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阵阵,狂风呼啸,灵堂内虽然点着白烛,但还是漆黑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马空群站在棺材前,他手中拿着公孙断生前用的弯刀,这把刀和它的主人一起被送回来时,刀还在鞘中。
带着这把刀行走江湖四十多年的人,死前甚至没能把它拔出鞘来。
是因为猝不及防,还是因为他根本不敢在那个人面前拔刀?
马空群不知道,他只是一遍遍擦拭着这把弯刀,似乎想要擦净上面曾沾染的血迹,若这把刀未曾染血,他最好的兄弟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没有人能回答他,只有屋外的雷鸣震耳,仿佛苍天在鞭挞世间所有心中有愧的人,告诉他们——
人在做,天在看。
暴雨还在酝酿,白天的酷热还未散去,堂中两人看不清马空群的表情,云在天用锦帕擦着汗,他是受不了苦的,暴雨来临前的闷热让他心烦气躁。
花满天则低垂着眼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屋子外似乎有孩子的哭声,是马空群的幼子小虎,他大概是整个万马堂除了马空群外,唯一真心喜欢公孙断的人,也是唯一会为他的死哭泣的人。
哪怕是为人八面玲珑的云在天都得说,公孙断并不是一个讨喜的人,他脾气刚烈暴躁,嗜酒不说,每每喝多了还会与人起争执,甚至动起手来,不少自家兄弟都损伤在他手里,云在天虽然在万马堂中十多年,却和他没有多深的交集。
但公孙断在万马堂中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因为他是马空群真正的心腹,他的死无疑砍断了马空群的一臂,或许这就是对方要抽出公孙断一条臂骨的原因,为了向马空群挑衅。
我已斩断你的左膀右臂,下一个就是你了。
想到这里,云在天又擦了擦额头的汗。
终于,马空群抬起了头:“他是我的兄弟,这四十多年来,他握着这把刀,无数次为我出生入死,若不是他,我早就死了。”
云在天终于放下了锦帕,长叹了一口气,神色黯然:“是,我们都知道他是好人,他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花满天没有说话,他今天异常的沉默。
从得知公孙断的死讯到现在,马空群没有流泪,但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这段日子万马堂中的变故让他回想起过去,他有今天的地位,是从一次次浴血拼杀中走出来的,他本以为那些日子还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以为自己无惧于再一次走入风雨中。
但当这一天真的来到时,他才发现自己早就已经习惯了安逸的生活,一点都不想再回到充满血腥和泥沼的路上去了。
他发现,自己没有心气去直面那个强大的、在向他挑衅的凶手。
这种想法让他觉得羞耻,更多的是愤怒,明明不想却被逼到这一步的愤怒!
他恨声道:“所以,我一定要为他报仇!”
云在天苦笑了一声:“可我们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
“我知道。”马空群顿了一下,重复道,“我知道。”
这回连花满天都抬起头看向了他,马空群面色沉重:“快二十年过去了,我都快以为自己忘了那些事,那些人。”
云在天惊讶道:“真是当初害死白家十一口人的凶手?”
马空群缓缓摇头:“不,不是那件事。你过来,关于这些人的身份,我有些事要嘱咐你。”
云在天闻言赶紧上前,马空群道:“动手杀人的是魔教中人。”
就在云在天听到“魔教”二字,悚然而惊时,马空群手中弯刀横劈而出!
迅疾的刀锋闪过,窗外又响起了雷鸣,让人分不清这乍现的清光是刀光,还是窗外的电光。
这突然的出手本该割下云在天的脑袋,可他却好像早有防备一样,脚下一点,人如飞鹤掠起,正是他成名的绝招“推窗望月飞云式”,只不过他的反应再快,也无法在这一刀下全身而退,鲜血飞溅,染红了他的白衣。
被一招重创的云在天惊悸地喘气:“您这是做什么?!”
马空群看着掌中的弯刀,这把刀或许就是逃不脱染血的命运,一定要在风雨和血泊中厮杀,哪怕他擦得再干净,也要再一次沾血:“你们实在不该杀死公孙断,我说过,他是我最重要的兄弟。”
云在天冷汗涔涔,惨笑道:“原来,您已经知道了。”
马空群坐了下来:“在你们杀死那么多堂内兄弟之后,我当然会知道,他们的武功都很好,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杀死他们,一定是他们熟悉并且尊敬的人下手。”
他一直在说“你们”,显然已经知道花满天和云在天是一伙了,花满天也不必再佯装不知,叹气道:“您何必如此,我们毕竟有十六年的交情,我们俩从没想过要您的性命,只是想让您走罢了。”
云在天踉跄着靠在墙上,站住了脚,没有倒下去:“果然像那位公子说的,您早就识破了咱们,因为您从来就不信任什么多年的兄弟,十九年前,三老板自己就做过一桩大事,所以在万马堂内出了乱象时,您一定会第一时间怀疑自己的手下兄弟。”
他一向带笑的娃娃脸因为失血而惨白,连笑容都因此显得诡异起来:“咱们好歹从未想过要杀死您的满门妻妾子女,不是吗?”
马空群的神情变了,变得前所未有的可怕和阴沉:“你们果然和魔教的人有联系,是他们告诉你的?!”
花满天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是,而且您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到时候,您一定会大吃一惊。”
马空群的脸抽动了两下:“那就让他来吧,他们要是想从我手里夺走这块地方,任何人想要从我手中夺走这片土地,我都会杀了他们。”
花满天的手握在了剑上,但在拔剑之前,他还是有话想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我承认,在见到他之前,我想要为自己争些什么,作为我十六年在此打拼的回报,但是在见到他之后,我明白了,让你离开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我们曾是最好的朋友,你知道我没有说谎,你为什么不肯走?”
马空群冷笑道:“你在这里不过是十几年,而我,我出生在这里,一生都在这里,我的根就扎在这片荒原中,你让我走,就是让我去死。”
花满天叹了口气,他知道不必再说下去了,他拔出了自己藏在鞘中的长剑。
窗外,酝酿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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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在天已经受了重伤,花满天手挽剑花如飞雨,看着依旧稳坐在座椅上的马空群,而马空群依旧凝视着手中的弯刀,没有再抬头看他一眼。
花满天感觉到自己的剑尖在颤抖,是他的手在抖,他虽认识了马空群十六年,但那时白天羽早就不在了,江湖上也没有什么人事能值得马空群出手,所以他其实从未见过马空群的武功有多高。
他刚刚故意提起沈三娘背后的那人,只不过是想用“魔教”来逼马空群离开,他知道自己和马空群动手是没有底气的,否则他们也不必用这种迂回的手段逼他离开。
花满天从马空群的浑不在意中读懂了,在马空群眼里,他们这些人都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对啊,对啊,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允许身边有能够超出自己控制的人呢?
想的越多,花满天就越犹豫,他面对马空群的胆气在渐渐消失,他想到了逃走。
就在这时,门边传来了三声轻扣。
屋内三人猛地转头看向门口,就见檐下雨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撑着伞的人,轻扣木门的白衣男子正看着他们,而他身后站着的,是失踪多日的沈三娘。
穿着一身墨绿色百褶裙的美艳女子梳着精巧的发髻,她发间的明珠翠玉价值千金,映着她乌发如云,明眸如水,含笑看着相识多年的三个男人,她的笑成熟妩媚,神态自然得像是来参加一场盛宴,只不过作为马空群的续弦,也就是这里的女主人,她今天跟随的却不是马空群。
马空群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当他看见沈三娘推开门,引着那人走进来的时候,窗外的大雨仿佛都变成了雪。
十八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也是这么一个人,他带着妻儿兄弟走进来,随手解下身上落雪的斗篷,对他笑着说道:“三弟,你今天倒是有雅兴,挑的也是好地方,我们一路走过来,看到那边的梅花都开了。”
梅花都开了,红梅朵朵像是落在白雪上的血,那一日的鲜血让白雪变红。
红雪,红雪。
马空群突然想明白了,傅红雪这个名字的含义。
那一日,他在白天羽和白天勇喝多了酒的情况下,突然出手暗算,伤了白天羽一条手臂,白天羽抽出刀来,那把黑色长刀切断了他的几根手指,白天羽护着家人闯出门去,正撞进埋伏中。
三十个武林高手早早埋伏,白天羽手臂受伤,身边还有妻儿拖累,依旧从梅花庵一路杀出去两三里路,杀得一路血肉横飞,最终三十个杀手中只活下来七人,白天羽力竭而死,跟随他一起到来的十一口人也无一幸免。
马空群是最清楚的,因为就是他收拾了那些被杀的尸体,只留下了白家人的尸首,然后他才装作刚刚得知噩耗赶来,要为结拜兄弟报仇,因为他提前一步赶去了白家,搬走了白家的财产,万马堂后来能够进一步扩大,就是建立在那些钱财之上。
丁白云那个女人只想要白天羽的命,根本不在乎白天勇他们,而马空群要邀请白家所有人来赴这场局,正是因为神刀堂雄踞天下所得的财富。
马空群当然知道世上没有鬼,面前的人也绝不会是白天羽,他的目光从那张永远停留在了十八年前的面容上,转到沈三娘的身上,笑了一声:“哈,没想到,我只以为你是白凤夫人的妹妹,没料到,你们姐妹居然是魔教中人。”
“我自以为通过翠浓,知道了你们这些年的消息,却没想到你们也在等,等魔教教主实现诺言,魔教再一次入关。”
“所以,你一直在假装安抚我,为白凤夫人争取时间,怕我暗中追杀他们母子吗?”
沈三娘没有说话,事到如今,似乎也不需要她再说什么了。
世上已经没有了神刀堂和白天羽,谁能再度阻止魔教东进?
易容成白天羽的白衣男子眼神玩味地看着马空群,像是要补足他的联想,解释道:“你大概不知道,你口中的白凤夫人姓花,她是魔教教主的女儿,魔教的大公主。”
马空群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白天羽是很风流的,他在男女之事上极为薄情,那些女子为他心动后抛开一切和他在一起,他却往往只会陪伴对方很短的时间就离开,所以当年他真从关外带回一对姐妹,为白凤夫人安置下一个外面的家时,我们几个都很惊讶,所以我们偷偷去看了一眼那是个什么样的美人,竟让他冒着惹白夫人生气的可能,真带了人回来。”
“原来,她是魔教教主的女儿。”
“那你呢?顶着这样一张脸,你又是谁?能让三娘这样顺服地跟在你身后,只怕阁下的身份在魔教中还高于大公主吧。”
白衣男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在你们看来,事情是这样的吗,按照你的思路来看,确实挺有道理,你甚至可以猜,白凤夫人是真心爱慕白天羽的,因为白天羽并不是个傻子,女人是不是真心跟随他,他当然能看出来,愿意独自抚养大两个人的独子,还让他来找你报仇,恨也不是假的。”
“但你现在一定在想,沈三娘是不是当年魔教不甘心之下,刻意安排在花白凤身边的棋子,所以她才能绕过你的监视,联系到我,还联结了你的两个场主,杀了你手下那么多好手。”
白衣男子忽而大笑起来:“这么看来,三娘你可真是深谋远虑,心深如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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