对牛弹琴。”


    “说谁是牛?”小奇的长手绕过李玥,掐住泳柔的脖子,这样一动手,呵得李玥发痒,令她扭动起身子,三个人打闹成一片。


    她们在石头廊上坐下,看了一阵海,李玥的肚子忽然咕咕直叫,小奇一边放肆嘲笑她,一边再次将面包塞到她嘴边,她扭捏几下,终于向饥饿就范,承认这不新鲜的面包其实也没那么难吃。


    泳柔说:“阿玥,今天你发挥得特别好。全场最佳。”


    李玥嘴里塞满面包,从鼻子中发出哼一声,咽一口,含糊说:“我知道。”她将面包完全吞掉,口齿清晰起来:“随他们选不选我。不选我是他们的损失。”


    她还是那个自信又骄傲的李玥。


    可泳柔隐隐担心,这样的表象下,是不是正发生着什么难以察觉却无可逆转的变化?


    李玥忽然说:“英语社算什么?我要考北外。北外英语系。”她明确宣告自己的志愿,实际上,她是说给自己听,不是说给她们听,更像一种自我安慰,在向大脑施放稳定军心的信号。“你们呢?想好将来要念什么了吗?”


    泳柔对未来的规划目前还只截止至这学期的期末考,她想考入年级前50名,而小奇更是只活在眼前这一秒:“不知道。我想喝瓶可乐,这面包有点干。”


    李玥翻她白眼:“能不能有点理想?那文理分科呢?你选什么?”


    “选理啊。”


    泳柔吃了一惊。她以为小奇理所应当要选文的。但她来不及问,也不方便问,李玥才是此刻的主角。


    “高考志愿还是早考虑的好,有些专业有文理限制。我将来想做同声传译,做翻译官。北外的英语专业是全国最好的……”她们散步返回高一教学楼,李玥一路发表对未来的见解,讲着讲着,忽然想起某件要事:“齐小奇,你生日的时候我送给你的书,你看了吗?”


    小奇开始装傻充愣,从李玥身边溜走,躲到泳柔身边来,嘴里嘀咕着些胡言乱语,李玥穷追不舍,伸手拽她,泳柔又被这两个高个子夹在中间,上一次这种场景,她俩还吵得天翻地覆。泳柔一手挽住一个,不顾她俩如何失控,在中间牢牢掌握着前进方向,三个人走着走着,就盯住脚下,忽然默契十足地玩起“同时迈出同一边脚”的游戏,再然后又是“一步只能跨过一个地板格子”的游戏,还有“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游戏,快到她们终于“解体”,一起大笑着飞奔跑过塑胶球场。


    夕阳落尽。李玥笑得最用力,最大声。


    到了高一楼,小奇在楼梯口遇见她的同班好友,受邀去上洗手间,三人分流,泳柔与李玥一同回教室。


    脸上还未褪去的笑容,因撞见走廊上某位不速之客,转眼凝成了外冷中干的薄冰。刚刚坐在英语社成员正中间的“评审主席”,就站在5班教室外。


    他是来找李玥的,他笑着迎上来。“师妹,又见面了。我来找你的。”


    李玥小心问道:“什么事?”薄冰有了裂痕,她的语气中有一点不自觉的期待,泳柔的心也忽然长出希冀来。


    “就是来通知你试戏的结果,我们英语社做事都是有始有终的,不管什么结果,都该给个交待。”他两手背在身后,镜片后的目光炯炯,显然特别自豪。“还有,可能你误会了,我刚刚只是翻剧本刚好看到india,就顺口说了,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不过,我还是跟你道歉,是我考虑不周,让你不愉快了。”他忘情地表演一个绅士。


    李玥试图挤出微笑:“……没关系。”


    “关于斯嘉丽的人选,我是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做b角?”


    “b角?”


    “对。一般成熟的剧团,都会设置ab角,如果a角有突发情况上不了场,就由b角顶替。其他配角我们可以自己人顶,但斯嘉丽是绝对的女主角,b角也要择优录取。你表演得挺好的,但综合形象气质各个方面,我们还是觉得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虽然b角不一定能上台,但你可以全程跟排练,也是个不错的机会,我们的戏剧节是学校很老牌的活动了,参加了一定会有收获的,而且,也能交交朋友嘛。”


    他非常正经地发表完以上言论,或许还十分得意于自己的谈吐成熟、滴水不漏,泳柔逐句听完,感觉气已经积到了胸口,希冀已经攥成拳头,只觉得这人真是个大草包,想一拳锤得他漏气,没成想,他居然还接着说:“对了,还有,刚刚跟你一起来的那个朋友,就是高个子大眼睛的那个,你也帮我问问她要不要来参加,其实她外形也挺适合斯嘉丽的,我们还有很多别的剧跟角色,你们可以一起来玩玩,试一个小角色也行,就当练口语了嘛。”


    泳柔的气彻底积满了,冲口而出:“阿玥,回去吧。”


    “主席”笑笑,挥手道别:“那不妨碍你们学习了,b角的事,你考虑好了告诉我。”


    他走了。李玥攥紧书包的肩带,垂着头颅,紧抿住嘴角,转身进了教室。方才的大声欢笑完全被浇灭了,好大一盆哗啦啦的冷水。泳柔跟在她身后,可她没有给任何人安慰她的机会,一放下书包,就抓起课桌最顶上的物理册子,冲去办公室找老师讲题了。


    预备铃临近,泳柔拿了自己与李玥的水壶,独自去打水。


    她在走廊上碰见周予与心田,她们近来每天课余都在社团办做手工,总是踩着点回来。她无精打采地招一下手。周予问:“去打水?”


    周予掉头与她一起走。


    心田被落在原地,只好自己回教室去了。


    两个人一起往开水间走。周予闷不吭声。她好像总是闷不吭声地走在她身边。


    她拧开李玥的保温壶,天凉,七分滚水三分凉水,吹一吹刚好入口,水声淅沥,破饮水机轰轰颤抖,开水间里人不多,尤其没有人来争这台年纪最大出水最慢的,泳柔等着一壶盛满,转眼看见周予的脸侧边沾上了蓝色颜料,她指自己的同样位置:“这里,有颜料。蓝色的。”


    周予看不见,拿手去摸,泳柔要她从书包里找出纸巾,放到出水口底下去沾湿了帮她擦。一定是涂画大海时用手将头发撩到耳后才沾上的。


    周予任由她换着各种使力方向揉搓,颜料干了,沾住有些干燥的皮肤,难以去除,她借着开水房坏了半边的灯光和外边的月色,全力对付它。“下午我和小奇陪李玥去试戏了。”她说出来。像水流已经突突突冲击着管道的龙头总算被拧开了。


    “嗯,怎么样?”


    她一股脑倾倒而出,义愤填膺地由头至尾讲个痛快,因为讲得太过淋漓,下手也愈发不知轻重,终于把周予的脸给搓红了一块。


    “你说凭什么?”


    “什么凭什么?那个师姐演得很差吗?”周予摸摸自己被搓红的耳边。


    “……也不是。”泳柔终于懊丧地在心里承认,若抛去生疏有别,她也隐隐觉得,杨师姐更适合饰演斯嘉丽。“我是说,凭什么,人跟人生来就不一样。有人漂亮,有人不那么漂亮。有人有钱,有人没有。还有人生在城里,有人生在乡下。”说到这里,她顿生哀怨,眼神忿忿,手上动作却越来越轻,她擦去最后一点颜料,周予耳边的红蔓延到了耳根。“还有,”她公然报起私仇,“有人生来坐在桌上,有人呢,只能在一旁端茶倒水。”


    周予默默拿起泳柔放在饮水机上的水壶。


    “干嘛拿我东西?”她像一只找麻烦的啄木鸟,咄咄啄人。


    “我……帮你端茶倒水。”


    泳柔忍俊不禁,笑完,心里松落一些,更觉得还有一肚子话想讲。


    她想,普通人的成长好像必将经历一个锤炼的过程,这过程有点像阿妈晒制海鲜干货,必定要剥离掉一些什么,除去累赘的内里,晒脱饱满的水分,盐渍入味,将某些训导牢记入心,这样才好长长保鲜、常常上桌,才便于到社会上去流通。当有人来告诉你,你不够美丽,你不够苗条,不够高不够聪明不够格,这便是其中一种晒制人心、剥离棱角的过程。


    她害怕看见自己的朋友遭受这样的锤炼,丢掉自信心,日渐变得干瘪。


    泳柔颠三倒四地将类似这样的想法说给周予听,甚至仔细说了阿妈晒鱿鱼干的全程操作。她从没像这样说出口过,和同学朋友们一起时总只是嬉笑说些趣事与胡话,自然不可能说这些,她的体己密友只有小奇,可她也没与小奇私下说过,若是说了,能够得到的回应可想而知——“香姐晒鱿鱼干了?我们偷一个烤着吃吧。”


    可她却忽然觉得可以把这一切说给周予听,也许没有“觉得”,只是她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周予有点像是每到饭点时候就到她家大排档来转悠的猫,听了她的长篇大论也完全不为所动,可猫长得就一副听得懂人话的样子,听得懂,又说不出,因此是全世界最好的倾诉对象。


    猫耐心听她说到预备铃打响最后一遍,表情果然毫无变化,她将两个水壶抱在怀里转身就跑,“上课了!”


    当天晚自习上至尾声,她收到一张来自猫的纸条,内容非常奇怪,猫手抄了一道数学大题,末尾留言:怎么解?我不会。


    她思考片刻,运算一遍,胸有成竹地在纸条上写下方法步骤,传回给猫。


    她不知道猫为此苦思冥想一个晚上,出此笨招试图维护她也早晚会被锤炼的自信心。


    后几天,李玥不再提起英语戏剧节的事,宿舍天井里的女孩们或是听说或是察觉,也都默契地装作此事从未发生,几册《飘》全部归还给图书馆,大家心有灵犀地将这部书列入禁书名单,为了李玥同仇敌忾。


    周六,方泳柔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出那部《乱世佳人》的影碟拿去县里归还,阿妈问,不看啦?她气鼓鼓说,不看了!根本不好看!太过时了,还没唱戏好看呢!


    阿妈把她叫住,打发她顺便绕道去大伯家送鱿鱼干。


    大伯大姆公婆两个正在家为幺儿学业一事吵嘴,大伯说你这是妇人之见!你要他去学文,他将来是能写诗还是会作文章?泳柔心里同情阿姆,但还是避免搅入他们的战火中去,其实这全无必要,要不是这几年全市高中扩招,光耀连高中都考不上,学文学理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骑车往县里去,又想到那日小奇说要选理。


    光耀要学理。


    小奇也要学理。


    一将这两件事情联想到一起,她心中疑窦顿生。


    她绕道去找小奇。


    齐小奇与女朋友们正在奇丽美发附近的小广场闲逛,几个人在街边吃碎碎冰,见泳柔来,掰一半给她:“我们正好说起你呢。”


    “说我什么?”


    小奇扭头看站在台阶上的冯曳,“就刚刚说起细姑最近在相亲。”她转回脸问泳柔:“那个男的是哪个村的来着?”


    泳柔不知,“好像是县里的吧?说什么是县里的首富呢。”


    冯曳难得主动与泳柔说话:“你见过了吗?他怎么样?”


    泳柔回忆起那个温水鸿,还有他送她的鱼缸,她忽然意识到,原来现在也还是一个将“能够在适当的年龄将自己嫁给适当的人”视为女人的伟大成就的年代。她随心说道:“不怎么样。长得……大脑袋粗脖子,像个保龄球瓶。”


    小奇大笑。只有冯曳一人没笑,泳柔没注意到。冯曳的脸迅速黑了,她站在几级台阶上,脸上盘旋着一朵高处的乌云。


    “你别笑了。我想问你文理分科的事。你真要选理科?”泳柔拉小奇的手。


    “对啊。”


    “我觉得你选文科比较好。你要不再想想。”


    小奇还未答话,冯曳忽然恶狠狠地打断道:“人家想选什么就选什么,关你屁事?吃饱饭了没事干吧?”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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