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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老的印第安玛雅族已在他们的历法中揭示,2012年12月21日,地球将迎来最后的末日,当这一天的黑暗降临,黎明将永不复返。行星冲撞、磁极倒转、天体重叠、太阳风暴……未知的巨大灾难早在亿万光年之前与宇宙同生,我们的世界此刻业已进入倒数计时。


    若世界末日来临,你会向宇宙发送什么最后的讯号?


    南岛新风杂志社新年迷你刊《2012:末日宣言》亟待诸位来稿,来稿请递社团办公室2-18或高二14班程心田同学处,文体、字数不限……


    南岛新风杂志社全员敬上。


    2011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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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书记看着桌上的征稿海报,深深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不是一口无奈的哀气,而是一口可怕的怨气,闻此一叹,周予只好眨巴眨巴眼皮,默默将目光移至别处……


    这张海报已在食堂前小广场的布告栏上贴了三天,今早被教导处给揭下来了,因不知是谁趁昨夜黑风高,在海报上题了一行鲜红的大字,一行其心可居、令人发指的大字:


    只想与你像世界末日般相爱。


    洪书记的方框镜片内映着一对刷了过多睫毛膏的凤眼,这令她的每个眼神都分外浓重,令人难以直视。她看看那张海报,又看看周予:“你确定这不是你们社团的人写的?”


    周予只好垂下眼眸去答:“不是。”


    “那不是的话,人家干嘛往你们社团海报上写呢?”


    周予忍不住反问:“我们自己又干嘛要往上写?”她不解这事情从头至尾与她、与杂志社有什么关系,洪书记的逼问简直毫无逻辑——多年后她才懂,成年人遵循的是另外一套逻辑,那就是事情发生了,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洪书记的手指头猛烈地杵向桌面上的海报,“我知道,你们这个年纪,就是天天想搞特立独行……”


    办公室的门被叩响。“洪书记,批评小朋友呢?”虞老师笑着走进来。


    “哦,你来了,小虞,正好,我们一起聊聊。”


    虞一半真不假地拉长脸:“洪书记,你怎么当着学生的面管我叫小虞?我以后还怎么管教学生?”


    洪书记只得尴尬改口:“虞老师。讲得像你平时有在管教学生一样。你来看看这个海报,今早校领导开会,我才被你们教务处的王主任给批判一通。”


    “王主任怎么批判你了?”


    “她说,都是因为我校团委没管理好,学生文化活动思想导向出了问题,搞得现在早恋现象层出不穷,特别是高二,期中考成绩整体下滑!”洪书记飞速地瞟一眼周予,咂咂嘴,像咽下了后边骂人的话。


    虞一笑:“她这不是胡搅蛮缠吗?成绩下滑还能跟这张海报扯到一块?”


    “就是啊!”洪书记委屈地叉起双臂。


    “王主任找你胡搅蛮缠,你就找学生胡搅蛮缠?”


    洪书记啧声,哀怨地瞪眼,拈起那张海报往周予手里一塞:“征稿不要办了,新刊物所有稿子,务必交到我这里来,我要一篇一篇审。最好是统统做科普内容,好好写写你们这个什么太阳风暴,写写玛雅族的历史文明。至于什么末日宣言就不要搞了!尤其不能写跟爱情有关的内容!”


    周予领了那张皱了的海报回去,左看右看不舍得扔掉,于是贴到社团办公室的墙上,连带那一笔鲜红的大字:只想与你像世界末日般相爱。


    方泳柔坐在她身后的桌旁,托腮望着海报。“总觉得这字迹有点眼熟。欸,你们今天开主题班会了吗?”


    周予回过头,在方泳柔对面坐下,将下巴搁在超前的椅背上。近来她常邀请方泳柔到她们办公室来自习,这里比图书馆自习室更清净,还不用提前占座。“开了,男女交往过密主题教育。”上个月,学校抓住了好几起早恋事件,加之今早征稿海报上赫然出现那行寻衅般的大字,教务处已是草木皆兵了。


    泳柔问:“你们方老师怎么说的?”


    “方老师说,自己知道这个年纪该做什么事就行了。然后就让我们自习了。”


    “真是言简意赅。我们虞老师也不把这个当回事,还说让早恋的自己低调一点,别给教务处发现了。她还说,高二正适合恋爱,在学校混熟了,又不用准备高考。李玥都被她这番言论吓死了!你说,现在又不是春天,怎么那么多人谈恋爱?我堂哥好像也恋爱了,真不知道是什么女孩子愿意跟他谈恋爱。”


    周予茫然地抬起眼,她模糊记得听李玥说过的,那个方光耀好似对齐小奇有意,泳柔看出她的疑问,马上补充道:“不是方光耀。是他大哥。还有,我上次去你家,还看见你们家家政阿姨了,她男朋友来接她呢,她也在谈恋爱。”


    “你说小朱阿姨?她结婚了,有两个孩子。”


    “啊?她这么年轻。”泳柔忆起小朱那不登时的打扮,大抵全天下的农村女子都早婚早育。“那可能是她老公吧,开了一辆挺漂亮的车来接她。”


    “嗯,有可能。”一寸迥异的阴霾在周予的心头一闪而过,即刻被她遗忘了。她专心听着方泳柔津津乐道,下巴在椅背上压成了一条直线,半晌,她轻声问:“你呢?如果世界末日是真的,你想恋爱吗?”


    泳柔被这问题吓了一跳,立刻慌乱否道:“不想!”她低下头,假装开始自习,眼神在书页上飘来飘去,不一会儿飘到书本边沿以外的桌面上。“你看,这张桌子有人刻字,cx。以前这里坐了一个叫cx的人。”


    周予抬起下巴瞧了瞧,她记得那处刻字。“才不是cx,你再仔细看看,前面还有字。”


    泳柔将书本挪开一些,这才看清刻在字母前边的小字。喜欢。


    喜欢cx。


    周予说:“是暗恋cx的人写的。喜欢一个人,才会偷偷写她的名字。”


    “……那也不一定。”泳柔摸着那处刻痕,迟迟不抬起眼。


    “不然干嘛无缘无故写别人的名字?”


    方泳柔不再说话了,她拽来手边的题册,将桌上刻字严密遮起,重重下笔写了几行,又抬头盯住周予:“男女交往过密主题教育。男。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你是说,如果是两个女孩,就不可能……”


    半掩着的门忽然被推开,周予余下半截的话也被生生推回,程心田兴冲冲地甩着书包进来,一进门就分享给她们一件最新要闻:“你们知不知道?刚刚王主任又抓到一对,在霞海长亭,好像是8班的。你们认不认识?男的好像是叫……”


    “你们知道主任抓到她们在干嘛?”心田兴奋得双眼发光、语无伦次起来,“就是、就是、就是那个!”


    泳柔顿时了然,只周予不明所以:“哪个?”


    “就是那个!那个!啊呀,就是kiss!”


    两个人原本饶有兴味地听着心田讲八卦新闻,听到此处,甫一对视,心中同时涌现了ktv内的尴尬记忆,顿时都有些坐立难安,各自摸摸脖子、看看窗外,或是提起些不相关话题去了。


    窗外正在日落。


    方细站在公寓阳台上,身前支着一脸盆水,她弯身,将长发没入盆中浸湿。


    自小在农村养成的习惯,住进了楼房、浴室加装了热水器和花洒,也还是接一盆热水站在屋外向阳处洗头。这屋子的阳台朝西,日落时被晒暖,正适合洗头。


    她拿手鞠水润湿耳边的头发。水的流动间有钥匙在锁孔转动的声音。虞一回来了,抱着一束花。


    她偏头去看。“虞老师,又收到花了。阿海送的?”


    “不是,是上次王主任说的那个公安局的。”虞一脱了鞋走来,“特意开了辆执勤警车来的,还非要闪灯给我看,威风死咯。”


    两个人一并取笑这行径。虞一将花随手扔在阳台的角落。方细弯着腰,揉搓着头发上的泡沫。


    虞一说:“你说王主任也是够好笑的,每天不是忙着抓学生恋爱,就是忙着操心我们这些老师不恋爱。”


    “噢,你给学生开那个早恋班会了吗?”


    “开了啊。”


    “又散布什么歪理邪说了?”


    “谁散布歪理邪说?”虞一笑着来揉她的肩膀,毫不着力地搡了她一下。“我说的全是宇宙真理,早恋有什么好管的,人的心又不是死物,她管得着吗?”


    人的心不是死物。有时方细竟觉得自己的心像个死物,毫无波澜起伏。


    “怎么不管?高中生适合恋爱?”她想到自己的小侄女阿柔就在这位虞老师的班上。


    “高中生不适合,那谁适合?大学生适合?还是人民教师适合?”


    方细顺着虞一的偷梁换柱玩笑道:“你适合。我不适合。”她取塑料水瓢舀水,将头上的泡沫逐渐冲净。“对了,今早王主任抓到的那张社团海报,上边原本是什么内容?”


    “杂志社的征稿,内容是,2012世界末日。你看,都要世界末日了,还不让人恋爱?”


    “又要世界末日了?噢,是那个什么玛雅预言。美国人还拍了一部电影,我看过。”


    “什么叫又?”


    “两千年的时候不也有过吗?千禧年末日,那个什么千年虫,说计算机的系统时间没办法跨世纪,会造成全世界大混乱。”


    “是吗?好像是有。”虞一的生活太过多彩,以致她不如方细这样记住许多毫不相干的枝节。


    方细准确地忆起:“那年我们跟她们一样,也上高二。2000年。”


    “那世界末日的时候,你在干嘛?你的耳朵上还有泡沫。”


    方细听从指引,舀水去冲洗耳朵。“不对,再往后一点。”虞一伸手来,触到她的耳朵。日晒升温了。方细感到自己被定在原地,像棵歪脖子树。恍惚间她停止思绪。虞一用另一只手接过她的水瓢,水流哗啦,一撇泡沫顺着她的脸颊被冲去,虞一的手指拂过她的耳廓,像在一条幽深的隧道中穿行。那隧道到了尽头出口,触感消失了。又回到往日世界。


    她略直起身,稍稍拧干头发。谈话回到原来的轨道。“世界末日的时候……”她的脑海中闪回一些不值一提的片段,“不知道。忘了。”


    虞一用唱歌般的声调揶揄:“方小姐的青春岁月不可追。”


    方细站直了,长发拧在手中,背身去拿毛巾将它包起,“反正世界没有末日,那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新年。”她的衣衫前襟有些湿了,她疑心自己看来有些窘,不自觉拿手臂去遮,头也低下去。


    虞一扭回头去望客厅里头,“你的电话。”方细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正在震动,虞一踏过去拿起,“好像是你男朋友。”


    手机递到方细手里。“水鸿”二字在屏幕上闪烁,她每每看见都觉变扭,可他说情侣之间连名带姓就太显青分。


    他在那头的声音似平静中有巨大暗涌:“喂?方细。我爷爷走了。”


    *


    方家少有这样齐人的家庭会议,只缺大姑公婆与小婶三个,大人们在大伯家的厅堂内齐聚,高高低低坐着站着,大伯与小叔盘踞主位,正是本次会议的主要发言人。


    气氛焦躁,颇有怨怼。


    大伯高声叫:“我们方家一向都讲男女平等的,也从来不嫌贫爱富,关键是这姓冯的咋好意思提嘛!大5岁,还是结过婚的,要来嫁给人家头婚的长孙,这不是欺负我们姓方的?”他气得脸上下垂的肉都在抖。


    小叔接腔怨道:“还不是大嫂傻?就不该可怜她,叫她到祠堂工地上来送饭。她也太不知感谢,怎么能勾东家的儿子。”


    大姆本就心焦心碎,一听这话,更加雨打风吹去,身子歪了,倚着身边人,眼神都有些痴了,“那我阿辉年纪轻,样貌心地又好,在外头给人女孩子看上也正常呀!我怎知道……”


    泳柔与光耀一同躲在厅堂外花窗下听墙角,一听大姆这样说,她心里失笑,想真是母不嫌子丑。


    她阿妈扶住大姆,探头去问:“怎说是可怜?这个女孩子结过婚,那是老公死了?”


    “不是,她是给人退货的!”小叔不耐烦地一挥手,将手中烟蒂摁灭在茶几桌板上。


    “退货?”


    “嗯,嫁过去三年肚子都没动静,男人就在外边另外跟人,那外边的生了个囝仔,她就被退货咯!是按的老习俗,先办酒,怀孕了再领证,人家把她退了,连张离婚证都不用打,一分钱都不出。”


    “啊呀,什么货啊货的,小叔你讲话太难听。”阿妈想说两句公道,但声音低去,气势太弱,终归是不敢。


    “什么难听!”大伯就势发作,愈发激动起来,“他们家现在不就是紧着阿细跟水鸿这单事,知道我们不好拒绝,想逼我们就范娶她进门!什么守孝?那水鸿他阿公仙去,水鸿是正经温姓内孙,按规矩守孝是应该的,那个冯秀,她是姓冯的,一个外姓的外孙女,出山都不用去送,有什么好讲守不守孝的?”


    “对,水鸿守孝是应该。”一讲到这位乘龙妹婿,小叔复又像个知书讲理的城市人了,“阿细,我看你还是尽快跟水鸿讲定结婚的事,温家也着急,水鸿他阿公死了,一年内不结,就得等三年,你都要30了,我看就趁这次,趁热把婚事定一定。他们家的态度也很明白了,你嫁过去,肯定会好好对你。”


    细姑独坐一旁的单人椅,始终不发一言。不发一言的还有泳柔的阿爸老三,他站在门边角落阴影处抽烟。


    温水鸿的爷爷死了。泳柔第一次听说这个人物,仿佛这个人物的存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宣告他的死讯,宣告生活必须有所进展,她的细姑必须得和那个温水鸿谈婚论嫁。温水鸿原是冯家村出身,泳柔也这才知道。更巧的是,光辉近来谈的女朋友冯秀,正是温水鸿的堂姐妹。家中老人去世,按岭南农村习俗,一年内需将红事办妥,不然,三年内都不得嫁娶。


    光耀凑在她身边,嘀嘀咕咕数了半天:“我哥这个女朋友冯秀,细姑父的阿公是她外公,她又跟冯曳是同一个阿公……那冯曳跟细姑父有血缘关系吗?”


    “这都算不清?没有!”泳柔不耐烦地摆手示意光耀闭嘴,以免影响她听大人们说话。


    大姆毫无主见地叹气:“那现在怎么办?阿细要跟水鸿结亲,我们两家也就算亲家了,人家说要亲上加亲,我们怎么拒绝?难道真要光辉娶那个冯秀?”


    大伯一拍膝盖:“不行!”


    “怎么不行!怎么不行!”方光辉嚎叫起来。他一直埋头坐在他母亲身边的扶手上,是厅内唯一的小辈,此时商议的是他的婚姻大事,可他只有时不时发性子一般地嚎叫几句,压根讲不出半句有条理的话。


    大伯喝他:“闭嘴!”光辉也就不敢再嚎了,继续埋下头去,悲愤地呜呜咽咽着,脸都涨红了。


    泳柔在外头冷冷地看着,心下想,真不知这个冯秀姐是何许人,是怎样的猪油蒙心才能看上光辉这样软弱蠢笨的男人,要换了是她,必得站出来为心爱之人大闹一场。


    小叔指点道:“那个冯秀哪里好?年纪大结过婚就不说,书也没读多少,喏,你问你细姑。阿细,你记不记得?她小学跟你是一个班的,对了,你们是同年嘛,83年的。别说高中,她读初中了吗?”


    细姑终于扭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又别开目光,好似一眼都不想看,“忘了。再说吧,我先走了,学校还有事。”她起身往外走。


    小叔忙不迭声喊:“诶,你别走呀,不说那个冯秀,你跟水鸿的事才要紧!你快跟水鸿约个时间,我们两家一起坐下来好好商量。”此次他特意从市里赶回来,正是着紧与温家联姻的事。那边厢细姑还未与家里人提起,他已一头热地张罗起来,哪知同时撞上光辉与冯秀的事,温家借机开口,要在一年内把两桩婚事办结,大伯大姆公婆两个这才知道了宝贝大儿与离异女子恋爱的事,闹得抓心挠肝,对这新儿媳大不满意、大不痛快,又怕断然拒了得罪温家,好几日都寝食难安。


    方细并不理会她四哥,走到门边,与正在抽烟的老三对视一眼:“少抽点烟。”


    老三甩了烟灰,沉沉地说:“这件婚事不错,你好好想想。”他虽沉默,却也有自己的态度。


    方细踏出厅堂,瞧瞧躲在窗下的两个小孩,宠爱地嘘了泳柔一声,很快走出院子去,一扭头,见院墙外立着一个人。


    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也如她一般纤瘦,脸颊还更瘦些,几乎凹进去,脸窄长,下颔方,毫无血色。她的眼神深深的,眼廓下是青灰色,像总睡不好。


    她看着方细。方细犹疑地往前走两步,院内谈话的声音清晰传来:“那个冯秀长得也不好,脸窄窄的,一副刻薄样,一看就命里带衰。”


    农村的房子四面通风,没有隔音可言。


    十二月的秋风一吹,那女子在风中飘摇——她在发抖。


    方细辨着她那张窄窄的脸。


    她忽然曲起嘴角,笑得很苦,她说话的声音也在抖:“方细,你好。”


    面前这张灰青色的脸,终于与方细遥远记忆中某一张青稚童真的面庞有了虚浮的重叠。岁月竟能这样摧毁一个人,她站在此时此地,凄凉得真像站在末日。


    “你是冯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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