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曳对方泳柔怀有隐约的敌意,此事早从初中时候就开始。


    没来由的。可能因为初中时候方泳柔从不参与她的叛逆女子同盟。该同盟在县城小年轻勾连成的人际网中,有一个名号,曰“新不了情家族”,汉字间还夹带几个奇怪符号,主要以q*q空间为其互联网根据地,各个成员发表自拍照片与颓废感言,照片全是死人般冷色,要么就高斯模糊只露出女子的眼,其上还有几只蝴蝶,文字也不知所云,诸如“爱已覆灭”、“舍不得醉”。


    还有言道,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在冯曳看来,次次考第一的方泳柔就是好女孩,而她本人则独孤走四方。


    她那野草般的青春如此骄傲,虽然常因逃课被她阿妈揪回家去为一顿衣架折腰,但她是永远、永远也不屑于“上天堂”的。可没成想,青春飞逝如互联网浪起潮落,一眨眼,初三了,再一眨眼,杀马特落伍了,全班同学集体恐慌——九年义务教育行将结束,生在小岛上,考不上学的,渔船捞海鲜,码头卖海鲜,菜场杀海鲜,以上去处任选。


    女孩们惴惴不安,起初由小奇辅导她们功课,但小奇粗枝大叶的,讲题就是“先这样,再这样,很简单的呀”。简单个屁。然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小心翼翼地拿着题去问方泳柔,经点拨竟豁然开朗,泳柔完全能够从她们的水平线出发,抽丝剥茧、层层递进,于是大家都不走四方了,纷纷排队要跟着方泳柔上天堂,冯曳也不情不愿地跟着听讲过好多次,中考结束,叛逆女子同盟全员分数上线,这才换来她们今时日还能在周末拉拉扯扯到处闲逛。


    但人与人之间说不清,冯曳还是不喜欢方泳柔,天生没有缘分对不上磁场,没来由的。绝不夹杂什么微妙的情绪。


    齐小奇回头拿手肘撞冯曳一下:“发什么神经?惊死人。我的事还不就是泳柔的事?”


    冯曳黑着脸一跨而下几级台阶。


    “你去哪儿?喂,冯大妹。”


    “烦不烦?说了别那样叫我。”她头也不回,最后甩下一句:“回家吃饭了。懒得理你们的破事。”


    泳柔早知冯曳不喜欢自己,她只有些错愕,并没有被激怒,冯曳就算跟她老死不相往来,她也不在乎。


    女子同盟的聚会散了,小奇陪泳柔推着车走,她拿定主意要选理科,也压根不看重这件事,泳柔几次想谈,可她的注意力总在别处,话题也就不了了之。


    泳柔没有直言心中疑窦,她不想问,甚至不想在小奇面前提起方光耀。


    她是不敢。她怕小奇说是,是为了光耀。她也怕小奇说是,是喜欢光耀。


    所以她从来不问。


    “刚刚说一半呢。”小奇再次打岔,“细姑跟那个保龄球瓶怎么样了?”


    “……好像不太好。”至少她觉得不好。


    “不好?他们经常吵架吗?”


    “不是啦,细姑姑没跟我说过这些。我只是觉得,”她犹豫,“我觉得细姑姑不喜欢他。”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这种感觉。我跟细姑见面,我不问,她从来不会提起保龄球瓶,而且就算提了,也就只是,只是提起而已。”


    “会不会是细姑懒得跟你说?她老把我们当小孩子糊弄。”小奇作势往泳柔推着的自行车后座一坐,两腿像螃蟹一样蹬着车走。嘴上说着别人把她当小孩子,却身体力行着小孩子的行为。


    “也许吧。可我说他像个保龄球瓶,细姑居然说,好像是有点像。还跟我一起笑话他。她也不觉得他有多英俊潇洒……”提起他,眼睛也绝不会发亮。完全,完全不像小奇提起光耀时的样子。“总之、总之,”泳柔笨嘴拙舌起来,“总之感觉很奇怪!”


    “细姑这么清高的人会去相亲,这事就够奇怪的。我还以为她会单身一辈子呢,谁都配不上她。”


    泳柔一百分赞成。可这岛上哪有女人单一辈子的,她们小小年纪就见得多了,女子早为人妻为人母,常常二十岁出头便已生育两次。中考一结束,班上某位年龄大些的女同学,也才18岁不到,听闻还未登记办酒就住到说定姻亲的男方家里去。就连她们自己,逐渐出落后,在外最常听大人们说的亲热絮语就是将来要替她们介绍个好人家,仿佛这就是乡邻间最大的善意。


    人非莲花,即使在淤泥之上盛开出洁白无瑕的花朵,根茎也难挡侵蚀,早一点一点地被渗透,一点一点地接受。


    然后,有一天,忽然,弯下腰,没入淤泥中去。


    她们还直挺地往上生长着。“自由恋爱也不见得靠谱。我妈跟我爸就是自由恋爱。我爸长得那么丑,真不知道丽莲是怎么想的。你还记不记得我爸长什么样?”齐小奇口无遮拦地取笑着自己的亡父。


    “记得。”寻常男人的样子,泳柔自己的阿爸也没比他好看到哪去。她偷摸想,光耀到了他们的年纪,应该也跟他们差不离。“你这样说他,不怕他听见。”


    “不怕。他应该投胎了吧?”小奇笑着,目光投向街边玩耍的一群幼子,“说不定他就在那里边呢。我看看……那个,最丑的那个小男孩,你看见了吗?”


    泳柔无奈:“那你喊他一声阿爸,看他应不应你。”


    小奇还在笑,“我不喊。我怕他想起上辈子,又回来烦我妈。”


    在泳柔的记忆中,小奇从来没有哭着提起过父亲,他的死因撕裂了她的家庭,可她看起来那样完整,事实上,泳柔几乎想不起小奇流泪的样子。


    小奇忽然摸摸自己的脸,“怎么有一滴水?我不会哭了吧?”她皱起脸假装哭丧。


    “什么呀?”泳柔伸手去帮她揩,一抬手,再一滴水,直直砸在手背上。


    她们一同抬起头。天不知什么时候微微阴了,但并不黑,并不低垂。


    下雨了。早春的第一场雨。


    这场雨会一直下到盛夏。


    气温开始回南,暖而湿的气流自南海而来,以无形之态无孔不入,在低楼层的每一块地板砖、每一面窗玻璃上堂而皇之地露脸,渗出烦人的水雾来。


    周予每日起床惯例先拉开窗帘,坐在上铺发一会儿呆,而今每日一将窗帘拉开,便只看到窗外灰白茫茫一片,太早了,晨六点钟,湿雾萦绕。


    人也是潮的,每一寸肌肤都发腻。


    春天释放信号,于是有些新朋友闻讯赶来,也可能它们早居此地,比起她们更是梅苑天井的原住民,它们身形微小、行动隐秘,却轻易就可掀起惊涛骇浪,比如某天中午浴室中传来一声惊恐叫喊,李玥从隔间内猛然推门而出,身上脱得只剩薄秋衣——“有壁虎!蜥蜴!变色龙!”


    当时周予就站在附近,闻此言,马上默默抱起脸盆换了个位置洗衣——并且她牢记住那一隔间的次序,直到高一结束都没去用过。方泳柔倒一点不怕,还笑着安抚李玥:“没事的,壁虎吃的是蚊子,又不会吃你。”


    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手劲也大,胆子也大。周予困惑地看看方泳柔。


    橡皮糖一样的壁虎也好,比巴掌还长的碧绿色螳螂也好,幸好它们每次出现都是以静止面貌,一动不动的,周予对它们采取统一方针:闭上眼睛假装没看见。只要没看见,就是不存在。


    杂志展的手工活仍在继续,回南天一来,搁置在办公室地板上的岛屿基底与一些零散装置被湿气入侵,过了一个周末没人看管,情况不妙,只得报废重来,因此进度更加紧急了。周予是主力选手,她有一点美术基础,还非常擅长照虎画猫,总能莫名其妙地鼓捣出一些很像那么回事的东西来,可她爱神游的毛病难以改进,导致手上总是受伤,被这个割了那个刺了,终于十指贴了四块止血胶布,小关师姐见了问她,你是玉做的吗?这么易碎呢?


    她举着那四块胶布,晃到106寝室门口,方泳柔正在叠衣服,见她来,问她怎么了,她就伸手要她看。她一关心是怎么弄的?她马上一本正经地逐一讲解,哪里是裁木板搭码头时被木刺给扎的,哪里是抽a4纸来画草图时被纸给割伤,她语气克制、声音平静,言辞间却是大肆渲染伤情,故作隐忍地微皱着眉头说:“一直流血,流到地上。”


    方泳柔还未聊表慰问,李玥背着书包回来了,瞄见她这一双手,大呼小叫:“怎么搞的?容嬷嬷拿针扎你了?”一句话将她前文的渲染全面击碎,泳柔乐得直笑,还好心替她解释:“是木刺给扎的,流了好多血呢。”


    “消过毒没有?我找碘酒去,你等着,重新给你包一遍。”李玥风风火火往108去了,大有找出碘酒就要撸起袖子把她摁倒的架势。


    她摆出来博取同情的手还悬在半空,泳柔便伸手轻轻托住,起初是某种漫不经心的玩闹,像小孩子玩掌心触碰又抛起的游戏,忽然,泳柔想起些什么,手指便下意识收拢,牵住她的手,凑近一些来,小声问她:“最近阿玥是不是怪怪的?”


    “哪里怪?”她的视线看向牵住的手,肌肤的触感并不干燥,这发腻的回南天,令碰着的每一寸更紧密地黏连,好像马上要永远胶着在一起。在那一瞬间,她心里是这样盼望着。


    方泳柔察觉她的视线,很快地,又很自然地放开了手。


    “她最近连饭也不吃了,早读下课不去食堂,下午放学又说她要先去图书馆自习,打球也没以前勤快了,你说她会不会是去……”


    “找到了!”


    话只说一半,李玥的回马枪已经杀到,两个人马上闭口不谈,周予乖乖在泳柔床边坐下,十指纤纤任李玥摆弄,实际上她的伤口早就止血了,但李玥的热心肠必须有处安放,碘酒触及伤口那一刻,她向站在李玥身后的方泳柔投去一道幽怨目光,可方泳柔装作没看见,憋住笑转头看门外的夜空去了。


    这时候,她的视线边缘忽然闪过一个黑点。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


    她不该去看的。


    若没看见,就是不存在。


    那黢黑发亮的椭圆身躯,停留在柜子下层的鞋架上,长须触角微微抖动……


    她的手一定也跟着抖了一下。


    “你在看什么?”李玥顺着周予的目光扭过头去。


    2011年3月下旬,春,梅苑宿舍楼大震荡。一声惨烈的尖叫响彻夜空。后来,周予的食指关节处被木刺扎伤过的位置留了一个浅浅的疤,她一直坚信是李玥给掐的。


    李玥甩开她的手惊叫:“蟑螂!有蟑螂!”隔壁床上铺的女生闻言从床上弹起,像马上要从天花板掏一个洞逃走。黢黑椭圆受了惊,慌忙夺路,振翅起飞,它一拍动翅膀,屋内立即掀起七级海啸,比蝴蝶效应要迅猛得多,李玥一边团团转一边用力跺脚,两手狂乱地挥舞,试图为自己创造一个虚空结界,刹那几秒中,周予的脑子已接近停滞,她秉持一种不呼吸就不会被敌人发现的原则,一动不动地坐着,视线余光中捕捉到方泳柔铺着牡丹花枕巾的枕头,心里想的是,若一会儿她拿这枕头来防身,方泳柔会不会跟她绝交?


    兵荒马乱之中,方泳柔弯身拿起一只拖鞋。


    她彷如一个战神,一切动作都像动作片里最终决战前的慢放镜头。


    音乐激昂,战神面庞坚毅地穿过一片混乱的杂兵,不疾不徐地为手中的a-k-47上膛。


    周予屏住呼吸。


    战神扬起手来。


    枪声响。(实际是拖鞋拍在柜子上的声音。)


    慢放结束,世界恢复正常倍速。


    敌蟑应声,凄凉地从半空中滑落。


    泳柔用纸裹起不再动弹的黢黑椭圆,将它扔进了垃圾桶。


    周予总算站起身,趁着没人注意,迅速往门口挪动了两步,确保敌蟑一旦诈死,自己可以马上逃跑。其他女孩不像她一般自持(自持是她的自我感觉),马上陷入对战神的狂热崇拜,隔壁床上铺恨不得以身相许,多亏泳柔,她才总算不用在天花板上挖洞逃生。李玥惊魂未定,她叫得嗓子都哑了,不得不清了清嗓子,还拼命摸着胸口:“吓死我了。我再也不来你们这儿了。”说完她就夺门而出,紧急撤离。


    见周予还站在门边,泳柔问:“你不怕呀?还站在这儿。”


    周予确认自己刚刚没有流露出害怕的痕迹,镇定地摇头:“这只蟑螂会飞,它怀孕了,孩子还没生下来就被你打死了。”言下之意是:你真残忍。


    “我把你打死你信不信?”


    天井对面的宿舍间纷纷有人出门查看刚刚那石破天惊的尖叫到底所为何事,小奇也推门出来,站在103门口,大声向她们喊话:“发生什么了?”她的目光追随李玥,“阿玥,刚刚是你吗?”


    可李玥像什么都没听到,慌忙喊道:“周予!再不回来我锁门了。”随后匆匆进了108的门。


    好像喊了那么一句,就表明她是没听见,不是故意不搭理齐小奇。


    可事实上,她们已有两周时间没有说过话了。


    李玥不与朋友们同行去食堂,打排球的时候,总待在离小奇最远的那个半场,偶尔小奇隔着教室窗户与她打招呼,她也不咸不淡的,应一下就闷头看书做题,要么就是忽然有什么要紧事,马上跟身边人说起话来。一切看起来都很自然,自然间又有一丝僵硬,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疏远不需要契机。


    梅苑天井陷入蟑螂疑云之中,教生物的方老师在课上听说此事,唯恐天下不乱地告诉她们,蟑螂的繁殖能力名列世界十大榜单,看见一只,意味着附近还有一千只。一千只!埋伏在暗处的蟑螂大军令人心惶惶。宿舍的灯一熄,李玥就杯弓蛇影地竖起耳朵,一有风吹草动就以为是蟑螂出没。周予在黑暗中说:“一千只,10间宿舍,60个人,每人17只。”


    李玥骂她:“睡你的!算这个干嘛!”骂完又自己算起来了:“你们说,泳柔一个人杀34只应该没问题吧?”


    不巧,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算在方泳柔头上的杀敌配额越积越多,蟑螂若敢在5班的几间宿舍里冒头,目击者必奔走来报,害得泳柔被周予起了个新外号,叫蟑螂将军,这比以前的那些什么状元小妹、背书大王还难听多了,尤其以她那一贯假正经的可恶嘴脸说出来,更让泳柔恨不能把她掐死。


    每次灭蟑大战,天井内大呼小叫,大家互相串门围观,三分害怕的被牵连成十分害怕,半成勇敢的被撺掇成十足勇敢,小事变成天大的事,变成拉扯胡闹,变成大声欢笑。


    蟑螂好像知道李玥怕它们,欺软怕硬,老在108出没——应该说,据闻,它们老在108出没。最频繁的一周,连着三天夜里,传令小兵程心田跑来将泳柔叫到她们房间,可泳柔一去,根本找不见蟑螂的影子,找不见,又怕蟑螂随时冒头,于是留在108接受热情款待,聊八卦吃零食,临近熄灯才匆匆跑去洗脸刷牙。


    这么折腾了几次,泳柔察觉不对,仔细一问,李玥说,好像就在那后边呀,她迷茫地问上铺的周予:“你刚刚是在哪里看见的?”


    周予摘下耳机,伸手一指:“就在鞋柜那儿。”她盘腿坐在床上,身着长袖睡衣,奶白色套衫上绣着木偶匹诺曹,每次泳柔来,她都戴着耳机在床上翻杂志,人一多,她的话就变少。泳柔盯她几秒,她的目光开始游移,“就是那里。你再看看。”


    泳柔瞧她分明就像心虚。“昨天跟前天也是你看见的?”


    李玥说:“对。周予眼睛尖。上次在你们宿舍,不也是她看见的嘛。”


    泳柔微笑:“那你见了怎么不顺便把它踩死?你不是不害怕吗?”


    “……它们也是地球居民,我不想杀生。”


    泳柔心想,此人真是狗屁不通,长得不食烟火,穿着可爱卡通,言行一本正经,思想乱七八糟,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保持一致。“你这骗子!”她压低声音。她下意识地遮掩周予的恶作剧嫌疑,将这当成她们两个人的秘密。两个人的秘密,听起来就让人心生愉快。


    “我骗你什么了?”


    “你就是当代的螂来了!”


    周予笑一下,放弃假装无辜,弯下腰来凑近她,好像要坦诚什么秘密,结果只是很认真地问她:“我们明天早饭吃什么?”


    我们。明天。


    其实,周予偷偷在心里练习过这个词语组合。


    她近来太忙了,午休与晚自习前都待在社团办,课时课间又要应对功课以免从年级前百滑落,只有早读下课短短四十五分钟得闲,因此她每天都格外认真地吃早饭,细嚼慢咽,将这段时间当作全身心的放松。心田与齐小奇常跟她们一起吃饭,有时旁边座位还会有其他同班同学,大家对于集体都有一种很自觉的追随感,一旦观察到身边人的餐盘都消灭得差不多了,或是有人已经停下了筷子,就马上加快动作,或是草草地将食物浪费掉,周予没有这种自觉,即使身在人群中,她也完全活在自己的磁场里,同学们注意到这一点后,也就纷纷结伴离席,她们意识到,在周予心中,大家不是“一起吃饭”,而只是凑巧坐在一起罢了。这种孤清是没有恶意的,顶多只是会被大家当成怪人,然而怪人往往也察觉不到自己的奇怪。


    每天都只有方泳柔陪她到最后,周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因为她与她是“一起吃饭”,是约定好的,是坚不可破的,至于其他人,来去是她们自由,她意识不到人家是等她等不下去了才走的。泳柔偶尔会带一本星火单词,自己背几个,时不时地提问周予几个,食堂宽阔,三面开窗,吊顶很高,不下雨的早晨,整个空间都沐浴在柔和清亮的阳光中。两个人总在四周早已空空荡荡的时候才收拾餐盘离开,学生们都回教学楼了,校道上也空荡荡的,她们有时聊天,有时什么也不说,只是并肩走着,看花,每周都有某种花开,某种花谢。此时正是花的季节。


    傍晚时候就没有这样的清闲了,一放学,周予就到社团办去,顺路在小超市买一个袋装面包和一盒牛奶,办公室里总有六七人在,大家携力开工。二十分钟后,程心田会有些狼狈地推门进来——手中提着七八人份的饭。


    这天也与往日一样。


    事情不知是怎么发展至此的。


    反正,从某一天开始,大家都纷纷在下午课间跑到5班教室来,把自己的饭卡交给心田,理所当然地说:“拜托你啦。我放学去社团办帮忙。”


    心田问她要饭卡时,她看看那厚厚一小叠磁力卡,沉默地摇摇头。


    “我多买一份又不麻烦。你真不要呀?”心田笑,把饭分发给大家时,她也笑,谁都不会觉得她对此有所不满,她好像以此为乐,大家便接受得心安理得。


    某个男生打开盒盖,嫌弃地大叫起来:“怎么是冬瓜啊?早知你帮我打这个,我还不如跟周予一样吃面包呢。”


    周予闻言,顺手将手边还未拆封的面包扔过去,“跟你换。”她放下画笔,接过男生手里的饭盒,转开视线,“冬瓜挺好的,长得跟你有点像。”


    哄堂大笑。男生也笑:“喂,怎么人身攻击?”


    周予装作不解:“什么?”


    她将饭吃完,独自下楼去洗手间,路过英语社,凑近半阖的门边去看了几眼,有个师姐问她找谁,她便问,《乱世佳人》在哪里排练?


    听了师姐指路,她转去大楼另一侧的排练厅,正数第三间,念诵英语台词的声音自门后传来,她透过窗,看见李玥坐在角落,低头默念着手中的剧本。


    方泳柔猜得还真准。周予静静站着看了李玥好一阵。


    李玥终于转过头来。


    她第一次在李玥的眼中见到那样窘迫的、躲闪的目光。


    李玥从排练厅中走出来,左顾右看。“你怎么来这里了?你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知道。我迷路了。”


    李玥掐了她一把:“你演技好烂!你会帮我保密吧?”


    “干嘛要保密?”


    “……我不是正式演员,只是来参加排练,到时候又不能上台,告诉大家干嘛?”


    她脱口问道:“b角?”


    “你怎么知道b角的事?泳柔告诉你的?”


    “……不是。我猜的。”


    李玥又锤她一下,“都说了你演技很烂!我又不会怪泳柔。总之,我来排练这件事,就你,我,我们两个人知道就行了。”


    周予望向排练厅内。“哪止两个人?这里那么多人。”


    “你烦不烦?我是说,别让班里其他朋友知道了。”李玥想了想,又特意叮咛:“也别告诉泳柔。要是告诉了她,她说不定就告诉……别人了。”


    哪个别人?周予没有细想。“哦。”


    “哦什么哦!”


    周予忽然说起另一件事:“最近我们在准备展览,”她是个不擅长引导话题的人,只好开门见山,“心田每天都去食堂帮其他人打饭。她一个人,买七八份。”好像听起来不够严重。她改口说:“十几份。”


    “那么多?这些人自己没长腿吗?就不能轮着去?”李玥果然忿忿不平起来,“等下次,明天!明天他们来我们班的时候,我骂他们。程心田那人就是太好说话了,总是笑,我倒宁愿她像上学期在卡啦ok一样,有点脾气,才不会被欺负。不过,也不知她那天是怎么了,可能有心事,后来我问她,她也不说,笑笑笑,成天笑。”她越讲越气,恨铁不成钢。


    目的达成,周予很快溜号,回到新风的办公室,自窗户望出去,今日的排球场上是些陌生面孔,早些时候下过雨,地上还有几处水渍。


    她埋头做手上的活。因回暖而潮湿的南方三四月便这样时而雾时而雨,像明媚如花的少年人揣着各自心事一般流逝,有不快乐,但那不快乐是像水珠一样轻的。


    每个人的心都插上翅膀,恨时间不能光速往前进,各种活动的宣传日渐铺天盖地,器乐街舞演出、流行音乐会、辩论赛、冷门学术沙龙、书法艺术展、球类趣味赛……这一切令所有人都能将繁重课业与残酷排名暂时抛开,朋友们一碰面,先是互相吹嘘一番自家社团的活动,再约定好去为对方捧场——实际上,最令少年人们快乐的事情便是“约定”,一起达成某件事情的约定、互相支持对方的约定,大家是为了未来的约定而对未来满心期盼着。


    校庆开幕前的最后一周,返校时候是个大好晴天,气候暖和得正宜人,泳柔将秋冬外套正式剔除出上学的行囊,轻装上阵,空气舒爽,微风正好,她的心情也正好,走入那一方熟悉的天井,周予正站在106窗前,见她来,站在原地望着她走近,像在等她。


    周予也脱了外套,只穿着校服衬衣,身子薄,眉目清,干净得像此刻的天。明明是日日都见,周六一早放学回家,周日傍晚就返校,可泳柔却忽然觉得与周予久未见了,久别重逢,令天地可亲。


    “在这干嘛?周大善人。等我呀?”自从周予发表“不杀生”言论之后,她就常常以此取笑她。


    周予没有否认,只等着她将行李归置好。“走吗?”


    “去哪里?”


    “你跟我走。”周予在表达期盼时,总有些隐约的别扭,因此显得可爱。


    她跟着她去,两个人上了高一教学楼最顶一层,途经几间新媒体大教室,走到一间门窗紧闭的教室门口。这一层没有班级,学生们不来上课时就寂静无声。


    眼前这间教室没有门牌,厚重的窗帘挡住视线,看不见内部是何面貌。“这间教室是干嘛用的?”隔壁是电脑课的教室,再隔壁是英语视听课的教室,唯独这一间,方泳柔从没来过。


    周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锁。


    屋内另一侧的窗帘也拉着,灰暗笼罩整个空间,两个人进去,周予将门关上,临时透入的光源消失了,泳柔站在原地,眼睛一点一点适应,这阴影中的整个世界,也一点一点地向她开放着。


    这间教室没有讲台与课桌椅,显得尤为宽阔,泳柔能够看见内侧窗下有一台轮廓起伏的庞大装置,占去室内三分之一的空间,其余的地方零散放置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桌台,像围绕着巨大岛屿的伶仃浮岛。


    “你不开灯吗?”她问周予。


    “嗯,天黑了,该开灯了。”周予走向那一台大型轮廓,弯下腰去摸索。


    一串小小的黄色灯光亮了起来,随后是另一串,再一串,泳柔看见了,那是岛屿的山陵之间,一座又一座小小的村庄,还有挂着红灯笼的集市街道,然后是庙宇院中的香炉,再是最角落处的小小码头,码头边上的蓝色水面上浮着一串挂连在一起的渔船。


    小岛在夜晚亮灯了。这里是新风社的展览厅,眼前是一座岛屿的模型。


    南岛中学的灯最后被点亮,校名的四字灯牌缠绕在石砖颜色的小楼顶端。


    周予说:“我们就在这里。”


    方泳柔微张开口,心中触动,惊叹得无话可说,她看不出那些精巧的小部件都是用什么做成的,她的手指触到最边上的沙滩,摸到一手细细的沙。


    周予说:“然后,天亮了。”她拉开窗帘。


    小岛的天亮了。


    一切都熠熠生辉地出现在泳柔的眼前,丘陵是绿的,上边覆着植被,还有一丛一丛的森林,柏油色的环岛公路沿海铺开,上边驶着一辆小小的107路公交车,还有两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


    教室窗外云霞漫天,本是日落,此刻却变成了眼前小小岛屿上的日出,小岛的天空笼罩着小岛。


    泳柔说:“我家在这里。”她指向一处村庄的边缘。那里没有“状元之家”的小牌子,她很满意。“我走这条路,”她的手指一路移动,绕出丘陵,走上沿海公路,“就这样走到学校。”她的手指抵达南岛中学。“然后就见到你了。”


    “以前呢?初中的时候怎么走?”


    “初中在县里……”她仔细看着,手指再次从家出发,“这样走。我都骑车去。沿路有一家卖炸串的,一家租小说影碟的。我的压岁钱都被这两家店赚走了。”


    “小学呢?”


    “小学在家附近,是我们附近几个村子合办的。”她看来看去,“这上边没有,大概在这个位置吧?我都走着去的,我们一整个村的小学生一起去,一路上吵死人了,每天都有人摔进溪里去。”


    “你呢?你也摔过?”


    “我才不像她们一样幼稚,满身湿了还怎么上课?”她一直俯身看着小岛,这才抬起头,看见周予站在窗边注视着她,眼中映着窗外柔软如纱的云霞。她急忙低下头,却不知自己在急忙些什么。“还有一条路我最常走,就是逢年过节,跟我妈一起去庙里上香。”她的手指寻到圣伯公庙,发现那儿放置着一个小小的签筒。“这是什么?”


    周予拿来递给她。她摇一下,掉出一根签,是用裁成一半的竹筷做的。这一签是“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又摇一签,是“直挂云帆济沧海”。整整一筒,全是上上签。


    “这是你想的?”


    周予诚实否认:“不是。是心田。她说做给高三师兄姐。”


    “我就知道。你这种螂来了的骗子,怎么会出这种好心肠的点子。喂,怎么一直是我在讲?你才是展览的导览员。”


    导览员支支吾吾:“我现在业务还不熟练。还没完成呢,门口的海报没贴,杂志也还没印好,还有一些小东西要做……”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是嘀咕着说:“你是我的第一位观众。”


    方泳柔没有回应这句话,她正仔细观察着手工岛屿边缘的某一处,虽然依比例看来有些太短,但那确实是海之角的位置,“海之角上怎么没有灯塔?”


    “灯塔?”


    “你看,这个角叫海之角,在最尖尖这个位置,有一座灯塔。海岛都要有灯塔的,夜里开灯,用来指引海上的船。应该还有其他灯塔,但这一座离我家比较近,我只去过这一座。”她四处看看,发现这座手工小岛上,没有任何一座灯塔。


    “……地图上没有显示这里有一座灯塔。那座灯塔是什么样子?”


    “就是白色的外墙,不过有点脏,上边有一圈屋顶,再一圈屋顶,然后一个尖尖。”泳柔拙于描述,只能说是个白色的圆柱体上顶着个矮矮的圆锥体,“灯塔都长得差不多,你上网搜搜看。不过,没有灯塔也不碍事,这座岛已经够好看的了,你们的展览一定会很受欢迎的。”


    周予对她的恭维并不买账:“你不带我去看吗?”


    “……也可以。”她计上心来:“要不,这周末我们就去。”


    她快速对“我们”的定义做出了补充:“你,我,心田,再叫上小奇跟李玥,说不定,这样她俩就能和好了。要不再叫上……”


    周予一脸为难地打断道:“人太多了。”


    “那就我们五个。周六放学,我们一起去看灯塔。”


    她们立下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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