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嗯,好热……”
温珩坐在矮凳上,捧着粥碗欲言又止, “这两日,你都是去哪睡的?”
他心里隐约有些忐忑和回避,很怕对方说出类似于“无处可去”这种凄凉的答案。
……不不,应该不会,迎春客栈虽然满了,但南浔城这么大,总归还有其他客栈;再不济,灵鹿仙车也足够宽敞——
“没睡。”
“……”
原来还有更凄凉的答案。
顶着温珩愕然的视线,郁明烛抿唇解释, “有些紧急私事要处理,没顾得上休息。”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今天早上在膳房灶台边,抽空眯了一会。”
温珩: “别说了。”
现在已经凄凉到有些荒谬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心口。
那里正在砰砰跳动,像是微乎其微的良心往他耳边吹风——说,人不能,起码不应该。
反正也就只剩这一晚了。
明日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不相见。
就当是最后做个断吧。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 “那今晚还有私事吗?”
郁明烛坦白, “没有,刚才当着你的面,都处理完了。”
那几位横七竖八的倒霉私事,现在连尸骨渣滓都没剩下了,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不知不觉已是更深露重,长夜昏暗。
温珩说, “这张床榻,倒是足够宽敞。”
……
屋内黑下来,安静得可怕。
好消息是软枕和锦被都有两套,床面也大到绰绰有余。
坏消息是依据这家客栈花里胡哨的装潢风格,床褥纱帐不负众望地全都是金线大红,上面绣了大朵并蒂莲花。
软枕不红,软枕是蓝色的。因为上面绣是的戏水鸳鸯。
若是如掌柜当初采买物件,布置房间时,所预想的那样,眼下合该是一对浓情蜜意的道侣躺在上面,耳鬓厮磨,翻云覆雨。
那这些艳红的床褥鸳鸯便正好应景。
可惜不巧,床榻上的两人各怀心思,分得老远。
于是便显得一切都不合时宜,分外讽刺。
……
夜深人静,郁明烛却没什么睡意。
一阵浓重的水香从身侧隐隐约约散过来,是他先前从未闻到过的陌生香味。
还有在方才近距离接触时,那衣襟上的污渍……
夜色中,郁明烛听着自己沉缓的心跳声,眸光暗了几分。
温珩自己可能都没注意过。
纵使表面随性散漫,好养好活,其实挑剔得很,饭菜咸了不行,淡了不行,腥了不行,放了一丁点能去腥,但他不爱吃的葱姜蒜末,也不行。
不爱熏香,大多数时候,身上都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多余的味道。
更遑论是自己弄脏了衣裳,再招摇地一路穿回来。
所以……是别人!
郁明烛咬了咬牙。
温珩早上是跟那个姓陆的弟子一起出去的。
姓陆的去了醉春楼!
所以是醉春楼里有个“别人”!
与温珩长时间,近距离接触过,把香气染到了他身上,还不知怎么弄脏了他的衣襟。
郁明烛有种快要抑制不住的冲动,恨不得揪着这人的领子好好问一问,你去那种地方干什么!你让谁碰了你!你敢让谁碰你!
可他又心知肚明,他实在没有这个资格。
他就连睡在卧榻之侧,都不由放缓了呼吸,只敢贴在床边上,似乎生怕有任何可能被赶下去。
堂堂明烛仙君,卑微至此,可笑死了。
眼下,仅仅是一种莫须有的猜想,就在心中无尽头地发酵疯长,让他止不住地心烦意乱。
方才体内被强压下去的躁动又尽数翻腾起来。
或许是受环境影响,连带着些陈年旧忆,一起从心底钻出来。
……
那一年的魔界格外动荡。
老魔君残暴不仁,魔渊的穹顶数百年来不见天光,始终阴暗如蒙着一层血雾,无禁城中更是杀伐不断,日日腥风血雨。
所以当叛军杀进仙哭殿来时,老魔君手下居然没有哪个部下心腹前来支援。
偌大的仙哭殿被血洗屠杀,魔侍魔兽横尸遍地。
郁明烛亲眼看着昨日还笑盈盈塞给他一把米花糖的慈爱堂叔,今天就亲手将他的父亲劈成对称两半。
屋外厮杀声震耳欲聋,有垂死的魔类召出雷电,亮白的闪光一划而过,刹那照亮了溅满鲜血的魔尊宝座。
他的堂叔单手提着他父亲的首级,血淋淋的粘稠液体往地上滴。
堂叔转过身来对他笑着, “君婴,你从小就最乖最懂事,今天便自己选个死法吧。”
那时候的郁明烛还比他堂叔矮整整一个头。
他拼死反抗,像只遍体鳞伤的困兽。
直到被一脚踹进血湖,沉了下去。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还颇有些好笑地想,人间都说万生死后要下地狱,见阎罗。也不知地狱与魔渊,阎罗与堂叔,究竟哪个更可怕些。
可是睁开眼,他看到是的竹床青帐,云雾桃花。
以及被他压在身下,面带愠怒的青衣仙人。
玉珩仙君的名号太响亮,魔渊里没人不认得。
那一瞬间,郁明烛应激地差点祭出杀招。
可是仙人似乎全不设防,兀自起身挽着长发。
那件青雾似的纱衣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清晰可见流畅的腰线没入腰封,如瀑般的墨发尚且带着出浴后潮湿的水汽,三两下被玉手轻巧挽起,又横插一支桃花木簪。
郁明烛自小冷静理智,惯会计较得失。
魔渊处处都是堂叔的眼线,他身受重伤,回去了肯定没有活路;
人间大多憎恶妖魔,一个不慎暴露身份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随云山地处偏僻,又有仙人坐镇,无论是仙是魔是人,都不敢轻易踏足……
太多太多,数都数不尽。
最要紧的是,玉珩仙君似乎没看出他的魔族身份!
那这其中可周旋的空间就太大了。
他一直以为当时攀上仙人的衣袖,哀求仙人让他留在随云山,都是下意识的理智思考,利益使然。
可是几年后的一天夜里,空空荡荡的仙哭殿烛火寂寥,郁明烛一身酒气地仰在魔尊宝座上,偶然回想起那一幕,才惊觉当时的自己根本没计较任何利益得失。
那一刹那,他只是嗅见了淡淡桃花香,想去人间走一趟。
……
仙人说他没有钱,就得用苦力来赔。
所以他顺理成章地在随云山住了下来。
人间常有不平,玉珩仙君不经常待在山上。
有时离得近,几个时辰就能赶回来,有时离得远,要三五天。若赶上仙人有兴致,在周遭喝茶逗鸟,便要拖上十天半个月。
除了玉珩,山上还有两棵小藤化作的童子,傻傻的,好糊弄。
这种情况下,他要暗中做任何事情都很方便。
于是他窥破了随云山灵池与魔渊血湖相连接的秘密,暗中联系魔族旧部,某一天,还借着下山买菜的由头,悄悄去人间一座小城杀了几个潜逃的叛徒和内奸。
郁明烛立在巷子阴影里,面无表情地擦着指尖污血,带着重复过千百遍的熟稔。
顺便怠懒地琢磨,该找个什么借口糊弄玉珩仙君,让仙君放下戒备。
他的身影冷寂,落寞,如同被罩在一点光亮都没有的永夜。
就在这时,一墙之侧,忽然传来苍老悠长的叫卖声。
“山楂雪球,又酸又甜的山楂雪球——”
……
那天傍晚细雨缠绵,到了夜里,已经是雷声轰鸣,倾盆大雨。两棵小藤化出原型去山崖上淋雨养神了。
屋内熄了烛火。
仙人要在床上安睡,而他便躺在外面的美人榻上,暗中调息疗愈经脉。
那时候他还不能稳定地压制体内凶煞魔气,一个不慎,便心魔发作。
他剧烈喘息着,肆虐魔气在体内横冲直撞,几乎压碎丹田。
只差那么一点,他就要沦为丧失理智的——
“怎么了?”
玉珩倚在屏风边,神色淡淡,肩上松松搭了一件外衣。
霎时,郁明烛血液停流。
因为仙人看过来的目光毫无波澜,可肩背却若有似无地侧着,那个动作郁明烛很熟悉,是出招起势的迹象。可能下一秒等着他的,就是不留余地的杀招。
他不知道自己方才将要入魔时,有没有露出萦绕漆黑的魔气。不知道仙人究竟有没有看穿他的身份。
他强行安耐着心中的慌乱,喘着粗气,轻声掩饰, “没什么,外面的雷声太大,我做了个噩梦……”
玉珩又瞧了他一会, “……哦。”
说完,肩背一松,打了个哈欠,轻飘飘地回去了。
又好似方才的杀意只是错觉,仙人无知无觉,浑不在乎。
郁明烛不喜欢被动,不打算跟个怨妇似的冷在屏风外翻来覆去地纠结,他刚才想杀我,他刚才没想杀我,他刚才想……
他选择直截了当,跟了上去。
玉珩刚坐到榻上,与他四目相对, “?”
郁明烛眉心一抬,眼尾一落,谎话章口就来, “外面一直在打雷,我总是睡不安稳……”
他怀里还抱着枕头,心思一目了然。
玉珩默了一阵,问, “要我施法把耳的你朵堵上吗?”
郁明烛摇头, “屏蔽雷声,还有闪电……”
玉珩: “眼睛你还不会自己闭?”
郁明烛: “……”
仙人不解风情,或许也是主观上不想解。
郁明烛抿了抿唇,正要转身退出去。
忽然又听见仙人止水似的声音,意味深长, “若你出去自己睡,是不是还要做噩梦?”
郁明烛默了默,掌心微微出汗, “……是。”
仙人说, “那就过来吧。”
随云山仍然是笼罩在一片浓云雷电之中,一方小竹屋像是飘摇风雨中的小舟。
青帐内,仙人背对着他,如瀑长发铺在身后素色的软枕床褥上,只能看到白皙流畅的耳廓与脖颈曲线,呼吸匀称,似乎已经睡熟了。
就这么将后背一点防备都没有的露在他眼前。
郁明烛喉头一动,魔族杀戮的本能在体内隐隐作祟。
他又开始算计那点可笑的得失。
杀了玉珩仙君,挖出一颗灵力纯澈的内丹吞吃入腹,于修为提升大有裨益,甚至,他以后都不用再受心魔困扰。
剩下两个童子不足为惧,他还可以堂而皇之地霸占随云山以及灵池入口,打通魔渊与人间的暗道,杀堂叔一个措手不及。
魔族一向以强者为尊,他有了这么一桩显赫的功绩,定有无数助力被吸附而来……
他唯一能杀玉珩仙君的大好机会摆在眼前。
错过了,可就再也没有了。
郁明烛不可控制地抬了抬手,假装那只手只是无意间压在耳侧。
可是玉珩忽然转了个身。
屋外雷声震耳欲聋,仙人的面容却安宁恬静。
鸦黑的睫羽纤长垂落,在眼下缀了一片阴影,面色冷得过分,却又因殷红薄唇而不显苍白。
眼眸未睁,薄唇微启,似是带着某种暗示。
“别乱动,别吵到我睡觉。”
那道声音能抚平一切波澜。
郁明烛心里陡然一静,忽然将所有的不安和慌张,得失与算计都抛到了脑后。
说来好奇怪,原本仙魔对立,不共戴天。
可是偏偏,纯正的魔血能和缓仙人的天劫之苦,仙人的气息又能平歇他肆虐的心魔与邪祟。
那居然是他有记忆起,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
宁渊: (跟吃瓜小魔比比划划)我生等着没人,进去看了,真是好大一张床!
小魔:芜?!
(梗出自知否大娘子和墨兰)
久等啦!
——
第42章
波澜又起
之后……
之后他们也没少在一张床上睡。
今天是外面打雷下雨做噩梦了,明天是美人榻破了个窟窿,后天生病了要人照顾,大后天天气好冷我们挤着暖暖。
什么荒谬的理由都有,反正郁明烛总能想到各种办法蹭到玉珩仙人枕边去。
再后来……
心魔与天劫,不巧赶到了同一天去,事情就变得无法言说……
南浔夏日的夜晚也带着暑气,窗外微燥的夜风吹进来,温度不断上升。
天快要亮了。
郁明烛都快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还是在做梦,只觉得呼吸越来越重,破碎的回忆催动体温一点一点攀升至灼热,气血齐涌。
温珩睡得迷迷糊糊,觉得热,下意识用手一推,把上半截被子推下去。长腿又往旁边一屈,想挪个凉快地方。
等那一片也被捂热,他就再挪,翻来覆去,睡得十分不安稳。
直到他翻了个身,膝盖一抵,抵到了一处坚硬。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
“怎么这么热……”
温珩嘟嘟囔囔,非常不满意,换了个方向继续找凉快去了。
他浑然无觉。
身后,郁明烛半是崩溃半是无奈地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翌日清晨,天光破晓。
温珩半梦半醒,感觉旁边的人轻手轻脚起了身下床。
那人轻声问他:
“半个时辰后,我启程去南海,你……当真不随我一起?”
温珩睡得迷迷糊糊,没听清楚去哪,只听清了后半句一起不一起。
那定然是不要一起的!
他困倦得用鼻音嗯一声,团着被子又将脸往里缩了缩。
郁明烛仿佛依旧和缓,甚至帮他掖了掖锦被, “也好,那你再睡会儿。早上天气有些凉,别再蹬被子了。”
只是那语气终究沉冷几分,似是压抑着异样的汹涌情绪。
半晌,复又沉着嗓音一字一顿, “你会留在南浔,等我回来,是吗?”
温珩指尖微蜷,仍旧未睁眼,轻轻嗯了一声。
“好。”郁明烛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按下心头的不安与躁郁。
那便……再信一次。
最后一次。
他伸手,用指节轻抚了抚跟前细嫩如玉的脸,声音低沉嘶哑,轻不可闻。
“别再骗我,否则,我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何等荒唐事……”
……
迎春客栈外已经备好了鹿车。
鹿车边上立着一道黑衣人影,暗金纹腰封裹着劲瘦腰肢,帷帽遮了大半张脸。
北昭有晨练的习惯,一伙人正好就着客栈后院练练拳脚。
元明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无意间一瞥——
他用胳膊肘怼了怼元修, “哎,你看那人,怎么那么眼熟啊?”
元修循声看去, “有吗?”
“……蒙着个脸也看不清啊,是你的错觉吧。”
元明: “脸虽然看不清,但这个身形总让觉得在哪里见过,嘶,是谁呢……”
说话间,明烛仙君从楼上下来,自顾自进了鹿车。
黑影在旁帮他撩起车帘,刚好一阵风吹过,将帷帽上的黑纱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陌生的侧颜。
元修道, “你看,我就说是你的错觉。别多想了,明烛仙君身边跟个随侍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你再走神,小心大师兄一会儿过来踢你。”
元明讷讷哦了一声,跟着元修对了几拳,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但再回过头时,鹿车已经扬尘而去。
而那陌生面容的黑衣人也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喘着粗气,定下神来。
或许…真的是错觉吧。
一个时辰后,天空中已是阳光正好,惠风和畅。
北昭弟子结束晨练,乌泱泱四散而去。
迎春客栈这些天被包了下来,掌柜小二乐得清闲,也不在大堂里多待。
空无一人的客栈内,黑影慢慢上了楼梯。
旋即,门扉一开一合,闪进了天字一号房。
层叠红帐掩着榻上光景,朦胧看不真切。这种点起红烛就能凑合洞房的场面着实挺有冲击力。
真是好大一张床!
宁渊顿了片刻,决定当没看见。
他一步步逼近床榻, “又见面了,玉珩仙君。”
没人回答他。
只有敞开的窗外吹进一阵风,将红纱吹得摇曳生姿。
“仙君聪慧,很多事情,大抵都已经猜到了吧?”
宁渊继续说着,低低笑了一声, “我跟着尊上这么久,唯一的好处就是听话,他也因此最信我。”
“按理说,他让我暗中看着你,我本不该多事露面。”
“可大计将成,指日可待,容不得丝毫差错。”宁渊道, “我家尊上是个奇怪脾性,既舍不得杀您,又别扭着不愿将喜爱宣之于口。”
“我思来想去,不得不登门叨扰,替他来问上您两句,日后纵使被罚至挫骨也无怨言。”
他说到这里,语气微寒,手腕一翻凭空划出一段蛇链软剑,指节轻缓摩挲,似是蓄势的杀意。
骤然冷下的温度中,宁渊缓缓问: “若来日冤家路窄,仙魔不共戴天,仙君您之所选……是否与百年前一样?”
话音落下,静了许久。
他絮絮叨叨说了这么许久,红帐内始终没有应答。
宁渊蹙眉等了一阵。
总算觉察出不对劲,心头骤然一紧。
他将白练一甩,强劲的布刃破空而去,爆出的凛冽气劲直接将红纱撕成碎片,漫天飘舞。
他错愕地睁大眼——
因为那床榻上早已空无一人。
叠得整齐的绣被压着软枕,早就散了温度。
……
南浔城的夏日少有这样的艳阳天。
街边绿树荫浓,百年字号的茶馆刚开门,三三两两的来客陆续进店,满店茶香,人声喧闹。
说书人坐在门口板凳上,摇着蒲扇晒太阳。
忽地面前多了一道人影。
他抬起昏花老眼,逆着日光看过去。
眼前是位面似冷玉的少年人,靛纱袍青玉冠,腰间佩银白长剑。
明明是初夏,却裹了一件白狐大氅,似是极畏寒冷,底下露出的手腕也是苍白纤瘦的。
少年人开口,声音温润清冽,如泠泠山泉, “敢问老先生,去南海蓬莱宫的路要怎么走?”
说书人回过神来,哼哼了两声,讳莫如深。
“南海蓬莱宫,那都是人们闲来无事的传言,子虚乌有的地方,哪来的什么路呢。”
“旁人说是子虚乌有,但您见多识广,心中自然知道究竟是真是假。”
少年人抬了抬唇,将冠上玉簪一拔,塞到他手中。
“价值连城的青髓玉,换您一个小道消息,怎么样?”
待少年人离去。
旁边的茶倌凑上前, “先生,这是什么玉啊,怪漂亮的。”
“自然是人间难得的好玉,我活了百来年,也就只见过两回。”
说书人说着,将玉簪举起,透过阳光看里面润透的纹路玉色。
玉簪后映着长街行人,少年人的背影逐渐遥远。
说书人忽地一顿。
他自小无父无母,在这家茶馆安身立命。
有一年他七八岁,还是个小茶童时,端着一大壶烫茶招待客人,脚下一个没留神,险些栽进了一位来客怀里。
那位青衣来客一手按着他的肩,帮他定住身形;另一手轻巧一揽,将摔出去的茶壶稳稳接了回来。
他一时间怔住了神。
掌柜冲过来,一边朝着客人道歉一边拧他的耳朵。掌柜一向刁蛮暴躁,逮着机会就用藤条打几个小茶童的手心。
他看着来客被洒出热茶烫红了的手,慌张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但却听那人随口似的, “无妨,他才多大。”
轻描淡写六个字,帮他免去一顿藤条之苦……
百年之间,这段记忆在遥远的岁月里早就模糊了,茶馆人来人往,那张匆匆一面的脸再出众,也根本记不真切。
可是眼下,说书人看着远去的一道背影,不知怎么,忽然就又想起来了这段往事。
画面分外生动,恍如昨日才发生。
真是怪了。
正想着,忽然又一道影子踏到了身前。
是个满脸凶蛮的壮年,肩头横架一柄长刀, “老家伙,去南海蓬莱宫的路怎么走?”
回忆被打断,说书人也没个好脸色,仍旧是那套说辞, “子虚乌有的地方,哪来的什么路——”
话音未落,他陡然被人掐着脖子拎了起来,话头和呼吸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艰难发出嘶嘶的喘气声。
里面的客人惊慌逃散,旁边的茶童想要上前阻拦,却被一脚踢到了柜台边,脑袋磕出砰的一声,晕过去不省人事。
凶蛮壮年嗤笑一声,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不想死就赶紧说!”
说书人正憋得满脸通红,心道你倒是松一松手让我说啊。
旁边传来一声, “放肆,莫要无礼!”
壮年松了手,说书人跌在地上,循声看去,是位穿太极道袍,鬓发花白的老者,面上一派慈祥笑容,不疾不徐道, “座下弟子一时莽撞,先生莫怪。”
壮年冷冷哼了一声,脸上的腱子肉都在颤抖。
说书人: “……”你看我敢怪吗?
“先生,若是不想惹无妄之灾,还是尽早将南海之路说来为好。”
来者彬彬有礼,可出口,一点都没比方才的壮年客气多少。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片刻后。
总算能送走这两尊大佛。
身着太极道袍的老者还没忘一甩拂尘。
“老道剑宗乾坤峰,璇玑真人,多谢先生不吝告知。”
————————
前方预告:南海有大型醋罐子现场,以及,坏蛋要登场搞事啦
——
第43章
好热,好难受……
半月后。
波澜平静的海面上,一艘硕大的黑船缓慢航行。木檐飞角,流苏垂挂,数不清的窗柩明灭相间,甲板上偶尔传来踩踏木板的吱呀作响。
船侍领着一位看起来清清冷冷,恹恹弱弱的青衣少年,停在了长廊尽头,一手提着灯,一手咔哒开了一扇门。
“这位客官,您就住这间屋子,左边的床位。”
屋子里面带着股潮气,中间垂了几层白纱,又叠了珠帘,完全将空间一分为二,看不到对面的情形。
船侍正要退出去,忽然又被拉住了。
眼前之人压低声音询问, “另一边是?”
船侍道, “哦,说来也怪,这条航路荒僻,一个月才出一趟船,坐船的也没几个。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有一批客人将全部厢房包下,只剩这一间。若要坐船,不得不委屈您二位同住。”
“至于那边的另一位客人……”
船侍一顿,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几圈。
另一位客人长得虽然好看,可气场却太强了些。一身墨金锦服,垂着眸子睨人的时候,能让人从脚底凉到天灵。
眼前这位白净文弱的小公子,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不过他们这是艘黑船。
海上嘛,就算弄死了一两个,丢进海里就是。
这么想着,小船侍半是哄骗半是安抚道: “您不必担忧,里面那位客人除了不喜吵闹外,没什么不好相处的。”
……
船侍合门出去了,地板随着海浪微微晃动着。
温珩抿着唇,眼底惊疑不定。
方才刚一踏入厢房,就有一股浅淡幽邃的沉香扑面而来。
那一瞬间的熟悉感涌入心头,他差点心跳骤停。
事情总不能……这么巧吧?
温珩一直紧盯着对面。
直到大浪下,船身一个晃荡,将靠窗的珠帘晃开了一隙。
那边的衣桁上,静静搭着一件玄色暗红的外袍,领口压着张扬的金线,腰封还嵌了朱砂色的玉石。
这么短暂的一眼,让温珩心头松了松。
应该是他多心了。
明烛仙君一向喜爱白衣,出门在外,应当不会穿得这么张扬。
况且天下这么大,何至于两个人就能撞上呢。
温珩放下心来,从褡裢里取出一个木匣,木匣打开,苦涩草药味弥漫——
阴阳见灵草。
当时崇炀转达忌口时,尚且带着一身酒气,自己的舌头都捋不明白。
“哦对了,她说,热的话,喝茶喝水都行,但千万别喝酒,否则……就,就怎么来着?我也忘了。”
“总之你最好找个没人的地方吃药,免得出了事,被人钻空子一刀杀了,或者做出什么丑态,丢人现眼。”
温珩点头, “我懂,假酒害人,服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说完,顿了片刻,又诚恳问: “我有生之年,能听你这张狗嘴里吐出一句好听的话吗?”
崇炀回复: “事真多,滚犊子。”
……
他本来是想找个机会吃药的。
可这一路紧赶慢赶,哪有时间找没人的地方玩自闭。再等到了南海……还不知是什么情形。
算来算去,也只有趁着今晚。
反正对面是个没什么动静的闷葫芦,应当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阴阳见灵草入口化作一股灵息。
外面夜色深了。对面也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估计早就睡下了。
温珩侧身躺在榻上,清晰感受到体内灵力运转。
那些积淤许久的藤毒再被一点一点消化吞噬,经脉逐渐通畅,灵力逐渐纯澈。
以及腰封里面那半块墨黑碎玉在隐约发烫,如同积蓄着什么力量,将要磅礴而出。
他闭着眼睛,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隐约想起许久之前,天空铺了一层火红晚霞。
……
随云山桃花开得绚烂。
他倚在树上,揽着一壶酒喝,沧浪衣摆随着风飘飘荡荡,四周落花遍野。
青临和青川在树下拢着袖子下棋,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郁公子好久没回来,我都有些想他了。”
“嘁,你是想郁公子,还是想郁公子的桃花酥?”
“你敢说你不想?”
“我……我是替仙君想一想。仙君数月都没吃到桃花酥了,肯定十分想念。”
树上的仙人睨过来一眼, “你们两个嘴馋,别捎带上我。”
两个小童子蔫蔫, “……哦。”
他俩安安静静下棋,本以为方才那个话题就算结束。
半晌,忽而又听树上一声轻叹: “他自有他要回的地方,怎会长久留在随云山。”
仙人说得极为轻缓,转眼声音尽数消散于浸着花香的风中,也不知是在跟他们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落下一子,青临抬头望去一眼。
树上仙人神色淡淡,似乎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几个月前,郁公子走得无声无息,没说去处更没说归期,他和青川都失落了好一阵子。
唯独仙君一直都是淡淡的,叫人看不出丝毫异样。
好像那人来了又走,只不过是一段可有可无的短暂插曲,让平静无波的池水生出几圈波澜。
但点到为止,水过无痕,留不下一点痕迹。
只有那天,青川无意说了一句, “今年随云山的桃花,似乎比往年繁茂。”
他才见仙人落笔一顿,纸上晕开墨渍。
那双狭长冷淡的眸子低垂,鸦色长睫遮掩了眼底微妙的情绪,没让任何人察觉。
他方才知,世上能让清心寡性的玉珩仙君“在乎”的人与事虽不多,可郁公子早已跻身于中,甚至至关紧要。
天色渐渐黑了。
玉珩将一壶酒喝尽,绯色面颊染上醉意,就在星月雾岚间沉沉睡过去。
明日的随云山,应当也是远离尘嚣,清净得没有丝毫烟火气。
就像在那人来之前,他所度过的,所习惯的千百年漫长岁月一样。
青衣仙人带着几分凉薄无趣的笑意阖眼入梦。
却不料等再睁开眸子,大亮的天光中,陡然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那位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微微低头看向他,下颌被镀上一层光晕,唇动了动,大抵是在说, “好久不见。”
——无论再怎么压抑含蓄,那句微沉沙哑的话语中滚烫的思念无所遁形,叫人轻而易举就能看穿。
明明是久别重逢,可不必多问离别的缘由与因果。
仅仅目光相触,便似捅破了破晓时分的窗纸,那些曾经没有言说的思绪尽可放肆地宣之于口。从此长夜消散,天光乍明。
于是仙人带着宿醉的怠懒,心照不宣,哑声回了一句, “明烛,我亦十分想念你……”
……
温珩陷进回忆里,梦呓似的低声。
不知不觉就将梦中之言说了出来。
话音刚落,帘子那头“当啷”一声。
像是惊愕之下,不慎摔了什么杯盏。
这一声又惊醒了温珩。
浑身发热,口干舌燥。不适的燥热感来得无比汹涌。
温珩没空管隔壁的闷葫芦为什么惊愕摔了杯盏。
他浑身发软,跌跌撞撞下了床,一心想扑到桌边倒水喝。
船上的水给的很吝啬,就那么一小壶,还配了个不到巴掌大的杯子。
他急着喝水,仰头就灌。
“噗!咳咳咳——”
然后扒着桌子猛地咳嗽。
这根本不是水,是酒!
船上淡水不易储存,送过来的是船家自己酿造的米酒!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运气一向很稳定,稳定倒霉。
几乎是片刻,体温迅速上升,浑身血流加速,藤毒的寒凉和烈酒的灼热在体内抗衡,两股气流你死我活地打起架来。
他手中壶也摔了下去。
随着“咚”的一声。
帘子那边忽然应声而动,一道人影急促地挑开珠帘,到了面前。
温珩只来得及看到面前描银的锦靴和玄色衣摆,就被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他急促呼吸着,下意识五指一拢,攥紧了那人的衣襟,戒备道: “谁……”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别说话,喝水。”
郁明烛把他放在床上,又从腰间解下水囊,拖着他的头给他喂了几口淡水。
同样带着几分愕然。
先前问过好几次要不要同行,明明都推拒了,怎么又不声不响地跟了过来?
不,不是跟过来。
根本是温珩从一开始就在故意哄骗他!
什么乖乖留在南浔,什么跟师兄历练,都是假的!都是为了把他哄走,再悄无声息逃跑!
还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
若非今日他恰好在同一艘船上,恰好在同一间厢房内……
那种失控带来的焦躁疯狂滋长,让郁明烛体内野兽一样的魔族血脉顷刻间翻涌滚烫,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竭力克制住暴戾的气息,将注意力灌注于眼前状况。
厢房内只剩船体隐约的吱呀声。
床上的人急促喘息着,双眸失焦,像是难受得厉害。
一壶水喝尽,郁明烛伸出手,抵着他的额头, “还认不认得我是谁?”
掌下温度烫得跟热炭似的,温珩极艰难地扯了扯唇,没发出声音。
看上去神志不清,哪里还能认人?
郁明烛皱眉: “你安生躺着,我再去找船侍要些……”淡水。
话音未落,陡然天地倒转。
他被压着肩膀一把扑到床上。
刚才还意识不清的人,这会明目张胆跨坐在他腰上,揪着他的领子压了下来。
郁明烛蓦然睁大眸子, “温珩,你——”
余下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双唇相贴,炽热的柔软莽撞研磨着,疯狂燃烧理智。
温珩大脑中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清楚,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依旧深陷在回忆。
他只是在嗅到那股近在咫尺的沉香味时,一切理智分崩离析。只能凭借着本能想索取更多,想贪婪地将一切占为己有。
可他毫无章法地亲了一阵,不得要领,亲了半天反而将自己亲的喘不上气,心跳全乱。
于是半羞半恼咬了咬对方的下唇,将头埋进那人的颈窝, “好热,好难受……”
郁明烛闭眼,竭力压抑着眼底的灼热,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话未出口,怀里的人低声呢喃, “帮我。”
郁明烛: “……”
温珩视线模糊,看不清身下之人陡然沉下的眼神。
只感觉身子忽地一空,被一个翻身反压在了下面。
而后唇齿纠缠,那人攻势凶猛地扫开了他的唇缝,带着血腥味的吻登堂入室,得寸进尺。
温珩被亲得浑身发软,下意识想要推拒,可手碰上凌厉饱满的肌肉,即使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蕴着惊人的热度,又烫得他一缩。
他以前怎么不曾发觉,郁明烛宽肩阔背,体型……居然比他大这么多。
纯粹魔族的血顺着唇舌滑入喉咙。
体内浑浊被短暂压制,神识微微清醒过来。
温珩当场就要反悔,睁大眸子仰头躲避: “别,郁明烛……”
却正好把白皙的喉送到那人唇边。
于是反悔也来不及了。
被咬住要害的刹那,他浑身一抖,彻底崩溃。
就像被野狼叼住了后颈,动弹不得的狸猫一样,躲无可躲,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拆吃入腹。
亲吻更加猛烈,连喘息和开口的机会都不再留。
他绝望地呜咽一声,颤抖的指尖攥紧玄色衣襟,留下深深的印痕。
突然。
外面一阵吵闹,噔噔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船侍猛地敲门, “出事了,两位客人,快醒醒!”
敲了半天,里面的人或许是没听见,没人理他。
船侍一咬牙,匆忙推门而入。
还什么都没看清,眼睛上就蒙过来一段红绸,用灵力驱使着,死死挡住了他的视线。
里面传来一声: “有事快说!”
嗓音嘶哑,里面压抑浓重的欲色和燥热,带着重重的不耐烦的杀气。
小船侍吓得一震,也不敢拿掉蔽目的红绸,也不敢吱声。
里面的人像是已经忍耐到极点, “没事就滚出去。”
“……不不,有事,有大事!”
小船侍回过神,连忙颤抖道: “咱们的船遇上了风暴,海里也有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攻击,弄得船舱底下漏水,现在请各位客人都到甲板上去!”
他话音刚落,就被一阵罡风推出门外。
“知道了。”
而后“啪”的一声,门贴着他的鼻尖合上。
船侍: “……”
厢房里。
合门的瞬间,温珩趁机推开郁明烛,努力平复着气息: “怎么是你?”
他本是想问,你怎么恰好在这里?
但听起来,就像是他大梦初醒,不可置信。
郁明烛一怔, “怎么就不能是我?”
旋即,似乎想到什么,他一把拉过温珩的手腕,眼底怒火翻涌, “难道你刚才亲我的时候,不知道是我?”
温珩明白他误会了,正要解释,又猛地收住了话头。
怎么解释?
难道要说,不是的,我一上来就认出是你了,所以专门逮着你亲的。
这合礼吗?
简直……不成体统。
于是在他沉默的期间,误会进一步发酵。
郁明烛不可置信地咬着牙一字一顿: “温珩,你给我说清楚,难不成今日随便换个人,你都一样亲他?你都一样……”
压迫感不断逼近,最后一字音落,郁明烛已经将他抵在床榻上一小方空间内。
“用那种语气让别人帮你?”
温珩头皮一麻,企图耍赖, “没有,我只是让你帮我……再拿点水。”
郁明烛不吃这一套,嘲讽似的扯了扯唇, “你分明都已经想起来了,还找这样的借口,有意思吗?”
闻言,温珩一默,顿觉苍白无力。
他体内的热度还没尽消,这会维持意识都是勉强,实在没多余的力气跟人周旋。
他抬头,疲惫地看过去一眼,眼尾因缺氧染上薄红,眸子里还带着没散尽的水光。
结果这么一眼也不知是怎么顺了魔头的鳞。
郁明烛眸光一暗,转而唇畔微挑, “罢了,总归今日在这船上人是我,也只能是我,这就足够了。而你,既然诚心诚意地请求了,我也不介意大发慈悲,再帮你一次……”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上一秒还怒火中烧,像是要吃人,下一秒便言笑晏晏,柔情百转摄人心魄。
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他故意凑得极近,伸手轻巧拨开了青色的腰封,几息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耳垂上。
“就像以前那样,如何?”
登时,温珩从后腰软到了指尖。
好失控的局面!
他尽力保持理智,按住了那只蠢蠢欲动的手。
“不必,我不想为难你。”
说完,目光一落。
落到了不可言说的地方。
——郁明烛,虚。
郁明烛看不懂他眼中的体贴,只能靠悟。
这么一悟,就顺着之前错误的方向彻底跑偏。
郁明烛刚扯出的笑容险些扭曲, “为难?你刚才不知道是我的时候,怎么就不为难了?”
温珩头疼,怎么这个话题还没过去, “我不是……”
结果他一动,刚才被剥落的腰封中就有一个物件滚了出来。
是一片五彩绚丽的鲛鳞。
落在两人中间,分外刺眼,雪上加霜。
“……”
顷刻间,郁明烛脑海中闪过那晚温珩身上陌生的香气和衣襟上的污渍。
他被一种可能性刺激得瞳色发红,怒极反笑, “还是说,别人可以,我不可以?”
————————
魔尊: (邪魅一笑)男人,你在玩火!
郁魔尊像是那种,会每天仔细检查王行身上有没有‘别的男人的头发’的善妒丈夫……
如果有, “那个男人是谁?”
如果没有, “那个没长头发的男人是谁?”
反正最终都要委屈又愤怒地按住仙君一顿折腾,身体力行证明自己的重要性。
直到把人弄得精疲力尽,颤抖着说出“只喜欢你,最喜欢你”这种话,才能心满意足地偃旗息鼓。
然后明天,相同的戏码再演一遍……
——
第44章
突然有股醋味
船内静得可怕,温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关于到底谁可以的问题。
毕竟理论上,眼前这位喜怒无常的魔尊……尤其不可以。
但他不敢直说“你不可以”,那效果,恐怕跟直接说“你不行”没有区别。
他沉默了片刻,旁敲侧击, “做自己就好,不要有这么重的攀比心。”
“?”郁明烛总算发觉出点什么不对劲了。
但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忽然见眼前之人掩口一阵猛烈的咳嗽。
“咳咳……”
旋即,温珩猛地咳出一口黑血来。
“温珩!”
他吐血吐得太突然,跟前,郁明烛也顾不得可不可以的事儿了,赶忙一把捞住他,掌心递出灵力,帮助他平息体内肆虐的气流。
“无妨。”温珩喘着气道。
这口污血吐出来,积郁许久的藤毒总算彻底一扫而空,反倒好受多了。
郁明烛心思一转,顷刻明白了情况。
温珩不去接他的目光,只趁机转移话题, “咱们尽快去甲板上看看,这一带全是汪洋,离岸太远,真出了什么事,游都游不回去。”
“好。”郁明烛按下心头的种种情绪。
他伸手将温珩拉起来,两人正要出门,却陡然一声海浪巨响。
“轰隆——”
这次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整艘船顷刻间四分五裂,直接翻进了水里,温珩只来得及将鳞片捞回来,就被巨大的水波卷进大海。
滔天海浪中,嗡鸣巨响震耳欲聋。
温珩手上一紧,被郁明烛用力拉住,旋即,又见郁明烛折扇一扫,在海中劈开一道水壑。
两侧水墙耸立,仅剩的甲板落进水壑之中。
几个湿漉漉青年从两侧水墙中狼狈摔了出来。
“他娘的,那老东西阴咱们,当时就没说实话!”
郁明烛看也没看他们,掐了个法决烘干两人身上发上的海水。
温珩被人拢着一把发梢揉搓,宽大的身形压过来,挡着了全部的视野。
他只得踮起点脚,从郁明烛肩头循声看出去。
目光落定,立刻一怔。
“怎么是你们?”
对面看过来,也愣了: “怎么是你们?”
璇玑,贪狼,玄清,琉璃仙几人也陆续从水里冒了出来。
温珩惊愕地环视一圈。
好家伙,这船上都是熟人,没有一个普通百姓!
几峰长老和他们的亲传弟子们排排站,皆是浑身湿透,狼狈至极,哪还有先前半分威严。
琉璃仙一身浸水的纱衣裹着曼妙曲线,一边甩衣袖上的海水,一边恨恨道, “这些该死的鲛人,出手也太狠了,不就是碰了碰他们的……”
璇玑咳了一声,递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琉璃仙顿时噤声。
说话间,两侧水墙蓦然震颤,无数道人身鱼尾的鲛人悚然逼近,隔着水波显得无比狰狞。
一道碧蓝色的身影被鱼群簇拥着,悬空立在海波上,声音空灵悠长。
“南海之上,轮不到人族放肆。”
璇玑峰那波人里,有个年长些的弟子梗起脖子叫嚣, “长根尾巴不起啊,有本事下来较量——”
话音未落,被对方一道水刃抽得原地转了好几圈,跟陀螺似的,摔得七荤八素。
那道看不清的碧影沉声说:
“我族本不愿纷争,若你们现在离开,尚且能相安无事。”
周围是高耸的水墙,仿佛随时将人吞没,水墙内还有无数不断迫近的异类,窒息的压迫感让人几乎喘不上气。
一众弟子都有些惊慌,纷纷拧头看璇玑几位长老。
“长老,咱们要不还是从长计议……”
“住口,”璇玑长老眼神一沉,破釜沉舟似的,咬牙道: “一起上!”
他一发话,其他弟子只得硬着头皮冲了上去。
很快,两队人马混战在一起。好在郁明烛先前撑开这一道水堑,让剑宗弟子没完全被海水吞没,落入下风。
饶是如此,场面依旧十分壮观。
温珩想阻止都不知从哪入手。
之前的陀螺弟子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
“一群烂尾巴鱼,事成之后,老子非把你们都煲成鱼汤不可!”
温珩下意识扶他, “你伤到了筋骨,先别冲动……”
“滚开!”
他却恼羞成怒,将剑一甩,指着温珩的鼻尖: “死废物,别在这碍事!”
——他对温珩的刻板印象还停留在善恶台时,初始的废物1.0阶段。
温珩睨着近在咫尺的剑芒:……
默默后退一步。
行呗,要找死谁能拦得住你啊。
果然,小陀螺刚冲出去,就被一道抛物线迎面砸中,鲛人尖锐的牙齿在他脸上咬出好几个血窟窿,一人一鲛缠斗着翻滚在地上。
“啊啊啊——”惨叫声撕心裂肺。
意料之中。
但……这鲛人的速度和方向有点微妙。
温珩眸光一闪,转头看去。
郁明烛的手才刚收回去,一脸无事发生,好像刚才掐着鲛人脖子,做了个完美投射的人不是他一样。
接收到他探寻的视线,微不可查地滞了滞,别过头去——
把你从水里捞上来,可以。
帮你烘干头发,可以。
替你出气,也可以。
但自己该生的气还是要继续生的。
堂堂明烛仙君,很有原则。
温珩收回视线,轻轻笑了一声。
……
在刚才那小陀螺面目全非,快要被咬断喉咙之前。
忽然有一道剑光挑开了鲛人。
陀螺连滚带爬旋到了后面,就见方才他口中的“小废物”一剑一个,身影在夜色海浪中快成一道飒沓残影。
原本鲛人族鱼多势众,打得剑宗几峰弟子落花流水。
但郁明烛和温珩出手后,不消片刻就清大半战场,形势陡然逆转。
温珩刚踢开一只鲛人,忽地身后一凉。
他警觉转身,见方才水波上的碧影眨眼间就到了面前,抬手化水为刺戟,朝他狠狠挥来。
“铛”的一声,兵戈相接。
玉尘剑霜雾似的灵力源源不断倾泻而出,和对面摧枯拉朽的水汽掺和在一起,两柄神武针锋相对,各不退让。
隔着渺茫一层水雾,对面上半张脸遮了贝制的面具,下半张脸上覆着一层青色的鳞片,一直顺着脖颈蔓延到胸口。
即使生杀之际,隐在面具下的一双眸子也分外冷淡平静。
乍然视线相触,温珩忽地一滞。
心头似是闪过什么。
“你……”
后面的话语被风雨声盖了过去。
随即,身后袭来一道强悍灵力,帮他震开了对方的长戟。
郁明烛反手将他护住,又一道风刃甩了出去,将周围水墙都震碎了片刻。
无数弟子和鲛人躲闪不及,通通被掀飞,七零八落摔了一地。
甲板上一霎时的沉寂。
海面上不知何时风雨飘摇,斜打的雨丝将众人淋了个透。
“住手!”
倏地,一个鲛人冲出水墙,毫无顾忌地冲到青面鲛人面前,用低哑的鲛人语说着什么,面色焦急。
有璇玑峰弟子顶着大雨,勉强睁开眼皮看过去。
那是一只十分年轻的鲛人,五官精致姣美,卷曲的蓝发如同丝滑的绸缎,缀满珍珠贝壳。
最惹眼是的那一双琉璃琥珀似的异眸,在月光下像是晶莹剔透的宝石,熠熠生辉。
他拉着青影,用晦涩难懂的鲛人语说了半天,而后伸手指着这边, “祭司……他是,朋友!”
而被他称作祭司的人,对他毕恭毕敬, “圣子殿下。”
众人只听懂这几个词。
而那位圣子殿下说“朋友”时,指过来的方向就只有温珩和璇玑长老两人。
于是众人的思路顺理成章。
有弟子面色一喜, “璇玑长老,您有这种人脉,怎么不早说!”
璇玑长老: “……”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有这种人脉。
但,既然对方已经朝这边奔了过来,他被高高架起,也只能顺水推舟。
为了相迎,他甚至挤开了温珩,挡在他面前,一张堆满褶子的老脸上露出假意欣喜的笑容。
“呵呵呵,小友,别来无——”
结果,众目睽睽下。
对方目不斜视绕过他,直奔他身后。
“温哥哥!好久不见!”
众人一愣: “……”
众人: “?”
当场装了个大的又正脸着地的璇玑长老面色红了又青,十分难看。
刚才那陀螺弟子脸都绿了, “什么?南海鲛人族的圣子,怎么会是这个废物的……”
人脉?!
濯厄浑然不知周围无数震惊羡慕嫉妒的眼神。
他只顾一把抱住温珩,笑得眉眼弯弯, “温哥哥,上次离别后,我一直都好想你呀!”
然而温珩也沉默了。
等等。
是错觉吗?
在一众震惊羡慕嫉妒的眼神里,好像混进来什么怪东西。
那是一道笑吟吟,却充满敌意的目光,从他这边掠过去,又停留在濯厄身上,上下打量着。
明烛仙君冷冷牵了牵唇, “呵,这就是乖徒那位长鳞片的朋友吗。”
温珩呼吸一僵, “啊……”
濯厄瞅过去一眼,皱眉,拉着他的手紧了紧, “温哥哥,这位是?”
温珩逐渐窒息: “这……”
还未等他说话,郁明烛已经兀自上前,不动声色地横插入两人之间,宽大的身形完全隔绝了濯厄那双搂着温珩胳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手。
郁明烛微微倾身过来,用阴影将他兜头笼罩,抬手抹去他下颌方才迸溅的几滴海水。
只不过拇指用力略重,末了蹭过薄唇下缘时,便在那里添了一抹情色似的红艳,如同野狼烙印标记似的。
而后,那只手也没收回去,就那么维持着轻掐他下颌的动作,看起来暧昧得很。
明烛仙君好整以暇地朝濯厄笑了笑,故意放缓声音: “自然是相依为命,世上最亲密无间的关系。”
温珩一震。
这是可以说的吗?!
见濯厄显然呆滞了片刻,他忙解释道: “相依为命的孤苦师徒,亲密无间的单纯桃李!”
“喔……”
他略微糊弄过去单纯善良的濯厄,却彻彻底底得罪了另一个。
郁明烛一顿,缓缓朝他看过来,漾着笑意的眼眸微冷:哦,乖徒很在乎他的看法?
温珩心里有点虚,用眼神疯狂示意:剑宗九峰那群npc还在眼睁睁看着呢!
他们眼神交流打架的功夫,周围的鲛人已经纷纷收起长戟兵器。
祭司踏着水波落到他面前。
“方才失礼,十分抱歉,但即便是圣子殿下的朋友,蓬莱宫不接待人族来客的规矩也不能改。”
他的人语很熟练,腔调温柔雅致,似是年久落了灰的古琴。
温珩看向他: “我等前来是有要事求见鲛王,还请祭司放行。”
祭司彬彬有礼,却不留余地: “鲛王病重休养,不见外人。”
温珩一怔,皱了皱眉, “病重?”
这时,濯厄微微扯了扯他的袖子,朝他眨了眨眼,又过去低声跟祭司说了些什么。
祭祀若有所思地看过来,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芒。
半晌,祭司颔首,松口道: “既然如此,一切都听圣子殿下的,我族愿为客人献上避水丹。”
说着,手优雅一抬,身侧立刻有鲛人甩着尾巴,将漆黑的丹丸捧到了温珩眼前。
濯厄解释道: “把它含在舌下,便可在水中呼吸无阻。”
旁边,璇玑峰弟子赶忙殷切问道, “那我们呢?”
顶着无数期待的目光,濯厄一怔,上下打量他们: “差点忘了,你们是哪位?”
对方自豪道: “我们是大名鼎鼎的剑宗——”
濯厄: “不认识,守卫,把他们都扔到海里去。”
他一发话,两只壮硕鲛人二话不说上前,拖着几个弟子的胳膊就要往水里扔。
那群弟子赶忙挣扎: “不不不,你们不能这样,我们可是剑宗的内门弟子!”
但是挣扎也没用,鲛人族力气大的出奇,拧着他的胳膊的手像铁钳一样。
“长老!长老救我们呀——”
璇玑长老牙都快咬碎了,一闭眼,吼道: “蠢货,该求谁你都不知道吗?”
弟子被他吼得一愣,猛地回过神来。
那自然是求在场鲛人圣子的“朋友”了!
弟子赶忙道: “温师兄,我们好歹都是同一个宗门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被扔进海里淹死!”
“我也不想见你被淹死,”温珩为难: “可我现在教你游泳,你也来不及学了呀。”
“你!咕噜咕噜咕噜……”
“温师兄,咕噜咕噜,救,咕噜咕噜……”
弟子一口气憋到了头,眼睛渐渐翻白。
濯厄忍俊不禁,噗嗤笑了。
他勾了下温珩的小指,眨眼轻声道: “不必那么麻烦,只要你开口,我就放过他们。”
温珩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身边传来一声嗤笑。
郁明烛嘲道: “区区几条鱼,还真当自己在海上能所向无敌了?”
“……”温珩欲言又止,小声提醒, “那什么,按照设定,确实是这样。”
陆地上谁都打不过,海上谁都打不过。
郁明烛危险的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你帮他说话?
温珩咳了一声,移开目光。
祭司及时将一边咕噜咕噜的弟子从水里揪出来,开口打破僵局: “既然诸位同行而来,那便一起进蓬莱宫一叙吧。”
————————
久等啦T。T
——
第45章
表白未遂
总之,结果一群人乌泱泱跟着下了海。
一阵令人窒息目眩的黑暗后,濯厄伸手拨开了一隙结界,眼前豁然开朗。
海底没有日月轮转,所以蓬莱宫穹顶上缀满照明所用的宝珠,昼夜明亮。
蓬莱宫殿的轮廓透着水映出一层微光,周遭珊瑚连廊,海藻造景,缤纷的鱼群在其间穿梭不歇。
这里伟大而孤独,像一片被人间遗落的古老文明。
蓬莱宫从来没有这么多人族来访,几只鲛人从礁石里探出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
剑宗弟子们也看花了眼,尤其是玄清和琉璃仙座下的几个年轻些的弟子,看向精美珠贝的目光都发直。
温珩……
温珩打了个哈欠。
他一夜不曾睡好,被水下的光雾一晃眼,这会正是怠懒的时候。
进了蓬莱宫,祭司去忙着安排待客事宜,连带着叫走了圣子濯厄。几只女鲛引着各人在蓬莱长廊中七拐八折。
分别前,郁明烛的身子明显往他这边转片刻,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可迟疑了一霎,又自顾转了回去,一副若无其事。
他连着被气了好几顿,这会正是上头的时候。
温珩看在眼里,垂眸思忖片刻。
要不……找机会哄一哄?
……
半炷香后,眉清目秀的女鲛停在一座殿宇前。
她不会说人族语言,正琢磨着该怎么跟这位清隽俊逸的小客人表达:您住这里。
忽然见小客人两手在锁骨下一拢,又交叠一扣,朝她微一颔首。
而后打着哈欠推门进去了。
女鲛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位人族小客人,居然是在用鲛人族的手语跟她道谢。
屋里。
时隔多年,温珩又睡到了细腻柔软鲛绡上。他身上还裹着一层避水诀,残劲未消。
躺上去像陷进一汪软水,舒服得他眯了眯眸子,顷刻间被困意吞没。
他睡得熟,自然不知那方才还冷着脸的明烛仙君,最终还是隔着老远缀到了他身后。
玄色身影孤寂立在几道珊瑚礁外,望着他阖眼安然入睡,眸光微微沉了几分。
……
就像人间修道之人都有天劫一样。
魔族管那个叫心魔。
心魔发作时,魔便彻底堕入魔道,神志不清,一切作为全凭本能和天性——而魔族的本能和天性又是暴戾恣睢,嗜血残忍。
不同的是,人间修士总得想办法度过天劫,否则就是一个陨落消亡。
修士们管这个叫顺应天道。
可魔族不管这个,魔族本来就是魔,再添一重心魔又能如何?
丧心病狂,杀人放火?好啊,这不正是魔族该干的事吗。
天道无法约束魔渊,自然也不会罚哪个魔头陨落消亡。
不少魔族甚至喜欢沉溺在那种放纵的快感里,还嫌心魔发作得不够长,不够重,想着法子让那股暴虐的冲动能延续得更久一些。
郁明烛早就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心魔发作是在多大的时候了。
若按照人间的算法,他当时大概只有……十二三岁?
他清醒过来时,仙哭殿里满地横尸,血流成河。
他呆呆愣愣地看向自己沾满鲜血的手。
而魔尊,也就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头一次对他露出点不带轻蔑嘲讽的审视,随后,大笑着砸了酒盏。
“不错,这才像是老子的种!”
再后来,心魔作祟的时候,他都会自己待在一个叫埋骨地的地方,再落几道隔离的禁制。
埋骨地是在无禁城最偏僻荒凉的地方,那里只有一片荒芜,埋着无数死去的妖魔。
连活着的魔都嫌那里晦气,不往那里去。
所以往往就只有郁明烛会偶尔造访。
他不知道自己彻底入了魔是什么样子,但想也想出来,看别的魔也能猜出几分——不可能有多好看。
他不愿示于人前。至于那些埋骨地的死灵,看一看也就看一看吧。
更何况,这里没有活物能让他杀,挺好的。
后来藏匿在随云山。
仙人周身纯净的灵力能轻而易举震慑一切妖邪。
他的心魔再也没发作过,甚至在刻意的压制下,一分一毫的魔气都不曾显露。
他甚至无数次暗中往返魔渊,将造反的叔父掀下王座,将当年叛党尽数屠杀,又带着浑身满手的血坐上了那无数魔佞觊觎着的魔尊之位,改年号为“祸止”。
其实,那之中有一次,他没打算再回随云山。
他已是魔渊至高无上的魔尊,再无顾及。
魔界不服他的,十之八九都被他亲手杀了个干净。
他不再需要藏身之所。
随云山的一切,于他而言皆失去了利用价值。
又赶上那些归顺于他的某些部落,带来一堆烂摊子盘根错杂。
接连许久忙得不可开交,每天两眼一睁,先确认自己还好好地活着,没被暗杀。
然后要么去杀其他闹事的妖魔,要么处理仙哭殿堆成山的冗务账册。
直到有一天,魔侍对他说: “魔渊今日无事。”
郁明烛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用鼻音沉沉嗯了一声,反问似的。
那魔侍顿时心惊肉跳,颤抖着跪在地上: “魔尊您治理有方,无禁城四方党羽皆来臣服,所以…所以,魔渊今日并无事端……”
郁明烛听了半天恭维话,总算理出思绪,淡淡应了一声, “知道了,退下吧。”
闻言,魔侍忙不迭地退了出去,甚至因为跑得太快,还差点在门口绊倒一跤。
郁明烛看得有些想笑。
而后,那笑容又一点一点落了下去。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魔,双手沾满血腥。
魔渊里无人真心尊他爱他,可人人都惧他怕他。
起初魔渊里的人不知他有了姓名,还叫他作昔日的君婴。
直到他登了魔尊之位,这名字就难免显得不够尊重。
一来二去,那些人管他叫“魔尊千忌”。
——说他不喜腐尸,不喜孩童,不喜活人笑声……成百上千条忌讳,触之即死。
有些真,有些假,大多说不清楚。
反正这个尊号就这么莫名其妙定了下来,无禁城勾栏酒坊里但凡再提及他时,说的都是那魔尊千忌如何如何。
彼时,已经成了魔尊千忌的郁明烛坐在仙哭殿的高位上出神了许久。
这些时日太忙太紧张,就像一根弦绷到了最紧。
眼下骤然松懈下来,竟让他有些茫然而不知该做什么。
他身上魔尊的冕服随意搭落在地,赤色丝绦如血,玄色锦缎如墨,珠光宝气,交叠在一起,象征着无禁城万魔之上的矜贵尊崇。
可是郁明烛伸出手,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拨弄上面镶嵌的宝珠。
心里不禁想着,这就是那些人争破脑袋,不惜头破血流也要争夺的东西?
……可这些究竟有什么好的呢?
他忽而觉得无比烦闷,觉得眼前一切都乏味透顶,无聊至极。
他望了一眼仙哭殿外昏暗不见天日的穹宇。
那里飘着些血色飞絮,经年不歇。魔族不知这些飞絮是从哪里落下来的,又意味着什么。
不过既然魔渊土壤贫瘠,不生花草树木,这些飞絮就成了魔渊独有的风雅。不知来源因由,只知如绚烂坠花,因此戏称作“无因花”。
那呼风唤雨魔尊千忌,杀人不眨眼的嗜血魔头,伸手接来一朵朱砂似的无因花,垂眸静静瞧了一阵。
忽然就想起来,不知今日人间的桃花可还盛放着吗?
……
魔尊千忌脱下帝君冕服,又成了温柔和善的郁公子。
他先前离开随云山时,还当此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即便有朝一日重逢,恐怕也只能是玉珩仙君与魔尊千忌的兵戈相见,你死我活。
他想,与其编个谎,日后被戳破时落于下风,还不如直接抽身,不告而别。
没想到今日打道回府,反而有些窘然。
郁明烛心中暗暗琢磨该找个什么借口推搪自己这段时日的失踪。
却倏地瞧见了随云山繁茂的桃花树下,仙人手揽酒壶合衣而眠,眉目清隽,单薄青衣上堆了一夜桃粉落花。
那一日天气阴阴沉沉,唯有眼前一刹那,恰有天光破层云。
顷刻,如同清风拂过桃花纷扬如雨。
郁明烛心跳漏拍。
然后欲念丛生。
他是个魔头,向来野心勃勃,向来贪得无厌,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喜欢什么就非得占为己有。
哪怕无所不用其极!
人间很好,哪怕是骗来的偷来的,他也非要贪求这一晌欢愉不可。
至于身份……瞒下去就是!
……
郁明烛又在随云山停留了很长一段岁月。
他自以为一直将身份藏得很好。
还偶尔暗中戏谑:大名鼎鼎的玉珩仙君,眼光也不过如此。
直到那次。
仙人从万生镜里看到蜀中一带有妖魔作祟,带着玉尘剑匆忙出门。
原本就能回来,但回来途中又接了两桩百姓们的冤屈委诉,拖拖拉拉,在外面逗留了将近一个月。
郁明烛的心魔就有些压不住了。
甚至因为长期遭到压制,一朝反噬,隐隐有更加凶猛的来势。
午后日暖,他阖眼靠在仙人最常停留的那棵桃花树下,嗅着花香,努力调整气息,压抑体内的煞气。
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趁着心魔还没彻底发作,找个没人的地方躲一躲。
偏偏不巧,这山上还有两个喘气的来添乱。
“郁公子郁公子——”
青临青川跑过来,直愣愣地,差点栽到他身上。
那一瞬间,郁明烛呼吸一乱,手都快掐到他们两个脖子上去了。
但是中途又咬着牙硬生生改道,转而拎着两个小童子的后领,把人定在面前。
“什么事,赶紧说。”
青临青川对看了一眼,觉得今日的郁公子有些怪。
但青川一向头脑大条,也没多在意,捧过来一个红泥罐子: “郁公子,我们想去垂钓,你帮我们挑一挑哪只蚯蚓最肥,能引来湖底那条百年的锦鲤?”
“行。”
郁明烛漫不经心地接来罐子,打算随便选条倒霉虫子,先糊弄过去。
却猛然在里面看到一条红环的线虫。
那一刹那,他的指尖血色全褪,用力到几乎要将那个巴掌大的罐子捏成碎片。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蚯蚓。
这是尸体腐烂后生出的尸虫!
这种尸虫不算常见,但随云山灵气充沛,各类生物数不胜数,偶尔死了那么一两只曝尸荒野,又恰好生出了这个品类的尸虫,也是寻常事。
或许只是一只兔子,一只雏鸡,一只狸猫……
他努力安抚着自己,可闭上眼,眼前全变成了猩红刺目的血色。
他仿佛又看到低垂昏暗的魔渊天穹,横尸堆成山的埋骨地。
他仰躺在尸群之中,胸前赫然露着一个大血窟窿,密密麻麻的尸虫钻进钻出,不断啃食着腐烂的血肉。
魔渊那些人说千忌最厌恶看见腐尸,凡下杀手,定会跟着一把火,将尸身挫骨扬灰。
不尽然对。
他厌憎的并非腐尸,而是尸身腐烂后生出的各种蛆虫!
那一刹那,记忆中令人生不如死的剧痛和绝望仿佛又一次将郁明烛笼罩起来,疼得他指尖一颤。
咔嚓一声,红泥瓦罐四分五裂。
须臾间,又一道自掌心生起的烈火将陶瓦碎片烧成齑粉。
“郁公子!你……你怎么了?”
这次,就连青川都发现不对劲了,惊恐之下,本能想后退两步,却猛地拌倒在地。
手胡乱一撑,恰好被鱼钩割开一道血口。
鲜血淌出一线。
倏地,郁明烛睁开眼皮,一双浓墨般的黑眸赫然变成猩红色,瞳孔微微竖着,煞气四溢。
他伸手一点,轻而易举便掐毁了青临刚放出的传音灵蝶。
两个小童子不断后退,拼尽全力打出几道灵波,都被他随手拨开。
他一步一步逼近,赤红的双目中明暗不定,天人交战。
心魔在叫嚣:杀了他们!
另一个声音茫然地问:等他回来该怎么解释?
心魔反问:为什么要解释,凭什么要解释?
他算什么东西?
你呢?你是他的狗吗?
你怎么不让他在你脖子上拴条狗链过活?
魔就是魔,他想杀你,那他也同样该死!
“郁公子——”
“郁公子,你醒醒啊——”
郁明烛嫌他们吵,手指凭空一抹,封了他们的口,又一点,钉了他们的四肢。
青临青川连后退都做不到了,惊慌失措地挤在一起,呜呜乱叫。
他们能感受到那道阴寒的视线落在青川流血的手上,仿佛被新鲜血液刺激到,眸光愈发深得吓人。
而后又顺着手臂,一路看上来,最终落定在他们细弱的脖子。
小孩子颈间的皮肤白白嫩嫩的,纤弱得仿佛一折就断,底下汩汩流动的血液带着蓬勃生命力,无比诱人。
青临嗓子里挤出几个变了音的字, “你,竟然是…魔!”
随着他最后一字音落,那双炽红双目滑向幽不见底的深渊。
……
岩洞内回响着哗哗的水流声,氤氲的潮湿雾气笼罩在青石台上。
玉珩踏入岩洞的时候,灵池周围满目疮痍,到处都是砸碎的岩石和灵波凿出的深痕。
显然是有人失控之下将这里当做了发泄的场所,肆虐的魔气砸碎了四周石壁,又将灵池搅了个天翻地覆。
血腥味浓得刺鼻。
岩洞最里面的石壁边上,蜷缩着一个人影。
那人半披半抱着一件云青旧衣,紧紧将脸埋进衣服里,像是贪婪眷恋着那上面残存的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气息。
玉珩眸光沉了沉,缓步走过去。
踏上台阶的刹那。
“咻”的一声。
气刃的凛冽寒芒紧贴着他的侧脸飞过,强悍地插进石缝,甚至削断了他鬓边的一缕额发。
那人哑声威胁道, “离我远点。”
玉珩眸光未变,依旧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郁明烛一脸戾气未消,从膝间抬头,侧目瞧见身边站定的苍色长靴,和青渺如云雾的衣摆。
他抬头望去。
仙人的面容线条柔和,薄唇微微抿起,这样垂着眸子静静看过来,眼底蕴着几分柔软的悲悯。
那双纯澈的眼眸里,清晰倒映出他堕魔的模样。
满脸凶煞邪气,额前鬓发散乱,一双眼睛布满猩红血丝,下睫也压着长长一道赤痕,狰狞得能吓哭七岁幼童。
那可果真是……面目可憎,丑陋至极。
蓦然,郁明烛一阵恼火。
他以往喜爱仙人矜贵出尘的模样,觉得那像是天上清冷的月亮,像枝头洁净的霜雪。
唯独遗憾仙人天性冷淡,或怒或笑,总是浅浅淡淡的,从不会主动做什么要什么。
好似这世间万物都难以在那双清眸里激起半点波澜,更不会在纯粹道心中留下分毫痕迹。
他也曾试着想做仙人心中的旁逸斜出,难得例外。
可惜屡屡尝试,总是无果。
眼下,青衣皎皎的仙人朝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实现他的一桩心愿;仙人朝他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手,却他昔日遗憾。
他却感受不到半分欣喜,心中只剩愤怒和羞恼。
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回来?
偏偏瞧见他最狼狈的时候?
凭什么?
凭什么看破了他的秘密,还一副气定神闲,一副要救他,要渡他的悲悯模样!
好像你为仙,就多干净,多高高在上,而我做魔,就有多卑劣,多贱如尘埃似的!
凭什么?!
魔族恶劣的本性在此刻显露无疑。
他定定看着玉珩仙君,忽而唇角一扯,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
下一秒猛地扑了过去,将一尘不染的仙人扑进肮脏的碎石泥灰里,甚至攥着那段皓白如血的腕子狠狠咬了下去。
他看着仙人洁净的衣袍沾上泥灰,看着皎白的皮肤染上血污,心中好快活!
你看,你也脏了!你和我一样了!
玉珩被他咬着,浑身有一瞬的绷紧,又渐渐松懈下来,任由他发泄嘶咬。
玉珩无奈叹道: “明烛……”
郁明烛抢先他一步开口,舔了舔牙尖上的血, “不愧是玉珩仙君,血脉中的灵力如此丰盛!”
郁明烛甚至故意仰起头,猩红的眼眸中甚至带着几分炫耀,就像是在说——
你看啊,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甚至还胆大包天,恶狠狠地咬了你一口。
如何,要杀我吗?
郁明烛等着玉珩露出嫌恶厌憎的表情,然后玉尘出鞘,干脆地结他。
反正他现在心魔未平,内力透支后魔丹半损,跟个废人没什么区别。要杀他,不过仙人动一动手指的小事。
他也早就活够了。
未料,玉珩只是静静看着他。
那目光实在过于平静。
于是郁明烛愣了好半晌,终于后知后觉,难以置信: “你知道?”
“是。”
“你早就知道?”
“是。”
“那你难道不……”话语倏地一顿。
郁明烛不敢继续问了。
他怕问出口,就显得他自以为是,痴心妄想。
但玉珩如同全然知晓,风轻云淡地帮他补全了那个困惑。
“是,我不介怀。”
仙人润红的薄唇微启,声音极低极轻,和着水声,让郁明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刹那间,先前那些自以为清醒坚定的算计,筹谋,全都没有用了。
他心中乱成一团乱麻,想问很多,又不知从何问起。
既然早就知道他是魔,为何不戳穿,为何还要救?
在他藏不住那些可笑又荒唐的痴妄时,每一次每一回,为何……
为何都不曾推开他?
岩洞顶上折射下一道光,恰好落在玉珩脸上,将睫羽覆上一层金辉,连带着眸子都成了温柔的浅棕色。
而郁明烛就完完全全埋在另一端的阴影里,浑身沾着血,狼狈不堪,像条丧心病狂,又茫然无措的疯犬。
好强烈的对比。
好似他们来自两个浑然不同的世界。
岩洞内的流水声不知何时缓了下来,顶上四拢的岩石嵌满天然的荧光,星星点点。
静谧之中,心跳声都放大了许多。
玉珩看了他一阵,忽然打破沉默, “其实我想过要杀你的。”
郁明烛指尖一颤。
玉珩道, “在你第一天来这里的傍晚,我差一点就要动手杀了你。”
郁明烛喉头滚了滚: “那为何没杀?”
他努力克制着声音里紧张的微颤,却掩饰不住心跳又快了几分。
咚咚,咚咚——
回响在岩洞内。
他听见仙人轻声回答: “因为你救了几只雀鸟。”
……
那是郁明烛第一日来到随云山的那天。
傍晚天边霞光似锦。
随云山百年难有来客,青临青川新鲜得很,拉着他去到处参观。
玉珩独自在竹屋内擦拭玉尘剑,忽然听到一阵细细的震颤。
当找到那震颤的来源时,他一贯冷淡的脸色登时变了又变。
居然是万生镜。
万生镜诞生于鸿蒙初开,能通晓古今,照出心之所向。平日玉珩仙君从里面看到的皆是人间乱象,指引他该去哪里降妖除魔,平息祸乱。
万生镜显露的画面往往不会太清楚,只有一个地点,几张作恶妖魔的面容,能看出来是哪,囫囵是个什么事,就足够了。
可是现在,里面是一片清晰的火光。
镜中的随云山巅裂开一道深渊巨口,无数狰狞魔物从里面爬出来,所过之处生灵涂炭,人间变成一片炼狱。
可随云山分明从未发生过这样的祸事,眼下也安稳得很,万生镜幻化出一幅虚幻假象,是要指引他做什么?
玉珩困惑了片刻,忽地面色一变。
并非虚幻假象。
镜中场景不在过去和当今,而是……
未来!
玉珩能感受到万生镜在惊慌,在畏惧,甚至,在给他批下一桩天道的召令。
玉珩伸出手,轻轻触了一下镜面。
旋即,烈火,鲜血,腐尸,通通化成闪烁的光点,交织凝聚,最终组成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站在尸山之巅,五官线条早已褪去如今少年的稚色,变成张扬浓烈的模样,眉眼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凛冽的肃杀魔气。
他身后妖魔环伺,魑魅魍魉,通通以他为尊。
隔着一道并不存在的镜面,身居魔尊之位的人微偏了偏头,居然精确地眺望过来,与他目光相触。
那一瞬间,染血的唇扬起几分弧度,似是漫不经心的挑衅。
玉珩的眸光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玉尘剑感受到主人的杀意,腾得裹上一层凛冽银光。
玉珩仙君杀气腾腾地出了门,在后山第三棵桃花树下找到人。
青临青川或许是忙着追山涧蝴蝶,或许是去折腾池中百年锦鲤,早就跑得没影了。
而郁明烛蹲在树下,侧颜神色专注,不知手中忙着什么。
他这时还是青葱少年,眉宇青涩稚气,跟万生镜中日后那个恣睢作恶的魔尊简直挂不上边。
可他们又偏偏是同一人。
玉珩仙君杀过不少妖魔鬼怪,也有恶人。
刀光剑影不过短短一霎,老的少的,强的弱的,好看的,丑陋的……全都在玉尘剑气下成了骨枯黄土。
如雁过无痕,曲散无声。
都没能让秉性冷淡的仙人生出半分迟疑。
可眼下,玉珩凝起一道剑气。
却忽然听见一声细微的啼鸣。
郁明烛怀里露出里面编补好的窝巢,和窝巢里支着脑袋轻啼,毛绒绒的三只幼鸟。
树下之人信手一托,将巢重新放回枝头。
那一刹那,绚烂如织锦的晚霞映在郁明烛的侧脸,将眉骨与鼻梁刀刻般的长线染成橙红,那双眸子里染着三两分天生笑意,将随云山漫山遍野的桃花都衬得失色。
……
郁明烛满脸错愕,良久,才道: “我已经不记得那件事了。”
“可是,就算我一时善念,但谁又能知日后不会走火入魔,成了镜中那个丧心病狂的魔头?你怎么敢赌……”
“我方才堕魔时,可就险些杀了青临和青川!”
他急着证明自己罪无可恕的模样着实有些可笑。
“可你没有,不是吗。”玉珩打断他。
郁明烛张了张口,哑口无言。
在彻底沦为魔物的前一秒,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躲进了灵池空无一人的岩洞里,还调动浑身气劲在洞口落了一道禁制。
他恨不得当场再造一个荒无人烟的埋骨地。
周围血色扎眼,却都是他自己的——被他搅动的灵池水飞溅起来,反迸到他身上,烫坏了一身皮肉。
玉珩仙君说: “我见过世间百态,杀过不少罪人,亦惩戒过无数恶魔。所以深信人魔虽有异,却非天性善恶之分。”
“恶者不堕魔道亦会丧失理智,杀人作恶,而善者即使入魔也始终能存一丝善念。”
郁明烛嗓音嘶哑, “魔就是魔,怎会有善恶之分?”
“为何不能有?”玉珩反问, “善恶岂能全由血脉来定?你如今年岁才多大,何以见得百年之后的命数不能改?”
“玉尘剑斩尽天下作恶为祸者,却从不凭一道虚无缥缈的揣测,就妄杀眼前无辜人。”
郁明烛怔怔看着他, “若你错了,岂非万劫不复……”
“那就别让我错。”
“……”
好古怪。
字字句句,全都是不曾听过的荒谬之言。
可由耳入心的刹那,心底却蓦然生出些难以言说的希冀和雀跃。
好似那些过往见不得光的龌龊念头,忽而得到一丝被默许的可能。
如同生于黑暗之人得见天光,贯会欺骗自己之人原形毕露。寒土浸雨露,阴暗地底的种子疯狂扎根生长,从此覆水难收。
那些欲念丛生终于得见天日。
他尚且还处于惊惶之中。
跟前,仙人眉眼一弯,薄唇微抿出笑意,推了推他。
“你还要压着我到什么时候?”
和初见时一模一样的话,只不过抵在床上的变成了抵在岩石间,各怀心思又变成了拨云见雾的坦荡。
郁明烛睫羽一颤,让开身。
玉珩刚一起来,忽而又被抱了个满怀。
他一惊, “你……”
那人把头埋在他颈间,拱了拱,半晌,沉声笑了。
“玉生,我好高兴。”
从知道自己是谁以来,第一次这么高兴。
说完,又抬起头,盈满笑意的眼睛润亮。
“其实久别重逢后,我一直有句话想同你说。”
目光相触。
赤眸里的情愫难以压抑,直白到炽灼。
玉珩蓦然心跳一滞,不明所以,却无端被那道炽灼视线烫得脸上发热。
“……什么?”
郁明烛启唇, “我……”
“轰隆——”
洞口的碎石被扒拉开,一段巨响后,两颗墨绿色的小脑袋顶着灰土冒出来。
“郁公子,我们来救你了!”
郁公子: “……”
青临青川一点也没发现自己救得并不是时候,迈着短腿噔噔噔跑过来,一人拽着玉珩一条袖子。
“仙君仙君,您别杀郁公子,他是个好魔。”
“再给他一次重新做人…不对,重新做魔的机会!”
青川一吸鼻子,图穷匕见, “杀了他,以后咱们随云山就没人当牛马,做好吃的桃花酥了!”
玉珩被一左一右拽得无奈, “你们哪只眼睛瞧见我要杀他了?”
青川说, “您气得脸都红了。”
玉珩: “……”
玉珩仙君微不可查地僵滞了一瞬。
旋即,装模作样地冷下脸,玉尘剑柄往两只墨发揪揪上各敲了一下。
“你们两个,如今是彻底胳膊肘往外拐了,不如以后也别当我的童子,收拾收拾,跟着你们郁公子去吧。”
郁明烛闻言,也不禁笑了, “还是免了,我孤苦一人,自己尚且都要靠好心的仙人收留度日,再拖家带口带两个童子,万一仙人不耐烦,把我扫地出门可如何是好。”
玉珩睨他一眼,鼻音轻轻哼了一声。
青临青川左看右看,总算品出点滋味。
仙君身上没有平日杀伐时的凛冽寒意,郁公子也没了先前气势汹汹的魔气。
这两位站在一起,看起来不但没有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架势,反而透着一种异常的和睦。
甚至比以前那种,停留在表面功夫,内里互掐时的和睦,还要坦然不少。
就像是捅破点什么窗户纸,天光从此乍泄,一切不言而明。
好微妙,好有趣,好像知道……
玉珩拍了拍他俩, “愣着做什么,干活了。”
青临青川猛地回神: “……哦哦哦!”
两个小童子留在岩洞里,驱使灵力清理着遍地狼藉。
仙人自愈之力极强,手指轻巧一抹,便医好手腕间的血口。
郁明烛低眉顺眼地觑着他,欣喜的表情还没落下去,又添几分心虚。
玉珩斜他一眼: “弄出这么大乱子,就没点什么赔罪?”
郁明烛顺势应道: “最近新学了一道酥皮乳酪,仙君赏脸尝尝吗?”
玉珩点头, “嗯,勉为其难。”
哦, “勉为其难”……
那应该是“很想试试”的意思。
郁明烛唇一抬,转身要去。
又忽然听玉珩疑惑问, “对了,刚才……”
刚才?
郁明烛一怔,明白过来。
他折回来,借着衣袖遮掩勾了勾仙人的手,压低声音。
“下次寻个更好的时机,我正式说给你听。”
————————
让我们猜猜郁魔尊统共会掉马几次?
温珩:所以有人管我的死活吗?魔尊吃醋生气了怎么办,要哄吗,怎么哄?在线等挺急的。
——
第46章
我来哄哄你
随着水流摇曳的海草中,无数繁茂珊瑚如高树一般林立,一人缓步穿行其间。
温珩换了件淡青云纹衣,衣摆衣袖在水中边缘皆是模糊缥缈。身形虽仍旧是少年,肩背却挺拔开阔,有几分昔日玉珩仙君的轮廓。
他手里拢着个物件,垂眸思忖,还时不时在上面做着些细微的调整。
一个不留神,便与一道影子相撞在一起。
“啊——”
那是个端着一张大贝壳的女鲛,游得太快,重心不稳,一连打了几个旋儿。
幸好温珩及时回过神来,一手拉住她,另一手稳稳捞过甩出去的贝壳,救回了上面一团黛绿色的药藻。
女鲛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朝他行了个礼, “多谢客人。”
温珩问: “无妨,敢问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女鲛的声音古朴柔和: “鲛王陛下病重昏睡多日,巫医查不出缘由,只好日日以药藻续着一口生气,我去给陛下送今日的药藻。”
温珩抿唇, “他中途可曾醒过?”
“少数时候会清醒片刻。”
“那他醒了会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女鲛道, “只会一言不发望着外面出神,就是那边。”
温珩循着她的话,转头望出去。
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蓬莱宫主殿的庭院内有一棵高耸繁茂的珊瑚树。
硕大繁荣的伞盖垂下来,挂着无数珊瑚海草,随着水波飘飘荡荡。
温珩双眸恍惚了片刻,恍然看到似乎许久之前,曾有两个鲛人族的总角孩童,一男一女,在树下追逐嬉闹,长尾甩出的磷光在珊瑚间时隐时现,笑声悠扬。
回过神,温珩颔首: “原来如此,那便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女鲛端着药藻离去。
可身形交错的刹那,温珩倏地清晰感受到女鲛身上的一股寒煞之气。
以及那双在水中琉璃色的眼睛,其中一只……竟然缺少了一半颜色。
眼神也是呆滞死板的,如同少了一部分的魂魄。
与此同时,那股寒煞之气实在过于熟悉,让他从魂灵深处生出一阵震荡。
以至于,即使女鲛的身影已经没入海草寻不见了,他仍然站在原地,捻了捻指尖,眉心一点点拧了起来。
……
温珩要去的地方不难找。
这处殿堂周围的海草珊瑚更加茂密些,簇簇都有及腰高。
就显得广阔无垠的湛蓝色海水之间,他要找的那人玄衣烈烈,长身颀然,立在庭院里更加显眼。
听到动静,那人回首朝他这边望过来。
目光相触的刹那,对方狭长浓黑的眼眸中闪过种种思绪……唯独没有昔日一贯的浅笑。
郁明烛抿起薄唇,别开视线,冷漠道: “你来做什么?”
温珩抿出一个笑: “我自然是来找你的。”
郁明烛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扯了扯唇角,讥讽道: “找我?你先前百般哄骗,对我避如蛇蝎。如今怎么反倒专程来找我?”
在南浔花言巧语地骗完他,毫不留情抽身就走。
如果不是船上巧遇,只怕天下之大,从此他再也找不到温珩这个人了!
郁明烛心头郁结未消,许是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多像个被始乱终弃,弃如敝履后,满心幽怨的怨夫。
温珩忍俊不禁,眉眼一弯,促狭问: “我若真跑了,你来不来捉我?”
郁明烛用鼻音哼了一声, “跑了就跑了,我为何要去捉你。”
温珩叹气: “这样啊……”
他默了几息, “那也好,海底的风景这么美,我正有意在此多留些时日。”
“是吗,你打算留多久?”
“嗯……”温珩故作犹疑, “短则三五年,长则……在此安家落户也并无不可。”
郁明烛冷冷笑一声: “连个灶火都生不起来的地方,你打算吃什么喝什么,抱着外面满地乱爬的螃蟹生啃吗?”
温珩努力压着唇角,假装无所察觉跟前的怒火。
“生啃也无妨,不过是填一填凡俗口腹之欲。”
郁明烛的理智已经被气得不剩下多少了,表面淡然,实则牙关紧得近乎快要把舌下的避水丹咬碎。
——甚至没来得及留意温珩声音里,那似是压着笑意的微颤。
郁明烛狠狠拂袖, “凡俗口腹之欲?我可就没见过凡俗里有哪个能比你更挑剔的。”
“你先前吃螃蟹,让我用大火蒸了三道小火煨了四道,为了料汁入味,每半个时辰还得刷一次汁料。”
“蟹肉一点一点拿细银筷子挑出来,碎了不行,你嫌不好看,慢了也不行,你嫌凉了发腥。”
郁明烛眼底渐渐蕴出火来,一字一顿, “如今你倒是跟我说,生啃也无妨了?”
跟前,温珩低下头去,肩头颤得更厉害,一抖一抖。
郁明烛气急, “温珩,你是不是在海底住了两天,就脑袋进水了——”
话音未落,忽地见温珩抬起头来,双眼笑意明亮。
郁明烛一滞,怔怔看去。
温珩伸来的掌心里窝着一只白色海草编的兔子,还用红珊瑚点了双目。
被他屈指一弹,兔子耳朵立起,似是栩栩如生地活了过来,揣手唱道:
“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身体又何必。”
“笑口常开无忧虑,一切疾病皆消去。”
唱完几句,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
“开个玩笑而已,我家主上知错,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
很长一段时间里,青临青川都觉得郁公子大抵是天性和善,从不与人红脸动怒。
尤其是对上他们家玉珩仙君,那简直算得上和善到没脾气,没底线。
所以为数不多,郁公子和自家仙君闹别扭的事,他们就能记得格外清楚。
那一次,仙君要去蜀中除妖,走之前郁公子也不知为何缘故,非要执着地缠着仙君,亲口定好了回来的日期。
结果出了点意外——仙君途中折道去救了个孩子。回来时就已经入了夜,比约计要晚了整整一白天。
那一晚的夜色下,随云山处处挂着明亮热闹的灯盏,煌煌照亮了满山绚丽的桃花。
郁明烛站在树下,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终于见到仙君青色的衣摆时,眼中流露几抹亮色。
可是下一秒,又看到了仙君怀里那个遍体鳞伤的孩子。
情况紧急,郁明烛倒是没说什么,去帮忙打水,擦拭伤口。
那孩子在仙人的灵力帮扶下痊愈极快,不到一个时辰便活蹦乱跳了,还嚷嚷着肚子饿,想吃东西。
玉珩见桌上有点心,就全推到他面前。
然后点心被吃了个精光。
青临青川亲眼看见郁公子脸色沉了一瞬。
但郁公子仍旧没多说什么。
直到送走那孩子,竹屋合了门。
玉珩一转身,对上郁明烛遗憾且委屈的目光。
玉珩仙君: “?”
郁明烛叹道: “那些点心都是我专门研究了许久,今日特地为你做的,做了一天一夜呢。”
玉珩一怔,自知理亏,抿了抿唇, “抱歉,我不知……”
郁明烛倾身上前: “补偿补偿我?”
玉珩: “好,你想要什么?”
郁明烛倒也并非真的生气,得了好处,当即见好就收。
他笑道: “仙君发冠上的玉珠成色极好,我眼馋许久了,不若赠与我,做个扇坠吧。”
他哪里是想要明珠,分明是看那玉珠成天缀在仙人发间,与仙人形影不离,就像是个沾了仙气的标识。
开口讨要,也颇有几分促狭和旖旎的意思,仿佛讨来明珠,就能连着主人一并收入囊中似的。
他揣着这种无关紧要,却又无比暧昧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却听仙人迟疑道: “方才那孩子家中贫苦,唯一的祖母还身染恶疾,着实可怜,所以……”
郁明烛一滞,眼睁睁地看着跟前的仙人一脸无奈:
“所以我将玉珠给他了,让他换些银钱,好治病度日。”
“……”
话音落下,屋内陡然安静。
玉珩敏锐地察觉眼前之人情绪不大对劲,赶忙补救: “若你想要扇坠,下次我见了好玉,一定带回来送你。”
但这补救也没补救到点子上。
“怎么能一样?”郁明烛皱眉。
“有何不一样?不都是当个扇坠吗?”仙人茫然不解。
郁明烛咬了咬牙,似是强行按耐着情绪,带着最后一点期待,问道: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仙人想了想, “三月初三?”
听到这个答案,最后一点期待也落空。
郁明烛抿着唇,眸子里的光色一点一点暗淡下来。
紧接着垂下了头,将脸埋在仙人颈间。
良久,他闷声, “是三月初三……但也是上巳节。”
上巳节?
玉珩仙君常入人间,对许多人间年节都知道个大概,只不过极少参与其中,从不放在心上。
所以眼下,玉珩想了一阵,终于想起来——
三月初三上巳节,情人相会,厮磨缠绵,本该于夜色中祈愿放灯……
玉珩心头一紧,心跳蓦然空了一拍。
所以几日前,郁明烛执拗地要他定下归期。
所以今夜的随云山有酒酿点心,烟花灯盏。
而郁明烛许是在花树下等了整整一日,等到肩头都落满了瓣瓣桃花,等着与他过他们相识以来的第一个上巳节。
只可惜皆是一厢情愿。
等来的只有玉珩仙君全然不记得,全然不在乎。
在仙君心里,一座城的百姓比他要紧,一个孩子哭了饿了也比他要紧……
跟前,郁明烛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嗓音中有几分沙石似的沙哑,藏着浓重化不开的失望与低落。
“玉珩仙君心中有苍生,可怎么就不愿……分我一隅呢?”
后来的几天,表面平稳安宁。
随云山的春风依旧和煦,魔渊也难得风平浪静,就连万生镜都没再照出什么人间疾苦。
可是青临和青川揣着袖子狗狗祟祟, “仙君,您同郁公子吵架了?”
——连两个粗神经的小童子都察觉到了,郁公子心情不虞,仙君总是失魂落魄的。
玉珩瞥了他们一眼,没搭理。
青临却知道,仙君没拿剑柄把他们拨拉开,让他们哪凉快哪玩去,那就说明心里也正琢磨这事呢。
他故作老成,长长叹了口气, “唉,这样可不行啊,郁公子做的桃花糕都没以前甜了。”
“你嫌不够甜,就去沾些白糖吃吧,”玉珩淡淡道, “与我说有什么用。”
青临睁大眼睛, “您去哄哄郁公子不就好了?您一哄,他肯定当场就消气了,下次做的桃花糕也就甜了。”
没等他说完,仙君照例拿剑柄把他拨拉开,心烦意乱道: “去去去,哪凉快哪玩去,他要气就让他气吧,我才懒得哄他。”
两个小童子不情不愿地被打发走了。
耳边清净下来。
仙人却不禁方才那番话陷入沉思。
要不然就……哄一哄?
左右平日里郁明烛没少“哄”他。
倒不是因为吵架。
毕竟一个能言善道,另一个冷淡平静,哪怕刻意要吵都吵不起来。
多数时候,只是郁明烛插科打诨几句,有时戏谑过了头,被仙人冷睨一眼,不一会就会带过来什么桃花酥,圆子酒酿,奶皮酥酪,说要自请赔罪。
玉珩垂着眼帘,眸光微闪。
这么一想,郁明烛哄他时,会说好听的俏皮话,会做好吃的点心,会送新奇有趣的薄礼,往往还装可怜扮委屈……
堂堂魔头,低三下四,死皮赖脸。
换作是他,都做不太来。
那他能做来什么呢?
那日随云山暖阳和煦,屋内窗前,春风拂面。
玉珩仙君生平头一次掰着手指细细数了自己都擅长些什么。
数完,发现自己除了惩恶,杀伐,什么都不会。
……他竟然什么都不会?
不可置信的仙人又数了一遍,发现事实的确如此,至多,还能再往里加个“行善,救人”。
“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郁明烛进来给他换茶。
那张昔日言笑晏晏的脸如今神色平淡,换完就出去了,像个透明人。明显还没消气。
不过,玉珩仙君倒是从他发间看到了一抹霜白。
那是一点随风飘来的柳絮,粘在浓黑如墨的发上,不起眼,郁明烛自己都没发觉。
这个时节正是阳春三月,柳树抽芽,满山春色。
玉珩仙君心念微动,伸手在桌面点了点,暗自思忖。
春天到啊……
……
入夜,天色渐渐黑下来。
郁明烛刚从山下小城回来,采买了新鲜的瓜果蔬菜放到厨房去。
做完这些琐事,他在竹屋门前定了定神,推门而入。
青衫如雾的仙人正静坐在床上,不知摆弄着什么。
暖金色的烛火照得屋内昏黄,褪去仙人身上的寒冽与疏离。
落在郁明烛眼中,反倒如同一只乖巧又可爱的狸奴,听见动静便转头瞧过来。
这么一副美人图,换做以前,郁明烛早就心痒地凑上去要亲要抱了。
可是今日,气氛略微凝重。
他还在和人置气,全然没有此时凑上去的道理。
郁明烛喉结微动,压了压心中与仙人亲近的欲念,淡淡问道: “时辰不早,要睡了吗?”
床榻上的玉珩仙君点头, “嗯。”
几盏灯依次熄灭。
屋内暗下来,只留一豆烛火。
郁明烛为了彻彻底底当透明人,也不找各种由头往床上挤了,就独自睡在美人榻上。
那么长手长脚,宽肩阔背的一大个,蜷着腿挤在窄小的美人榻,莫名有点像南浔街边淋了雨,挤在檐下的可怜乌犬。
夜色中,郁明烛刚合衣躺下,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有人轻手轻脚下了床。
他闭着眼睛想,壶里茶水还是温热的,旁边就是干果零食,熨烫整齐的毛毯叠在衣箱上。
所以,无论那位难伺候是的渴了,饿了,冷了,都足够应付……
还没想完,那道窸窸窣窣的身影停在他旁边。
郁明烛:?
郁明烛强忍着没睁眼。又听那声音越响越近,身侧贴过来一道气息。
那人倾身过来,在他身侧身上胡乱摸索着,大抵是想要伸手找个支点。
结果恰好支在了他的腹下。
“……”
郁明烛闷哼一声,实在没法继续装睡了,只得压着眉宇睁眼,将那只为非作歹的手捉了过来。
“做什么?”
失去支点,玉珩干脆往他怀里一趴,温温软软一大团,被他捏着腕子,仰头轻声道: “我来哄哄你。”
郁明烛憋了几天的闷火,在听见仙人低声细语说“我来哄哄你”的刹那间,就已经尽数消散了个干净。
但他还是故作矜持,不冷不热地垂眸, “哦?你要怎么哄?”
玉珩没看出那已经漾起笑意的唇畔,仍旧认真地蹙起眉。
“我想过了,我没什么能讨你开心的,若要送寻常的礼,你也什么都不缺,所以只能送点特别的。”
话音落下。仙人伸手一点,灵力吹熄了烛火,又拉下了窗边纱帐。
烛光和月光消失,屋内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玉珩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解到第三颗。
郁明烛总算觉得不太对劲了。
他警惕地坐起了身,连带将趴在怀里的仙人一并捞了起来。
两人在黑暗中大眼瞪小眼。
仙人身上淡青的外衣只脱了一半,半披在肩头,底下是匀称,甚至略显单薄的腰线,被玉带勒束着,像春日轻盈的桃花枝。
郁明烛的手就虚握在那段窄腰上。
骤然间,他心跳加速了好几倍,心中陡生一种荒谬的妄想。
魔族纵欲且毫不避讳,他身处魔渊还位及帝君,就算没吃过,也总有不少场合能让他见过不少。
以往他不感兴趣,更不曾放在心上,看见了也全当没看见。
可放在自己身上,就无法再那么淡然处之了。
郁明烛喉头滚动,错愕问, “玉生,你想要送我什么?”
玉珩略微迟疑: “我没做过这个,不知能不能让你高兴些……明烛,你把眼睛闭起来。”
闭眼睛?
什么事还需要吹蜡烛关门窗,脱衣裳闭眼睛?
郁明烛心脏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大脑也跟着空白了片刻,只能凭着先前那条荒诞的线继续思考下去。
两人相处许久,亲也亲过,抱也抱过,日日夜夜抵足而眠。
若说要更进一步,他早就想过,此时也顺理成章,该到了时候。
期待吗?期待的,但是……
但是……
他内心挣扎, “玉生,是不是太快了……”
“快点。”玉珩催促。
“好。”他立刻缴械听话。
郁明烛合起眼,可是旋即,又紧张局促地欲言又止。
“玉生,其实……我并非真心与你置气,你不必为此而委屈……”
跟前,刷的一下。
仙人将褪下的衣袍一抖,严严实实将两人兜头罩在一起,隔绝了最后一点光亮。
郁明烛呼吸一乱,匆忙道: “玉生!其实我特别喜爱你——”
“明烛,你看。”
“……”
一向呼风唤雨的魔尊千忌,这会儿紧张得睫羽颤动,小心翼翼地睁眼看去。
——仙人掌心卧着一只柳枝编成的兔子。
玉珩用灵力一点,兔子便将耳朵一立,栩栩如生地活了过来,一扬双爪,怀中飞出莹莹点点的光点,在黑暗中像是岩洞里的流萤。
兔子稚声稚气唱道:
“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身体又何必。”
“笑口常开无忧虑,一切疾病皆消去。”
唱完一句,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
“我家主上知错,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玉珩仙君行走人间,曾在江南一带见过街上卖花环的少女。
几根水葱似的手指轻巧一穿一挑,就能将柳枝编成各式各样的可爱玩意儿。
如今借花献佛,学以致用。
秉性纯净的仙人瞄去一眼,觉得魔尊那神色似乎很是一言难尽。
不禁忧虑问道: “你不喜欢吗?”
“我……”
郁明烛回过神来,哭笑不得。
但他顶着仙人小心翼翼的视线,也只好柔声道: “我喜欢的。我太喜欢了,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玉珩: “那你能高兴点吗?”
郁明烛: “高兴多了。”
郁明烛说不清心里是期待落空的失望,还是躲过一劫的庆幸。
不过,虽然只是初春柳枝编成的小兔。
但也已足够好。
两人被笼罩在一件青色的衣裳里,闷久了,气息便有些发热。
周遭明灭闪烁的光点成了唯一的光源,全都映在仙人微微弯起的眸子里,十分好看
——那双眼眸正在为他而笑。
他要的无非就是如此。
郁明烛心里那点若有似无的失落淡下去,转而再也压不住欣喜。
他呼吸一重,伸手捂住兔子的眼睛,倾身压了过去。
……
待喘息自纠缠的唇齿间泄出。
仙人总算寻了个开口的间隙,眼中泛着茫然水雾, “明烛,你方才怎么突然说很喜爱我?”
闻言,郁明烛咬上绯红的耳垂,与他颤抖的手十指交扣。
“因为我时时刻刻都想这么说。玉生,我真的非常喜欢你。”
一声呜咽后,仙人阖眼颤声, “明烛,我亦……非常喜欢你……”
……
眼前,同样是枝条海草编成的小兔子。
同样是春水拨弦般清冽的声音在说, “我来哄哄你,别生气了。”
郁明烛忽然想起,数月前他杀心最浓之际,明明藏在指间的杀招即刻就要取人性命。
可是善恶台月色明朗,眼前之人一如往昔地笑着,说: “你发上沾了柳絮。”
顷刻之间,就将他拉回了那年三月的青衣底下。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便已注定下不去手,便已注定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之后的数次犹豫自苦,皆是自欺。
兔子唱完一支歌谣,又安静乖巧地卧了回去。
温珩捧着兔子,心中惴惴,没什么把握。
毕竟这么幼稚的东西,哄哄当年初出茅庐的明烛还过得去,要哄如今饱谙世故的大魔头……
他忐忑望去一眼。
果然见那张浓稠精致的脸上没露出笑容。在最初的微诧后,竟然又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定定注视着他,眼底晦暗难辨。
温珩微叹,也不再与他玩笑,正经起来。
“郁明烛,我先前那日说,我梦中做了错事,一错再错,再难回头……是我错,我欠你许多,不管你要怎么怪我罚我,我都心甘情愿。”
“你不欠我。”
谁知,郁明烛倏地打断他,极认真道, “你如今什么都不欠我。就算曾经欠过,也早就还干净了。”
曾经,魔族君婴刻意接近仙人身侧,利用诓骗,居心叵测。仙人亦要他当牛做马,任劳任怨。
算是扯平。
百年前第一次仙魔大战,玉珩仙君杀过魔尊千忌,将他推下万丈魔渊。
七年前第二次仙魔大战,魔尊千忌率千军万马杀了回来,一剑搅碎仙人灵丹。
算是扯平。
玉珩仙君曾九道禁制封印魔渊,要他挫骨扬灰永不翻身。
他亦任由高高在上的仙人跌入尘埃,成了五感顿挫的痴愚废物,任人欺辱。
算是扯平。
曾经种种,全都扯平!
昔日的玉珩仙君不再欠魔尊千忌任何,今日温珩也不必亏欠郁明烛。
全都干干净净了。
可是百年好长,近乎是一个凡人的碌碌一生。
夜半无人昏暗时,魔尊千忌孑然一身,在仙哭殿里独自饮酒,看着空空荡荡的殿堂,好似心也永远空了一块,再也填补不满。
那近乎百年的漫长岁月里,郁明烛以为自己恨玉珩仙君。
因为太恨,所以无时无刻不想起树下的浅青身影。所以想要将仙人拉入泥沼来,最好是陪他一起腐烂,这辈子都痛不欲生,求死不得!
后来才知,那岂止是恨。
分明是昔日的爱刻骨铭心,化作思念成疾,要他彻夜难眠,痛彻心扉!
爱过,恨过。
后来爱啊恨啊,全都搅合在一起,分不清楚了,就交织成了面目全非的可怕模样,在他心底疯狂扎根生长,扭曲狰狞,再也无法控制。
时至今日又怎么能甘心全部扯平?!
他从来不想要什么全部扯平,什么两不相欠!他情愿两人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爱也好恨也好,全都无所谓,他皆是甘之如饴!
魔尊千忌惯会欺骗。
跟前,郁明烛露出一个温柔笑容: “玉生,你来寻我,我已经很高兴了,怎么还会生你的气?”
他俯身而来,轻轻将沉香气息笼罩过来。
温珩下意识阖眼,自然也就没有看到,郁明烛眼底情愫滚烫,如同挟着无尽阴暗的疯狂。
————————
郁魔尊——高兴的时候开开心心伺候媳妇,生气了就冷着脸伺候媳妇,我愿称之为全书第一男德。
备注:其实玉珩会的挺多的(毕竟活得久见得多),比如之前提到过他会字画。但是以前只画山水不画人,而且对此没什么自信,没把那个归到“擅长”的行列里。
玉珩仙君对自己自信的只有武力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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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你们为何睡在一起?
此时的殿宇外,隔着几道厚珊瑚礁。
“长老,那万生镜虽然是明烛仙君之前的法器,可仙君与咱们一向不亲近,又不知咱们暗地里干的那些……”
璇玑长老瞪了他一眼, “不许胡说,李长济,一会进去了谨言慎行,那些不该说的一个字都别说!”
被叫李长济的弟子,便是先前那个在祭司水波下旋转跳跃不停歇的小陀螺。
他拜入璇玑门下已经三十余年,是亲传,也是亲信,知道自己这位师父不少私事,也就知道外人眼中和蔼慈善的璇玑长老可远没有表面那么和善。
这会不敢反驳,讪讪应了一声,跟在长老后面去敲门。
璇玑长老打了一道灵印出去,在水下传出咚咚两声闷响,就似仙门之间客气有礼的拜访一样。
里面良久没有动静。
璇玑长老便又叩了一次门。
结果还是安静。
李长济困惑, “这是……不在?还是睡着了没听见?”
璇玑长老也拧了拧眉,递过去一个眼神,李长济意会,上前尝试探头探脑。
海底蓬莱宫少设门窗,大多只用珊瑚礁或鲛纱层层遮挡,如同人间楼阁里的屏风和珠帘。
李长济弯下身子,脑袋往珊瑚礁缝隙里探了探,想向里面窥视几眼。
结果往下一看。
靛青描银云纹靴正好踏在眼前。
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幽幽祟祟, “你在做什么?”
李长济虎躯一震!
温珩用折扇一抬他的下巴: “平身吧,不必行如此大礼。”
“……”李长济被抓了个现行,脸涨得通红,赶紧往后退想撤出去。
结果蠕动半晌,又默默静了下来。
温珩: “?”
李长济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我卡住了。”
温珩: “……”
不愧和璇玑长老是亲传师徒,丢人现眼都能如此推陈出新。
半炷香后,成功解救一颗陀螺脑袋。
璇玑长老还没来得及开口。
他的宝贝徒弟李长济捂着头上硌出来红印, “这不是明烛仙君的居所吗?怎么是你在,仙君呢?”
温珩摇着折扇的手一顿,含糊道: “他有事出去了,我偶然路过。”
“哦……”李长济眼神乱瞟,又看见温珩手中方才用来抵着自己下颌的折扇。
他脱口疑惑道: “那明烛仙君的折扇怎么会在你手上?”
温珩一滞。
还没来得及找借口,李长济的眼神继续乱瞟,已经瞟到了他的脸上, “你跟人打架了?怎么脸上红得跟挨了揍似的。”
“……”
何止脸上,连带着眼尾,脖颈亦带着些薄薄的绯红,就连小巧薄软的耳垂都曾被人捏在指间放肆揉搓过一通,红得似是要滴血,至今未消。
如果眼神能刀人,李长济这会已经在温珩“你能不能住口”的目光下被砍成了八瓣。
但李长济大抵是嫌命太硬。
他继续不顾人死活地评价道: “下唇也破了一块皮,还有点肿,被揍得不轻啊。”
甚至璇玑长老都暂时忘了来意,探寻质疑的目光在温珩身上来回打量。
“……”温珩轻轻闭上眼,短暂逃避,企图平心静气。
却又听见某个罪魁祸首忍不住笑声,自鲛纱帘帐层层遮掩的贝床里面传来一道水波的晃动。
温珩血压一高,冷笑着将他一起拖下水, “对,扇子我偷来的,抢来的,所以被嫉恶如仇的明烛仙君亲手揍了一顿,揍成这样的,行了吗?”
他一甩手,气势汹汹的折扇在水里划出一道气泡,摔进了床纱后面,正好落入某人怀里。
而那个藏形匿影的“某人”,坐在一片柔软鲛纱之中,墨发披散,衣衫散乱,眉眼精致得艳烈。
——乍一看去,如同画本子里那些被昏君藏于床帐内,一点声音不敢泄出的美人一般。
只不过这美人放肆得很,丝毫不管这警示般的飞扇,反而伸手将之拿起,眼底漾起粲然的笑意。
“嫉恶如仇”的明烛仙君笑着将折扇抵在了唇边,似是隔空与他印下一个柔情的亲吻。
隔着一道鲛绡纱帘,里面隐秘而暧昧。
外面之人却浑然不知。
话题走上正轨。
璇玑又客套几句,总算透露了来意。
“听闻百年前仙君开创剑宗九峰后,曾独身来过一趟南海,还将仙宝万生镜留在了这里。万生镜是天地至宝,若无特殊原因,何故要拱手让人?”
他摸了把花白胡子,试探道: “你是明烛仙君的亲传弟子,定然听闻过此事。”
温珩: “这么大的事,自然是听过。可你们要万生镜做什么?”
李长济道: “自然是因为此上古仙宝能看到妖魔所在。”
温珩: “为何要看到妖魔所在?”
李长济一噎: “你别问那么多,我们自有我们的理由——”
璇玑长老打断他,欲盖弥彰: “我们自是为了降妖除魔,造福百姓。”
李长济反应过来失言,咳了一声, “对,所以这种造福百姓的好事,温师弟你可得帮帮我们,仙君到底为何将万生镜送来南海?”
温珩眼底闪过一抹暗芒,思忖了一会,只摇头道, “我不记得了。”
李长济: “谁问你记不记得了,你姥姥那时候都还没从娘胎里出来呢,是问你听没听……”
话音未落,温珩掀起眼帘看过来。
那明明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眼,不掺杂任何多余的情绪。
可是李长济忽地背后一凉,从脚底冷到了头顶,本能地察觉到一阵危险气息。
他闭上嘴,心里愤愤。
见了鬼了,这小废物哪来这么强的气场?
璇玑长老瞪了他一眼, “长济,不得无礼!”
又道: “既然明烛仙君不曾提及万生镜,想来是我们唐突了,就先告辞。”
温珩道: “我送送长老与师兄。”
“这就不必客气……”璇玑长老正要推拒,却见温珩动也没动,安安稳稳坐在原地,那才真是“口头客气”一下。
璇玑长老笑容一冷,拂袖离去。
出了门。
李长济不解问道: “长老,这事肯定另有隐情,咱们还没问出来呢,怎么就走了?”
璇玑长老恨铁不成钢, “今日恐怕是问不出来了……郁明烛难缠,他那小徒弟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李长济挨了骂,讪讪摸了摸鼻尖, “那咱们眼下该如何?”
“眼下,”璇玑长老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精光, “明烛仙君不帮咱们也无妨,反正咱们要做的事,也正好需要一个替罪羊。”
璇玑长老捋了捋胡须,笑了。
“眼下,我倒是有个更好的主意……”
屋内。
待人走了之后,温珩被一把拉进了鲛绡。
柔软贝榻上,大魔头搂着他,鼻尖相抵, “仙君好狠心,留下我一人独守空帐。”
方才温珩意乱之间匆忙推拒,不慎将郁明烛腰封上的银钩扯了下来,弄乱了衣襟。
又恰好床梁上正好趴了一只青蟹,蟹钳将墨发一勾,发冠也散了。
那两个敲门的虎视眈眈,暗藏鬼胎。殿内唯一能遮掩身形的只有那几层鲛纱。
所以只好委屈委屈魔尊千忌,做一次金屋之娇。
郁明烛自认该趁机捞些补偿,于是凑上前拱来拱去,黏糊糊地要亲。
温珩抵开他的脸,笑问: “不然呢?若是让他们看见光风霁月的明烛仙君,居然衣冠不整地出现在我床上,这可怎么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郁明烛在他白皙的手腕上轻轻啄吻着,唇间泄出漫不经心的低笑: “两情相悦,情难自抑,交颈合欢……唔。”
温珩及时捂上了他的嘴。
手动禁言。
再说下去恐怕小孩子不能听。
但他还是低估了大魔头不要脸的程度。
半秒后,舌尖带来的湿润痒意像是点燃了一条火线,顺着他掌心的神经一路烧到了头顶。
温珩后颈一软,对上一道笑盈盈的狡黠目光。
他想要收回手。
却又被人拉着抵回了唇边。
郁明烛懒懒道: “别管他们了,一群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成日里净憋着坏,迟早要自寻死路的。”
温珩难耐地缩了缩手,蹙起眉, “可我总觉得心中不安,要不,去问问濯厄,他……”
“啧,”郁明烛不满地吻了上去,用唇堵住他的嘴,也堵住不爱听的那个名字。
“不许再去找他。”
郁明烛这人许是与生俱来有点当泼皮无赖的天分,宁渊曾经评价他,说:面如谪仙,心似阎罗,口比蛇蝎。
大概的意思是说他长得好看,下手狠毒,说话气人。
魔渊人人怕他,见魔尊千忌笑一笑,如见三千刮骨刀。
而这狠辣的刮骨刀到了玉珩仙君面前,便又绕了个弯子,变成了恃美行凶,花言巧语的绕指柔。
次次将不谙人事的仙人缠弄得无可奈何,任他为所欲为。
温珩不得不又一次抵住他的肩,红着耳垂道: “别闹了,真的还有正事呢,万生镜……”
这三个字一出口,陡然让气氛僵硬了刹那。
“别说,玉生,先别说。”郁明烛打断他,在他唇边又亲了一下,将他紧紧扣入怀中,就像抱着什么不愿也不敢撒手的珍宝,生怕一旦松手,美梦就散了。
郁明烛拥着他,逃避似的闭上眼,道, “睡吧,睡醒再说。”
……
一夜过得好快。
大早上,一道鬼鬼祟祟的声音由远及近。
“温哥哥,温哥哥,我在左殿里寻不到你,你是不是与仙君在一起呢!”
濯厄摇着尾巴,绕过礁石与珠帘屏风,扒着扇贝床沿,可可爱爱地冒了个头。
然后原地呆住了。
确实在一起。
但在得姿势很微妙——
那团簇柔软的鲛纱之中相拥而眠着两个人。
他的温哥哥睡得正熟,长睫乖顺地在眼下投了一小片阴影,清瘦的脊背和腰肢没入锦被。
另一人伸出长臂,圈占领地似的将温珩紧紧揽入怀中。
而且,那正对他的另一人,似乎早已醒了多时,却不声不响,似是不愿打搅了这清晨的温存。
濯厄:?
“你们为何……”睡在一起?
后半句还没问出口,郁明烛懒懒抬眼看来,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用口型道:嘘,别吵,他昨晚没睡好。
濯厄:……
但饶是如此,方才的动静还是惊扰了沉睡之人。
温珩迷迷糊糊用鼻音嗯了一声,慢慢清醒过来。
他勉强睁开眼,看到抱着自己的人,居然一点诧异都没有,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这种看起来无比熟练的表现给濯厄幼小的心灵带来极大的二次冲击。
濯厄单纯的心灵受到极大震撼。
所以师徒之间……是可以经常抱在一起睡的吗?
人族习性……如此放浪吗?
————————
千万,千万不要把1.0缺爱小狗纯爱版郁明烛,和日后2.0版切黑疯批郁魔尊混为一谈!
如果是2.0郁魔尊遇到王行主动投怀送抱,肯定二话不说扯裤腰带就上了……
(甚至就算王行不主动投怀送抱,郁魔尊也经常想扯裤腰带就上……)
——
第48章
魔尊宠妻
温珩尚且没察觉哪里不对,懒散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朝外面张望了一眼,晨起清冽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哑。
“外面的动静好热闹,是怎么了?”
濯厄回过神,应了一声。
“是啊,今日是归祀节第一日,最热闹的时候。外面有花灯和游街,还有迎纳百福的庆典……温哥哥,我们一起去看一看吧!”
归祀庆典,迎纳百福。
温珩心念一动,颇有兴趣, “好啊,我还没见过南海的归祀庆典呢。”
他说着,兀自起身。
而郁明烛怀中一空,眼睁睁看着青色衣摆从自己怀里毫不留恋地抽离,带走了最后一抹温度。
魔尊千忌登时面色不虞。
郁明烛支起头,不悦道: “圣子殿下今日不需要守长生殿吗?怎么有如此闲情逸致?”
言下之意,你很闲吗?怎么哪都有你。
濯厄竖起手指,眨了眨眼, “嘘,今天所有人都在街上,我们悄悄的,没人会发现我不在长生殿。”
“是吗?”郁明烛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暗道,那可不一定。
出门时。
温珩趁濯厄没看见,暗中掐灭了郁明烛放出的灵蝶。
“别告诉我你是想去告密。”
“当然,作为圣子,他怎么能擅离职守,我这叫帮他及时修正错误。”
郁明烛醋得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温珩无奈: “你幼不幼稚?”
郁明烛凤眸一眯, “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前面濯厄回过头,一无所知的单纯。
“温哥哥,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来了。”温珩警告似的看过来一眼,又低声叮嘱一遍, “不准告密!”
说完快步追上濯厄,一起出了门。
郁明烛磨了磨牙尖,烦躁地啧一声,也只得跟了上去。
外面果然张灯结彩,十分热闹。
鲛人环着彩带围在一起载歌载舞,欢声笑语。这一日大多鲛人都戴上了面具,上绘神秘诡谲又生机勃勃的花纹。纵然知道这样的热闹下埋着许多祸患,身处其中,也不由得受到感染。
濯厄一年到头难见如此热闹的南海,这会兴致冲冲也带上面具,兴奋地冲进了鲛人堆里,转眼就没了影子。
温珩拧着眉四处看了看。
郁明烛握住他的手,低声道: “他在自己的地盘上不会出事的,别找了,我们也去逛逛?”
温珩迟疑片刻, “嗯。”
说得也对。
他和郁明烛没有隐匿身形的必要,待在濯厄身边,反而会连累他暴露身份。
而且……他看着身边摊贩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海底美食,也实在有些眼馋,不禁凑了上去瞧热闹。
他盯着煮熟的海星瞧了一会儿,喉头微不可查的动了动。
好怪。
但是没吃过。
所以能吃吗?好吃吗?
忽然一只骨节匀长的手抵来几枚贝壳。
郁明烛对鲛人掌柜道: “这个我们买下了。”
温珩一怔, “你哪来的钱?”
郁明烛扬眉, “自然是猜到你有喜欢的东西要买,提前备好的。”
温珩: “我该夸你有远见吗?”
郁明烛谦虚, “我虽然不打算邀功,可你非要夸的话,也无妨。”
温珩一阵无言。
眼看郁明烛付了钱,接过那一只冒着香气的蒸海星,又转而送到他手中。
温珩捧着海星, “就不怕我吃得太多,把你吃穷了?”
郁明烛笑了笑, “看上什么就买,我的钱供你再吃百八十顿都没问题。”
温珩唇角一弯。
哦?人形钱袋子。
于是后面的节奏就变成了,温珩看上什么,拍一拍郁明烛的肩膀。郁明烛熟练地付钱,温珩熟练地抱起东西再去逛下一个小摊。
但温珩这人于饮食上委实有不少坏习惯。
例如眼下,吃东西只吃个新鲜。买来的海星扇贝大多尝上几口,就撇到一边不再吃了。
温珩逛了半晌,偶然一回头,看见尽职尽责帮他拎着一堆吃剩下的,还得空出手来付钱的郁明烛,登时没良心地笑出了声。
若是让魔渊的喽啰,魔首们看见魔尊千忌这幅给人任劳任怨当苦力的模样,还不知要笑成什么样子。
郁明烛带着一身挂件,目光落在他上扬的唇角,不禁眯了眯眸子。
“还笑,我这是为了谁?”
及至两人走到了一簇人群之间。
那是个卖面具的小摊,五颜六色的假面看得人眼花缭乱,神圣肃穆的花纹吸引力十足。
架子最顶上挑着的,居然是做成狸奴模样的半幅银丝面具,支起的两只兽耳裹了毛绒绒的软羽,在海水中蓬松旋开。
温珩眸光一亮,拍了拍郁明烛。
郁明烛正要付钱。
却听那鲛人老板道: “两位客人,这面具不卖。”
两人齐齐一怔, “不卖?”
迎着他们疑惑的目光,鲛人老板笑道: “小店生意,在归祀节这一日,所有的面具都只送不卖。只要在场的客人们一起玩一局游戏,赢者,这里所有的面具都随意挑选。”
他说着,端起海螺吹出一声号。
几只小鲛捧着长针,小型机杼从礁石洞里钻出来。
“鲛人一族最善织绡,咱们今日的游戏只有夫妻或爱侣方可参与,一人蒙眼,一人织绡。”
“待一只青蟹褪尽了壳,蒙眼者摘下蔽目带,从所有绡带中猜出哪一段是自家娘子织的绡带。最先猜中者为胜,次者次之。”
鲛人一族秉性单纯,并无世俗歧视。在场同性的伴侣不在少数。
郁明烛垂眼, “想试试吗?”
温珩迟疑, “我怕我认不出你的绡带……你能认出我的来吗?”
郁明烛嗯了一声, “放心。”
温珩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
而郁明烛已经自觉戴上了蔽目带。
他生得鼻梁高挺,眉眼深邃,那一段墨色锦带覆在他双目之上,为整张脸添了几分肃杀的冷意。
“别紧张,尽力就好。”
闻言,温珩定了定神,接过长针和机杼, “好,我尽力织得好看些。”
随着一声螺音。
一排排长针动作起来,鲛人们动作灵巧,手如飞燕。
很快,约摸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
青蟹褪尽旧壳,蹑手蹑脚地钻了出来。
郁明烛与一众鲛人摘下蔽目带,定睛往桌案上看去。
那里摆放着许多颜色花纹各异的鲛绡,心灵手巧的鲛人族将绡带织成了各种各样的花式。
在一众绡带中,唯有一段最引人注目。
——那绡带织得太难看了。
歪七扭八,针脚粗糙,尤其是放在一堆精细华美的绡带里,就像落入一群天鹅里的灰鸟,尘土扑扑似的可怜。
郁明烛只看了一眼,便忍俊不禁。
温珩拢在袖中的手紧了紧,冷冷瞥过去。
笑什么?
很好笑吗?
郁明烛接收到他的目光,轻咳一声,敛了敛笑意,伸手一指, “我猜,我家娘子织出来的是这一段。”
直到后面,郁明烛第一个获胜,将顶上那幅狐狸面具摘下来,递到他手中时……
温珩一脸无事发生,迅速戴上面具,将脸遮了起来。
但郁明烛低头一瞧,哦豁,正好瞧见通红一片的耳朵尖尖。
欲盖弥彰,昭然若揭。
郁明烛心中发痒,伸手捏了捏那耳朵尖。
温珩嘶一声,不满地按住那只为非作歹的手。
可是这么一来,就像将那人的手按在了自己耳侧,显得亲昵又暧昧。
推拉之间。
身后传来幽幽一句——
“你们在做什么?”
身后。
濯厄抱着满怀吃的,疑惑且震撼地看着他们。
温珩:……
一片沉默之间,郁明烛拧眉: “你能不能有点眼力见,还不明显吗,我们在做你这个小孩子不宜看的……唔!”
完没说还,魔尊千忌闷哼一声,不情愿地把被暗中掐了一把的手收回来。
温珩整理了口吻,故作自然道: “没什么,面具勾住了头发,他帮我理一理。”
好在狸奴假面替他遮了神色,看不到底下的心虚。
“哦……”濯厄懵懵点头, “温哥哥,这种面具我会戴,我帮你——”
他说着,手还没伸出去,就被中途截住。
郁明烛睨着他,缓缓按下他的手, “不必,我已经帮他戴好了。”
就在这时,陡然间,悠长回响的海螺音响彻整个蓬莱宫上方,将一切杂音都盖了过去。
濯厄仰头环顾, “是归祀庆典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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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啦,这章有点点短,晚点争取再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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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归祀庆典
海螺吹出的婉转乐曲声中,所有的鲛人和鱼类都聚集在蓬莱宫之前,无数悬吊的璀璨明珠将一方殿堂照得亮如白昼,周围身姿曼妙的女鲛翩然起舞。
蓬莱宫二楼的高阁之上,出现一道雄壮的身影,头戴金管,手持三叉戟。
那张枯败的脸原先应当是凌厉英俊的,如今却因病色而显得死气沉沉。
眉眼原本也该因深邃的轮廓而显得深情,可惜眼睛似乎是瞎了一只,只好用白贝罩了起来,另一只眼睛下压着浓重的病态黑青,眼神冷漠而空洞。
欢呼声四起。
鲛人族在为他们的王祝贺。
隔着层层水波,鲛王无意间掀了下眼皮,和温珩视线相对。
可他没认出百年前的青衣仙人,于是那一眼转瞬即逝。
可是温珩还记得。
那时他来蓬莱宫,掌权称王的还不是如今的鲛王,细细算来,应当是他的叔父一辈。
而如今的鲛王当时还是个小孩子,天天跑着闹着,要给喜欢的姑娘拣海螺,串珠贝。
他从宫殿长长的廊柱下走出来,正被举着一串珠贝的小鲛人迎面撞上。
小鲛人捂着脑袋,惊艳地说,哇,你有两条尾巴呀!
……
眼前,蓬莱宫乐曲不歇。
随着螺音乐曲,许多鲛人排成好长一列,将系了丝绦的鳞片挂在鲛王脖颈间。
温珩疑惑: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濯厄解释道: “鳞片于鲛人一族意义非凡,那些是鲛人们每年褪下的旧鳞,他们攒下来串成链,在归祀节这一日送给喜欢的,敬爱的人。”
濯厄拎起颈间挂的小鳞片,笑嘻嘻地炫耀。 “温哥哥你看,刚才也有人送了我一片,夸我的尾巴很好看呢!”
这样的仪式做了一半,鲛王身上满满当当挂不下了,后面排队的鲛人们便将鳞片挂在鲛王的臂膀上,缠绕在琳琅服饰间。
温珩看了一会, “鲛王陛下很受爱戴。”
“是啊,不过……”濯厄叹了口气, “这些年,父王经常卧病在床,越来越专断,独裁,暴躁,和我记忆中那个温和开明的君主简直判若两人。”
居然是身边一个陌生的老鲛反驳了他的话, “胡说,鲛王陛下一直是位贤明可亲的君主,他在位这些年,南海少受侵扰,鲛民安居乐业。而且……”
温珩盯着他只剩一半的瞳仁, “而且什么?”
老鲛颤颤巍巍,却忽然止住了话头, “没什么。”
说着,缓缓游走了。
温珩看着那道垂垂老矣的背影,眼中笑意一点点落了下去。
欢笑声逐渐遥远。
周遭的海水慢慢平息。
郁明烛揽住他的肩, “快要散场了,我们回去吗?”
温珩回过神,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冷落烟火稀少的地方。
穿过层层的大朵礁石,到了一处明亮宽敞的海沟内。
岩壁上吸附着一种极薄的鱼类,头顶悬吊明珠。
抬首看去,远处一座巍峨辉煌的白色殿宇。
这里是濯厄日夜看守圣宝的长生殿。
远远的,那殿门前的长柱间盘旋着一条巨型人面鳗,鳞甲冷硬,身上长满了藤壶。和长生殿外墙上的连成一片,几乎融为一体。
这会像一条蟠龙盘旋在殿门外,将长生殿的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人面鳗性情暴躁,活了几百年,越老越不通情理。别说来一个外族人,就连本族人,没有鲛王,祭祀的许可,都难以靠近这里半步。
有些幼年小鲛来在附近玩闹,被人面鳗的雷霆之力电得头发都焦到了根。
濯厄小时候没少想往外跑,无论怎么求情,都被人面鳗毫不留情的拒绝了扭送回来。
南海族人都不太喜欢他。他也很有眼力见,知道自己不讨喜,便从不与人来往。
所以,即使是归祀节这么喜庆热闹的场景,似乎也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人面鳗无所事事地守着长生殿。
濯厄忽然停下了步子, “他看上去孤零零的。”
濯厄想了想,将颈间的鳞片摘下,尾鳍一甩游了过去。
人面鳗惊奇地看着游到面前的小鲛人,戴着一方面具,大抵又是个淘气的孩子。
他冷下脸,将嗓音压低, “此乃南海圣地,速速离去!否则吾将以雷霆之力。”
可话音刚落,就见小鲛人举着一片鳞: “送给你,归祀日快乐!”
人面鳗呆愣住了。
“……多谢。”
远处。
温珩看着这一幕,不由得笑了笑。
他在看濯厄与人面鳗,而郁明烛只顾低眸看着他,眼底也漾着温柔。
倏地,水波一漾。
郁明烛将温珩一拉,护到了身后,同时另一手抵住疾冲而来的小鲛人。
那只修长匀称的手抵在小鲛人额头上,轻而易举便化解了疾冲而来的惯性。
郁明烛低了低眉眼,面色不虞, “你……”
完没说还,小鲛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哇地哭出了声。
“呜呜呜呜嗷嗷嗷……”小鲛人嗓子一扯,嚎得好伤心,周围漾开一圈动荡水波。
原先,周围零星几个鲛人仅仅在四周围观,对二人并无多大敌意。
可是小鲛人扯着嗓子一哭,情况顿时就不一样了。
这群护短的鲛人脸色骤变,团团围了过来,很有种要为小鲛人讨说法的气势汹汹。
郁明烛不怕打架,就算是在海底别人的地盘,真要动起手来,对方也落不到个好。
他只是第一时间捻开了折扇,微微侧身,护住了温珩。
郁明烛气势太盛,鲛人族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亦忙着对阵,精神戒备。
一时之间,气氛剑拔弩张。
却忽而齐齐听见一道深邃空灵的海波音。
马上就要火拼的两伙人怔了怔,同时循声看去。
温珩半蹲在地上,一手拉着小鲛人来摸自己的心口,一只手食指比在额前,薄唇开合,喉结微动。
一道道音浪后,那小鲛人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抽抽噎噎打了几个哭嗝,转而笑了,又伸手来摸他乌黑的头发。
小鲛人用鲛人语说: “你的头发好漂亮,和我们的都不一样。我很喜欢你。”
他说着又怯怯抬眼觑了一眼郁明烛, “他好凶,他吓我,我不喜欢他。”
郁明烛: “……”
平日里,明烛仙君装起和善是十分信手拈来的。
可纵使那张美人面笑起来时柔和如远山春水,一旦像方才那样略微冷一冷,就像极北万古不化的寒潭,能把人从里冻到外,结出一身冰碴。
小鲛人显然还对这位凶神心有余悸,说完不喜欢,可怜巴巴地往温珩怀里蹭了蹭,寻求庇护一般。
温珩笑着帮凶神开脱, “那位哥哥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他顺手在小鲛人额发上揉了一把,转移话题, “你方才跑得这么着急,是要去做什么呀?”
他的声音本就清冽,说起空灵顿挫的鲛人语,音调更如玉琅琅,似是万籁俱寂中的流水落雪声。
小鲛人立刻被拉回注意力: “母亲病了好久,一直昏迷不醒,父亲今日出门去也迟迟未归。我要去求祭祀大人,救救母亲!”
病了好久,昏迷不醒?
温珩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眸子,笑道: “我们为你不幸的母亲祈祷。介意请我们去你家里做做客吗,或许我们对她的病症有些头绪。”
小鲛人立刻点头: “当然可以,我喜欢你!可是……”
他怯怯觑了一眼郁明烛。
那意思很明显。
他不太喜欢郁明烛,不想欢迎这个人。
魔尊千忌大抵很久没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嫌弃过了,从刚才就带着几分冷意的表情一时间更冷几分。
温珩张了张口,正要说算了吧,来都来了,大过节的,他还是个孩子……
忽而见郁明烛又牵唇笑了,伸手一捏,指间捏出一只流光溢彩的火红灵蝶。
在万里海底,灵蝶美得不可方物,撒下一串金辉,扑着长翅飞到了小鲛人面前。
“哇……”小鲛人惊艳地睁大眼,伸手去捞。
灵蝶往后一闪,让他扑了个空。
旁边传来一道幽幽含笑的引诱声, “若是有人也请我去家中做客,我便把这只灵蝶赠与他。”
大魔头做起这种事情实在过于熟练,得心应手。小鲛人犹豫了没到三秒,便缴械投降,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接过了漂亮的灵蝶爱不释手。
但是温珩默默旁观了一阵,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这场景真是十分眼熟。
好像曾几何时,郁明烛也是这么拿着一袋山楂雪球,或是一碟糖蒸酥酪,笑着对他说:若有仙人愿施舍半榻与我同眠一晚,我便将这些当做谢礼相赠;
若有仙人这局棋让我一子,我便在明日的乳酪中多加些冰糖;
若有仙人如何如何,我又要如何如何……
彼时的玉珩仙君隐隐约约察觉古怪,却又说不上具体怪在何处,一来二去,软磨硬泡,最终总是让大魔头暗笑着如愿得逞。
时隔百年,温珩眼睁睁看着揣着灵蝶眉开眼笑的小鲛人,总算进步了,开悟了,醍醐灌顶想明白了。
于是默了几息,他的脸也渐渐冷淡下来,带着几分原来如此的麻木。
——合着郁明烛以前哄他的招式,本是用来哄孩子的?!
……
没过多久,两人跟在小鲛人后面到了一座外水宫边缘的巨大珊瑚礁前。这里被掏空了一方空间,外面垂着海藻海草,里面便是日常起居的居所,看起来很简陋。
团簇的海藻之间,卧着个气若游丝的女鲛。
小鲛人立刻贴了上去,抱着女鲛的手来贴自己的脸,一脸忧色。
“母亲,您怎么样了?”
女鲛并无回应,沉沉睡着。
温珩上前探了一下女鲛的呼吸,腮边还有水流的迹象,可已经很微弱了。
他转头看郁明烛,郁明烛皱眉微一点头。
温珩面色顿时凝重了几分。
——女鲛的身上也有煞气。
温珩一只手搭在小鲛人的肩上,如同安抚,轻声问: “她一直这样病着,为何今日才找巫医,先前是怎么治疗的?”
小鲛人抽了抽鼻子: “先前都是邻居家叔叔帮忙带些药藻回来,可如今,邻居家叔叔也病倒了,我没有办法,这才想……”
他两侧的腮紧张地翕动两下,抬眼看着眼前与他模样不同,却也十分漂亮的哥哥。
正要说,哥哥可以帮帮我吗?
忽就见那漂亮哥哥若有所思地看过来, “你是说,你邻居家的叔叔也病了?”
“是啊,”小鲛人道, “最近有好多人生病,症状都差不多,可巫医全都查不出缘由。大家都猜测……”
说到这里顿了顿,那张稚嫩的脸上惊惶恐惧: “都猜测说是圣子殿下擅离职守,海神发怒,要降罚于南海鲛人了!”
……
在外逗留了许久。
温珩兀自思忖想着事情,也没留意一直走到床前时,身后都缀了道玄色影子,不声不响地跟着。
等到一回过头。
对上郁明烛无辜且理直气壮的眼神。
温珩: “?”
温珩: “你跟着我做什么?”
你自己没房间吗?
郁明烛眼尾一撇,带着几分刻意的委屈,憾然道: “迷路了,蓬莱宫地形复杂,我自己寻不回去。”
真是个扯到不能再扯的理由,只有当年随云山的美人榻“不知为何”破了个窟窿能与其媲美。
温珩斜他一眼,不为所动。
郁明烛便凑上来黏黏糊糊地吻他, “不让留宿,那便让我再亲一亲。”
那股强横的气息压过来,轻轻吮咬他的下唇,带来一阵酥麻的战栗。吻了几下,得寸进尺,唇又轻轻落在了绯红发颤的耳尖上。
温珩被他亲得慌乱无措,都没发觉一直在被他推着往后走。
直到腿磕上了贝床的床沿,那人与他交扣十指,推着他倒进柔软鲛纱里。
温珩及时将大脑从昏昏沉沉里抽离出来, “别……”
郁明烛将头埋进他的肩窝,深深嗅着他的气息,闷声道: “我不做别的,就亲一亲。”
温珩很没良心地想,你如今也做不了别的。
虽然不知道魔尊千忌从百年前生龙活虎,到如今……咳,力不从心,到底经历了什么生活的磋磨。
但总之岁月是把残忍的刀,当真让人唏嘘。
郁明烛不知他心中想些什么,还在竭力遏制着体内的灼热,倏地从那眼神中捕捉到一抹怜悯与遗憾。?
怜悯?遗憾?
郁明烛心生警觉,突然想起之前温珩说“做自己就好,不要有那么重的攀比心。”
还有“我不想为难你。”
还有那无数次下落到某处后,不可描述的目光。
这么串联起来一想……
似乎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难不成温珩是以为……
温珩问: “对了,你今日给那小鲛人的灵蝶……”
刹那间,郁明烛的思绪被打断,又接不上了。
不过,罢了。
总归那答案十分荒唐,不大可能。
郁明烛眨了下眼,干脆撇开那十分荒唐的答案,又返回来轻轻亲他, “就是个普通灵蝶而已,我还没你想的那么小气,要刻意报复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温珩放下心来: “喔。”
郁明烛: “只不过……”
“只不过?”温珩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做了个满分引体向上。
为什么还会有“只不过”?
郁明烛唇齿间泄出几声低笑,压低声音在他耳畔, “只不过咱们没走多一会,那灵蝶就散了。谁让他说不喜欢我。”
小鲛人的鲛生宝贵第一课——别惹睚眦必报的魔尊千忌。
郁明烛: “我本来想让灵蝶化作野蜂蛰他一下的,但看在他夸你,说喜欢你的份上,我大度地放过他了。”
小鲛人的鲛生宝贵第二课——如果抱紧玉珩仙君的大腿,那另当别论。
温珩无言片刻,为小鲛人偏航的学前教育捏了把汗。
静默几息,他推了推身前之人, “好了,亲完了,你该走了。”
郁明烛眼底笑意一淡,抿唇, “再亲一亲。”
说完,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温珩: “你怎么得寸进尺……”
又亲一下。
“没完没了……”
再亲。
“我……”
还亲。
郁明烛撑着头垂眼瞧他,眼底漾着笑意。
温珩一旦开口想说话,这厚颜无耻的魔头便毫不犹豫低头吻他一下,将后面不爱听的那些推拒全都堵回去。
甚至目光幽幽一落,落在了那双绯红的耳垂上。
魔头长眸一眯,目光深邃。
他馋很久了,但凡温珩再敢说出半个不合他心意的字……
温珩被那饿狼似的眼神盯得后腰一麻,破罐子破摔地闭眼,妥协。
“行行行,让你留宿。”
计谋得逞的魔头笑了,拥着他蹭了蹭,低声道: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十分无赖,十分厚颜无耻。
……
他们身处万里海底,纵然避水丹避水诀能使呼吸自如,身不沾水,可巨大的威压还是造成了极大影响。
温珩头挨着枕头,被那人温暖的怀抱笼罩着,很快就觉得困意涌上。
入睡前的一个瞬间,他脑海中有什么思绪一闪而过,可是抓不住。
他只是隐约觉得不对劲,为何郁明烛这段时间格外粘着他,就仿佛……
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日子似的。
————————
——
第50章
玉珩仙君吃醋
魔尊千忌自从被揭破了身份后,反而一反常态,不时时刻刻与玉珩仙君黏在一起了。
玉珩起初还没当回事,直到某次破天荒地提前两日回山,居然扑了个空。他才惊觉,两人最近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些。
他去问青临青川。
两个小童子揣着袖子,一人一句复述:
“郁公子说他有事,要下山几日。”
“饭在锅里,我们自己热着吃。”
“他还让我们别告诉仙君,平白惹仙君忧心。”
玉珩若有所思蹙了蹙眉。
下山了?
一日后。
郁明烛压着他归期的前一晚回山,却陡然瞧见青衣仙人已经悠闲坐在树下品茶。
郁明烛脸上的表情明显凝滞了片刻。
玉珩含笑望过去,正要说你回来得正好,茶水尚温。
却突兀地嗅到了一股胭脂香味。
那道香味其实十分浓郁,但大抵是郁明烛没料到他回来得这么早,所以一时大意,没有及时清理下去。
玉珩有点疑惑,随口问了句: “你下山去做什么了?”
郁明烛眨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笑意如常。
“听闻一座叫北赐的城池有位面点师傅,新推出的百花糖糕名声大噪。我猜想你会喜欢,所以特意去了一趟,买些回来。”
他说着,扬了扬手中叠好的油纸包,一股糕点清香扑鼻而来。
他甚至在青川问“郁公子不是能日行千里吗?怎么买个糕点能用这么久”之前,已经抢先一步说出了答案。
“我到了北赐才知,那位面点师傅颇有些脾气,只在每月初三亲手下厨,所以不得不多逗留了两日。”
“我身上有味道吗?许是回来时路过街头,正巧有位摊贩不慎打了一车胭脂水粉,气味便都沾在我这衣服上了。”
他将一切都说的天衣无缝。
玉珩仙君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出了差错。
可那种不舒服的疑虑始终萦绕心头。
下一次下山时,玉珩甚至鬼使神差地,专程“路过”了一趟北赐城,从北赐百姓口中得知,确实有这么一位面点师傅,确实有名声大噪的百花糖糕。
恰逢当月,面点师傅初三要回乡祭祖,又不好坏了百花糖糕的规矩。
便临时将初三改到了初一。
那天正好是初一。
玉珩仙君一边吃着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糖糕,一边在心里暗暗唾弃了自己一番。
怎么这么小心眼,这么敏感多疑,凭一点气味便疑神疑鬼,跟那南浔茶馆唱词里的哀怨弃妇似的。
这么一想,玉珩仙君心中又生出几分愧疚。
他专门将日程缩了又缩,杀妖的时候火急火燎的。导致小妖还没看明白玉尘剑是怎么出鞘的,脑袋就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了。
结果他着急忙慌地回山,居然在山门口撞上同样刚回来的郁明烛。
两人相顾无言。
郁明烛扯出一个笑容: “今日初三,我去给你买糖糕了。”
玉珩盯着他默片刻, “又是那位初三才下厨的糕点师父?”
“是。”
“又遇见街头商贩打翻了胭脂?”
散发着熟悉胭脂味的郁明烛: “……是。”
半个时辰后。
竹屋内热水蒸腾,浴桶里面冒着白生生的水汽。
郁明烛肩颈胸腹的肌肉都被水汽蒸得发红。
他犹豫了一下,试探道: “玉生,可以帮我递一下干净衣裳吗?”
片刻后,一只手拎着素白的里衣绕过屏风伸了进来。
玉珩帮他递了干净衣裳,转眼瞧见他先前换下来那套就在案上放着,就想顺手丢进脏衣篓去。
结果刚一拎起来,啪嗒一声,里面掉出来个物件。
正巧屏风那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应当是郁明烛从浴桶里踏出来,擦身子。
水声掩盖了这边的动静,郁明烛没察觉。
于是玉珩犹豫片刻,伸手捡起了那只粉红锦囊,又从里面摸出一支陌生的玉簪。
幽幽的胭脂香味扑面而来。
仙人捏着锦囊和玉簪的指节一白,不由自主地拢紧几分。
……
过了一阵,郁明烛走出来,素白里衣被他随意散漫地披在身上,衣襟半敞开,露出一片悍利流畅的肌肉。
墨色发梢还滴答着水珠,顺着肩颈滑落,没入洁白衣领。
原本这一幕应当是十分养眼的。
可是玉珩抬首,在他颈间看到一点红痕。
缀在白皙的皮肤上,简直由不得人装没看见,分外刺目。
郁明烛感受到他的视线,下意识摸了那里一把,悻悻道: “夏日蚊虫多,被叮一下了。”
玉珩抿唇,垂了垂眼,没多问。
半晌,轻声道: “明日我要去一趟南浔,拜访故友。你想跟我一起吗?”
按照郁明烛以往的脾性,定然是巴不得跟着一起去的。
可眼下,郁明烛只是笑着为他拨了拨头发, “魔渊近日有事,我正好要回去一趟。下次再陪你。”
玉珩看了他一阵, “好。”
次日,玉珩一早便嘱咐两位小童子看好山门,说自己至少要三五日才能回来。
然后分出一道化身,故意暴露在那人的视线中,顺着蜿蜒山路一直远去。
而本体则悄悄留在了随云山,暗中窥视着一切。
郁明烛确实回了一趟魔渊。
但仅仅不到一天,就又出来了。
魔尊千忌玄色的身影轻而易举避过青临青川,然而始终没能甩掉身后隐匿了气息的玉珩仙君。
玉珩跟着他一路到了北赐城,眼睁睁看着他熟稔地穿行于大街小巷间,最终立在某处老宅前,叩响了一道漆红木门。
“吱呀”一声——
门向内打开。
里面是女子惊讶道: “不是说下月初再来吗?怎么,你家那位仙君……”
“他有事,下山了。”
女子了然点头,嫣然一笑, “那快进来吧。”
木门合上。
屋子里面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只能透过模糊的窗纸,瞧见里面的男人自袖口中掏出锦囊,将玉簪递到女子手上。
女子端详片刻,笑说: “不错。”
后来,两人一起进了内室,门外之人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恰有清风拂过,吹来一阵熟悉的胭脂香。
燥热的盛夏正午,日头灼热得能烤熟人。
玉珩却觉得浑身都凉了下来。
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火苗也被浇灭。
玉珩实在找不出其他理由,其他借口能解释眼前这一幕。
如果其中不是有鬼,二人坦坦荡荡相见就是。
郁明烛何必要找借口骗他?
他站在暗巷口,听着远处传来依稀的人声,十分茫然,手足无措。
转头就走?他不甘心。
可他不走,难道要推门而入?
推门进去了,打算说什么做什么?
——郁明烛,你居然骗我?
——这个女人是谁?
——你为什么跟她在一起?
好可笑。
人家郎情妾意,能独处一室,能放肆地在对方身上留下显眼的吻痕,甚至连定情信物都互换过了。
你有什么立场,有什么资格去质问?人家又有什么义务给你解释?
你是他的谁?
玉珩在原地干巴巴地站了将近两个时辰,手脚发凉发麻。
倏地听见里面传来愈近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要来开门。
他才总算回过神,迅速将身影藏进了旁边的暗巷,他觉得自己像只见不得光的灰鼠一样,灰溜溜地维持着那点可笑的体面。
数日后,他装作无事发生,将分身召回随云山。
……
郁明烛接连几次险些露馅,便做得更加周全,玄衣上只剩魔渊掺着寒意的血腥气。
他捧过去一碟桃花酥时,青衣仙人看也未看,淡淡道: “不饿。”
“那我放在炉灶上温着,夜里你想吃了还能——”
“夜里也不会想吃,”玉珩打断他, “以后都不会再想吃,你不必再做了,我根本就不爱吃糕点!”
郁明烛察觉出几分不对。
他小心翼翼地轻声问: “玉生,你不高兴?”
“没有!”仙人斩钉截铁,抿紧了唇。
郁明烛: “……”
这一看就是不高兴啊。
他大脑飞速转动着, “是不是气我没同你一起去南浔?我那几日是真的有事,魔渊……”
“你想多了,”玉珩一听魔渊两个字,眼神更凉,冷冷看了他一眼, “你自有你的事情要做,没有天天陪在我身边的道理,我为何要因此不高兴?”
郁明烛被瞪得一头雾水。
但他又不是傻子,知道目前的情况已经十分极其特别非常的不对劲。
他眉眼一低,露出几分可怜的神色凑到了仙人身边, “玉生……”
“走开。”
“玉生……”
“别碰我!”
仙人扯回云袖,瞪了他一眼, “你魔渊没床吗?堂堂魔尊,天天赖在我这个小山头上成何体统。若无他事就早点回你的魔渊去,以后……”
顿了顿, “以后要去哪里,要去找谁,都是你的自由,不必再绞尽脑汁想借口糊弄我!”
他越想越生气,偏偏苦于没有生气发作的资格,只能憋着一腔怒火。
毕竟年少慕艾,天经地义!
就算他们两人之前关系亲近些又如何?反正郁明烛从未亲口说过喜欢他,两人至多是朋友,朋友之间抵足而眠的不在少数。
难不成他非要自作多情,非要人家是个断袖,来喜欢他这个冰木头似的男人才行吗?
那他还要不要脸?
郁明烛浑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刹那间思绪百转千回,恍然大悟,却只以为是先前回魔渊的借口露馅。
“仙君莫要生气,我之前偷偷下山那几次,只是因为……”
他话头陡然一顿。
似是后面的话无法说出口。
咬了咬牙,他只道, “只是因为有些魔族旧部的琐事,我不想你知道了平添烦扰。”
玉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气极反笑。
“都这时候了,你还骗我?”
“我在你眼里是有多尖酸刻薄,非要做棒打鸳鸯的恶人不成,用得着你几次三番地编谎骗我!”
郁明烛喉结猛地一涩。
因为跟前那双一贯清冷无情的眸子居然越来越红,触目惊心得可怜委屈。
玉珩也怔愣片刻,不可置信地抹了抹眼下,心想,温玉生,你可真够丢人现眼的!
郁明烛第一次见他红眼,又见他执拗地别过头不想给旁人看,心脏顿时像被人紧紧攥了一把似的生疼。
他想抬手去擦掉那一滴眼泪,又被狠狠推开。
“我说了别碰我!”
那些积压许久的怒火与伤心骤然崩溃决堤。
玉珩忍无可忍似的脱口而出, “你既然不喜欢我,何苦要一直招惹我!”
“你直接说要走,难不成我还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你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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