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定情
仙人一道气劲横扫过去,将他毫不留情推到了门外。
“你滚,现在就滚,滚出我的随云山,找你那浑身胭脂味的小娘子去!”
说完,还愤愤落下一道禁制,彻底隔绝了门外的任何气息。
郁明烛看着紧闭的房门和那一层皎白结界,惊慌之余,目瞪口呆,又是委屈又是冤枉。
这……这都哪跟哪啊?
还讲不讲理了?
他何时不喜欢他了,何时要去找别人了,哪来的什么胭脂味小娘子……
且慢。
胭脂味小娘子?
“……”
“嘶……”
郁明烛猛地倒吸了一大口冷气, “玉生,你听我解释!”
他猛地拍着那扇木门。
“玉生,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听我解释,我能解释的!”
“我错了,你先把门开开,有话咱们好好说,行不行?”
可是叫了半天门,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旦企图靠近,那道结界便凶狠地照出一道白光,挨到的皮肤像针刺一样剧痛。
郁明烛一筹莫展地站在门外,一点办法都没有。
魔尊千忌在魔渊杀魔放火,斡旋争斗,处理政务的时候,遇到再难处理的局面时都没这么愁过,愁得他想揪头发。
青临揣着袖子,狗狗祟祟凑过来, “郁公子,又惹仙君生气啦?”
魔尊千忌带着烦躁瞥过去一眼。
小藤缩了缩脖子。
片刻,又鼓起勇气道: “画本子里说,人长嘴就是用来说话的。”
郁明烛烦躁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可我现在想解释也没个机会啊,你家仙君把房门一关,任凭我有一百张嘴他也听不见。”
青临问: “郁公子,你修为很低吗?”
郁明烛一怔。
青临又问: “你冲不开这结界吗?”
郁明烛张了张口,一时语塞。
他当然冲得开。
可他是想去哄人,不是想吵一顿更激烈的架。没有玉珩仙君点头,他不敢冲破这层哪怕与他而言不过动动手指的结界。
青临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叹道: “孺子不可教。”
郁明烛默了默, “两碗鱼汤。”
“朽木不可雕。”
“三碗。”
“烂泥扶不上……”
“三碗鱼汤。再加两碟糖蒸乳酪。”郁明烛斜眼瞧他, “你若再不说,我就去找青川问了。”
“成交成交。”青临忙道。
青临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像这种情况,郁公子你就得主动出击才行,来一场轰轰烈烈入室抢劫般的爱情。”
“否则照咱们家仙君那个别扭性格,喜欢不说喜欢,吃醋不说吃醋,自己就能把自己逼到绝路上。”
“你不哄他,他能跟你冷着一直到山崩地裂,那时候可就真没戏了。”
他一连套的词劈头盖脸砸进郁明烛耳朵里。
郁明烛尝试理解。
迟疑片刻,郁明烛问道: “冲进去哄他就能行?”
“肯定能行,画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遇到误会要及时解释清楚,否则会追爱火葬场!”
入室抢劫,追爱火葬场……
郁明烛: “……你到底从哪弄来这种奇怪的话本子。”
青临: “……咳咳。郁公子别告诉仙君,我免你一碟糖蒸乳酪。”
郁明烛: “不用,我给你加两碟,你再给我讲讲,画本子里还说什么了。”
……
窗外,一大一小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密谋着些不可告人的计划。
窗内,结界隔绝了一切声音与气息,屋子里安静得可怕。
入了夜,屋里没有灯烛,一片昏黑。
玉珩仙君发完脾气就后悔了。
说话就说话,赶人就赶人,为什么要那么失态地吵嚷呢?好像真的多在乎他似的。
现在倒好,两人连个朋友都没得做,再见面都软不下脸。
可要他这时候出门把人叫回来,赔礼道歉,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他就更不愿意了!
玉珩仙君左右为难,为难了一阵,又觉得伤心。
他未曾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更无从得知喜欢落空后会让人如此难受。一呼一吸都带着苦涩,吃一百碟一千碟桃花酥都甜不过来。
玉珩仙君把脸埋在锦被里,暗自恼怒着。
心想,以后再也不喜欢那个不知好歹的魔头了!
却倏地听见轰隆一声!
震耳欲聋,烟尘飞溅。
玉珩惊愕抬头。
只见门口的结界被一道悍然气劲砸碎,连带着两扇木门也遭殃直挺挺地倒了进来。
“轰——”的一声。
裹挟着寒气和花香的身影掠到他身前,近乎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动作,就哗啦倒出来一堆碎玉,小山似的堆在眼前。
郁明烛喘着粗气, “我来入室抢劫了。”
“……”
玉珩看了看那座玉山,又看了看一脸严肃认真的郁明烛。
玉珩: “?”
郁明烛没解释,哗啦又倒出一座山。
这次的杂乱一些。账册,符器,钥匙,各式各样的乾坤囊,玉珩往里面瞄了一眼,金银灵石,神武仙宝,简直不计其数!
最上面的,居然是一枚半掌大小的金印!
玉珩默了默,口吻生硬问道: “你不是来抢劫的吗?怎么反倒把自己的家当都拿来了。”
甚至连魔尊的金印都在这。
魔渊的日子不过了?
郁明烛定定瞧着他。
以前,那双狭长眼眸仿若天生浸满柔情,璨比群星,就连生杀予夺诛人性命时也摄人心魄,笑意温存。
可此时,郁明烛不刻意笑着,也不刻意巧言讨好,就这么定定瞧过来,仿佛说出来的是这世间至纯至诚的真心话。
他说, “空口无凭,这些都是我的诚意。”
又道: “我从来没有不喜欢你,从来没有想走,更从来没有找过别人。”
玉珩心头一紧, “你怎么突然……”
突然这么直白……
郁明烛抿了抿唇,举起手,道: “我向天发誓,若说的不是真话,就让我死无全——唔。”
“别胡说,”玉珩捂住他的嘴,转而又觉着自己这样可别显得太关心他了,便干巴巴地补充了一句, “我才不信你这些胡言乱语。”
郁明烛任由他捂着,一呼一吸间,温热潮湿的气息尽数喷洒在他掌心,惹起一阵酥麻痒意。玉珩反倒身形一僵,迅速撤回了手去。
屋内一室静默,月色宁寂,显得一切细微的动静无限放大。
玉珩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怒火消了大半,可心中愈发杂乱无章。
他想问,但问不出口。
于是郁明烛主动解释了: “北赐有位姓谢的娘子,早年家道中落,流落烟花之地名声败坏,却鲜少有人知道她承名师习得雕刻之法,无论花草鱼虫在她手下皆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他伸手拨拉一下了堆成山的玉料, “我去谢娘子门下拜师学艺,送了她整整十八坛百年女儿酒,她才终于松口,愿意教我。”
魔族少有长久的夫妻,大多只做一夜情爱。更何况是地位尊崇的魔尊,大多数连枕边人有几个都数不过来。
这么过了千百年,几乎没有人记得,魔尊娶魔后是要相赠信物以作定情的。
郁明烛低声道: “玉生,我想亲手刻一支桃花簪赠与你。”
闻言,玉珩低眼去看,看那堆成小山的玉料,有许多只有雏形,还有许多近乎成型,但皆是形态各异的白玉桃花簪。
——这是魔尊千忌遍寻三界九州,搜罗来世间最好的玉料,每一块都价值连城。
学了三年,刻了三年,谢娘子打趣他已足以抢了她的生意。
可郁明烛总觉得不够满意。
不是嫌玉料的颜色不够好,便是花枝的弧度不够美,抑或花瓣的形状不够饱满。
还有一次效果尚可,但他心中欣喜,不禁联想到了仙人簪花的美景。
心神恍惚的刹那间,刀锋划破手指。
籽料上半沾了些血迹,他便嫌弄脏了好玉,直接弃了。
千万种缘由,总是差了一点,不知不觉弄出这么多废料,却始终不够满意。
始终配不上他的玉珩仙君。
“我总是想做到尽善尽美,总是想寻个最恰当的时机,”郁明烛道, “可是刚才有人同我说,若不懂得当机立断,一辈子也等不到最好的时机……也或许,眼下正是时机。”
话音落下,郁明烛的眸光也沉了几分,蕴着滚烫的情愫。
玉珩没由来地心慌起来,颇有些后悔刚才没继续堵着这魔头的嘴。
他这时候着急忙慌去堵,郁明烛反倒不让了,非说不可,甚至一手捉着他的手腕,俯身而过,另一手便撑在他身后的床榻间,将他压在窄小的一方怀抱内。
“玉生,我心悦你,你……愿不愿意给我个机会?”
郁明烛低眉瞧过来,看着仙人近在咫尺的眉眼,不经意间,紧张地指节泛白。
他胆大包天,贪得无厌,居然想将九霄云端的仙人拉入俗世凡尘!
满室静默,心跳如鼓。
喜欢的人就在眼前,不留余地的情真意切。
玉珩仙君却始终低垂着头,不去接他的灼热的目光。
郁明烛喉头一滚,眼巴巴盯着他,视线紧随。
只见仙人微一侧身,从他的怀抱间钻出来,用纤白的手指略微翻了翻一堆碎玉。
良久的沉默后,玉珩总算开口,却是没头没尾地问道: “你上次刻出那一支玉簪呢?”
郁明烛一噎,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再好的心态也被磨得有些燥。
但郁明烛却没驳他的话,只道: “谢娘子说刻得不错,我便先单独放起来了。”
说着,从怀中掏出锦囊,将玉簪展示出来。
那是支青玉髓雕刻而成的桃花簪,顶端逶迤几朵盛放桃色,其间夹杂圆润小巧的花苞。玉料也好,手艺也好。
玉珩仙君看了一眼,复又挪开视线。
半晌,高冷地嗯了一声。
郁明烛:……
郁明烛快被逼疯了。
“嗯”?
什么叫“嗯”?
“嗯”是什么意思?
同意了?还是单纯认可一下他的手艺?都这种时候了,就不能回答得清楚些吗!
是他抢劫得还不够凶猛吗?
他连家当都一分不剩地搬过来了!就差直说:我想娶你,这些够不够?
百年前的千忌远没有日后的大魔头不要脸,于情爱一事上尚且青涩,一举一动生怕唐突了仙人。思虑过多,便难免踌躇不前。
玉珩瞧了眼他憋得发红的脸色,忍俊不禁。
郁明烛被那粲然的笑晃了晃眼,还未回过神,便听见仙人将那只被他握住纤腕的手一翻,挣脱开来,又转而与他十指交扣。
“愣着做什么,我的桃木簪旧了,你帮我换上这支新的吧。”
……
曾几何时,郁明烛终于坐上了魔尊之位。
他自魔渊的尸山血海归来,百无聊赖之际,抱着几许漫不经心的戏谑,只以为不过是如同以往一样逢场作戏,玩玩而已。
他自以为冷血无情,自以为利益至上,自以为魔渊无数传言勾勒出那个残酷狠厉的魔尊千忌正是自己的真实模样。
却乍然一眼瞧见随云山繁茂的桃花树下,仙人手揽酒壶和衣而眠,眉目清隽,单薄青衣上堆了一夜桃粉落花。
清风拂过,明灼的花瓣纷扬如雨。
那一刹那的心动,他方才陡然察觉,魔尊千忌远没有他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洒脱,其实他早已沦陷于此,穷途末路。
那年春日此山中,我与仙人初相逢。
而今。
屋外圆月高悬,星河明亮。
随云山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浸着花香的风缭绕熏暖。万籁俱寂,融融夜色,只剩呼吸滚烫似燎原烈火。
他倾身,下颌与跟前仙人如画的眉眼挨得极近,动作轻缓地用玉簪挽起如云长发。
而后目光相触。
好似心中有什么东西将要冲破土地,抑或破茧生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他胆大包天,得寸进尺,将彼时心动的后半句补全:
“我自折花赠仙人,愿以山河聘春风。”
————————
究极恋爱脑郁魔尊——失个恋复盘一百年。
——
第52章
喜欢吗?喜欢的。
晨起还带着几分倦怠。
尤其是海水寒凉,温珩更是连指尖都懒得多动,心安理得地缩在一方暖融融的怀抱里,借着魔族天生暖热的体温赖起床来。
他半眯着眸子,零碎地回想起昨夜郁明烛闹得太厉害,被他忍无可忍地踹到床榻边上,又装可怜连连保证不再碰他了,两人这才消停睡下。
但是入睡后,海水太冷,他睡意惺忪间便下意识朝着身边的暖源贴了过去……
再然后,就又是现在这个不太光明磊落的姿势。
两人挨得极近,近到他的额发近乎抵着郁明烛的下颌,近到他能听到郁明烛沉稳有力的心跳,近到他一抬眼,就能看到精致浓烈的眉眼,长睫浓如鸦羽。
那双好看的眼睛总是笑意盈盈看着他,像藏了世间万千深情。
温珩的手不自觉抬起,指尖顺着郁明烛的眉心,落到薄唇之间,如同想要描摹那幅五官的轮廓。
却又迟疑地停在咫尺之距,未曾触碰。
喜欢吗?
喜欢的。
双生藤岩洞里舍身相护,雾虚林深夜的篝火温暖,桃源村中的偏爱袒护……
不,早在那之前。
初见时带着汹涌血腥味的吻,随云山落花如雨,灯火煌煌,他看到那人在落花下含笑,将一窝幼鸟举回枝头。
他们相拥跌入雪中时。
两世,二百余年。一直喜欢,更加刻骨。
温珩闭上眼睛,用牙尖磕着避水丹, “小系,现在的权限开放到几级了?”
系统顿了顿, 【4级呀。】
“少来。”
【你做任务就做到了4级。】
“说实话。”
【真的。】铺平的电子音俨然越来越低,底气不足。
但雪花闪了几下,仍旧嘴硬。【……真的是真的。】
温珩默片刻, “你不说,我就自己猜了。”
“权限升级的条件根本就不是维持剧情的主线,而是完全相反。”
“偏得越多越严重,我的权限也就越高,换句话说,我越能摆脱原剧情的支配。对不对?”
“也根本没有什么任务奖励。玉珩仙君留下的两件仙宝里,玉尘剑可移山填海,万生镜可溯源探知,二者各残存一抹仙力,共同司掌时空。”
“能够使用,控制这些仙力的,不是系统,而是我,所以才需要我亲口说出,抑或亲手触及,对不对?”
温珩拿出那枚玉尘剑上掉下来的半块墨玉。
“当年仙魔大战,我的灵丹被……他,一剑剜出,劈成了两半,这是其中之一。另一半,应该就在南海万生镜上。”
“就算我不自己主动来,你也会用系统任务当幌子,骗我来一趟,对不对?”
“按照之前的算法,剧情偏一次,权限就升级一次,那如今,算上南浔城,无人山,鲛人域,应该至少到……七级了,对不对?”
他一连串的“对不对”问下来,语气中却没有半分疑惑。
字字句句,全是平静而笃定的答案。
事已至此,再绕圈子又有什么意义?
系统默了许久,终于长叹出一口气。
【按照系统条例,这些隐藏规则是不能向宿主透露的,否则会扣工资……看来我这个月等于白干了。】
蓬莱宫没有门窗,耸立漆柱间穿堂的水流晃动不歇。
随着系统默认般的话音落下,温珩心跳蓦然缓了片刻。
这么久以来的揣测与惶然一语成谶,真相大白。
“那……”
温珩本来还打算问系统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可是转念一想,如果之前那些都算“隐藏规则”,那自己要问的这个,恐怕够得上“至高机密”。
问也问不出来的。
于是他思忖片刻,转而问了另一件事。
“玉珩仙君陨落至今不过七年,那我上一世的那些记忆算什么?”
他生在那个世界十八年,见过那里林立的高楼和交织成网的车水马龙,他曾穿行过夜市成线花灯与熙攘人群,嗅见过万家热闹的烟火。
那是一个时代的丰功伟绩和盛世太平。
他在里面活过一回,所见所感真真切切,怎么会甘心那只是黄粱一梦。
他拧着眉,听见系统说【这里是一本书内的世界,不假。】
【你也只不过是一个书中角色。】
他心里陡然一空,黯然失望。
但旋即,又听见系统说: 【不过你的转世,不是假的。】
温珩指尖有些发凉,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发生在系统介入之前,以我的权限,没资格查看。我只能与你说个大概。】
【人皆有三魂,玉珩仙君陨落时,天魂和地魂被人锁在了你如今的躯壳里,不得消散,也不得轮回。唯独一缕人魂逃了出去,成了你的转世。】
【只不过魂魄不全,便注定天煞孤苦,虚弱早逝。转世的你死后,碰巧和系统签订契约,又被送回这里。】
【说穿梭时空也好,说涅槃重生也罢。你本就是书中人,只不过机缘巧合,比别人多活了两次。】
剩下的话无需系统再说,一切不言而明。
如果没有那的这一世书外轮回,大概他会作为书内之人,一无所知地被剧情牵动,走完炮灰背景的一生。
又或者,如果没有系统介入,他转世又死去,人魂便彻底消散,留下书中一具躯壳迎接灰飞烟灭的结局。
萧长清会成为至尊剑仙,执掌三界;郁明烛会魂飞魄散,永封魔渊。还有千千万万的书内角色,千千万万个命定结局。
可这些,都因一句“只不过机缘巧合”,改得彻彻底底。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书里的故事与他无关,一群文字堆成的木偶无法生出真正的血肉。
可是有朝一日,忽然有人告诉他。
你也是文字之一。
但你活过来了。
那些人,或许也会活过来。
如果所有人都破茧而出,挣脱文字束缚,打破剧情枷锁,最后挣扎着长出了血肉,生出七情六欲,成了活生生的活人。
而他们中的某些无辜,又将要在那毫无道理的“剧情”中走向湮灭。
温珩。
温玉生。
玉珩仙君。
你管不管?
……
当晃动的海水再次平息下来。
郁明烛眼睫一颤,慢慢睁开眼,如墨的双眸中哪里有半分困倦惺忪,分明已经醒了多时。
他听不到温珩与系统的对话,他只是合着眼,就那么默不作声地感受着温珩的指尖离他不过咫尺,又半分不再靠近,如隔着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渊。
而后,当温珩起身抽离他的怀抱,他怀中的温热便一点点消散。
冰冷的海水无声流动,仿佛带走了他血液中最后一点温度,让他浑身僵冷,如坠冰窟。
……
蓬莱宫最北边有一道纵深万里的海沟,叫“一线天”。一线天底下,穿过珊瑚礁洞,是一座鎏金殿堂,名为“长生殿”。
长生殿内真空无水,青碧色的滑砖延展远去,望不到头,两侧嵌在墙上,成线排开的脂油灯煌煌燃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水香。
殿堂尽头。
身披洒蓝长袍的人影虔诚跪坐着,身披鲛纱,腕戴珊瑚环,卷曲华丽的青发垂在背后,发饰自额间坠下一颗明珠。
珠光耀眼,却远不及那双一棕一碧的异眸明艳动人。
听到背后脚步声,那道人影回过头来,眸光明亮, “温哥哥,你来找我啦!”
温珩缓缓走过来,立在他身边,仰头看向巍峨玉雕。
那是一座高耸壮观的仙人像,背靠着长生殿的高墙,顶上高达百丈。
在桃源村边上的破庙里,也有类似的这么一尊仙人像。
只不过那里的小,这里的大了数十倍。
那里的仙人像气质温和,这里的却有一阵扑面而来的冷肃之气。
那里的仙人长剑横在膝头,一手拈花枝,一手捧宝镜,似乎不愿多添杀伐,神情安宁而慈悲。
而这里的……
仙人手中没有花枝。
而是一手握着宝镜高高抬起,另一手支着的长剑,剑端没入地面。
仙人像辉煌庄严,从底下往上看,看不到玉塑的面容,只能感受到一阵压迫冷感。
温珩无声看了半晌,听见濯厄咦了一声。
“温哥哥,你怎么进来的?殿前守卫的人面鳗没有为难你吗?”
他回过神来,轻描淡写道: “跟他打了个商量,他就放行了。”
濯厄: “……?”
那条心冷如铁,动不动就把人头发电到焦黄的人面鳗……是可以打商量的吗?不打人就万幸了吧……
不过温珩没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转而问他: “濯厄,你每天都守在这里吗?”
濯厄的思路被他牵着走。
“是啊,我是圣子,从我能记事起,就一直跪坐在这里,时时刻刻为整个蓬莱宫祈福祝祷。等我能化出双腿,扶着墙慢慢走路了,就日日擦拭长明灯的灯台。”
“这里的长明灯有成千上万盏,擦完一遍,大概就是你们人间里的一天。”
温珩转头看他, “也就是说,你不能离开这里?那你之前……”
濯厄道, “之前是偷偷跑出去的。”
周遭整个殿堂被长明灯照得亮如白昼,照得一切事物连影子都没有,显得虚幻。
这里炽白的烛光与冰冷的仙人像一样,百年间一成不变,枯燥乏味。
濯厄垂着头,慢慢叹了口气, “我并非不愿承担圣子的职责,我只是……很想看看天边的明月,春日的花枝,还有原野自由的风。”
说着,他抬眼看向温珩,明亮的眼眸一弯。
“如今见过了,就没有遗憾了。”
……
长生殿外,青色的影子缓步走了出来。
那条守卫着长生殿的人面鳗但在看到温珩时,居然毫无迟疑地让开了一条路,甚至微微低矮下覆满鳞甲的头,如诚挚敬重地行了一个礼。
温珩颔首, “多谢。”
人面鳗太过苍老,发出的灵波显得平缓而迟钝。
“仙君见过圣子殿下与仙人像了?”
“是。”
“那为何……”人面鳗的视线落在他空空如也的双手上, “仙君此来南海,难道不是为取回仙宝?”
温珩顿了顿,并未直言,只含糊笑道: “万生镜如今也是鲛人一族的秘宝,我怎可不问自取。”
更何况眼下,万生镜恐怕早已不是他想拿就能拿走的了。
水流平缓,一线天狭隘暗淡。
青雾似的身影在其中缓步远去,像是在深渊中孤寂独行,只有一柄长剑傍身。
与百年前如出一辙。
人面鳗似是有所感召,在那道身影远去到不可传音之前,忽而惶急。
“鲛王病重,祭司掌权,圣子年幼单纯……仙君,南海只怕风雨欲来,您还是尽快拿着仙宝离去吧。”
闻声,温珩步伐停了一刹。
他半侧过头,眼底映着长生殿生生不息的烛光暖色。
“南海祸端因我而起,既然已知风雨将至,我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
——
第53章
万生镜
那是第一次封禁魔渊之后。
春去冬来,剑宗九峰拔地而起,各峰长老陆续到任,而后是几批弟子拜入山门,各门各派逐渐走上正轨。
先前这一片地界接壤魔渊,煞气滔天,几乎没有活物敢靠近。
四方荒凉冷清了千百年,唯有镇压在此的随云山安宁太平,仙气缭绕。
等到头一回人多起来,热闹起来,随云山依旧是例外,孤僻荒凉地伫立在九峰最偏远处。
那段时日,有不少人久仰玉珩仙君盛名,想要趁机前去拜访。
可是临到了山脚下,才发现整个随云山都被笼罩在一道青雾似的封禁里。
外面的进不去。
里面的人也没再出来过。
于是流言蜚语就都说:玉珩仙君和魔尊千忌打得惊天动地,又落下那么大的结界,必然自身受损不小。
所以将随云山关得严严实实,自己闭关疗养去了。
直到后来,那禁制不知什么时候撤了下去,又陆陆续续来了些下拜帖的人。
可无论来者无论名号来历,要么被一道临时的结界挡在外面,要么被两个青发小童客客气气地请出去。
久而久之,人人都知道了玉珩仙君性情冷淡,不喜与人交流,便也都知趣地不敢去打扰。
所以那段时间,有一件事瞒天过海——
万生镜坏了。
不管如何注入灵力,那上面总是一片斑驳雪花白,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
玉珩起初以为是魔渊被封,禁制的余波震慑了周围的妖邪。
人间没有灾祸发生,所以无需他去治灾除恶。
可是有一天路过主峰,听几个弟子聚在一起,说起南浔城周边有个自称罗刹鬼王的魔修作祟。
“捉了许多童男童女,可怕得很。”
“周边的百姓都快要被祸害得绝户了。”
他们嘀嘀咕咕说了半天,一回头,对上一道晦暗的目光。
“多久了?”
几个弟子顿时怔愣。
其中一个下意识回答, “一个多月了。”
“没人管吗?”
弟子摇头, “南浔那地方又荒又穷,谁去管啊。”
那人沉思片刻,转身而去。
外人乃至剑宗各峰弟子,对玉珩仙君的印象一直都是强大,战无不胜,但却行踪不定,清冷孤僻,总以一副鎏银面具示人。
听过其无数显赫战绩,却鲜有人见其真容。
导致几个弟子怔愣半晌,这才陆续反应过来,刚才见到的居然就是向来不露面的正主。
另一头,玉珩回了随云山,跟斑驳的万生镜面面相觑了一阵,又试着打了几道灵力进去。
上面仍旧是一团白雾,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种情况无非两种原因。
一是施法者修为不够,灵力不足以驱动万生镜。
二是想从镜子里看到什么的人茫然自失,心绪纷乱。
自己都不知自己该要什么,万生镜又如何照得出来?
前一种,玉珩仙君觉得不太可能。
后一种,一向以苍生为己任,清正无私的玉珩仙君觉得更不可能。
既然找不出源头,那便先解决眼前难关吧。
玉珩亲自去了一趟南浔,去收拾那个为非作歹的罗刹鬼王。
那魔修不知得了什么机缘,身上竟沾有几分仙气,一副眯眸笑脸,像个描了戏妆的青面书生。
和玉珩对上的时候,他笑问, “玉珩仙君,你我都是一类,何必刀剑相向呢。”
玉珩冷着脸, “杀生如草芥,伤天害理,谁跟你是一类。”
“怎么就不是,”罗刹鬼摊开双手,垂眼瞧着上面淋漓的鲜血,讽刺笑道: “你杀生,我也杀生,有何不同?难不成就因你杀的是妖魔,我杀的是人畜,我就合该低你一等了?”
玉珩懒得与他废话,玉尘出鞘,凛冽的霜白剑锋横扫,带着极寒的气息迫然压了过去。
罗刹鬼王无处可逃,干脆横起两柄长刺,硬抗住了第一道剑气。
巨大威压之下,他喷出口血,同时也低低沉沉笑了起来。
“玉珩仙君,你难道就没杀过无辜之人吗?”
第二道剑气。
锵的一声,震断了两柄长刺。
罗刹鬼王依旧不逃。
“你敢说你剑下所斩皆是罪有应得?”
第三道剑气过去。
罗刹鬼王两条手臂里的骨头都碎成了渣,骨刺从皮肉里刮开狰狞的血口,双臂残废。
饶是如此,他仍旧笑吟吟地问, “玉珩仙君,你知道魔渊有座无禁城吗?”
这回,剑气停了一霎。
“无禁城?”
“那想来是不知道了。”罗刹鬼王反问, “难道仙君以为做魔便都是成天茹毛饮血,便都是从出生起杀人如麻?真是可笑,魔渊亦有城池瓦舍,老弱妇孺。”
“仙君定然也不知,自从你那禁制结界落下后,魔渊再无天光,只剩血红的穹顶,于是魔气肆虐,那些老弱妇孺只有被发狂的魔头们吞吃殆尽的份儿!”
仙人短暂茫然, “我确实不知……无人同我说过这些。”
罗刹鬼王如同听见好笑至极的事,颤声笑了起来, “你不知,哈哈哈……你当然不知!”
他自知死到临头,绝无逃生的可能。所以喉咙里不断涌出污血,也不去管,任由那些血顺着下颌滴滴答答往下淌,触目惊心。
他只顾笑着, “你玉珩仙君高高在上,随云山坐落九霄,拿区区几万条魔佞的贱命,换一个高风亮节的名声,多划算啊!”
“那些贱命凭什么入你的眼,死了再多你又何曾在乎过?”
闻言,玉珩心头陡然一恍, “胡言乱语!”
旋即,玉尘长剑一抵,千钧威压直接将那罗刹鬼王扣压在了地上。
“分明是你残害南浔百姓,死有余辜,安敢如此诡辩!”
罗刹鬼王浑身的骨头都在震动中粉碎,却依旧狂笑着,他伸出双手,淋漓的鲜血之间泄出几缕纯净灵力——
那是修行百年的仙人才有的灵元。
他笑得近乎疯癫。
“是啊,我堕魔杀生,我死有余辜!”
“可我的发妻,一生行善从未作恶,为什么只凭一个魔族血脉就被镇压在魔渊底下?”
“我的幼女,尚不足一岁,你告诉我她能作过什么恶?”
“如今被那些魔分吃得连骨头渣都未曾剩下……”
终于,罗刹鬼王笑着,连那具千疮百孔的躯壳也要在凌厉剑气下支离破碎。
他笑得目眦尽裂,面容扭曲,眼眶里也流淌出两道赤红的血泪。
“玉珩仙君,这些,全都拜你所赐!”
“世人怎么敢说你光明磊落,怎么敢说你慈悲为怀!”
“你分明是个冷血无情的凶犯!你分明最该死!”
一声一声,痛彻心扉,声嘶力竭。
他在彻底粉身碎骨的前一刹,最后一次调动浑身仅剩的气劲。
骤然间,内丹熊熊燃烧,被碾压碎裂,爆发出一道汹涌澎湃的气波。
玉珩明明轻而易举就能避开。
可是不知为何,他一动未动,任由那道气波横扫过来。
锋利的长刺碎片紧贴仙人微垂的下睫划过,划出一道刺目血口。
他却只是轻眨了下眼睛,被那一点濡湿血珠弄得有些发痒。
南浔城郊外的万鬼窟,浓云蔽日,寒风刺骨。
那曾经的散仙,如今的鬼王,在狂笑中被剑气碾成了齑粉,肢体,鲜血,还有两把断裂的长刺全都顷刻消散于空中。
耳畔只回响一句撕心裂肺的诘问——
“玉珩仙君,你难道没有在乎的人吗?你没有心吗!”
……
四野寂静,风亦歇止。
玉珩闭了闭眼,忽然觉得好累,好闷,呼吸都不顺畅了,像是有一只手凭空紧攥他的心脏,血流僵滞难以流动。
他连动一动指尖都觉得疲惫不堪。
可事情完没还。
罗刹鬼王座下还有不少妖魔小鬼,除去些无关紧要的,剩下但凡对南浔百姓动过杀手的,他都得一个一个亲手杀过去。
玉珩仙君行事就是如此,有怨报怨,以命抵命。若有有朝一日这种报应落到了他自己身上,大抵他也能毫无怨言,一声不吭地受过去。
杀到最后,整个南浔郊外都是化不开的血腥气。
他摘了染血的面具,信手一抛。
银丝面具在郊外碎石上磕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正滚落到一只伶仃鬼脚下。
那是一只尚在幼年的伶仃鬼。
大抵是被之前那罗刹鬼王虏来当苦力的,饿得面黄肌瘦,瑟缩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他。
“我,我不曾杀人……都是他逼我的,是他逼我把那些孩子吊起来,说要放血作阵……我只是不想死……”
顶着伶仃鬼恐惧的目光,玉珩抬步走过去,朝他伸出手。
伶仃鬼吓得狠狠一抖,闭紧了眼睛。
可是玉尘长剑没要他性命。
面容淡漠的仙人也只是接过了他怀里那个孩子。
————————
——
第54章
失魂落魄俏寡夫
或许这世间真的有因果。
数日之前,伶仃鬼抱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心中暗道:算了吧,这么小就死了怪可惜。
不如悄悄藏起来,救他一命。
而今,生杀予夺的玉珩仙君也在想:算了吧,今日实在累极了。
不如权当是实话,留他一命。
那孩子裹在襁褓里,不哭,咧着嘴朝他笑。
玉珩用他的额发做了几张寻灵符,打出去找他的家人。
回来的灵符上沾满黑血。
那是早已死去多日,血肉干涸才有的颜色。
……
南浔城中最热闹的街市上有家茶馆。
里面的说书人年过半百,发妻过世后一直孤身一人,近些年得了严重的肺痨,命不长了。
那日,他在坐在门口矮凳上费力咳喘着,一抬头,便瞧见那位眼熟的青衣仙君已经到了门前。
这位仙君来的不算频繁,可是身姿和面容,见过一次的人都很难忘。
每每来此,都独自闲坐在二楼窗前角落,熏着花茶果香,听一听醒木拍案,看一看街上人群熙攘。
说书人掩口咳了几声,起身想要跟熟客打个招呼,这才发现仙君今日怀中抱着个孩子。
“这……”说书人愣了, “您有孩子了?”
次次相见,仙人气质孑然疏离,从未听说有道侣啊。
玉珩一怔,摇头, “不是我的。”
说书人脑子一转,再想想最近邪魔一事,明白了个大概。
“那……这孩子父母呢?”
玉珩道: “死了。”
这会刚入冬,枝头仅剩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飘下来,正飘到襁褓中,落在孩子的鼻尖。
“咯咯咯——”孩子笑起来,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抓叶子玩。
说书人啧了两声, “倒是个说书的好苗子。”
玉珩看他。
他便解释道: “舌头天生比别人短半截,说起话来爽快利索,练起功来少受罪,老天爷赏饭吃。”
玉珩哦了一声,垂眸想了想,问: “那你要吗?”
他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说得像地瓜土豆,像街头做买卖似的,轻描淡写地问,那你要吗?
说书人起初想笑,可看着襁褓里粉粉嫩嫩,咧着嘴笑的团子,笑容倏地怔忡。
多年看着茶馆里人来人往,皆是三五成群,唯有他孤独一身。
一个活生生的,会笑会哭的孩子啊……
他还真挺想要的。
……
玉珩先前来路上,和那罗刹鬼打斗时,把孩子亲手交给说书人时,心里想的都是:早些完事,早些回随云山。
他累极了,好想回去歇一歇。
想喝热茶,吃花糕。
出门时与那人说定了要早日回……
不对。
玉珩仙君的步伐一滞,陡然想起,自剑宗九道禁制封印魔渊,随云山已然没有人在等他早日回去。
亦不会再有备好的热茶花糕。
偌大空旷的随云山在经历过短暂的烟火热闹后,又变得如同以往一样清冷,甚至因那段热闹而更显孤独,让人几乎无法忍受。
要过年了,南浔城好喧闹,处处张灯结彩,红福楹联。
可那一刹那,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央,忽而一阵惶惶,被冬日凛然的寒风吹了个透彻,心冷如冰。
直到黄昏日落,天边霞光绵延万里,如同火光后的余烬。
他独自倚在石桥栏杆边,恹恹懒懒的眸子半垂,青雾似的身形在夕阳余晖下投了老长一道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呼啸寒风也越来越冷。
他伸握了一下僵冷的五指,呵出一口白气。
似是个内里早就筋疲力尽了的魂灵,却又想要竭力支撑起来外面的这层躯壳与骨肉似的,支起了身。
该回去了。
他心中这般想,抬步欲走。
与此同时,身后隔着几道青石板阶,遥遥传来苍老悠长的叫卖声。
“山楂雪球,又酸又甜的山楂雪球——”
……
封印魔渊的禁制威力涤荡四野,虽然大部分都被玉珩亲身扛了下来,但余波仍旧威力惊人。
青临青川也受了点伤。
两个小童子蔫蔫地缩在一起,青川不开花玩了,捧着自己一段枯萎的新枝抽搭鼻子。
青临道: “别哭啦,有那么疼吗?”
青川嘟囔: “我又不是为自己疼才哭的。”
这两日随云山的天都是阴的,没出太阳,雾蒙蒙的,仿佛笼罩着一层未散的硝烟。
两个小童子正说着,远处的大雾里走来一道身影。
青临眼睛一亮: “仙君回来了!”
“嗯。”玉珩将银面随手抛给青临,方向一转,居然朝着竹屋相反的方向去了。
两个小童子都摸不着头脑,于是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然后眼睁睁看着仙君生平第一次……踏进了厨房。
青临青川对视: “?”
成仙修道之人本就口腹之欲有限,更何况是玉珩这种懒到一定地步的。开灶生火,洗菜切肉,哪一个在他眼中都是能免则免的琐事。
只有极少数时候,两个小童子会来这里,帮他烧水,沏茶。
所以先前,这间砖瓦房说是厨房,还不如说是烧水房。
直到某个人来了,承担起下厨做饭的工作,才让这里变得整洁有序,充满人间烟火。
眼下,看着四处翻翻找找的仙人,青临小声问: “仙君,您这是要做什么?”
玉珩淡淡: “许久未吃桃花糕了。”
青临顿了顿, “您要亲自动手做吗?”
他这句话也不知哪里戳痛了仙人。玉珩转过头,愠怒反问: “怎么,我自己亲自动手就做不来了吗?”
青临一缩脖子。
玉珩想找面口袋,却不知放在哪里,翻找时恰好打开了最靠门边的橱柜。
而后怔住了。
里面砧板上躺着整齐排列桃花瓣。
曾经他吃的糕饼里,喝的清茶里,都放了这种花瓣,都熏染了清冽桃花香。
是有人一瓣一瓣洗干净了,晾晒在这里。
可是已经过了太久,没人来收,鲜花已经晾成了干花,被仙人衣摆带起的风一吹,就要到处跑。
玉珩赶忙去收拢,都拢到一起。
随云山最不缺桃花,每年一茬一茬开得热烈,这些干枯腐朽的花瓣一点价值都没有。
可他还是去找了个罐子,全都收好装进去,甚至还小心翼翼加了一层加固的仙法。
青临见他抱着罐子神色晦暗,不由问道: “仙君是想要新鲜的花瓣吗?我帮您去摘些……”
玉珩打断, “不必,我自己去。”
他说自己去,真就万事亲力亲为,也不用仙法,也不要童子帮忙。
一朵朵桃花摘下来,掐下花瓣,再用后山溪水淘洗干净。
这些他做得还算顺手。
可是到了揉面团的时候,就怎么都不对了。
折腾半晌,水多了加面,面硬了添水,最后揉搓出来个硬邦邦的死面团子。
他还不信邪地搓了把火去烤,烤出来跟黑炭一样。
一团污糟的厨房,青衣仙人冷玉似的脸上左边沾着面粉,右边蹭着碳灰,抿唇盯着死面团子生闷气。
青临小声提议, “要不要加些油和蛋清?”
玉珩转头看他,怒气冲冲地迁怒道, “你如何得知?”
青临虚声: “我也不知,但之前偷看……”说到这里顿了顿,没说具体的人名, “偷看别人是这么做的。”
不过那个“别人”是谁,简直不言而喻。
玉珩又盯了他一阵,转回头去,重新舀了一碗面粉,加猪油,加蛋清。
这次倒是像模像样,只不过火候不对,烤出来的仍是焦炭。
玉珩又做了一次。
没熟,流心的。
再做。
再做。
他一次次笨拙地尝试,不知是在跟谁赌气,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等到总算做出几颗七八成相似的桃花糕,已经是第二日的半夜时分。
玉珩站久了,腿上发酸,便端着一碟子桃花糕,随便扯了个小板凳坐上去。
青临捅了一下睡着的青川。
青川惊醒,睁眼看去:哦,仙君做出来能入口的东西了!
两棵小藤紧盯着玉珩,眼巴巴见仙君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碳灰,拈起一块糕点小心翼翼尝了一口,下一秒便吐了出来。
玉珩喃喃道: “咸的。”
他没分清糖和盐。
做出来的糕饼是咸的。
本就不多的耐心总算被消磨干净,玉珩抱着几颗糕点,越想越觉得恼怒。
他亲自动手,怎么就能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这随云山没了个做点心的人,他还能活不下去了?
他铛的撂下盘子,拂袖欲走。
“啪嗒。”
袖口里掉出来个纸袋。
青临青川帮着将纸袋捡起递回他手中。
黄皮的硬纸层层掀开,露出里面红白相间的山楂雪球,已经在一天一夜的厨房烟火中融化了不少,下面的都黏在袋子底。
玉珩怒气冲冲地想扔,可伸出的手一顿,又迟疑片刻,从上面捡了一颗。
山楂不在应季,入口酸涩难吃,就连厚厚的糖霜都遮盖不过去的酸涩,顺着舌尖一路蔓延到心脏。
他放眼四望随云山。
桃树下,竹屋里,花窗前。
处处都是那人的痕迹,处处都笼着一股散不开的沉香气。
他骗不了自己。
那些始终没机会宣之于口的痴心妄想,怎么可能只有郁明烛一人深陷其中?
玉珩忽然觉得自己好可笑。
既然喜爱,又要痛下杀手;既然杀了,偏偏念念不舍。
这段时日他刻意不去想不去看,不愿见物是人非的悲凉。
可今日方才知,躲不开的。
即使不想不看不见,那道身影那副面容也早就刻骨铭心一般,烙印进他的心底,由不得他装聋作哑。
仙人捧着半袋子酸涩难吃的山楂。
清明如霜雪的道心有一瞬间松动,陡生裂痕。
生平头一次觉得周遭一切都如蒙上一层虚假的浓雾,刹那之间,心中疑窦丛生:
昔日天道统管之下,玉珩仙君无欲无求,无伤无泪,像个被雕好模样,牵上丝线的木偶一样,日复一日重复单调乏味的生活,所见所闻都如同蒙了一层绒布似的不真切。
那个时候,他爱吃山楂糖球与桃花酥吗?
他打过雪仗,折过桃花吗?
他爱与人玩笑,喜怒嗔骂吗?
一句句诘问如暮鼓晨钟,轰然回响。
忽然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拨云开雾,醍醐灌顶——
他曾信仰的那一切,天道,仙魔,苍生,当真都是有血有肉的真相吗?
————————
第55章
魔尊很没安全感
那天晚上,万生镜居然轻微地震荡起来,细碎震动声吵醒了仙人。
幽暗夜色中,他趿拉着锦靴,惊疑不定地走到镜前。
看了一眼后,心中顿时觉得无比荒谬。
镜中照出的不再是世间妖魔,而是那日魔渊被封时候的猩红苍穹,是那人转头看过来时,眼底的悲恸和恨意。
头一次,万生镜察觉到他的靠近,竟然自周边卸出几缕金色的灵力,蔓延过来将他包裹。
在那没顶的金光里,他听到好多嘈杂的声音,由耳入心,全都如钟声一般叩响在心底最深处。
你那日明知事出蹊跷,为何没有再多问问?
你真有那么光明磊落,那么慈悲为怀吗?
那你怎么不知无禁城万千殒命的魂灵?罗刹鬼王妻女惨死的时候,你又在哪?
还有……
那九道禁制落下时,你有没有一瞬迟疑过,当真别无他法吗?
屋里的气息越来越乱,近乎波及了整座随云山。两个小童子冲进来,青临一道封禁打在万生镜上,青川帮他平稳了气息。
“仙君……”青临皱眉。万生镜千百年来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反噬。
玉珩粗重喘息着,忽然道: “帮我造一片幻境。”
青临青川愣了。
古藤一族与万生镜同起源于伏羲神木,天生有显化欲念的能力。
万生镜能让人看到心之所向,古藤一族也能幻化一片类似的幻境。
不知多久之前,两个小童子恶作剧时想要造出一片幻境,捉弄仙君,窥视仙君心中所想。
可玉珩仙君是神玉化人,澄澈道心中连凡俗的七情六欲都冷淡,哪来的什么执念与妄想。
于是幻境里只有一片浓雾,什么都看不到。
仙君随意挥了挥手,轻而易举就将幻境搅散,还顺便罚了他俩去扫山门前的阶梯。
从此,青临青川就知道了——玉珩仙君无欲无求,看不到幻境内的痴妄。
可是今天,仙人却又说要一片幻境。
两个小童子对看一眼,默契地没有多问,调动灵力将屋内完完全全地化作了一片绿雾。
直到此时,他们也以为幻境也会像以往一样,根本只有一片虚无。
可是下一秒,那雾气居然浓得吓人,完完全全将玉珩吞没进去。
……
待雾气略微消散,玉珩遥远看到了烽火硝烟中的随云山。
地面裂开一道深渊巨口,无数厉鬼妖魔似乎竭力从那里爬出来,又顷刻被细密如丝的灵力拖拽着拉下深渊,坠入猩红的血湖,凄厉的惨叫震耳欲聋。
横尸与废墟间,有一道浴血的身影跪坐,手中捧着断裂的一支玉簪,仓惶地看向他: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为何?为何?
他听见自己回答:天道如此。
就像听见了多么荒谬的答案,绷断了最后一根弦。
那人顿了顿,阖眼。
半晌,颤声笑起来,声音酸涩嘶哑:狗屁的天道!
魔渊的裂口近在咫尺之遥,那人起身,踏着无数尸骨堆积出来的血路一步步走来,那双眼眸也逐渐猩红。
魑魅魍魉,厉魔哭嚎。
眼前场景,赫然要与那日万生镜里的魔尊灭世之相重合。
玉珩一震。
须臾之间,他如被人夺舍一般不由自主,待反应过来,一道凛冽的的剑光已经扫了出去。
那人躲也没躲。
重创之下,一个趔趄,半跪在地,连带着手中的玉簪也掉落在旁。
那人抬起头,直视而来的目光中带着挑衅笑意, “如何?要杀我吗?”
玉珩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近乎无法自控。
玉珩仙君杀过那么多妖魔恶人。
他自然无比清楚,修士的灵丹养在丹田,修为被废,人尚且能苟活。
而魔族的魔丹生于心脏,共生共死。
于是玉尘长剑直直朝着对方的心口刺去,不留余地。
但也正是因为他知道。
所以剑芒刺入血肉的刹那,玉珩握剑的指骨用力到苍白,竭力反抗着那一股无形的控制,将剑推偏了一寸。
他这个动作太微弱了,微弱到近乎本能。
被血模糊了双目的郁明烛没有看到。甚至连他自己都无从察觉那一瞬以为自己要亲手杀了那人的恐惧。
“玉珩,你真要杀我?”眼前之人死死盯着他的脸,抬手紧握上剑刃。
血一滴一滴地自掌心流下,郁明烛浑身都疼到蜷缩,心如刀绞。
脚下魔渊的裂口在缓缓闭合,九道禁制逐个落下,轰然巨响穿云裂石。
但他都不在乎。
他只是拼了命似的,执着地想要从那张一贯清冷的面容上找出些不同的神情。
痛苦,悲伤,悔恨……或者,哪怕仅仅是一点遗憾都好。
找了半晌。
却自嘲地笑了。
因为都没有。
——玉珩仙君铁面无私,又怎么会为一个罪该万死的魔佞生出半分遗憾?
恐怕日后还要欣喜,庆幸,终于摆脱了他这个附骨之疽!
浓艳的眉眼染了血,肆无忌惮地笑声在腥风中荡然回响。
“你明明说过魔也有善恶之分,绝不滥杀任一无辜生灵!你说信我,护我……我从不轻信于人,唯你一次例外!”
“我不该信你。”
“是我错,我不该信你。”
与此同时,玉珩浑身的经脉都似被看不见的丝线牵缚着,一举一动皆不由自主。
他在那道痛极恨极至极的目光中,毅然拔剑,伸手,将郁明烛推入万丈深渊。
当日当时,魔渊滚烫的风扑面而来,模糊了感官与知觉。
可是如今在幻境,玉珩睫羽轻颤,忽而觉得眼下一片濡湿。
他抬手去摸,摸到了一滴眼泪。
……
从幻境里出来,玉珩缓了许久。
凡间修道之人总有一念之差,便走火入魔的,譬如那罗刹鬼王。
以往玉珩仙君从来没有这种顾虑。他自认心境清明,守正不阿。
可是如今,就像激流洪水的河岸开了一道口,全都崩塌决堤。
再看万生镜时,玉珩就不由自主想到更多。
那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天道到底代表着什么,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古怪。
自己为何会言不由衷,行不由心。
一年之后,仙人去了一趟南海,将万生镜交托给心境澄澈的鲛人一族保管。
还特地百般嘱托,千万莫要触碰封禁,莫要被万生镜蛊惑心神。
……
温珩回去时,郁明烛倚在床榻上,垂眸兀自翻弄一截红珊瑚。朱红的珊瑚枝和他匀长白皙的手指相称,更显得他肤如冷玉,近乎无情。
温珩道: “我有正经事与你商量。”
郁明烛抬眼瞧了他一眼,本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目光一落,落在他腕上。
那里那片眼熟的青鳞已经被钻孔穿成了手链,半掩在青色的广袖里,刺目得很。
于是先前的话便尽数咽了回去。
郁明烛薄唇一抿,淡淡问, “什么事?”
温珩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万生镜。”
话一出口,陡然静默片刻。
郁明烛好笑问到, “你知道我是为了万生镜而来的?”
温珩点头: “猜到了。你不也猜到我也是为了这个吗?”片刻,又皱眉, “不过如今,只怕他们不会轻易交出来了。”
原本温珩来拿,算物归原主。
郁明烛想要,那算巧取豪夺。
但是现在,物归原主也好,巧取豪夺也罢,恐怕都不那么容易。
郁明烛的笑意逐渐冷了下来。
他一旦不是真心要笑的时候,总习惯这样若有若无地勾着唇角,显出几分凉薄的讥讽。那双狭长眸子里闪着寒光,薄唇间吐出的话语要多残忍有多残忍。
“无妨,我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们若不交,我便硬抢,然后血洗整座蓬莱宫,把那些长尾巴的怪物都杀了,丢去魔渊喂魔兽。”
温珩觉得他就像狼崽子龇牙咧嘴地说胡话,也没多在意, “不仅仅是鲛人,剑宗那些人上次来找你打问万生镜,恐怕也是有意于此,只是不知道他们要万生镜究竟意欲何为……”
他拧着眉,凝神思忖,听见郁明烛缓缓道, “他们啊……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如今没空搭理他们,等日后空出手来,一起杀了就是。”
这魔头说着,忽而又粲然笑起来,俯身过来,指间缠绕起他的一缕垂发, “相较之下,我更好奇你为何要找这面镜子?”
郁明烛不知昔日的玉珩仙君为何将万生镜置于南海而不顾,更不知那镜上藏着他半块碎裂的灵丹。
郁明烛只是……发现他身上有诸多事情超出掌控,于是便近乎本能地觉得惶恐。
如同狼犬习惯于将猎物囚困于爪牙下,或许猎物不挣扎不乱动时,狼犬还愿意伸出湿红的舌尖,温柔舔弄一番。
可一旦猎物露出一分半毫要逃的意愿,狼犬便立刻猩红着眼睛露出獠牙,不管不顾地撕咬上去。
只不过眼前的这只狼犬披了张美人面,会将一切阴暗的欲念藏于无害笑容之下。
直到此时,那种失控感愈演愈烈,快要藏不住了。
宁渊说得对。温珩在一步步变成昔日那个玉珩仙君。
郁明烛的呼吸愈发沉重灼热,沉沉盯着眼前之人,甚至在心中衡量。
他原本在南海的计划被温珩的出现而打乱。那如今,他是应该放任温珩去拿万生镜,打破那个计划,还是应该……
应该将猎物彻底囚缚,哪怕要承担一点猎物怨他,恨他的风险?
温珩本能地从那目光中捕捉到一丝危险气息,甚至下意识退了半步。
可还未来得及更多反应,就倏地一阵轰隆作响,地动山摇。
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整座宫殿坍塌倾覆。
温珩只觉得腰间一紧,郁明烛拦腰带着他从海水中飞溅的碎屑残片中掠出,退避到外面的安全地带。
待震动逐渐歇止。
他听见周围无数鲛人的悲泣——
“长生殿坍塌了!海神降罚了!”
————————
这章有点糙,等我再修修
——
第56章
好哥哥
蓬莱宫主殿前,两名守卫将三叉戟交叠横在了温珩与郁明烛眼前。
“大胆罪人!你们竟然还敢出现在蓬莱宫!”
他们的眼神充满敌意,三叉戟裹着寒劲席卷而来。
郁明烛身形一侧,将温珩护到身后,而后一道灵刃轻而易举拨开了戟尖。
他还欲动作,手被温珩不动声色地按了下去。
果然,在两名守卫再一次动手之前,殿内响起一声, “都退下,让他们进去。”
层层水雾中,祭司显出身形,不疾不徐朝着两人做了个礼,而后道: “鲛王陛下在蓬莱宫坍塌前,亲眼看到了剑宗弟子鬼鬼祟祟,偷窃圣宝。”
“圣宝失窃后,海神震怒而降罚,一线天开裂,长生殿坍塌,余震甚至波及蓬莱宫。”
他顿了顿, “如今,鲛王陛下在里面审判罪人,还请二位前往一同观刑。”
他让开了道路,彬彬有礼请两人进去。
可是旁边的守卫依旧一脸敌意,咬着牙反驳: “祭司大人,他们是罪人的同族,同样罪孽深重,难辞其咎!”
如果不是顾忌到祭司还在场,那三叉戟恐怕恨不得直直戳到两人脸上去。
祭司淡淡摇头, “他们二人是圣子殿下请来的贵客,纵使与罪人同族,也不可因莫须有的罪名而受连坐。退下。”
“可是……”守卫一脸不甘心,却还是愤愤放下了三叉戟,狠狠瞪过来一眼。
“待陛下给那些罪人定罪降罚,南海再也不欢迎你们这种天性肮脏的种族!”
……
进了殿内,才发现这里的鲛人守卫更多,一层一层人山人海,皆是披坚执锐,气氛严肃凝重得可怕。
主位上,赫然分坐着鲛王和祭司。
剑宗那几峰长老也都在,只不过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他们自诩在修真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来了南海,却只配站在堂下。
他们的一群弟子更惨,全都昏迷在地,手脚还被上了枷锁。
郁明烛和温珩走进来的时候,近乎没引起任何注意。
唯有温珩暗中皱眉。
离鲛王越近,那股熟悉的煞气就越重,近乎弥漫笼罩于整个蓬莱宫上方。
鲛王阴阴恻恻垂着眼,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
堂下,璇玑长老深呼吸几次,硬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鲛王陛下明鉴,我们剑宗这几名弟子纵然平日没什么出息,却都不是顽劣为非作歹之辈!”
贪狼长老也帮腔: “如今这几位弟子都昏迷不醒,或许其中有些误会也未可知,不如还是等人醒了,问问清楚再做定论。”
玄清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你们蓬莱宫那么大个长生殿,说是我们几个弟子弄塌的,那么要紧的至宝万生镜,说是我们几个弟子偷的。”
“赃物呢,罪证呢?连点证据都没有,还讲不讲理了!”
他们每说一句,周围鲛人就愈发愤慨一分。
鲛人生性纯朴,不懂如何与人争辩,一时之间憋得脸都红了,恨不得冲上来将这群强词夺理的外族人打出去。
一片喧闹声中。
“够了!”鲛王冷冷喝道: “本王亲眼所见,难道还不足以算证据?”
“长生殿坍塌之际,唯有你们那二十一个亲传弟子在场,行踪可疑!”
“他们偷盗我南海珍宝,损毁我蓬莱圣地,后遭海神之力反噬陷入昏迷,如今,你们倒叫起冤屈来了?”
“若不是他们干的好事,海神何故降罚于他们?何故以海神之力要他们至今昏迷?”
璇玑长老哑口无言。
鲛王冷冷笑一声, “来人,将这群人族全都拖下去,扔进无间深渊喂鱼!”
眼看着一群守卫气势汹汹逼近,几个长老心急如焚之际,忽然听见一道冷静平淡的鲛人语传来。
是温珩问: “可若他们不是真正的罪人呢?”
场面有一霎时的安静。
就连几峰长老都愣住了,半惊半疑的眼神看过来,似乎没想到会是他在这个关头开口反驳。
鲛王眯起眼睛,戾声反问: “你是说,本王在说谎吗?”
温珩淡淡笑了笑: “鲛王误会了,只不过是事出蹊跷,没准另有隐情。”
他瞥了几个昏迷弟子一眼,忽而没头没尾地问道:
“对了,还未来得及问候,鲛王后近来身体可好?”
“您的左眼怎么了?”
“近来南海似乎有不少鲛人生病昏迷,症状与您相似,鲛王陛下可曾听说了?”
他每问一句,鲛王的脸色便沉下一分。
到最后,海水几乎凝固,要被冻结成冰。
鲛王看过来的眼神中带着冰冷杀意。
温珩依旧气定神闲,只不过手却不动声色地按上了玉尘剑柄。
他身侧,郁明烛未动,一直是冷眼旁观的模样,可唯有这时半抬了眼帘,指尖搓出一小团红色的灵力。
那是将浑身气劲运转起来的预兆,蓄势待发,随时有翻江倒海之势。
千钧一发之际。
忽然一阵剧烈的动荡打断了几人对峙,近乎地动山摇的程度,轰隆巨响不绝于耳。
琉璃仙花容失色道, “这是怎么了?!”
待巨震微微平息,外面的守卫急匆匆冲进来, “鲛王陛下!”
“怎么回事?”鲛王拧眉。
那守卫的脸色就跟天塌了似的, “陛下,一线天在持续开裂,很快就要蔓延到蓬莱宫了!”
听见这话,在场鲛人人心惶惶。
“一线天向来安稳如山,从不会有这种接连开裂的情况!”
“果然是海神降罚!”
“杀了罪人!平息海神之怒!”
周遭陷入一片躁动。
璇玑长老面色也不好看。琉璃仙低声问: “那叫什么一线天的海沟,裂开了有什么影响吗?”
居然是祭祀回答了她的问题: “一线天历来被称为海神的神宫,如果一线天倾覆,那整座蓬莱宫都会被颠倒的暗礁深埋进海底。”
周围的鲛人愤慨起来,对着一群人指指点点,口中咕噜咕噜发出怨毒的咒骂。
在他们眼里,是这群万恶的人族招致蓬莱宫的厄运!
甚至有情绪激动的鲛人想上前来动手,可两边还没来得及开打,倏地又是一阵剧烈的震荡。
“轰隆——”
这次的震感更加强烈,甚至牵动了整座宫殿一起摇晃不止。
咔嚓一声,激烈的水波冲垮殿堂横梁,直直朝着人群中砸去。
“不必惊慌,众鲛退后!”
关键时刻,鲛王凛然起身,将手中的青铜三叉戟锵然在地面一磕。
刹那间,灵印如蛛网般扩散开来。
祭司也同时结印,与鲛王的三叉戟一起织出一扇强大的结界,笼罩整座蓬莱宫。
惊慌挤在一起的众鲛人还没来得及庆幸,忽然就见地面上一道巨大的裂隙蔓延过来。
与此同时,无数因海洋异动而狂躁的鱼群冲了进来,肆意攻击嘶咬。
“啊——”
“救命,救命啊!”
纵使守卫竭尽全力平稳着局面,鱼群仍然造成了很大的危害,不少鲛人被咬得血肉模糊,慌乱之下,又接连要掉下那道纵深的巨裂。
整座蓬莱宫充斥着绝望的哭喊。
就连九峰长老都对发狂的鱼群束手无策,手中灵波乱飞,各个狼狈。
却不料陡然间,有一道皎白灵力汹涌爆发,无声地包裹了整座蓬莱宫。
混乱之中,温珩半跪于地,手中玉尘长剑楔入地面。
世界宁寂了一瞬。
源源不断的灵力像浓稠的白雾一般,顷刻间抚平了焦躁的煞气。
方才狂躁的鱼群此刻尽数安静下来,不战而溃。
玉尘剑充沛四溢的灵力如和风细雨,所及之处,鱼群的凶煞之气逐渐得以平息。配合鲛王与祭司的结界交织成网,稳固了蓬莱宫的震荡。
与此同时,几只火红的巨型灵蝶振翅飞于地裂边缘,将下坠的鲛人及时托起,平安送回地面。
“啊!救命——”
有只鲛人慌乱间一脚踏空,眼看就要粉身碎骨,幸而被一只手稳稳拉住。
郁明烛垂眼看他,将他慢慢拉了上来。
另一只手的五指上缠绕着数不清的红色丝线,牵连着另一端无数灵蝶,将险而坠入地裂的鲛人们一个个拉了出来。
那只鲛人惊魂未定,用不熟练的人语说, “谢谢,你是好人。”
谁知,郁明烛动作却顿了顿,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好人?
不久之前,他还信誓旦旦地说,要硬抢万生镜,血洗蓬莱宫,把所有鲛人扔到魔渊喂凶兽。
结果现在,居然有一只无知无畏的鲛人信口开河,说他是好人。
郁明烛觉得好笑,凤眸一弯, “你谢错了,我不是什么好人。”
“怎么不是,”鲛人想不到那么多,只觉得疑惑, “你救了许多鲛人呀。”
这回,郁明烛没作声,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忽而变得恹恹。
场面逐渐安定下来。
温珩正要敛剑入鞘,突然听见有人低声喃喃。
“好眼熟……”
那只鲛人的目光紧紧盯着他手中的银白长剑,片刻,又挪到他脸上。
鲛人一族天性单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似乎,我见过一位穿青色衣服的仙君,也带着这么一把白色佩剑。”
有了这么一个口子,其他人也纷纷想起来。
“是啊,那是近百年之前的事吧?”
“那位仙君戴着面具,青纱罩身,将万生镜赠与我们南海做镇海圣宝。”
“我还记得剑上的花纹,与这柄剑如出一辙。”
“是他,就是他!”
百年前的场景仿佛历历在目,所有鲛人越说越笃定。
直到有人问了一句: “那位仙君名号叫什么来着?”
陡然长久地寂静了片刻。
鲛人们茫然地面面相觑,竟然发现自己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位仙君的名讳,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那段记忆尽数抹掉了一般。
万众瞩目之下,温珩握着剑柄的手指暗暗拢紧。
剑宗几峰的长老也纷纷惊讶看过来,璇玑长老眯了眯眸子,似是想到什么可能性,眼底闪过一抹惊疑。
鲛王盯着他: “……当年是你?”
“不是我。”
顶着无数情绪各异的视线,温珩冷静地反驳: “我师承随云山明烛仙君,剑是师尊传给我的,剑法亦是师尊倾囊相授,或许因此得了师尊三两分真传。”
哦……原来如此。
百年前的仙君名号明烛。
而温珩是郁明烛唯一的亲传弟子。
徒弟像师父,天经地义,合情合理。
剑宗九峰的其余长老了然,没再多心。
但是因为这个插曲,鲛人一族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仙君,求您救救我们!”
“百年前是您将圣宝带来给我们的,您现在一定有法子找回它!”
“南海能有百年平安,多亏圣宝平息海神之怒,若是找不回来……后果不堪设想!”
“仙君救命啊——”
郁明烛被他们仙君仙君喊了一通,打了一道传音过去, “仙君,怎么办呢?”
——魔尊千忌不敢自作主张,得先来问问玉珩仙君本尊。
但是,两人自从揭破那些秘密,就再也没有以师徒相称过。
毕竟要是真的算算年龄,玉珩仙君斩妖除魔时,魔尊千忌还扶着井栏学步呢。
刚才于众人面前,也不过是逢场作戏,无奈之举。
可眼下,唯二人可闻的私下传音里,玉珩仙君笑了笑,竟然说: “弟子自然是都听师尊的。”
转世一遭,乖徒温珩比玉珩仙君不要脸得多。
这会叫起师尊来,同样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促狭意味。
他叫得时候只当戏谑,开个玩笑。
结果肉眼可见,郁明烛的笑容忽地顿了顿,似乎联想到什么,生出几分玩味。
温珩:?
是错觉么?
他刚才好像从郁明烛的眸光中看到一个不可描述的世界。
外人不知这师徒俩传音中的不可描述。
万众瞩目之下,只见明烛仙君似乎垂眸思忖片刻,缓缓道: “无论剑宗弟子是否盗窃圣宝,如今圣宝失踪已成事实,本尊愿亲自将其追回,查出罪魁祸首,届时决不轻饶。”
纵使过去了百年,仙君的名号在南海依旧十分有影响力。
他这么一说,鲛人族暂时按下了仇恨,点头称是。
郁明烛眸光一转,看向鲛王: “恳请鲛王陛下宽限时日,待我找出真凶,追回圣宝。”
从方才至今,鲛王的眼神一直意味难明,带着几分隐晦的暗芒。
四目相对,无声沉默。
祭司及时开口提醒, “鲛王陛下,明烛仙君所言颇有道理。”
鲛王回过神,幽幽看了他一阵,终于点了头。
“好,那便依仙君所言。”
……
寝殿内寂然无声。
濯厄浮在彩贝之间,正由鲛侍给他包扎着身上的淋漓血口。瘦弱的小鲛垂头丧气,眉宇间一片焦急之色。
待听见声音,抬头看去,眼睛才亮了亮。
“温哥哥,你来看我了!”
温珩走到他跟前,看着他身上的伤拧了拧眉, “怎么伤得这么重……”
郁明烛缀在后面,不紧不慢道: “长生殿坍塌,你被整个埋在底下,还能留一条命,受这点伤已经算好运了。”
濯厄道: “我也不知为何会突然……嘶!”
他被药藻弄疼了伤口,疼得眼泪汪汪,拉着温珩的手抽抽搭搭。
“好疼,”小鲛人呜咽着想要伏身过来, “温哥哥,我从小最怕疼了,唔……”
一只手抵在了他的额上,阻止了他的靠近。
郁明烛垂眼睨着他, “疼便自己忍忍,你抱他就不疼了吗?”
温珩看不下去了,拨开郁明烛的手, “别理他,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他捧起濯厄的手,磕着避水丹呼出一串气泡。
那些气泡里都蕴几分纯净的灵力,触及伤口的瞬间,立刻消解了灼烧般的刺痛
濯厄的伤口不疼了,但还是情绪低落。
默了几息,弱弱嗫嚅, “温哥哥,圣宝失窃了,至今下落不明,问那些人也问不出来。”
“嗯。”
“长生殿也坍塌了,上千盏长明灯,仙人像,都损毁了。”
“嗯。”
他说一句,温珩就轻柔地应一声,接过鲛侍手中的药藻,耐心仔细地帮他一点点抹在伤口上。
濯厄欲言又止,声音越来越低, “温哥哥,你说,会不会真的是海神气我擅离职守,降罚于南海了。”
他越说越难过, “我不该偷偷跑到陆地上玩的,是我害了族人……”
温珩帮他包扎完伤口,顺手在他发顶揉了揉, “不会的,别多心。”
濯厄眼眶通红,眼巴巴瞅着他。也不知是疼的还是难过的。
温珩轻叹了口气, “此事不怪你,海神即为神,想来应当会明辨是非,若有降罚,也只会罚那些真正的罪人。”
“别难过了,你受了重伤,先好好休息吧。”
……
待回到寝殿。
四下无人。
温珩拧眉: “此事十分蹊跷,我们须得商量商量。”
却听郁明烛似是用鼻音哼了一声,道: “你怎么不去和你的圣子殿下商量。”
温珩还没意识到异样,自顾自说了下去: “剑宗那几个弟子为何会恰好出现在长生殿。”
郁明烛: “因为我从小最怕疼了。”
温珩一默。
他小心翼翼试探: “……晚上吃什么。”
果然,郁明烛笑意冷冽,缓缓答: “吃我给你吹吹。”
温珩: “……”
温珩看着跟前冷脸的男人,不禁问道, “你觉不觉得,这海水里有些味道?”
郁明烛扬眉,总算说了句不带阴阳怪气的, “咸的?”
温珩笑说: “酸的。”
郁明烛: “……”
温珩道: “别闹了,先说眼前这事,你是不是已经有法子了?”
“嗯,”郁明烛应了一声,不置可否,反倒在他唇边啄吻了一下。
而后好整以暇望着他。
这意思是:想要情报,得先给点报酬才行。
温珩推了推他: “说完再亲。”
郁明烛不干: “亲完再说。”
四目相对,郁明烛眼尾一撇,低声道: “温哥哥……”
温珩被他叫得头皮发麻, “停停,你这是又犯哪门子毛病?”
“怎么,他叫你哥哥你就心疼,我叫就是犯毛病?”郁明烛薄唇一抿,不乐意道, “按年纪算,你年长我不少,我称呼你为兄长也不算逾矩。”
他凑过来, “温哥哥,我也好疼,你亲亲我,我就不疼了。”
低醇微哑的声音紧贴着耳畔,温珩被他唇间泄出的气息刺激得后腰发软,难耐地闭了闭眼睛, “你别这样。”
“温哥哥,哥哥,好哥哥……”
温珩受不了, “好好,别说了,让你亲。”
郁明烛眼底闪过几分新奇。
原来这么叫,还真能讨得几分好。要是早知道有用,他早就这么叫了。
奸计得逞的大魔头满心欢喜地俯身凑了上去。
然而,温珩忽然红着耳垂推他,自唇间喘息泄出一句, “先等等,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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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啦,晚安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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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我们要成亲
几峰长老进了殿内皆是一愣,面面相觑,十分困惑,眼里都写着:这是怎么了?谁惹这位祖宗了吗?
因为明烛仙君的脸色那叫一个阴沉,几乎能滴出墨来。
再看两眼……
许是他那废物小徒弟犯蠢惹他吧。
小徒弟低眉顺眼站在明烛仙君身后,看起来大抵是刚挨完骂,眼侧连着耳尖都染上一层薄红,眸光中也带着几分乖顺的潮意。
他们看得久了些。
明烛仙君瞥了他们一眼,侧了侧身,将小徒弟挡住,面色不虞: “何事?快说。”
璇玑长老回过神,他们这会可没空管别人师门私事。
“明烛仙君,情况紧急,我们也就不兜圈子了。那圣宝万生镜,您究竟有什么头绪?”
“没什么头绪,”谁料,郁明烛不耐烦道: “南海这么大,我怎么知道该去哪找。”
“什么?”璇玑长老脸色大变, “那您刚才……”
郁明烛: “缓兵之计而已。”
“……”璇玑长老咽了咽口水,半晌,苦着脸道, “可是仙君,咱们剑宗那二十多个弟子还在他们手上呢,至今昏迷未醒,这么一直缓下去也不是法子。”
“哦。”
哦?什么叫哦?!璇玑长老差点被他哦得一口气没上来。
大概半柱香功夫过去。
无论几位长老怎么费尽口舌,郁明烛始终没什么太大反应,高兴了应和一两声,不高兴了兀自垂眸,气场能冻死人。
贪狼长老眉一竖, “明烛仙君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打算置身事外?”
“置身事外?”郁明烛颇为奇怪道, “此事与我本来就没什么关系,那几位是你们的弟子,又不是我的。”
他说得实在太过理直气壮,所有长老都噎了一下。
贪狼深吸一口气,惊怒道: “那也都是九峰亲传弟子,活生生的人命!仙君就不打算顾及同门情分?”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说,郁明烛反倒冷笑一声。
“本尊唯一的亲传弟子如今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多亏数月前本尊出关及时,否则,他硬生生在善恶台被打死也没见有人管。”
“如今倒是想起人命情分了。”
“怎么,就你们的亲传弟子是活生生的人命?就你们弟子有同门情分?”
闻言,几位长老脸色齐齐一僵。
当时他们都以为明烛仙君闭关数年,不打算要温珩那个废物徒弟了,是死是活都没人管。否则也不会下手那么重,一点后路都不留。
谁知道明烛仙君非在那个当口出关?
还当众给那废物撑腰?
甚至如今这事都过去几个月了,居然还在记仇?
一片死寂中,温珩若有所思地看了这人一眼。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郁明烛天生样貌哄人,笑起来时极具迷惑性,很容易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信任。
再加上刻意学了往昔玉珩仙君许多行事作风,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赫然便是位仙风道骨的仙君,从没对外露出过破绽。
可是眼下,郁明烛浑身都透露着一种倦怠感,像是懒得再装了,便干脆把那层伪装的假面撕下来,将内里恶劣的魔尊千忌大大方方露出来,随便人来看。
……懒得再装?
温珩心中陡生疑窦:
可他为何懒得再装了?
郁明烛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滞了滞,收敛了几分懒散。
转而对几位长老道: “或者,我还有一个法子。”
璇玑长老忙问: “是什么法子,您快说。”
“既然问心无愧,自认没有罪责,那又何须承担罪果,”郁明烛轻描淡写地暗示: “几位长老身为剑宗几峰之首,要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带几个人离开南海,不是难事吧?”
“这……”几峰长老一时没反应过来。
直到琉璃仙一脸惊诧出声: “你的意思是,偷了人就跑?”
贪狼等纷纷回过神: “这,这成何体统!”
“剑宗九峰好歹也是修仙界有头有脸的名门正派,如今背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哪有不澄清不自证,反而合伙潜逃的道理?”
“这哪里是名门正派的作风?只怕比那些恶贯满盈的魔头行径,还要更无耻些!”
温珩瞄了眼某“恶贯满盈魔头”的脸色,觉得若是再不帮忙打圆场,可能那几个倒霉弟子都轮不到鲛人族动手,就能托他们师父的福,齐齐赶上明年清明。
“几位长老言重了,我师尊的意思是,南海近日多生事端,未免夜长梦多,还是尽早离去得好。”
他道, “你们虽然先走,但我与师尊留在这里,定会履行承诺追回圣宝,查出真相。又怎么能算是畏罪潜逃呢。”
他就差把你们留着也是碍事说在明面上了。
但几峰长老依然纷纷表示不赞同。
一群反对声中,只有璇玑犹豫着开口: “明烛仙君所说……或许也有几分道理。”
其余长老:?!
顶着几道长老们的震惊视线,璇玑清了清喉咙,道: “我们此来南海,本就是为了借取秘宝万生镜,如今反被卷入风波,得不偿失,还不如及时抽身而出或可止损。此为其一。”
“万生镜原本就是明烛仙君的秘宝,他更有能力,亦更有资格插手此事,此为其二。”
后面还跟着其三其四。
说了半天,一言以蔽之:咱们溜吧,锅甩给明烛仙君就行。
几峰长老的表情逐渐动容。
“可是……”琉璃仙犹豫道, “鲛人一族也不是吃软饭的,我们要从他们手底下抢人走,好说,走了之后呢?难保他们不追究。这终归不是件容易事。”
温珩道: “此事就交给我们吧。”到时候,他们多半没心思管失踪的几位弟子。
……
待一群人走了。
四周水波逐渐平静下来。
温珩低声,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郁明烛一顿,语气如常, “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
“不好说,”温珩思忖着, “总感觉,你是故意支开他们,别有目的。”
郁明烛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把他们尽早糊弄走不好吗,反正留着也只会碍事。”
温珩抿了抿唇。
倒是没错。
可他心里总有种莫名的预感,似是风雨夜的前日,空气潮湿阴凉,冷风一吹,让人倍感不安。
跟前,郁明烛神色和缓,与往常一样散漫地勾着唇角,眼底笑意盈盈。
没有分毫破绽。
……许是他多心了。
温珩叹了口气,转而问, “那你方才说,究竟有什么法子?”
郁明烛道: “我那只是个猜测,具体是否成真,还要看看……”他顿了顿,笑意愈深, “咱们的鲛王殿下作何反应。”
迎着温珩疑惑的眼神,魔头弯眼笑了笑,在那唇畔边落下一吻。
“七月初七日,燕尔新婚时。”他低声问, “仙君可否愿意舍身与我做一出假戏吗?”
……
两人牵手走进蓬莱宫主殿时,鲛王正独身立在庭外珊瑚树下,仰头望着垂下的海草与丝绦出神。
鲛王无意摩挲拇指上的扳指,神思追忆。
他先前缠绵病榻,梦里辗转常见这棵珊瑚树;待偶尔醒来,又可惜无力下床,只能隔着海波远远望过来,看不清楚。
如今……
如今许是寿数将尽,回光返照,还能再亲手摸一摸枝干上刻满岁月痕迹的纹路,真好。
察觉两人走近,鲛王微微收敛了脸上的神情,半回过头, “明烛仙君此时不该是在追查圣宝失踪一案吗,怎么有空来本王这里闲逛?”
郁明烛笑了笑,温声道: “走访各位病患时,无意间听说一桩传闻,特意来瞧一瞧。”
传闻中有一棵姻缘树,岁近百年,凡是在此树下婚嫁,成礼的鲛人佳偶,都会受到海神庇佑,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郁明烛抬眼望向高耸的珊瑚伞盖, “听闻若有鲛人在此成礼,便在枝干上系一段鲛绡丝绦。只要鲛绡不断,姻缘便长长久久。”
上方随水摇曳的莹白绡带成千上万,一眼望去,如同人间盖满枝头欲落未落的厚雪,缥缈梦幻。
“没想到明烛仙君也会对姻缘神树的传闻感兴趣。”
鲛王看了他一眼,旋即,笑容中染上几分凉薄的讽刺, “本王还以为人间修道者,都是断绝了七情六欲,不沾俗世烟火的木头心呢。”
郁明烛不置可否, “原先是这样的,可如今……”
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似是无比珍爱那人,所以就连提及时,语气都分外温柔。
他道: “如今,幸而遇到了心仪之人,所以也想来沾沾姻缘树的福气。”
“哦?”鲛王闻言,眸光登时亮了亮,似乎很感兴趣, “不知何人有幸,配做仙君的心仪之人啊?”
郁明烛牵起身侧之人的手,无声宣告。
温珩便抿唇笑了笑,适时做出一幅温和又羞赧的模样。
鲛王愣了一瞬,拍掌大笑, “好,好啊!”
师徒人伦,断袖之癖,或许于人间在骇人听闻,但鲛人族没有这样的避讳。
鲛王笑道, “自从孤病重,蓬莱宫中少有庆贺,若是仙君愿意赏脸,不如就于这珊瑚神树下与您的心仪之人喜结连理?”
郁明烛颔首,笑道: “正有此意。”
“那,仙君的婚期定在了何日?”鲛王语气中掩着几分藏不住的急切。
看上去比两位要成亲的本人都急。
郁明烛全当没听出来, “自然是越快越好。”
鲛王眼眸一转,似是在心中算了算日子,拍板道: “那就后日。换成人间,是七月初七,宜婚宜嫁,一应礼器都由我蓬莱宫负责。”
“却之不恭,那一切有劳陛下费心。”郁明烛颔首。
待两人走后,鲛王垂下头,笑意渐渐落了下来。
那道身影茕茕孑然,立在珊瑚树下,只剩无尽孤寂。
“阿宛,你瞧见了吗?又是十年归祀节。”
他喃喃轻叹。
“都已过去这么多个十年啊……”
……
百年之前,南海的水更清澈些。
蓬莱宫外的长廊映着夜明珠明亮的光彩。
青面小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人,惊艳道: “哇,你有两条尾巴呀!”
他说着,绕着青衣仙人游了一圈,好奇的目光打量来打量去。
“你来自人间,对不对?我听大祭司说,沿海打渔的人族就有两条尾巴。不过,他们应当都没有你好看,你长得像……”
他琢磨了一阵, “像长生殿壁画上,海神身边降福的仙使。”
仙人抿唇笑了笑,大抵是只把他的话当孩童儿戏,道了句多谢,便抬步欲走。
但小鲛却觉得仙人这样笑起来更好看了,缠着仙人不许他走, “你别走,你帮我看看,这串珠贝要怎么穿才好看?用红宝还是珊瑚?”
“你若是帮我出个好主意,待我以后做了鲛王,在长生殿为你修一座仙人像!”
仙人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停下脚步,端详了一阵他手心里的珠串,选了其中之一, “用这颗青珊瑚吧,与你的发色更相称。”
谁知,小鲛摇头, “这不是给我自己串的。”
仙人一怔, “那是……”
“是送给我喜欢的姑娘的。”
小鲛说起这些没有半分羞赧,笑得眉眼弯弯, “她叫阿宛,我以后要娶她做妻子。若我登位做了鲛王,那她定是我的鲛王后,到时候,我要将南海最美丽的夜明珠全都送给她!”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个头还没到他的腰际,却信誓旦旦定好了喜爱的人,还说要娶她,要送她世上最漂亮的明珠。
仙人不禁笑了笑, “那便祝日后你与阿宛姑娘琴瑟和鸣,白首偕老。”
小鲛高兴地笑着,眼睛像是璀璨的宝石。
他笑了片刻,忽而想到什么,郑重道: “嘘,这件事情,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旁人。”
“为何?”仙人不解。
小鲛尾鳍轻轻摆动了一下,低垂下脑袋,显出几分低落, “因为阿宛与你一样,是人族。”
南海鲛人不喜欢人族,更厌恶捕杀鱼类,侵占海洋的渔民。
人族亦无法再万里海底生存,将海洋当做资源而非与之共生。
而阿宛是沿海渔民中最平凡不过的渔女。
他们为敌,天生不相配。
小鲛兀自难过了一阵,却半天没听见动静,不由抬眼看过来。
见仙人一脸怔忡,似是恍惚出神。
半晌,仙人轻声问: “那,你当如何?”
小鲛人一时没懂,于是仙人垂下眼帘,又困惑认真地问了一遍, “你当如何?”
若是你们种族不同,立场相悖。
若是曾有种种亏欠,万般仇怨。
若是天道海神不许你们相爱。
你当如何?
身经百战,所向披靡的仙人,这会竟然极其困惑,又极其认真地询问一个懵懂无知的稚龄孩童。
而小鲛拧眉沉思了一阵, “我没想过,但我知道,既然我喜欢她,那无论她是什么种族,我都会一如既往喜欢她。”
“海神若不许我娶阿宛,那我便不住在海底蓬莱宫,我要去人间找阿宛。”
“因为喜欢就是喜欢,互相喜欢就合该在一起。谁来阻止都没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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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大掉马预警
蓬莱宫外,有一道巨型暗礁边远离照亮的明珠,没有光线,一片黑暗。
黑暗中笼罩着数道鬼鬼祟祟的影子,沿着暗礁一路朝着与蓬莱宫相反的方向走。
“都快些,再过一里,就能顺着潮汐出南海了。”
偶尔有光线透过海水的折射将这里照亮一瞬,露出为首几人的面容。
赫然是剑宗几峰的长老们。
而后面一排则是仍旧昏迷未醒的一众弟子。每人额头上都贴着一张驱使符,僵硬地跟在他们师父身后。
倏地,璇玑长老一顿,低声道: “不好!”
其他几人一惊,都转过来看他。贪狼皱眉, “怎么?”
璇玑面露难色, “我的仙宝太极拂尘落在地牢中了。”
他咬了咬牙, “你们先走,我回去一趟。”
琉璃仙微微蹙眉, “明烛仙君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一起行动,而且不能回头……”
“事出紧急,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你们放心,待我取回拂尘,定来得及再追上你们。”
“可……”
“快走吧,否则咱们这么多人停留在此,实在是过于惹人注目了。万一被鲛人族守卫注意到,岂不是功亏一篑,全军覆没!”
其余几人犹豫片刻,也只得点头, “那好吧。”
待一群人的身形陆陆续续消失在视线内,璇玑长老脸上的急切之色也尽数褪去。
他裂开嘴角,露出一个带着些阴狠的笑容,低声如自语, “明烛仙君,多谢你送来的好机会……”
……
归祀节是祭拜海神的日子。
今年尤为特殊些,长生殿与仙人像一起坍塌。为平息海神之怒,这场盛典要办得更宏大。
恰好又撞上了仙人新婚。
鲛王特意下令,按照人间的规矩来。于是蓬莱宫处处挂了鲜红的喜布与福贴,处处欣喜热闹。
只有关于珊瑚神树的礼仪没变。
仪礼之前,要由郎君为娘子亲手串起九十九颗大小不一的宝珠,而新妇亲手织成一段鲛绡,遮面拜堂后,系挂于珊瑚神树,方为礼成。
但是……
礼官看着左右两位俊俏郎君,一脸为难, “二位,你们……谁串宝珠,谁织鲛绡啊?”
这不仅仅是宝珠和鲛绡的事。大婚当日,串宝珠便要穿女子婚服,织鲛绡的则着郎君婚服。
温珩并不在意这些,而且心里对自己很是有数。
他不经意伸手去拿丝线, “我——”
“我来织鲛绡吧。”
却有一只手自他眼前抢先一步,将丝线接了过去。
郁明烛垂眸柔和瞧着他,道: “我织鲛绡,你串宝珠就是。”
温珩心念蓦然一动。
虽说断袖之癖二人同为男子,可这种阴阳之分,似乎总是令人在意的。
尤其是郁明烛平日跟个狼崽子似的,恨不得叼着他给所有人展示一圈,好胜心和占有欲都强烈得让他后颈发麻。
怎么这种时候,这种事情,反倒愿意屈居人下了?
待礼官走后。
温珩低声, “其实你不必为难,我并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郁明烛瞥他一眼: “因为我了解你。”
温珩: “不,我是真的不在乎……”
郁明烛: “你手拙,织不出来鲛绡。”
温珩: “……”
温珩脸色一木。
原来是这样的解。
两人各自带着一盒宝珠,一团丝线回了殿。
自这时候起至婚嫁礼成,两人便不能再见面了,称为躲灾。
温珩一开始想,不就是串几颗珠子,能有多难,哪里用得了三日?
可是真的动起手来才发现,丝线浸了水,软绵绵地飘来飘去,跟那细如发丝的珠孔对也对不准,穿也穿不进,还要按着严格的顺序,错一颗也不行。
他企图用仙法作弊。
却被鲛侍毅然决然拦了下来,郑重其事,苦口婆心地劝道: “郎君,心诚方能显灵。”
温珩只好认命地继续一板一眼串珠子。
一直忙到第二日晚,他看着自己好容易串起来的三十来颗宝珠,揉了揉酸疼的脖子,然后突然发现——
第三颗竟然穿错了颜色,得全褪下来重穿!
那他这一天一夜,全白忙活了!
玉珩仙君的脾气上来了,抿着唇蹙着眉盯了一会手里的珠子。
而后用衣袖一扫,哗啦一声全卷回了盒子里。
他打算去找想出这馊主意的罪魁祸首负责。
殿外守着许多鲛侍,眼观鼻鼻观心,浑然无觉有一道淡青的影子从后面窗柩翻了出去,直奔蓬莱宫另一头的寝殿。
片刻。
隔着层叠的珠帘,温珩看到那人坐在桌前,匀称修长的手指勾着梭子与纱线,神情专注认真。
海底明灭的光晕撒下,那张面容十分好看。
温珩正要撑着窗户翻进去,神思却陡然一恍。
想起许久之前,自己也是隔着老远,瞧见那人俯首于桌案间。
帝王的冠冕垂下一串珠帘,半遮掩了那俊美而专注的侧脸。
……
祸止十三年。
无禁城门口两个守卫正懒懒散散打着盹。
一道缥缈的气息自两人身侧掠过,又很快消散无痕。
其中一个惊醒,鼻头耸动两下,捅了捅旁边那个。
“哎,醒醒,你有没有嗅到股奇怪的味道?”
另一个嘟囔着睁开眼。
“咱们这儿还能有什么味,鲜血味?腐尸味?”
那人又闻了闻, “都不是,似乎……像是股桃花香。”
“你疯了吧,魔渊哪来的花?”
“我真闻见了,而且这味道熟悉的很,我定是在哪里闻过。”
话音落下,那人猛地就想起自己是什么时候闻过了——几年前,他曾跟着尊上攻入人间,曾在一座开满桃花的山头上与一位青衣仙君打过照面。
怔愣片刻,他喃喃道: “玉珩仙君?”
“……”旁边那人看了他一阵, “你信玉珩仙君亲自来魔渊了,还是信我是千忌魔尊?”
“……”
那人默了一会, “你说得对,我定是疯了。”
与此同时,他们口中的玉珩仙君正在打量这座陌生的城池。
玉珩仙君虽未亲自来过魔渊,却跟不少魔物打过交道,知道这里该是怎样一副乌烟瘴气的光景。
更何况又听那罗刹鬼王痛诉过妻女惨死,心里早就做足了准备。
尸山血海?生灵涂炭?
可当他亲自踏入无禁城,才发现与所想象的截然不同。
魔渊的天空灰蒙蒙的,像罩着一层经年不散的血雾,一切都显得黯淡无光,漫无边际的穹宇飘落下血红色的飞絮。
可这里居然有巡逻守卫,有市井街巷,街上也并不见什么杀伐血光,甚至……
井然有序。
简直荒唐!
一座充斥着妖魔魑魅的城池,居然用得上井然有序四个字?
玉珩仙君隐匿了身上的仙气,易容换面,装作只是个身形孱弱的魔修,在无禁城的街道上缓步穿行而过。
他分出数道神识去探大街小巷。
于是便从无数纷杂的交谈声中得知,十三年前,新的魔尊名号千忌,改年号“祸止”。
他还得知,自从外面九道禁制封印落下,魔界再无天光,险些被阴郁煞气侵蚀成一片鬼域。
而之所以只是“险些”,是因为魔尊千忌及时将那些煞气都扛到了自己身上,日复一日受刀刻斧削之苦。
他听着坊间对千忌的谩骂和赞誉。骂他心狠手辣,杀伐无数;赞他为魔渊改天换地,以自身血肉和修为抗衡煞气,无禁城因此才得以存在至今。
他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
最终,玉珩仙君的本体驻足在一座楼宇前。
这里明明坐落于闹市,却行人罕至,红砖黑瓦上有严重烟熏火燎的痕迹。
那顶头悬挂牌匾上溅了一串血迹,已经干涸了,变成脏污的褐色。
褐色污血下,三个曾经描金光鲜的大字:
巫山阙。
他在这里探出一道极其熟悉的气息。
可那道气息已经很老旧很微弱了,他一时没想起来是什么,便多驻足看了一阵。
就在这一阵内,旁边一个跛腿破落叫花子凑上前。
“哎,要买个天海姑娘吗?都是顶漂亮的。”
他回过神,淡淡摇头, “没兴趣。”
那花子顿时冷淡下来, “没兴趣你往这边凑什么,浪费我功夫。”
不过,许是这边人少,那花子已经枯坐了半晌,闲着也是闲着,便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唠起来。
“你不是无禁城中人吧?”说完,紧接着摆了摆手, “别误会别误会,我对你是什么身份没兴趣,这儿是无禁城,百无禁忌,只要不是仙,你是鬼是妖都无所谓。”
花子不知自己方才离被玉尘剑斩得尸首分离只有一步之遥,也不知道眼前这人偏偏在那个“只要不是”的行列里。
他打量着眼前之人,青衣帷帽,身量单薄,许是个刚化成人形的魔族散修。
“嘿,新来的,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里之前的主人叫赤玄,是个地头,专做活人买卖生意。”
那散修总算开了口,刻意压低的声音染上几分懒懒的磁性,十分好听, “他如今在哪?”
“如今?”花子嗤笑一声, “如今跟阎王爷报道去了。新君上位后,上面三令五申不许再做活口买卖,偏他仗着根深蒂固,顶风犯案。”
“啧啧,那天我就在不远处看着,巫山阙的血流一地,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不过也算是活该,谁让他不长眼,惹谁不好,惹魔尊千忌。”
“魔尊千忌……”青衣散修喃喃重复了一遍。
“对了,新来的,你知道他为何叫魔尊千忌吗?”花子打量他一通,忽然指了个方向,没头没尾地说: “我劝你最好离那边远点。”
散修看过来,无声询问。
花子压低声音, “知道赤魁为什么死得那么惨吗?”
“……为何?”不是因为顶风犯案,买卖活口吗?
花子总算如愿以偿,引起了他的兴趣,赶紧朝他搓了搓手指,谄媚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暗示。
——想听消息,得付钱来买。
跟前,青衣散修顿了顿,手如残影般一晃,丢了一枚铜钱过来。
这是无禁城通用的钱财,与人间所用的那种可不一样。这么小小一枚,能买勾栏十数日的好酒了。
花子在这当口做了将近一年的消息买卖,钱袋子里才将将攒下了一枚。
接住铜钱,花子登时乐出八颗白牙,一边将铜钱用牙尖咬了一下,一边哼哼道:
“这可说来话长了呀,千忌刚坐上魔尊之位那会儿,无禁城有多少人看不惯他,就有多少人想方设法讨好他。”
“赤玄属于后者。他既然是做那种生意的,自然少不得送几个样貌出挑的奴宠过去。”
“也不知道他从哪打听到,说这千忌不近女色,偏爱男风,是个不折不扣的断袖。”
说到这里,花子仿佛想起了顶好笑的笑话, “结果,噗哈哈哈,他送过去的那几个男宠,被千忌扒光了原样扔回他床上。”
“赤玄晚上搂着姘头回去一摸被窝,摸出一片白花花的男人,听说脸都气绿了,哈哈哈!”
他一边大笑,一边拍了两下散修的肩,上气不接下气。
“你说他是不是蠢,千忌纵然生得貌美些,好歹也是咱们威风堂堂的魔渊尊主,怎么可能是个断袖!”
那散修不知为何陷入沉默。
几息安静后,问: “……然后呢?”
“然后?然后这赤玄居然还没死心,觉得问题是出在了男宠的模样上,千忌眼光太高没看上。”
“他就又去瞎打听,花了大价钱,打听到千忌喜欢穿青色衣裳的男人,最好还是那种,唔……那种冷冷淡淡,不喜言语,再带点仙气的疏离模样。”
散修斜睨了他一眼,不知为何,脸色更加一言难尽。
说来,散修的五官虽平平无奇,可眉眼间如天生一般带着一抹冰冷霜雪气息,这么半抿起唇,微皱起眉,显出几分忍无可忍的愠怒。
花子登时激动起来, “对对对,就你这样的,就你这种高高在上的冷淡表情!”
“你别不信,那几个男宠我见过,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散修紧紧闭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咬着牙, “……这回呢?他收下了?”
面前传来一声冷笑。
花子压低了声音,像是要故意吓他,阴恻恻地一字一顿。
“这回,那几个男宠连全尸都没留下!”
见散修一怔,他露出笑容,又是那副混不吝的模样。
“所以啊,你千万别往那边去,因为那边是仙哭殿的方向。千忌千忌,他那上千个忌讳里,有一条就是不喜欢看见你这样的男人穿青色衣裳。”
半晌,散修朝他颔首, “知道了,多谢。”
至此,花子觉得这笔消息的买卖应该是结束了。
便一手翻弄着铜钱,另一手将腰间钱袋子撑开,想将铜钱装好。
下一秒,他陡然愣住了。
那钱袋子里除了几枚小得可怜的灵石,他之前攒的那枚铜钱不翼而飞。
再一抬头,那道青色身影早已消失在眼前,只剩一道残影隐入人群,依稀是往仙哭殿的方向去了。
花了反应了一会,气得脸通红,怒吼飘荡在深巷上空。
“天杀的,你偷老子的钱糊弄老子!”
……
越靠近仙哭殿,周遭的城郭越整洁有序。
看来真的如那些魔所说,自千忌祸止以来,魔渊已经少有混乱与杀伐。
最终他走到仙哭殿外,隔着纷飞错杂的血红色的无因花,远远望见了帝君高座上一身冕服的男人。
那张面容并没有变化多少,依旧美绝,浓烈,可却再也不见昔日拈花品茶时的柔情,而是变得杀伐冷漠。
魔尊千忌只是一言不发地垂着眼看那些账册,脸上甚至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就吓得周围的魔侍连大气都不敢出,怕极了的模样。
玉珩看了一眼,陡然惊觉。
其实郁明烛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冰冷,残酷,无情,像一头生来便会厮杀嗜血的野兽。
只是因为心甘情愿在他面前收敛了凶狠的兽性,自己为自己戴上辔头,露出柔软的腹部任他揉捏。
结果挨了他毫不留情的一剑。
于是那仅存的温软也没有了,人间不再有郁公子,魔渊只剩下冷冰冰的千忌。
玉珩来时,本来有许多话想说。
说好久不见。
说是我错,我来给你赔罪,我来认罚。
说喜欢就是喜欢,互相喜欢就合该在一起。
说天道不许我在人间喜欢你,所以我来魔渊寻你了。
可是此时此刻,那些勇气尽数在纷飞的无因花中消散,变成了因亏欠而滋生的胆怯。
他错得那么彻底,凭什么还敢奢望别人能一如既往地喜欢他?恐怕曾经再多的喜欢,都已成了血海深仇!
温玉生,你莫要太自以为是,莫要太不要脸!
玉珩踉跄退了两步,转身拂袖就走,近乎急促惶然,青衣快成一道残影。
他不敢让那人看见分毫,也不敢看昔日那双含笑的眸子变得冰冷无情,里面露出对他的恨之入骨。
他却不知。
在他转身的刹那,里头矜贵凌厉的帝君陡然抬首,如同有所察觉一般凛然看来过来。
却又因没能及时捕捉那一刹的身影,而缓缓拧起眉心。
半晌,帝君讽刺地扯了扯唇角,声音轻如叹息。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可能来……”
……
海底没有日月,只有璀璨的明珠驱散蓬莱宫每一方角落的黑暗,昼夜亮堂。
屋内,桌案前。
郁明烛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勾着飞梭,灵活自如,神色专注。
纱雾般的鲛绡已经织好一半。
窗柩处响了一下,有人揣着一盒七零八落的宝珠,掀起衣摆翻了进来。
郁明烛未抬头,便勾唇笑道: “堂堂仙君,三更半夜翻窗与我这个情郎私会,当真不成体统。”
说完,他抬起眼帘,与温珩目光相对片刻。
又下落,落到了他怀中盒子上,面露了然。
温珩被他然得有些恼火,好似自己手拙的事已经不足为奇似的。
于是薄唇一抿,说话蛮不讲理: “都怪你出的破主意。”
“好,怪我,”郁明烛全然不在乎在这种小事上吃个口头亏, “搁在桌子上就是,我明晚前串好给你送过去。”
他姿态放得极低,温柔又体贴。
可仙君还是不满意,继续挑刺, “你大事小事都包揽了,倒显得我像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
郁明烛瞧着满脸不虞的仙人,忽而笑了。
这是被珠子磋磨烦了,来跟他闹脾气呢。
但他非但不委屈,反倒十分受用——闹脾气也很好。多闹一闹才显得亲近。
郁明烛放下鲛纱,走上前,捞起那只纤白的手抵在唇边吻了吻,柔声哄着。
“怎么会,仙君的时间与精力皆价值千金,自然是要用在更要紧的事情上去。”
“什么更要紧的事情?”温珩侧目看去。
郁明烛轻笑,应对自如: “好好准备,等着嫁我。”
跟前那张美人面眉眼含情,眼底的笑意如同深邃的幽潭,仿佛对视一眼,便要不由自主被这人拉下无尽深渊。
润红的唇碰了碰他,又要讨亲。
温珩心跳骤然空了一拍,强装镇定, “青天白日,魔尊陛下这么轻狂无礼吗?”
“嗯,”郁明烛比他更镇定, “我是魔头,魔头都不要脸的。”
说罢,寻着缝隙吻了上去。
……
海底的水波隔绝了灵息的流动。
两人都没有察觉到。
此时隔着几块巨大礁石,有一个身穿太极道袍的人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们。
“竟然,竟然……”
“天助我也!”
“明烛仙君……就是魔尊千忌!”
————————
*当玉珩仙君吃醋——
昔日恋爱脑的魔尊千忌:他误会我。急了!
如今厚颜无耻的大魔头:他在乎我。爽了!
——
第59章
大婚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便到了三日后。
南海婚嫁多用白蓝二色,可鲛王特意吩咐一应礼制按照人间规格,所以此时此刻,蓬莱宫处处皆是喜庆的大红,十步一系的喜绸如绵延十里怒放的红花。
温珩站在铜镜前。
镜中之人一身繁复婚服,金丝冠上镶嵌了赤红的宝珠,缎带自冠上披下,衬在垂落的如墨长发中,更衬得肤若凝玉,眉目出尘。
他不常穿这样浓艳的颜色,热烈的大红与天生冷淡的面容对比极为强烈,近乎形成一种视觉上的冲击感。
他抬起手,任由鲛侍为他系上腰封,将腰线勾勒出劲瘦的弧度。
身侧,礼官捧着喜帕喃喃: “您真是漂亮……比我见过南海所有的新嫁娘都要漂亮。”
声音极轻,似是不敢高声语,恐惊谪仙人。
温珩未答他的话,自镜中看过去一眼,对上一道死气沉沉的眸子。
那鲛人礼官的眼睛里根本不是被惊艳的讶然,而是近似于灵魂缺失的麻木和空洞。
下一秒,一方红纱兜头罩过来,剥夺了视线。
“吉时已到,新人启程——”
数只额间垂灯的大鱼环裹过来,涌动水流如小轿,簇拥着他前行。
蓬莱宫四周环绕的鲛人人山人海,伸头探脑来观望这千年难见的盛况。
礼官专门学了人间的唱词,高声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原为双飞鸿,百岁不相离。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珠帘绣幕蔼祥烟,合卺嘉盟缔百年。”
温珩蒙着喜帕,看不见外面,只能听见一声高亢过一声的吉利唱词。
心跳蓦然加快,他不由攥紧了衣袖。
而后又一怔,觉得好笑。
他怎么还真跟新嫁娘一样,紧张起来了呢。
直到水流渐止,鱼群散开。
珊瑚神树垂下的丝绦摇曳不止,随着水流一荡一荡,在心里荡出无数波纹。
他站在一方望不到边的红绸上,如踏着一朵妖冶红莲。
跟前蓦然笼罩来一道熟悉的气息,牵起他手中同心结的另一端。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高声的礼词。
“郎君对拜——”
同心结两端的人齐齐俯身。
温珩看到眼前一缕墨色的长发垂下来,里面几根红绳缀着宝珠,才终于让他有了些真实感。
他听见祭司温吞的声音: “请郎君为您的爱人掀开喜帕。”
旋即,一截铜秤杆将盖头掀开。
温珩抬眼,陡然对上一道含笑的目光。
郁明烛一身绯色喜服,如霞光般热烈如火。
他低声道: “别动。”
而后附身而来,似是抬手在他发间碰了一下。
为他戴了一支白玉花簪。
温珩睫羽一颤,心中愈发莫名地不安。
可是那喜帕已经重新落下,要至洞房花烛才重新掀开。
周围的鲛人纷纷庆贺起来,鲛王举起三叉戟,排列的礼官捧着海螺,吹出一串悠扬的赞歌。
“轰——”
突然,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乐曲戛然而止,鲛人茫然无措地向四周张望,不知发生了什么。
忽然有人指着远处: “看!一线天那边出现了一道海涡!”
循声看去,那边的海水正汹涌被卷入一线天内,海沟下仿佛有个无底洞,贪婪地席卷海水。
祭司皱眉, “不好,裂隙又要扩大了!”
四周的鲛人们立刻躁动起来。本来万生镜失窃一事尚未平息,这几天又有传言说人族罪人暗中潜逃。
他们一直按耐着,将所有指望都放在大婚后仙人能找回仙宝,平息海神之怒上。
可是眼下,裂隙居然又扩大了!
鲛王厉喝: “诸位不必惊慌,祭祀,你随我去加固结界!”
可他还未走出三步,倏地一口污血喷了出来,浑身失力一般半跪下去,咳嗽不止。
祭祀赶忙上前摸了一把他的脉象,微微皱眉, “您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了。”
“无妨!”
“若强行施法,恐怕会危及性命。”
“那你说怎么办!”鲛王烦躁道, “一线天的结界再坍塌一次,整个蓬莱宫都会倾覆,除却你我,还有谁能催动结界?”
祭祀抿了抿唇,眸色沉下。
“我去吧。”
一道声音掷地有声。
温珩一怔,转头看去。
郁明烛神色平静,道: “我的修为不在鲛王之下,亦可催动一线天的封印结界。”
一阵沉默后,祭祀叹了口气,道, “也唯有如此,还请仙君助我一臂之力!”
温珩猛地抓住郁明烛衣袖,传音中染上急促: “你先前不是这么与我说的!”
他看不到郁明烛的脸,只听见对方淡淡: “事发突然,别无他法。”
温珩抿紧了唇,闭上眼睛: “根本就不是什么海神降罚,一线天结界坍塌,地裂扩大……都是你做的,是不是?”
郁明烛默了几息,笑叹一声, “玉生,我有时真不想你这么聪明。”
说完,他拂袖转身,踏着水波朝一线天的方向去了。
祭祀紧随其后。
他们的传音其他鲛人都听不见,所以在众人眼中,或许只是这对新婚爱侣依依惜别。那位眉目冷淡的郎君,不舍得另一位浓艳郎君以身犯险,故而抓着他的衣袖眉目传情了一阵。
可温珩站在原地,指尖一阵阵发凉。
珊瑚神树上,郁明烛方才亲手系上去的鲛绡随水飘荡,十分讽刺。
他一身红衣,立在鲛人族群之中。
就这么过了好久。
震荡平息,一切都安定下来。
有鲛人高喊: “仙君回来了!”
身边站定一人,轻声道: “结界已定,祭祀在疏散周围鲛人,让本尊回来先行成礼。”
鲛王点了点头,挥手示意。
礼官递了一段同心结过来,让两人各拿一头。
再然后,他们要牵着这一段同心结走上蓬莱宫正殿前的高台,受鲛人一族万千臣民的注目礼。
这一日南海的鲛人几乎都在现场,高台之上是最万众瞩目之时。
温珩一步步踏上台阶,攥着同心结的手指越来越紧,指节泛白到近乎透明。
直到他们立于高台,面向众人。
那礼官唱道: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说到一半,声音骤停。
温珩一把扯下喜帕,睁大眸子看去!
一截剑刃裹着肆意的黑色魔气,直直从礼官胸口刺出。
在他身后,那凶手笑盈盈地将剑拔出去,礼官双目圆睁到下去,脸上还带着惊诧与茫然。
血在海水中弥漫成一团,晕开一片红色。
整个南海都安静了片刻。
众目睽睽之下,那片血色消散,露出后面之人的面容。
——明烛仙君。
————————
——
第60章
南海往事
立在高台上的身影一身大红色婚服,五官浓烈,气场迫人,那张面容明明该是风华绝代的美艳,可却因双瞳变得血红而陡生诡异。
他周遭魔气四溢,明目张胆地昭示着魔族身份。
所有人都在惊慌,都在恐惧。
温珩的心却微微安定几分。
脸是那张脸,举手投足,一喜一怒也大差不差,但是落在温珩眼中,只肖一眼,便能认出不是本尊。
这般拙劣的演技,也只能骗骗鲛人族。
在一众震惊震怒的目光中,鲛王眯起独眼,冷笑一声, “没想到啊,大名鼎鼎的明烛仙君居然是魔!”
“是啊,装这么久的仙,本尊也早就腻了,还是做魔更自由些,想杀谁就杀谁。”
“郁明烛”勾唇笑了笑,手一甩,幻化出一道长剑。
他高声道:
“本尊乃魔渊尊主千忌,鲛王陛下,你今日若乖乖把万生镜交出来,本尊便大发慈悲,放过你们鲛人一族。”
当众杀了他们的族人,还如此狂纵地索要他们的秘宝!
这么明目张胆的拉仇恨,立刻激起一片愤慨之声。鲛人族的守卫在最初的震撼过后,愤愤欲围上前。
却陡然一道金光乍然笼罩蓬莱宫。
所过之处,海水干涸。
鲛人一族在海底所向披靡,可若没有海水护体,那些修为不高的鲛人,甚至连直立行走都做不到。
他们下意识尖叫着退避开。
蓬莱宫高台之上,只剩这三人。
“郁明烛”笑道: “如何?鲛王陛下,一面破镜子,换南海上千条性命,很划算的交易,不如好好考虑一下。”
鲛王不为所动,化出双腿,坚韧立于殿前。
三叉戟在地上一磕,鲛王冷声道: “你若想要,就自己来拿!”
“郁明烛”眸光一冷。
锵的一声。
一股罡风扫过。
两人的灵波俨然相撞,长剑与三叉戟磕在一起,发出凛然震鸣声。
可是鲛王的身体太过于孱弱了,这么一击,当即又是一口黑血喷出口,很快败下阵来。
裹着魔气的剑光却不退,直指他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
素白剑光替他挡住了魔气。
“郁明烛”一顿,转过头来,遗憾笑着: “乖徒,你怎么不与为师站在同一边呢?”
“别不要脸了,老东西,我若是你的徒弟,定在拜师当日就向上清理门户。”
温珩平静地盯着他,剑光一递。
不过,不出所料,对方轻而易举便躲开了。
温珩眸光微沉。
他如今浑身的灵力都靠玉尘剑支撑着,虽有招式,灵力却不足,不过一次交手便已觉得乏力。
而且……
对方的修为太强了,强到不正常的地步,且那魔气居然也是真实的,漆黑一团如有实质,并非虚幻的障眼法。
这个“郁明烛”,身上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魔气?
温珩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不显露。
又是“铛”的一声。
黑魔剑与玉尘剑撞击在一起,近乎擦出一道银白的火花。
强悍的威压之下,玉尘剑发出嗡嗡鸣响。
“郁明烛”气定神闲地笑着,将威压又加重几分。
周遭的水声哗然不止。
其余鲛人都被隔在一道水幕之外,没有人听得到它们的说话声。
鲛王伤势严重,在昏天暗地的视线中,抬首望过去一眼,忽然在长久的浑噩中寻出一隙清明,记起了百年前的青衣仙人。
他笑起来, “仙君……许久不见啊!”
温珩抿去唇间的血线, “万生镜到底在哪?”
没有万生镜上的另一半灵丹,他只能汲取玉尘剑上的部分灵力,根本无从取胜!
“本王怎会知道。”
“是你监守自盗,莫要执迷不悟。”
“仙君……”鲛王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仙君聪慧,想来我再欺瞒,就显得可笑了。”
魔剑的威压越来越重,近乎压碎温珩的五脏六腑。他咬着牙硬撑,血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唇角淌下来。
身后,鲛王顿了顿,忽然意味深长道, “仙君,其一,鲛王后早已病逝。”
“其二,南海其他鲛人并非生病,而是被本王献祭给了万生镜,灵魂残缺乃至昏睡。”
“其三……”
说到这里,突兀地停了下来。
温珩心念一动,有所察觉。
他回过头去。
恰见鲛王露出一抹释然似的笑意, “今日种种,皆是因果,我愧对南海,早已罪该万死。”
话音落下,他忽地强撑起身,将手中的三叉戟一磕地面,祭出一道银光。
“仙君,不必再护我!”
话音铿锵落下,银光自四周收拢起来,将三人完完全全笼罩在内,彻底隔绝了其他鲛人。
下一秒, “郁明烛”凛冽的剑锋荡开了温珩,长剑一甩,甩来几道气钉,径直穿透了他的右手,死死钉入地面。
撕裂剧痛自掌心传来,温珩疼得面容扭曲了一瞬。
“郁明烛”剑指鲛王,不耐烦道: “这是本尊最后一次浪费口舌,万生镜在哪,赶紧交出来。”
鲛王哑声笑着,笑到将对方的耐心消磨殆尽,才终于一口污血啐出来。
“鱼目混珠,你算个什么东西!”
“郁明烛”啧一声,懒得再废话。
“无妨,杀了你,将这蓬莱宫翻个底朝天,就不信找不出来!”
噗嗤一声。
剑光没入鲛王胸口,刹那间化形,将亡魂抽丝剥茧一般抽离鲛王体内。
那是鲛人族濒死前灵魂散入海洋的模样,破碎的记忆也会被从灵魂中抽取出来。
星星点点的光芒交织成一幅幅绮丽的画面,得以观之他的一生。
……
千百年来,南海鲛人族不通世事,不与人间相连。
可他年少时青梅竹马的情窦初开,喜欢上的偏偏是一位人族女子。
后来登基成王,顶着重重压力跨越种族,他倾尽心血研制避水丹,将心上人接到海底蓬莱宫,与之琴瑟和鸣。
他将大喜之日选在了举国同庆的归祀节。
那日,爱妻头上的巾帕恰好被水波掀下,挂在了蓬莱宫庭院正中那株珊瑚上。
他看着爱妻羞赧的面容,心中喜不自胜如终于攀得天上之明月。
欣喜之余,他将发间宝珠取下,系于鲛绡旁边,从此成了南海婚嫁习俗。
当时,红色的珊瑚不过及腰高。
后来,一年一年过去。
那株珊瑚吸收着蓬莱宫最充足的灵气,一日比一日繁茂,直到亭亭如盖。
来这里婚嫁祈福的鲛人越来越多,珊瑚树成了鲛人族口中能庇佑姻缘的神树。
那十余年,是他最意气风发的岁月。
再后来,天不遂人愿。
凡人寿数不过百年,又因久居不属于人族的深海早已损毁根基,无论用多少灵丹妙药,鲛王后依旧在生下一个孩子后,年纪轻轻撒手人寰。
好巧,也好不巧。
又是十年归祀节。
不同的是,十年前大喜,十年后大悲。
那一日,他亲手将爱妻的尸首埋在珊瑚巨树旁边。
他在坟冢前跪坐半晌,心中空寂如死水。
抬头一望,却见珊瑚树已是华盖如云,繁茂盛大。
庭有珊瑚树,吾与妻新婚之年低矮不及肩。
而今参天矣。
爱妻亡故后,鲛王度过了漫长的七十年。
他不曾续娶,也不想对那个分毫不像亡妻的孩子上心。
他只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在追忆与思念中,落寞地数着蓬莱宫数以千计的青砖与珠贝,被困在二十年的年少两厢情悦的执念里。
谁料,在他熬不过无边寂寞,准备殉情的那一天夜里。
忽然有一个人告诉他。
万生镜可以满足你所有的夙愿,只需要一点……
小小的代价。
……
当年浇筑仙人像时,匠人们在仙人手中的白玉宝镜上留了一个暗格,里面装着真正的万生镜。
鲛王暗中将万生镜换了出来,只留一道残息在那里。
他照着那人的指示进入镜中,果然在虚幻的珊瑚树下看到了亡妻风华正茂的身影。
那道影子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太过于真实,就好像他的爱人真的复活了一般,有温度,有呼吸,有心跳!
一开始,他可以竭力克制自己的欲望,只在夜半无人时进入镜中,和亡妻的幻影温存几个时辰。
可是蓬莱宫太平无事,祭司自上任后将南海一切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他独自坐在冷冰冰的王座上,就显得每一个长夜越来越短暂,每一个白日越来越漫长。
他开始觉得不够满足。
就像沙漠中极致疲惫的旅人,一开始只想要一口水。可是等喝到了水,又想要清凉解渴的茶。
再然后贪得无厌,愈演愈烈,想要填塞口腹的吃食,想要能遮蔽烈日的纸伞,想要能歇脚休憩的床榻……
当欲望被一次次填满,空虚便永无止境。
他在白天也入镜。
他越来越偏执,暴戾。
他进入镜中的时间越来越长。
直到巫医都从他分外虚弱的脉象中察觉出不对劲,无论用多少药藻,无论在长生殿额外供奉起多少盏长明灯,鲛王的身体仍然一天一天虚弱下去,睡眠时间越来越长。
——那是万生镜对他的反噬。
等到他终于清醒片刻,虚弱得无法入镜,甚至无法下床,只能隔着水波遥遥去看那棵珊瑚树。
那是他与爱妻的结发之地。
是亡妻的长眠之所。
也是困住他半生蹉跎的囹圄。
他想,如果没有意外,他大概会一直这么荒唐地追求下去,直到所有灵魂都被万生镜撕碎,吞噬干净。
鲛王带着几分欣喜和餍足,想:其实那样也不错。
纵然那镜中只是虚幻泡影又如何?幻境里有他的爱人,那幻境便可以是他的真实。
他的肉身在珊瑚巨树下与爱妻同眠,灵魂则在万生镜内与爱妻白首偕老,永世长存!
可是突然,半年前的一天。
他惊愕地发现,万生镜居然不好用了。
里面的镜像变成了一片混沌,再也凝不出清晰的影子,甚至细细震颤着,如同在畏惧什么。这是百年来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惊疑之下,鲛王四处打听消息。
终于从一伙船夫的口中探听到,剑宗随云山的仙君出关了。
明烛仙君?明烛?
鲛王对这个名字并不十分熟悉,可是他清楚地记得随云山三个字!
他用混沌的大脑努力思考着。
想来百年前就是这位明烛仙君将仙宝带来南海蓬莱宫。仙宝察觉到主人动向,畏惧之下不敢肆意作乱。
可鲛王怎么能甘心多年的幻梦戛然而止!
他试了无数的方法,想让万生镜重新得以使用,却始终无济于事。
有一天,蓬莱宫生出一桩天造地设的喜事。
外面喜庆的海螺声悠远热闹。
而冷冰冰的宫殿内,他望着外面珊瑚神树上系挂的成千上万的鲛绡,一时气急攻心,气得砸碎了满宫的陈设。
凭什么!凭什么那些恩爱眷侣在这棵神树下祈求姻缘!
而他的爱人却正葬在冰冷的海底!
凭什么他们能得百年白首,他如今却连见一见亡妻的幻影都成了奢望!
他喘着粗气跌坐在一片狼藉中。
又陡然生出一个念头。
那一瞬间,他甚至被自己的念头吓出一身冷汗。
——若是用活人为万生镜献祭呢?
……
他想见到亡妻,便先从女子下手。
他与亡妻恩爱情深,便要那些曾在珊瑚树上系鲛绡的爱侣们首当其冲。
把那些鲛人哄过来,骗进镜子的幻境里,简直是易如反掌。
毕竟他们那么单纯,那么蠢。更何况提出入镜的,可是他们最尊贵,最信任的鲛王陛下!
有时候,他残存的神识偶然生出一隙清明,乍然悔悟,痛心诘问自己:
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对得起你的臣民吗?对得起昔日托付仙镜的仙君吗?
但他的魂灵在频繁入镜后已经太过于破碎。
为数不多的理智很快消弭,在短短片刻的自责后,他又重新陷入追寻亡妻幻影的疯狂。
人皆有欲念。
没人能抵抗得了那些欲念短暂地成为了现实的美好,更何况他们的鲛王陛下还刻意隐藏了交易的代价。
起初是蓬莱宫的鲛侍,被他以方式引诱入镜,成了第一批祭品。
鲛王欣喜地发现,万生镜受到那些灵魂的滋养,终于重整旗鼓,能再次化出他亡妻的模样。
但这种滋养必须源源不断,持续供应。
当蓬莱宫鲛侍的灵魂不足以供应万生镜时,鲛王又把目光放在了外水宫那些恩爱的夫妻身上。
——他们也曾在神树系上鲛绡,也受神树庇护。
他们合该付出些代价的。
他就这么一步步滑向幽暗深渊,终于到了不可回头的地步。
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
有一伙讨厌的人族来到南海。
濯厄说那些是他的朋友。
啧,随便吧,他才懒得管这些。
可是那晚在睡梦中,身侧似乎多出一道人影,细细注视描摹着他的面容,似是回忆与追念。
与此同时,万生镜细弱的震动空前强烈,如同感应到什么气息一般,惊恐而瑟缩。
他从昏迷中被硬生生惊醒,望着远去的两道背影,浑噩的大脑如同被敲击了一下,记忆中有什么片段浮上心头,却又捕捉不住。
只剩下强烈的不详预感,让他久久不能寐。
……
惊惧之下,他想掩埋罪证。
人面鳗活不久了,他轻松地一道水刃就让它死无葬身之地。
他打翻了千百盏长明灯,砸碎了高耸的仙人像,彻底毁了长生殿的结界。
可是他看着昏迷的濯厄,几度咬牙,终是没能下得去手。
他其实并没有多喜欢这个孩子。
因为这个孩子长得像他,不像亡妻,甚至孩子的出生加剧了妻子的死亡。他无法将妻子的爱转移到孩子身上,就只能恨。
可他那时想,如果这孩子在这时候死了,是不是会先他一步下去与亡妻团聚?
那不公平。
这个令人厌恶的孩子不该有那种好运。
当他抱起那个孩子走出长生殿时,却看见了几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剑宗弟子,惊愕地目睹了他的罪行。
那就算他们倒霉吧。
长生殿坍塌,圣宝失窃,这一切都正好缺个罪魁祸首。
……
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审判那群毫无辩驳之力的人族罪人。
本来是一场完全不公平的栽赃陷害,只差一点,他就要把那几个背黑锅的倒霉弟子扔去喂鱼了!
可是有一个人站出来,坏他的好事,说剑宗弟子不是真正的罪人。
他当场很想把那个人也丢去喂鱼。
然后,不知为何,一线天莫名出现禁制松动,巨大的海涡极有可能吞噬蓬莱宫。
再然后,他与祭司稳固了结界。
居然又是那个人族站出来,平息了鱼群的怨气。
那一刹那,鲛王惊出一身冷汗。
因为在场所有人都误以为温珩只是明烛仙君的弟子,受了师尊真传,习得当年青衣仙君三两分仙姿。
只有他如兜头一盆冷水浇透,看着那皎白剑气,立刻想起来,当年的仙君名号玉珩而非明烛!
玉珩仙君又来南海了!
是来找他的吗?
是来收回万生镜的吗?!
他好害怕!
天知道他那日看见熟悉的玉尘剑光时有多害怕,怕自己的阴谋败露,怕自己的形象崩塌,怕仙君震怒降罚……
更怕万生镜被仙人收回,从此再也不能与亡妻相见。
……
劈天盖地的慌乱之下,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举措。
就有一个惊天好消息砸到了头上——
仙君居然有道侣,二人还要在南海婚嫁成礼!
仙君与他的道侣看起来的确十分恩爱,十分般配。
他用衡量祭品的眼神打量过太多爱侣,那一刹那,他也同样下意识地打量着仙君与那位玄衣道侣。
那若是……仙君也被万生镜吞噬了灵魂,是不是就再也不会有人来查这件事了?
更甚至于,万生镜再也无需有所畏惧,能够不受牵制,永远为他织就出年少时的美梦。
他在心中暗暗盘算着。
仙君身上灵气好弱。无论是因为这百年间发生了什么到导致如此,与他而言都是极大的便利。
待仙君与道侣礼成,该用个什么由头试着骗他入镜?
还有,那位道侣看上去并不好惹。
到时候动起手来,他有几成胜算……
短短三日,他盘算了好多。
他甚至想好了,若这一切罪行都不幸败露,他甘愿接受所有惩罚,只要能再入一次万生镜,再看一次珊瑚树下含笑回眸的姑娘。
可惜,他再也等不到那一天。
……
无数绮丽片段如走马灯翻涌在空中,就这么翻过了一百年的喜怒哀怨。
可于现实不过短短一刹。
当鲛王的魂灵四散剥离,笼罩着几人的结界便无从维持,很快稀薄消散。
于是万众瞩目下,鲛王染血的身形一矮,自高台上跌落下去。
“鲛王陛下!”
“陛下!”
众人惊呼中,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传来。
“父王!!!”
濯厄拨开人群,迅速冲了过来。
“滚回去!滚回你的殿里去,本王不是不让你来吗!”鲛王骤然暴躁起来,可他一动,口中污血就更不受控制地喷出来。
鲛人一族的守卫气势汹汹围过来,可是旋即,濯厄被“郁明烛”一把掐住脖子。
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
“放开我……你放开我!”
濯厄拼命挣扎着,那只手却如同铁铸,纹丝不动。
“郁明烛”咧了咧唇角,手指又用力几分,满意地看着濯厄一张脸通红几近窒息。
“如何?还不愿意说吗,你的儿子,你的子民,加在一起,难道都比不上一面破镜子?”
濯厄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嘶哑喊道: “父王,别,别听他的!”
鲛王盯着濯厄看了一阵,很难说那目光里都有些什么情绪。良久,鲛王双手结印,凝气成型。
灵息在他手中凝出一面宝镜,描银嵌玉,素如堆雪,在海水中如一轮圆月。
这个动作耗费掉他最后的力气。
鲛王哑声,每一句都要费力地喘一大口气: “你想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但,你要先放过…放过其他无辜之人!”
说到最后,已经是咬着牙硬挤出几个字。
世间事有时就是如此奇怪。
他先前亲手杀死臣民时几近疯魔,丧心病狂地将一个个灵魂献祭,比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还要冷血无情些。
可是如今,他又愿意拼着神魂俱碎的风险,为蓬莱宫加固结界,在垂死之时为他们求一道生机。
“郁明烛”盯了他一阵,冷冷笑一声, “好。”
他伸手一推将濯厄推了过来。
以此同时,鲛王也将宝镜抛了过去。
万生镜被“郁明烛”一把抓过,微颤的指尖摩挲着镜面,似是压抑着狂喜。
“这就是仙道至宝,万生镜吗,”他低声喃喃, “有了它,再多的妖魔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濯厄抱着鲛王,感受到怀中的身躯一点点僵硬,最后,了无生息。
他紧紧闭上眼,颤抖着声音, “你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现在可以离开南海吗?”
“郁明烛”回过神,蓦然笑了: “你们鲛人一族,说得好听些叫心性单纯,说得难听些,那简直是……蠢得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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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写得不太顺,时间不够了先放出来,容我后续再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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