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绛当然没有破碎虚空,所以他也不是在千万里外的黄山和自己留下道韵的石像呼应,他就在武当山上。
在他对面的老者道袍邋遢、蓬头垢面,已是久未梳洗,身上却并没有脏臭味,只有一种草木阴干的陈沉气息。
正是断断续续闭关了三十余年的邱玄清。
邱老道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的男子,这么多年来,邱玄清一直钻研太极之理中蕴含的大道,只觉往日迷茫都渐渐清晰,自己也摸到了天人的门槛,因此才在暮年有了返老还童的迹象,精神和感知远胜往昔,才在闭关醒来时发觉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来到武当。
他原以为是明玉回来了,急忙从闭关的山洞中出来,却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天人,这是一个以邱玄清如今的境界看去,依旧深不可测的绝世高手,若不是他身上那种隐隐熟悉的道韵,邱玄清一定当即认定这就是庞斑!
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庞斑,但也听过一些传闻,据说此人境界高绝、青春不老,容貌俊美秀丽、有几分女相,做派像个王孙公子,秉性却冰冷无情,魔根深种。
分明和眼前人一一并无二致,可那股分明出自太极一脉的道韵又是怎么回事?总不会是庞斑在和明玉交手后,也参习了太极的道意吧?修行到了他们这个境界,都早已笃定自己要走的道路,不可能轻易受旁人影响。
此人到底是谁?
邱玄清警惕地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今日到访我武当派,有何贵干?”
那疑似庞斑的男子笑了笑,开口道:“我叫顾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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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绛和邱玄清没有说几句话,就下了武当山。
他看得出邱玄清心里疑虑丛生,关于明玉,关于庞斑,关于他,但他来到武当本就是为了了断这桩因缘,在告知“不必再寻找明玉”后,他便告辞离开。
无所谓武当派之人是觉得明玉突破飞升了,还是失败道陨,他们的缘分到此为止。
剥开那一层伪装的戏面,也如同斩断一段建立在“明玉”这张脸上的联系。
明玉是谁?明玉是武当派大宗师,道门尊者,太极一脉真正的传道者,千百年后依旧为人传颂的正道仙人。
可这世间,本就没有明玉真人。
就像在邱玄清等人的眼里,世间也没有“顾绛”这个人,他们会怀疑他是庞斑,是明玉的师兄弟,甚至是明玉本人,唯独不会是“顾绛”这个从未出现在世上的人。
真实和虚假,以一种近乎戏谑的方式彼此颠倒。
明玉,庞斑,顾绛,孰真孰假?是幻是真?
只有他自己始终握着这个属于他的名字,用这个名字来了断他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因缘,从此后,世间没有庞斑,也没有明玉,只有他。
他是顾绛。
走过烈日炎炎的荒野,涉过落雨纷纷的河面,迎着拂面而来的微风,穿林踏川,一路北上。
黄河决堤后带来的大灾绵延两岸,元庭在宰相脱脱的坚持下重铸河堤,朝廷拨下的粮款被层层官员侵吞,大批苦力被强行征召拉来修堤,在原本就苦不堪言的两岸百姓身上又加上了一重深重的灾难。
当顾绛即将出关进入草原时,黄河苦役们集体起义的口号已经响彻了大江南北,呐喊着“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起义军们,注定要给蒙元这个曾征服世界的帝国送葬。
顾绛想起了忽必烈,想到第一次见面时意气风发的薛禅汗,和最后一次见到他躺在龙床上空荡荡的皮囊,想到送葬路上,南必皇后悠扬的歌声。
骆驼的孩子即将死去,它的母亲在为它送行的路上,母亲会记住这条悲伤的道路,来年主人会循着母骆驼的悲呼声找到亲人埋葬的地方。
而他也如当年为忽必烈送葬时一样,在一个清晨走出了关口,没有回头。
顾绛沿着记忆中的方向,来到阴山下,已经有部落迁徙到了这里,蒙赤行曾经坐化的地方,搭起了帐篷,如云的羊群点缀在茵绿的草原上。
骑着小马放羊的孩子高声呼喝着,与姐姐互相追逐,等他们跑到了近前来,顾绛看见了他脖子上的狼牙项链,上面还挂着一枚宝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光彩。
在孩子清朗的笑声中,成排的鸿雁飞过长空,一声雁鸣,引得顾绛抬头,就见雁阵中的一只大雁忽然从高处降下,它好像突然见到了什么熟悉的景象,还是见到了熟悉的人,在顾绛头顶不远处往来徘徊不去。
顾绛看着这只候鸟黑亮的眼睛,忽然笑了,他说:“哈日珠,是你来见我啊。”
鸿雁清鸣,仿佛回应。
它围着顾绛又飞了一阵,而后振翅向着高空去,回到了等待它的雁群中。
顾绛目送着雁群向阴山的方向飞去,驻足了片刻后,便转变方向,往西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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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顾绛离开草原后入藏,去寻找可能解开他疑惑的藏地活佛,这一次,藏地的活佛已经离开了布达拉宫,去往中原,没有鹰缘的藏地,他自然没有去拜访的兴趣。
顾绛也不是来赏景、访友的,他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他选定的闭关之处,还在离这里更远、更高的地方。
他自从踏上这条道路,就一直在向高处攀登,他似乎生性就是这样,喜欢去探索未知的前方,去到前人未曾去过的地方,想要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看见天外之天的风景。
所以他踩着裸露的岩石冻土,踏进了渺无人烟的雪山中。
狂风呼啸,乱雪如席,随着海拔的升高,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这是生灵禁绝之地,连飞鸟横渡的身影都不见,更不要说动植物。
在这里,顾绛久违地运足周天,施展出了全力!
随着他的精神力量完全外放,雪原的风声都有一息停滞,他不再是融入身周的自然,而是伸手搅动天地之力,将其吸纳利用,夺天地造化。
磅礴造化嘘元气,超然凭虚上泰清!
大雪中,一身黑衣的男子凭空而起,就像传说中居于神山的仙人,无需背生双翼,便能御风而行,举手投足间已然超越了空间的变化,眨眼就穿过了皑皑风雪,向着那万山簇拥、凌绝高邈的山峰一再拔升。
顾绛将轻功的速度提到了极致,他能听到身边万物的波动都被这种速度撕扯得变了频率,发出怪异的声响,它们被迫脱离了一贯的规律,跟着他的脚步行动。
在他心境中展开的九州山河,正缓缓将他踏过的雪原群山纳入其中,漫天星斗围绕着圆月,几乎抬手可即。
云在山下,天在山中。
在最高的山峰上,天地的界限都模糊了。
顾绛的身体随着功力运转,已经变得盈透如玉、冰冷如雪,几乎和雪山融为一体。他长呼了一口气,将所有外放的力量瞬间收拢,于是那股异响也平息了下来。
他满意地看了看天,这是个足够高,也足够清净的地方,在这里闭关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他。
当远处的太阳从地平线下缓缓升起的时候,顾绛坐在了雪山封顶,双腿盘起,双手落在膝上,随着双目合起,所有身外之景都被关在了视线之外。
一片黑暗中,他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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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没有人能说清这段时间,自己的脑海中有什么,也或许,本就什么都没有。
他向着自己意识的深处下沉,却好像在意识中不断登高,天地、清浊、上下的区分不再,向内也可能是向外,死路也可以是生路。
他脑海中第一个回想起的,是在惊雁宫中推衍《河图洛书》时,自己曾彻底陷入死境这一点,死而复生,逆转阴阳,这是他彻底踏入大道的起点。
然后是蒙赤行破碎金刚时的草原,他看着师父渐渐入灭,精神飞散在天地间。
再向前,他在汴京城中打破了天命的限制,第一次自己选择何时死,又何时生。
在夜晚的大江上,他望着天上明月,参透了逍遥子所留的道意,铸下道基。
更久远的时候,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死,在关外见到了凝聚魔教教主一生修为的神魔一刀。
甚至是他第一次进入武侠的世界,踏遍山水,寻访前人遗留,选择了《葵花宝典》。
还有,还有。
他的思绪渐渐模糊了。
......
顾绛在一片喧哗中忽然睁开眼,入目是一片繁花盛景,小园暖风中,他垂眸发觉自己穿着一身戏服,还是旦角的戏服。
在他身后,抱着琴的女孩笑道:“叔叔,你今天演得真好,要不是说了您是票友来玩的,台下的观众只怕要以为您是哪位大师的亲传呢。”
顾绛回头看了说话的女孩一眼,一边给自己卸下行头,一边笑问道:“兴趣罢了,倒是你,你想读民乐,你爸爸同意了吗?”
女孩努了努嘴:“叔叔,你帮我和爸爸说说情吧,像他那样成天为了扩张生意规模,天南地北地飞来飞去,连家都难得回,这样的生活,我不想去过,对我来说弹弹琴,以后做个音乐老师,寒暑假时还能出去游山玩水,有自己的生活才是最好的。”
顾绛点头:“人各有所求,你有想要过的生活,这很好。你父亲其实一直对这些年来的照顾不到你很内疚,他只有你一个女儿,总是疼爱不舍的,你好好和他说,他本性豁达,总会接受。”
说到这里,他还瞥了一眼等在远处,压着帽子、抱着花,显然是想要给人一个惊喜的男孩,心中好笑:“还有你喜欢的男孩子也一样。”
女孩咬着嘴唇,羞怯了一下,又笑了起来:“您果然发现啦,也是,自从他老师出事,就转到了同门的另一位老教授那儿了,您和风老先生也算是朋友。”
顾绛想了想说:“也算是吧,我和他交流不多,但信得过他的为人,能让他青眼相看,那孩子的品性如何,我也就有数了,想来是个放得开又放不开的人。”
女孩抱紧了怀里的琴,低声道:“顾叔叔,你能不能先不要告诉我爸爸?我和他的事,现在还没定呢,我还是有些拿不定他的心思,所以,我想再等一等,不想通过长辈逼他作出什么承诺。”
顾绛自无不可:“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心里拿准了尺度就好。”
“走吧,盈盈,该回去了。”
他们回去的路上还遇见了几个朋友,都是来给他捧场的,手里还拿着酒杯的男人笑意如春风,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学生,还有那学生的养兄弟,两个孩子身边都带着女伴,倒是身为老师的某人自己是独自溜出来的。
顾绛看着他手里的酒杯摇头道:“你回去,孙夫人还是会闻到一股酒味的。”
端着酒杯的男人笑道:“想来这一点,在她知道我要来时,心里就有准备了,这是我们俩的一点默契。”
顾绛则表示:“希望今年学校体检出来的时候,你还能这么乐观。”
对方沉默了一瞬,便转变了话题:“你大哥、家人近来还好吗?”
顾绛没和他计较这生硬的转折,也无视了他身后表情怪异的情侣:“我们家的人,你是知道的,父母和朋友在国外游玩,兄姐成天游荡在海上,大哥更是居无定所,但逢年过节时总会重聚的。”
“好,等他回来,一定要记得来我家做客。”
跟在顾绛身后的女孩跟着男朋友离开了,顾绛看着那个男孩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神采飞扬地赞美着她的琴艺,有点期待女孩的父亲回来后的情形了。
他独自走出戏园,准备回到研究所去,趁着有灵感,去做完最后的一点尝试。
路上他还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女子说给他寄了东西来,让他注意查收,背景音里,还有她丈夫的问好声、女儿的笑声。
顾绛挂了电话,难免想起这孩子的父母,作为他同一个老师带出来的师弟妹,这两人当初谈了很久才决定结婚,结果结婚后不久,就又离了,留下女儿独自在保姆的照顾下长大,生在破碎家庭的女孩,现在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等顾绛走到了戏园外,一辆眼熟的轿车开过来,停在了他的面前,车窗后露出一张笑脸来,女孩挥手向他示意,顾绛愣了一下,笑着叫了对方的名字:“阿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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