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碎光在花哨的墙面上飞转,谢顶的中年男人梗着脖子高歌完毕,在台上对麦克风嘶吼至浑身颤抖:“卡啦永远ok!谢谢大家!”


    方细撑脸坐在角落的破烂软包卡座,看着这出闹剧。


    “你们平时就来这种地方?”她看一眼手表,略显鄙夷地说:“晚自习还没下课,就喝成这样了。”


    “有什么不好?多热闹。”虞一嘻嘻笑着将开心果送入口中,高举啤酒杯为上台献唱的乡民欢呼,这间落后的歌厅没有包厢,所有相识与不相识的客人都共听一曲。“好好的周五晚上你不去约会,怎么跑来参加我们这种老掉牙聚会了?”


    方细的杯子只空了三分之一,虞一已喝掉第二杯了。


    “哪里老掉牙?不是有你这种年轻时髦的美女在吗?我总不能次次都缺席。”实际上,她以前从没参加过类似这样的年级组聚会,此时坐在这里,正是为了躲避所谓的“约会”。


    虞一笑开了花,“酒真是个好东西,还能让我听见方老师夸我是年轻时髦的美女。”店老板阿海送来一碟鱿鱼干:“虞老师,来一碟南岛特产,送你的,吃吃看。今天啤酒怎么样?上次你说不喝珠江,我特意进了乌苏的。”银色灯球的碎光落在虞一略微上翘的眼角,像一只蝴蝶停落,“多谢海哥。”她笑着眨眨眼,那只蝴蝶扇动翅膀。


    方细不知他们是怎样结识的,总之美女走到哪里都不缺人献殷勤,阿海回柜台去忙,虞一撕开一条鱿鱼干,只吃一点就将剩余的搁下,“太硬了。”她笑笑的,不像方细会对不喜欢的东西冷言嘲讽,却有一种真正将其拒之门外的干脆的冷漠。


    “喂,不要浪费渔民的心血。”渔民的女儿提出抗议。


    “哎呀,抱歉。”此句当然不真心。那蝴蝶的翅膀闪闪烁烁。“说真的,方老师,”虞一斜过身子与她耳语,“你是不是不想跟你男朋友约会,拿年级组聚会当挡箭牌?”


    “是是是,全被你猜中。”越是轻易承认,越让人不敢相信,反正都是酒后醉谈,谁也当不了真。


    情人节至今,她与温水鸿交往两个月有余,每周末见面,周五或是周六,其他时间,她一概说要备课。见面无外乎吃饭看戏,饭桌上自然是规规矩矩对面坐着,电影院里则在中间放一杯爆米花做隔断,并肩走一小段路时,草草牵过手,有几次告别,温水鸿要吻她,她说怕人看见,吻过两次面颊与额头,还有一次浅浅碰了嘴唇。


    倒也不至于反感,只是无法投入,她不喜欢他人皮肤的质感,一触碰就会开始在心里想象皮下组织的组成模型。她谎称是初恋,不习惯与恋人相处,说这话时,她分明看见温水鸿眼中射出惊喜光芒,从此对她愈加热切,像要以大爱融化坚冰,实际上,她明白这只是男人无聊的征服欲作祟。在广州念书时,她当然尝试与其他男子接触过,但也磕磕绊绊,很快不欢而散,她自认对那些人算有一些欣赏,但触碰才知,那不是对亲密的向往。


    听闻周五晚上有年级组聚会,她马上以此做借口,推了这周的“约会”。


    音响奏起一段轻柔前奏,阿海大踏步将台上的话筒递过来,“虞老师,王菲的歌,我给你点的。”


    虞一也就落落大方地开始唱了,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唱到这里,她牵方细的手,蝴蝶掠过她的眼尾眉梢与笑着的嘴角,与她共演深情。


    三分酒意浮沉,方细任她牵着,笑她虚情假意,两个人拉扯几下,她静下心听她唱歌,看着她碎光中的美好侧颜,心中忽然想,自己从没能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下唱歌,从前没有,大概以后也不会,人与人如此不同。她想着这些,没有一秒钟想到皮下组织。


    歌唱完,就有其他桌的男士来请虞一喝酒,与那个阿海一样,方细一眼就知他们绝对没戏,县城的普通男人,个子不高还罗圈腿,皱巴巴t恤衫底下突个小肚腩,笑起来一口黄牙。请了一杯,还不停从他们卡座转头来向她们挤眉弄眼,终于有一个硬是挤过来坐,说要“交个朋友”。


    “不太方便呀,大哥。”虞一牵起方细的手,“我们是一对,你看不出来吗?”


    其他同事权当看热闹,没人戳破她。


    男人夸张大笑:“你骗我玩的。你们两个都这么漂亮,长发飘飘的,同性相斥,我懂的。不是本地人哦?你们城市人就爱开这种时髦玩笑。”


    方细说:“同性相斥是物理。实际上,生物界中存在很多同性恋行为。”


    男人好像不习惯这词汇,表情尴尬起来,“哎呀,哪有什么同性恋啦,都是玩玩而已。我们也是出来玩的,明白的啦!再请两位美女喝一杯呀?”


    “不了。喝多了,想吐。”虞一笑着倚向方细肩头。


    “那请你合唱一首歌?请你一杯酒,一起唱首歌,不过分吧?”


    同事们劝阻,他才知她们一行人数众多,又是名校教师,这在岛上是地位颇高的社会身份,不是他能轻易得手的纠缠对象,只得悻悻离去了。方细心里厌烦,拉虞一衣袖:“不如我们先走,这里空气不好。”


    王主任站在永远歌厅门外打电话,见她们出来便问:“虞老师、方老师,要走啦?”她凑近来跟虞一说小声话:“那个阿海没有骚扰你吧?他对你有意思,我看出来了,我跟他说了,让他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要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你就跟我说,下次我们换地方。他哪配得上你啊?真的是,比起上次姐跟你说的那个公安局的男孩子,真是差得远了。你考虑一下呀?”


    虞一连连点头:“考虑。我这就回公寓去好好考虑。”


    “方老师,你呢?终身大事有着落了吗?用不用我帮你留意留意?”


    方细也连连点头:“有。我这就到我对象家里去。”


    她走至隔壁小巷,从停得歪七扭八的摩托车堆中捉出自己那辆,醒觉自己刚刚遭人劝说喝了一点酒,坐着时还不觉得,一起身酒意即刻上涌,她回头看虞一,摊手,“只能走路了。”


    虞一从她手中接过车头,将脸颊边卷发拂至耳后,神采如常,毫无醉态。“我来开。”


    一定是疯了才会上这辆贼车。方细想。


    但酒精令身心发热,灵魂势必想要挣开一些什么。


    “方老师,你的酒量是不是有点差?”虞一把控车头,车速匀匀,风也匀匀。县城过了夜九点就少有行人,一拐出主干道,更是只剩黑夜与风与她们一车两人。


    “虞老师,你在酒驾。”


    虞一大笑,“你是我的共犯。我们应该马上辞职,避免荼毒祖国的花朵。”


    方细晃晃发昏的脑袋,喃喃地说:“快十点了。小孩们要下晚自习了。”她的时间是以学校的工作为刻度的。


    “你要我送你去哪里?你对象家如果在市区,我就只好把你抛在路边了,摩托车不能上大桥。”


    “喂,你骑着我的车,居然扬言要把我抛在路边?”


    “好吧,你要去哪里?我会送你去天涯海角。这样可以了吧?”


    “不去天涯海角,回家就行。”


    “回家?你说回教师公寓吗?”


    “嗯。那就是我的家。我没有别的家了。”


    虞一沉默地开过一小段路,随后说:“你要是觉得晕,就靠着我。”


    “好的。”方细将脸贴在虞一的后肩,闻见一点染发膏的气味,香水的气味,当然也有酒的气味,那是花花都市的气息。她喝醉了,酒精发作至最大限度,她忽然觉得非常困,可以乖乖听令,也可以说出一切心声。“虞老师,你说,美丽算不算一种资本?如果算的话,那你应该算是富可敌国。”


    “哪种资本?你是指,他们看我美丽,就请我喝一杯酒,请我喝了一杯酒,就要求我陪他们聊天,唱歌,上床。这样的资本吗?”


    换方细久久沉默,久得虞一疑心她睡着,怕她歪倒,腾手来拉她的手环住自己的腰,她才又说:“要下雨了。”


    “最近一直下雨。”


    “这次是大雨。”


    “你怎么知道?”


    “我闻得出。大雨之前的海岛,就是这个味道。我在这座岛上太多年了。你知道这里有个地方叫海之角,那里有一座灯塔,以前小时候,我们村那些小屁孩都觉得那就是全世界最远的地方。我比他们聪明多了,我知道那根本不是,这世界很大,特别特别大。虞一,你就是从那个特别特别大的世界来的。”


    摩托车行驶得很慢,越来越慢,才足够听清风中的平静耳语。


    虞一说:“我们要到家了。”


    *


    墙上时钟差一刻十点。教室里秩序不佳,周五晚自习,全年级只有一个值班老师巡堂,周末在即,校庆临近,教室里挤着六十几颗蠢蠢欲动的心。


    周予摊开角与角完美对折的纸条,方泳柔秀丽工整的字迹写:心田明天不能跟我们一起去了。


    她回:为什么?


    好像是家里的事。还有,可能要下大雨了。


    你怎么知道?


    蜻蜓飞低了,而且,我闻得出。


    周予提笔在最后一条回复下写:狗鼻子。然后将纸条叠起,夹入学生卡套内。


    她闻不见空气中有任何异样。


    程心田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像在睡觉。去年秋天在花鸟市场看见的事,周予一直放在心底,从未细想,也没去深究,她知道发生在永远歌厅的事情一定与那有关,但她问不出口,就算问了,得到了答案,然后呢?她不懂安慰人。要是无意中获悉这个秘密的人是方泳柔就好了。


    若是她的话,会怎么做呢?周予俯身趴到桌上,全班都在走神,她也偷起懒来,散漫浏览着眼皮底下的英文阅读题,目光不时飘向泳柔的背影。


    明天就是一起去看灯塔的日子。


    这一周好似特别漫长,又特别快乐。


    虽然每天都过得没有什么不同,起床号午休号熄灯号,预备铃上课铃下课铃,食堂的菜色循环出现。但这周天气晴朗,晒在天井的衣服们都干爽起来,也许因为这样,才特别快乐。


    下课铃响,她脚步轻松地回宿舍去,走出户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天空,确信并无半点要下雨的痕迹。


    明日天晴,去灯塔的路上,她要漫不经心地问方泳柔一句,你不是说你闻得出要下雨?


    她打定这样的主意,拧开宿舍的挂锁时还在偷笑,她推门,然后笑容僵在脸上。


    她觉得她一定跟那只蟑螂对视了。


    她静止。它也静止。


    螂来了。螂这次真的来了。


    她默默退后一步,将门轻轻关上。她的手在发抖。一定是因为这只蟑螂大得太夸张,她才怕成这样。


    她握着门把,站在原地,试图重启自己的大脑,此时有信号输入,是脚步声与谈笑声渐近——方泳柔与106的其他同学们一起回来了。


    她强装淡定,尽量不那么仓促地向方泳柔走去,其实心里大喊:蟑螂将军!救救小女子吧!


    “你干嘛?”方泳柔在106门前停下脚步,让开身子,让室友们先进屋。


    她张口两次。泳柔困惑的目光渐渐带笑。她总算发出声音:“……有蟑螂。真的。”


    “哦,你又不害怕,找我干嘛?它是地球居民,你不是要和它和平共处吗?”


    “……李玥害怕,她快回来了。”


    泳柔嘁她一声:“带路!”


    她毕恭毕敬地为将军引路,开门之前告诉泳柔:“就在那个白色的行李箱上。”然后打开一条门缝,自己躲在门后,避免看到屠杀现场。


    将军进了屋,并无什么想象中的战火纷飞的大动静,而是速战速决,很快就矫捷地闪身出来,手中捏着一团白纸。


    周予尽量不去看那团白纸。可其中好像露出了一条触须,还轻微晃动了一下。


    一定是风。


    方泳柔说:“喏,你的动物好朋友。还活着呢,你要不要拿去放生?”


    周予假装没听见,“我觉得,丢到厕所去冲掉比较好。”蟑螂九条命,扔进垃圾桶,指不定会在半夜复活。


    “还说不杀生呢,明明是要对人家赶尽杀绝。蟑螂都出窝了,我看,明天真的会下大雨。”


    “下雨可以撑伞。”她小心翼翼地将话兜住,怕泳柔说要取消明天的约定。


    泳柔走去将蟑螂冲掉,临走还在她眼前虚晃一下那团白纸,骂她一句:“叫你装不害怕!吓死你!”


    天井里热闹起来。周五晚上总是最热闹的,大家要排队打电话回家、要“清理”掉这一周还没吃完的零食、要欢庆周末终于到来。


    李玥与齐小奇前后脚回到天井,身边簇拥着各自的好朋友,大声谈着各自的笑,像天空中两朵各不相干的云,暗自较劲地憋着雨。


    108与103分属天井两侧,她们像两条相交线渐行渐远,各走各路。


    直到齐小奇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喊:“喂!李玥,明天见。”


    李玥被她叫住,别扭地应了一声:“哦!”


    泳柔好说歹说几次,李玥才终于答应与她们同去看灯塔。


    齐小奇走过来,同周予打了个招呼,向她们提议道:“要不明天你们也别回市区了,留在泳柔家过夜。等天黑了,我们一起去海边放烟花。”


    过夜、烟花……周予还在缓慢思考这个提议,李玥已经忙不迭地拒绝:“不行,我下午就得回家,我要跟我爸妈一起吃晚饭。”


    齐小奇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笑,“什么饭那么重要?都一起吃了那么多年了,少吃一顿不就行了。”


    李玥语气冷硬:“怎么不重要?平时也就周末能一家人一起吃几顿饭。”


    “不去拉倒。小屁孩,那么恋家。欸,下周表演赛,你要不要跟我一队?”小奇伸手要去搭李玥的肩。


    可李玥躲开了。“等师姐来分队就行了。”


    此刻异样的氛围莫名像是暴雨前夕,一切如常却忽然刮起肃杀的风,两个人,一个嬉皮笑脸却不断试图去触碰底线,一个黑口黑面紧紧绷着心内脆弱的弦。


    “我去刷牙了。”李玥转身要走。


    “干嘛这么冷漠?你最近都不怎么去练球,忙什么呢?该不会又去参加那个什么英语戏剧节了吧?”


    小奇嗓门太大,引来好几个同学侧目。


    李玥的动作凝滞了一刹。


    周予后退一步靠住墙,风雨欲来,她必须躲入避雨的屋檐。这两个人都是她所不能理解的类型,她不理解这世上所有狂风骤雨般来临的情绪。不理解,只能观察。


    李玥咬牙切齿,眼中已经腾起怒火:“关你什么事?”


    “凶什么?不会被我猜中了吧?”小奇像是对李玥的情绪毫无察觉,又像是故意要激怒李玥,实际上,莫名被冷落了好几个星期,她也郁闷已久,“他们又来叫你去演那个什么英蒂吗?”


    “是的,他们叫了,他们还叫你一起去,叫你去演斯嘉丽呢。”李玥冷笑。


    “你怎么知道的?我才不去,那么无聊。你也别去了,干嘛拿热脸贴她们的冷屁股?”


    “是吗?人家是冷屁股,你是什么啊?”


    “什么我是什么?”


    李玥逐字逐句地说:“你是一把尖刀子,你扎了人还笑呢,还以为你是在跟人闹着玩呢。我不跟她们在一起,难道要跟你在一起,等着听你说我只适合演毒皇后吗?”


    齐小奇不再笑了。“跟我在一起怎么了?李玥,你真无聊,一句话能记两个月,又不是我不选你演那个什么斯嘉丽,你冲我发什么火?”


    “我没冲你发火,只是请你别来招惹我!”


    “谁招惹你?你不跟我一队就算了,反正你也懒得去练球,你就一心只有英语社,球队只是你的备胎!”


    话说到这里,双方都变得不可理喻、寸步不让起来,没有任何意义的争吵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偏偏这两个人都是这个天井中个性最强、最出风头的人,朋友们过来劝阻无果,周予近在风暴边缘,却彷如神隐,甚至开始走神想象自己是一只变色龙,正在与墙面化为一体。可变色龙太丑了,她犹豫起来……


    隆隆一声。穹顶之上一阵闷雷涌动。


    周予回过神来。


    方泳柔终于出现在去往公共浴室的拐角,正与大头聊得热火朝天,手上还比划着物理题里的物体受力方向,周予试图向她发送脑电波:快别学习了,这边要打起来了。


    李玥大吼一声:“我懒得跟你吵!神经病!泳柔!”她扭过头,把方泳柔吓了一跳,“我明天有事,不跟你们去了!”


    齐小奇不甘示弱:“你不去就不去,我还不想跟你一起呢!”


    “谁在乎你想不想?借过,我要给我爸妈打电话。”


    “这路这么宽,没人拦着你。你就回家去当你的乖乖女好了!”


    “回家怎么了?像你一样整天在外面晃来晃去的就光荣了?我看你根本没什么真心在乎的,你不在乎家人,也不在乎朋友,所以你说话才那么伤人。”


    无意义的车轱辘话到此终结,两个人各自负气离开,齐小奇甩上103的门,李玥像听不见一样径自打起了电话,方泳柔目瞪口呆,问周予发生了什么。


    周予描述得太简略,泳柔再问她细节,她只好说:“全程一共说了五次无聊,六次有病,还有两次莫名其妙。”


    “……我看莫名其妙的是你才对,数这个干嘛!”


    又响了一声闷雷。


    泳柔叹一口气,“我就说了要下雨。”她担心地望向103紧闭的房门。


    “说不定只打雷,不下雨。”


    “要是雨太大,去灯塔的路会淹水的,海边的风浪也会特别大。”


    周予不再说话了。


    泳柔瞧出她的失望。“要不,我们约好,明天一早吹起床号的时候,如果不下雨,就照原计划,要是下雨了,计划就取消。打雷闪电的,你还跑到海边去,不怕雷劈你呀。”


    周予一夜难眠。


    也许是睡得很浅,浮于梦的边缘,任何一点异动都使她惊醒,她在意识忽然聚焦的时刻点亮手表,第一次是十二点半,再然后是两点、三点半……


    没有下雨。但越来越热。


    夜空把自己编得越来越密,像一个黑色薄膜袋逐渐收拢。


    雷持续在响,凌晨四点,一道闪电将夜空照亮。


    仍没有下雨。夜已经密不透风。


    周予彻底醒来。


    她躺在床上,均匀地呼吸着,脑内混沌,不知躺了多久,又坐起来发呆。


    忽然,一点什么微小的东西迅疾地砸在窗玻璃上。


    喧哗声随即来了,很快在窗外形成围拢之势。


    她将窗帘拉开一角。


    凌晨五点四十八分。下雨了。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顷刻间吞没了整个世界与所有属于明日的约定。


    十二分钟后,六点整,起床号按时吹响。


    雨太大了,即使撑着伞,一踏入雨中也会马上周身透湿,宿管老师在外边回廊上飞速走过,用力拍每一扇房门:“大家注意!早操取消了!等雨小一点了就到教室去上早读,今天不记迟到。不到放学时间不开校门,不要乱跑!”


    天井内好像泄下一注巨大的瀑布。


    周予换衣洗漱完,走出公共浴室,看见方泳柔与齐小奇站在远处的回廊边玩水,两个人轮番把手伸到雨里去,然后将水甩到对方身上。整个世界只剩雨声,可她却好似听见她们的笑声,从磅礴的嘈杂中,准确无误地传来。


    所有人心照不宣,灯塔之行取消了,无需再做任何确认。


    她躲进宿舍内,偷用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时间太早了,想必会吵醒阿妈。阿妈的声音果然是哑的:“哦,不和同学出去玩了吗?嗯,妈这边也在下雨。好,去接你。”


    雨势近乎恐怖,直到早读下课,仍下个没完没了。


    部分没有家长接送的同学滞留在教室里,方泳柔站在窗边看雨。周予取出雨伞,向泳柔走去。“你带伞了吗?”


    “啊?”方泳柔回过头,看见她背着包,“你要回家啦?你家里人开车来接你吗?”


    “嗯。”


    泳柔笑着说:“真羡慕。你就照着网上的图片做一个灯塔好了,不做也没关系,大家又不知道那里有灯塔。下周就校庆了,祝你们的展览成功。”


    她犹豫要不要将伞递给方泳柔,可窗外窜过一个人影,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喂!阿柔!”是齐小奇来了。“你带伞没?”


    “没带!”方泳柔一下现出懊恼的表情,那是在亲近的人面前才能自然释放的神态。“我把伞跟外套都晾在天台了,这周没带外套,伞也忘了去收。”


    “笨!我刚刚从教室柜子里翻出来一件雨衣,我们挤一挤,跑回去怎么样?先去我家,你在我家吃午饭也行。周予,你也在。你怎么回去?”


    周予答:“我妈来接我。”


    “哦!真羡慕!”齐小奇边说边伸了个懒腰,将尾音拖得很长。她们的羡慕都只是场面式的玩笑话。“对了,阿柔,把你的物理笔记带着。”


    泳柔问:“带那个干嘛?我物理作业写完了。”


    小奇讨好地笑,“冯曳让我帮她跟你借。”


    “冯曳?她不跟你借,跟我借干嘛?”


    “还能干嘛?她想跟你和好咯。”


    “我跟她有什么和好不和好的?又没要好过,也没不好过。”


    “哎呀,上次她不是对你态度不太好吗?她就是不想你讨厌她,又不好意思自己找你说。她太笨了,还嫌我的笔记乱,她看不懂!快,你找找,这两天借她抄完,明晚我给你带回来。”


    周予站在一旁,既听不懂她们的对谈,也不再自讨无趣。她不打一声招呼便转身走了,小奇见了,问泳柔:“周予这人怎么话这么少?你平时跟她一块吃饭,她也不说话吗?”


    泳柔探头看着周予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说啊。你不在,她就话多了。”


    “干嘛?只跟你一个人说话是吧?她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你别自作多情,人家才懒得不喜欢你,人家是跟你不熟!”


    两个人与平常一样讲着玩笑,方泳柔却忽然想,这是从没有过的。在她与小奇的共同交际圈子里,周予是第一个只属于她的朋友。从前,朋友们要么是与她要好,但与小奇更要好,要么是只与小奇要好,对她只是爱屋及乌。就连李玥,不跟小奇闹别扭的时候,在球场上总是三句话不离小奇,两个人动不动就要互损一嘴。


    她想到这里,顿时感到极大的满足,这世上有着只偏爱她,而全然不偏爱小奇的人,这是一种幼稚的虚荣,她一边沉浸在这种虚荣之中,一边惊觉:原来,自己对小奇也有着这样微妙的嫉妒。


    方泳柔从课桌里找出物理笔记,撕了一张便贴纸,写上:“给冯大妹,不谢”,贴在扉页上,然后将本子塞给小奇。小奇看了笑说:“你这是蓄意报复。”


    她笑而不答,她又不是观音菩萨,挨了人骂还得坐在莲花上假笑。


    她们取行李一起下楼,小奇撑起雨衣,两个人挤在一块走,很快就被大雨泼得浑身狼狈。泳柔想起心田,想起昨日无意间撞见她眼眶含泪,早读一下课,她就慌忙离校了。这样大的雨,不知渡轮还开不开放,但愿心田平安到家才好。


    此刻,周予应该已经坐入开着空调的车内,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安安稳稳地往家驶去了吧?


    一阵大风,雨水泼入雨衣,顺着方泳柔的发梢淌了下来。


    周予收束雨伞坐入车里。坐在方向盘后的是小朱阿姨,不是阿妈。


    小朱阿姨告诉她:“你妈妈今早才到家的,做了一晚上手术,就让我来接你了。说是手术很成功,那个病人后边说不定有希望正常生活呢。”她握着方向盘,话中充满憧憬:“你说你妈妈的工作多有意义。人生要能重来一次,我就拼命读书,争取也当医生。这一辈子,能够救人一命,那真是不白活呀。”


    周予没有答话,只看着窗外的雨。


    车子驶离了学校正门。


    方泳柔与齐小奇艰难地走到了门卫处。


    保安亭檐下挤着一众家长,其中有个毫不起眼的,抬起胳膊向她们招手。


    泳柔快步跑去:“阿爸!”


    小奇跟在她身后叫:“三叔好。”这是自家孩子的叫法,村里的其他小孩都叫阿礼叔、排档叔。


    阿爸骑了摩托来,还带了一件干净的雨衣,可一架摩托载不了两人,泳柔为难地看看阿爸与小奇。“要不我们挤一挤,反正也不远。我们以前不也是这样挤一辆摩托的嘛。”


    以前她们还都只是一米出头的小豆苗,而今大不相同,况且雨势太猛,多带一个人,危险陡增。小奇大度一挥手:“三叔,你们先走,我没事,我去找同学玩一会儿,等雨小了再走也行。”


    阿爸不是什么热心肠的长辈,交代两声就走去取车,泳柔依依不舍地拉住小奇,却发现她的目光飘向另一处避雨篷——李玥正站在那里。


    阿爸喊:“阿柔!走了。”


    她叮嘱一句:“你可别再去惹李玥。”


    小奇目送泳柔离开。阿礼叔的背影并不高大,可泳柔缩在他身后,成了小小一个,他像一块巨浪中可靠的礁石。


    她扯下雨衣的兜帽,马上将泳柔的叮咛抛诸脑后,向李玥走去。


    “等谁呢?”她站到她身旁。


    李玥瞧一眼她身上透湿的雨衣,站远一步,冷冷地应:“等我爸妈。”


    她走近一步。


    “你干嘛?”李玥皱起眉。


    “没干嘛啊,你躲雨,我也躲雨,不行吗?”


    “……随便你。”


    两个人沉默地站了片刻。昨夜所有愤怒已在爆发过后哑火,像被这场大雨浇灭。


    齐小奇说:“喂,你们家周末吃饭,是出去吃,还是在家里吃?”


    “……你问这个干嘛?有时候在家吃,有时候出去吃。”


    “每周末都是吗?在家吃的话,都做几个菜?吃饭的时候看电视吗?”


    李玥疑惑地看着她。“四菜一汤。齐小奇,你别没话找话,谁家不是这么吃饭?”


    “我家啊。”齐小奇开朗地笑了,“我妈是开理发店的,每天饭点的时候都在忙。我有时候带饭去店里给她,她来不及吃,下午两三点才吃午饭,都凉掉了。不过我不太会做菜,就会炒土豆丝什么的,每次都只做一个菜。”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没干嘛。我说我的。我每周末回去,都想等着她一起吃顿饭。就在店里的小桌子上吃也可以。但她总催我,叫我自己先把饭吃了,我就只好自己吃了。我做的饭一点都不好吃你知道吗?我老算不好要放多少水,有时候煮得太硬,硌牙,我妈还骂我,叫我将来要出钱给她装假牙。”说到这里,她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说:“一个人吃饭真没意思。”


    “……你真笨。水放这么多,”李玥用手比划给她看,“就比米高这么一点。”


    李玥的妈妈来了。“玥玥!”她撑着一把大伞。“你久等了?你爸在车里呢。昨天跟楼下邢叔说好了借车的,他一早又说有急用,就来晚了一点。这是同学吗?”


    小奇与她问好。她应:“你好。你爸妈有来接你吗?你家在哪里?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过海?”


    “她不过海的。”李玥躲入母亲的伞下,“齐小奇,我走了。”


    她们道别。李玥走了几步,忽然在大雨中回过头来。


    她喊:“齐小奇,下周表演赛,你跟我一队吧?”


    齐小奇应:“说好了!”


    李玥又喊:“煮饭的水,别忘了!”


    两个人隔着大雨,使劲向对方挥手。


    小奇目送李玥。大雨中伞下的母女两人紧紧相依,像一艘在巨浪中稳稳航行的小帆船,很快消失在雨幕之后。


    她在原地站了一阵,雨势始终没有放缓,她耸耸肩,戴上雨衣的兜帽,独自走入了雨中。


    大雨下了整个周末,终于悉数倾尽,天再次放晴,校庆如期开幕。


    周予的小岛上最终还是没有灯塔,但再没有谁发现,展览大获成功,杂志也一售而空,同学们的留言写满了厚厚一本,翻至最后一页,不知是谁写:小岛青春永世不忘,小岛友谊地久天长。


    《乱世佳人》临时被学校钦点,要改成短剧搬上校庆晚会,杨师姐要出演晚会版本,专场演出时,改由李玥登台饰演斯嘉丽。但天井里曾陪她练习过的朋友们大都不知此事,谁也没去看那场演出,要在她登台时为她欢呼的约定便也如烟消散。


    泳柔与小奇还有李玥同组一队,在排球表演赛上大杀四方,甚至大胜高二的主力师姐们,正式在岛中排球场上展露头角。但她上场那天,周予没有如约来看。中场休息时,她环顾四面的观众,心里忽然空荡难言,像扯一扯系在手中的绳索,却发现另一端空无一人。该不是因为没能去看灯塔而生气了吧?她心里冒出这样的念头。又想,怎么可能?应该只是忙着在展览上做导览员而已。


    潮湿的春天走向了尾声,青春的命题依旧无解,她们都拥有着一些什么,却向往着另一些什么,期盼着一些什么,也落空了一些什么。


    16岁的方泳柔逐渐明白,所有人都将某些不愿意示人的软弱藏在心底,就像眼泪不该属于心田,自卑不该属于李玥,敏感不该属于小奇,而周予不会害怕,也不会喊痛。


    幸好,她们在大雨中走散,也必定将在天晴的时刻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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