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来的阿嫲进驻周予的家,轰轰烈烈、人尽皆知,好似商超大卖场每夜八点过后生鲜半价果蔬打折的扬声大喇叭。短短周末两天,鸡飞狗跳——是真的鸡飞,她带来三只走地鸡,趁钟琴不备,养在阳台,凌晨四点,鸡准时飞上护栏开始打鸣;狗跳也是真的,她拿家里的剩饭去楼下偷喂高档小区里科学喂养的城市狗,狗吃不得人食,其中一只当天就过敏,饲主找上门来,钟琴赔了几千块钱,气得阿嫲躲到一旁偷骂丑狗贱命一条,当了城市人的狗,竟还得了城市人的毛病。


    鸡在打鸣当天就惨遭毒手,钟琴趁她下楼遛弯,令小朱统统杀了,全部焯水拔毛,整整齐齐伏于餐桌之上,等着主人回来认尸。旁边还有欠条一张,写明阿嫲的姓名、出生年月,“于2011年9月某日欠下钟琴赔偿犬只医药费若干元”。


    阿嫲见了皱眉,她的脸上沟壑纵横,皱眉有如山体滑坡,一双浑浊的眼睛总在发愁似的:“要我还你钱?那也是我儿子的钱嘛。”她忌惮儿媳,将后半句说得细细声。


    她并不是外表剽悍、嗓门洪亮的那一类干农活的女人,相反的,她看起来总有些畏缩,身子小且佝偻,还有些许鸡胸,但她认她的理,那股劲儿纠缠繁重,如有千斤,全郁结在她畸形隆起的胸脯里,像无法降解的塑料制品囤积在海龟的肠道。


    她看起来比外婆要老上许多,周予在心内暗暗估算,也许要老十岁,或是十五岁?她对人生中后段的外表度量衡没有任何概念,人在16岁时,是瞧不出70岁与80岁的区别的。


    “什么你儿子的钱?你以为你儿子挣得比我多?”钟琴指指欠条上的某处,“喏,这三个字,看见了吗?这是你的名字。你要是不会写,就照着画。”


    钟琴撇下她进书房去,她哼一声,极小声地念叨:“你挣得多,你要挣得多,那都是亏心钱,是别人的救命钱。你们这些西医最无德,一点小毛病,写那个检查单、这个药单,几千几万的,恨不得把人的皮都剥了吃……”


    周予走过她身后去倒水喝,一字不差地听入了耳。


    雅致的胡桃木复古软装之间弥漫着散不去的鸡屎味与杀鸡后的血腥味,房屋里随处可见大部头书籍、绿植还有装饰画,小朱阿姨每天都要上门来拂尘、养护、精心擦拭——可昨天,周予亲眼瞧见阿嫲在家里吸烟,并将烟蒂摁灭在绿植的土壤里。


    这家里失序了,阿嫲公然挑战着阿妈的一切品位、修养以及持家之道,以一种“敌在场我假装不动,趁敌不备我再进三尺”的方式。幸好,周予非常擅于逃避现实,所谓逃避现实,俗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既可以在学校里两耳一闭假装听不见纪添添每天的怨声载道,亦可以在家里房门一关假装看不见阿嫲的种种出格行径。


    阿嫲说,她在乡下的家里每夜每夜地做噩梦,梦见死去的阿公以各种可怖的形态出现在床前,掐她脖子、殴打她,吼叫着说要把她带走。她害怕,所以到城里来躲躲。


    她说这话时,用干枯起皱的手抹着眼中的泪花,然后咣咣往大茶杯里倒满了茅台。


    阿嫲,周予的奶奶,就是这样一个抽廉价男士烟、喝烈酒、皱皱巴巴、畏畏缩缩、耷拉的眼皮底下藏着各种心眼、常做噩梦的老太太。


    与她亲爱的外婆相比,完全像是另一种生物,也许她们之间相差的并非是样貌上看起来有别的五年十年,而是整整六七十年的,截然不同的人生。


    周末一过完,周予麻利地收好行李离家,在阿嫲和纪添添之间坦然地选择了纪添添。


    新生入校,新一年的社团招新季开始,纪添添又闹了新的幺蛾子——她吵着要跟师弟妹们一同参加招新。


    据她的说法,她老人家在高一的时候,哪个社团也没瞧上,觉得全是小孩子过家家、装大人摆谱,可秉持着人生应更多尝试的主旨思想,今年,她回心转意,决定给各大社团一个诚纳贤才的机会。


    又过几天,周予偶然听新风社内曾与纪添添同班的干部说,纪添添去年报了街舞社,结果因肢体笨拙惨遭被刷,当晚熄灯前,纪添添又开始针对各个社团发表高见的时候,周予特意提了一句:“街舞社呢?”


    她还以为能就此消停,结果纪小姐大言不惭道:“街舞社嘛,要说起来,我的外形是挺适合跳街舞的。不过高中街舞社,小打小闹的,天天都关在学校,又不能参加什么演出,不去!”


    实际上,她哪个社团都参加不了。团委动员会上,洪书记说了,社团招新仅面向高一,学校对课外活动的管制是逐年级收束的,高二年级只有成绩达标的学生可以作为干部留任社团,上了高三,则彻底与社团活动告别了。


    纪添添接着说:“运动类的社团是不错,还能塑形减肥……虽然我是不肥啦。欸,你们觉得哪个运动社团比较好?”


    周予闭上眼睛。她本想假装没听见,等大头回应纪添添,她才好顺势退出这场谈话,可在禅僧入定这方面,陈大头明显比她修为更高,良久,纪添添不满地喊道:“喂?你们都睡着啦?”她只好幽幽地应了一句:“排球社?”


    “排球社?好像是不错。我喜欢看女排比赛。排球社女生也挺多的吧?你们知不知道排球社招新是谁负责?”


    “好像是……”她心中忽然萌生一类恶作剧时惯有的按捺的快乐,“她们理事长?”


    “谁啊?哪个班的?”


    这次,大头终于比她先开口了,大头用一种好似机器人般的电子音——她最近正沉迷于扮演智能ai——卡顿着说:“13班的、方泳柔。”


    那天晚上,周予也做梦了,梦见她站在排球场上,打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漂亮发球,方泳柔跑来接,忽然大喊一声,喂!这么烫手,你丢给我干嘛?她冲方泳柔笑,就像她骗她寝室里有蟑螂那会儿一样,顽劣、幼稚,但知道不会被怪责。风将她与天上所有的云都往前吹。可方泳柔一动不动地站在网后,离得近了,她才发现她撇着嘴角,怨怨地说,反正你也无所谓。球网像楚河汉界般横亘在她们之间。天上的云都卷成一团,变厚,变黑,下雨了,瀑布般的大雨,一切都在大雨中消失,只剩下一座被雾笼罩的灯塔,如观音娘娘腾云驾雾、隐隐发光。她努力向着那光走去,可怎么也无法抵达……她感到每一步都踩不到实处,好像在泥泞中如游魂般飞,忽然腿上用力——


    她骤然弹起,按住僵痛的小腿。抽筋了。


    骨骼与筋肉都在向着成熟生长,养分不足,因此打破长夜叫醒了她。


    她讲给阿妈听,阿妈说,晚些送你回学校,顺路买箱牛奶给你带去。


    阿妈正用电脑看些满屏英文的文献,她窝进书房角落的一把皮椅里,自己找了本书看。母女两人静静地与彼此待了一会。


    乡下的阿嫲在这家里住了一个礼拜,像颗被风刮到此地屋檐下的草籽,被刮到何处,就照着何处的地势生长,汲取自己所能触及的养分、避开坚硬的岩石。她很快在不断试探中摸清了儿媳的底线,找到令自己能够在这个家中生存下去的方式,并在儿媳懒得着眼处作威作福以寻求自己内心的平衡,比如她总背地里欺负小朱,挑刺小朱买的菜、在小朱干活时从旁指指点点,而当钟琴板着脸回到家、办公或是读报时,她马上大气都不出,连带行动都变得轻手轻脚起来。


    她们婆媳二人相安无事地同桌吃饭,当阿嫲嫌弃桌上的汤淡得像烧锅水,阿妈就和颜悦色地说,我口味淡,照我的口味做的,你吃不惯就出去吃点。阿嫲当即闭嘴。餐后,阿嫲总会提出要求,要喝酒柜子里某一瓶收藏多年都未开封的名酒,她早看出儿媳将这些都当作苍蝇肉,可总要不情不愿地特意询问,以表对儿媳一家之主地位的尊重。


    每一次,当周予以为口角一触即发时,两个女人间总是你来我往地拉扯住微妙的表面平衡,她不免想,若是李玥跟齐小奇,恐怕话到此处已经吵过80分贝了。


    能够将情绪如此收放自如,成年人真是可怕。


    周予问阿嫲,最近还做噩梦吗?


    阿嫲说,在这里当然不做。就是那老厝,邪,你阿公在家里,不肯走。我看他也不懂坐车,没办法跟我到城里。再说城市这么光亮,怎么会有鬼?鬼都在乡下,乡下才有穷死的鬼、饿死的鬼,还有你阿公这种讨债的鬼。


    周予将此番话转述给阿妈听。


    钟琴宠爱地笑了一下:“农村老太太说什么你都信?你去问问她,干嘛半夜起床偷喝我的酒。”


    “你是说,阿嫲说谎,她在我们这里也做噩梦?”


    “她做噩梦又不真的是因为家里有鬼。梦是人潜意识的投射。一辈子担惊受怕,梦里自然就有鬼咯。”


    周予放下手里的书。“怕什么?怕阿公把她杀了?阿公活着的时候,是不是经常打她?”


    钟琴的嘴唇因手托住下巴而抿成一条直线,目光寸步不离屏幕,“妈不知道别人的家事。要不你问问她本人,问问你爸。”


    “不问。”周予重新拿起钟琴的《系统解剖学》。


    “怎么样,是你支持让你奶奶来住,现在呢?觉得她在家好吗?”


    她不愿意说不好,也难以违心说好。阿嫲在家,算不上给她带来多少不便,可她也暗自认为,阿嫲的存在就像完美乐章中那个弹错的和弦,刺耳、突兀,破坏了美的完整性。这想法未免势利,可却是人性难违。“……至少,你跟她也不是不能共存嘛,她也不会跟你吵架。我还以为你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当然有。是你妈我懒得旧事重提。难道你还以为我跟你奶奶会跟那些肥皂剧一样,每天闹得不可开交?我才没那个精力去跟乡下老太太吵架,浪费生命。你奶奶虽然没文化,也算是个聪明人,可怜她一辈子,什么都不精通,最精通的,就是怎么寄人篱下。”


    “她在乡下又没有寄人篱下。现在倒是寄在你的篱下。”周予偶尔也会这样打趣阿妈。


    “小时候住在父亲家,出嫁了住在丈夫家,到老了又住到儿子的家,这就叫寄人篱下。有些人,尤其是女人,看似有瓦遮头,实际上,从来都是无家可归的。你去问问你爸,你爷爷每次骂你奶奶,就说,你不是姓周的,给我从我们家里滚出去。”


    周予忽然看不进书上的字了。


    阿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看不起农村人?”


    “……有一点。”


    “没什么好看不起的,只是她们跟我们不一样,永远也不会一样。道不同,不相为谋。”


    “哪里不一样?家里穷又不低人一等。”


    阿妈又笑了,像笑她天真。“不是穷的事。沿海地区,农村多的是有钱人,医院里多的是乡下来的暴发户。”


    “有的人呢,对着我这个医生还算恭敬,一转头,对着护士吆三喝四,拿护士当服务员用。这些人都喜欢在市区买房,把小孩送到市里来念书,一生生七八个,五六个女孩子,一两个男孩子。供她们读大学,有些还供到国外。可读完以后呢?读完了,就把女孩子叫回家,好一点的,找关系塞到乡县单位去上闲班,要么就回家待嫁,最后,统一的结局——嫁人生子,寄人篱下。操持家事,初一十五拜神,逢年过节拜神,搞不好,吃年夜饭的时候还不能上主桌。你猜有没有例外?”


    周予张了张口,好半天,才虚弱地挤出一个字:“有。”


    “没有。我看到的,一个都没有。人呢,一旦出生在落后的、蒙昧的地方,就一辈子染上了那个底色,甩不掉的,因为大多数人都没有反抗生活的能力。没办法反抗。你要活在一种生活里,就必须说服自己认可这种生活,有一天你想从这种生活里跳出来,你就得有将过往的自己、将自己的父母亲人统统推翻的勇气。大多数人没有那种勇气。家里条件好、受得起高等教育的都是这样,那些条件没那么好的,只会更糟。”


    “大多数又不是全部。”


    “干嘛?你想替谁说话?你在学校,有农村来的好朋友?”见周予不答,钟琴权当默认,“这也没什么,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大多数友谊都是阶段性的,她们有一天总是会跟你走不一样的道路的。”


    周予说:“我们年级第一,就是农村来的。”据她所知,还是一个境况不那么好的农村家庭,父母都在外务工,老人带着孩子在家务农。


    “嗯,寒门贵子,万中有一。也可能是十万中有一,百万中有一。那你跟她合得来吗?你们可以在学校里一起学习,出了学校呢?你们能一起逛街、一起去旅游吗?你想住星级酒店,想吃高档点的餐厅,人家也要承担得起呀。”


    “她们将来考上名牌大学,找个好工作,不就可以了?”


    “那她们家里有没有兄弟?父母老了失去工作能力后有多少退休金?她们打算几岁嫁人生子?她们生孩子之后还准备工作吗?没有家里的支持,她们需要多久才可以在城市里扎下根?生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你生在很多人的终点,所以你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从她们的起点跑到这里有多远的路。”


    “这跟交朋友有什么关系?”


    “没有人愿意永远望着别人的背影,也没有人愿意屈尊去看低处的风景。你不相信阿妈没关系,人有权力拥有自己的感受。很多事情,时间一到,就会自然发生了。”钟琴将书桌上的几本医书扔成一摞,站起身来,“换衣服去。演奏会八点开场,我们去接外婆,然后去吃饭,时间正好。妈订了私房菜。”


    “爸跟奶奶去吗?”


    “她们去干吗?又听不懂。”


    “爸连这都听不懂,你当年干吗跟他结婚?道不同,不是不相为谋吗?”周予反将钟琴一军。


    钟琴无奈:“……可能我当年的感受有所不同。”


    *


    “阿嫲到底在干嘛?”泳柔望向理发厅旁洞开的厝门,试图窥见里头天井的状况,只见青天白日之中,白烟缭绕如纱,什么都看不清,唯有道长的引魂幡叮啷作响,如异域梵乐穿透而来。


    大野蹲在一旁,不耐烦地大声说:“送鬼!送我爸那个死鬼!”


    他姐姐在旁大笑:“喂,柔,你要不要也进去给道长驱一下,我看你也很需要。”


    “我怎么需要了?”方泳柔困惑地低头看看自己的周身。


    “让他帮你把纪添添那尊不请自来的大神送走。”


    泳柔无奈地笑起来。


    这两周以来,她已经无数次告诉纪大小姐,校团委规定,社团招新仅限高一新生,可纪添添任性惯了,认定这世上没有手段与人情无法变更的规则,而且她这人很聪明,并不一昧耍性子,而是花样百出,时而温言软语、时而爽朗健谈,先让人无法拒她于千里之外,再千方百计将话题兜入圈。


    到底是哪个细作泄了底,告诉纪添添排球社的招新负责人是她?


    先全都算在周予头上就对了。


    近一个礼拜,纪添添每次来找她,会捎给她一盒牛奶。


    “喏,周予给你的。”纪添添站在13班的教室外。她中等个子、身材微腴,在同龄人中显得发育出众,脸上冒了几颗青春痘,总是眉飞色舞,一副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泳柔私下听其他同学说过,她在以前的班级里不太受欢迎,还得了个外号叫“公主”。


    泳柔接过牛奶。进口的,包装上印英文标题,看起来不便宜。“周予给我的?她给我这个干嘛?”


    纪添添大喇喇地说:“我不知道,可能带多了,喝不完吧?”


    “她说什么了?”


    “什么说什么?”


    “就是,她让你带这个给我,说什么了?”


    纪添添好像觉得这问题很奇怪:“她就说,哦,你要去13班?然后就把牛奶丢给我,说,这个给方泳柔。”她模仿周予面无表情的腔调。


    泳柔深吸一口气。果然,不管谁成天摆出那样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都很招人恨。


    “然后就没啦?”


    “然后就没啦。干嘛?你很关心我们周予啊?你们以前同班,很要好吗?”


    还“我们周予”呢!开学不到一个月,倒混得这么熟。果然,人心淡薄,天天但见新人笑,什么过往情谊,根本一文不值。她小心眼地想。


    “她哪会跟人要好。”


    她本想再问纪添添她们宿舍的近况,可纪添添对此不感兴趣,很快跳过此话题,东拉西扯地想问她排球社招新的事。


    话又拐了个弯:“欸,泳柔,要不这样,我也帮你一个忙。”


    “什么忙?”


    “你要不要勤工俭学?”


    这话令她猝不及防。“什么?”


    纪添添说得直白,也丝毫不觉得冒犯:“听说你家是渔村的?那你爸妈是渔民吗?打渔应该赚得不多吧?”


    “……你听谁说?”方泳柔下意识地用余光扫视周遭,留意有没有人听见她们谈话。


    “忘了。我们宿舍聊天的时候说的。再说了,不用听人说也看得出来呀。你看你的鞋,连牌子都没有。”


    泳柔低头一看,纪添添穿着一双时髦的耐克板鞋,而她自己穿的是在县城集市上买的、三十块钱一双的帆布鞋。


    “你放心,我不是嫌贫爱富的人,我就是有一说一。我妈是办企业的,她说了,靠自己的双手挣钱,怎么样都不丢人。欸,说回勤工俭学的事,我有个表姨,她家小孩今年读小学六年级,数学跟不上,她想找个家教老师,又嫌人家贵,就问我我们学校有没有同学愿意去的。每周末上两次课,周六一次,周日一次,每次一个半小时,给50块钱。虽然是不多啦。”纪添添见她脸色不好,又说:“要不我帮你再跟我表姨说说,多给点?我也没想到,家教老师一节课就赚那么点。我妈做生意,一天流水都几十万了。不过你是高中生嘛,听说大学生一节课也就收80、100的,我姨还嫌贵,抠门。”


    人与人间真是如同云泥有别。50块钱,与她曾经拼命捍卫的自尊一般丰厚,可对周予、对纪添添来说,50块钱就只是随手夹在书里施舍出去的怜悯。她耐着性子,想着赶紧将纪添添打发走:“你们市里流行请高中生做兼职?这合法吗?”


    “到家里去上课,又没外人知道。怎么样?你考虑考虑。其实很多事情,只要外人不知道,就好办了……”


    泳柔模仿纪添添的腔调,讲述到这里,小奇呸一声,笑话说:“这位城市小姐,还真没礼貌。”


    道长摇着引魂幡跨出门槛,开始绕着房子做法,走三步,转一圈,嘴里念念有词,剪头婶跟在他身后,年轻的道童在一旁提醒:“婶,喊啊,你快喊!子女后代也都来喊。”


    剪头婶马上放声哭嚎:“阿诚呐!妈送你一程啦!你好走啊!到了那边,诸事莫怪,等着妈来跟你相会呀!”这么喊了一圈,她见小奇姐弟两人在一旁闲站,叉腰大骂:“两个没心肝,在看戏啊?还不过来送恁老爸!”哭嚎声一止,老脸上居然一滴泪都无。


    大野甩手跺脚:“阿嫲,你不要发神经啦,爸都死了多少年,怎么可能还在?”


    “怎么不在?我天天晚上都见到他!他不在,那我这个脚是怎么回事?是他过得不好,托梦来啦!”


    小奇好言哄劝:“阿嫲,你那是皮肤病,我陪你去县里卫生院看看。”


    “看个屁!一条药膏大几十块钱,我买条命都不要那么贵!”


    “你有钱买六*合*彩,没钱去看病?那我请你去看病,我给你买药,总行了吧?”


    “你请我?你钱哪里来?你妈给的?我呸!”阿嫲恼了,“这世上第一没良心就是你那个妈,第二就是你!”


    “又讲我妈。根本不关我妈的事。”泳柔看出小奇笑脸下的无奈,伸手去抚了抚她的背。


    “怎么不关啊?我阿诚不是骑车去市里找她,会出事吗?会年纪轻轻就没命吗?她当年要能安安分分,不跑到市里去,我阿诚还好好的一个,哪用像现在,只能做鬼来见阿妈?”


    老太太像要垂泪,小奇只好让步:“好好好。快,阿嫲,你跟上道长,我跟着你。方大野,快点,跟在我后面。”


    泳柔陪着小奇走在剪头婶身后,时不时有气无力地跟着喊一嗓子:“阿诚伯,一路走好——”


    两个省重点的学生,打开书本学物质构成宇宙,下了学却回家参加封建迷信活动。小奇扭头对她做苦脸:“我们还真是各有各的苦。给你选,你要阿嫲,还是要纪添添?”


    泳柔沉默,走了几步,才小声说:“我答应她了。”


    “什么?”


    “我答应她周末去市里做家教。”


    “为什么?”小奇睁大眼,“你缺钱花?”


    “……不是,我只是想试试,就当社会实践。”


    她说谎了。


    原本,她是打算直接回绝纪添添的。


    话到了嘴边,纪添添忽然说:“对了,要不这样,第一节课,我陪你去上。就这周日,你知道这周日是什么日子吗?”她的嘴角得意地上翘,“是我生日。下午我在铂金时代办party。正好,上午陪你去试课,下午,你也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


    “铂金时代是什么?”


    “ktv啊。你没去过吗?我带你去见见世面。我请客。”


    泳柔婉拒:“你生日聚会,我就不去了吧?我又不认识你的朋友。”


    “这有什么?那我叫几个你认识的人。我们宿舍的周予、陈栩栩,你都认识吧?这事我都跟她们说过了,我还让她们把你们班以前的朋友都叫来,人多热闹,反正都刷我妈的卡。”


    “她们答应要去?”


    “倒没说。应该吧?有人请客还不去?那可是铂金时代。”纪添添忽然想起些什么,“欸,你知不知道周予她们家是做什么的?”


    “……干嘛忽然问这个?”方泳柔心里答道,就是达官贵人呗!天天有人重金好礼送货上门。


    “我本来以为她家境不错呢,可那天我说我生日,我妈送我一只两万块的卡地亚手表,问她过生日都收什么礼物,她居然说,她没收到过生日礼物,从来没过过生日。怎么可能?她的书包和鞋会不会都是a货?你要是知道就告诉我,我也帮帮她。”


    纪添添说得坦率,情真意切,倒一点都不像在炫耀。泳柔默默瞧了一眼纪添添手腕上那价值两万的世面。


    她往教学楼下望去,13班教室在顶层,她偶尔会看见周予背着书包从二楼的走廊上经过,总是独来独往,形影相吊。


    若是其他人单身走过,必不会给人以什么“形影相吊”的错觉,也许是周予长得冷清,令人生出根本无必要的爱怜。


    心田说,初中的时候,从来不见她有什么朋友。或许是真的呢?或许她真的从来没有收到过来自朋友的生日礼物。每日活在自己的世界,会有些孤单吗?


    那套漂亮的积木灯塔,里头好像带一个小灯,真的会发光。泳柔一直对它念念不忘。若拼好了摆在周予那艘大轮船旁边,那该很好看。400块钱。一节课可以赚50,400块钱好像也没有那么遥不可及……


    还未回过神来,她听见自己在问:“你刚刚说,在找家教的那户人家,你表姨,她们家信得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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