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意义上来说,妈祖娘娘与圣伯公果真双重显灵。


    高二13班的女生宿舍,兰苑417号房,门上贴着的入住名单,整整齐齐印着三个名字:李玥,方泳柔,齐小奇。


    “417,死一起。不愧是死党宿舍。”齐小奇跟家长们聊得热乎:“阿姨阿叔,你们放心,我们以后一定相亲相爱、肝胆相照。”


    李玥一把推开她:“要死你自己死去!”


    李玥的床位在小奇的下铺,光是铺个床的功夫,她已经被闹腾得怒而起身骂小奇八百回了。


    泳柔自走廊上回头望入屋里,小小的六人间欢欣吵闹,因有小奇在,比之周围的哪一间都要明亮。齐小奇走到她身边,摸摸她的头:“请多指教,新室友。”两个人一起俯身望,看着一件件行李箱推来提去,她们两个都没有家长陪同,因此也没有家长跟在身边千叮万嘱,一人一铺,迅速收拾停当。原本阿爸要陪泳柔来,可她想到丽莲姐大概没法陪着小奇来,便推了阿爸。换言之,她们是陪着对方来的。


    李玥挽着她爸妈,一家三口亲亲热热地到食堂去吃饭,泳柔与小奇在宿舍楼里一层一层地往下扫荡,看看熟人们都在哪里安营扎寨。住这栋楼的高二班级只6至15班,有个同学告诉她们:“1到5班可就好了,你们知不知道?她们分在松苑,跟高三师姐们一栋楼,四人间,有独立卫浴,还有阳台,阳台上还能看到海呢。”


    *


    周予倚在上下铺的铁架楼梯边,在一片嘈杂的世界中逐渐入定,太吵了,屋里吵,一走出屋外,像蜜蜂出了蜂巢,外边是成千上万的蜜蜂,更吵。校园里到处是家长,还有一大家子同来的,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听说食堂排队要折三折,先从尾排到头,再从头排到尾,往复三次才能排到窗口边上。这样嘈杂的世界中,她无处可去,小朱阿姨帮她打点好床铺就走了,她只好在这屋里随便找个不妨碍人的角落,放着空入定。


    她的某个新舍友正在大吵大闹:“我不要睡下铺,下铺脏死了!爸,你快打电话给我妈,让她找人给我换——算了,我自己打!”


    周予开始想象自己变成一只大象,大象的耳朵可以往下翻,自己把自己给盖起来。


    门外传来熟悉声音:“欸,周予,你住这里。”齐小奇大声念起贴在松苑502门上的名单:“陈栩栩、纪添添……怎么就三个人?你们这是abb宿舍,要不,你改名叫周予予吧。”


    纪添添,也就是那个不乐意睡下铺的女孩,听了这话,举着她手里的黑莓手机,翻了个白眼,转身去阳台上打电话了。


    方泳柔也出现在门口,站在齐小奇身后。


    周予看着她,她也看着周予。两个人在这嘈杂世界中重逢了。周予早就听李玥说了,方泳柔跟齐小奇分在一个班,果然,这就成双成对地出现了。


    小奇冲屋内大喊:“陈栩栩!好久不见!喂——陈大头!”


    大头正撅着屁股在纪添添的上铺铺床,听见有人叫唤,像只小狗追尾巴似的,毫无形象地在床上爬着转了半圈,她将头搁在床架上,乱蓬蓬的短发倒冲,奇形怪样地冲齐小奇“哟”了一声。


    齐小奇走上前去摸她的头发:“你这头发硬得都快摆脱地心引力了。”


    泳柔走到周予跟前。“你跟大头一间宿舍,正好可以互相照顾。”


    事实上,高一一整年,周予跟陈栩栩从没正经说上过话,两个特立独行的怪人,每次擦肩,眼神交汇,两个人都不发一言,像两缕轻烟飘向各自的远方。


    周予问泳柔:“你呢?”


    她们在这乱杂杂的氛围中说着只有对方能听清的话,双方都有一丝小心翼翼,一丝亦步亦趋。


    “我跟小奇……”方泳柔观察着周予的眼色,很快接着补充说:“还有李玥,我们三个一间宿舍,六人间,还有另外三个新同学。”


    周予说:“那你愿望成真了。”


    “什么?”


    她看向小奇的侧影,“今年,你可以在零点的时候祝她生日快乐了。”


    “……今年她生日在星期天,零点的时候不在宿舍。”


    “这么早就把日历查好了。”周予垂下眼,从口袋里掏出ipod,开始解缠乱的耳机线。


    泳柔默默无语,看着她手里的动作。


    纪添添昂首挺胸地从阳台进来,瞟一眼大头:“你就是那个年级第一的陈栩栩?”


    栩栩还维持着刚才的奇形怪样,也冲她“哟”了一声。陪同栩栩来的是她奶奶,老人家见新舍友与自家孙女搭话,对答热切,但乡音很重,纪添添听了大皱眉头:“我是市里的,我听不懂!老姨,校园里请说普通话。”


    她转向周予:“你呢?你叫周予?你上学期期末考年级第几?”


    “47。”


    纪添添咕哝着说:“成绩还真好。不过可惜,我就在这暂时住几天,我不想睡下铺,感觉不卫生。等我妈找校领导帮我换好房间,我就搬走。”她看看周予,又看看大头,可她俩一个满脸漠然,一个完全状况之外,谁也没有表露出要把上铺让给她的意思,她不耐烦地大叫起来:“爸!我们走吧,你带我出去吃,我不想吃食堂!晚自习前你再送我回来。怎么不能出校门了?你跟保安讲讲嘛,就说我不舒服,你要带我出去看病。”


    小奇揽着陈家阿嫲,一老一少拉着家常,两个人两种口音,细听内容,完全是各说各的,还说得特别亲热。纪添添见屋里无人买她的帐,已忿忿不平地扬长而去了。


    周予总算把耳机线解开,她将其中一只塞入耳里,整个人都散发着与世隔绝的气场。她有些不高兴,可却不知道自己在不高兴什么。方泳柔端详着她。


    不知怎么,两个人一见面,就忽然都陷入扭捏情绪,好端端的却各自生出委屈。


    周予拿起另一只耳机,方泳柔开口,硬生生打断了她的动作。“我看过信了。”


    “信里写什么了?”


    泳柔一挑眉:“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有偷看。”


    “她叫我以后在学校见了她就装作没看见。”


    周予心神不宁起来,开始拿脚尖蹭床架子,掩盖的秘密被当事人发现,她第一次应对这种情况。


    两个人僵持片刻,泳柔闷声说:“你们两个把我当成傻子一样,我错怪你、要跟你划清界限的时候,你也不告诉我……”


    她见没有回应,又说:“不过也对,这是你们两个人的秘密,告诉我干嘛?反正划不划清界限的,你也无所谓。”


    周予慌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静止了一会儿,她做出的第一个动作,是摁开了手里的ipod……


    方泳柔恼了,不再搭理周予,转头叫小奇:“我们去吃饭吧,再晚食堂都没饭了。”她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说:“明天你还跟我吃早饭吗?”她看看周予手里攥着的耳机,越看越来气,“我应该会跟小奇还有李玥一起,你跟我们一起吗?”


    周予明白了,她们分在一个班、一个宿舍,理所当然就该形影不离,在她认识她们之前,她们就已形影不离了许多年了。


    她戴上另一边耳机:“不了。”


    方泳柔扭头走了。决绝得脑后绑起的马尾一跳一跳的。


    周予站在原地,周围世界喧嚣,她的耳机内什么都没有播放,高二就这样开始了,既吵闹,又孤单。


    一切再次变得陌生,离开了5班的朋友们,她又变回那个“难以接近”的周予,新宿舍少了一个不由分说就要将她归入自己人的李玥,少了一个将她与所有人粘合在一起的程心田,四人间只入住三人,可有限的空间仍然被纪添添的行李占得满满当当,纪添添个性骄横,每天都要发小脾气,一会儿骂学校供给的热水限时限量,一会儿怨大头床上的杂书掉在她的铺位,可惜她摊上两个天外飞仙一样的室友,只好天天上演拳打棉花脚踢豆腐的独角戏。


    教生物的方细老师出任1班的班主任,纪添添对此也颇有微词,嫌弃方老师不是主科教师,私下还说要找她老妈去告校领导要求换人。


    不知她老妈是哪路神仙,总之,别说换班主任,后来整整两年,她连宿舍都没能换成。


    开学第一周,周予只见到方泳柔一次,是在校团委举办的迎新动员大会上,方泳柔与李玥一起代表排球社出席,她出任理事长,李玥出任总队长。周予迟到早退,坐在最后面,连声招呼都没去打,只远远望了一阵她们的背影。


    她正式接任《南岛新风》的主编,去找指导老师签字那天,虞老师翻了翻手边的花名册,说:“你去年期末考得不错嘛。”


    隔壁桌的老师问:“考了第几?得有年级前150吧?”


    周予一愣:“不是年级前100吗?”


    虞老师爽快地在她的就任申请书上签字,“学校规定是年级前150,这还是针对大社团,你们这种小社团,前250就行了,你的成绩绰绰有余。”


    她被小关师姐给骗了。


    她最后一次在社团办见到小关师姐,是某日下午放学,小关到办公室来取落在这里的书。


    “我要备战高考了,以后这间办公室就交给你了。”小关揭下一张贴在墙上的南岛手绘地图,这是她找人帮忙画的,扫描后印在上学期的社刊上,做成了超大的折页。“这个归我。”


    周予站在桌边,最后看了看那张画,发现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落款,好像是“山风”二字。她隐隐记得这个名字,可想不起是谁了。她问:“你要考哪所大学?”


    小关轻巧地说:“北大。我要考回北京。你应该知道吧?我是北京人。以前是。”她弯身去翻书柜里的东西,“有人说,她会去清华园等我。”


    “什么叫以前是?”


    “以前是,就是说,现在不是了。”小关直起身子,抖了抖刚刚翻出来的历史必修一,“我爸落马了,我妈就把我丢到你们这儿来了。我妈是这儿人。”


    落马。


    周予第一次在现实世界中听到这个词。


    小关师姐一跃坐上椅背,将脚踩在凳面上,手撑着身后的桌子,让椅子往后仰去,一边收拾着书包,一边与她说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创办咱们社团?一开始我去团委,说我想创办一个滑板社,洪书记理都不理我,叫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说那推理社灵异社行不行?她就翻了翻她手头的资料,说,学校还缺一个杂志社,你干不干?我说我干,什么社都行,其实我压根不会滑板,我只是来到你们这儿觉得太孤单了,我又不会说你们这儿的方言,整个岛,整座城都找不出一个我的朋友,所以,我特别希望能属于某个地方,属于某一群人。”


    她伸了个懒腰,椅子失去平衡,差点把她摔下来。“不过我还是想回北方,我不喜欢你们南方,气候太差了,又热,还老是黏糊糊的,吃的东西又没什么味道,还经常有大蟑螂……”


    听到“大蟑螂”三个字,周予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听虞老师说,年级前250就可以接任我们社团主编了。”说出这话,她顿时觉得自己就是个二百五。


    小关丝毫不惭愧:“那我不是想着,让你往前100的方向努力,万一考砸了,也砸不了多少嘛。而且当年我交了社团申请表,洪书记也说,除非我大考能考前100,不然她不批。我这是让你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总之,”她站起身,拍了拍周予的肩膀,“我要去追赶我的未来了,至于你呢,你还年轻,祝你也找到你想去的未来,找到你想属于的地方、想属于的一群人。”


    她走向门口,最后说道:“江湖再见啦,小师妹。”


    周予走到窗边,站了片刻,看着小关师姐走出社团办大楼,她将书包甩在一边肩上,马尾辫蓬松凌乱,看起来桀骜挺拔,像个侠客就此远走。


    江湖之大,何处是未来?


    周予望向排球场,今日场上空空荡荡,她的怅惘没有任何回响。


    *


    开学周的礼拜五,新生入校,校园里迎来了更年轻的面孔,她们一夜间变成了师姐,各个社团*派代表参与迎新工作,戴上红袖标,在校园内各处站岗。方泳柔被分在宿舍区,她别好袖标奔赴岗位,到了一看,已有人到岗了,正帮着家长抬行李,一路抬进了宿舍楼,过不多会,又急匆匆地跑出来返回岗位。


    泳柔站在原地等着。


    “心田!”她喊一声。


    程心田停下脚步。她像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挤出微笑,拘谨地挥了挥手。


    开学一周了,这是她们第一次碰面。尽管就住楼上楼下,尽管14班跟13班的教室就隔了一个开水间跟一个拐角。泳柔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也一直在畏惧着这一刻,这一刻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她便也自然而然地知道了自己想要怎样去面对,原来,她想做的只是像这样越过人群,笑着大喊她的名字。


    她再一次喊:“程心田!”


    程心田鼓起勇气,向她小跑过来。


    “怎么是你在这里?你们周大主编呢?”想也知道,周大主编不喜见人,这种场合,怎么会亲自出马?新生入学,高二高三提前一天放假,估计那家伙早就回家去吹空调睡大觉了。


    “她不喜欢这种活动嘛。今年我们社扩张了,分三个部门,编辑部,设计部,还有总务部。我是总务部部长,这种后勤工作最适合我了。”


    “我看她是看你最好欺负,最吃苦耐劳。”


    聊了两句就有新生来,她们只好各自投入工作,程心田勤恳如旧,帮助每一个人、向每一个人展露笑颜,在烈日下来回跑,几乎帮着抬了整一栋楼的行李,博得了所有人的好感,短短两个小时,就有三个家长非要请她喝饮料,泳柔连带着沾光,喝得一肚子都是汽,甜滋滋地冒泡。


    九月头的秋老虎凶残,将她们晒得胸前背后各湿一片,青春无敌的脸颊也发红,怕是再晒下去又要黑半度,偷闲的空隙,泳柔凑到心田近旁,悄声说:“我们偷溜吧,这里太热了。”


    “啊?这么多人,怎么偷溜?”


    “反正还有其他人在,少我们两个不少。”泳柔拆下自己与心田袖子上的袖标,塞入口袋藏好,“这样不就可以偷溜了?”


    她拉着心田,借人群遮掩,混到教学楼侧旁背阴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生怕被谁发现,异口同声地喊:“快跑!”然后拔腿狂奔,登上台阶,往宿舍区最高处跑,那边没有新生,她们可以假扮成周末留校的高三师姐。


    程心田边跑边喘边笑:“干嘛忽然这么叛逆?”


    方泳柔将她紧紧拽在自己身旁,“我做过的坏事多了!”


    一口气跑到霞海长亭,动静太响,惊扰了石头廊中几个正在背书的师姐,她们一下羞红脸,连忙将音量降至最低,你拉我我拉你,寻个地方躲。


    “还说你做过坏事?明明就乖得不得了。”


    “谁说的?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偷偷把我堂哥推下河了。”


    她们找了处没人的亭子,坐下来说话。


    “啊?为什么?”


    “没为什么,就是烦他,他嘴巴特别坏,老招惹我。有一次他站在河边打水漂,一见我来,他就趾高气扬地说他能扔多远多远,说我肯定扔不了那么远,还说我矮,发育不良,三级残废,将来肯定没人要,嫁不出去。”


    “他怎么这么讨厌?那你能扔得比他远吗?”


    泳柔诚实答道:“不能。他天天逃课跑去玩,我又不像他,无聊得一天能扔几百次。”


    “所以你就偷偷把他推下河了?”


    “嗯。我没办法扔得比他远让他心服口服,就只好趁他不注意,把他推下河出气了。”


    程心田眼神发亮。“没看出来你脾气这么大,没办法正面对决就耍阴的,真佩服。后来呢?他报复你了吗?”


    “他不敢。他掉下河呛水了,后来哭着回家,还被他爸给打了一顿。他说是我推的,没有一个大人信他,问我,我就装无辜,结果他因为诬陷我,又被他爸打了一顿。这件事我从来没跟人说过,连小奇都不知道。”


    一听到这里,心田急忙承诺:“你放心,我帮你保密。”


    交托一个秘密,这在少年人看来是比天还大的事,一旦交托,就必须马上立下契约以表衷心。


    “说好了。说实话,我觉得我那天又小心眼,又不诚实,睚眦必报,以眼还眼。但我一点都不觉得愧疚,还挺开心的。当好孩子、讨人喜欢的感觉是不错,不过有时候,我也挺想当坏孩子的。”


    “……我明白。”心田低声重复着:“我明白。”


    “心里每天都紧着弦,总有断掉的时候。你说,我们人是不是都会有特别想做坏事的时候?就像刚刚,我就是想不负责任一把,就是想偷溜。可是,你知道了我做过这些坏事,也不会觉得我是个坏人。”


    方泳柔看着程心田的眼睛,说:“因为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


    程心田明白了方泳柔想对她说什么,她惭愧得弯下身去抱住自己的膝盖,手中抠着校服裤上一个走了线的线头。方泳柔耐心地等着她的回应。


    她用力将那个线头揪断,直起身,开口说:“我还没当面向你道歉,只写在信里,是不是太没诚意了?泳柔,对不起。”


    泳柔连忙说:“写在信里也算数,见字如面,在我这里算数。”她郑重地回答道:“没关系。”


    风儿轻轻吹起,吹去她们身上的汗。


    所有心事都被吹走,巨大的石头放下了,像落下句点,过往不究。


    往后即是新的段落。


    “对了。”心田问起:“周予是怎么拿去还给你的?”


    “就……像这样。”方泳柔面无表情地摊开手心,“这样递给我。”


    “就这样?”


    “就这样。”


    “什么都没解释?”


    “什么都没解释。”


    程心田愕然:“她不怕你误会她?”


    “她不怕啊,她天不怕地不怕,连蟑螂都不怕。”


    她们坐在石头长椅上,一人分一只耳机,听完孙燕姿,又听梁静茹,偶尔会有新生和家长参观至此处,她们就假装互考对方知识点,大背化学方程式和力学公式,令家长们啧啧称赞,耳提面命自家孩子:“学学你们学校师姐,上高三了,多用心读书。”


    她们偷笑。心田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真的高三了。我总觉得,我们才刚刚入学呢。”


    “嗯,好奇怪,有时候觉得日子过得特别慢,有时候又觉得特别快。我们排球社的山风师姐这学期都不在学校了,她暑假就去广州了,准备艺考。她说她要考清华美院。”


    “我们学校还有艺术生?真稀奇。”


    “你呢?你想好将来要上哪间大学了吗?”


    “嗯,我想好了,就听你的,中国海洋大学——”心田对着远处的大海,郑重其事地说:“我要越过这片南海,去青岛,去黄海边上。”


    后来,她果真如愿以偿,挣开枷锁,越过这片海,去往了自己的人生。


    她永远记得,她曾在16岁那年遇见两个女孩,其中一个毫不犹豫地保护了她难堪的秘密,还有一个,毫不犹豫地拥抱了她的难堪。她还遇见一位老师,在她闯祸的时候做她的屏障,遇见一群朋友,坚定地与她站在同一边。她曾在那一年跪在神明跟前,许愿未来光明,坦坦荡荡,付出爱,也拥有爱,她掷出两块木头,一正一反落到地上,神明答她,好。


    她以为自己抽中了一张永远无法揭开的人生底牌,可命运眷顾,同时发给了她另一张,牌面上写着友谊、真心,还有谅解。


    后来,她的所有社交账号都写了同一个签名,许多年都没有更换,那是曾拥抱她的难堪的那个女孩对她说的:真正的大海不是鱼缸,没人能够把它砸烂。


    此刻,16岁这年的大海,如同未来一般,闪着粼粼的光,映入了她的双眼。


    *


    海的对岸,同一时刻,周予一手推行李箱,一手提着一只购物袋,取钥匙打开了家门。


    屋内冷气扑面而来,她连打了几个喷嚏。


    想来阿妈在家。天一热,她就将冷气开得很低,阿爸与她斗嘴,说她在医院待得久了,喜欢把所有地方都搞得像太平间。


    书房内传来对谈声。氛围微妙。周予弯身去换鞋。


    周伯生不紧不慢地说:“我亲妈从乡下过来投靠我,我不可能让她住宾馆。”


    钟琴语气讥讽:“住宾馆挺好的,有吃有喝,还有人天天帮她铺床。”


    “让乡下那些厝边知道了,你要别人怎么看我?你要别人怎么看你?孝悌为仁之本……”


    “打住。我不在乎你们乡下那些农村人怎么看我,也不在乎你的孔夫子。至于你,你挺实在的,你也知道,你在乎的是别人对你的看法,不是你亲妈。”


    “钟琴你别蹬鼻子上脸的。”


    “我就蹬了。你妈又不止生了你一个。还是她觉得她那些女儿是外嫁女,不是自家人?再说了,她要是觉得农村的房子里有鬼,怕她那个死掉的老公来带她走,她就找人去做法呀,你们农村不是最信这个了吗?天天做噩梦睡不好,也可以找你们村里那些草药医生开点中药祛祛湿嘛,反正那些赤脚郎中在她眼里都跟半仙似的。我们这屋里女的多、阴气重,多犯她的忌讳啊?她跑到我家里来,把鬼也带来了怎么办?我孩子还小,可不能让鬼给缠上了。”


    周伯生讥笑了两声,语气间却像有几分赞赏:“你这么刻薄,鬼见了你也得绕道走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你那些农村亲戚一个都不能再进我家的门。”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况且已经那么多年……”


    周予走到书房门口,打断两人:“我回来了。”


    针尖与麦芒顿时语塞。钟琴坐在书桌后深墨绿色的皮椅内,手中端着她惯用的红茶杯,眼中寒光收敛不及,表情僵硬:“回来了。你晚上想吃什么?妈跟你出去吃。”


    周予说:“随便。”她看着母亲,“我看,农村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推着行李箱走向自己的房间。


    周伯生得胜般笑说:“这下了结了吧?你不是最提倡民主?我们家三口人,现在是二比一。我晚点去把我妈接过来。钟医生,我劝你,为医者,父母心,你不喜欢她,就把她当成你们病房那些胡搅蛮缠的老太太就是了,想想她有病,落后病,封建病,少跟她计较。”


    “我是妈祖?我给全天下当妈?”钟琴不耐烦地将手里的书掷到桌上,“我看真是被鬼缠身了。”


    周予将房门关上。


    她推开行李箱,任由它滑向角落,随后在地板上坐下,打开那只购物纸袋。


    是她刚刚过了海,绕道去电玩城的进口玩具专柜买的,一盒新的乐高积木,货号5770,灯塔岛。


    虽然款式还算可爱,但这对她来说太幼稚了——她正处于一个热衷标榜成熟的年龄阶段——以往她买的都是上千元的大套装,这一套只要四百元,还标注了推荐年龄是8-12岁。


    她将盒子拿在手里看了看,伸手将它塞入书柜的最底层,随后在地毯上躺下,伸直手臂,望着天花板,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想,无所谓。


    口袋中有个硬物,她伸手一掏,是她的ipod。


    她又想,不如把这东西丢了算了……


    *


    方泳柔回到家时,齐小奇正与闲坐的邻里大人们围一桌喝茶,挨个吃桌上的烤鱿鱼干、花生酥和瓜子。她不是来等她的,只是闲荡路过蹭吃蹭喝。“你回来了?”她啪啪拍掉手上的碎渣,“迎新怎么样?泳柔师姐。”


    “就那样咯,小奇师姐。”她们笑嘻嘻地互称师姐。“你怎么回村里来了?”泳柔挨个问候桌上的长辈。


    小奇将自己的茶杯递给她喝,“来看我阿嫲。她老人家说身体不舒服。”


    她下意识问:“啊?哪里不舒服?阿嫲是不是得白内障了?”去年底,她找剪头婶理发的时候,就留意到她眼神不好。


    “什么啊,才不是。她是有心病。”


    “什么心病?”


    阿妈笑说:“哪有心病?那就是皮肤病。”


    小奇说:“她说厝里有鬼,说我爸回来了,不肯走。她脚上烂了一块,可能是湿疹、真菌什么的吧,明明是她自己抠破的,非说晚上做梦梦见我爸,哭着在摸她的脚。”


    这么一说,泳柔确实好几次瞧见剪头婶在抠挠脚指头。


    “那你还不去陪她?在这里蹭吃蹭喝!”泳柔摘下肩上的书包,轻轻甩着打了小奇一下。她去放东西,阿爸正从屋里走出来,见了她就问:“吃早饭未?”


    “没吃。迎新忙了一上午,哪有时间吃早饭?”


    “早饭都不吃,想升仙了。”


    泳柔忽然呛声:“不吃早饭又饿不死!”


    随便谁爱吃不吃好了。


    她一甩手,令书包在地上拖行,闹着她不明不白的小情绪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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