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大震,震开了牵着的手,一切幻想被震得散了,泳柔面色潮红,周予不明所以,起身出去接电话。来电是个声音颤栗的少女:“是……是周予家吗?方……方泳柔在吗?”


    冯曳缩在某间居民楼下士多店的台阶上,声音打颤,身体打颤,身上单衣外头裹着一件仿制的潮牌外套,与她在跨年那天穿的是同一件,兜里还揣着那张她从地上捡起来的南岛中学高二1班的通讯录,她就是从那上边找到了周予的电话号码。


    小奇与她说过,这周她们排球社到市区打比赛,方泳柔借住在周予家里,此刻这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她身无分文,在偌大城市中不辨南北,连自己在哪都说不清,还是店老板见她瑟缩可怜,接过电话帮她讲明具体方位。


    她想不明白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亦兄亦友、温和宽厚,何况两家沾亲带故,她像信任亲哥哥一样信任他,或许……或许她对他是有那么一丝仰望,有一丝难以名状的少女情怀,可那就赋予了他这样做的权力吗?


    她禁不住想,难道这是自己的错?是自己令他误解了什么。她明明已说了不要了,清清楚楚地说了。


    他置若罔闻。他甚至还笑了,是从鼻子里轻哼出来的笑声,仿佛她说这句话是在配合他营造暧昧氛围,鼓动他继续在她耳边喷射出潮热气息,那气息像一条湿腻的巨蟒缠绕着她,令她至今都浑身冰凉……


    方泳柔来了,身边跟着那个叫周予的女孩,冯曳一头扎在方泳柔怀中,嚎啕大哭,此情此景,她从未想过,她压根不喜欢方泳柔,为了温水鸿,她还冲方泳柔撒过火。


    “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待她的哭声逐渐减弱,方泳柔附在她耳边,极低声地问。方泳柔的声音也在发抖,可她拥抱她的手臂是坚定有力的,这力量传递至她的身体,令她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生机。


    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她可是叫嚣着要走四方的坏女孩冯曳,怎会叫人随意摆布?她憋住眼泪,紧咬着牙,瞪着兔子般通红的眼珠,凶狠地说:“谁敢欺负我?他欺负我,我就打他、咬他、踢他……”


    她确实这样干了,但她随后认识到男人的气力是无穷的、可怖的,这种无穷的可怖的气力,在阿爸打她时她也体会过,但由此而在她心中生出的恐惧却完全不是一回事。


    她没有向恐惧妥协。


    她开始大喊,她说我要告诉所有人,告诉那个方老师……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有所退却,她找到了抽身的缝隙,她用尽全力推打他,还试图往他的要害处蹬了一脚,不知有没有正中红心,因为她马上就趁着他错愕的瞬间转身跑掉了,只来得及拽走扔在床上的外套。


    周予叫来一辆出租车,坐在车上时,冯曳想明白了,她没有错,就算他对她的感情产生了误解,就算她们之间曾有一份珍重的默契,他也应该先追求她,与她确立恋爱关系……他不能,他还有未婚妻呢!他的未婚妻是……冯曳瞥了身边的方泳柔一眼。


    今夜,他在她心目中始终闪耀、温暖的形象变成了水中摇晃的虚影,模糊不清,但还没有彻底破裂,她仓惶忙碌的内心开始为他找起借口:也许他是一时冲动,那些“小电影”里都有这样的情难自已……他是坏人吗?17岁的她还无法定论。她怎能接受亲如兄长的他居然是个坏人?她闭口不谈事情的细节,也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她很害怕,怕事情闹大,光偷溜到市区过夜这一项,就够阿爸把她打死。幸好方泳柔一句都没有逼问。


    冯曳被安置在周予家的客房过夜。


    泳柔在厨房热了牛奶,指使周予送去。


    周予疑惑不解:“你跟她好像关系不好。”


    “那怎么了?”


    “干嘛热牛奶给她?”


    “她太紧张了,热牛奶安神。”方泳柔开始清洗厨灶,实际上,她也正偷偷紧张,恨不得将用过的锅子洗刷三次——夜宿这样一个漂亮的家,还带来另一个不速之客,作为客人,太失分寸。还有,她是不是该带冯曳去检查身体、去报警?可冯曳坚持说那人没占到她的便宜。那人是谁?冯曳提也不提,连个模糊的身份都不肯说,难道是她认识的人么?


    周予对此毫无知觉,也毫不关心,冯曳说没事,在她看来就是没事。“可她跟你关系不好。”她只关心方泳柔为什么要给一个不友善的人热牛奶。


    泳柔恼了:“你去不去?”


    周予只好端着去,客房开着一盏舒适的暖色台灯,冯曳紧张兮兮地坐在床上,身上披着被子,怀中抱着枕头,身后倚着墙壁,确保自己全方位地被包裹起来。周予将杯子递去,无话,她不喜欢冯曳。


    她倚在门边等冯曳将牛奶喝完,忽然开口说:“她才不是什么都不懂。”


    心绪不宁的冯曳听此一言,吓得五脏六腑都缩紧,可稀里糊涂的,她压根不记得跨年那天在西滩她嘲笑过方泳柔什么了,少年常常是无察自己的恶意的。“……你说谁?”


    周予不耐烦地皱起眉:“我说,你以后别再欺负方泳柔。”她接过空杯子,返身出去,拧上了门。


    *


    门打开,清亮阳光照拂洁白墙坯,眼前空荡荡房屋一览无余。


    随行的房屋中介喋喋不休:“温生温太,这间真是好介绍了,坐北朝南,楼层也适中,四房两卫,将来儿子一间、女儿一间,还多个书房,正好男主人办公用,厨房也够大,温太可以大展厨艺!”


    温水鸿大踏步走入去四周查看,冯秀也兴致勃勃,伸长脖子到处张望,只有方细了无兴趣,敷衍地瞧了几眼。在乡下是“水鸿老婆”,进了城是“温太”,连个陌生中介都来指手画脚,为她画定一儿一女、相夫教子的人生版图。


    冯秀眼神发亮,凑到她身边来耳语:“这房子真好。装修一段时间,等你们要孩子了,正好搬来。水鸿现在住的那间太小。他家里怎么说,出多少钱、写谁的名字?”


    方细淡淡说:“到时看看。”


    温水鸿走到她身边来。“阿细,怎么样?你喜不喜欢?”他的神情热忱,口吻殷勤,冯秀见了就笑说他是“妻管严”,近来他都是这样一副肉麻模样,也许是婚期近了,他更迫切与方细亲近,从早到晚嘘寒问暖,待人面貌也更爽朗亲和,一听冯秀有意到市里来为新生活采买,他马上安排此次出行,还称自己是她们“姐妹俩”的轿夫兼侍卫。方细不知自己何时跟冯秀亲如姐妹了,无形中,他似乎想安排她的人际关系,已钦定了冯秀做他未来妻子的密友。


    方细对房子没有喜欢与否,他问她,她只谈利弊,小区、学位、周边设施、性价比……近来她有种感觉,婚姻对她来说生分得彷如一个研究课题,就像她在大学实验室里的培养皿,她观察它,照看它,记录它的数据,把控它的长势——作为一个旁观者,随时可以宣布结案、对其进行无害化处理,好像那培养皿的玻璃盖永远不会罩在她头上。


    看了几套房,她们去逛商场,冯秀试了几件礼服,什么都没买,私下与方细说,她是来看定样式,到时买件便宜的照着改。她似乎有些苦恼,脸上偶尔浮现愁云,方细瞥见几次,没有开口问,直到冯秀寻了个机会,悄声与她倾诉:“最近你大哥家里没什么事吧?我看光辉总心情不太好。”


    “怎么个不好法?”


    “就是……总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动不动就发脾气。”


    方细沉默,假装在看货架上的商品,半晌才说:“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不跟光辉结婚,要去做点什么?”


    “不跟光辉结婚?”冯秀被这说法吓了一跳,“哪有这可能?想那个干嘛?”她的话题兜转回去:“要不,你帮我跟他聊聊,是不是马上要结婚,他太紧张了?”她心里头想来想去都是光辉,是未来安稳的婚姻生活,其它的是想也不敢想的。


    入夜,冯秀去赴其他邀约,温水鸿开车送方细,七兜八拐,却停在他家楼下。“要不今晚别回岛上,在我这里住。”他的眼睛像一汪池塘,每次讨好她,他就会流露这样清澈的目光。他握住她的手。


    “不了,明天有公开课,我回去改教案。”她将手抽出来,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抚。


    “你那教师竞赛还没比完?都要结婚了,你们主任怎么不安排别人?浪费时间。”


    “政治任务,对评职称有好处。我也快可以评中级教师了。”


    “评那个有什么用?顶多每月几百块补贴。将来你要不想上班了,就辞职,我又不是养不起你。”话一出口,他立刻从她冷淡目光中察觉失言,补救道:“我就这么说说,一切尊重你的意见,你是独立女性,我知道。”


    她催促:“开车吧。”


    他装作没听见。“对了,我爸跟你大哥商量了,彩礼干脆算在房子里,至于嫁妆,你大哥说了,看看你有多少存款,他添了给你买辆车,以后我们住在市区,你好开车上下班。”


    她蹙眉,“你爸跟我大哥还商量起我的存款了?”


    温水鸿轻笑,语气温柔像对待一个天真的小女孩:“你才几个存款?反正车是一定要买的,总不能结了婚还住教师宿舍,做周末夫妻?他们这样安排也合理,我们家出房子,你们家出车子,男女平等嘛!我知道,你不愿意凡事都靠我家。”


    培养皿。她忽然想。培养皿的玻璃盖罩在她头上。她不是旁观者。


    “总之现在,我们一起把新家操办起来才是最重要的,以后,我们不分你我。”他再次从驾驶座上探过身,几乎要伏在她身上了,“细,我想,我们婚后尽快生个孩子,我们自己的孩子。我阿公该去投胎了,你知道,我跟阿公感情最好。”


    他要她将他阿公生下来。方细体内涌上一阵铺天盖地的恶心。


    “今晚别回去,好不好?”他摩挲着她的手背,将声音压得很低,呼出的气呵在她的侧颈。


    她浑身发麻,试图推开他,“不了,你开车吧。”


    他置若罔闻。“我们都要结婚了,你该到你未婚夫家来过夜,我保证会感觉很好。还是你想在这里?”他捏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悄然抚上她的腰,她察觉到他在以一种温柔的面目施加压迫,混淆她的视听,逼她就范。


    她屏住呼吸,向他射去一道冰凉的视线。“我说不了。如果你逼我就范,就是强**奸。”


    他流露出瞬间的迟疑,旋即又笑了,再次试图与她调情:“有那么严重?你要报警?你猜警察来了,知道我们马上要结婚,会怎么说?嗯?”


    她紧盯着他,目光如坚冰一般,为她筑起一道防护墙,他终于难以招架,明白他的手段无效,蒙骗她无果,沉默片刻,只得灰溜溜地退开。


    *


    泳柔到周予家借宿,仅那么一次。


    翌日清早,周予的母亲下班回家,冯曳仍失魂落魄,长发披散,见了人也不声响,在大人眼中就是一副缺乏教养的样子,泳柔一时紧张,介绍不清,钟医生似笑非笑的,说:“哦,还带朋友一起过来住。”


    这“朋友”当然不是指周予的朋友,是暗示泳柔作为一个借宿者,不应带另外的人来。


    “刚好这周末家里没人,要是平时,还真不方便招待。”钟琴撂下她们,进房去挂起外套,“你们吃早饭了吗?周予,你去妈手袋里拿钱,请同学出去吃吧。”钟琴当着外人的面,是连名带姓称呼周予的。


    泳柔听懂了钟琴的弦外之音,再下一次到市里留宿,她主动对周予说要到纪添添家住,省去周予为难。周予很有些丧气,她是知道的,她也懊恼,担心自己给周予的母亲留下了坏印象,又心里戚戚,自尊心再次作祟。


    所幸生活里还有其它令她振奋、令她骄傲的事,比如排球赛,原本只希冀能够打入八强的南岛中学代表队逆风而上,在八强赛中爆冷淘汰了某支状态不佳的强队,又在半决赛中险胜,一路从春天打到了初夏,挺进了冠军赛。


    每一场胜利都像奇迹,她们携手成为了创造奇迹的少女。


    “要是明天赢了,我们可就是全市冠军了!”小奇躺在泳柔身边,手臂高举着,掌心中托着一颗排球。


    她们在添添的房间里打地铺,李玥也在,与添添一起躺在床上。添添家多的是客房,可她们非要腻在一起,才好召开睡前会议——所谓睡前会议,就是讲闲话,讲到她们一个接着一个昏昏睡去。


    “是全市中学生冠军。”李玥取笑道,“你们瞧齐小奇那样子,跟要拿奥运冠军了一样。”


    添添翻身,拿胳膊肘撑起脑袋,“你们听说没?冠军奖品的那颗国家队签名的球,就是08年北京奥运会的时候签的。”


    泳柔问:“真的?国家女排都有谁?”


    “这你都不知道?冯坤呀!还有王一梅、张娜、周苏红。”添添历数这些闪耀的名字,“冯坤在广州恒大打球的时候,我妈还带我去看过呢!”


    小奇笑:“我记得冯坤也是二传手,还是队长,跟阿玥一样,四舍五入,我们李队可不就是奥运冠军嘛!”


    “你烦不烦?”李玥掷来一个枕头,泳柔赶忙用被子蒙住脑袋,免得卷入她俩的战争。


    她在被子里瓮声说:“这个学期结束,我们就高三了,说不定再没时间打球了。”


    小奇一手拖住李玥的枕头,“怎么没时间?实在不行,等上了大学再打。”


    李玥从床上探身来抢:“你懂什么?上了大学,要忙的事情多了,我们又不当职业球员,说不定一年也打不上一次,就算打,也不是跟现在的队友了。”


    没成想,李玥的“一年一次”仍是乐观估计,后来,她们忙学业,忙工作,忙生活,忙得泳柔都记不起自己有多少年没碰过排球,可她永远不会忘记高二这年的初夏,她们豪情万丈,向着一个原本不可能的目标进发,无数次全力以赴地奔跑、扑救、拦网、扣球,在她们的小小国度里,俨然已成为世界冠军了。


    李玥与小奇正闹个没完,添添的手机响了。“喂?噢,她在呀。姓周的,你什么意思?打电话给我,就光找她?跟我就没话说了?”添添哼一声,艰难地越过缠斗中的俩人,将手机递给泳柔,“找你的。”


    是周予。“你下来一趟。”


    “现在?”泳柔不自觉地捂住手机,像生怕朋友们听见手机里的对话。


    “嗯,我到楼下了。”


    泳柔站起身来,其余三人齐齐望向她,她尴尬地支吾了几秒,只好说:“我下楼一趟,周予她……正好路过。”


    小奇说:“路过?要不我们大家一起下去,我睡不着,正好出去逛逛。”


    泳柔连忙拒绝:“别了!这么多人,进进出出的,吵到叔叔阿姨怎么办?我去一下就回来。”


    她脚步极快又极轻地出了房间,添添坐在床上,疑惑地说:“这两个人,搞得像谈恋爱一样。”另两个人完全忽略了她的话,继续打得不可开交。


    纪家的房子是上下两层,纪添添的父母住在楼上,此刻,楼下只开了一盏餐厅吧台的灯,泳柔蹑手蹑脚溜到玄关去换鞋。这房子比周予家的更大,气质却截然不同,风格混乱,红木家私搭配欧式壁炉和水晶灯,所有家具都庞大,仿佛大的一定是好的,看着昂贵,却不如周予家的有格调。入门玄关处裱挂了一张很大的相片,是纪添添的妈妈跟另一个企业家握着手的合影,底下小字写着:集团董事长纪万华女士与香港特区首富……


    泳柔觉得很奇妙,添添姓纪,是随她妈妈的姓氏,这个家是她妈妈当家做主。虽然小奇也随丽莲姐姓,可那是有原因的,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附属于母亲而不是父亲的家庭。每次到添添家来留宿,都是她阿爸张罗给她们做饭、开车接送她们,她阿妈露过几次面,每次都急匆匆的,多数时候在语速飞快、口吻强势地打电话。虽说她自己的阿爸也算不上是“大男子主义”,至少比起大伯和小叔都好得多了,可她还是隐隐觉得,在外人看来,家是阿爸的家,人们提起时只会说“阿礼的排档”、“阿礼的老婆”、“阿礼的女儿”,阿妈也好,她也好,都是阿爸的附属品。


    她乘电梯下了楼,周予果然已在大堂等着了。“跑来干嘛?”她小跑到周予面前。


    “明天要决赛了,给你这个。”周予递给她一盒牛奶,她接到手里,发现是热的。


    “都到夏天了,还喝热牛奶?”


    “热牛奶安神,不是你说的嘛?”周予无辜地伸手来摸牛奶盒,“太烫了吗?”


    “不烫,正好。”泳柔小口地喝着牛奶,全身心都暖烘烘的。


    她们走出单元楼,在夜晚的小区树荫下慢慢地走。“等比赛打完,周末你就不过来了吗?”


    “当然不过来了,又没什么事。而且,期末考结束我们就高三了。”她们越走越慢,泳柔也越喝越慢,生怕手中的牛奶见了底。


    “要是再有下次……”周予低头盯着她们的步伐,半晌才接着说:“你还来我家住吧。”


    泳柔明白她的小心翼翼与无奈。“好。下次,我是说以后,等我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自己做主的家,不是爸妈做主的家……”


    周予抬起头来看她,“你是说,我们的家?”


    “也许吧。”泳柔愣愣地看着周予的眼睛,“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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