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深不可测


    二皇女和三皇子到哪都是随心所欲, 心高气傲之徒,头一回拘谨地坐上了高位。


    燕游热情地给他们一一斟茶。


    二皇女率先忍不住喝了口茶,不由讶异,这茶居然是上好的巫山银针, 有价无市, 常年用作贡品, 这种好茶往年她要求皇帝几个来回才能拿到手,结果小六这张手就来?


    下马威,一定是下马威。


    二皇女咬牙,忍不住喝了一口,再喝了一口。


    啊!茶香四溢,回味无穷。


    三皇子一见二皇女忍不住开始品茶, 就知道这把只能自己来,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往他面前摆放茶点的小孩。


    燕游神情里竟然微妙的带着点慈祥,他笑嘻嘻哄道:“三哥, 吃点,这东西挺好吃的。”


    三皇子憋不住瞥了眼二皇女,二皇女还在状态外。


    姐啊!这个态度你没教过我啊!这不在考试范围内啊!


    三皇子斟酌许久,踌躇地开口道:“你……”


    “哎——没错,如今和大姐抗衡的四哥退出斗争养病,想必大姐很高兴吧。”


    燕游忧郁地叹了口气。


    三皇子刚组织好的话噎在喉咙里, 欲言又止半晌, 终于重新构思好, 兴冲冲开口:“我跟你说——”


    “我的师父们总是想让我讨父皇的欢心,从来不管我在想什么, ”燕游惆怅地扶了扶额:“哎,约莫是不大关心我吧。”


    “不是你。”三皇子抿了抿唇, 整张肉脸像是鼓起的气球。


    他局促地扭头瞧了眼二皇女,她眼睛微眯,正喝得高兴。


    “小六啊!你…”他尝试再次开口道。


    “最近发现大姐好像讨厌我,”燕游的脚尖在地上画了圆,他咬了咬唇:“我难道很不讨人喜欢吗?”


    小孩稚嫩的脸上带着希冀的神色,三皇子那张破嘴欲开还闭。


    四皇子和五皇子都是些讨人厌的小鬼,不仅爱嘲笑他健壮,还天天给他们使绊子。


    三皇子本身又一副倨傲的面孔,皇家之外的小孩没有一个敢与他交往。


    他第一次看见冒着星星眼的小孩脸,微微一愣。


    那小孩似语未语,斜看着而来,三皇子头一次感受到了做大人的爽快,那种被依靠的,被肯定的……


    “要是有个哥哥,非常喜欢我……”


    燕游语已绝,意未绝:“那是多么美一件事啊!”


    三皇子招架不能,他嘟囔着:“五皇子那个……”


    “五哥?”小孩一副茫然的模样,实力诠释他不将五皇子放在眼里的态度,燕游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很厉害吗?”


    三皇子住了嘴,他还能说什么,他着急地在心里盘点自己该说的话,但一回忆,就发现早在不知不觉间都已经全部被出尽,而本该说出那些话的他还在云里雾里。


    三皇子不由求助般看向二皇女,姐姐,救救,捞捞!


    虽在品茶,但是耳朵并没有聋的二皇女放下茶杯,审视的目光落在佯作无辜的燕游脸上。


    “你清楚自己的处境吗?”二皇女冷淡地指出。


    “二姐说得是……我现在有如烈火烹油的处境吗?”


    燕游微微挑眉:“看来你清楚我的身世喽?”


    二皇女被这发展打得一愣。


    话头被牵走。


    燕游没有给她挣扎的机会:“对我而言,这不是什么大事。”


    二皇女皱眉,她心中现在盘旋着三个问题。


    第一,小六说得身世真的是尸生子一件事吗?还是他在诈她?


    第二,他说这些话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第三,他一直在逗弟弟,好像对弟弟所说了如指掌,偏偏弟弟的话术都是她教的,等等!换句话来说,他猜到了她的谈话节奏!就在他们坐下来短短十几秒之间吗?


    二皇女猛然意识到,所有人一直以来都小看了冷宫中的六皇子,包括已经足够谨慎的她,她想的完全不够多。


    就好比现在,她完全没有预备计划预测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综合来看,小六必定清楚尸生子的身世!那么回归第二个问题,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想用这种方式来震慑他们吗?


    二皇女眸色逐渐晦暗。


    二皇女更加谨慎起来:“不是什么大事的意思是……”


    对于争夺皇位来说,尸生子的污点,他并不放在心上吗?


    燕游笑眯眯地点点头,肯定道:“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这不是大事?二皇女满心荒唐,她锐利的双眸突然捕捉到了燕游背脊上的符箓,瞳孔紧缩。


    这个符箓,这么短的时间内,心高气傲的道士就已经心甘情愿为他俯首了吗?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道士真的为他所用的话……


    这就对了,不是什么大事,这就对了,这真的不算大事!


    进一步说,尸生子的身份可以让燕游与诡神亲近,当真获得一方大势力实实在在的支持!摆脱现下浮于虚幻的窘境!


    退一步说,尸生子这个身份本就是隐秘,若是让道士封口也简单的很!毕竟道门的手段当真让人不敢得罪!


    二皇女冷汗浸湿背脊。


    他们进来不过短短十几息,六皇子不仅瞬间猜到了他们的目的,还立刻想到了解决的办法,不管怎么想也就只有一个原因,他的心智手段极为高明,乃先天慧体!没有其他解释了,总不可能他当时就在他们姐弟密谋现场吧?


    他们又不瞎!


    六皇子今年才多大,好似刚刚过了七岁,才这个年纪就如此妖孽,真要长成……那当真没有他们立足之地了!


    二皇女心中狠戾的杀意渐渐浮现。


    但很快,谨慎的她打消了自己的这个念头。


    不,他是已经拥有了自保的能力才开始冒头!


    燕游正仰着头对二皇女表达友好,背后的符纸悠悠飘荡。


    谁真的打得过他的师父?


    他准备好了一切!而后才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人面前,让他们在百般妒忌痛恨之下,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他生长得愈加夺目耀眼!


    六皇子,恐怖如斯。


    二皇女呼吸急促起来,她急急躁躁来找小六显然踏中了他的计,她无力地瞥了眼弟弟,她该怎么带着三皇子脱身!


    六皇子皱了皱眉,他提起茶壶,温和地问道:“要添杯茶吗?”


    茶水中除了巫山银针到底还放了什么?是不是符水什么的!该死的老六你要控制她也就罢,怎么能拿符水来污染巫山银针呢!


    二皇女恐惧到极限,气不打一处来。


    “啪嗒——”


    燕游和二皇女不由呆了呆,不知是哪位想要攀龙附凤的大臣赠送的白玉茶盏落在了地上,摔成了碎片。


    十万两的茶具和几十文的茶具摔碎的声音,都清脆得相差无几。


    正如二皇女的心,她缓缓扭头看着正喘着粗气,怒得不成模样的弟弟,沉默片刻后,问道:“你怎么了?”


    三皇子愤怒地指责道:“你说过只会有我一个弟弟!”


    巨大的肉团喘着粗气,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伤心。


    燕游默默给这两位空出位置。


    孩子生气的时候总是很吵闹,好在二皇女已经能足够熟练地应付三皇子。


    燕游抱胸在一边侧面肯定他们之间的姐弟感情。


    折腾许久,终于安抚好了三皇子,大家身心俱疲,燕游决定送客。


    “二姐,你来拜访我也挺令我开心的,至于你来的目的,我并不赞同,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燕游送别的时候暗示道。


    二皇女神色复杂,挺直着背脊微微颔首。


    有这种实力,不愿放弃那个尊位也非常正常。


    燕游微微一笑,难得显现出几分孩童稚嫩的可爱,他的小手轻轻挥了挥:“那就,希望我们之后相处愉快了!”


    “……同样希望。”


    二三两人的仪仗渐渐走远,燕游一身轻松地回了宫殿。


    夕阳西下。


    三皇子走在路上,突然道:“小六还怪可爱的。”


    他脸上的肉肉抖了抖。


    “嗯…….”二皇女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小六的意思是说就算他们斗败,他们也不会死吗?他还念着那点亲情么?


    “不过你还是只有我一个弟弟。”


    “小六装可爱的时候你有没有被可爱到?”


    三皇子好奇地问道。


    二皇女轻哼一声:“没有。”


    三皇子诧异:“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弟弟!”


    二皇女不回答了。


    二三两人的身影落在宫墙之上,一胖一瘦,相互依偎,融成一体,好似密不可分。


    ****


    是夜。


    燕游被惊醒。


    天气闷热,他喝口水。


    小孩默默爬起来自力更生。


    拽开床帘,小榻上,往常极易惊醒的宫女此刻却睡得正熟。


    燕游颇有些疑惑,他身体上并没有任何疼痛,应该不在隐形状态里吧?宫女怎么还在睡呢?


    他心中莫名其妙有了种奇异的预感。


    他突然听见了什么声音,这个声音,好像是裙摆在地上摩擦的声音,非常轻微,在此刻却格外引人注目。


    燕游的缺点之一就是好奇心太过旺盛,他不禁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冷凝凝的月光之下,他瞳孔紧缩,只见小花园里,出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她披散着长发,赤裸着双足,正茫然地在小花园之中乱转,听见声音,缓慢地回过了头。


    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上沁着寒,唇色却极为红润,乍一看见就好像是一座木偶,毫无生息。


    燕游却不禁上前几步,□□残留的记忆带给他最后的呐喊,他轻声呼唤道:“玉兰姑姑……”


    那如游魂一般的女人,出现在模样大变的花园之中的女人,露出了记忆中温和中带着点苦涩的笑,她颤抖着声音道:“小殿下,玉兰,回来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


    燕游猛然意识到,是了,太安静了,甚至安静得吓人。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却没有她的。


    在监天司到处巡逻的皇宫之下,在有麒麟气运庇佑的皇宫之下,她以这种形态示人,到底是怎么走回临冬殿的呢?


    ***


    皇帝站在栏边手中提着一只鸟笼,笼中鸟雀活泼地歪了歪头,透过笼子,观察着笼外的男人。


    李元丰正对着皇帝汇报巫蛊案。


    情况很清楚,大皇女不是真凶,三皇子才是,三皇子打了一个灯下黑的计策,用来构陷大皇女,至于二皇女有没有参与其中,倒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皇帝安静地听完,却轻笑道:“老三也有这种小心思了?计谋粗糙了些,倒是还得努把力。”


    李元丰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接话,皇帝对于皇子皇女争位倒是一直一副任他们打闹的样子,这种态度让李元丰不禁想到先皇。


    在先皇死去之前,也始终没立下太子,先皇的子女们同样斗得不可开交,在当今登基之后,他们才逐渐沉寂,至今已没了踪迹,不知去哪了。


    皇帝也不在意李元丰的态度,而是摸着下巴思量道:“最近不少大臣想给小六做师父,抢破脑袋啊!”


    皇帝转头瞧他:“李卿!你怎么看?”


    “想来是六皇子天资聪颖。”李元丰恭敬道。


    皇帝不置可否,继续笑问道:“有没有兴趣给他当个律法师父?”


    李元丰震惊,他有些不确定皇帝是不是那个意思,他是铁杆的皇帝心腹,又是个滑不溜手的鱼,更是个三不沾,往往避皇位争斗如洪水猛兽,没想到现在居然被顶头上司点名去投!


    皇帝已经指明了方向,他不可能忽视,否则李元丰又怎么能被喊做心腹呢?


    李元丰的爱恨皇帝从不在意。


    “许芳!”皇帝突然喊道,许芳小步上前。


    “那个谁已经给小六送过去了吧?你抽空去看看,看看衬不衬小六的手。”皇帝笑道。


    许芳应是。


    夜色如水,月华生辉。


    皇帝抬起手逗了逗笼中鸟雀,鸟雀发出叽叽喳喳的啼鸣,他玄色的衣袖落下,手腕处的黑色血管格外明显。


    第032章 过往


    监天司沈余。


    一个罕见的倒霉蛋。


    大司命离开前, 看中沈余的家世渊源,将沈余提拔上来暂用,守卫皇城。


    这本该是一件美差事。


    钱多,前途好, 又风光。


    人前严肃的沈余往往要在回家后对着妻子傻笑好久。


    然后, 他就遇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邪教徒入侵皇宫事件。


    并被入侵的人打得如同落水狗一样狼狈, 丢了个大脸。


    而且他还守卫不力,不仅让皇帝亲自出手除邪,还让皇帝的儿子四皇子在这场皇位竞争赛中满盘皆输。


    四皇子倒台了,他的势力大多四散,但还有一些姻亲关系绑定的太死,没办法下船, 恼怒之下,怒火就出到了他这里来。


    好在四皇子的支持者大多是文臣,和监天司是两个赛道, 最多在朝会上敲边鼓告黑状,为了压下四皇子的糗事,他们也不会主动去提那天的事,只是以圣人标准要求他个人,连他哪天吃了个肉饼,都要参一他一本漠视百姓。


    最可怕的不止于此。


    他这个天选的倒霉蛋。


    在今天又发现了一件大事。


    就是说啊, 现在四皇子倒台, 明面上只剩下大皇女, 二皇女,三皇子, 五皇子,以及现在最受宠的六皇子在大众视野之中, 只说明面上是因为不排除暗地里出现私生子的可能性,毕竟当今在当皇帝之前是个超爱四处旅游的王爷。


    简单分析一下势力构成,大皇女的势力是世家,传承千百年,不容忽视,况且她最年长,在朝堂的深厚根基不容忽视。


    二皇女和三皇子姐弟一体,乃是天赐祥瑞双胎之人,又有监天司中的沈家,也就是他本家做后盾,这么多年来,朝中势力同样不少。


    而六皇子就厉害了,异军突起的新秀,皇帝现在简直又给他找势力,又给他喂人,恨不得把饭嚼碎了亲自喂他嘴里,这种宠爱让人骇然,甚至衬得三皇子这些年的一切宠爱,都是浮于表面的,就为了被当成靶子吸引火力,皇帝的白月光是这位呢!


    所以啊,怎么会有人敢造六皇子的谣呢?


    尸生子?哈!造得还挺证据齐全,确凿无比!


    他沈余一看就是假的!


    沈余想不通啊,沈余怎么都想不通啊,沈余在值班房里挠破了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


    你们这群搞斗争的能不能别牵扯到他们?他们只想安心做个傻子巡逻队!


    他左右踱步踌躇的影子倒映在纸窗上。


    心腹下属突然敲了敲门。


    他紧张地禀报道:“老大,你先不要激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沈余同样紧张地吞了口口水:“你说,我不激动。”


    下属平地一声雷:“大皇女勾结世家要造反!”


    “什么!”沈余拍案而起,扶着腰中宝剑就要去护卫皇帝:“保护陛下!”


    虽然皇帝不是很需要他们保护,但是身边有个鼓掌跑腿的小弟就会让画面显得不那么失衡。


    下属皱眉:“老大!都说了不要激动!我还没说完!”


    沈余勉强靠着对下属的信任坐了回去。


    “听说陛下那天中了那个刺客的毒,命不久矣了!”


    “大胆!你敢诅咒陛下!”沈余再次拍案。


    毒?没错那个毒居然不在麒麟气运的解毒范畴之内,他非常震惊,想必陛下也非常震惊。


    “我还没说完!”心腹下属额生青筋。


    沈余这下乖乖坐了回去。


    “听说是五皇子撺掇的。”


    哦,那就不奇怪了,五皇子向来没脑子,不过大皇女居然会受他撺掇?真是人不可貌相,她明明一副聪明样啊!


    下属的声音紧张起来:“二皇女悄悄联系了我们。”


    沈余:“……啊?”


    不要,千万不要……


    “二皇女说,希望我们放他们进去,然后……”下属艰难地继续道:“跟她一起。”


    后面不必多说了,在场两个人都意会了。


    沈余恍惚。


    造反的人竟是我自己?


    不是,二皇女你糊涂啊!大皇女你也糊涂啊!


    “……你去召集兄弟们。”沈余沉默地起身,他不能不办,他的本家是沈家,沈家是二皇女和三皇子的外家,只要二皇女和三皇子行动了,他们就逃不掉,与其被动地被牵连,还不如主动地去看看。


    说不定,他能把造反扭转成救驾呢?


    千百年来,真正宫变成功也就寥寥无几。


    他们这些头脑一热的小年轻,怎么就不想想皇帝即位后,身上的麒麟庇佑是多么恐怖啊……


    “人已经召集好了。”下属向来非常可靠。


    沈余点点头,披上披风。


    天色昏黑,阴沉沉一片,压在偌大的皇宫头顶。


    带着潮湿的水汽的风吹过沈余严肃的脸。


    他喃喃自语:“也不知家里的窗户关好没……”


    皇宫里要下雨了。


    他领头大步走在宫墙之内,漆黑的披风扬起,身后是无数沉默的身影。


    ****


    皇帝的寝宫符合燕游的一切刻板印象。


    金碧辉煌,奢华无度。


    麒麟雕刻或睡或立,生动形象,好似雕刻师见过真正的麒麟。


    也不知道是不是过往哪个皇帝显露真身让雕刻师看着刻的。


    燕游摸着下巴想道。


    正值深夜,许芳持着一张微笑面具,来到他的临冬殿外,在万籁俱寂之时,安静得像一具木偶。


    他将他带去了皇帝的寝宫。


    殿内空无一人,十分空旷。


    穿堂风冷得厉害,让燕游不禁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他该带件披风出门。


    兀得,一件暖哄哄的衣服披在燕游的肩上。


    燕游背心一凛。


    皇帝的脸出现在眼前,嘴角噙着笑,亲切地关怀道:“小六,夜色深重,父皇怕你着凉。”


    那是一件明黄色的衣服,衣服上还有麒麟的绣文,在中州王朝,麒麟的存在感显然比龙高多了。


    这人神金吧?谁给人披衣服披麒麟袍啊!


    燕游只想把衣服脱了,甩皇帝脸上。


    皇帝的手却极重地压在了燕游身上,他的眼中不知何时出现了兽类针状瞳孔的影子,他的话语很柔,里面的命令意味却浓得要冒出汁水来:“披着。”


    那种东山县的既视感更强了。


    燕游的脸颊绷出一道坚硬的线。


    皇帝却不在意,直起腰,慢步走在前面,示意燕游跟上。


    “小六近来也启蒙了吧?这些年朕忽视你太多,今夜想来辗转反侧想好好补偿你。”


    皇帝的声音在前方悠悠传来,带着点疼惜之色。


    燕游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小六年纪轻,还未学过史吧?”


    黑色的烟雾不知何时飘了起来。


    “知道一些。”


    “哈哈哈哈,小六总是给我惊喜。”


    皇帝伸出手晃晃:“来,牵着父皇,父皇带你去看一个好东西。”


    简直和当初让他上台杀了那个吐虫的人的表情一模一样。


    燕游沉默片刻,递上了手。


    “几千年前,中州贫瘠,混乱,妖魔鬼怪四处横行,民不聊生,只能在痛苦之中挣扎生存。”


    皇帝的面容上带着回忆的神色。


    他似乎并不介意向自己透露什么,燕游想道,他的面部神色之中,有动容,有伤感,有怜惜,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持续的自傲。


    “直到他们遇见了麒麟。”


    皇帝的声音一顿,伸手挟起了燕游的双颊,将他整个脸抬了起来,他微微眯了眯眼:“这是什么表情。”


    燕游的脸颊鼓了起来,极为惹人怜爱,但他嘴里说的却是:“不感兴趣的表情,有点无聊,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被顶了一下的皇帝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瞧,瞳孔竖起,带着野兽捕猎前的野性。


    黑暗之中,皇帝的脸结着冰。


    可生活经历极度丰富,经历过东山县老父亲的逆子的情绪半点没有波动,甚至冷漠地对视回去。


    “……”


    “……”


    沉默片刻。


    “哈哈哈哈哈——”皇帝猛然大笑出声。


    在空旷的大殿里极为恐怖。


    “以史为鉴,可以正衣冠,你该听听的。”


    皇帝继续道:“麒麟是天生地养的瑞兽,法通天地,因感念苍生疾苦,为救世而入世,接受中州的供养,分薄麒麟气运,助中州斩妖除魔诛邪,护佑万民万世安康。”


    他感叹道:“麒麟之福泽恩重,中州百万年都难以偿还。”


    燕游默了默。


    皇帝讲述的开端让燕游想起了什么。


    他让他想起一个人。


    一个圣人,东山县的圣人。


    燕游突然有点好奇。


    “是的,麒麟的确福泽深重。”他先是欲抑先扬肯定了下麒麟。


    随后迫不及待地继续道:“麒麟法力无边,可在他的庇佑下,不仍然有人死于妖魔手下吗?不还是有争斗痛苦吗?”


    皇帝面色一沉:“你是什么意思。”


    燕游对皇帝的怒火视若无睹,而是语速极快地开始阐述道:“所以我觉得麒麟建造的这个世界还需要一点点小小的正向改变!你听我说!”


    “他如此伟力,为何不汲取万民信仰造一个巨大的笼圈,将众生养在圈中,隔绝各种妖魔鬼怪,同时教导他们,让他们认可大同的概念,然后在麒麟的安排下完成自己的工作,通过那些工作来回哺社会。”


    “他们大同占据了思维,只有一个小小的坏处,就是没有自己的思考了,但他们获得了巨大的好处!他们也就没有了欲望!不会斗争了啊!世界充满了爱与希望啊!”


    “这样,不就永远没有疾苦,没有鬼怪,活在安康之中吗?”


    燕游越说越起劲,说到最后非常激动,声音落在空气之中都带着激昂。


    皇帝愣住,嘴唇张合几下,他难得被噎住了:“……这个,是你自己想的?”


    燕游先是摇摇头,而后又不禁点点头:“过往圣人提出过大同社会的概念,我刚刚所说的是一种对于社会的构想,你看,像不像大同社会?”


    皇帝沉吟许久,复杂地瞧了燕游一眼。


    小孩期待地仰起脸,难得带上了点孺慕之情,眼睛闪闪发亮,显然觉得这是一个完美的构思。


    片刻后,皇帝瞧着他,突然淡声道:“你不懂人心之叵测,连麒麟都无法与之抗衡。”


    随后他别开眼,继续讲述道:“麒麟气运何等珍贵,麒麟舍去天外天,入了浑浊人世,妖魔横行,人心生鬼,亟待麒麟拯救。”


    “唯有在麒麟的带领之下,中州才能摆脱困局,这是千万年来中州存活的原因。”


    “是以,麒麟建立中州王朝,牧万民!”


    谁要听你说这个!


    燕游实在好奇皇帝对东山县那位真正的态度,正想要急切地继续追问。


    “小六,到了。”皇帝却立刻转移了话题。


    他带着燕游绕来绕去,竟不知绕到何处去了。


    到处都是安静的,夜里很凉,风大。


    眼前的宫殿里点着几盏零碎的灯,燕游鼻尖嗅到了极其浓郁的香火味道。


    大殿尽头,隐约能瞧见高高的木架上,放着许多许多的木质牌位,上面的字瞧得并不清楚明晰,是朱砂写作的字。


    燕游到底也能猜出这里到底是哪里。


    大约是中州王朝供奉先祖之地。


    但他心中浮现出一个问题,皇帝在深更半夜带他来这里干什么?


    风穿过燕游的衣摆,带来些许异样的响动。


    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毛骨悚然。


    皇帝的手放在了燕游的肩膀上:“走吧。”


    只见眼前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排提着宫灯的宫女,灯光昏暗,宫女的脸模糊不清,只能瞧见她们僵硬的身躯,她们突兀地出现在了燕游的面前。


    燕游不禁注意起周围的声音。


    “砰咚——砰咚——”


    他的心跳,混杂着皇帝的心跳和周围环境中窸窸窣窣的响动。


    或者是风吹过衣物,造成的摩擦声。


    可没有她们的,她们是没了心的人。


    第033章 皇位


    皇帝的手落在燕游的肩膀上。


    燕游浑身的毛瞬间炸了起来, 他警惕地看过去。


    只见皇帝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过来拜拜祖先。”


    这是一个又高又旷阔的大殿,白玉做得梁,白玉做得底,木架极高, 仿佛要探到天上去, 去寻天外的世界, 木架之上,数不胜数的木牌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一块,令人感受到一种格外厚重的力量。


    或许是因为早前建造方案的缘故,为了让堂中先祖的木牌免受热气烘烤,殿内特意造得和冰窖一般。


    温度在不断下降,皮肤上的鸡皮疙瘩乱跳。


    香火味愈加重了, 浓得燕游呛咳不止,烟在空气之中缭绕,仿佛祖先牌位前的香炉之中烧得不是几十支烟, 而是几百支,上千支,重到整个大殿的地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烟灰。


    不知皇帝到底来过多少次,他无比从容地在其中行走,甚至有闲心调侃道:“小六日后就会适应了。”


    一语成谶。


    越走近那通天的牌位墙壁,燕游越加感受不到那刺鼻的味道, 反倒如沐春风般舒心。


    一盏一盏幽暗的灯火随着皇帝的走过而被点亮, 在浓重的黑暗之中照亮他们要走的路。


    他带着燕游走到了终点。


    木架前只有一个玲珑小巧的香炉, 甚至还有些粗糙,像是小孩手制出的泥胚, 上面的麒麟雕刻也显得十分抽象荒诞,而这个粗制滥造的香炉放在祖先牌位面前, 则更增添了几分戏剧性。


    燕游都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因为香火味太重而丢失味觉了,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反正不敢细想。


    然后燕游就在皇帝的旁观下,给整个牌位架拜了三拜。


    皇帝则笑吟吟道:“日后下地府,记得告诉他们你拜了他们。”


    那话听得一点都不对,什么叫下地府告诉他们?


    燕游心中有点感觉不妙,但不多,他总有一种预感,皇帝很有可能是在逗他。


    在小孩警惕古怪的眼神下,皇帝不负众望,笑出了声。


    “小六,你总是给我惊喜。”


    宁愿不要,谢谢。


    燕游心中默念。


    但皇帝这一通玩笑却是冲淡了些许恐怖的气氛,他这下当真开始讲起了祖先的过去,神情在昏暗的光里略微柔和。


    皇帝指着最中心的一块玉牌道:“你看!这里坐着的,是梅家的先祖,最开始受麒麟眷顾之人,她出生在一片古老的梅林,是梅林主人的奴仆,她的同类都叫她梅鳞,她生来就受到感染,脸颊上生了鳞片,可心却没有。”


    “她天性纯善,那时妖魔鬼怪横行人间,仙道绝迹,万生皆苦,那天,她许愿,愿天下太平,一只麒麟听见了她的愿望,与其结缘,梅鳞改名梅麟,靠麒麟造势,历经万般磨折,建立中州梅王朝。”


    梅鳞?


    这很显然就是历史的阴影,是在那光辉万丈的史书之上,绝不会记录的,一生峥嵘的梅太祖的悲凉过往。


    而世人只需记得她带领人类搏向妖鬼争得一方净土便足以。


    燕游若有所思,皇帝讲述梅麟的故事比起一个单纯的复述者,更像一个亲历者。


    很显然,他又遇上了老妖怪,一个活了千万年,混在人群里的怪物。


    这个老妖怪似乎无所觉,纤长的手指移动,又指向一个牌位:“这里躺着的,是开拓了中州王朝最大国土的帝王,梅御,他继位之际,大诡压境,意图将中州王朝训为羊圈中的羊,他那时年少,提出了一条全新的路,分薄麒麟气运,赠与外放官员,让官员镇压四方,守万世太平,他因年少气盛而亡。”


    年少气盛而亡?燕游一愣,顺着那只手指向的方向瞧去,玉牌上的是一个以红字镌刻的平谥,可见在史书之中,梅御并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但是,以他如今后世之人的思想来看。


    梅御的奇思妙想令人称奇,以官印承托麒麟气运派与官员的举措更是天才!麒麟气运拯救了数万生灵,万千生灵的信仰反哺麒麟!这是开天辟地的一举!


    一阵风吹过,火焰跳了跳。


    “啪嗒——”燕游突然听见了什么东西相撞的声音。


    声音太过琐碎,让他一时间寻不到出处。


    皇帝并未细讲,他的神情却逐渐从动容回归回冷淡,那昏暗的烛光落在他的侧脸上,衬得他的脸如同一副僵硬的面具。


    他的手缓缓向上抬。


    “这里站着的,是一个傻子!”


    燕游不禁抬头,皇帝的情绪罕见得波动了几秒,那是一个同样模样的玉牌,混进千万万的玉牌之中毫不起眼。


    或许他从前是一个英武的帝王,或许他从前是一个文雅的君主,但人死去之后,便只能让人来随意品头论足。


    皇帝点评道:“他能够成为皇帝,就是一个错误,这世间怎么会存在这种被亲朋背叛之后,仍然认为血浓于水的夯货!他死得其所!所有的理想,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空!”


    他缓缓低头瞧燕游,以此为例教导道:“当这种人,只会让你裹足不前,死于非命,听父皇的,小六,当个聪明人。”


    燕游默默点点头。


    “啪嗒——”


    “啪嗒——”


    那些什么黏腻的东西相互碰撞的声音愈加明显起来。


    皇帝的手继续往上指,落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小孩抬破了脑袋也没能看见上面的名字,只能听见皇帝低沉无波的语句:“那里睡着的,是梅家史书上的暴君,梅幽宗,她宠爱官宦,溺爱监天司,诛杀朝中重臣,劫掠武将,将大量美人充入宫室,饮酒作乐。”


    “对你来说,她聪明吗?”燕游突然道。


    皇帝扭头对燕游笑了笑,显得格外僵硬,那隐于黑暗的半张脸竟有张牙舞爪的黑色纹路出现,极为不详。


    “她看事看得通透,却同样不够聪明。”


    皇帝的手继续往上,燕游一点也瞧不清那些在黑暗之中的玉牌,皇帝仍在继续。


    在皇帝的背景音里,燕游微微仰着头,盯着大殿顶瞧得出神,突然发现了大殿顶头之下似乎挂着什么东西。


    从某位备受赞誉的君主,到无功无过的帝王,最后点评到后世传言的暴君,他如数家珍,可直到最后他没了话。


    他幽幽叹了口气。


    那些相撞的声音愈加明显了。


    “世人都道妖诡阴险,却不知人心生魅的可怖。”


    “人,是复杂多变的生物,变化稍不注意就会发生,实在令人苦恼,稍有不注意,就会因为那些变化而坠入陷阱。”


    在那模糊的黑暗之中,燕游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


    燕游瞳孔一缩。


    碰撞的声音越加明显,鲜红的血管正在自己鼓动,那些由无数黑线串联,吊在大殿顶上的,赫然是数不胜数的心脏!那些孤独的心脏泛着鲜艳的红,仿佛能看见其间涌动的情感是多么的真挚,多么令人动容。


    他们层层叠叠地摇晃,殷红的肌肉相互挤压出声响,诡异得带着清脆和黏腻两种截然不同的观感,如同一串一串随风而动的血肉风铃!


    “可朕乃麒麟天子,法通天地,将最美好的那一块截留也并非难事。”


    皇帝慢条斯理地讲述道。


    “……”


    燕游哑然。


    他的意思是……


    之所以将心整个剖出,挂在大殿之上,做成风铃,是因为皇帝要在人最纯粹最美好之时,趁着那颗易变的心还未污染人整体,在他们由义人堕落成恶人之前,让那个丢到了心的义人永远不会变化,永远是他眼中的义人,他们将一直维持义人的真挚品行!


    “……你疯了?”


    他不禁喃喃自语。


    皇帝却徐徐摇头,他的神色无比笃定道:“不,小六,你仍未明晰这方世界。”


    他的嘴角缓缓弯起,那抹笑意在黑色的纹路下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这方世界无人可救,无人可渡,到处都是黑暗,人人不过苦海中棋子一枚,是以世事皆是虚妄!”


    “那些雪胎梅骨之物不懂,高洁这方世界之中一触即溶,而朕!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拯救世人!让义人更多!恶人更少!”


    皇帝突然伸出双手钳住燕游的肩膀,那双漆黑的双眼之中无光,与燕游瞪大的双眸四目相对。


    祂看着燕游,轻声说道:“小六,你是个聪明人吗?你明白吗?”


    燕游的嘴唇张合。


    祂说,一个聪明人,理应继承皇位。


    但一个聪明人也该明白,普通人做不到祂说得将心剜出来将义人保留,那谁呢做到呢?唯有麒麟!


    “财权色,你皆不入眼,但你之贪婪我平生罕见,我懂你的渴求,将你的一切交予朕,朕会为你实现。”


    黑色的烟雾不知何时起了,狰狞的麒麟本相如同虚幻的影子叠加在皇帝的脸上身上,祂那双橙黄锐利的狮眸敛着暗光,祂张开了嘴,无数烟雾喷吐而出!


    无数条漆黑的丝线从无限高的木架上垂落,如同蛛网一般麒麟的身上交叉缠绕而过。


    燕游清楚地感觉自己的身体与灵魂正在分割,他的眼被黑色的烟雾遮住,他的嘴被拉开,他的牙齿正在发颤,烟雾灌进了他的身体之中!


    同时,他的身形正在不断虚化透明,身体不甚清晰的轮廓正在被黑烟填满!


    南洲东山县,群山环抱之地,盘踞在无数楼房之上的巨大透明生物,睁开了眼。


    “砰——”


    燕游似乎听见了三声响动,一声是来自东山县的铜钟,沉闷而悠长,压得人喘不过气,一声来自头顶的血肉风铃,清脆而生怖,叫人只能感受到无尽绵长的痛苦,而最后一声,仿佛格外的熟悉,他听过了无数遍,那是汽水罐被抠开的声音。


    一股极其强劲的吸力在他与□□之间迸发,将烟雾迅速驱逐出境!


    燕游的身影瞬间凝固。


    “啪——”


    祂猛然一愣,微微拉开距离,只见一只稚嫩的手搭上了他的手腕,那不断垂下的脑袋缓缓抬起——


    “你……”


    燕游狰狞一笑:“我的欲望,你满足的了吗?”


    “我说!我要改变这个人吃人的世界!我要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你这种一言不合就剖心的疯子!你办得到吗!”


    第034章 巫蛊


    “轰隆——轰隆——”


    九天之雷在大殿上空乍响!


    巨大的震荡让肉体凡胎的麒麟不得不松手。


    一道, 两道,三道,无数道电光如瀑布般飞泻而下。


    燕游有良好的自我管理意识,连滚带爬, 踩着闪电的降落的爆鸣声, 跑出麒麟身边。


    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出现在殿中, 宽大的道袍在雷法的冲刷下猎猎震动,他是一个年轻的道士,头冠束起,仙气逼人。


    噼里啪啦的脆响落在皇帝的身上,流出了血肉被烫熟的焦香香气。


    麒麟恍惚一瞬,雷法?


    “快跑!”


    从心护住跑到他身后的弟子, 一边往后将符箓扔出狂轰滥炸,一边将徒弟整个夹在臂间,他一撩道袍拔腿狂奔。


    黑色的烟雾正在不断扭动, 如同野兽被刺伤时滔天怒火的具现。


    从心第一次发出豪言壮语,说要来皇宫辅佐皇帝结束中洲南州两朝战事之时,唯有师父一脸感动地流下了泪水。


    成功把旁边的鬼当成了他,抓住一顿鼓励。


    其余鬼师兄诡师姐皆发出了稀奇古怪的眼神,那眼神就像是看自找麻烦的傻蛋一样盯着他。


    可嘴里却只是说着“哎呀,该懂的人就会懂!”, “你不懂我也没办法!嘻嘻!”。


    现在从心想明白了。


    身体正在急速奔跑躲避身后穿心的黑色利刃, 面沉如水, 道长气派一目了然,不愧是中州望归林诡神座下关门小弟子!


    他全想明白了!


    该死的一群谜语人!现在你们高兴了吧!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这种无情无义的鬼!


    至于鼓励的师父……


    师父那么厉害, 肯定看这背后的黑麒麟都跟看个孩子似的,孩子能有什么威胁!


    但是师父啊!他从心也只是个二十五六七八岁的孩子啊!


    呜呜呜!师父父!菜菜!捞捞!


    ****


    拥挤, 潮湿。


    三皇子猛然惊醒。


    他双眼急促地转动着,眼前黑咕隆咚的,他浑身上下的肉被死死锁住,肥肉之中的骨骼顶住坚硬的木头外壳,整个人动弹不得。


    三皇子意识到,他被人塞进了一个狭窄的木匣子里。


    他无法扭动,只能勉强使出吃奶的劲挣扎,强忍着疼痛试图自救。


    但更恐怖得来了,装他的木匣子,居然缓缓晃动了起来。


    他居然还被吊起来了!


    在认识到这一点的当下,巨大的恐惧瞬间攫取他整个心灵!


    他?会坠落吗?会摔成一滩糊在地上的肉酱吗!


    三皇子的求生本能在挣扎,可越是剧烈挣扎,他的生命就越是濒危。


    鼻尖只能嗅到可怕的血腥味。


    有什么东西正在相撞,仿若狩猎前的号角。


    他是三皇子,是双胞胎中的一员,中州王朝百年难得一见的祥瑞。


    三皇子喃喃自语,试图从这些头衔之中汲取一点力量。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兀得,箱子猛地一落。


    三皇子发出了尖叫,可直到呐喊压在喉边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是这么的细小。


    又是一下。


    “轰隆——轰隆——”


    雷声震耳欲聋,三皇子瑟瑟发抖,但雷声响过,半晌没有动静,他刚刚放下来提了起来的心。


    下一秒,箱子加速下坠!


    “啊——”


    三皇子眼前一花,还没反应过来,桎梏住他许久的木匣猛然开裂,他茫然地抬起头,细碎的光从缝隙内穿过。


    伴随着一声响动,整个混乱的场景出现在懵逼的三皇子面前。


    漆黑的烟雾,到处都是漆黑的烟雾,它还有一个三皇子更加熟悉的名称,麒麟气运,那滔天的烟雾从对面那狰狞的麒麟幻想之中剥离,落在麒麟脚下的宫女身体之内,那些脸色苍白的宫女如同鬼魅一般,又如同猎狗一样,见到猎物立刻扑咬上来。


    场景两边是脸上抹着鲜血,呢喃着古怪语言,用鲜血为矛攻击宫女的教徒,是拜血教的。


    毕竟三皇子好歹是监天司沈家出身,各方各势力都认得一点,免得外出眼高于顶,得罪了人而不自知。


    而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古怪清奇的组合物,小六那个道士师父,和小六本尊。


    一个正在疯狂地往外撒符箓,一个正在疯狂地用道士的铁钩抡开靠近的宫女。


    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诞无稽。


    三皇子总觉得自己现在还在梦中。


    直到被燕游猛地拽了一把。


    “三哥!站起来跑啊!”


    燕游猛地一把将三皇子顶上的木盖甩向追兵,也顾不得去寒暄几句兄弟之间的情谊,总之看一眼那催促着无心宫女追上来捉人的麒麟,还是先活命比较重要。


    “跑!跑起来!”


    三皇子就像是个被提溜起来强迫训练的肥猫,又像个不明所以大脑一片空白的围观群众。


    燕游恨铁不成钢,跑啊!跑起来啊!


    事情是这样的。


    燕游当面给了麒麟一个没脸后。


    在麒麟恼羞成怒之前,早就跟在他身后按耐不住的从心小师父立刻出了手。


    威力庞大的雷法将麒麟肉身当场劈了个外焦里嫩,同时采用了最先进的电击疗法让被麒麟占据肉身的皇子本人受到了解脱。


    随后的故事,不外乎我逃,你追,我再逃,你再追。


    宫女们扑了上来尽义,麒麟气运化作漆黑的线条封锁他们离开的道路。


    当时燕游和从心都快绝望了。


    层层叠叠的黑色烟雾如同死神的魔掌整个罩下,他们毫无逃离的通道。


    燕游在想如果他再重复一次东山县能不能成功……


    从心在想是时候摔碎师父给的白玉护身符了!麒麟!面对师父!颤抖吧!桀桀桀!


    正当他们遭遇绝境之际,不得不出压箱底的奇招之时……


    ——真正的奇兵,登场了!


    冥冥之中仿佛传来调子诡异的唱词声。


    在朦胧的黑色烟雾之中,汩汩流淌的,殷红的血从远处淌来,那些烟雾,肉眼可见地稀薄了一些,一只靴子落下,锦袍之上,一抹火红色的身影出现,发冠高竖,意气风发,双颊上勾勒出鲜艳的血纹,她撕开那张文雅的皮子,显现出逼人的锐意,正是大皇女!


    年长的拜血教徒歌唱着古怪的音律,正是拜祭的祭歌!


    鲜血如同富有生命一般鼓动,化作血色的猛兽与麒麟对峙。


    大皇女的眉心一蹙,扫了一眼灰头土脸的燕游,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早不来见皇帝,晚不来见皇帝,偏生该死地挑她造反的这天!


    等她继位,早晚把他杀喽!


    监天司严格管控进入国度的教徒,这些拜血教徒她靠着撒钱撒了三年才收为己用。


    中州王朝传承千万年,世家败落的败落,兴盛的兴盛,如同潮涨潮落的海,都有着规律的波动,而那双无形的拨动规律的大手,此刻将世家推上高位。


    世家到底与中州王朝,与梅家相伴千万年,知道些许密辛,当日巫术占卜至当今气数将尽。


    可偏偏当今这个老不死的,就是不死!还宠爱起了六皇子,大皇女头冒三丈火,一天弄死六个人,都还不解气。


    她是被世家宠大的皇女,早已将皇位视作囊中之物。


    好好好!他不给,她就自己取!


    麒麟具像,当今皇帝已是强弩之末!只需将麒麟气运纳入己身,下一任皇帝就是她!


    大皇女志得意满,信手一挥!


    ****


    三皇子又惊又怕,跳脚着躲过过一个死去的拜血教徒的尸身。


    这个大殿实在是大得过分。


    麒麟的恐怖同样令人生惧。


    身后炸裂的雷让三皇子的心随着雷的节奏蹦跳,只感觉自己的心都要顺着喉咙飞出来。


    他养尊处优多年,又生性不爱动。


    与习文习武的姐姐相比,他更精通撒娇三百六十式。


    喉咙感觉要裂开了。


    可那种如芒刺背的痛苦仍未消解。


    汗液浸湿脊背。


    烟雾如同铺天盖地的巨网压来,到处都阴沉沉得,看不清前路,却能听见拜血教徒接连不断地惨叫。


    三皇子从小就知道自己得得父皇喜爱。


    监天司深知王朝阴暗之幽邃。


    双生子,天降祥瑞,它是大补啊!


    中州王朝千万年,在监天司的眼中,分为三个阶段,晨曦,黄昏,与末光。


    他和姐姐身处末光的年代,哪怕将手抻破,也摸不到远方的太阳。


    在末光的年代,双子无论是备受宠爱,抑或是与世无争,无论是备受厌恶,抑或是世人称赞,都只有一个结局。


    ——成为了下一任帝王口中人丹。


    他们出身自监天司沈家,可在沈家眼中,他们只是两颗讨好下一任帝王的良药。


    他们宠爱他们,却永远不会救他们。


    唯有母妃。


    唯有母妃。


    可她死了,因为他们死了。


    死在了她信任的家人手中。


    七窍流血而死。


    一直懦弱的三皇子突然勇敢了一次,孤身跑去截下了皇帝。


    那是个夏日,暑气蒸得三皇子汗流浃背,那日皇帝懒得等轿撵,谁知中途竟被一孩童当场抱了大腿。


    三皇子那年还很幼小,小得还没有人的大腿高,皇帝格外高大,肩膀极为宽厚,他站在那儿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三皇子没见过皇帝,没见过父亲。


    那天他哭得稀里哗啦,涕泗横流,希望皇帝能把杀害母亲的人弄死。


    皇帝歪了歪头,打量他几眼,同意了。


    皇帝当真将杀害了母妃的凶手斩首,宫内宫外都在谣传沈家失势,他们急急忙忙要把还未长成的人丹献给皇帝,直到在那荆草丛生的殿中,看见了正在亲手喂三皇子吃东西的皇帝。


    在那之后,三皇子和二皇女就彻底认清楚了沈家的嘴脸,明白了什么叫做人心幽微。


    二皇女和三皇子也从宫中的透明人物,一跃而起,成为了中州王朝的皇位候选人。


    他们越长越大,二皇女也不断借着监天司当狗,发展朝堂势力。


    二皇女某日不知从哪回来,她的脸上一直是那张古井无波的表情,但身为她的双生,三皇子一眼就识破了她的狂喜。


    二皇女激动地告诉他:“有救了,我们一定能够登上皇位。”


    三皇子犹豫片刻,语气中带着点失落:“不需要我讨好父皇了吗?”


    二皇女将三皇子一把拥进怀里:“不需要了。”


    复杂的心绪在酝酿。


    三皇子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


    奔逃间,他忍不住回头去看,可他看到那狰狞的麒麟,仿若看见了过往的皇帝。


    祂一直都高高在上,祂从来没有爱过他。


    烟雾化作十几米长的巨手,如同拍打蚊子臭虫一般将拜火教教徒诛杀殆尽,在无数心脏风铃的拱卫之下,麒麟发出一声震天憾地的怒吼!


    大皇女躲闪不及,被根根细线穿透脊骨,吊在摇晃的心脏之下,殷红的鲜血染脏了她的裙摆。


    她咬牙,她唾骂,狰狞地死在细线之下,死之前还在怒吼——麒麟!你为什么不选我!


    凄厉的尖叫拉开恐怖的序幕。


    黑色的烟雾从麒麟本相之中生出,越生越多,整个白玉做得大殿,蒙上一层黑色的污渍。


    “躲开!”燕游大喊,从从心肩上蹬出,将从心蹬出危险范围,可自己躲闪不及,瞬间被丝线洞穿腹腔,咳出一口血!


    无数黑雾化成的丝线速度极快,肉眼极难跟上,又失了拜血教的相助,被重点关照的从心失了弟子协助,更加招架不住,被团团捆起!


    最后竟只剩三皇子一人在铺天盖地的黑雾之中如同一只陷入巨大蛛网的蝴蝶!


    唯一的喘息声化作滔天的恐惧!


    一切繁杂的思绪都在死去,只剩下最重要的东西,三皇子的眼前猛然一亮……


    ——只见二皇女一身短打,手中持剑,锐利的双眸含着霜,面容无比坚毅!


    黑雾在他的脚步之中变淡。


    三皇子猛然扑上前,一只沾满灰尘,肥大却稚嫩的手握住了修长纤细带着厚茧的手。


    “姐姐……”


    三皇子突然胸口一痛。


    他缓缓垂首,只见一只黑雾织成得丝线穿过他的胸口,瞬间扎进了二皇女的胸膛。


    这一切都太快了,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后知后觉的剧痛,他们茫然的错愕变成狰狞的痛苦。


    高高在上的麒麟在他们重逢的那一刹那,将他们的心一起掏走了。


    祂的肉身早已焦黑,泛着烧灼过后的臭味。


    黑雾将两颗一模一样的心脏送到祂的面前,祂满意的相互打量,仿若瞧出了其间的羁绊与情感,一眨眼间,那两颗鼓动的心脏就被黑雾炼化成两颗纠缠的阴阳双丹飞入祂的唇中,化作力量涌进祂的肉身。


    这一切都太快了,快到胸口的肌肉仍然没有反应过来心被偷走,快到血管没有反应过来仍在鼓动。


    两具被抢了心的身躯落地。


    麒麟冷漠地别开目光。


    黑雾化作的大手将挣扎的燕游整个捏在手中,像是曾经为了方便燕游诛杀晴奴之时,将燕游捏至眼前。


    被烧得焦黑与粉白皮肉相间的手掐住燕游的脸颊,将他整个口强制捏开!


    祂喃喃自语:“这次会很快。”


    燕游瞪大双眼,强烈的危机感正在报警,第一次被剥离,他不知为什么逃脱了,但这第二次,看麒麟这副表现显然不会善了!


    他努力挣扎着,可极度幼小的身躯却始终无法挣脱巨手的钳制,那些黑烟从焦黑的人骨之中喷吐而出……


    这次的人生就到这里了吗?


    “咳——”


    祂猛然呛了一下。


    烟雾扑散在空气之中,只见肉身的手腕处产生了极其恐怖的伤口,几乎要将整个手从虎口处整个贯穿!


    祂拧着眉,肉身的手却已经支撑不住捏紧的动作,整只手了无声息地垂落!


    燕游赶紧死死闭上了嘴。


    这是…….


    燕游不禁顺着祂扭头的方向一同去看。


    一根粗长的,且泛着冷冽银光的针被人毫不犹豫地插进虎口之中,鲜血在创口处缓缓渗出。


    不,准确的说,是两根银针。


    在昏暗的大殿之内,本该死去的两个人仍然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二皇女和三皇子心有灵犀,他们猛地将银针拔出,穿刺进手臂,鲜血猛然喷涌而出!


    二皇女的面不改色,三皇子微微呼痛,他们沉默地与祂对视,那挑衅的动手没有半秒钟迟疑!


    “啪嗒——”


    祂的手臂坠落,鲜血从肉身的嘴角落下。


    “这是……”


    祂惊诧道:“巫蛊娃娃?”


    二皇女和三皇子将自己当作巫蛊娃娃,与祂的肉身感官相连,所谓我伤即祂伤,堪称神来一笔!


    瞬间!铺天盖地的烟雾猛然袭向二皇女和三皇子!


    他们的母妃为他们留下的最后一件礼物,里面装着一本监天司不知从哪搜罗出来的巫蛊秘术。


    他们的手紧紧牵在一起,庞大的黑烟倾泻而来。


    他们如同紧紧粘粘在一起的米粒,在巨大的洪水之下渺小如此!


    在被不可抗力的洪水冲破走的那一秒,哪怕是被瞧不起的两颗小小的米粒,也有挣扎反抗的意志!


    那两根染着血的银针,被重重地穿刺进胸膛!


    那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如同徐徐绽放的爱之花!


    第035章 太阳


    祂发出了一声闷哼, 胸口处破了一个大洞,鲜血奔涌。


    完完全全承受了一次雷法的肉身本就是强弩之末,还吊着最后一口热气,全靠麒麟气运之撑, 祂早就算计好了一切, 料想到从心不会袖手旁观, 将三皇子抓来,引二皇女前来寻找,又放任他们重逢。


    在二人情感最浓烈最真挚之际,取心炼丹,吞入腹中,本以为是救命良药, 可没想到……


    他们这两个在祂手下放养长大的双子居然真的摆了祂一道!


    借着肉身的双眼,祂深深地看了一眼相互依偎的二皇女和三皇子,眼中情绪让人捉摸不透。


    □□再也承受不住麒麟的重压, 如同一件尺码不合的衣衫在寸寸爆裂,骨骼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皮肉撑到极致,焦黑的碎块不断抖下。


    从口,从鼻,从眼, 从耳, 任何可以透气的地方黑烟喷薄而出。


    黑烟伴随着沉默不断流动。


    祂突然笑出了声, 祂越笑越大声,伴随着胸腔共鸣, 伤口愈加撕裂!


    肉身的极限已到,绷紧到极致的绳子瞬间断裂!黑烟冲破肉身的束缚直冲上天!


    遮天蔽日的黑烟笼罩整个大殿!


    黑色的烟雾化作诡谲多变的漩涡。


    有什么奇异的, 古怪的东西,从黑烟之中而来,顺着黑烟,接触燕游的皮肉,刺进燕游和从心的血管,最后甚至想要渗透进他们的灵魂。


    “——”


    万物具寂。


    一切的时间都在放慢。


    滚动黑色的烟雾之中,仿佛有无数无数的东西正在接连不断地冒出。


    燕游看见了一个女子的背影,高大魁梧,露出的半张侧脸上生着鳞片,她头戴冠冕,肃然而立,万千风华。


    他看见了一个少年,那个少年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扎着发髻,约莫十六七岁,他衣衫凌乱,抱着什么东西玩得正欢。


    他还看见了一个少女,她手持书卷,眉眼如画,气质如兰,她在书房之中踱步,似乎正在为谁诵念诗篇。


    无数的人,无数的物,无数的地点。


    在翻涌的黑色烟雾之中一一显形。


    那些正是麒麟脑海之中光芒万丈的回忆,麒麟千万年前的过往。


    祂陪伴着创业者艰辛起势,陪伴着后继者安民诛敌,陪伴着守成者修养生息,陪伴着开拓者镇压万方。


    祂的一切让祂不像麒麟的回忆在一一铺陈。


    突然,那些金色的回忆正在迅速腐朽。


    那些意气风发的人物,在燕游眼前化作黑烟作的骨架,淹没进漆黑的回忆之中!


    祂太久没有挣脱人类的壳子回归原本形态,可当祂想要重新回归兽形之时,却格外顺利,那些烟雾瞬间收束,却只化作了一只半人高的黑麒麟!


    过往古籍之中所有对麒麟的描述在祂的身上全然不奏效。


    祂的确龙首,鹿身,蹄足,可相比起祥瑞之兽,祂早已在万千光阴的冲刷下面目全非。


    或许祂过往当真感念万物疾苦而入世,或许祂过往也当真为万千生民带来祥瑞。


    但这一切都在消散,如今取而代之的,是浑身上下皆是诡魅之味的黑麒麟!


    祂已将万物当成了游戏的幌子,守着高高在上的皇位,倨傲地点评众生!


    燕游微微垂眸。


    机会只有一次。


    他从未有过被祂们影响过的时候,偶尔有一次,也是因为灵魂被撕扯,挤占了他思考的空间。


    他的神志至始至终都从未在黑暗之中迷失,仿佛有一个并不存在的道标就在他的前路,一直为他指明前行的方向!


    或许,相比起灵感高的人,他就是传说中的顿感人?


    燕游无法表现出被祂们摄了心魄的模样,但是好在从心还在身边。


    从心整个人倒在地板上,浑身狼狈不堪,面目表情呈空白的惊惧状,双眼瞪大而无神,嘴唇微张。


    麒麟踱步靠近,燕游竭力模仿。


    那腥臭的味道逐渐靠近,侵占了他的鼻腔。


    丝丝缕缕的黑烟从麒麟的口中吐出,祂再次开始尝试剥离燕游的灵魂。


    这是经过地府大姐大孟婆姐姐认证的高匹配度。


    麒麟疑惑地皱起眉,再次加大了输出量。


    在寂静无声的大殿中,麒麟为人不可听闻的声音格外响亮。


    “这是尸生子的特殊吗?”


    一开始,麒麟的下一任皇帝候选人是大皇女。


    直到后来祂发现了早就被祂所遗忘的小六。


    小六是活尸生子,本就是千万年中无一的存在,当时麒麟瞧得有意思,便伸手护了一二,算是保护珍惜动物。


    祂毕竟是麒麟,漫长的岁月之中,哪怕没见过尸生子也听过。


    尸生子是逆天而生,偷命而存,往往活到七八岁就会被死劫收走。


    可祂没想到,小六居然活了下来,还获得了不知名的隐形能力。


    麒麟瞬间决定了要更换继承人,将其选定为小六。


    但那日宫宴之上,那个邪教徒居然当真伤了祂的肉身,祂不得不在小六还未长成之际将他带来。


    麒麟围着燕游转了一圈,燕游已经被祂的本体摄住。


    兀得,凝实的身躯猛然化作一缕无限黑的烟雾,直冲进燕游口鼻之中!


    无形之中,有什么透明的东西正在睁开眼睛,腹心的一点黑暗正在鼓动。


    一声从天空无限远的呢喃传来。


    “大道之行也……”


    麒麟瞬间膨大,化作漫天的黑烟!


    “迂腐的孺子?”


    祂疑惑地低语。


    一切都是如此静寂,一切都是如此分明。


    那无限扩张的黑,与看似平静无害的白陡然相撞!


    祂们变不成相互补足平衡的阴阳,只能变成不断吞噬的漩涡!


    一抹恐怖的光环在祂们的碰撞之下安静地荡出。


    任何东西遇见光环,触之即碎。


    一切都在震荡。


    干呕,眩晕,痛苦的眼泪下意识倾泻而出,燕游抱着脑袋在满是黑渍的地上翻滚,身上的一切都在变化。


    破头而出的犄角,逐渐变化的面孔。


    一声一声天外之音,如同洗脑的魔乐,听得完全不甚清晰,却不断试图将他的全部精神摧毁,皈依其中一个的论道之下。


    一个是老怪物,另一个还是老怪物。


    祂们的斗法寂静而神秘。


    煎熬,撕裂,无声的嚎叫,燕游的身体弓起,颤抖的双手死死抓划在白玉地板上,留下鲜血淋漓的抓痕,露出地板内里的玉色。


    有什么东西正在侵染,在夹缝之中如同见风就长的藤蔓。


    “唯有大同,众志成城,携手一心,可救世人。”


    圣人的脸沐浴在透明的粘稠质体之中。


    “迂腐孺子,若你入世,必知何叫人心生诡,必知世事虚妄,大同?一切皆空!救世?莫过于天道的玩笑!唯有救人,义人才能让万世长存!”


    麒麟讥讽地张嘴,黑烟之中,无数人影正在浮现挣扎。


    巨大的黑色漩涡之中黑白的界限分明,如同两只永不相融的狰狞的猛兽相互撕咬。


    一切都在陷落,那些黑白正在不断碰撞消融!


    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朝这里投来一瞥。


    黑白分明的界限之中,一抹透亮的金色猛然炸开。


    那黑与白的腹中,孕育出了金!那无边的金光如同海浪一般推向远方,金色的光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出现。


    祂们不由侧目。


    【——模拟器故障——天赋正在发挥作用——】


    【——滴滴滴——】


    【——这是一个无限高远的天空——你的精神世界的广阔令诡赞叹——】


    【你站了出来——】


    【你的脸上露出笑容。】


    【——你的声音带着笃定。】


    【一切都在前进,世界正在加速狂奔,时间并非毫无意义,它将一切腐朽甩在身后!】


    【这个世界是你的世界!这个世界属于你!】


    【你想起了东山县的人,想起了那个傻子锦衣卫,想起了被夺走心的宫女,想起来相互依偎死去的双子,你的眼中的薪柴终被点燃,火焰正在不断的燃烧!】


    【在那远方,在那咫尺,无数人并非人偶,并非风铃,这些人都和你有关!】


    【你的身躯变成送葬的棺椁——模拟器正在波动——】


    【真正美好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有的人说有吃不完的东西,有的人说有长生不老,有的人说没有战火纷飞,还有的人说…….在这个诡异人间,贫瘠的土壤浇灌畸形的花朵,所有人看着残缺的世界,想象不出什么叫做美好!】


    【但你不同——模拟器正在波动——你见过的世界祂们无法想象,你见过的风景祂们为之痴迷,世间有太多破碎的理想,有太多扭曲的欲望,在混沌的世界之中,你却永远是最清醒的那个,你已经明白你未来的方向!】


    【你大声朝祂们道:“你不是你们延续的躯壳!我即是我自己!”】


    【——模拟器正在波动——你是新生的雏鸟,也是叛逆的孩子,你摈弃那些陈旧伤感的梦,踏在前人的肩膀之上,朝着你的未来大步前进!这个世界属于你!】


    【——波动——】


    【————】


    【恭喜您获得称号「八九点钟的太阳」,你是朝气蓬勃的太阳,是世界真正的未来!】


    【模拟器正在持续波动——请您,见见,见谅!】


    被撕扯下大块透明物质的圣人沉默地中舔舐伤口。


    麒麟的头颅残破地坠落在地上,祂的身躯崩解,融进这一片天地。


    祂浑身漆黑的皮肉正在化作灰,露出内里正在消解的玉质肌理。


    祂的鹿眸之中蒙上一层水汽:“这个世界会变好吗?”


    亦如最初祂询问祂的第一个同伴。


    黑暗正在消散,初生的太阳正在缓缓升起,柔和的金光透过残破的大殿,落在木架之上的玉牌,落在狼藉的战场,那些黑色的污渍随着麒麟的死去正在褪去。


    燕游浑身上下狼狈不堪至极,脸上满是伤痕,额头还生长着一只玉质的龙角,他的轮廓在光之中模糊,凌乱的发丝一根一根泛着光,他的双眼却无比笃定:“会的,绝对会。”


    麒麟的头颅消散在风中,那些心脏制作而成的风铃在风中摇曳发出阵阵响动。


    “……”


    “——”


    “嘶——”从心从地上爬起来,他捂着头,头痛欲裂,睁开看,傻眼得看着眼前的废墟。


    他现在有种明明他是打仗主力,但是一觉醒来,战争莫名其妙就胜利的不劳而获感。


    他不禁四处寻找自己的徒弟,从心好像总能遇上带他飞的人,不管是师父还是徒弟。


    亲亲徒弟自己一个人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心连忙喊道:“徒弟!你还好吧?”


    燕游嘴角弯起露出一个笑,扭过头挥挥手:“我很好!就是站太久腿麻了!”


    突然,沉重的阴气从殿外涌进……


    从心一个激灵,飞扑过去意图拥住徒弟,警惕地捏住雷法:“大胆!哪只鬼敢在小道面前放肆!”


    吵闹的声音从这团黑气里涌出来。


    “是这吗?是这儿吗!”


    “听说小师弟收了弟子!谁敢欺负咱师侄!咱揍死他!”


    “不是说有麒麟吗?麒麟哪呢!”


    “看见怂了!看见怂了,哎!他怀里搂着的那个是——”


    “噗通——”


    狼鬼一脸懵逼地跪在地上,和燕游四目相对。


    “我去!你咋了呀狼——”


    “噗通——”


    “哎哎哎,前面怎么不走了!卧槽!”


    “噗通——”


    接二连三,简直是一首动人的旋律。


    半晌,齐齐跪成一排的众鬼和从心燕游面面相觑。


    一鬼艰难地开口道:“小师弟,我们来帮你。”


    从心尴尬地轻咳一声:“谢谢啊。”


    他在想师兄师姐们为什么不起来,但心里某个小角落正在兴奋地怒吼,他就说弟子很像师父吧!师兄师姐们也这样认为!他腿软不丢人!


    师兄师姐们沉默片刻,不知是哪个鬼颤巍巍道:“师兄师姐的事你少管。”


    他们的腿还软着呢!


    据中间鬼后来所说:“总觉得在那一刻看见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师父!但那只能说明咱们尊师重道!什么怂了!你过来和我比划比划!”


    尴尬的气氛在现场蔓延。


    正是无措之际,外头猛然冲进来一堆监天司,领头的正是刚从麒麟黑烟的鬼打墙里冲出来的沈余,他满身伤口,狼狈无比,但仍然背脊挺直,端着监天司指挥使的威严。


    男人严肃地打量着这一幕,在场众鬼冷汗直冒,所有鬼都不禁屏气凝神。


    他看了一眼头生龙角的燕游,浑身一震。


    沈余撩开衣袍单膝跪地,高声大喊:“臣沈余,恭贺陛下继位!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余监天司皆齐声重复:“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些个机灵的鬼也跟着一起喊,随后传染了整个鬼群体。


    他们都在想,好险,差点羞愧而死了。


    而发现众鬼跟着一道喊的沈余微微抬头,愈发崇拜地注视着燕游。


    不仅在造反之夜反杀一众竞争对手,还收服了如此多的鬼怪当作手下!


    陛下!当真深不可测啊!中州的未来有希望了!


    第036章 万药堂


    吴悠满意地观看了一场“舌战群儒”, 教书先生引经据典,把莫名其妙拦着他不让他前去国都的人一通喷后,他还痛心疾首地论述了教育的重要性,从对孩童的教育, 到对百姓的教化。


    这一场唇枪舌战酣畅淋漓, 配合着模拟器的点评简直下饭得厉害!吴悠慢悠悠地喝了口汽水, 高兴地感受甜滋滋的汽泡在舌尖炸开的痛快。


    【7岁:你以七岁稚龄登基为帝,朝堂众人对你又敬又畏。】


    【但是无所谓,你都做皇帝了,有些人嫉妒很正常,你只需要一直做你该做的事情就可以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吴悠噗得一声,呛了好几下, 傻眼至极。


    什么东西啊!他也就一个错眼没看,老三这怎么登基了?前些时候不是还在说什么“再见了师父,今晚我就要远航”, 今天怎么就?


    这么短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


    北州客栈之中,二楼几个人围在栏杆边,一人一边观察着楼下,一边表情微妙地点评道:“我看这个像。”


    一人循着那人看过去,堂下坐着一个摇扇的书生:“呸!你是瞎吗?玉大侠怎么可能是这种小白脸。”


    那人不服气了:“怎么就不可能啊!玉大侠, 这个名字一听就是个文化人, 一扇一剑走江湖, 多潇洒啊!”


    二人正要继续争辩,一直趴在栏杆上的人道:“不, 不是他,他没有不是修者的气场。”


    二人凑上前:“老大, 那你说玉大侠是哪个啊?道上把他的功绩都快传出花来了,就是没人说玉大侠长什么样。”


    一人面含憧憬:“必然身高八尺,胸膛强壮,是一魁梧男子!”


    一人摇摇头:“不不不,都说了玉大侠这个名字饱含文化,玉也,怀瑾握瑜者,一看就是个清风朗月的君子。”


    “传闻中,玉大侠可是手撕了一只大诡!君子?君子办得到吗?”


    “那还有碧波山庄的大小姐对玉大侠一见倾心呢!都把家传的镇魂铃送出去了呢!一看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嘿!你就非得显摆你那点破文采啊!”


    “哦呦,也不知道是谁羡慕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破文采?”


    “等等。”中间一直沉默的老大突然出声,剩下二人立刻屏息凝神顺着老大的视线去瞧,心提到了嗓子眼,皆想看看到底谁猜对了。


    只见客栈大门口先是走进来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少女束着发,用得是由红绿蓝三色缠绕的发带,极为惹眼,她一身便于行动的武者短打,腰间别着一个铃铛,花纹繁复,模样古朴,行走间却没有声音响动,仿若坏了一般。


    三人不禁严肃起来。


    一人默默奇道:“招魂铃?”


    岁娘寻了掌柜问道:“还有没有房间住?”


    掌柜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遍岁娘,试探道:“姑娘是来参加万药堂的入门考核大会的吧?一看您就气宇不凡。”


    “呃,不是,我是来找人的。”岁娘颇有些尴尬,想起王裕那祖宗的踢馆手法,心虚地转移了话题:“我和同伴到得突然,没想到万药堂的入门考核大会有如此多的人参加,许多客栈都住满了。”


    “您家住满了没?放心,钱暂时不是问题!”


    掌柜捋了把胡须,呵呵笑道:“万药堂乃是北州赫赫有名的门派,三年一招生,多少人冒着死在路途之上,也要前来,只为前来一试,意图求得仙缘,客栈满了些,倒是极为正常。”


    “您走运,小人这边还有一间中房,不大,睡得下两个人,您看您要吗?”掌柜问道。


    “一间,凑合凑合也行,反正那杀神也可以用绳子睡觉。”


    岁娘一边嘟囔,一边从荷包里掏银子出来:“掌柜的,我租下了!等我去寻我的同伴!”


    “哎!好!您慢着点。”掌柜笑眯眯地看着岁娘风风火火跑出去,将银子收进柜台。


    “传说玉大侠身边跟着两个人。”一直认为王裕是书生的人道。


    等了好一会儿,客栈门口进来两个人。


    一个便是刚才的少女,另一个则是一个皮肉堆积的尼姑。


    她们二人似乎正在交流什么。


    在三人极其期待的目光之下,一双陈旧的靴子从门外跨了进来,黑色的衣摆翩飞,光顺着来人的动作照了进来,来人背上背着弓和箭,腰间跨着一把剑鞘发黑的长剑,被高高扎起的马尾在脑后摇晃,身姿极为挺拔,俊秀如竹。


    目光往上——一张格外白净的脸出现在三人面前,脸颊边还带着还未脱去的婴儿肥,格外少年气。


    “……老大,是这个吗?”一人迟疑地问道。


    “怎么感觉……平平无奇呢?”另一人接话道。


    中间的老大也蹙起了眉:“他没有修者的气场。”


    半晌,中间人闷出一句:“玉大侠声名远播,这大概就是个崇拜玉大侠的小孩子。”


    被人背后议论的玉大侠打了个喷嚏,不禁揉了揉鼻尖,鼻尖泛出了点红。


    王裕心情激动得不行。


    一路上他四处打听,满地剿匪平乱,几乎快要杀穿整个北州,终于在被他救助过的碧波山庄那儿得到了一点关于哥哥的消息。


    北州各地所谓的仙门林立,他一个一个单挑上去,最后只觉所谓修仙者不过是些骗人的玩意儿,在他手下连两招都过不去,还不没有当日湖中的赖皮蛇的一半功力。


    而现下的万药堂,王裕从百姓那里得到的消息是善堂,都是些会炼药的医师,定期还会下山给百姓看诊。


    与他印象里的邪门歪道大相径庭,所以他也就始终没去看看,几过山门而不入内。


    直到剿灭了碧波山庄附近的强盗之后,为报恩,碧波山庄的庄主告知了王裕一个秘闻,万药堂会在人贩子那里收孩子当药人试药,而那些游走在北州各地的所谓的仙门弟子,有很大一部分就是那群人贩子扮演的。


    因为真正的仙门大多都有自己的基本盘,并不需要自己派人劳心劳力地到处搜罗有仙缘的弟子,他们并不在乎,除了那些特别需要人的教派和那些教派的掮客,他们才会在那些北州偏远贫瘠之地打着修仙的名号招收弟子,比如,王裕的小镇子。


    而那些的需要人的教派,王裕一直认为是那些需要祭品奴仆的骗人邪.教,直到庄主告诉他,不止是反派需要人当消耗品,正派同样需要。


    他如遭雷击,惊觉自己的失误,连夜赶去了万药堂。


    万药堂在当地名声很好,经常无偿行医问诊,他们自己种植草药,也会教山门下的药民种植的方法,在这个邪教遍地的世界,堪称难得一见的清流,王裕本对他的印象极佳。


    厢房内一灯如豆,诚心师太盘着佛珠在床边念经,佛经呢喃,带着点别样的禅意。


    岁娘皱着眉,手持毛笔,对着簿子上的歪七扭八的字严阵以待,她屏住呼吸,墨笔勾勒,一气呵成,画了一朵在路上见到的野花。


    月色从窗边洒过,落在少年平平无奇的脸上,一根麻绳正在微微抖动,王裕翻身睡上,后脑枕住双手,身形惬意。


    岁娘默默收回目光,在簿子上添了一笔:“今日无麻烦上门,明日去自找麻烦,万望万药堂表里如一。”


    否则明天就要见到什么叫血流成河了。


    岁娘收好簿子,这是她与碧波山庄大小姐的约定,约定她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记在这本簿子上,在她日后再度路过碧波山庄之际再交与她,让她也一同能体会认知到不同的世界,感受不同的风景。


    “呼——”岁娘吹灭了灯火。


    爬上床,紧紧挨着诚心师太睡下,师太念经的声音也轻了起来。


    翌日。


    万药堂的山门前人山人海,到处都是人头,一挤一个乱,王裕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就被挤得和同伴失去了联系。


    少年剑客一脸懵然地被人群挟裹着跑,有心想大声喊,话刚叫出来就淹没在各种噪声里,有不知道向谁在祈祷撞仙缘的,有大声在背药方临时抱佛脚的,还有些尖锐刺耳的骂声,似乎是因为太挤,从腿角到起了口角。


    好在他发现自己所在的这群人里正往万药堂里挤,王裕也就随波逐流了。


    人群挤进门内,一扎着发髻的药童在两个台子搭建出的“高楼”之上,先是敲了三声手中锣鼓,随后大声喊道:“安静!安静!再不安静就出去!别修什么仙了!”


    涉及到仙缘,在场众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立刻安静下来。


    药童敲了下锣鼓:“排成两队,参与检查,左边的是郑师兄,右边的是林师兄,根据他们诊断出来的结果分别走进不同的门。”


    王裕恍然大悟,自己这是不小心跑进人家门派的收徒现场,来测资质了。


    众人有序地排成两队,王裕找到了说话的药童道:“我,来找,掌门。”


    在工作中被拦下来的药童满脸不耐:“在这儿的谁不是来找掌门的!去排着队去!”


    王裕努力争取:“我叫,王裕,是…….”


    药童的手拍了下桌子,怒道:“小爷管你是谁亲戚?就是皇亲国戚也得去排队!”


    “不,我不是……”王裕试图解释。


    “再不走,就滚出去!”药童暴躁道:“万药堂不留你!”


    王裕嘴唇张口几下,扭头看了眼满心期待的一群人,又低头看了看正给两位师兄打下手的药童。


    他到底是守序人设,万药堂也并非什么强盗窝。


    若是哥哥在这儿,或许能过得不错,王裕这样想到。


    乖乖回去排了队,和岁娘和师太同行,岁娘能言善辩,师太一张口就满是真诚,往往不需要王裕笨拙的嘴巴,一时间语言能力也稍有退化。


    王裕暗自反省。


    他排回队中,其他人看他的眼神颇为排斥,显然是认为他是那种想走后门的人,王裕不禁自闭,默默跟着队伍走不说话。


    郑师兄判断很快,往往望闻问切,一套下来,不用诊脉就将结果说出。


    一波人大部分垂头丧气地进了大门,小部分欢天喜地进了小门,往后的人就知道了有天赋者往何处去。


    前面又生了乱子,一大汉没测出仙缘,进那扇小门,吵闹着要再测一次,再测一次仍未,大汉闹着要换人,他没注意到郑师兄的脸色已经冷淡下来。


    大汉叫嚷的声音瞬间一噎,脸色青紫,他捂着喉咙说不出任何话来,整个身型也迅速佝偻,短短片刻,他乌黑的长发竟泛着白。


    人群瞧见这一本,立刻安静下来,全场寂静,谁都不敢说话,郑师兄一甩袖袍:“白檀,把这东西丢出去。”


    那身材瘦弱的童子应了一句,脸色臭得离谱,一手击打大汉腿弯,伴随着大汉满头大汗,捂着腿脚滚地的姿态来看,力道显然不普通,这位人不可貌相的童子白檀拽着大汉拖出了庭院。


    每拖行一米,队列中某些人的脸色就白上一分,等到终于拖走,庭院内再也无人敢不敬。


    郑师兄和林师兄,眉眼显然舒展了些,这下连狂喜也是安静的了。


    郑师兄业务熟练,分走了大部分候选人,处理得很轻松,他抽空饮了口茶汤,抬眼瞧了眼在他面前坐下的少年。


    一副平平无奇的样子。


    仔细观其品貌也最多也不过是中品模样,又是个没资质的。


    “去大门。”


    郑师兄淡声道。


    可面前的少年却还没走,他道:“我不是…….”


    郑师兄心中微恼,又来一个,刚才那个不够杀鸡儆猴吗?


    后面人的眼神也诡异了起来,这家伙勇啊!他不看看场合吗!


    他屈尊降贵再看了一眼,还是平平无奇一个,不过腰间佩上的剑,和背后的弓显然给了少年不小的自信。


    少年一字一顿:“当弟子的。”


    药童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刚刚找他走后门的,他不禁起身:“你来找茬啊!”


    药童性子急,一拳抡了上去,力道刚刚好,能够让人陷入美好的梦境。


    “砰——”


    巨大的力道带起破空的气浪,吹起了少年的马尾。


    药童双眼瞪大,拳头和剑鞘相撞。


    他竟然挡了下来!


    少年没管药童,继续说自己的话:“我,来……”


    药童咬牙,双腿扎起架势,腰部绷紧,双拳如疾风骤雨般落下。


    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格挡声,二人在方寸之间快速交手。


    众人目瞪口呆。


    “呃啊——”药童支撑不住后退三步稳住身体,震惊的目光注视着从始至终未曾移动过的剑客,双拳垂下,筋肉正在打颤。


    他到底是什么人!剑客的动作漫不经心却极其干脆利落,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优雅如斯!


    药童看着王裕,如同看见一座静默的山岳,让人惶恐。


    “白檀!躲开!”郑师兄喊了一声,撒出了药粉。


    王裕表情一凛,栽过一次坑的少年瞬间屏住呼吸,用剑鞘迅速挥开,那药粉还未沾到少年的衣角,就被强行调转方向,一头扎回了主人脸上。


    郑林两位师兄一边痛苦地呲牙咧嘴,一边快速在袖子中翻着解药。


    王裕的话还没说完,被打断的他继续努力:“找……”


    郑师兄立刻识趣。


    好嘛,药粉不成功,他没白檀能打,弱鸡一个,而且白檀的能力并非玩笑,实力强劲,他都输了,面前的人定是高人!平平无奇不过伪装!


    好在对面的高人虽然蛮横,但是好歹没想着伤人,剑还在鞘中没被拔出,能屈能伸,为了活命不寒碜。


    他恭敬道:“我来给您诊脉。”


    队伍中的人窃窃私语:“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怎么厉害!”


    他们只能看见少年剑客瞬间就击败了那个恐怖的药童,还让郑师兄脸色大变,显然不简单。


    刚刚击退药童的少年面色极其冷淡,从容不迫至极,他正张口说着些什么,众人听不清,但却能感受到那个语调极具压迫感,气派非凡。


    他们不禁惊呼:“恐怖如斯啊。”


    不少人在心中庆幸,好在之前被万药堂的人提前威胁了一圈,不敢对他这个试图插队的人有意见,就怕吵起来被丢出去,还好还好,万药堂的人都是大大的好人啊!


    “……掌门。”王裕艰难地续道,他听得到好吗!而且他只是想找掌门啊!


    “好的。”郑师兄上手摸住了高人的脉,心里还有点小兴奋,他还是第一次摸到这种强者的脉!抛开事实不谈!赚了!


    显然完全没注意王裕在说什么。


    王裕看不懂这师兄,表面上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现下脸上却冒出了精光,自己直接上手抢了他的手就摸,怪让人害怕的。


    而且他到底有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啊!


    今天的王裕,也在想念岁娘和师太。


    第037章 哥哥


    郑师兄把着王裕的脉。


    嗯……健康, 强壮,但真的平平无奇啊,只是个普通人的脉呀!修者的气场和能力呢?


    不应该啊,这位英雄如此霸气, 怎么可能是个普通人的脉?


    他眼神示意了下林师兄, 这两个都是见过大世面的, 溜溜哒哒就围着王裕讨论起来,其狂热的劲头,也半分想不到前两分钟的害怕模样。


    王裕的手就像块肉摊上的猪肉,被两个顾客围在一起品头论足,一个说瘦了,一个说淡了, 还时不时插一句一块羊肉怎么在猪肉摊!老板怎么做得人!


    少年就抱着剑,双脚并拢,模样乖巧地仰头看他们争论不休的模样。


    他天生是个敏锐的普通人, 对着恶意有着本能的感知,他能感受到他们心中只有满满的求知欲。


    “……大人,您这么厉害,居然想来拜师?”一旁的药童白檀不禁和王裕聊开了。


    “不是。”王裕顿了顿:“我找,掌门,帮忙, 找人。”


    药童白檀大吃一惊:“您找人?那您怎么不早说!”


    “……”饶是王裕也不由得无语地瞪这药童一眼。


    他不是一直在说么!


    你倒是听一听你自己在说什么啊!


    药童可不管王裕怎么想, 话语如同弹珠般射来:“嗨, 咱还以为您是来踢馆的呢,刚刚召集了各路兄弟过来摆平您, 谁料竟是误会一场!您找谁啊?男的女的?胖的瘦的?你可别看我这么小,我认识的人可多了!我跟你说……”


    王裕欲言又止, 止言又欲,药童说得起劲得厉害,手舞足蹈之余,还试图拉着王裕互动。


    一滴冷汗从王裕后颈滑落,身后众人八卦的眼神如芒刺背,药童白檀的热情更是雪上加霜。


    王裕嘴唇嗫嚅,试图出声,但一回想起刚刚的窘状,又不由得迟疑。


    好在最后药童自己想起来了,他一拍脑袋,爽朗地笑出声:“抱歉了,英雄!说得起劲,忘了您是来找人的了,来,别管这两个!他们劲头上来了就这样!”


    当真松了口气。


    药童白檀抱臂摁着两位师兄坐在椅子上继续看人,自己领头走进内院。


    王裕冷着脸跟上药童,脱离了群众明里暗里的探究眼神,少年步履间都隐约透出些许欢欣。


    万药堂修建在山顶,清晨的薄雾拢在庭院之中,显现出几分飘渺如仙的模样,从庭院间的林木水塘,大致能瞧出来庭院过往的美景,但不知是不是久疏打理,林木花草早已放肆生长,野性而生机勃勃。


    “英雄,万药堂的师兄师姐们都是很好相处的!我经常到处串门,熟知大家性情,他们个性好,又易相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师,您找得人叫什么名儿?您说!我想尽办法,就是立下军令状也要帮您!”


    王裕回答道:“王腾。”


    “王腾?王腾……”药童重复着这个名字,没由来觉得哪里很亲切,感觉一听就是个干大事的人才!


    而庭院内唯一井然有序的,则是一小块药草田,被打理得格外干净整齐。


    药草的草叶打着蜷,经络处染着紫红,枝叶舒展于阳光之下,显现出几分随性之态。


    药童白檀急性子,本走得很快,可路过这块药田的时候,却小心地放慢了脚步,行动间甚至有些谨慎尊重的味道。


    王裕一眼就瞧见了那块草药田,不由默默看了药童一眼。


    解释解释?怎么不说话了?


    怕他们走过之后,药童就不会再提,本着一颗获取情报的心,王裕顿下脚步,斟酌着开口道:“这田……”


    药童白檀闻言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像是就在等他这句话一般,介绍的话语滔滔不绝:“您也看出来了这块田的不凡对吗?这是我最厉害,最聪明的师叔花佗培育出来的草药,名字叫做麻沸草,控制计量可以将人弄倒,让他失去对痛觉的感知,从而进行治疗!”


    花佗,这个名字怎么怪熟悉的?王裕总觉得自己在哪听过。


    “我的师叔,他简直是个天才!他是万药堂历史上最伟大的弟子!师叔开发出了全新的医道,他说他要行走天下,精进医术,一些同样想要开拓那条医道的师姐师兄们跟着一道去了,我们这些留下来的,是天赋不够的。”


    药童有些唏嘘,又有一些暗恨自己能力不够。


    他们越过那片麻沸草田,来到了一处低矮的小屋前,屋内药草飘香,隔着几百米王裕都感到浑身精神陡然一振。


    药童意味深长地敲了句边鼓:“咱们万药堂可不简单,在北州能够活下来,靠得可不止是医术了得,咱们万药堂的水,深着呢。”


    王裕瞥了眼故作诡谲的药童,给了面子没有说话。


    给完这个面子,药童就更加活泼了:“您要是哪里不舒服,来看看,给堂里增加点奇怪病例的机会!您这种级别的的病,肯定不简单!大家老想看了!千万别客气!”


    王裕默然,他是个很普通的普通人,普普通通没有病,顶多有点结巴,这个他们能治吗?


    他很喜欢沉默寡言在人群背后抱着剑,悄然关注一切,看似毫无关联,但背地里掌控一切的小动作,一看就非常有名侠风范,实在是炫酷至极。


    如果治好了,他结巴太久,忍不住话唠怎么办?王裕纠结起来,毕竟那样他就不帅了呀!


    白檀说,王裕听,一时间两方都很愉快,直到药童说着说着疑惑起来。


    他看着庭院,不由纳闷:“说起来,师兄师姐们到底去哪了?怎么这么久?”


    “等等吧,说不定炼药去了。”白檀只好道,王裕便神色冷淡地点点头。


    还真是不打不相识,白檀心想,这位性子很好啊,他要找谁啊?


    想到这里,白檀的脸上亲近之色多起来,他好奇地问道:“那个叫王腾的?是你的谁啊?是来万药堂求过医吗?”


    王裕一顿:“朋友。”


    他名气大起来了,仇家也多,不敢格外明目张胆地说出和哥哥的关系。


    他随后摇摇头:“可能,曾是,堂中,弟子。”


    弟子?以前的弟子?


    药童不自然地抬眼看了眼王裕,他抿了抿唇,转移了话题:“有些师兄师姐们很早就在堂内了,你去挨个问问,他们或许认识你说得那个人。”


    白檀嘟囔道:“反正我不是很清楚,我不认识他。”


    王裕敏锐地捕捉到了药童这点不自然,白檀是个热情的人,他将万药堂当家,堂中要是有人叫王腾,他定是第一时间要带他去的,这种迂回的动作……


    他微微叹了口气,罢了,看来又找错地方了。


    白檀有些尴尬,总觉得眼前的英雄已经明白了些什么,他也就不是很好意思开口打扰,难得显现出几分局促。


    “就你他爹的劫持我师弟啊!”


    一个阴测测的女声骤然响起。


    王裕迷茫地扭头去看,只见庭院外的围墙之上,团团围了好几层人,一些人在房顶撒着粉状物,一些人警惕地拿着炼丹药的药鼎,还有一些人在暗地里武器上弦,似乎正在瞄准他的胸口。


    啊?刚刚说好的性子好,又易相处呢?这模样可不像啊!


    “咻——”


    一条带着抓钩的绳索抓住了同样懵然的白檀,将药童抓上城墙手脚并用地捂嘴架走,白檀气得双手在空中乱打,见此一幕,王裕疑惑地歪歪头。


    周围的环境温度正在不断上升,空气也在王裕的眼前涌动翻滚,仿佛正在被什么东西炙烤一般。


    今天太阳太晒了?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普通人不会被热死,最重要的是墙头那个女人。


    王裕微微握住剑柄。


    领头的女人披头散发,一身黑衣,站在围墙之上自上而下地盯着他看,她的唇角开裂,脸颊上有歪歪扭扭的缝合线,被缝合的伤口,乃是极大极长,位置已至鬓角,仿佛曾被人削去半块皮肉,后被人用针线缝合一般,乍一眼看去,极为恐怖。


    女人满含恶意地舔了舔唇瓣道:“敢挑衅万药堂,呵,刚好!本姑娘还缺一具试药药人!纳命来!”


    王裕抿了抿唇。


    烈阳之下,惊春出鞘,凛冽的剑身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


    ****


    “岁娘姑娘,咱们万药堂,真的是大大的良民啊!虽然我们前身的确是作恶多端,但是我们已经革命了!我们站起来了!我们改过了!”一听说“药人”两字,万药堂的堂主激动地辩解道。


    堂主是个鬓发全白的青年人,他面对着岁娘和师太审视的目光,焦急地撸起两边的衣袖,皆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伤口,其中还掺杂着不少被蛇虫鼠蚁撕咬的咬痕,配合着堂主斑白的头发,和沧桑的面孔,让人不禁心中一紧。


    岁娘和师太对视一眼,双方眼中皆是震惊。


    堂主焦急,很焦急,非常焦急。


    他不焦急不行啊。


    他想活命啊!


    北州地广人稀,没有统一的朝廷,各种各样的教派倒是被塞了一箩筐,有的是本土,有的是从东西中南四州被赶过来的,各个都身怀绝技,特别擅长谋人害命,献祭各地百姓。


    原本北州百姓早已麻木。


    可正义与审判的代表玉大侠横空出世了,他第一战就荡平了北州顽疾,迷魂林,而后更是战绩累累。


    北州北边,那曾有几个掳童男童女当祭品的教派,被人告给玉大侠后,玉大侠连夜赶过去,没有一丝间隔,当晚就要给扬了。


    那天,教派几个老祖宗齐齐出山,架势十足,在场恶徒嚣张到当面分配玉大侠的心肝脾肺肾,就连头发都不放过。


    漫天邪修,嘲笑怒骂,身处其间的沉默剑客手中只持一柄利剑,渺小得仿若沧海一粟,可当他抬剑,却杀得万千邪修尸横遍野,断肢残骨,十死无生!


    玉大侠收剑入鞘,英俊的脸上溅着几点鲜血,他扭头离去,放下一把烧骨焚尸的火,留下一句传唱北州的话。


    ——“恶者,吾,虽远,必——诛——之!”


    玉大侠当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在北地奔波剿灭邪.教,还了北州一个朗朗乾坤!


    何等气魄,何等心胸,有玉大侠出世简直让常年累月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北州百姓抬头挺胸!


    北州虽无麒麟镇四方,却有玉侠护万民!


    北州百姓非了千百万年,第一次抽到金色传说,从不敢置信,到崇拜爱戴,短短五年之间,整个北州无一不是玉侠狂热追随者,怕是他信手一挥,揭竿而起,建立王朝,都会有万民不远千里奔波来投!


    毕竟比起那些用子民献祭获取力量的,层出不穷的城主。


    玉侠,当真是独一份啊!


    可万药堂堂主一万个佩服,就是因为佩服,他才着急如此,他现在可就是那个快要被扬了的教派啊!


    虽然以玉大侠的品行,一定不会胡乱剿灭教派,但是万药堂的前身并不干净!


    即便已经过了八年,在百姓眼中,他们早就洗白了,可是曾经的万药堂,无恶不作,无恶不精。


    当年他们药奴秘密谋反成功,杀死了万药堂中药师,但一个问题随之而来,他们周边的教派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贸然换名头可能明天就成了那些家伙的人畜。


    是以他们只能强忍着气,继续使用万药堂的名称,保护己身,药奴也从掮客那里的孩童,变成了周边百姓,表面上是他们将百姓们掳走做药奴,实际上是他们暗中救助了不少被奇疾顽症困扰的百姓,当然,他们也得到了不少经验,精进了药术。


    他们伪装了三年,马甲摇摇欲坠,正绝望之际,是玉大侠挺身而出,路过把那些个蠢蠢欲动的教派扬了,因为他们常常救助百姓,他们存活了下来,最后才能靠着丹药名扬北州。


    堂主不想死,也不想被玉大侠误会。


    堂主解释了一大通,把许多证据摆了出来,当年留下只是想纪念离开的花佗,没想到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花佗又救了他们一次。


    堂主把他们如何生出叛逆之心,如何在花佗的带领下掀翻药师,如何李代桃僵,都清楚仔细地交代了个遍。


    见二位女侠神色缓和,显然是信了,堂主松了口气,但很快问题来了。


    堂主疑惑地看着岁娘和诚心:“说起来,玉大侠呢?”


    玉大侠的容貌,一直是北州一个谜题,总之见过他的人,就是记不住他的脸,只有一个平平无奇的印象,可那是玉大侠哎!肯定俊美如仙神!


    眼前只有两位女侠,玉大侠呢?


    岁娘尴尬地摸摸鼻尖:“人太多,门口走散了。”


    诚心尖锐地指出:“王道友不善言辞,约莫被人当作普通人给带去测试资质了,莫担心,他总是会被人来这一出,早就习惯了。”


    堂主连忙道:“我马上派弟子去找!”


    谁料刚要出门,跑进来个灰头土脸的弟子,他大声禀报道:“掌门!师兄师姐们抓到一个劫持白檀的贼子!现下正在教训呢!您也去瞧瞧热闹吧!”


    诚心轻轻“啊!”了句,随后笑眯眯道:“这一看就是王道友,您的弟子找人的效率真高!”


    堂主瞬间眼前一黑。


    可就算是晕倒过去,也得去面对玉大侠,堂主不得不坚强起来。


    庭院内,王裕抱着剑,看药童训人。


    方才吓人大师姐带着一众师弟师妹蹲在墙角低头反省,一溜烟都被王裕教训了个遍,脸颊上,衣服上,像是一群花脸的小猫。


    他们都带着王裕剑鞘上的木灰煤灰混合物,毕竟这厮天天拿剑鞘捅火堆,刚刚又是用剑鞘抽得人。


    王裕一开始气到半路正要挥剑之际,心突然冷静下来,他再次仔细辨别了来人的恶意,明白了他们或许只是想教训他们眼中绑架了白檀的恶徒,毕竟他方才确实大闹了招生现场。


    但他们青红不白地扑上来,王裕作为普通人也是有小脾气的,都是些身娇体弱的医师,怎么觉得自己能奈何得了他这个剑客?王裕当即用剑鞘给了他们一个教训。


    药童白檀气呼呼地一脚踹一个:“都说了没事没事!你们听不懂人话吗!”


    大师姐委屈巴巴:“咱以为你在说反话。”


    “蹲好反省!”白檀冷酷地说道,随后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他们性子急,不谙世事,性子完全不够沉稳,真是的。”


    你不是也没好到哪去?王裕默默想道。


    王裕眼睛一偏,看向庭院门口,只见门口狂奔来一个黑衣人,他热泪盈眶地扑到王裕脚下:“您想必就是玉大侠了吧!久闻大名!久闻大名啊!多谢玉大侠手下留情!”


    少年疑惑地看向一同跑过来的岁娘和师太。


    岁娘解释道:“药人的事,有误会,堂主怕你因弟子的行为误会万药堂。”


    诚心师太捻着佛珠慢悠悠道:“而且他很崇拜你,不想你误会他们是邪魔歪道。”


    王裕好奇地低下头。


    堂主老脸一红,莫名带着点娇羞之意。


    王裕:“……”


    ****


    第十个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路过这里的万药堂弟子了。


    岁娘托着腮扫过外面,回头看向正声情并茂讲述”万药堂革命史“的堂主。


    “……我们忍耐了五年,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花佗在药师们眼里是他们的一条好狗,但他们却没有想到,花佗早已偷到了解药的秘方,只是为了等待一个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机会。


    花佗筹谋多年,他们怎么能够抵挡,我们成功了。”


    堂主没有说太多那一夜的细节,他摩挲着手臂,神色怀念,但听者能够想象出那一战的惊心动魄。


    “花佗一直都说得对,我们身为药奴,在药师的手下如何都是一个死字,与其死之前,备受痛苦,受药师嬉戏取乐,不如费尽心机,搏上一把,挣出生路。”


    “说来惭愧,我曾经也曾认为花佗所说不过虚伪之言,毕竟他深受药师宠爱,又聪慧过人,是药奴第一人,大药师曾几度说过想将他从药奴提为药师见习。”


    “若是揭穿他,未必不能取代他取得宠爱,或许能摆脱药奴的命运,好在我当时虽然满腹恶意,但却懦弱,没有去告密,而是辗转反侧一夜,也过不去心里这一关。”


    堂主顿了顿:“所以第二日,有几个人被药师莫名其妙扔进蛇窟的时候,我非常庆幸,我知道那是花佗做的,那时候我一直不清楚他到底是如何办到的,他总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知道很多别人都不清楚的东西和情报。”


    “仿佛在暗地里,有谁一直在帮他一样。”


    “在那之后,我就折服于花佗的智慧与能力,追随于他,他曾在决定离开之时跟我说:‘懦弱并不可耻,卑劣才可耻,过去的事早已过去,未来近在咫尺,你早就行走于正确的道路之上,我为有你这个友人而庆幸自豪。’,当时想着为他死了也甘愿,我本该也跟着他离开去寻找新医,只可惜……”


    堂主表面上说着可惜,但神情却很洒脱,确实如花佗所说,走在了他想要走的路上。


    “我在决战之时伤了根本,堂中的孩子们也年幼稚嫩,我害怕他们无法活下来,于是选择留下,还好留下了,否则哪有今日的光景,还能见到玉大侠呢!”


    堂主颇有些感慨地笑道。


    万药堂堂主塞给了三人一堆功效各异的丹药,王裕乖乖接过拎好,表情很平静,但是相伴旅行的岁娘和诚心师太早就看出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那个所谓的花佗约莫是王裕哥哥的化名,就王裕那个表现,应该是他,八九不离十。


    她们对视一眼,不由替他开口问道:“那您知道花佗最后往哪里去进修医道了吗?”


    万药堂堂主点点头,似乎早就在等她们问这一句话:“花佗往南州去了,一个原因万药堂曾是南州门派,只是实力不够,被人排挤来了北州,那边定然有医术更高的门派,另一个原因则是……花佗曾说南州有他一定要找的东西,这个东西关乎到他的生命,甚至高于他的生命,他必须去。”


    三人在万药堂内蹭了顿午食,餐食味道很好,内里的能量也足以修补身体,显然万药堂花费了不少心思。


    只是被过度围观叫人怪尴尬的。


    回去的路上,岁娘熟练地一边带路,一边安慰道:“虽然你在北州找了五年,人却跑到南州去了,不过往好处想,起码你得到消息了啊!”


    王裕有气无力地瞪了岁娘一眼。


    “你兄长很厉害啊,难道说姓王的都这么厉害?”岁娘惊叹:“你兄长先前那么艰难,居然可以反杀药师!”


    “我,普通人。”王裕闷闷不乐地反驳道。


    倒是没说他兄长是个普通人,进步了。


    岁娘欣慰地想。


    诚心师太从怀里掏出玉瓶,和蔼道:“道友,今天要不要吃颗贫道的药?这次加了山楂。”


    “我没,受伤。”王裕熟练地回答道,师太总是莫名其妙问这个,师太的药治外伤很好用,但他真的没受伤,谢谢师太的好意了,他心领了。


    而且,师太也不容易,作为同伴,还是得多包容一下吧。


    月明星稀,他们乘着夜色回到客栈。


    小镇熄灯很早,这是千百年来的习惯,防止太过显眼被鬼怪盯上,只有那些受大宗大派庇佑的城才敢开放夜市。


    但是小镇内的客栈里却亮着一盏灯,掌柜笑眯眯在柜台内算账。


    王裕下意识警惕起来,掌柜的脸拢在灯火下,昏暗的光,让掌柜的脸显得棱角分明,掌柜轻声细语道:“客官,有人寻您。”


    只见客栈内的阴影之中,竟如水波般开始荡漾,在那波澜之中,悄无声息地冒出来了三个人。


    领头的那个一身黑衣,身上绣着暗纹,他表面上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整个人的气息却格外收拢沉静,显然不简单,而他身后两个下属,实力粗看下竟与领头男子不遑多让,令人震惊。


    这样的人,带着这样的下属,出现在这样的客栈里,并不寻常。


    师太微微后退一步。


    “你们是谁?”岁娘手中拿着镇魂铃,面色冷洌,率先问道。


    王裕则上前一步,手威胁般扶住剑柄。


    “我等皆仰慕玉大侠的风采……”领头的男子哑声道,而掌柜则在柜台后默默观察。


    掌柜,男子,岁娘大脑之间闪过一道闪电。


    她瞬间就明白了他们四人玩得小把戏,万药堂的丹药的确名扬北州,但也的确没有那么多人冒着生命危险来北州参加万药堂的大会,真正让客栈满客,厢房满租的人,是他们四个要想找出玉大侠真身的有心人!


    若是再往前一推测,碧波山庄的老庄主突然告知“药人”秘闻的举动也显得古怪起来。


    岁娘的脸色无比难看:“***!居然敢算计我们!”


    “今天敢算计我们!明天敢干什么简直不敢想!杀神!上!咱们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先打服了再说!”


    王裕冷着脸,拔出了剑,剑身照亮出对面三人略带惊恐的表情。


    第038章 见面


    【21岁:对面三人一人抱着一人的大腿, 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那三个人干嚎道:“玉大侠,咱真的没有恶意!你信咱啊!”


    岁娘怒道:“给老娘撒开手!”


    “女侠我不!我会死的!求求您怜悯则个啊!”那人表情倔强,宁死不屈。


    拥住诚心师太大腿的人抬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钱,真诚道:“师太, 不白抱, 我给佛祖点香油钱!”


    师太的脸色瞬间和缓起来:“虽然施主令人讨厌, 但您的心还是好的,为了我佛的香油钱,您继续抱吧。”


    你低头看抱住自己的那个:“松开。”


    领头的人一脸严肃,若是不看他的姿势,显然会认为他在某个正式场合发言:“玉大侠,职责所在, 卑职不得不做啊!”


    神金啊,哪家的职责会是抱人大腿的!


    掌柜默默从柜子里翻了出来,弯腰鞠躬双手奉上一个金质的腰牌, 和一个黄金卷轴。


    你迟疑地扫过一眼,伸手接过两样东西。


    他们好像确实没有恶意。


    上面的金质腰牌正端正地上书三个大字——监天司。


    监天司,中州的特务机构吗?他之前听过南州的锦衣卫。


    你拉开卷轴,卷轴内的笔锋辗转间颇为潇洒,甚至能看出点别样的活泼,你觉得这个字哪里有点熟悉, 又或许觉得这个写字的人对你而言并不陌生。


    「嗨嗨嗨!


    王裕!你想知道世界的真相吗?我在国都等你!来找我吧!我全都告诉你!


    ——你亲爱的兄弟:D


    你缓缓扣出一个问号?


    你的哥哥不是这个风格吧……


    】


    ***


    出于此刻去南州的路上, 也会经过中州, 那顺路去瞧瞧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王裕收拾好行李, 就打算和监天司四人上路了。


    岁娘对于去哪本就没有太多规划,她的前半生困在狭小的密林, 肩负虚无的重任,一朝振翅而飞,只想阅遍万千世界风景。


    师太同样对此没有微词:“贫道对南州没什么糟糕记忆,唯一糟糕的是佛门的那段生活,只要不回去,贫道去哪都行,哪都能传教。”


    诚心师太嘴上说着传教,实际上相当没有实际行动,总是一副慢悠悠的样子,跟着岁娘和王裕乱晃,一边救人,一边打怪,平常就喜欢推销她的佛丹。


    一行人上路,监天司四人有心讨好,又一路包了路费花销,比起他们之前有上顿,没下顿,偶尔露宿野外的日子好太多了。


    中州和北州的边境线大多两州人混住,彼此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多州与州之间的隔阂。


    街道之上人来人往,什么人都能够看见。


    但看见王裕还是太超前了!


    龟鬼冷汗直冒,死死盯住摊位前的东西,不敢往回看。


    不是,王裕这家伙怎么在这里?


    老实说,王裕抽那一下把他弄进那条老虫子嘴里微妙来说的确帮了他,但被迫被开发出新用法的龟还是不能面对尊严尽失的现实。


    在老乌龟的想象之中,他弄死人皮龙,起码是修道有成,从容有度地将对手削成十八段吧?总不能是个丑角吧?


    哈哈,哈哈。


    死去的痛苦记忆正在攻击他!


    从人类窗外听见人类小崽子振振有词地说:“乌龟噎死你!”的时候。


    老乌龟彻底破防了。


    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仙人,不是什么卧胆尝薪的枭雄,是人类小崽随口就说出来的,平凡得就像街口的王二狗。


    呆不下去一点,老乌龟抱着自己破碎的心连夜离开迷魂林。


    结果,他老乌龟走去哪,王裕就走到哪,偏偏一人一龟前后脚,老乌龟刚离开哪,王裕下一天就杀得当地妖鬼血流成河。


    王裕可是真的能干掉他的!


    给龟鬼吓得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睡觉都恨不得睁着一只眼睛站岗,生怕一个不注意就嘎了。


    这种前后脚的路线没有例外,要么他和王裕心有灵犀,要么王裕是在追杀他!老乌龟原本再气的心都气不起来了。


    就在前阵子,他又收到他前天呆过的碧波山庄附近,一个苟了千百年的老诡没了,龟鬼象征性同情地掉了几滴眼泪。


    跑!赶紧跑!再不跑他真怕下一个就是他!


    龟龟痛定思痛,北州是他王裕地盘,他跑去中州不就成了?


    听说中州有个书院,书院中有位从上古活下来的大佬,大佬奉行有教无类的理念,每个前去书院求学的都会指点一二,他老乌龟离仙道大成就差这几哆嗦,说不定,在那位诡神的指挥之下就开窍了呢?


    当场羽化而登仙不是美滋滋?


    揣着美好的梦想,老乌龟兴冲冲上路了。


    “您在看什么啊?”帮着把马匹拴好的监天司员工热情地给王裕拍马屁:“您看上了点什么,随便说!我去给您买!”


    少年扫过整条街。


    刚刚好像有谁对他抱了点奇怪的念头……


    监天司左右瞧了瞧:“您看那边豆腐花不错,我去给您买点。”


    豆腐花?


    老乌龟的眼前清晰起来,他面前的摊位不就是卖豆花的。


    他尴尬地抬眼,摊主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任谁见个大光头一脸杀意地盯着豆腐花都不会不害怕的吧。


    摊主赔着笑,捧过来一份豆花:“壮,壮士吃点?”


    怎么搞得他老乌龟像抢劫的?


    监天司拧眉:“地头蛇?”


    他们这段时间偶尔会遇见这种情况,一般来说,王裕会跟着地头蛇摸到他们的巢穴后一网打尽。


    问就是斩草除根。


    偶尔做点好事,监天司也不抗拒,感觉还做了一场心灵上的按摩,让人的心情海阔天空。


    老乌龟一听就糟了,王裕什么性子他还不清楚,怕是他等会就被嘎,这人杀人杀鬼从来不隔夜。


    被他盯上就糟糕了!


    老乌龟连忙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从兜里摸出一块碎银:“多谢,多谢。”


    摊主有些懵,坚持推拒:“不用,壮士,请您吃。”


    “不不不,你们这小本生意!”


    龟鬼谦逊道,


    快收!别逼老乌龟!


    在龟鬼的逼视之下,摊主迟疑地收下来了。


    龟鬼松了口气。


    身后的视线转开,好像听见王裕正在说:“不用,多谢。”


    看来这劫是过去了。


    “您也爱吃豆花?”


    监天司笑眯眯的脸突然出现在龟鬼面前。


    龟鬼浑身一凛,强装镇定:“试试。”


    监天司买了好几碗豆花,拿了刚做好的一碗在口中喝,搭话道:“老哥,您这儿是进北州,还是出北州啊?”


    龟鬼连忙道:“出北州,外出闯荡。”


    监天司:“哦——去哪啊?东州?听说那地富。”


    “不是,去中州。”


    监天司点点头,喝了口豆花:“大哥不喝?这豆花怪好喝的。”


    龟鬼动作一僵。


    哪有人买豆花不喝一口,像个傻子一样捧在一边的?还和聊天的人一问一答的。


    坏了,坏了,这人故意的。


    要是以前,有人这么套他话,龟鬼会当场教他一个乖。


    可今时不同往日,彼其娘兮,王裕就在身后看着啊!


    监天司又吸溜了一口豆花,抹了把嘴拍拍龟鬼的肩:“大哥,我们也往中州去,路上看见了,可以一起走。”


    他溜溜哒哒地往旁边的桌椅走了,似乎看出来了龟鬼没有恶意。


    龟鬼小心地扭头去看客栈,与门口一面容严肃的人对上眼,瞬间松了口气。


    呼——王裕不在呀,嘿呀!浪费他老乌龟的感情!


    不过好在躲过一劫,赶紧溜了!溜了!


    去中州?中州狗都不去!去个屁中州!


    南州!去南州!他去南州了总不能再碰上那杀星了吧!再遇上他就紫砂!


    ***


    一路上十分平静。


    就是监天司众人为了讨好他们有点用力过猛。


    岁娘纳闷:“监天司!顶顶大官儿!还是中州皇帝亲卫!要说看上你的武力也有点怪啊!人家继位都有麒麟气运庇佑,他们到底图你点啥?”


    王裕拿着抹布正在擦剑。


    闻言开了个笑话:“心,肝,脾,肺,肾?”


    诚心师太正在制药,她制药的主药材王裕从来没见过,但是泛着古怪的异香,听说是什么天地灵物的血肉,师太也不知从哪获得的,王裕猜测是路上采得蘑菇,其余的药材就是随她心思揉杂在一起。


    她为了让王裕吃药煞费苦心,经常弄点蜂蜜和山楂混进去,试图调制成糖丸。


    可惜王裕自己是个武学奇才,打遍北州无敌手。


    从小到老,无人争锋,别人只有挨打的份。


    师太的糖丸也就用不上了。


    岁娘有一搭没一搭地写着日记,猛然站起身,眼神突然犀利起来。


    “你不是说你是被捡来的?说不定你父母或者你兄弟是个中州大官呢!不然怎么劳心费力地让监天司过来找你?”


    诚心师太利落地指出疑点:“中州和北州相距甚远,且路途之中妖鬼横行,当年还是婴孩的王道友是怎么过来北州的呢?如今他们又是怎么认定王道友的身份无误呢?”


    十分有道理,但岁娘嘴硬:“一切皆有可能!那龙都有可能被乌龟噎死呢!”


    王裕擦着剑,有些出神。


    世界的真相?这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世界吗?


    他要对他说点什么?


    要是对他有恶意的话……他手中还有剑。


    一行人来到中州国都之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中州相比起北州的混乱,治理明显好上不少,若是走官道大路,只要自己不去招惹,便鲜少会惹到妖鬼。


    中州国都进出筛查严格,不过无所谓,他们还有为他们鞍前马后的监天司。


    也不清楚那位严肃的领头人怎么疏通的关系,王裕连剑都没被审查一下就被放进了城里,显然这群监天司职位并不低。


    明明中州王朝最近进行了皇位交替,交替过程并不体面。


    新皇是造反上位,造反当天连杀五位皇子皇女,四位死在宫里,一位死在宫外,有小道消息说,其实当时先帝还有一口气,没死呢,是被新皇直接送走的。


    就当着监天司的面,而监天司是当天第一个表忠心的。


    听听,听听,这里面深得很啊!这里的瓜好吃啊!劲爆啊!


    一个进入大众视野短短几个月的小透明,最后却“啪——”一下爆大冷门夺冠了!


    这不说个三年都不过瘾。


    至于皇位交替的动荡?咱们皇城脚下的老百姓谁不知道这王朝的继承人向来都很稳健,从不会闹出啥大动静!


    可这瓜可难得的要死!毕竟他成功造反了,还得到麒麟气运了!


    王裕一行人,给听得一愣愣的。


    监天司安排得极为妥当,先是吃了一顿中州特色菜接风洗尘,而后寻了处豪奢的客栈供他们休息,之后的安排还需要合计,邀请人没有那么多空闲,在见面那段时间之前,就好好感受一下中州的风土人情,花费监天司付账。


    三人就这么乐不思蜀地玩了两天。


    那日月黑风高。


    王裕回房的路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就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有种自己的后背在痒,自己却够不到只能打滚试图缓解的难受感。


    站在房门口。


    王裕猛然意识到里面有人。


    但他并不警惕,警惕心仿佛已经支撑不住睡下,他反而感受到了一种难得的安心。


    一种如同回到了羊水之际的安心。


    “吱呀——”


    王裕推开了门。


    听见了点啃糕点的声音,好像啃食过程中,糕点还在不停掉着碎屑。


    他的心正在乱跳,鲜血在加速流动。


    在理智之前,他的身体仿佛认出来了点什么。


    王裕手心渗着汗,紧张地拨开门帘走进。


    八仙桌边,一个扎着发髻,右额生角的小孩正趴在桌上偷吃他桌上的糕点。


    珠链晃动,小孩的动作一顿。


    王裕不禁屏住呼吸,小孩慢慢扭头,双手捏着糕点,嘴角还带着碎屑,他的嘴里压着半块糕点还没吞下腹,白嫩的脸颊顶出一个弧度。


    他的右额生着一只玉质的龙角,却并不衬得他邪气鬼魅,反而玉角反而显现出难得的可爱与纯澈。


    王裕的感觉在那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总有些人中意对称之物。


    想要对称的玉佩,想要对称的雕像,想要对称的楼屋。


    而他,好像遇见了与他对称的半圆。


    王裕感觉自己看到了一面镜子,他从那小孩的眼里,看见了一个相同的灵魂。


    人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人生初见却若久别重逢?


    王裕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就像一个被临时开考的考生怎么都没有解题的思路。


    但突然,一个随意的猜测猛然撞进他的大脑。


    血缘?兄弟?家人?


    会不会是你的血亲在找你?


    如果真的要解释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的话,或许只有这个可能了!


    眼前的这个孩子!是他的血亲!


    他不禁上前一步,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我,是不是,有血缘,关系?”


    处理完政务,等不急到第二天天明,深更半夜跑出皇宫,过来见另一个自己的燕游默默咽下了嘴里的半块糕点,随后颇为怜爱地注视着一脸紧张的王裕。


    是了,这个自己貌似喝孟婆汤喝傻了。


    第039章 官印


    真不记得了?


    真的没有印象?


    燕游眼珠子一转。


    小孩呜呜咽咽哭起来。


    他小燕游啊, 最近可是难得很呐!


    “我最近过得不太好。”


    “大姐在几个月前带着五哥造反,想要抢夺皇位,结果中途内讧,在宫门口杀了五哥, 二姐和三哥收到消息赶回来救驾, 结果和大姐他们同归于尽。”


    燕游忧伤地叹了口气。


    “我一夕之间死了四个姐姐哥哥, 父皇也被气得吐血,弥留之际,将皇位传给我,我就赶鸭子上架成了小皇帝。”


    稚嫩的脸上是错落的光影:“结果第二天,在宫外的四哥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见了,大臣们都觉得是我做的, 唯有看见了父皇传位的监天司信任我。”


    “他们事事架空我,对我阴奉阳违,背地里都在传我是轼亲之人, 众口铄金,我只不过是一个七岁孩童,连剑都提不起来。”


    “左不过是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父亲母亲哥哥姐姐,都死了去,成了个孤家寡人。”


    燕游忧郁的眼眸中荡漾出一种期待:“你是我最后的亲人了。”


    他不禁地上前一步, 轻声问道:“你不会也相信那些话吧?”


    王裕脱口而出:“怎么会!”


    小孩脸上猛然绽放出如花笑颜, 他的眼眸之中只有一个人, 那一个人就好像是他最后的救赎。


    王裕怎么能够拒绝,怎么可以拒绝。


    弟弟……他还从没有过弟弟, 他发誓他会对他好的!


    “那你愿不愿意……”燕游小心翼翼地从下往上观察,他咬了咬唇, 腮帮子鼓了鼓,明明是肆意的孩童阶段,却又有如此令人心疼的察言观色之能。


    “愿!愿意!”王裕等不及地回应道。


    “叫我一声小叔叔。”


    话语一出,王裕表情一僵。


    小孩扑闪扑闪地眼眸之中带着天真的期望:“我查过了,你是我堂兄的儿子,换句话说,你该叫我一声小叔叔。”


    什么?叔叔?


    他不是他的弟弟吗?


    王裕恍惚。


    燕游的脸瞬间灰暗下来,强作坚强:“没关系,不叫也没关系,我现在这样,你不想认我这个没用的小孩也正常。”


    他抿着唇,努力维持住活泼的表情:“我一定会努力的!努力不给你丢脸!”


    谁能忍心!叫就叫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王裕握住惊春,艰难地开口,他从没有那么一次这么结巴过:“小,小,叔,叔叔。”


    “哎——”小孩兴奋的尾音拖得一声长长的。


    王裕懵然抬头。


    只见一张高兴得不能自抑的脸,脸上飘着两团红,眼中含了半分戏谑,哪还有什么破碎小可怜的样子。


    也是,他一个小孩能差使监天司跨越州府,耗费无数心力去寻人,甚至还深夜溜出来,哪里像是被架空了!


    少年白净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


    该死!被骗了!


    王裕气愤地立刻起身,想要算账。


    知不知道践踏一个非常在意自己尊严的帅气青年的尊严,会发生什么严重的后果!”砰砰砰——“


    门外猛然响起极重的捶门声。


    “玉大侠冒犯了!我们有要事!”


    伴随着一声极重的踹门声。


    一个身材高大英武的男人跨步而进,他身着监天司司服,衣摆处的绣文乃是麒麟模样,他手扶着腰间的刀,锐利的双眸扫视过房间内,一看便是久经高位之人,正是监天司内新上位的得意人物——沈余。


    他身后齐齐跟进来好几个监天司,神色皆无比肃穆。


    这位名叫沈余的男人,他率先朝王裕行礼,示弱道:“贸然打扰,实非吾等之错,职责所在,还望见谅。”


    王裕冷冷地瞧他:“何事。”


    眼角里的燕游正捧着糕点吃得起劲,两口塞了三个,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


    王裕瞧着有点心急,生怕他噎着了,连忙倒了杯水,脸色更臭了,急着把监天司打发出去。


    沈余四处扫过内室,额间沁出一层细密的薄汗,他语含焦急:“您有没有见过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身着锦衣,头戴锥帽,一身华贵威仪之气?”


    这个形容……王裕忍不住垂眸去看圆桌边的燕游,燕游如他所料,吃得太急噎着了,正捧着茶杯大口大口灌水。


    华贵?威仪?


    不过……


    监天司,皇帝,等等,这小叔叔不会是自己偷跑出来的吧?


    王裕想到这,心里又浮现出一个疑惑。


    小皇帝就在眼前,还狼吞虎咽地吃着糕点,他们没看见?


    沈余很焦急,监天司擅长暗杀稽查,且追踪保护都是一把好手,可偏偏他们最该保护的总是莫名其妙在他们眼前不翼而飞。


    虽然留下了字条,但这种情况搁谁谁不急?


    王裕垂落的手掌心突然被塞进一张字条。


    他不禁垂眸去看,只见燕游笑嘻嘻地眨了眨眼,朝沈余努了努嘴。


    少年打开字条,字迹早已干涸,显然是提早准备好的:“在大堂等我,很快就到。”


    燕游伸手拉住王裕的手,轻轻摇了摇,会说话的眼睛里满是拜托和信任。


    心中一角迅速塌陷,无法拒绝。


    王裕默默把纸条递给沈余。


    对面的人不解地接过字条,警惕地打开来看了一眼,突然顿住。


    王裕总觉得自己哪里好像出现了些点变化,他沉默寡言,不善交际,疏于此道的后果就是对人的神色并不敏感,往往是靠着自身的直觉来进行与人相处,但此刻,他却感觉自己正在产生变化。


    那些细微的神情变化,那些他能够注意,却无法分辨的情感,突然在他的眼中清晰明了。


    王裕不禁微微出神。


    紧接着王裕就见证了人的表情能够有多少种变化。


    从一开始的震惊到绷紧的唇,到不自觉四周扫视到眼睛,再到苦恼思索的眉头,最后到崇拜钦佩的神色。


    沈余生动的用自己的脸上演了一副大戏,就差仰天长啸——陛下!当真是深不可测啊!


    怪有意思的喔!


    王裕默默想道,和正在偷笑的燕游对视一眼,双方眼里有着相似的情绪。


    沈余神清气爽地将字条收好,从容地朝王裕一拜:“辛苦玉少侠保管墨宝,吾等即刻离开,来日定向您赔罪!”


    一行监天司颇有礼貌地扶起被他们撞倒的东西,挨个鞠躬抱拳赔礼,井然有序地离开,还有两个人贴心地站在门边准备帮着关门。


    燕游则轻手轻脚地跟着监天司抬步走远。


    大门关上前一刻,这个调皮机灵的小鬼扭过头,弯成月牙的灵动双眸满含笑意,他稚嫩的手指竖在唇边。


    “嘘——”


    王裕一愣。


    半晌,房间内满溢少年肆意的大笑。


    ***


    前头的监天司正在带路,后背挺直,沉默寡言。


    两边是争奇斗艳的花卉,妩媚动人。


    一行人走在铺陈着鹅卵大小石子的小路上,石子,花园,怪石,水流,铺陈极富意境,道路两边更是抖动的花枝,芳香扑鼻,带来一份难得的惬意。


    寂静的氛围内。


    岁娘突然幽幽道:“就不嫌咯得慌吗?我在林子里走这种膈应路,怎么在皇宫里还走!”


    诚心师太微笑带着禅意:“岁娘说得对,贫道同样不理解,要不是停在这儿不太礼貌,贫道就不走了。”


    王裕一边走,一边脱口而出:“这路,养生。”


    岁娘呵呵两声,不置可否。


    监天司带他们走了皇宫的侧门进御花园,进殿前不仅卸了王裕的佩剑,还卸了岁娘的铃铛,镇魂铃能够让鬼以虚化实行走在阳光之下,岁娘手腕上只剩了师太送的养魂珠串,整个魂都有点蔫哒哒的。


    御花园的庭院内,他们从藤架之下走过,阴影落下,眼前亭子里坐着一个身着麒麟皇袍的孩子。


    明明仅有七八岁的模样,却气势极盛,在煌煌明光之下,威严不可侵犯。


    那根玉质的角更为他显现出几分神圣。


    岁娘下意识魂魄一凛,她总觉得眼前的皇帝哪里有点怪,有点怪不像人的。


    “见过陛下!”


    监天司在前方行礼,清澈的眼眸中是对亭中人的敬畏。


    后面的三人后知后觉跟着一同鞠了一躬。


    王裕忍不住抬头,只见端坐在亭中之人,突然朝他挑了挑眉,像是在说:“大侄子,你好呀!”


    王裕失笑。


    他们之间好像有了一个秘密,而人与人之间,有了秘密,就有了亲近的关系。


    而他们之间毫无由来的亲近更是一种锦上添花。


    岁娘和师太颇为拘谨地坐下。


    刚坐好,就见王裕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小皇帝身边,二人不由瞪大眼睛。


    但别管她们是什么想法。


    一大人,一小孩就已经开始聊了。


    这边说:“你看过朕给你送的信了吧?”


    那边答:“看过,意思?”


    岁娘吓得不行,卧槽!王裕!你这是和一个皇帝说话的态度吗?小心他弄死你啊!


    小皇帝笑嘻嘻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别人给我的!”


    剑客就不满地皱眉:“你!怎么,给我?”


    “就给你看看呗,你看朕这样,怎么可能自己去啊!当然要找个信任的人啊!”


    “呵。”


    岁娘胆战心惊,要动手了吗!王裕需要的话,她其实可以鬼身化剑来着!


    小皇帝:“哎呀——这不是真的没有别人了吗!就拜托你了!替我走一趟!”


    剑客:“为什么?”


    小皇帝:“我好奇,我真的非常好奇!说不定,他真的会给你一个世界的真相呢?”


    剑客皱眉:“噱头。”


    岁娘看出了点什么,稍稍疑惑,这怎么还没生气?


    小皇帝出价码:“路费我都给你报销,你只要代替我走过去,站在那个吊我胃口的家伙的面前,告诉他……”


    小皇帝附耳到剑客耳边,剑客虽然不习惯,但是还是弯下了腰,听了听他说了什么,二人窃窃私语。


    岁娘目瞪口呆,她不由扭头寻求师太的意见。


    嗯,还好,她也很震惊。


    搞到现在,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来他们关系熟稔,要不是小皇帝年龄不对,岁娘都能将他认成王裕的哥哥。


    不过,王裕和小皇帝到底什么时候认识的?在梦里吗?


    小皇帝说完话,加码道:“封你为中州使节,出使南州,手持官印,气运加身,如何?”


    他见剑客不为所动,轻声诱惑道:“南州王朝申国师一手遮天,出于两国情谊,未必不能帮忙找一找兄长,大庭广众之下,申国师知道该怎么做,不会对兄长不利的。”


    剑客的神色有些微动容:“好。”


    二人对视一眼,似乎瞬间心有灵犀地达成了交易。


    小皇帝微笑着挥手叫人:“拿笔来。”


    岁娘始终回不过来神。


    整只鬼都在发愣。


    王裕拿剑的手捧上官印,官印之上盘踞着小号麒麟,细腻的玉身在光下泛着别样的鲜活。


    麒麟官印!啊?岁娘茫然。


    就这么把官印给了?


    中州和北州离得不远,而中州的麒麟官印名镇四方,周边几州人大多都清楚麒麟官印的特殊,基本上是非中州人不予,非科举生不予,非外放官员不予。


    而王裕,一个北州人,连个科举都没参加过,居然聊了两三句,就拿到了中州官印!


    这简直就相当于猩猩在猿猴群里当了大官,带给人一种古怪非常的错位感。


    而这种不现实的情况一路持续。


    中州小皇帝对爱卿的赏赐如流水,先是赐了天子脚下的宅子,而后好几十箱珍宝搬了进来。


    大家伙虽然都见过尸山血海的大世面。


    但还没见过这种书山画海的“小场面”。


    王裕在北州确实名气大,偶尔被北州的城主逮住,城主想来招揽,绝大多数都是送几箱银子以示诚意。


    而这种不仅送名家书画,又送古董官器,还送金银玉宝的真的是头一份儿!


    甚至还派了身边亲卫监天司护送。


    监天司不仅被派来运送官印,顺便押运珍宝,而官印运送完,他们还特意留下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务必做到事事妥帖,尽管他们很快就要上路去南州。


    中州南州之间的战争,新皇有意终结,据说早已选派好使团,显然极其费心。


    王裕的名字在使团里挂个号,但他们却不必跟着使团的路走,他们挂靠使团的目的不是为了帮助和谈,而是方便王裕行事,他们甚至随时可以离开,不必听从于主使节指挥。


    就算是礼贤下士,这种宠信也太超过了,衬得过去那些想聘王裕当手足帮忙争夺北州统治权的城主,都像个丑角。


    王裕的赫赫名气和赳赳武力,在中州又没有什么号召力。


    “你跟我坦白。”岁娘不禁和默默抱着剑闭目养神的王裕说话。


    王裕睁眼瞧岁娘,只见女鬼的脸上满是复杂和诡异,这对她而言并不多见。


    北州混乱无序,什么都能瞧见,她如今早就不是迷魂林中缺乏想象力的女鬼了,遇见何种情况都能淡定自若。


    “你……”岁娘迟疑道,王裕严阵以待。


    “你是不是卖了心肝…….”


    “……没有!”王裕急道。


    真的没有吗?


    身为女鬼,她自认为她有发言权,王裕这人的心肝脾肺肾,闻起来一直很香。


    岁娘默默想道。


    第040章 倒霉蛋


    南州王朝和中州王朝积怨已久。


    其要追溯于上千年前, 中州王朝的夺位大戏之中,有个皇子叛出中州,溜到了南州谋生。


    南州湿林密布,各种族群混居, 各地的部落瓦寨层出不穷。


    那个皇子扎根在南州, 生儿育女, 在当地发展了数百年势力,某一个后代终在一日揭竿而起,靠着教派引入,压过了当地的巫蛊诡术,成功建立王朝。


    随后那个后代不断向外扩张,终是与同样外扩的中州相遇。


    二者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


    中州有麒麟和儒门, 南州有蛊毒以及各种引进的外来教派,二者相互敌对。


    中州门派虽然质量高,但是南州门派多啊!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


    况且他们同是一个先祖, 谁比谁高贵?


    连诅咒对方都会波及自己。


    二者之间也就这么僵持下来,成了多年的老冤家。


    南州多雨,空气潮湿闷热。


    森林植被广袤无际,遮天蔽日的树冠之下,几处倒垂的藤蔓落下,如同天然的饰品。


    兀得, 一条藤蔓动了动, 灵活地缠绕上树枝, 金棕色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林间的过客,针状瞳孔之中显出几分野兽的味道。


    到处都是绿, 绿得深深浅浅,却并不心旷神怡, 反而带着点令人作呕的黏腻。


    那树叶层叠的阴暗之处似乎更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


    窸窸窣窣地虫鸣混杂着偶尔几声鸟啼,在深不见日的密林之中格外令人心慌。


    到处都寻不见开阔的地方,一种久违的牢笼感顺着这些瘆人的植物笼罩整个队伍。


    “啪——”


    少年持剑削开挡路的树枝。


    越靠近南方,林子也就逐渐畸形诡异。


    偶尔还能瞥见长得与人脸相仿的树瘤。


    过度紧闭的空间挟带着湿闷,与空气中飞舞的小虫应和,焦躁便不由得跃上心头。


    师太的僧鞋上满是泥泞,她是打南州来传教的尼姑,是三人小队里唯一的向导,在南州密林之中长久生存过,此刻也只是略微烦躁。


    “南州的林子是这样令人痛苦,我们还没走到最深处,注意别吃进飞虫,”师太淡淡提醒,随后她指了指前方道:“贫道来过这里,认得路,走这里,我们很快就能出去。”


    “谁——”


    王裕猛然抽弓,冷冽的箭锋之下,参天巨树之上,几片枝叶正在抖动。


    几点腐烂的绿汁涂抹在枯白的树干之上,仿若什么东西被挤压后流出的脓液。


    “装神,弄鬼。”


    王裕抿了抿唇。


    树冠的压抑之下,人总会生出奇异古怪的情绪,容易被人忽悠。


    这种熟悉地形原住民的恐吓更是让人防不胜防。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岁娘朝着某个方向突然说道。


    她握住了了手心的镇魂铃,不禁飘踩着在空中挪动几步。


    王裕和师太对视一眼,双方皆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听见。


    “岁娘,什么声音?”诚心师太不由问道。


    几滴露珠从肥大的枝叶滑落,滴进水洼,荡出层层涟漪,倒映出岁娘郑重回忆的神色。


    “我听见了,鼓声。”


    岁娘的人皮鼓留在了迷魂林之中,但她过去常年累月的经历,让她对鼓声的敏感留在了心里。


    这种密林之中,为什么会有鼓声?这显然不是一个合乎常规的情节展开。


    “这种讯号,好像是求救的鼓声!声音里带着一点无力。”


    岁娘拧着眉道,她的心中有些许纠结。


    她在迷魂林也见过听过不少这种持续发射的求救讯号,但结果就是,大部分都是恶鬼诱食的伎俩。


    他们现在深处南州……若是陷入陷阱……


    “贫道跟着你去看看吧。”师太出言,她老神在在地扭了扭佛珠,耷拉的皮肉之中,她深邃的眼眸好似会说话:“贫道的理念乃是舍身,若是当真有个被困于此之人,那便是正好为贫道积了大功德。”


    “至于王道友,你留在这儿吧。”诚心师太歪头道。


    王裕有些不高兴:“一起。”


    但他表面上还是平静地举起了剑:“如过去,一样。”


    若是身陷囹圄之人,他会为此挥剑。


    若是诱骗劫掠之盗,他同样会为此挥剑。


    “那走吧!”


    岁娘拨开肥大的枝叶,顺着草枝压倒的小路一路飘动向前。


    那阵阵鼓声也愈发清晰。


    但很快,岁娘不由停下脚步,喃喃道:“有点太规律了。”


    就算是经年累月的鼓手也很难在紧急的情况之下,发出这等规律,轻重一致的鼓声。


    她定了定心神,身后的两个同伴跟了上来。


    “有花香味…”师太突然说道。


    王裕茫然地嗅了嗅,什么都没闻见,遂乖乖听师太解说。


    “这种味道,贫道似乎在哪处闻过……”诚心师太急急在大脑之中搜索,随后神色一松:“无事,不是什么要紧的鬼物,乃是成了鬼的槐,会在花季引诱行人。”


    这种东西对于已经有了蛊惑抗性的师太本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而已经成了鬼的岁娘同样具有相当的抵抗性,更何况她手握镇魂铃,本身就有蛊惑之能,这点花香在她面前不过班门弄斧。


    至于王裕,他不提也罢。


    “不过,”师太稍有不解:“他们现在就能够发出鼓声来吸引行人了吗?”


    “强盗?”王裕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岁娘拨开了最后的枝桠。


    一棵槐树出现在三人面前,它藏身在无数棵粗壮的树木之中,扭曲的树干之上刻画着诡异的纹路。


    在树心中央,一棵倒垂的头无力地倒在空中,整个身体已经完全被树干吃下,只剩下挣扎的口鼻还在艰难地呼救,声若蚊呐。


    在槐树周边,一个被涂上色彩的木人偶,穿着诡异,身上挂着大鼓,戴着白手套的手正规律地敲击着鼓面。


    三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王裕不禁想道。


    太可怕了,以后在林间走路一定要小心头,不然卡在树杈里真的很可怕!


    还未生出大多灵智的鬼槐,本能地在诱捕猎物。


    这种需要砍树的大动作,当然是交给惊春来做。


    “咻——”


    一支自制的土箭破空而来。


    王裕眉眼一厉反手挥剑,将土箭斩成两半,箭上的汁液混进林叶里,瞬间枯黄一大片。


    岁娘的铃铛正在摇动。


    蛊惑之音如同波浪一般向外涌去。


    高大的林木之间瞬间滑落下几个人形生物。


    “住手!”


    一个声音响起,与此而来的是,两声极其清脆的锣鼓声。


    只见一处高木之上,一身着黑袍的女子出现,她的面容严肃,脸颊之上带着几道用汁液化作的绿痕,她冷冷道:“树吃了人,树技高一筹,这不过是天理轮回,你们莫要插手,速速离去!”


    “若是搅扰建木神灵,别怪我们不客气。”


    “啧。”岁娘冷笑:“老娘这辈子听过不少滑稽的说法,你这都算是个中翘楚。”


    师太调整身形,挡住了树木中的可怜人。


    王裕抽出了背后的弓,站在了岁娘身边。


    “树吃人,树技高一筹,那我们现在人砍树,算不算得上人技高一筹?”岁娘问道。


    “强词夺理。”女子冷了眉眼:“你只是想救树中的人。”


    “呵……”岁娘冷笑一声:“树对你来说重要,你偏向树,人对我来说重要,所以我偏向人,老娘只是和你一样。”


    女子面目狰狞一瞬,嘴角抿得很紧,脸上的皱纹如同树的根系。


    “你不过一只恶鬼……”


    岁娘慢条斯理地晃动铃铛,反击道:“恶鬼以前也是人,好过你这不似鬼胜似鬼的伥鬼!”


    镇魂铃正在晃动,锣鼓的鸣叫声与清脆震耳的铃音相比稍显逊色。


    师太正在中心诵念佛经,经文明显带来了特殊的影响,抚慰人的心神。


    剑客手中的箭泛着冷冽的光,他的眸光如同一个狩猎的凶兽,他的箭或许从未落空过。


    林间横行的畸形枝桠微微抖动。


    紧张的气氛正在不断蔓延。


    “呃——”


    被树吃进口的倒霉鬼发出一声挣扎般的呻吟。


    双方的视线不由移动。


    她居然还没死。


    女子从脖间捞起口哨,口哨声悠长而清亮,她阴郁的双眸怒视岁娘。


    “我们走……”


    草木之间,数十个人影散出,消失在林木之中。


    岁娘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一下。


    “这群人什么来路?我们救了人赶紧跑吧?”


    虽然放王裕出去杀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王裕本身不适应树林环境,他们这边又还有一个人要护。”他们,很像,邪.教。”


    王裕一边狠戾地弄死鬼槐,一边沉声道。


    师太和岁娘帮忙把人从树中扒拉出来,闻言道:“南无阿弥陀佛,她们所说得建木乃是南州一个普遍的自然信仰,贫道见过很多信徒,这种算是普通的,她们还没有那么极端,更极端一些的,我们试图将人救出来的时候就动手了。”


    “那些狂热教徒大多早已被申国师所斩杀,其他的东躲西藏的,我们应该遇不上。”


    “那个所谓的建木神灵真的存在吗?”岁娘不禁好奇。


    师太摇摇头:“贫道也不清楚,可能有吧,谁知道呢?”


    反倒王裕默默插了嘴:“没有。”


    眼神非常坚定。


    “……”


    师太和岁娘平静地将目光投放回被拽出来的倒霉蛋身上。


    “来,施主,吃贫道一颗药丸,甜甜的,给贫道积一份功德。”师太和蔼地给倒霉鬼喂了颗粉白色的丹丸。


    倒霉鬼年岁很轻,长着一张稚嫩白净的脸,明明还未说话,也没睁眼,但单看脸,却始终有一种一眼瞧到底的清澈之感。


    她留着一头短碎发,发根齐耳,此刻凌乱地插着几片落叶,被岁娘嫌弃地拂走了。


    她皱着脸,嘴唇蠕动,看起来还能活很长一段时间。


    丹药在三息之间融化成液体,顺着她抬头的动作灌进喉咙里。


    齿间弥漫着一种极重的血腥味,让倒霉蛋不由得咳了好几声,眼睫挣扎着乱晃。


    她猛然睁开眼。


    “——”


    眼前是一双布鞋,鞋尖点在林地之上,轻飘飘的,仿若鞋的主人被人整个吊起。


    倒霉蛋咽了口口水,紧张地捂住嘴,不敢往上看一眼。


    随后无助地发现抱着自己的人是一个皮肉如蜡般融化的尼姑,而尼姑深邃阴郁的眼睛正定定地注视着她。


    倒霉蛋喉间逼出一口呜咽,挣扎着半退,身后猛然撞上一根柱子,那柱子颇像是人的两条腿。


    她不禁小心翼翼地抬头。


    只见一抹冷冽的刀光落在她的眼里,绿色的汁液顺着刀锋滴落,刀锋后是一双极其锐利的眼眸,仿佛沁着血,里面藏着尸山血海,令人心中一震。


    唇间浓重的腥味褪去之后,是极重的臭味,这种臭显然不是什么美好善良之物。


    倒霉蛋满脸绝望。


    温室里的花朵就算已经经历过些许风雨,在死里逃生之后难道不该收获宝物吗!怎么她刚出虎口,又入狼穴!来到这里的人都会经历这种苦难么!


    倒不如死了算了!


    倒霉蛋哆哆嗦嗦地从怀里举着出一张软纸,软纸轻薄,上面画着一个红脸绿衣大汉,一手握刀,一手捋须,似乎是一位将军的自画像。


    可令人心生古怪的是,画像明明本该是威严之态,但其圆润的勾画和颜色的填充都显现出几分可爱活泼之姿态,一如山间猛虎对膝上狸奴,让人不由会心一笑。


    倒霉蛋结结巴巴地叫道:“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关圣帝君在此!休要放肆!”


    三人:“……”


    这孩子神智不清了吗?在干什么呢?用符箓驱鬼吗?


    可是……这种奇怪的符箓到底哪个教派会用啊?


    正当他们疑惑好笑之际,只见那薄薄的纸张之上,手握青龙偃月刀的将军竟突兀地眨了眨眼,随后竟在纸张之上活动了起来!


    只听那黑脸汉子大喝一声,挥舞着长刀猛然冲破纸面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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