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岛这样一个逼仄的地方,实在难有什么避人耳目之所,方细骑摩托车,将冯秀带往自己教师公寓的住所。村里无秘密,村长阿忠家的长子要娶临村年长的弃妇,如此流言足以戳弯任何一根脊梁,方细有时觉得奇怪,为何有些罪过本不存在,被人说得多了,也就真的坐实,冯秀见了她,那怯懦哀伤、有口难言之感,好似已宣判自己再无资格去辩解什么,真成了不知廉耻、不懂感恩的罪妇。


    “你就住在这里?这房子好漂亮,像县里的新房。”冯秀仰头张望两栋红砖小楼,讲话轻轻的,很小心。方细不忍转头去看她。


    公寓楼底下停着一辆执勤警车。方细走过车头,不经意与驾驶座上的男人对视一眼。卡拉ok的老板阿海跨坐在摩托车上,等在另一侧。他见方细来,摁一下车喇叭,叫:“方老师!”


    那警车好像被他这声喇叭惹怒了,忽然闪了几下执勤灯,这一来一回,好像两只争地盘的公狗在对吠。


    “海老板。”方细略一点头。


    他陪笑:“虞老师今天还没从市里回来?”他的摩托车上放着一只果篮。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们不是室友?”


    “是啊,我们只是室友。你慢等。”她领着冯秀,礼貌又漠然地从他的车前走过。


    登上台阶,冯秀紧张地揪她衣袖:“怎么有警车?你们这里有人犯事了?”


    “应该没有。”她不好意思说是公狗发情期吠叫,只得说:“应该是某种类似雄孔雀开屏的行为。”


    冯秀一头雾水。“有人跟你一起住?他刚刚提的那个虞老师。”


    “对,我同事。这里是我们学校的员工公寓。”


    “真好。”冯秀摸着漆得油亮的步梯扶手,“干干净净的。”


    还未进门就听见音乐声,分明是虞一房间内那台名牌音响,这人既然在家,好端端干嘛不下楼去打理那两位痴情男子?方细顿时心有不满,用力扭开门,大声说:“虞老师,音乐请小声一点,我带了客人。”音乐声停下。“楼下有人等你。”


    虞一趿着柔软的棉拖鞋出来,长发披散着,有些卷曲毛躁。她像刚睡醒,一举一动很有些懒散,她侧着脑袋望向方细身后,打招呼道:“方老师的朋友,你好。”她懒散地微笑。


    方细截断她的话:“你是故意假装不在?”


    “我可没说我不在。你们坐,我要再睡一会。”


    她转身趿回房间。冯秀小声说:“她这么漂亮,难怪有人在楼下等她。”


    方细去端来闲置的水杯——她没有待客的茶具——两人对坐下,对视、闪躲、各自低头喝水。竟是冯秀先开了口,这令方细感到讶异,或许她仍是有些生命力的,不似方才第一眼那般凋零。


    “方细,我们好多年没见了。自从……小学毕业。”


    “嗯。你后来继续上学了吗?”


    冯秀的双手握紧了杯壁。“……我只读到初三半途,太难了,我学不会,想着也考不上高中,就没读了。”


    方细再问:“那职校、卫校也没去考?”


    “……我不如你聪明,读书考学这些事情,实在是吃力。后来我爸说码头上缺人手,叫我去帮忙……”


    “他叫你去你就去?”她无名火起,音量高两度。


    “那时候想着只要可以不背书考试,怎么样都好。”冯秀躲着她有些凌厉的眼神,“我跟你不一样。”她有些讨好地笑了,方细发现又或是终于记起,原来冯秀长了一对月牙眼,笑时分外好看。“方细,你看起来也跟小时候不一样了,简直都不像我们这里的人了。不过,你从小都跟我们不一样的。”


    方细的心软了些,她自知刚刚有点咄咄逼人。“那时候,你们都很少跟我说话。”


    “你太出众,大家都怕你,怕你长大后真的会像老师说的一样,比我们强百倍千倍。我们宁愿周围人都是烂到一起去的嘛。我们是有点嫉妒你。”冯秀低头去笑一下,“不过,老师是说得没错。”


    方细扭开脸,以示自己并不愿意聊起小时候的事。“你有什么打算?你和光辉。”


    话题忽然急转,冯秀扭捏起来,心事越来越沉,渐渐坠入谷底,终于,她细声地、哀婉地说:“要是不能嫁给光辉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后续的倾诉自然可以想见,她这短短几年来经历的种种,漫长好似度过一整个人生,在前婆家怎样被苛待,回到娘家后又如何受尽冷眼,逐渐连生存的夹缝都要无了。她只在提起光辉时是有些活泼的,活泼间带有羞赧,月牙眼也常弯起来,不知是光辉的爱真如此支撑她,还是她只在光辉那里获得了生而为人去爱的资格。


    爱真能做末日时的稻草吗?方细对此存疑。


    冯秀又说一遍:“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是不能嫁给光辉。”


    方细的眉越皱越深。“不知该怎么办?你现在做什么工作,还在码头渔市?”


    “对,我也不会别的什么。这段时间,我还给你们村的工地送饭。”


    “你会做饭,能顾档口,怎么不考虑到县城或是市里去找工作、另找地方住?”


    “我不行的……”冯秀不假思索就否定,她怕,讲来又说不明是怕什么。“我没想过。哪有那么容易?再说光辉在这里……”她的身子微微前倾,目光中有盼望,“我能不能问问你,他父母是什么态度?我刚才在你们家听见……其实我今天过去,是想先找光辉商量一下……唉,对他们来说,一定不太好接受。”


    她低至尘埃,在其间无主地盘旋,接着聊了一阵,兜转着都是讲结婚、讲光辉,那是她所能想到的、所盼望着的唯一出路。“你跟水鸿也快结婚了,到时做准备,我跟你还能凡事有个商量,也挺好的。”她是真心期待的,语气轻快起来,可方细已感到厌烦了。


    又草草说了几个来回,冯秀大概看出她的倦怠——原来冯秀是心很细致的女子——主动起身道别,她将她送至门口,最尾一句,冯秀说:“我再找时间去你家拜访,也快要过冬节了。”


    杯里的水彻底凉了,十二月天寒,方细喝了一口,觉得凉到胃底,拿到洗手间,哗啦倒掉。虞一从房内探出头来:“方老师,你要结婚了?”


    “可能吧。”她模棱两可地回答。


    “可能?刚刚的客人是你的谁?”


    “小学同学,现在是我侄子的女朋友。”


    “她挺傻的,我第一次见有人拿结婚当出路。”虞一话中带笑,说得轻轻巧巧。


    方细原本正弯腰烧一壶新的热水,听此一言,忽然为冯秀感到不公,她直起身来,回虞一道:“她跟你不一样,没有两个男人等在楼下争风吃醋,随你想选谁就选谁。她没得选。”


    虞一并不计较她话里的讥讽,照直笑说:“你们两个根本鸡同鸭讲,你只问些学业工作,她只讲些情情爱爱,她跟我不一样,也跟你不一样。”


    “是,我们都不一样。”


    她意指的是,你与我,虞一与方细,也并非一样。


    *


    冬节是新历年内最末的节。若末日预言成真,世界就会在下一年的冬节夜晚迎来毁灭,小奇对此的方针是——在今年冬节多吃几碗食堂供应的汤圆。今宵有酒今朝醉,这就是她的末日宣言。


    冬节夜,泳柔在晚自习大课间提了两碗汤圆到社团办去。大家都涌到食堂去与好友相聚,整栋楼剩零星几人,大多数门后都灭着灯,二楼最末一间是亮着的,她很轻地推门进去,周予在里面,像只兔子被吓得缩起,见了是她,又装镇定,又暗自开心却装作平淡,“你怎么来了?”她的眼神跟着她走,跟着她进门、跟着她绕过桌子,嘴角一抹笑意没能藏好,一下就被她识破。


    “到处都不见你,又不去食堂吃汤圆,又不在教室,还能去哪里?今天过节,要吃汤圆,吃了才会大一岁。”泳柔将两碗汤圆摆到桌上,塑料碗还是热的,周予伸手去捂。


    “你的手冷吗?”泳柔也伸出手去,捂住周予捧着碗的手。


    两个人在这静静的冬夜里对坐,对视,掌心捂着手背。对视。不知因何移不开眼。对视。冬夜静静的,不在看她们。手心与手背同时升温。


    泳柔忽的缩回手。“看你就是一副体弱的样子,果然手发凉!汤圆要凉了,快点吃。”


    两双目光各自跳水,全投到自己面前那碗甜汤里去。“大晚上的,你在这里看什么?”周予正在读手边的一摞大小纸张。


    “投稿。”


    “有这么多?”


    “嗯,王主任把海报撕掉以后,反而变多了。不过,这些都不能用,是废稿。”周予从一册文件夹里翻出另外薄薄的一沓,“这些是能用的。”


    泳柔先看那几份能用的稿件,无一都是笔迹密密麻麻、内容枯燥高深,尽是些天花乱坠的科学术语。“那些怎么不能用了?”她接来看。


    这些废稿多是匿名,少数留了绰号或是姓名缩写,因上书内容在此地乃是大逆不道、其罪当诛——其中最潦草的只有一句话,写在一张随手撕下的便签纸上:


    世界都要末日了,四楼靠窗的l同学,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谈恋爱?


    ——原来,这是一摞未能投递至收件人的情书。


    两个人将脑袋凑近些,一封一封细看,好似在追八点档青春偶像剧,其间还猜出了几个她们相识的当事人,更令她们心潮澎湃。字迹太丑的,泳柔统统不喜欢,断定这些人追求无果,有些言辞间偏激或是顾影自怜的,她也瞧不上,评为“自我感动”。周予则没太多想法,她懒得细想他人的事。


    泳柔问:“这些稿子投到你们这里来有什么用?又不能发表。”


    “我要把它们订成漂流刊。”即是无装帧无设计的孤本,只衬一个简陋的封皮,在同学间任意传递漂流。


    “漂到主任手里怎么办?”


    周予满不在乎:“又不是我写的。”


    这样一来,这些八点档青春偶像剧就可以播到下集,不至于断送在她们手里。


    周予慢吞吞地将汤圆吃完了。“你要不要在漂流刊里写点什么?”


    “写点什么?”泳柔脸色骤变,“你又要说那件事。”她敏感地听出周予的弦外之音。


    “哪件事?”


    “不许装傻。上次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她想,豁出去了。


    “你是说,上次你说,女生不会喜欢女生?”


    “……应该不会。”泳柔支吾起来。


    “应该?”


    “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都不会,一千个里有九百九十九个都不会!”


    “那谁是那另外一个?”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急着要将周予的论断全盘推翻,“好朋友之间不也是那样吗?就像放暑假了我见不到你就会想你。你一声不响就跑来岛上找我,我又觉得你很可恶,又会很开心。你过生日,我也想在零点的时候祝福你……”


    “所以你给我打电话,是为了证明你对她也没什么不同?”


    话一出口,周予顿时后悔,可覆水难收,泳柔语塞,很快气冲冲地站起来:“懒得跟你说!我走了!”


    她临走还不忘摔摔打打地将两只空碗收拾提走,心里道,总不能指望你这大小姐来收拾!


    *


    冬节总有一餐家宴。至夜色深沉,席已松散,吸烟的人独自离去,喝酒的人醉了八分。大嫂端上热腾腾的冬节圆,方细拿调羹翻搅,绵软的汤圆没有筋骨地忽圆忽扁,样是很讨喜的,可她没有胃口,酒气罩着她的天灵盖。阿忠趴在她身旁桌上,呢呢喃喃。


    大嫂轻抚她的胳膊,示意她到一旁说话。


    “冯秀中午到家来吃饭了。你大哥不太高兴,话都比平时少一半。”方细扭头看餐桌上一片残藉中醉酒的中年男人,醉眼中看不真切,二十多年来看惯了的长兄的模样,此刻忽然现出了苍老。


    大嫂亦很忧愁,“她是真的太瘦了,气色也不好,我们见了也不忍心的。只是真的不适合,结婚这种事情,让哪一边吃了亏都不好的呀……我们也不会去肖想要娶一个富家小姐,你说是不是?”她很小心地揉捏方细的手臂,“阿嫂知道你思想新,显得我们老封建,唉,人一做了父母,心就变重了,凡事跟小孩有关的,总没那么容易在心里过得去……”


    说来都是真心话,说来他们也只是在腐旧规则中浮沉,像鱼生在一片海,自然就去追随海的洋流。


    “下午的时候,你哥一直蹲在后边院子,之前阿爸阿妈留下那两间破厝,他早就想砸掉,说盖新楼,给小孩们结婚时用。胳膊拧不过大腿,当阿爸阿妈的,最后都是拧不过小孩……”大嫂说着说着,忍不住仰面,用粗糙的手指去拭内眼角,“唉,你吃汤圆,吃汤圆。”


    方细坐回阿忠身旁,他又笑呵呵的了。“腊月马上到了,细妹,你是腊月生。”


    她把盛汤圆的碗推过去,堵他的嘴。


    “啊呀,一下子二三十年过去哟。你从那么小一个长到今天。”他喝得眼珠都凸了,眼角布着血丝,含着泪光。“是哥看着你大的。就那么小一个,那么小一个。”他比划着怀抱婴儿的动作,“你躺在灯塔下,我把你抱起来,你的脸冻得白白的,一声也不哭,反倒是我这个当哥的一直哭,我以为你冻死了。我边哭边把你抱起来,你突然睁开眼看我,我知道你没死,我抱着你回来,一路走、一路哭,你看我哭,看着看着也跟着我哭,我们兄妹两个就那样哭了一路。你肯定都不记得了。”他讲着讲着又笑了。


    方细当然不记得了,或许那是这一生中,她们兄妹二人最紧密相连的时刻。幸好她不记得了,若记得,她就永远欠他的,永远无法否定他了。


    她的手机收到新短信,虞一发来:方老师,我开车回去,顺路接你吗?冬至夜请勿酒驾。她匆匆浏览,没有回复。


    “那年我19岁。把你抱回来,阿爸气得发疯,罚我跪。阿妈偷偷来看我,和我一起跪在地上,抱着我哭,对我说,忠,你要对妹妹好。”阿忠凸起的眼中滚下两行浊泪。方细抽来两张草纸,他推开她的手,探身去逐个晃酒瓶子。


    她劝:“别喝了。吃点汤圆解酒。”


    所有瓶子都空了。他失落地垂下肩膀。他说:“细啊,哥真的希望你幸福。”


    她同他一起呆呆地坐在酒桌的狼藉中,她心里有泪,却一滴也流不出,醉眼中看不清前路,只模模糊糊看清眼前这个家,这个团圆的夜晚。


    她想,该走了。可怎么走呢?


    她开口说:“我先走了。明年办酒,就两家一起办了吧,少费点事。”若那样,冯秀也该会很高兴。


    大嫂陪她走到院里,老三蹲在地上,起身来灭了烟头,招呼她:“细,晚了,去我那里住。阿柔不在,你睡她那间。”


    “算了,省得三嫂收拾。阿柔住校没人管你,你就抽那么多烟。”


    “要回去?那哥骑车送你。”


    这么些年以来,老大与老三总算是爱护她的,这种爱护并非疼爱,只是源自血脉的朴实关怀。他们并不是懂得爱的人。


    不懂爱却懂关怀,倒不如什么都不懂。她回绝了他:“不用,我同事顺路接我。”


    说起来,她自己也不懂爱。


    脚步不稳,走得很慢,她晃悠悠往村口大路走,拨通虞一的电话,对她说:“这里没有地址,你过了大桥,往码头方向一直开,开过了码头,再开一段,右手边有一条向上的斜坡路,路口有一颗很大的树。我就在那里等你。”


    虞一很快来了。她坐上副驾驶。


    “方老师,冬至快乐。你吃汤圆了吗?”


    方细摇头。“没有。懒得再大一岁了。”


    车子开了一段,她扭头看向正在开车的虞一,“虞老师,我要结婚了。”


    “我知道,你上次说过了。”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她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没有依靠的人渴望依靠,没有归属的人渴望归属。”


    “你说你侄子的女朋友?”


    她在虞一面前,忽然变成阿忠那样一个满腹愁肠的醉鬼了。“你不知道有些人让你感到痛苦,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坏人,而恰恰因为你知道他们不是坏人,他们只是太自私,太愚昧,太普通。他们是这样子的人,跟你完全不同,让你想离他们越远越好,可你偏偏会在某些时候,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羁绊,甚至感受到爱。”


    “方细,你的酒量实在有点差。”


    “虞一,不是每个人都像你。”


    虞一望着前路,难得没有笑。“是,就像你说的,我们都不一样。我也有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嗯,相比起别人,你应该特别幸福吧?”


    “或许吧。但我说的不是那个。”


    “那是什么?”


    虞一面不改色地吐出自己的秘密:“我喜欢过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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