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已是掌灯时分,咸安宫上下亮如白昼,灯火通明。
汉白玉须弥座前立着两把羊角手罩,光影斑驳,照亮明窈纤瘦的身影。
过往宫人认出明窈,想为她照亮前路,却被她拒绝了。
明窈只从对方手中接过玻璃绣球灯,微弱烛影披在明窈肩上。
循着夜色,明窈缓慢朝前走。往日走惯的路,此刻却觉得分外的漫长。
忽见漆木柱子后晃过一道瘦弱的身影,来人步履匆匆,神态慌张。
遥遥对上明窈一双眸子,四喜眼中乍然明亮。
“姐姐可算是回来了,可是叫我好等。”
她本是在明窈屋中等人的,往日这个时辰,明窈早就回宫,可今日她连着等了半个时辰,还迟迟不见明窈的身影,这才出来寻人。
她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油纸裹着茶香鹌鹑,香味扑鼻。
四喜撕下一点腿肉,拿丝帕捧着递到明窈唇边,“我知道姐姐定还没用晚膳,特让他们留的。”
怕冷,她还一直将油纸包揣在怀里,四喜顺手将油纸包塞到明窈手心,“这个趁热才好吃,姐姐快回房去……”
明窈眉心狠狠皱紧,倒吸口冷气。
四喜唬了一跳,余光瞥见明窈手上的道道伤痕,差点惊呼出声。
指尖血迹干透,只剩铁锈红的斑驳痕迹。
明窈拿手背擦擦四喜泛红的眼角,温声宽慰,“只是看着可怕,倒不是很疼。”
四喜抿紧双唇,她今日还听见宫人嚼舌根,说明窈恃宠而骄,日日闹着出宫看戏听曲,还要二殿下作陪。
四喜扬起三根指头,对天发誓。
“姐姐放心,这话我是万万不信的,明明是二殿下自个喜欢听曲,与姐姐何干?他们不过是嫉妒姐姐,姐姐不必往心里去。”
明窈唇角溢出一声笑:“你这话倒也不错。”
想出宫的自然是沈烬,让她作陪,不过是拿自己当幌子罢了。
明窈柳眉轻蹙,心下暗忖。
只是不知方才自己半真半假的那番话,沈烬信了几分,若是他不信……
明窈暗自懊恼,不该轻举妄动。可人非草木,污蔑孟少昶的人就在眼前,她总不可能无动于衷。
心思百转千回,不知不觉二人穿过乌木长廊,走下台矶。
遥遥的,忽听园中琵琶声响起,乐声骤急,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明窈心生疑虑,隔着重重树影往园中望。
“谁在那里?”
四喜嗤之以鼻:“还能是谁?”
除了三皇子送来的云锦,再无他人了。
四喜叠声告状:“姐姐不知道,她前儿夜里还抱着琵琶跑去二殿下书房。后来二殿下说,既然她喜欢弹琴,那便日日弹着。”
四喜压低嗓子,“她今日在园中弹一整日了,她屋里那几个又都是不好相处的,只怕回去,连东西都没得吃。”
四喜和明窈交好,在咸安宫自然无人敢得罪,可云锦却未必。
琴声渐入佳境,悲怆凄冷,似秋日簌簌落叶。倏尔有风吹来,吹灭明窈手中的玻璃绣球灯。
她立在漆黑夜色中,任由秋风拂过自己的裙摆,若有所思。
明窈扶着四喜的手往回走,她沉吟:“我屋里的桃酥还有剩,等会你给她送过去。”
四喜大惊,果断拒绝:“我才不要,好端端的,姐姐给她桃酥作甚,没得糟蹋了好东西。”
明窈笑着去拧四喜的嘴:“往日也不见你这般小气,一点桃酥都舍不得。”
明窈轻声细语,好言相劝,“我不过是想着过些日子去汾城,她想必也要跟着一起的。倘或你们还是这般大眼瞪小眼,路上岂不难受?”
四喜怔怔:“二殿下会许她跟着去吗?”
明窈颔首,不假思索:“这是自然。”
若不让云锦跟着,沈烬早就将人打发回去,何必留到今日,只是不知沈烬留着云锦要作何用。
……
一场秋雨一场寒*。(*出自石玉昆《三侠五义》)
夜里落了几滴雨,明窈一早起来,只觉园中白雾飘渺,细雨绵绵。
昨儿夜里沈烬不让自己守夜,明窈难得得了空,回自己屋里歇息。
偏偏四喜是个不安分的,知道明窈得空,忙忙抱着被褥过来与她同榻,又拉着她说了大半夜的话。
这会闻得明窈起身,四喜迷迷糊糊蹬开锦被,拿绿豆面子洗了脸,同明窈一道出门。
她撑着油纸伞,眼睛还闭着,嘴上却不停。
“御膳房今日有梅花汤饼,若晚了可就没了,可惜这么好的东西,那云锦却吃不到。”
明窈抿唇笑:“你昨儿夜里不是还说人家送了你茯苓粉,怎么这会子连梅花香饼都舍不得给了?”
四喜轻哼一声,别过脸:“谁要她的东西,倘或不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我才不会给她送晚膳。”
明窈莞尔笑笑,没有戳穿四喜嘴硬心软,嘴上说是不喜欢人,可到底心软,昨日还给云锦送了桂花头油。
四喜哼哼唧唧,挨着明窈嘀咕:“我不过是听说她懂医,想问问她有何伤药于姐姐有益罢了……”
言毕,四喜忽而讪讪一笑,“昨日答应给她带的胭脂鹅脯落在屋里了。”
迎上明窈一双笑眼,四喜急急道,“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姐姐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回。”
明窈笑着点头:“去罢。”
土润苔青,青石板路上洒满点点雨珠。
明窈立在乌木长廊下,仰头望檐角滴落的透明水珠。
天色渐渐明朗,园中白雾散去,白玉石桥立在湖上,曲桥相接。
四喜还没来,明窈等着无趣,撑伞步入雨幕,挨着汉白玉栏杆看湖中戏水的锦鲤。
湖水清澈,青翠莲叶挨挨挤挤,随波逐流。
明窈从荷包中掏出一块糕点,捻碎丢入湖中,顿时引得鱼儿争先恐后。
突然又一哄而散,直往石桥下钻去。
明窈不明所以,半边身子倚在石桥上,垂目往下瞧。
水波荡漾,只望见左右摇摆的鱼尾。
明窈睁眼细瞧。
倏地,一张不知在水中泡了多久的脸从桥洞下缓慢晃荡而出,白的脸,黑的发。
那是……云锦。
……
秋霖脉脉,雨打芭蕉。
檐角下悬着一盏青花水草带托油灯,烛光摇曳,在夜色中洒下淡淡的一圈光影。
明窈遽然从梦中惊醒,气息起伏不定。一双琥珀眸子惊魂未定,惶恐不安。
昨日在湖中见到的那一幕猝然又闯入脑海,她又梦见云锦了。
明窈昨夜一宿不曾闭眼,今日房中早早点了安息香,终还是难眠。
青纱帐慢层层叠叠,轻掩在手边。
明窈挽帘起身,随手拣了身外袍披上,踱步至外间,想着倒杯温水润润嗓子。
陡地,院中雨声骤急。
明窈心中一惊,后知后觉自己睡前屋中是点着灯的,怕窗外雨声扰眠,她还特意关上窗子,那此刻……
转过一扇扇金漆点翠玻璃围屏,忽的,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眼前。
沈烬负手,临窗而立。修长身影笼着无尽夜色,广绣上绣着暗金团花纹,透着华贵精巧。
他随意捻下美人瓢内的蕾丽菊:“……醒了?”
明窈屈膝行礼:“……殿下、殿下怎么过来了?”
屋内并未掌灯,昏暗夜色流淌在沈烬袍角。
他转首,缓步行至明窈身前,居高临下望着人。那双墨色眸子平静冷冽,看不出半点喜怒哀乐。
沈烬声音极淡极淡:“做噩梦了?”
明窈垂首敛眸,不知自己是否说了梦话被沈烬听见,她迟疑道:“是,让殿下见笑了。”
烟雨朦胧,乌云浊雾,院中雨声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今夜见不到月光,寂然夜色如薄纱笼罩。
屋内悄然无人低语,明窈低着头,久久凝望着地上铺着的红毡。
倏然,鼓楼传来四声响,已是四更天了。
外袍虚虚披在明窈肩上,系带并未系紧,半边袍子轻垂落在地。
沈烬忽然出声:“知道她为何活不了吗?”
嗓音低沉沙哑,自上而下,如重槌敲在明窈心口。
她猛地扬起头,心底深处某个猜想成了真,明窈一双眸子满是惊惧恐慌,她下意识喃喃:“……为、为何?”
沈烬打量着明窈,难得没有斥责明窈的冒犯,他轻哂。
青玉扳指攥在手心,玉质水润光滑。
沈烬转而望向窗外,细雨霏霏,雨打窗棂。
“母后去得早,从小到大照看我的是个老嬷嬷。”
那是外祖送进宫的人,府上的家生子,知根知底,照看沈烬也是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对沈烬的喜好厌恶一清二楚。
沈烬眼中阴冷,可他却极为嫌恶她。
他讨厌那双自以为能看穿自己的眼睛,憎恨老嬷嬷的自以为是。
她以为自己于沈烬有教养之恩,所以家人在外强占土地收受贿赂,她也觉得沈烬定不会怪罪。
可居上位者,最忌他人揣摩自己的心思。
沈烬的声音轻轻,似是与窗外的秋雨融在一处。
明窈骇然,忽的想起自己前两日同四喜的闲聊,那时自己还以为云锦是三皇子的人,沈烬定不会对她做什么。
那时自己也曾自以为是揣摩过沈烬的心思。
明窈缓缓闭上了双眼,藏在袖中的指尖沁凉寒透,如坠冰潭。外袍从肩上滑落,冷意侵肌入骨。
“那……后来呢?”
沈烬目光从窗外收回,漫不经心道:”不知道。”
许是告老还乡的途中失足落水,又或是中了痨病身亡……
一个无足轻重的宫人罢了,沈烬只让人将她处理干净,并不关心她是怎么死的。
……
更深露重,空中红蓼摇曳,雨湿台矶。夹道两侧青竹郁郁葱葱,挥落一片宁静致远。
明窈的屋里不曾再掌灯,隔着朦胧雨幕,依稀能望见窗下那抹失魂落魄的身影。
暗卫从树上一跃而下,一身夜行衣避人耳目,撑伞立在沈烬身边。
章樾不解:“殿下其实不必来这一趟的。”
只怕这一夜后,明窈的梦魇只会更严重。
可惜明窈不知,云锦是三皇子的人,早晚都是要死的,与她并无多大干系。
窗前的身影迟迟不曾离开,似是还陷入浓浓的自责懊恼之中。
沈烬不以为然,修长身影融在浓墨夜色中。
“让她长长记性也好。”
省得又犯自己的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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