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开学前,泳柔将那些隐藏文件彻底删掉了,事实上她从未打开看过第二次,但洞悉某个角落藏着那般秘密,叫她有一种羞耻的兴奋感,她被培育在大人们共同筑起的真空无菌温室,明白有些事情不该提,也不能懂,好像只是懂了也算罪过,最好当做不存在,等待某天无师自通,随后即可瓜熟蒂落。


    虚假的真空必有裂痕,青春躯体们涌动,自暗影中窥探着第十八*禁区。


    对于泳柔来说,只是多看一眼都让她心虚。


    光辉到家里来找她,特意拉她躲进房间,掩上门,神秘兮兮地递给她一只花哨的礼物盒,扭捏道:“阿妹,去了学校,帮哥把这个交给你们班主任虞老师。是……是她托我买的。”


    见他那副支吾样子,泳柔心生怀疑,何况虞老师想买什么须得托他?可再三问他都是如此咬定,待他走了,她偷偷打开盒子来看,里头是一只无甚特别的粗笨黑色马克杯,她只好当自己多疑,带到学校去,高二办公室内只有细姑一人,她托细姑转交,意味深长地告知来龙去脉,细姑收下东西就打发她走,什么都没说。


    重返学校生活,她很快忘却这个奇怪的插曲,学校女子排球队开启赛前特训,一年一度的市中学生排球大赛在即,这一年,向来只擅长文化课的南岛中学迎来排球社创始以来的女队最强阵容,其中有三员大将——小奇球风奔放,常有出其不意,在队内专司主攻;李玥兼顾大局,总在关键时刻做出最佳决策,是犹如球队大脑般的二传手;而泳柔是最迅捷灵活的自由人,坚守半场上最初与最终的防线。球队士气空前,连从不对体育赛事抱有希望的校领导都到训练场上来慰问,学校食堂还专开小灶,给她们的训练日加餐。


    “那我们学校以往的最佳成绩呢?第几名?”女孩们兴奋难耐,场上场下都聊个没完。


    无缘入选主力阵容的纪添添同学强行任命自己为球队的经理人,她清清嗓子,说:“差一名。”


    “差一名?差一名夺冠?”


    “差一名——小组出线。”


    女孩们跌破下巴:“连小组出线都没有过?”


    “这个你们放心,老师已经评估过了,今年,以我们的实力,不仅保证能小组出线,就连——进八强——也大有希望!”添添气势如虹得仿佛她们是夺冠大热门。


    小奇大叫:“怎么才八强?我们要夺冠!”


    “听说,今年冠军大奖是国家女排亲笔签名的球——”


    此言一出,女孩们炸成一锅,她们坐在球网下,搂住身旁人的肩,齐声大喊着:“冠军!冠军!”


    只有李玥独自站在场外翻今日的训练记录,小奇打趣说:“你们看那个李队长,一天天的不知在想什么,心事那么重。”她喊:“阿玥!”


    李玥应声走过来宣布:“下个周末起,洪书记在市区帮我们订了训练场地,每周六训练,周日比赛。”她转向泳柔与小奇,“队里就你们两个不是市区的,到时候,周六你们就住我家里,我们三个睡一张床,打地铺也行。”


    添添惊讶道:“你们家连多一间房都没有?那来我家住吧,我家房间多,你们全都来也住得下。”


    李玥脸上还未变色,小奇已经嬉皮笑脸地将她拉到身旁坐下:“我不,我就要跟阿玥挤。”李玥推开她凑来的脑袋,两个人又闹腾起来。


    泳柔始终保持沉默,没有接受任何人邀约。


    球队解散,她没跟着大部队去食堂加餐,独自回宿舍洗过澡换一身干净校服。她到1班的教室去找周予,两个人一同到小超市去闲逛,不去高二楼底下那家,偏偏走更远的路,穿过半个校园去另一家。


    泳柔将赛程安排告诉周予,有意问她:“我去市里过夜,要住在哪里?”


    未等她答,泳柔又说:“小奇要住李玥家,我也可以住李玥家,在她房间里打地铺。要么,我可以住添添家……”


    周予打断道:“你住我家。”


    *


    方细从抽屉中取出那只礼物盒来。她已将它冷置了好几天。她近来住进泳柔家里,不知新学期虞一是否搬回公寓住,她们带的班级没有重叠,每日上课下课在办公室进出,少有机会碰面,几次偶遇,目光交接,虞一都似挑衅般冲她微笑。


    她淡淡点头,就此擦身而过了。


    她忙,下了课就不在学校久留,备婚的人当然是很忙的,婚期定在暑假,村里要办,温家在城里有不少利益朋友,为了脸面,自然在城里也要办,还要在最好的酒楼、订最上乘的餐席,温水鸿自作主张,订了两套婚纱摄影,还有婚房婚车等等事宜要商议。自与虞一吵了一架,她反而开始全情投入,像要向谁证明自己选择正确,证明自己绝不会后悔。


    她随温水鸿去七姑八姨家做客,老人家记不住她的名字,就用本地话叫她“水鸿老婆”,听来与任何一个操劳半生的农村妇女无异,她耐心提醒:“我叫阿细。”可过了一阵,老人又笑眯眯递茶给她:“水鸿老婆,喫茶。”


    阿忠特意选了吉日,请拓碑师傅在宗祠的募款碑上拓了她那一条,不过无一字提及她,是这样写的:温氏贤婿水鸿、贤翁……后边是温水鸿他爸的名字。当天还有小型锣鼓队来奏乐,温老头很高兴,问她几时要改口,可以马上封改口红包。她终究叫不出口。


    人人都说温水鸿好。单孝顺老人这一点就是有目共睹。他到学校来露过几次面,连同事们也说他好,长相周正、举止斯文,何况家境好、工作好,前途一片光明,嫁给他,没有不幸福的道理。


    人人都这样说,人人都说未必是对,可又能错到哪里去呢?


    至少是俗世规则的正确吧。


    近来她随他在他的大家族中出入,进入陌生环境中,他就变成唯一熟悉可依靠的,他有体贴之处,在这种场合寸步不离她,替她说场面话、将她捧为三好女友,她当然也有动容,逐渐将他视为战友。在这俗世中多一个最亲密战友,这原本也是她选择他的初衷。


    若她尚且算是做了60分的选择,那冯秀的卷面恐怕要一败涂地了——方细狐疑地看着礼物盒中那只黑色马克杯。杯子下面垫着最俗气的粉色鼠尾草,她翻找几下,再无它物了。


    办公室里只她一人,她将杯子拎起,在手中掂了又掂,看了又看,拿荧光笔照了几照也无发现,既是水杯,说不定有温变效果?桌上恰好有一壶热开水,她取来倒入杯中。


    静置,果然有变化,黑色的杯壁上开始隐隐显色,她凝神静气,显到一半已见端倪,杯壁上印着四个花哨大字:一见钟情。下面还有小字:一杯子,一辈子。


    扭到另一面,赫然印着一张虞一的照片。


    这照片她也见过,想来是从社交账号上下载的,印刷工艺不佳,画中人美丽容貌仍然无损,并随着温变愈发清晰起来。


    她沉默地看了半晌,只感到心中哑然,无话可说,逐渐盯得出神,连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个人都没察觉。


    “方老师。”


    她听见这熟悉声音,场面惊恐如同杯子上印的这人正开口说话。她匆忙站起身来,杯中滚烫的热水翻洒出来,足有半杯都泼在她的裤子上。


    方细向后扭过脸,将杯子扶正往里推去,但虞一已然看见了。“你把我的照片印在杯子上?”她有些惊奇,更多是像在看笑话。


    方细索性拿起那只杯子,走到茶水机处将水倒掉,洗净擦干,放回礼物盒中原样封好,递给虞一。“这是光辉托人给你的。他说是你托他买的。”她对虞一的嘲笑回以审视目光,好掩饰她的心虚。


    “既然是我的东西,你干嘛打开看?”虞一掀开盒盖,温变后的图案还未褪去,她饶有兴味地拿起杯子扭转着看了看,“我没托他买过。那这应该算他送给我的咯?我是不是应该回个礼?”


    “……随便你。我是不该看你的东西,抱歉。”内部电话响,是教导处王主任找她,她如抓住天降稻草,马上告辞:“王主任找我有事,我先走了。”


    “等一下,方老师。”她挽留她。听语气是绝无好事。“这杯子我用不上,我就算再自恋,也不方便用一个印着自己大头照的杯子吧?你要不要?送你做个纪念呀。”


    方细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


    虞一笑笑,随手将那只礼物盒搁在方细桌上。


    王主任定了方细去参加市里的青年教师竞赛,政治任务,没得拒绝。


    她说:“理综组年轻老师太少,我想来想去,论履历论能力,还是你最适合。”


    “不是还有物理组的华老师?”方细拿手遮掩裤子上的水渍。


    闻此人物,王主任眉头深锁,“他也去,但他的能力你也知道,学生私下都讲他了,照着课本读,上课好像上坟。外头本来就说这几年我们学校师资不行,纯靠生源……哎呀,说起这个华老师……要不是当时应聘只有他一个男生,也不会录取他,他学历也一般,比你差远了……对了,他是不是在追求英语组的虞老师?我看他总约她吃中午饭。”


    “……我不清楚。主任,我要去看晚自习,教师竞赛的资料我先拿走了。”她离开教导处往教室去,手上一本题册都没带,若回办公室拿,怕又与虞一照面。


    人人都爱虞老师。这世界简直是围着虞老师在转。


    她敬而远之。


    *


    “朋友?上次你去她家住的那个,家里开大排档的农村朋友?”


    周予不喜欢钟琴特意强调是“农村”朋友,可她不喜欢,似乎恰是坐实了这二个字在她们母女的世界中是个贬义词。“……对。”她察觉钟琴的不赞成态度,只好避开目光,低头夹菜。


    她与阿妈在外婆家吃饭,一席祖孙母女三人。


    “每个周六都到别人家借住?她父母知道吗?这样打扰别人家,也不见父母来个电话。”钟琴话里有话,在批方泳柔不知礼节。她对泳柔没好印象,倒不是因为泳柔本人,上次元旦,周予到乡下过夜,她已不太赞成。


    “……不是每周六,要看比赛赛程。”


    “哦,哪一周不打比赛就不用住,比赛打输了也不用再住。”钟琴嘲笑:“跟去酒店下榻一样。学校怎么不在酒店定个房间?这点社团经费该有吧?”


    周予不满钟琴话中夹刺。“我已经跟她约好了。其他家不在市区的同学也是这样,在别的同学家借住。”她想,李玥想必不用因这种事与父母口角。


    “你意思是别家父母比我通情达理咯。”


    周予向外婆投以求助目光。外婆歪头耸肩,无声表明:我不介入你们母女间事。


    “下周六我和你爸都不在,随你怎么安排。朋友是你自己选的,我不管你。不过,在学校做做朋友可以,到对方家里去走动就没必要了,又不是什么好家庭,乡下地方,也不一定安全。上次你说她们家元旦要做什么?合生辰八字?”钟琴嗤笑说:“真是民智未开。”


    周予放下手中碗筷。“她们家挺好的。”


    钟琴迎向女儿忽然笔直射来的目光。


    外婆终于开声,拿筷子敲敲碗沿,掐灭已经燃起的火苗:“饭都没吃完就放筷子?我煮得很辛苦的,快点吃!”


    这不愉快的前奏,周予当然不会说给方泳柔听,但她心中扎入了一根隐隐的刺,令她深切觉得,她的家庭与其她人不同,与李玥的不同,与纪添添的不同,与方泳柔的也不同,这种不同竟让她感到有些自卑,而自卑无法言说,便叫她的孤独又多了一分。


    总算这一次让她如愿,她不用对方泳柔出尔反尔,周六白天,她特意请小朱阿姨帮她换洗了房间的床单,地毯亦做了除尘,整面书架被她搬空重新排列,她将些无营养闲书统统搬到底部,最显眼位置列上几套赫赫知名的精装大部头,书桌上那只被方泳柔取笑过的小偷摆件也被她藏进抽屉深处,一本名著摊开放好,装作她正读到此处,她还找出童年相册,精选自己最可爱的几张照片,装裱好摆在她的钢琴上。


    她甚至选好自己晚上要穿的睡衣,排练一番客人进门的动线,往冰箱里补充了一大堆阿妈绝不允许的饮料,还备好了冷热白开水。万事就绪,傍晚时分,她换一身近来最喜欢的新衣服,到球场去接方泳柔。


    搭上出租车,泳柔一路不停说她们今日训练大小事,周予一路应得磕磕巴巴,她们各自紧张。


    “请进。”


    终于,她的世界在她眼前展开,优雅如同电视剧里会出现的家,只是没有一丝人气。


    周予取出一双新的拖鞋。“我爸这周出差,我妈今天排了手术,术后要值班守着病人。之前我奶奶也在我家住,不过她回老家去过年,还没回来。”


    客厅电话铃声大作,是小奇与李玥急不可耐地打来,小奇在电话那头大笑:“你们猜阿玥的床单是什么图案?飞天小女警!还是粉红色的喔!”随后是李玥的声音:“你给我闭嘴!”


    李玥接过电话:“一会儿吃了晚饭,要不要出去逛街?”随后又是小奇的声音:“阿玥家晚饭有六个菜!你们呢?周予家的晚饭吃什么?”


    周予呆住。她家的餐桌一尘不染,她从未真正自理过生活,压根没想到还要安排晚餐,也无人替她安排。小奇还在说:“对了,冯曳今晚也在市区玩,我们可以把她也喊出来。”


    泳柔对电话那头说:“我们不去逛街了。明天还要打比赛,你们也别玩太晚了。”


    挂下电话,她们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泳柔望向空荡的厨房。“你想不想吃方便面?”


    周予有些慌乱地站起来,“要不,我们出去吃……”


    可泳柔像很有兴致,一点也没有责怪她的不周到,“出去吃干嘛?我一直想吃煮的方便面,我们家是开饭店的,我爸从来不让我吃那个。你们家有没有?我煮给你吃。我还会煎鸡蛋,可以添在面里。”


    她们去附近街区超市,推一辆购物车在货架间慢慢荡,什么东西都拿下来评几句又放回去,只买一把青菜几粒鸡蛋外加两包泡面,足足逛了近一小时。


    泳柔说:“我不想跟她们出去逛街,就这样在附近逛逛就好了。”


    周予说:“我也不想。”


    泳柔问:“为什么?”明明是她起的话头,她反要问为什么。


    周予答:“我想在家跟你待着。”


    锅里的水烧开了,炉灶上发出细微的呲啦声,两个人各自扭头找事去忙,水蒸气逸上来,烫红了泳柔的脸。


    泳柔心里有些懊悔,从小在家只挂念读书,从未好好学过做菜,她想她将来是绝不会做家庭主妇的,也不做谁的煮饭婆。那她此刻又在懊悔什么呢?她暗骂自己,真是没出息。


    她们相对而坐,分食完一锅泡面,筷子时而打架,没有什么重要话题,只是一起为些琐事发笑,成功做了一顿晚餐,好像一起攻克了生活,又好像日子早在几百年前就是如此,如水一般长长久久地过。


    随后是收拾战场,轮流冲凉,泳柔换了干净睡衣,小心翼翼将脏衣服包裹起来,踏入周予房间,早前第一次进门参观时太过紧张,她这才仔细看清房间全貌,看见了照片中那片洁白的绒毛地毯,还有一同被摆在书架中央的积木大船与灯塔。房间里还摆了一架钢琴。


    “你会弹钢琴?”


    “会一点。”


    “会一点?”


    “嗯,小时候学过一点,后来不学了。”


    “你不喜欢?”


    “也没有不喜欢。”周予在琴凳上坐下。“想当钢琴家,第一年就要考三级,六年内考完十级,然后不停参加比赛,考最好的音乐学院,18岁前,至少要拿到一个国际奖项,20岁开独奏会,如果不够格,就要参加最好的乐团,25岁前全球巡演。这是我妈定的规划。”


    “你不喜欢这个规划?”


    周予摇头,“好像也不是。”


    泳柔笑了,“你是不喜欢别人替你做好决定。”


    她就这样一语道明她十年来连自己都想不透的心。泳柔说:“不学就不学了,当大钢琴家也没什么好的,反正你脑子聪明,不学钢琴,还可以学别的。”


    周予看着赤脚站在地毯上的女孩,忽然有一种被包裹住的安心感。她明白她,她是她在这世上的发言人。


    泳柔又发现角落里摆着的写生画。“你也学过画画?那当画家呢?画家的人生怎么规划?”


    周予笑着叹气。


    泳柔走过书架,发现上头摆着一本熟悉面孔,取下来,正是那本《同学少年都不贱》,一翻页,那张由50元钱折成的心型书签和图书馆的借记卡还夹在里面,卡上还有她的签名。


    “这书怎么在你这里?”她看周予签字的外借记录,发现早就逾期了。


    “我忘记还,就买下来了。”


    “真是贵人多忘事。”泳柔故意取笑,可她心里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偷偷按捺着上扬的嘴角。


    钢琴上放的照片,她逐张看了,里头的小孩张张都粉雕玉琢,张张都臭着脸,她还看见这小孩周岁时印的手印,下面有俊逸的题字:you’rethebestgiftforus.她忽然明白周予的网名由何而来,眼前浮现她独自弹琴的孤独身影。


    她在周予身边坐下。“你要不要弹琴给我听?”


    周予翻过一页琴谱,开始弹《致爱丽丝》,泳柔看她的侧脸,看她纤长的手在琴键上抚过,泳柔想象着钢琴家该有这样一双手,在镜头的特写中才会很漂亮。


    琴声忽然停下来。周予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有点太长了。”


    “指甲太长会影响弹琴?”实际也没有多长,只是浅浅一截。


    “影响不大,只是不太好看。”


    “……自恋狂。指甲钳放在哪里?”泳柔起身,遵循周予的指引找来工具,琴盖合上,垫一张纸,她将她的手拉到眼前,一点一点地帮她剪着指甲。


    剪着剪着,泳柔意识到这行为肉麻至极,周予又不是三岁小孩,干嘛要人帮忙剪指甲?可她心里又觉得乐意,只得再次唾骂了一番自己。她发现周予的指头生得尖,指甲的长势是锋利的,若用力剐蹭皮肤,大概很容易留下印痕。“指甲长这么尖,还不勤快点剪,划伤人怎么办。”


    “我又不拿手戳人,怎么会划伤人?”


    “那……挠破自己的脸呢?跟人牵手呢?”


    她牵住周予的手。一开始是静静牵着,后来逐渐无意识地抚摸周予的指腹,她不敢看周予的眼睛,赤着的脚板发烫,她想到的不仅是牵手,她不该想,不该窥探。


    光是想都有罪。


    滚烫涌动着传染,定住两具年轻的身躯,她们坐在一架沉默的钢琴前,窗外月色汹涌,即将要把谁吞没。


    *


    冯曳仰头望向上弦月。“水鸿哥,你快来看,城里的月亮也挺亮的。”


    宾馆的前台小姐来回打量门外的冯曳与正在办理入住的温水鸿。“请问是几位入住?这位女士成年了吗?”


    温水鸿取出身份证,“她自己住。我表妹,今天从南岛过来玩。”


    冯曳甩着手走进来,抬胳膊往他肩膀上搭,“对,这是我哥。”


    办好手续,两人挽着手臂上楼,冯曳叽叽喳喳:“水鸿哥,一会我们出去吃宵夜吗?干嘛住宾馆?你在市里的家不是有多的房间吗?”


    温水鸿笑而不答。临近婚期,他当然不能叫谁看见他带年轻女孩回家。


    “要不我们去看夜场电影,市里是不是有通宵电影院?我还没玩够,这一天怎么这么短。”


    刷卡进门,一间单调的大床房。“都玩了一天,你不嫌累?对了,你跟你爸妈怎么说的?”


    “我就说,我晚上在小奇家住咯。小奇你认识吗?她也是你那个方老师的学生。”


    闻言,温水鸿眉心一跳。“那你跟她说了今天的行程吗?”


    “没有,我跟她说干嘛?我爸妈又不会真去问。再说了,她反应快,肯定知道要帮我打掩护。”


    他松一口气。


    卸下背包,她又缠着他要出去吃宵夜,他温柔拒绝,哄她:“明天再带你玩,明天我们去市中心商场逛街,你要有什么喜欢的,我买给你。今天晚了,洗澡休息吧。”他在窗边的沙发椅上坐下。


    冯曳只好答应,她在房间里荡了几转,洗了把脸,见温水鸿坐定了没有要走的意思,心里奇怪,温水鸿马上看出她犹豫,柔声解释说:“等你洗完我就走。你一个人,在浴室里开着水,听不见外面声响,不安全。”


    于是冯曳取了衣物进去洗澡,她裸身站在莲蓬下,意识到外头有个男人正坐着等她,越洗越觉得心慌。


    关上水,她穿好衣服,冲门外喊:“水鸿哥?我已经洗好了。你先走吧。”


    外头无人应答。也许已经走了呢?


    她将门推开一条缝查看,看不见人影。


    她推门走出去。第一眼,窗边的沙发椅上已无人了。


    第二眼,她转过头,温水鸿就立在浴室外门廊的另一侧,此刻贴近她的胸前,与她面对面站着。她睁大双眼,腿忽而有些软了。


    温水鸿摘了眼镜,眼中迷离,轻笑着与她说话:“小曳,你洗好了。”


    “嗯。”她僵硬地点点头,想向后退一步,可身后就是洗手台。


    他托住她的胳膊,不费多大力气,将她往他拖近了一点点。


    “水鸿哥,你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跟你说说心里话。我要结婚了,以后可能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他脸上流露出脆弱神情。“小曳,你太年轻了。有时候我想,如果你生得早一点就好了。”


    他像情难自禁,俯身很轻柔地亲了亲她的眉骨。


    随后,他又捧起她的脸。


    她已吓得动弹不得了。


    他贴得更近了,完全贴上了她的躯体。他说:“你对我的感情,我知道的。我只恨我们不是刚刚好。”他的掌心揉着她的腰,他的嘴唇俯落来。


    冯曳浑身颤抖,被他牢牢固定住,她听见他说话,可头脑空白,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他说:“别怕,别怕,没事的。”他的手伸进她的衣服里,触到了她的肌肤。


    她猛地睁大眼睛。她不是完全不懂,同学间流传的“小电影”,她也看过。


    可不是的。她所想象的他不是这样。


    她所想象的她们之间不是这样。


    她不愿意。


    她的内心呐喊出声。她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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