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做各式各样的梦。最多是稀里糊涂的梦,再是担惊受怕的梦,真正的美梦极少,越长大,就越少。梦是心事的光学投影,有时是欲念成像,有时是恐惧成像,人生的褶皱越多,梦就多番折射,变得愈发复杂。少年拔节于是梦见飞翔,情窦初开便梦见白头偕老,可真正老了,却开始梦见时间倒退、容颜如初,梦见离去的人归来。


    梦如人生逐渐回望。


    “我没说假话,阿香。我真的梦见他在。他以前也是像阿野,最爱坐在铺头外面,我就梦见他坐在那里,样子还小,十三四岁,我叫他摆桌吃饭,他就跑进来,跑到我面前,我一看,他大了,娶妻生子了,二三十岁了。”


    剪头婶坐在院中的水井边上,头垂垂地清理着盆中的一大簇马面鱼,讲话平平的,不似往日气力。她每日煮鱼虾,自己吃不了两筷子,都要留给孙儿大野吃。她独爱吃凉掉的稀饭。


    陈香妹在一旁陪她,帮她择洗些芹菜香葱。


    “哪有做妈的不梦见自己小孩?”


    “以前是有梦见,没这么经常。现在是天天梦,我这脚也是天天不见好。我想啊,要么是他回来了,要么是我也该走了。”


    香妹啐一声,“你身体这么好,一点皮肤病,讲到那么远去!人到岁数就容易发梦,我也会,上次我还梦见血,满地的血。”


    剪头婶抬起耷拉的眼皮来听她讲。


    “我踩着血走,走啊走,看见地上有个婴儿,小小的,刚出生,光溜溜的,死掉了。我把它抱起来一看——”她停顿,心有余悸,“是我阿柔。”


    过了这么久,一想起来,她还要直抚胸口。“吓得我当场就醒过来。”


    “你这是日有所思……上次掉那个囝仔,阿礼没说什么?”


    “他会说什么?他那人。”


    死了一个孩子,对他来说就像死了一尾鱼。他只会说,那就等下次。


    下次。他还是惦念着下次。这事好像没有尽头。


    “他没怨言,也算难得了。”


    怨什么?欠他的?香妹没说话。也可能就是欠他的。她想不明白。


    “你不说别的,要有个男孩子,将来老了,起码心定一点,凡事有个撑腰的。不像女孩子,还怕给人欺负去了。”


    “他要是去欺负别人,怎办?”


    “啊呀,我们老实人家,怎会去欺负别人?要是……”剪头婶的眼皮又耷下去了,“那起码,我们自家不吃亏咯。”


    她捧起那一尾一尾的马面鱼,最后一遍洗净,用力甩掉手上的水珠,抬起头来,像给自己撑腰,又像在自我说服,抬高音量,更笃定地说:“不吃亏咯!”


    *


    方泳柔看着面前男孩眼中散射出的诡异光芒,一种污糟的油光,像街角阴沟的脏水在阳光偏斜下精光一闪。她不知道男孩说的是什么电影,对他口中的男子的梦也一知半解,但她女子的本能令她嗅到危险气息。


    “我没看过。做题吧。”她将手臂放置在桌上,横在自己与男孩之间。


    “还没说定奖励!”他心急地将脸凑近一些。


    她心一横,顽强对抗着身体下意识的瑟缩,正襟危坐,直面向他,语气严厉地问:“什么奖励?”


    她注意到男孩已长出了喉结,此刻滚动着,连带下颔上的肥肉一起颤抖,像他的舌头在口腔内不断舔舐着。


    “奖励……电影里,老师都要脱掉衣服,然后……”他见她脸色青灰,小心翼翼地将伸长的脖子后缩一些,“要不,你也像那样,让我摸一下?”


    他的眼神向下,遮遮掩掩地瞟着她的领口处。


    她浑身汗毛都竖起,一时身上发冷,像害了风寒,有恶心之感一阵阵上涌,不知是胸腔翻腾,还是身体在发抖,身上冷,脑子热,太阳穴紧紧的,说话时舌头发直:“你说这种话,想这种事,不怕我告诉你妈?”


    提到他的母亲,他反而硬气起来,下巴都不自觉地仰起,“我妈才不会信你,你别白费力气。老师,”他忽然整个人贴过来,意图抓住她的手,“你就答应我——”


    他咕哝着唾沫的嘴巴还未将字句吐完,泳柔已迅捷如豹般从椅子上跳起,抓住他伸过来的手臂,用力一扭,将他按倒在书桌上——要论气力与敏捷,她在同龄人中向来是佼佼者,对方毕竟只有十一二岁——他吃痛惨叫,她一手扳着他的胳膊,另一手按住他的脑袋,使得他拼命踢动双腿也挣脱不得,他涨红了脸,大喊大叫起来:“我*你**,你敢打我?我要告诉我妈——”


    听到这么一番恶语,她更觉心里一点瑟缩都无了,只彻底发了狠,她拽起他的耳朵,狠狠地将他的脑袋反复磕到桌板上——她的心底从来都是有这股狠劲的,就像她年幼时将方光耀推进河里,她从小聪敏、早通人事,推他下去的那一瞬间,她当然想过,他也许会死的——男孩嚎哭起来,不断扭动着,这桌沿是圆弧的,嗑这么几下不至于见血,只怕会脑震荡,她在极度愤怒中醒转,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给家里惹上麻烦,于是她松手,男孩自己踢打着,一下子掀翻了椅子,摔到地上,肥大一团。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对你妈胡说八道,敢给我找什么麻烦,我就告诉你妈,告诉你们学校所有老师同学,你整天都在电脑里看些什么。”她恶声唬他,“你删了也没用,现在有的是技术可以恢复,我们学校有编程兴趣班,我比你清楚。我今天能打你一次,以后就能打你一百次,你妈也说了,我是乡下人,我们乡下多的是流氓混混,我随时可以再找你算账,懂了吗?”他颤抖,脸上糊着鼻涕与眼泪。


    方泳柔又狠狠踹了男孩一脚,随后疾步离开,临走前,她飞速揣走了餐桌上放着的那一薄信封。


    一出了门,电梯间撞见几个陌生人,她才后怕起来,此地仍是都市迷宫,她孤身在此、举目无亲,只能强撑镇定,最快速度下了楼,走入小区花园。


    距离下课还有半小时,没有人等她。周予不在。都市的天空低垂,像个玻璃穹顶,高楼如穹顶的立柱密密排列,将她困在其间。


    不安全感笼罩着她。


    被轻薄时的恐惧与恶心、泄了狠后的激动与心慌,一切绞缠在一起,提醒着她她仍是这样年轻脆弱。


    她掏出周予借给她的诺基亚手机,长按了1号键。


    其实不必要的。青天化日,她很安全。


    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一传过来就更令她心底发酸,只喂了一声,再说不出所以然,倒是周予又快又急地问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你没事吧?从没听过周予这样急切地说话。


    一分钟不到,周予自小区大门跑入来,平时那样懒散的人,跑也不多快,但用力舒展开四肢的样子倒是好看,泳柔站在花圃边看得眼圈发热,热到一颗泪都要掉出眼眶了,见她转弯径直往单元楼去了,才收拾好表情喊她:“周予!”


    她甩回头,愣一下,刹住脚步,又掉转,很快地向她小跑来。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我……”她一说话就气喘,只好先理顺呼吸,“我刚好在附近。你怎么了?”


    泳柔却说:“没事。”


    “没事?”


    “嗯,没事。”说也不知怎样说,“性骚扰”三个字,她说不出口,一回想经过,想到要将男孩那些龌龊的话复述出口,她就一阵恶寒。“我就是想跟你说,我结课了。时间还早,约你出去走走。”


    “结课了?你以后都不来了吗?”


    “嗯,不来了。也快期中考了,我想好好复习。”


    周予的眼中透着少许失望。她们同去城市中游荡,肩紧贴着肩,她的手指偶尔拂过她的手背。触碰令泳柔感觉真实,真实的陪伴,真实的依靠,她紧紧跟着周予,全心留意每一次肌肤相触,努力将恐慌抛到脑后。周予的手有些干燥,而她的手因心绪不宁而发热,她不好意思去牵周予的手,心里隐隐盼着周予会牵她,但当然没有,周予对她的脆弱毫无察觉,只是坚定地存在着。


    在这座城市里,周予常去的地方不太多,家,外婆的家,书店,还有书店楼下那家电玩城。


    她不去打电动——那边除了吵闹的小孩就是黏糊在一起的大学生情侣——常去的是电玩城里的那家进口玩具店,会买的除开积木拼图等手工玩具,还有各种模型手办和游戏盘,她不好意思买毛绒玩偶,抱着那样的东西走在路上,会令人误解她不够成熟。


    店员见她这位老主顾上门,又如往日紧紧追随,准备猛烈向她推介,她每次听几句就觉得买下来也无不可,有几分喜欢,又盛情难却,因此在这家店买过好多东西,可今时不同,店员只开口说了两句,方泳柔就说:“谢谢,我们就随便看看。”


    周予惊奇地看向泳柔的侧脸。为何有人生来就善于应对世界,可以自然表露情感与关切,也可以坦然表达拒绝?她记起去方家的大排档,那时她提着水盅来斟茶倒水。是见惯了人,才得以变成这样吗?


    方泳柔站在玻璃展柜前,看着里边的一件造型扭曲的手工陶瓷摆件,看起来像是一只太胖的老鼠,又有点像是消瘦的浣熊,它的眼睛上绑着一块布,挑着一个小包袱,是个月夜下的小偷。这么一样不及巴掌大的小物件,标价128,她困惑地嘀咕:“谁会花一百多块买一个长得这么奇怪的东西?”


    周予不敢说,她前不久买了一个,正放在她的书桌上。


    那套灯塔岛积木的展品就摆在旁边,她们走到它面前,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这个呢?你会买这个吗?”方泳柔试探着问。她怕周予已买过了。


    “……这是小孩子玩的。”周予从展品前走开了。她怕说了实话,倒显得好像灯塔于她有什么特别意义。那套灯塔积木尘封在她的书柜底层,她也不甚理解自己为什么将它买下。


    方泳柔开始了然城市在城市小孩们心中的面貌,例如ktv之于纪添添、玩具店之于周予,城市是五光十色的,四通八达的,车来车往招手即走,钱可以买来一切新奇玩意,在她们眼中,城市才不是困住人的迷宫,因为她们生在这里,如同生在罗马。在这里,她们无需害怕被任何人欺侮。


    周予家住的小区比晴天新苑要高档得多,这一片区像都很豪华,纪添添也住这附近,泳柔等在楼下,周予回家去换衣、取回校的行李。


    独自待着不免回想,她来回搓着自己的两只手腕,仰头数楼栋有几户人家,这小区房子的阳台好像特别阔,不过总不及她家独栋的天台那么阔,但人家都是很雅致的,这一户种三角梅与富贵竹,那一户阳台上摆漂亮的户外桌椅,下大雨时也必不会淹水,不像她家天台,每次雨后都得扫去积着黄泥沙的雨水。


    早些时候家教课上的经历总时不时在她的心头反酸,想得多了,她还疑心是不是自己小题大做——小孩子嘛!男孩好动。他只是跟你开玩笑!村里的男孩们做错事时,大人都是这样说。他们偷女同学的卫生巾玩、总毛手毛脚去扯女同学后背的肩带时,大人也都不当回事,有些叔伯撞见了,还会不怀好意地笑说,这阿弟,长大不得了哦。


    只有剪头婶会挥起笤帚满村子追打方大野和与他同龄那帮小男孩,一边追一边喊,耍流氓是吧?我叫你耍流氓啊?


    回忆起来,当时觉得滑稽的场面,此刻像添入她心底的一把柴,烧起一簇微热的火光来,煨烤着她发憷的心。她踮踮脚,紧张地盘算着,若他真的伤了哪里,他妈妈要求赔偿呢?四百块钱够不够?万一告到学校,会不会影响未来高考、申报奖学金?


    有人哼着小调从周予住的那栋楼里荡出来,这么活活泼泼的,自然不是周予。


    泳柔认得,她记人面孔的功力也十分了得——这是周予家的家政阿姨,说是阿姨也不像,她看起来还很年轻,此刻因那喜上眉梢的神采面貌而更显年轻了,只是着装在这城里不太入时,一件滚花边的女式紧身衬衫,像挂在她们县里集市上的热卖款,村里姨婶们向往却不好意思下手的样式。她挽着袖口,露出的手腕粗壮,从楼里走出几步,她像想起这回事,连忙将袖子放下扣好,衣领与下摆也整理了一番,春风满面地走出小区去了。


    小区门外候着一辆光鲜的黑色小轿车,原来是等她的,她绕过车头去副驾驶上车,一路上眼睛似钩子一样勾住车窗里头的人,颌角结实的嘴角含笑,有几分憨,又有少许媚,最后几步是小跑着去的,心花怒放了似的。


    车子开走了,泳柔没看见开车的人长什么样,是个男人。


    像在恋爱。


    她扭回头,又翘首盼着周予出现。


    *


    阿嫲在客厅看电视。她听不懂普通话,只能看本土戏。周予取了行李从房间出来,听见阿妈的房门砰一声摔上。


    她放轻手脚。钟琴走到客厅来,手臂一甩,一样东西丢到阿嫲面前的茶几上。


    “又来这套?”


    阿嫲三角眼皮下的小眼盯着电视,不答腔。


    周予伸长脖子看一眼,茶几上丢着的是阿嫲塞到阿妈枕头底下那个送子符,已经被剪成两半了。


    阿嫲伸出浑圆的臂膀,将两瓣符咒从台面上抹到手心里,紧攥着,她不敢看儿媳的脸,嘴里嘟囔:“不尊重菩萨,不怕报应。”


    钟琴冷然站在原地,她看坐着的阿嫲时,并不低头,只是将目光向下撇去,因下巴抬起而略微绷紧的下颔令她看起来不怒而威。“你最尊重菩萨,日拜夜拜,菩萨待你怎样?周伯生他爸打你的时候,菩萨有搭救你吗?”


    阿嫲将本就畏缩的身子缩得更小了一些。


    周予不忍再听,很快换好鞋子出门。


    方泳柔在楼下等她。


    一想到这里,她马上忘却了家中那冰窖一般的氛围,进电梯时,连带行李箱的滚轮都欢快得滴溜溜转了,她照电梯内的镜子,察觉自己在笑,马上板起脸,她爱照镜子,总觉得自己冷脸更好看些。


    走过一楼大堂,她远远望见方泳柔探头往里瞧着,像等了很久,见她来了,咧开嘴角,鼻子皱了一皱,脸上不知怎么有些难以名状的委屈,又笑得有点傻。


    她便顾不上冷脸好看,也对她笑了。


    走过去,方泳柔忽然对她说:“周予,有你真好。我在这里只认识你。”


    “啊?”她不知怎样接了,一张口舌头就大起来,努力也无果,还闹得耳朵滚热,好端端怎么说这么肉麻的话?幸好方泳柔随即又说:“我们走吧。”


    “那只手机,”泳柔说,“再借我几天。再两个星期,再两个星期我就还你。”


    “嗯。”


    泳柔低下头去,“你快过生日了。”


    “嗯?哦。”是快到十一月了。“怎么了?”


    “我会给你打电话。”


    像一句赌她能否听懂的暗语,方泳柔停住脚步,转过头来望着她,重复道:“我会给你打电话。”


    见她不言语,她扭回头接着往前走去。“听不懂就算了!”


    *


    当晚,方泳柔主动给纪添添的表姨打去电话,谎称家里大人不同意她再去兼职,她几番试探,确认男孩没有泄露挨打一事,可心总还不安,怕哪一天他母亲闹上门来。


    连着几夜她都做噩梦。


    周予跟小奇都不曾追问这件事,这两个人各有各的神经大条,倒是纪添添,每次到排球场来都问个不停,她比前述两位都更敏感,似乎隐隐认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事件,她的大小姐脾性如常,某次话到急处,她大声抱怨:“你是我介绍去的,你就这样中途不干了,我多没面子?”


    这么一来,球场上所有人都暂缓手头动作,空气凝固之际,齐小奇忽然大喊:“喂!公主!”


    小奇总这样当着面喊纪添添,这个花名被搬上台面,小奇叫得亲昵,不像其他人背地里带有嘲讽意味。她将手中的排球高高抛起,助跑两步后一跃而起,振臂把球击过了网。“你不是想学厉害的发球吗?我教你呀。”她在满场喝彩中洋洋得意地回过头来喊。


    对面半场的李玥将球抛回小奇身上,不满地嚷道:“她连最基本的下手发球都没练好,你就要教她上手?何况你这跳发还有的练呢,歪歪斜斜的,发的什么呀!”


    小奇做鬼脸挑衅李玥:“那你跳一个嘛,李队!”


    这么一通搅和过后,再没人关注添添与泳柔间的恩怨情仇,大家摩拳擦掌,纷纷练起大力跳发,这技巧对课余兴趣社团来说难度太高,场上状态百出,引得欢笑连连,偶尔有人做出一次像模像样的尝试,又引发全场欢呼。运动场上没有娇气的大小姐,哪怕总是牢骚连天、抱怨器材老旧肮脏的纪添添,只要一拿出拼搏姿态,也变得可爱起来。


    但后续发生一事,令泳柔真正改变对添添的看法,也令她们真正成为朋友,那是再一个周末过去,泳柔回到学校,纪添添已在13班教室外等候多时,脸上表情丰富,有几分神秘,像在隐忍,目光中又带有慈悲,泳柔怀疑她戏瘾发作,果然,她一把捧住泳柔的双手,声情并茂地说:“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原来,纪添添再次发挥不休不饶精神,变换目标,从她表弟口中逼问出了实情。


    一查明真相,她大为光火,不仅大闹表姨家,还将事情告到她妈妈面前——她妈妈是帮衬整个家族的“大家长”,不少亲戚都在她家企业里挂职领“帮衬金”——一来二去,纪家上下所有七姑八姨都传开了,表弟小小年纪就性骚扰家教老师,纪添添仗着有她妈妈撑腰,要求他在家族聚会上当众向祖宗磕头认错,据悉场面非常混乱,表姨哭得直打滚,那男孩跪在地上,面越来越赤,头越来越低——尽管添添慷慨激昂地将自己描述为一支正义之师,但泳柔在她的话里话外中听明白了,实际上,纪家的大人们也正像村里的大人们,并不真正把这当一回事,只是给纪总面子,加之像这一类愿意依傍亲戚过活的人,往往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事之所以听来有几分快意,全因为添添骄纵妄为,进一步说,是因为添添家有钱有势。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泳柔慷慨自己正是那最底层的虾米。但想来那男孩必会留下永久的心理阴影,他母亲也不会来找她麻烦了。


    纪添添掏出一张手写纸,是男孩签字画押的道歉信。“你要是觉得不解气,我再去找他们家说,赔你精神损失费!”


    “我不要精神损失费,就当这件事过去了,以后我们不提这件事,你也别告诉别人,行吗?”


    “干嘛不提?我要是不去问他,你还想吃一辈子闷亏啊?这又不是你的错。你是我介绍去的,他欺负你,就是欺负我!”


    这又不是你的错。好似滋啦一声,泳柔心底蒸腾出了湿热的水汽。


    那是她藏在心底的不安、懦弱,还有一丁点的自卑,此刻瓦解了,她没有错,她无需担心自己没有底气承担后果。


    方泳柔将攒下的钱郑重交予堂哥光辉,监督着他在淘宝网上下了订单,她犹豫要不要过海去那家玩具店买,可对都市迷宫的畏惧未消,又害怕撞见周予。彼时光辉正在电脑上跟一个女孩聊天,满屏都是酸不拉几的甜言蜜语,泳柔瞄了两眼就不忍卒读——在她眼中状似憨傻的方光辉居然也在恋爱。


    周予生日前夜,她将包装好的灯塔积木托付给纪添添,还收获了添添的大肆嘲笑:“什么呀?她过生日,你就送她这么一套儿童玩具?她今年几岁了?”


    她嘱咐:“你少管,你就在你们宿舍帮我找个地方藏好,告诉我你藏在哪里就行了。”


    这夜泳柔没有做梦,她守候某句暗语,在前往梦的意识流中逆行,所有人都暂时熄灭了,她像颗孤星,独自在这片黑夜中醒着。


    遥遥的,夜空中还亮着另一颗。


    周予动也不动地平躺着,两手交叉放在胸前,她已维持这个端庄又僵硬的睡姿有好一会儿了。她在等。若没有等到,就装作自己并没有等。因此她故意不去想自己究竟在等些什么。


    手机藏在被子里,就搁在她的掌心以下心口以上,伴随她的呼吸起伏着。有几次她疑心手机震动,原来没有,是心跳引发错觉。


    还有几分钟,她就要满16岁了。


    16岁,在她想来与18岁无异,已经像个大人,可哪个大人会盼望自己的生日零点呢?她沉浸在青春的念想中而不自知,多年后她明白,这正是青春的可爱之处,多年后她仍偶尔回想这个夜晚,想起自己的心脏异动的时刻。


    零点差二分。


    那不是心脏异动,她终于反应过来,是她的手机在震动。


    她紧张得差点手脚失调,要扭头去看室友们有没有被吵醒,又要躲进被窝去看来电显示,折腾了一通,她翻身溜出被窝,差点将手机从上铺摔到地上。


    电话接起了——她怕迟接一秒就会被挂断——她把手机紧紧捂在耳朵上,听见方泳柔极低极轻的声音传来:“喂?”


    她大气也不敢出,无声地快步走到阳台上,关上了阳台的门。


    方泳柔再次说:“喂?周予?”她也紧张得声音打颤。


    “嗯。”她应一声,表明她的在场。她探身从阳台栅栏间张望出去,目之所及的每一扇窗与每一间阳台都黯着。远方的海也漆黑一片。“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方泳柔反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觉?”


    周予原本想说,只是还没睡着。可她没有,她的口太干了,又很紧张,说不出谎。她如实地说:“我在等你的电话。”


    方泳柔躲在宿舍楼走廊的拐角处,她们楼栋的房间没有阳台。“我以为你会说,只是还没睡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之中清晰毕现,此刻有一种触手可及的真实感,就像她紧急呼叫她时,她会立刻出现那样真实。


    周予对她说,我在等你的电话。泳柔确定这不是梦。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再次跳动。泳柔说:“零点了。”


    “嗯。”


    泳柔说:“周予,生日快乐。”


    “嗯。”


    周予只能这样回应,她连谢谢都说不出了,在这样静的夜里,她的心涌动如大海潮汐,她再一次应:“嗯。”仿佛应了两声,就表达出她只是因笨拙而无言,并非毫无触动。


    泳柔是知道的。“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你去找找。”


    “在哪里?”


    “你们宿舍不是有一个柜子是没人用的嘛?”四人间只住三人,虽说那个柜子也已被纪添添的东西占满了,但总算还是个公用的柜子。


    周予溜进房间,打开那个柜子,在黑暗中摸寻着。“添添说,她帮我放在最上一层的最里面了。”周予踮脚,伸长手臂去摸。“喂,你不会拿不到吧?”方泳柔记仇,还记着上次在ktv周予笑话她矮。


    周予费力地从顶层拖出了一只礼品袋。


    她将它抱在怀里,回到阳台上,费了一番功夫才用空余的一只手将礼品袋粘住的口子整齐拆开——她怕不小心撕破了。


    礼品袋里装着她买过的那盒积木灯塔。


    她拿在手中,借着月色欣喜地看着。


    这是她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件生日礼物。


    奇怪她本没有多喜欢这一款的,这一刻却觉得喜欢得不得了,也可能是单单喜欢手里的这一盒,不喜欢家里的那一盒。“找到了。”


    “拆开了吗?”


    “嗯,拆开了。”


    “虽然有点幼稚……”泳柔有些不好意思,“但我觉得挺好看的,还会亮灯呢!可以跟你的那艘大轮船放在一起。海上有行船的话,怎么可以没有灯塔呢?”


    “好,我把它们放在一起。”


    “以后,这就是属于你一个人的灯塔。”


    因大雨而失约的灯塔,因检修而谢客的灯塔,梦中遥不可及的灯塔,它们忽然都在周予的心中具象起来了,就握在她的手里,是真实的,恒远存在着的,在她16岁的这一天亮起了灯,从此照耀她的航程。


    她们背着所有梦中人,一起偷偷地醒在真实之中,从此她们是不惧怕梦的人。


    泳柔说:“可惜我只买得起这个小孩子的玩具。委屈你今天当一下小孩好了。”


    周予答:“我本来就不大。”她当即放弃成为大人了。“对了,你呢?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泳柔像没听见她的问话。“对了,下个月元旦放假,你要不要到我家来?”


    “到你家?”


    “嗯,到我家过夜。你们城里不是禁烟火吗?到我家来跨年,我们这里有烟花看。”


    她想也没想就答应道:“好。”


    “说好了。那……挂了?我不能在外面待太久,该回去了。”泳柔这样说着,却紧贴着身后的墙角,像不舍得离开它似的。


    “等一下。”


    “怎么了?”


    周予说:“我有所谓。”


    像一句赌她能否听懂的暗语,她在电话那头重复道:“我有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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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蛋003】


    每周六下午。每周日上午。


    晴天新苑小区对面的那家麦当劳里,总是坐着同一位年轻的客人。


    她每次都点一份薯条,坐得无聊了,就开始拿薯条当笔,蘸上番茄酱在餐垫纸上乱涂乱画。


    她每次都在同一时间离开,唯独最后那一次例外。


    那天,她接了一个电话,想必是一个非常紧急的电话,她从座位上一窜而起,急速向餐厅大门冲去——


    然后结结实实地一头撞在了擦得锃亮的玻璃门上。


    不知是否觉得丢人,所以从此再不来光顾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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