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芳铃追着路小佳走了。
叶开看着面前的银票,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丁灵琳乐不可支,直笑得身上铃铛响个不停。
顾绛也在笑,可能在他们看来,路小佳只是在挤兑叶开,但在顾绛看来,这是路小佳这个大舅子在嫌弃妹夫一身破破烂烂,怕他熏到自己妹妹,还为此特意掏了钱出来。
其实丁灵琳一点都不在意叶开穿什么,她会给自己买各种各样的漂亮裙子,却不会勉强叶开也和自己一样打扮得光鲜亮丽,叶开就是叶开,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当然,这也不妨碍她看到叶开翻白眼时,笑得花枝乱颤。
何况,路小佳不做这桩生意了,他就不必去杀傅红雪,叶开也不用为傅红雪担心了,她对这种现状很满意。
丁灵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叶开会对傅红雪这么好,几次为他周旋解围,还一直试图和他拉关系说话,但叶开想做的事,只要不是去找漂亮姑娘,她都会支持。
从江南追到关东,她满心满眼都是叶开。
顾绛看着这俩人,忽然开口道:“丁姑娘在家中排行第七?”
丁灵琳点头应道:“对,我有三个哥哥,六个姐姐。”
谁不知道武林三大世家中的丁家,这一代有三剑客七仙女呢?
丁灵琳发现这个俊美逼人、高深莫测的男人眼中有了真实的笑意,似乎她排行第七是一件很令人高兴的事,她眨了眨眼睛,心里十分好奇:“您是神刀堂的人?”
对方摇了摇头:“我是一个生意人,家中有些资产在我手里经营,为了不让手底下人没饭吃,免不了要东奔西走,做些交易,我坐在这里就是为了一桩交易。”
丁灵琳追问道:“是和神刀堂的交易?”
这位生意人又摇了摇头:“这,我就不能告诉你了,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信誉,不能透露合作者的消息,否则,今天我告诉你别人的事,明天我就可能会把你的事告诉另外的人,这样,你还会相信我,把生意交给我吗?”
叶开感叹道:“那你的生意一定做得很大,毕竟谁都会愿意和一个守信的人做生意。”
丁灵琳则对他口中另一件事更感兴趣:“你说,当年神刀堂的堂主,是被马空群设计害死的?”
“是,你对这桩武林旧事感兴趣吗?”一身华服的男子温文尔雅,哪怕年纪已经可以做丁灵琳的父亲了,举手投足间依旧有种吸引人的魅力,“当年马空群找了三十人围杀白家十一口人,最终那三十人中只活下来七个,而这七个人,又有几个是在被白天羽发现身份后,放了一条生路。”
“其中就有马空群,因为是白天羽的结拜兄弟,所以他那一刀只砍下了马空群的几根手指,没有要他的命。”
否则,以白天羽的武功,马空群根本不可能在暗算他之后逃得一条命在。
丁灵琳当然对这桩武林迷案极感兴趣,而且这人既然和傅红雪是一伙的,那说明傅红雪也是为此而来,叶开又对傅红雪这么在意,会不会叶开也涉及到这件往事呢?
她瞥了一眼叶开,见他果然认真地听着,便继续问道:“那这七个人有谁,你都知道了?”
顾绛颇为好笑地看着她,虽然都排行第七,还为了心上人苦追不舍,但丁灵琳比朱七七要聪明,她甚至会在关键时刻摆上官小仙一道,相比之下,朱七七有丁灵琳的痴情和侠义之心,但少女时的脾气却像马芳铃,爱恨都很极端,容易被情绪冲昏头脑,也就是年纪渐长后才缓和下来。
叶开对她,也比沈浪当年对朱七七好多了,毕竟沈浪面对快活王时并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他只能让朱七七远离自己,同样背负父仇,叶开却没有打算把自己埋葬在过去的仇恨中,他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
所以叶开问道:“你是说,有些人之所以能活下来,是白天羽放过了他们?”
顾绛拿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已经吃完了面的傅红雪也静静地看着他,顾绛举手示意叶开两人坐下,他要留在边城一段时间,的确有些事还是先告诉他们的好。
“是,毕竟要和白天羽拼命,容不得他们还隐藏自己的武功,江湖上的好手又是有数的,白天羽当然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丁乘风这一生只佩服两个人,那就是李寻欢和白天羽,哪怕白天羽亏待了他的妹妹,他也得凭心说一句,白天羽是个英雄人物,在生死之间,他也有着英雄的气概,哪怕对方要杀他,他也放过了自己觉得不该杀的人。
只是这个英雄并不是完美的,这世上本就没有完美的人,而白天羽的不完美给他惹来了杀身之祸。
顾绛注视着傅红雪手边的长刀:“其中一个人因为被白天羽饶了一命,自觉有愧,就带着他的刀去见了白家的人,说出了这件事的真相,透露出马空群的身份,但他其实只是说了一部分真相,那群人虽然每个都蒙着脸,互不相识,但他们说话的声音,出手的招式,他心里都有猜测,说出马空群,只是因为他不齿马空群的行径罢了。”
丁灵琳惊讶地看向神情悲怅的傅红雪,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杀马空群,又为什么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她太过震惊,以至于没有发现叶开脸上也流露出悲伤痛苦的神色,当她回过头时,叶开已经压下了心中的情绪,恢复到一贯云淡风轻的样子。
叶开望着头顶的屋梁,道:“你从那个人的口中得知了他的所有猜测,并在探查后确定了这七个人的身份。”
顾绛不置可否:“这些人的身份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你们,我只能说,白天羽放过他们是有原因的,他们有的人是白天羽的兄弟、朋友,有的是白天羽曾有过情缘的女子,或是和那些女子有关的人,还有人在江湖上名声还不错,的确做过不少侠义之举,当然,除了这家店原本的主人萧别离,也就是西门春,毕竟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只是运气很好,被白天羽砍断双腿后,没有死而已。”
丁灵琳身为局外人,十分不解:“照你的说法,我更不明白了,这些人为什么要杀白天羽呢?”
顾绛颔首道:“这是个好问题,可这个问题放在江湖中,又不那么值得问了。比如说西门春,他之所以杀白天羽,是因为他的父亲死在白天羽刀下,那些曾和白天羽有过情缘的女子,是因为白天羽的风流浪子行径,千方百计获得美人芳心,和她们在一起后又将她们抛下,几乎毁了她们一生。这江湖中的恩怨情仇,皆是如此。”
丁灵琳闻言,又有些同情那些被白天羽伤害的人了。
顾绛见她神情变幻的样子,十分有趣,故意又道:“如果是为了白天羽报仇,的确没有什么必要,因为白天羽自己就给自己报仇了,活下来的人除了马空群,各有各的无奈。”
“但这些无奈都是针对白天羽的,而那一夜,他们杀了白家满门,诚然白天羽得罪了他们,他们中不少人自诩师出有名,可那天死去的还有白天羽的夫人、白天羽才四岁的幼子,白天勇夫妻以及他们还在襁褓中的女儿,白家的两个姑娘和她们的丈夫,还有白家长女六岁的儿子。”
“这些人也都在护住他们的白天羽死后被杀,这难道也是为了报仇吗?杀三个最大不过六岁的孩子报仇?”
“上官金虹杀孙白发,李寻欢杀上官金虹,天下人无不知晓,可笑白天羽一个能与上官金虹并称的人物,却死在一群不知名姓、屠杀妇孺的人手中。”
叶开和丁灵琳都愣住了,连傅红雪都抿起了嘴角,这桩仇恨里,好像人人都在提白天羽,而忘了当天死去的人并不只有白天羽一人。
顾绛好整以暇地看着丁灵琳:“现在,你还觉得这些人值得同情吗?”
“如果说,白天羽得罪了他们,他们就可以杀白家满门,那如果今日,我是白天勇的妻舅,我的妹妹、妹夫和小外甥女,都是完全无辜的,却被他们杀了,所以我要找他们报仇,这些英雄好汉是不是就该在我面前自杀满门,以成全他们的道理,给我一个公道?”
顾绛在这三人的沉默中大笑起来。
中年男子墨眉如刀,薄唇似血,顾盼神飞间揭开了温雅如玉的表象,显出锋利凛人的一面,意态疏狂中透着邪气,笑问:“有情皆孽,这天下谁人不苦?刀尖染血的人,又有几个全然无辜?”
他用筷子敲着杯身,曼声而歌:“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从《笑傲江湖》到《边城浪子》,乃至十年后的《天涯明月刀》,这个江湖,一直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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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叶开才缓缓开口道:“我知道,很多事都是说不清楚的,但我相信,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顾绛看着他,丁灵琳看着他,傅红雪也看着他,店中的许多人都在看着他。
叶开喝了一口茶,平静地说道:“白天羽辜负那些女子,是错的,但他放过那些在他看来不该死的人是对的,那些人想要报复白天羽在情理之中,但他们因为仇恨就牵连无辜是错的。”
“冤冤相报,只会牵连到更多无辜的人,何况做错事的人,本就不该只有死这一条路,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赎罪好过一死了之。”叶开在说给顾绛和傅红雪听,也在说给他自己听,“而活着的人,除了仇恨外,还可以选择理解和宽恕。”
如果旁人说这句话,很可能会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叶开是真的恨过这些人的,在他独自流浪的年月里,在他被欺负后拼命学武的时候,在他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有父母疼爱,自己却连一个落脚处都没有的夜晚,他是真的恨过这些人。
直至今日,他也不能说是完全释怀了,所以他无法接受马芳铃,面对她的哀求都不为所动。
身为强者,他完全可以去报复那些人,他有能力,也有理由,没有任何人会指责他为自己、为白家讨回这个公道。
可他在努力试着去倾听、去理解,努力地用李寻欢教他的爱人之心去原谅。
死者死矣,他不是替死去的人原谅,没有人有资格替死去的人说话,他是为十多年来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自己,最终选择了宽恕。
如果江湖恩怨循环往复,那就从我开始断绝,所有过往的仇恨痛苦都由我来承受,不要再蔓延到亲友后辈身上。
佛家说慈悲,与人欢乐为慈,怜悯众生为悲,放下自己心中杀戮的刀,也放下别人手中的刀,度己渡人,从这无边红尘苦海中觉醒,及为佛。
顾绛见过很多人,他们面对无常的命运,往往表现出偏狭的嗔恨、无力的顺从、迷茫的自弃、虚伪的算计、激愤的抗争,却是第一次在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身上,看到了清醒的慈悲。
顾绛虽然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但不会嘲讽这种善良,相反,迄今为止,叶开可以算是他第一个在为人上真正佩服的人,所以:“卿既有心,为何不从?我来之前已经让家人给一些客人发了请柬,十日后在梅花庵见一见苦主,你若感兴趣,可以来看一看,到时候我请你喝一杯。”
叶开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依旧这样阳光慵懒,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值得一直放在心上去发愁,何况现在有人要请他喝酒:“我这个人很喜欢喝酒,如果是朋友请我喝酒,就更好了。”
顾绛的神情冷淡:“不巧,我这个人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朋友。”
叶开一向很讨人喜欢,可自从来到这个边城,已经是第二次被人拒绝好友申请了,这两个拒绝他的人此刻都坐在他面前,傅红雪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丁大小姐看他吃瘪,再一次笑得铃声脆响。
叶开也不觉得窘迫,反而笑道:“那我相信,喝过这杯酒,咱们就可以交个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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