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鲸落
这个时候,已经有不少愤怒的鲛人尝试冲出水障。
可是一旦离开海水,鲛人的尾鳍立刻化出双腿,连站都站不稳。
待最前面那个鲛人摇摇晃晃地冲过来,当场被“郁明烛”一把扼住咽喉。
然后轻松一剑,那鲛人咽了气。
而其他鲛人目睹魔头轻而易举便杀了一个族人,非但不怕,反而更加愤慨,紧接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鲛人前仆后继地冲过来。一切都发生于短暂片刻。
郁明烛的笑容越来越猖狂,乃至扭曲。
他双手一张一曲,掌心浓重的魔气迸发。
忽有一柄薄剑挡住了他。
温珩站在鲛人一族身前,一手提剑,另一只手的掌心滴滴答答淌着血。
他硬生生撕开了气钉的桎梏,连带着撕裂了自己半只手掌。
“郁明烛”一顿,颇为好笑地看着他, “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我吗?”
温珩顿了顿,忽而唇畔抬起,散漫笑道: “老东西,有本事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玉珩仙君于红尘之间转世一遭,沾了几分轻佻恣睢的市井混不吝气。
就像在白玉仙人像的唇上点一抹朱砂,冷玉变成了活人,眼底有了人间的光彩。
“郁明烛”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带着残酷的杀意,可他旋即又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画面,不与人共享简直可惜了。
于是不过仅仅片刻,他便又笑了,意味深长: “乖徒,纵使再来百个你千个你,今日也护不住所有人。”
温珩心头一跳。
突然,一声凄厉的嘶鸣传来,即使隔着海水也几乎穿透耳膜。
无数发狂的魔兽从海洋四周冲过来,无差别地撕咬着鲛人一族。那些魔兽都长着鱼尾腮鳍,尖牙利齿,身上萦绕着一团化不开的魔气。
温珩笑意一凝,目光陡沉。
他怎么能驱使魔兽?
他哪来的这么多可供驱使的魔兽!
还有他身上浓重入骨的魔气,强悍异常的实力……种种怪象搅合在一起,温珩心中似是有什么线索一闪而过,却抓不住。
霎时间,四周充斥着鲛人的悲鸣。
这一日近乎所有的南海鲛人都聚集在蓬莱宫附近,守卫力量不足,面对大量魔兽,鲛人如同瓮中之鳖。
亲眼看着那么多族人的血弥漫在海水中,濯厄恨极,琉璃色的异眸里怒火喷涌。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发了疯一般冲出去,温珩甚至没来得及拦他,就见他已经被一道强悍气刃击飞出去,骨骼在咯吱声中碎裂。
濯厄摔在礁石上,一口接着一口往外咳血,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
他的手却捞到了一截青铜枝。
那是鲛王的,他父亲的青铜三叉戟。只要他的手再往前一点点,就能碰到他父亲已经冰凉僵硬的脸。
他努力地蜷了蜷指尖,如同要拿起武器再战。
但他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猛吐一口掺着肺腑碎片的污血后,伏地没了动静。
周围的厮杀还在继续。
温珩急促呼吸着,将玉尘剑往地上一立。
皎白的灵力再次溢出,丝丝缕缕向四周延展,尝试压制海洋中燥郁的魔气。
可竟然还有一股力量与他抗衡。
那是许多鲛人体内被万生镜吞噬后剩余那一部分灵魂因残缺而产生的煞气。
三股力量对冲在一起,他顾此失彼,左支右绌,额上早已覆了一层薄汗。
温珩跪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着。
溢出的灵力如锁链一样反箍着他浑身的经脉,巨大的威压之下,干涸丹田如撕裂一般剧痛。
“嗒——”
“嗒——”
“……”
脚步声越来越近,郁明烛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他的身后,缓缓压低声音道: “温珩,你好蠢,跟你师尊一样蠢。”
一只手探来,掐住他的下颌,十分用力,顷刻间就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道道刺目红痕。
“我最讨厌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逆骨,血肉之躯,一己之力,居然妄图与天道作对!”
他凑近温珩耳畔, “不过也无妨,自今日起,这世上也就没有明烛仙君了。”
说话间,他将手爪挟着一团浓郁的魔气,抵在温珩的后心,一字一顿,如邪魔低语。
“这世上会只剩下堕入魔道,屠灭南海,甚至丧心病狂到亲手杀了自己亲传弟子的魔头千忌!”
温珩闭了闭眼睛。
玉尘剑溢出的灵气如锁链般钳制着躁动鱼群,但同时也让是他动弹不得的桎梏。他若是躲,这口气卸下来就再也凝不起来,功亏一篑。
砰的一掌。
“咳咳……”温珩呜咽一声,喉咙里化不开的浓重血气,血线没入大红的嫁衣,无比妖冶无比艳烈。
致命的杀机近在咫尺。
他若是躲,或许有一线生机。
可他自寻死路,仍旧稳稳扶着剑,甚至用鼻音哼笑了笑。
“长老,没吃饭吗?”
“……”
魔气停滞一瞬,旋即带着恼羞成怒,就像是连带着先前善恶台的旧账。
新仇旧恨,一起猛烈地拍过来了!
死亡近在咫尺。
又倏地,戛然而止。
魔气入体的前一秒,有一道身影疾冲过来,拦腰抱住“郁明烛”疾冲入海水中。
“郁明烛”毫无准备地被他推入海,只下意识甩出一道魔气,将那道身形掀了出去。
魔气入体,濯厄又呕出一口血,眼看着“郁明烛”拨开水浪走到面前,脸上带着狠戾恶意的笑。
寥寥几招, “郁明烛”轻而易举捏碎了他的两条手臂,夺过了他的三叉戟。
旋即。
噗嗤一声。
戟尖破肉的声音和水流混在一起。
青铜戟尖一寸一寸钉入濯厄的心脏。
郁明烛狰狞笑着,一字一顿, “就凭你,也想杀我?”
可是濯厄看着他,也笑了,异色的眸灿若星辰,像两颗纯净的琉璃。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在水幕的边缘,一泼水兜头浇下来,将两人罩进深海。
那条蔚蓝如海水的鱼尾一摇,甩出一道和着血的气泡,疾冲着直压过去。
在海水里,他的动作极快,强大的水压所向披靡。
“郁明烛”直到背后抵上什么东西,才终于反应过来,可这时候要躲闪要反击都已经来不及了。
“郁明烛”只能眼睁睁看着濯厄疯了似的往前压,那根三叉戟甚至在冲力下将他自己捅了个对穿。
与此同时,钝端也捅进了“郁明烛”的腹部。
其实濯厄的视线已经涣散了,甚至看不清眼前之人不可置信的目光。
他隐约听见一些鲛人的悲呼: “圣子殿下——”
他在那些悲呼声中继续拼命向前压,两条胳膊上的骨头都被捏碎了,软绵绵的垂在身侧,身上又被魔气拍了几掌,他也仿若未觉。
“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
他喃喃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身前之人早已没了呼吸,可他自己也神识涣散,只剩鱼尾如肢体记忆般执拗地抽搐着。
终于听见“铛”的一声。
三叉戟的钝端触到了礁石。
他的仇人被他钉死在蓬莱宫的某一根廊柱上。那张脸上的障眼法像是浮沫一样漂散开,露出底下歪七扭八,震惊不甘的真容。
他被挑在三叉戟尖上,睫羽颤了颤,眼泪化成一颗明珠,坠入深海。
与此同时,宝石蓝般的鱼尾逐渐无力垂落,殷红的血弥漫在海水里,似是漾开了一层绵延不息的灵波。
所过之处,鲛族之人身上居然覆盖了一层金光,那些煞气也被短暂地镇压下来。
他体内的灵魂也散了出来,交织成光怪陆离的走马灯。
但他的一生着实乏善可陈,没什么值得看的。大多画面都是日复一日,白茫茫的长生殿。
只有其中很短暂的一段有些缤纷颜色。
那段画面的尽头,他站在夜色如洗的海岸礁石边,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海面明月,以及衣袂翻飞的仙人。
他说: “我名濯厄,别忘了我。”
……
温珩的手腕上传来一点滚热的温度。
那是濯厄之前送给他的鳞片,察觉到主人生命的流逝,正在惊慌不安地发出悲泣。
那天在长生殿。
明灭闪烁的数千盏长明灯将长廊照得白炽如永昼,也像一座永远没有尽头的囚笼。
神龛前一立一跪两道身影。
温珩递出一枚流光溢彩的鳞, “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濯厄跪在绡团上,不回头看他,只仰首看向森严仙人像。
“鲛人族送出的礼物,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顿了顿,又故作不在意, “只是一片鳞而已,我身上有这么多呢。”
温珩抿了抿唇,伸出去的手依旧没收。
只是一片鳞而已。
但那是鲛人后腰下一寸的第一片鳞,死穴的位置,一生只会长出一片来,是他们自我的象征。
当年鲛王十里红妆迎娶王后,将相同位置的鳞片放在了聘礼第一箱。
温珩收不起这样大张旗鼓的心意。
就这么沉默了一阵。
濯厄似乎是败下阵来,沮丧地叹了口气。他转身接过鳞片,轻轻抚摸着。
他忽然轻声说, “温哥哥,我好喜欢你,我希望你能永远留在南海。”
温珩心头一紧,可还未说话,就听濯厄已经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不行。”
“你是天边的明月,是春日的花枝,是原野自由的风。你生来不属于海洋,命数难违,父亲母亲就是栽在了这个道理上。”
“有时候,我又希望你能带我一起走,离开南海。”
“不过也不行。”
“你看这长生殿,父亲以为他搭建了一座辉煌繁华,却死气沉沉的牢笼,可于我而言,这里就是家。”
濯厄说着,指尖凝出一点小小的淡蓝色灵力,化出几根绡丝,又削掉一段卷发,手指一勾一挑,编成细绳。
那枚鳞片也被他刺出一点小孔,穿了上去。
“温哥哥,我不能离开南海,你带我的一枚鳞片走吧,外面的山川日月,让它替我看。”
缀着鳞片的手链缠绕在温珩的腕上。
温珩抬眼看他,几经犹豫,终于还是说道: “南海不日便有灾殃,若你愿意,我有法子先护送你离开这里,去其他海域暂避。”
濯厄静静看着他,异色眼眸如同浸满海水的琉璃。
半晌,道: “其实,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蓬莱宫倾覆坍塌,化作海底一片废墟。”
温珩微不可查地一滞, “那你当如何?”
濯厄蓦然笑了, “我是圣子呀,我的存在就是因为蓬莱宫,无论前路是生是死,我都与之共存亡。”
……
随着一幅幅画面消散。
他的灵魂碎成千百残碎光点,涌向四方,从一些鲛人的额心钻进去。
——长生殿中供奉着上千盏长明灯,每一盏内都添了一个南海新生儿的油脂。
圣子殿下日日夜夜擦拭着灯身,守护着灯火,他的魂灵早就和这些长明灯融合在一起。
他跪在神龛前,诵唱经诗为南海的鲛人驱邪避灾。
所以他纯净的血肉可以平息南海经久不散的煞气,与南海生息相连的魂灵可以补全鲛族人残缺的魂魄。
代价是他生生世世的轮回。
就如同一场恢宏盛大的鲸落。
一鲸落,万物生。
当一头座鲸沉没于深海,却会有其他无数的生命因此繁荣百年。
生生息息,种族不死。
……
【检测到关键人物死亡,等级突破: 9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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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心软
玉尘剑泄出的灵力渐渐虚弱,干涸。
待最后一只魔兽挣扎着沉下海底,鲛人一族惶然无措地环顾着四周。
他们看到了陛下和圣子的尸身,于是纷纷痛哭起来。
其中不少鲛人的灵魂残缺太厉害,一时之间无法与新的那部分融合,从而产生太过复杂的情感。
但他们仍然本能地感到悲哀。
呜鸣哭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空灵交杂,如同一座鬼窟。
而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地裂还在扩大。
温珩直起身,急促地呵出一口气,跌跌撞撞地走向鲛王的尸体。
他唇齿间喷涌的鲜血再也藏不住。
在水幕收拢前的最后一刻,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挑开鲛王的左眼上遮覆的乌贝。
那颗干瘪的眼珠便骨碌碌滚了出来,被剑尖一拨,化形成了一面银纹宝镜。
宝镜微微震动着,惊惧不堪,在玉尘剑落下时白光骤闪。
交织出一片幻境。
……
祸止十二年。
那天一大早,无禁城中许多邪魔都经历了一幕无比诡异的场景——
鲜艳如火的红绸一直从魔渊的仙哭殿铺到人间的随云山麓下。
门扉被笃笃敲响,等他们不耐烦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的居然是一群身着喜庆红衣,头戴红冠红花的邪魔。
邪魔簇拥之中的男人一身大赤吉服,玉面英姿。
——是他们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尊千忌。
在他们惊恐的目光中,千忌身边,满脸堆笑的礼官塞来一只朱红锦囊。
“魔尊今日要去随云山下聘,特备薄礼请诸位同乐。”
在他们更加惊恐的目光中,千忌也恣肆地笑着,说: “恭贺本尊大喜吧。”
那一大早上的,魔尊千忌逢人便笑,还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彬彬有礼,差点把无禁城的邪魔们吓疯了。
等他们稍微回过点神来,仔细一品。
下聘定亲,那倒确实是件值得笑一笑的喜事。
对了,咱们魔尊要去哪儿下聘来着?
随云山啊。
随……
随云山?!
邪魔们眼前一黑。
那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玉珩仙君的山居吗?!!
……
等到浩浩荡荡的聘礼队伍缓慢行至随云山麓下,恰好是午后的吉时。
为首之人略微停了停步子。
锣镲声止,其余人疑惑地看过去,宁渊问: “紧张?”
魔尊将微颤的指尖藏入绯色广袖,矜贵冷艳: “怎么可能!”
宁渊: “……哦。”
魔尊顿了一会,道: “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本尊自己上山,事成之后灵蝶传信,你们再将聘礼抬上来。”
后面的小魔们早就被随云山周围丰沛的仙力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要不是郁明烛捏了个诀罩着,恐怕这会他们浑身的经脉都要裂开了。
听见暂时不用上山,这些小魔纷纷松了一口气,卸下挑子,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树下。
林中扫来一阵微燥的风,叶影摇曳。
宁渊压低声音: “玉珩仙君不是早就同意了吗?”
郁明烛笃定: “他当然同意了,他与我两情相悦,连定情的玉簪都收了,此番不过是走个流程而已。”
郁明烛睨他一眼,带着几分明显的显耀。 “本尊只是怕突然之间人去得太多,让他有压力。”
可是不知为何,这句话刚说完,他心脏的位置突然刺痛了一瞬。
那种心痛十分古怪,似乎没有任何来由,可他就是在那一瞬间浑身发冷,疼痛如摧。
默了几息,郁明烛低下头,不知是在对身后那些邪魔炫耀,还是在对自己安抚似的,重复了一遍, “他与我两情相悦,连定情的玉簪都收了……他会同意的。”
……
随云山坐落云端,临近魔渊的那一侧则是峭壁陡崖,而临近人间的那一侧有三千级青石长阶。
无论哪一面,对于魔尊千忌而言都与平地无异。
往日他心急上山见仙人,只将足下一点,身形轻而易举便飞掠千丈远。
可是今日,三千级长阶,他一级一级走上去。
这条山道上走过无数诉冤的百姓,走过远道而来拜访的仙友,甚至也走过些山野精怪来寻求庇护。
他是第一个魔。
而且穿着一身大红吉服,丝毫未被周围丰沛的仙气所震慑,甚至眼底染着化不开的笑意。
三千长阶,每一步都极其认真,极其欢喜。
像那些上山向玉珩仙君求助或诉冤的百姓一样心怀虔诚。
待他走完,已是日暮黄昏。
他抬首望了一眼霞光天色,喜不自胜地弯了弯唇角,疾步走入山门,直奔竹屋。
“玉生!玉——”
他推开屋门,一眼就看到了立在桌案前,背对着他的青衣仙人。
和那面万生镜。
郁明烛以前很少见万生镜中的影像,因为那里面总是人间各处作祟的邪魔,而玉珩仙君专掌杀掉那些邪魔。
他一个魔渊的邪魔之首,在旁边看着,总归有些……奇怪。
所以能避则避,互不干扰。
可是此时,镜面上是一座巍峨辉煌的宫殿,暗红色的穹宇间落下无数纷飞花絮。
那是魔渊,无禁城,仙哭殿。
是天下三界内最大的魔窟。
青衣仙人回过身来,目光平直如同根本未曾看见他,轮廓渡满一层暮色金光,缓缓抬步朝他走过来。
擦肩而过时,郁明烛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如同有所察觉一般指尖发凉, “玉生,你要去哪?”
玉珩仙君道: “天道所示,要我去将那里的邪魔杀干净。”
他说的好轻松,一如既往地平静。
就像是说今日天气很好,亦或劳驾你帮我取一壶桃花酒酿来。
郁明烛闭了闭眼睛,尽量放柔声音, “玉生,你听我说,魔渊的邪魔与人间不同,那里有座无禁城,其中不少妇孺并未来过人间,更未作过恶,他们与人间的百姓一样……”
玉珩打断他, “只要将那里的邪魔屠杀干净,人间便不会有灾祸。”
郁明烛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执拗,只能继续耐下性子哄劝, “我知你心存疑虑,你若不信,我带你去看一看……”
他一路缀在仙人身后出了竹屋。
可仙人步伐未停,连一点点的迟疑都没有。
郁明烛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掠到他身前挡住去路, “玉生,你今日怎么了,你为何——”
话音未落,凌厉剑光已经自他身前横扫而过,将大红的吉服划破一道口子。
郁明烛一时怔愣,后面的话也跟着咽了回去。
暮色已经到了尽头,天色渐暗,就显得西方一点残阳如泣血般靡红。
随云山巅风静叶止。
玉珩眼底极其微渺的一点挣扎,几不可见。
他心中其中也有诸多疑惑与念头,例如为何郁明烛今日穿了喜服似的装扮,例如为何方才那一剑明明并非由衷,例如为何人魔两界各行其道今日却偏要他越俎代庖……
可是种种惊疑都被一道更大的声音盖了下去——
只要将无禁城里的邪魔屠杀干净,人间便不会有灾祸。
玉珩仙君,你不是一向以扶济苍生为己任吗?
其他的皆是你一己私欲,皆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别去想,别去问。
先去杀了无禁城的邪魔!
去杀了那些邪魔!
去啊!
那些声音完全占据了他的脑海,控制了他的神识,就如一道振聋发聩的钟磬,铮然回响,把其他隐约冒头的疑虑全都压了下去。
纷杂喧闹的声音里,他听见跟前的人轻声问:
“那我呢,我是邪魔之首,你执意要屠魔渊众魔,是不是也要一并……”
那人似是竭力压着声音里的艰涩, “杀了我?”
玉珩空洞的眼神中短暂地露出一抹茫然。
按理说……
自当如此。
……
玉珩仙君与魔尊千忌这一战打得惊天动地,风云变色,灵场碰撞而爆发的余波殃及千里。
就连周边许多小城小镇都能远远望见东边被染红了的天色,以及如落了一层大雪的随云山。
那日,山麓处的一群邪魔最先被惊动,不明所以地四处张望。
“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玉珩仙君的灵场!”
“还有咱们尊上的!”
他们又不是傻子,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哪有议亲能议出架个这势的?
有底下的小魔问, “宁大人,咱们上去帮把手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两条腿都打颤了。
魔尊选礼官时,刻意选了几个人模人样,吉利讨喜的,论起修为来都没多少真本事。
真让他们上山去和玉珩仙君打一打,估计玉珩仙君一脚能把他们的脑袋踹出二里地。
姓宁的那位大人是魔尊的亲信,这种场合,其他人都得听他发话。
只见宁大人的脸隐在红帷纱中。
半晌,帷纱里沉闷道: “不,我们不上山,谁都不可上山。”
还没等那些小魔为不用跟玉珩仙君打架而松口气。
宁大人道: “回魔界,叫人手,守山。”
……
很快,人界也意识到不对劲。
玉珩仙君与魔尊千忌对战的消息一传开,山下乌泱泱来了几波人马。
有些是听闻魔尊千忌杀来人间,与玉珩仙君开战,特前来助力仙君除魔。
还有些妖鬼魑魅,想要趁机捡个漏,毕竟无论哪一方战败陨落,那些灵骨血肉对他们而言都是大补。
甚至再后来,有不少两人昔日的仇家,侥幸逃出一命却又怀恨在心,想来找找报仇的机会。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这几波人马通通连山门都没摸到,就被守在山下的邪魔们一起端了。
后来,随着人数越来越多,随云山麓下也越来越热闹。
几波人魔妖鬼打在一起,打到后来,根本分不清谁在打谁。
就这么一直持续了两天三夜。
随云山不曾落下雨雪,可泥土却始终是潮湿的——那是被无数鲜血浸润的濡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刺鼻的铁锈味道。
第三日晨光熹微时。
山上的灵场短暂凝滞了片刻。
魔尊千忌又一次躲开颈间的剑光,又强忍着体内汹涌的魔气不敢真的打出来怕伤了对方。
剧烈的情绪起伏下,心魔早已在发作的边缘,仙人每一寸露出的皮肉落在他眼中,仿佛都能让浑身的血液更滚烫一份。他只能凭毅力强行按捺着。
郁明烛寻了个破绽,将这人双手一锁,抵在树上。
他实在累极了,喉结疲惫地滚动了一下, “玉生,你究竟怎么想的?”
他得到的答案仍然是那句话: “只要将无禁城里的邪魔屠杀干净,人间便不会有灾祸了。”
玉珩目光呆滞地看着他,好像除了这句就不会说别的。
郁明烛拧了拧眉。
这三日他早已探过玉珩的神识与灵脉,没走火入魔,没被人夺舍,更不至于是受什么刺激疯了傻了。
那是怎么了?
那到底是怎么了!
谁他妈。的能来告诉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郁明烛烦躁地磨了磨牙尖, “我说了,无禁城并非你想象那般混乱荒唐,这些年来,我已经试着教化他们,如今无禁城有律法,有巡卫,有屋舍,我——”
“魔就是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郁明烛忽然哑了一刻, “……你说什么?”
“我说魔就是魔,生来为恶,罪该万死。”玉珩抬首望过来,与他四目相对, “我杀了他们以保人间平安,有什么不对?”
郁明烛薄唇动了动,急促地呵出几口气,良久,才勉强发出声音,仍旧是惶然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说什么?”
“玉生,你说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郁明烛不自觉地声音发颤,如坠冰窟, “你之前说人魔虽有异,却非天性善恶之分。”
“你说善恶不由血脉来定。”
“你说玉尘剑斩尽天下作恶为祸者,却从不凭虚无缥缈的揣测就妄杀无辜人!”
他半是质问半是自语,不知不觉便松懈了手上的力道。
仙人抽身而出,一步踏上云端,就要往魔渊的方向而去。
“温玉生!”
他脱口而出,居然真的叫住了对方。玉珩步伐一顿,冷冷回首。
郁明烛怒极反笑,唇角勾了勾,带着凉薄的讽刺, “怎么,难不成你要说先前都是骗我的?你骗我图什么?”
玉珩的头微微偏了一偏,似乎是极认真地在思忖。半晌,道: “多亏了你的血,我已经许久不必受天劫折磨了。”
“我的血?你就为了用我的血度天劫?”
郁明烛似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笑得眼睛都红了, “你说这话你觉得我信吗?你自己能信吗?”
“随你怎么想。”玉珩说着,转身欲走。
“温玉生!”魔尊千忌大抵生平头一次这么声嘶力竭,这么全无形象, “在你眼里我们之间算什么,你说要杀魔就杀,那你跟我这个邪魔之首搅在一起,不曾觉得恶心吗!”
玉珩又停了停。
郁明烛胸膛急剧起伏着。
明明已经怒不可遏,明明事情已成定局。
可那一瞬间,他还以为是自己说重了话,下意识慌神想要再说些什么找补,比如桃花糕蒸乳酪一类。
可他还未来得及开口。
就见云端之上的仙人忽而抬手,将发间的白玉花簪摘下,弃如敝履似的丢了过来。
郁明烛下意识要去接。
在他马上就要接到时,又有一道凛冽剑气劈过来,毫不留情将玉簪劈成了两截。
当啷,当啷。
断裂的花簪跌进旁边的花泥中。
就像是九霄云端的仙人根本不屑于回答他那样愚蠢可笑的问题,干脆用这碎玉声响来作答。
郁明烛死死闭紧眼睛,狂躁的心魔再也无法压制。再睁开眼时,那双墨黑的眸子被血腥一样的赤红侵占。
浓郁魔气骤然爆发,甚至撕碎了吉服。
狂风中,满天纷飞的红衣碎片与落花交错。
“锵——”
兵戈相接的刹那,玉尘剑刃映出一道雪白的光,正照在仙人双目上。
玉珩睫羽微微一颤,短暂的回过神。
他对上一双炽红的双目,里面盛着将要溢出的痛苦和怨恨。
短暂的一瞬,仙人坚固的道心陡然生出一隙裂痕。
那一瞬并不足以让他理清楚一切思绪。
他只是凭着本能一般,撤剑抽身,将长剑悍然嵌入地中。
玉尘剑有移山填海之能,仙人强悍的剑气一扫而过,赫然在地面剜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巨渊。
——玉珩!你在做什么!
——你应该杀入无禁城!将那里所有的邪魔清剿一空!
不……
不必清剿……
只要落下这道禁制,将魔渊封存在地底,那魔渊的邪魔照样再也来不了人间作乱……
——你敢违逆天道?
不是违逆天道!我只是……
我只是与那魔头死战三日,实在没有力气了,寻个更简便的法子而已……
他在脑海中无数混杂的厉喝声中落下几道印诀,整座随云山都在剧烈的震颤,大地开裂的巨响震耳欲聋。
山下。
各路妖魔与仙家纷纷停下手来,张皇四顾。
下一秒,就见几道皎白的灵索从山巅飞速掠来,捆住那些邪魔的手脚往山上拖。
成箱成抬的聘礼散落一地,锣鼓唢呐七零八落,那些邪魔原本因数量而占上风,如今在灵索之下却毫无反抗之力,惨叫声连成一片。
日后的郁明烛不是没有怀疑过那日的古怪之处。
可那些话总是玉珩仙君自己亲口说的,那些禁制总是玉珩仙君亲手落下的,做不了假。
普天之下,谁能让堂堂玉珩仙君言不由衷,行不由己?
无人可以。
和他一样。那一日之后,所有人也都相信是玉珩仙君受天道所示,将魔尊千忌连同世间所有的邪魔用九道禁制锁入了魔渊。
……
幻境消散。
随着一道剑气,万生镜上的镶嵌的半颗墨玉脱落。
与此同时,温珩掌心的半颗墨玉发出惊人的烫度,烫得他下意识松了手,于是两块墨玉如同互相吸引一般紧紧靠拢在一起。
严丝合缝的瞬间,一道白光闪过。
两瓣墨玉合二为一,散发出耀眼的金芒,又在顷刻间贴着他的心口与他的骨肉相融。
一瞬间,千刀万剐的剧痛让他近乎晕厥。
就像是浑身的肉都被虫蚁噬咬到腐烂,再用刀子将那些烂肉一片一片剜下去,而后敲碎的骨头重新生长,撕裂的经脉恢复血流。
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只能任由巨大的涡流卷着他在海底乱撞。
砰的一声。
他猛地撞上一处暗礁,咳出一口血沫,连带着之前藏在舌下的避水丹一起呛了出来。
窒息的绝望感顿时没顶而来。
他想要伸手去捞,可能做到的也只有蜷一蜷指尖。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闪过。
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好疼,好累啊,实在撑不下去了。
好想睡一会……
温珩阖上眼,唇间泄出一串气泡,脱力般地向深海坠去。
一线天的涡洞贪得无厌地席卷海水,整个蓬莱宫的宫殿,礁石,贝瓦,珊瑚,就连鲛人也避无可避,全都被强流卷了进去。
在无边无际的下沉与寂静中,温珩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
隔着海水中无数的噪音,或许只是他幻听,或许那人只是略微动了动唇舌,或许根本就没有丝毫实质的声音传过来。
可他觉得他就是听到了。
于是他用力将眼帘掀开一隙。
模糊的视线中,有人一身红衣,拨开水流朝他而来。
郁明烛拉住了他的一只手,将他从急旋的涡流中拉入怀抱。
又吻上了他的唇。
氧气和灵力同时灌注进来,顺着相贴的唇舌流入四肢百骸,那些蚀骨剧痛瞬间消减不少。
眼前总算清晰了不少。
温珩的视线聚焦在跟前这人的脸上,抬起手,落到近在咫尺的颈间。
郁明烛微微滞一下了,可能以为他生气了,要算之前欺骗的总账了。
但郁明烛躲也没躲,动也没动,依旧轻轻咬着他的下唇,一股一股地渡灵力过来,帮他安抚浑身的伤痛。
而温珩的手在那里停留了半晌,总算凝出一抹微弱的灵力——
愈合了郁明烛颈间被海底暗礁划出的血痕。
这时候,郁明烛才终于停下动作,撤开些距离,定定瞧着他。
瞧了一阵,郁明烛将头埋进他肩窝,握着他的手打了一道传音过来。
“玉生,你走吧,走得远点,别让我再找到你。”
郁明烛似乎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难得心软一次,就这么一次,这么好的时机,你不要,以后……可就再也没有了。”
随着话音落下。
温珩被猛地推了一把,旋即周身拢起一道透明的屏障,像一只巨大的气泡将他包裹其中。
他攀在透明的那层壁上,看到郁明烛朝他扬了扬唇角,而后转身赴往一线天底的洪涡中。
四周的魔气与海水对抗着,于是整个蓬莱宫的压力都在顷刻间掼在郁明烛的身上。
那张惊艳浓烈的美人面在水流中迸开道道血口,筋骨破碎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
再过几息,郁明烛会在涡流中被撕扯得四分五裂!
温珩瞳孔一缩,运起浑身气劲砸向气泡,一连砸了好几下才终于出现一张蜘蛛网状的裂纹。
他拼命朝郁明烛游去,却被急湍的海水冲荡得失了方向,后脑砰的磕在某一处,彻底失去意识。
昏迷中,他听到系统急促的乱音。
【剧情崩塌进度93%】
【剧情崩塌进度99%】
【剧情崩塌进度100%】
【等级突破10……】
【等级*——破……】
【等#。&**/】
当进度到达100,等级突破10级后。
后面系统提示音忽然全都成了乱码,诡异而尖锐。
再归于长久的寂静。
许久之后,忽然叮铃一声。
【检测到关键剧情回归主线,任务进度清零,请宿主做好死亡准备。】
————————
——
第63章
魔尊终于黑化了
温珩醒来时,眼前的一切都好熟悉。
这里是随云山竹屋,身侧垂着柔软的床帐,窗缝泄入屋外暖阳熏然,甚至连一呼一吸的空气中都浸着清浅桃花香。
温珩在床榻上躺了半晌,想要翻身坐起来,忽然感觉浑身的关节都被抻一下了。
他往自己身上看了看。
每一处关节上都卧着一只或大或小火红的灵蝶。
只要动作一大,灵蝶便用长翅捆缚住他的筋骨,若还敢挣扎,灵蝶口器如长针般刺入要穴,浑身又疼又麻,又酸又软。
他缓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盯着灵蝶,舌尖抵了抵腮。
这是……打算囚缚住他了?
温珩被气得用气音笑了一声,起身朝外走去。
推门而出。
一位正在扫地的乌发小童倚着扫把,抬起头瞧了他一阵, “小仙君。”
就似乎还如同不久之前那样,随云山春风拂面,云雾清新,晨起阳光刺眼。
温珩眯起眸子笑问,早,膳堂在哪?
而小童轻轻巧巧指出一个方向,答,三座山头,百里之外。
而如今,温珩无言瞧了他一阵,只觉得眼前这一幕简直荒唐地过分。
“你家尊上在哪,带我去找他。”
小童讷讷哦了一声, “小仙君跟我来吧。”
周围如同以往一样清净,可一向仙气缭绕的随云山此时被一层阴翳魔气笼罩着。
小童带着他往桃林深处走去。
温珩垂眸瞧他,忽然说, “我先前也有两个像你这样冰雪可爱的小童子。”
那小童很捧场: “后来呢?”
温珩道: “都死了。”
小童: “……”
小童: “小仙君真会聊天。”
温珩还进一步详细说明, “他们被魔气侵蚀成了善恶藤,堕魔后戕害许多剑宗无辜弟子,所以我杀了一个,你家尊上杀了一个,就都死了。”
“啊,哈哈……”小童察觉那语气中隐约的冷冽,不禁打了个哆嗦,不安地问: “仙君为何同我说起这个?”
身后之人忽然默了一阵。
在小童毛骨悚然,惊恐地想要回头之时。
温珩淡淡道: “没什么,得劳烦你也死一会而已。”
说完,玉尘剑在小童后心一抵。
“啊呜——”
一道烟雾闪过,小童半声尖叫噎回了嗓子里,在烟雾中化出原形。
是只柳枝编成的小兔子,眼睛被红色的魔气一点,做成了一具怨人偶……怨兔偶。
过去了这么久,枝叶竟然还未干枯,仿佛再拿灵力催一催,还会揣着袖子唱起“莫生气”的歌谣来。
温珩掌心握着兔子,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笑声。
“记得这只兔子吗?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我一直用灵力维系着,让它枝叶长青。”
他回过头,见郁明烛高冠锦服,自群花间朝他走来。及至走到他身前,眼底情绪滚烫, “我听见玉生要来找我,所以及时出来相迎。”
目光相触,跟前的男人彻底撕下温柔的假面,哪怕仅仅一个眼神,都带着十足的侵略性。
他低下头,似乎想要讨一个亲吻。
温珩抵住他, “你到底想做什么?”
郁明烛也不恼,只笑道: “这世间欠魔渊的,本尊要如数拿回来。”
果然。
温珩眸光一沉。
昔日玉珩仙君在人间落下九道禁制封印魔渊,如今的魔尊千忌想解开那道禁制,便需多造一个阵法。
随云山,雾虚林,南浔,北赐,南海蓬莱,还有晋阳平阳,宿州定州。以随云山为中心,一共九个阵眼。
魔尊千忌要将魔渊翻到人间,要无禁城从此得见天光。
许是温珩的表情过于凝重。
郁明烛脸上的笑意也逐渐落了下来,目光幽暗: “玉生,你想阻止我是吗?在你眼里,魔族始终是见不得光的,是吗?”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温珩回过头,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宁渊依旧是一身劲瘦黑服。
“尊上,那就剑宗弟子已经都被扔出去了,如今九峰只剩下咱们的人。还有,自从璇玑长老死在南海后,璇玑峰另立头目,是个叫萧长清的弟子。”
郁明烛看起来并不意外,淡淡应了一声。
宁渊道: “那个叫萧长清的人送来战帖,让您要么缴械投降,撤去阵法,要么他带人来围山,开战。”
书中结局时萧长清已是名震四海的至尊剑仙,可如今剧情才走了三分之一不到,他只是个刚上任做峰主的普通弟子。
这样的威胁听起来颇有些可笑。
郁明烛懒懒道: “叫些人手,去杀了——”
“不可!”温珩惶然地抓住郁明烛的手,颤抖着, “别杀他!”
郁明烛不知道,宁渊也不知道。
但温珩知道,甚至浑身血流都因此冰冷起来。
因为这一切都在走上书中剧情的轨迹!
萧长清率领剑宗九峰弟子力挽狂澜,救世于水火;而魔尊千忌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温珩的恐惧落在郁明烛眼中就成了另一个意思。
郁明烛的笑意一点点落了下来, “他是死是活,于你很重要吗?”
“对,很重要,因为他是……”
余下的话全都堵回了嗓子里。
头剧烈的疼痛,系统音狂轰乱炸——
【警告,您的任务进度已清零!一切权限全部封锁!】
【系统禁止您透露内部真相!】
尖锐的耳鸣声中。
郁明烛钳住他的下颌,指节泛白, “为什么不能杀萧长清,嗯?玉生,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杀他?”
说到后面,近乎是在逼问,那双点墨般的凤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危险与疯狂。
温珩眼前发黑,勉强在系统的威压下喘过来气。
他闭上眼,艰涩地吐出一句话: “你想做什么都好商量,但千万别去杀萧长清!”
空气中冰冷的杀气几乎化成实质。宁渊早就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室内寂静,只剩温珩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想做什么都好商量?”
半晌,郁明烛冷冷笑一声, “那若是本尊想要娶你呢?”
他的拇指松下几分力道,转而在温珩的下颌先前被他掐出来的红痕上轻轻抚摸。
动作如同怜惜,甚至称得上是温柔。
“郁明烛……”
“玉生,你自己亲口说的,无论正道还是邪路,无论世人非议,无论此身生死,都愿与我并肩同往。”
郁明烛倾身压近,低声道, “玉生,我要你爱我,要你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耳边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嘶哑,唇齿间呵出的温热气息尽数拂在耳廓与耳垂上,那枚小小的痣顿时不受控制地染上一层薄红。
温珩下意识往旁边侧了侧头。
可是现在,似乎他的任何一丁点逃避举动都会刺激到郁明烛。
刹那间,伏在他身上的十数只灵蝶将长翅一振,口器如长针般刺入要穴。
温珩疼得额沁细汗,将下唇咬得发白。
郁明烛心疼地用拇指拨了一下他的唇,不许他再咬。
“玉生,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让你走,你偏偏不走,还要回过头来找我。我说了我只心软那一次,你错过了,就不许再反悔了。”
疼痛逐渐转化为麻痒。
温珩难耐地闭了闭眼睛: “我答应你就是。”
“……真的?”
“真的。”
“你不逃了,也不再骗我?”
“不逃,也不骗你。”
忽而一片静默。
温珩睁眼,见郁明烛抿唇定定瞧着他。
良久,郁明烛叹了口气,道: “你已经骗过我太多次,我都被你骗怕了。”
温珩正要反驳: “这次不是骗你。”
郁明烛却说, “不,你就算骗我也无所谓。”
魔尊千忌自小见过的恨比爱多,恶比善多,欺骗比真诚多。按理来说,他早就该习惯了才对。
更何况郁明烛自认卑劣无耻,得不到的便无所不用其极——
“就算只是骗我,我也甘愿陪玉生将这场戏永远演下去。就算你逃,我也能把你抓回来。”
随云山的桃花又是一年漫山遍野,落花如雨。
郁明烛俯身而来,笑着在那微凉的唇角吻了吻, “玉生,我与你此生太多纠缠,上穷碧落下黄泉,至死方休。”
……
无禁城有大喜之事。
魔尊千忌春风得意,亲自着手一切相关事宜。
三日后,良辰吉时。
迎亲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锣镲唢呐和鞭炮声此起彼伏,响了一路。
无禁城的街道百年来头一次如此热闹非凡,人流如织。
交错纷杂的响动里。
魔尊千忌骑在高头大马上,唇畔噙着化不开的笑意,墨发束冠,风姿绰约,朱红华贵的吉服衬得身姿愈发俊朗挺拔。
仪仗队列绕着无禁城走了一圈,接上漆红木轿,直至仙哭殿。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新人对拜——”
礼乐声中,礼官笑唱: “南斗六星秤杆上,福禄寿喜聚吉祥,天降祥瑞在今夜,挑开红锦见娇郎!”
一柄秤杆被递过来, “尊上,请您掀盖头。”
郁明烛接过秤杆,缓缓将大红绣鸳鸯的盖头挑了下来,露出里面一张仙姿玉貌的美人面。
那一刹那,周围的喧闹声和喝彩声都停了。
这场大张旗鼓的婚事历经三天,无禁城只记得应付春风满面的魔尊千忌,却忘了问一问,另一位新人是谁?
于是直到此时,在场的邪魔们亲眼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才终于猛然惊觉——
历经百年,他们尊上要娶的人,还是百年前的那一个!
人间百姓修士们忘记的事,无禁城的邪魔们没忘。百年过去,依然对玉珩仙君谈虎色变。
更何况百年前的那一场封禁,涤天荡地,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所有邪魔的噩梦!
礼官两股战战,头上的大红花也跟着一抖一抖,恨不得拔腿就跑。
但是他家尊上仍旧从容含笑,就跟人间那些真心高兴的新郎官一样。
甚至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如同不明所以的催促。
礼官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唱词。
“花开并蒂结良缘,天作眷侣不羡仙,金樽对饮合欢酒,鸾凤和鸣到白头!”
两杯酒酿递了过来。
两人交杯而饮。
滚烫的酒流入喉咙,似乎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灼热地烧起来。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携,桂馥兰馨!”
郁明烛将两人的长发各取一缕,用红绳缠了几圈,剪下来放进锦囊中。
“礼成!”
外面陡然炸起一阵阵绚烂的烟花,五彩缤纷缀满了夜空,照亮了半边夜色。
照理说,这时候该给新郎官灌酒,但他们不敢。然后应该闹洞房,这他们就更不敢了。
所以魔尊千忌挥了挥手,屋内的闲杂人等皆唯恐避之不及似的,赶紧一窝蜂逃散出去。
屋内安静下来,只剩红烛摇曳。
郁明烛眼眸含笑,低声道, “玉生,我好高兴。”
他已经是第三次穿大红的吉服,上一次,只是为了做一出假戏,礼节未成。再上一次,他被一剑贯心封入魔渊,差的更远……
唯有这一次,终得圆满!
如同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终于得到一汪灵泉。
郁明烛倾身吻了上去,带着浓重的侵略性和占有欲,毫无理智,毫无章法,恶狠狠地又碾又咬,在那温软的唇舌间流连。
温珩身体微僵,手虚抵在身前之人的肩上,却始终没有推拒,被咬疼了也只是闷闷哼一声。
就这么被动地承受,予取予求。
吻痕一路向下蔓延。
碍事的吉服被毫不留情地剥开。
“不行,别……”
心口处被温热触及的刹那,温珩如同终于知道怕了似的,微微一颤,想推开他。
然而,郁明烛一只手便轻而易举钳住了他两只清瘦的手腕,声音哑得可怕, “玉生,别在这种时候拒绝我。”
温珩眼中已经蒙了一层莹润的水光。
但推拒无效,反抗无果,只能任由对方进一步攻城略地。
可就在他闭上眼睛打算破罐子破摔之时。
郁明烛忽然停了动作。
他颤着睫羽睁开眼帘,见郁明烛凝眸盯着自己的手。
郁明烛的掌心正在传来一阵滚烫。
那是几道阵法符文,连通剑宗九峰,此时烫得如同在火上炙烤灼烧。
便说明,那群人快要冲破他落下的阵法结界了。
怎么偏偏是今天,这个时候?
郁明烛压下眼底的戾色,柔声道: “玉生在这等一会,我去处理些人,很快就回来。”
他说得柔声细语,就像只是去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温珩倏地一颤,如惊弓之鸟,一把拉住他, “你要去哪?去处理什么人?我同你一起去!”
郁明烛盯了他一会,摇摇头,浅笑着在他的后颈上轻轻摸了一下。
顿时,天旋地转。
他只来得及听见郁明烛说: “外面在厮杀,太多血,不好看,玉生还是睡一会吧。”
第64章
仙魔大战
随云山周围的薄云雾岚通通化开,成了浓郁的魔气和远处数不清的镇山邪魔。
这里也做了与南海一样的阵法。再过七十二个时辰,阵法运作,整个剑宗九峰都会被埋入永不见天日的深渊。
取而代之的,是魔渊,无禁城。
山门外聚集了无数修士,列次排开如千军万马,一眼看不到边际。大悲寺僧人脚踏莲花宝相庄严,无极斋道长白衣飒沓符箓翻飞,绝情宗女修面覆薄纱身姿窈窕。
为首之人一身飒沓白衣,额间朱砂如血,身姿挺拔似青竹。
他身侧两位姑娘,一长剑飒沓一药香薰身,一娇美动人一冷淡沉稳。是宁轻轻和祝清安。
除了呼啸的狂风,山下一片死寂。
气氛冷到冰点。
直到山巅之上传来一道温润含笑的声音,清晰地落入每一个人耳中。
“好热闹啊,本尊恭候各位大驾多时了。”
山巅之人迎风而立,赤红吉服上压着墨金丝绦,被吹得纷飞乱舞。未着魔尊冕服,自有帝君之资。
山下众人顿时感受到一阵沉重的威压笼罩而来,近乎让人不敢直视。
戒律长老依旧是最暴躁沉不住气的,最先怒骂出声: “你这阴险狡诈的魔头,人间因你生灵涂炭,你还有脸站在这随云山上!?”
“何必说得那么难听?你们早就想撕开人间与魔界的通道不是吗,本尊干脆将魔界翻到人间来。”
郁明烛扬起薄唇,勾出一抹讥讽的弧度, “说起来,本尊此举算是帮你们达成所愿,你们该说声多谢才对。”
这话一出,后面一些不明真相的弟子们窃窃低声, “他在说什么?什么叫我们早就想撕开人间与魔界的通道?”
“他说的莫非是几位长老?”
“长老们为何要如此?”
但这些窃窃私语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戒律气急败坏呸了一声, “你这厚颜无耻的魔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随着话音落下,他一甩长鞭,划出一道寒芒。
“剑宗弟子,杀魔头!守九峰!”
“杀!!”
“杀了他!为璇玑长老报仇!”
“魔头休要嚣张!我等今日定要将你诛杀于此!”
喊打喊杀声响彻云霄。
然而下一瞬,地动山摇。
自郁明烛身后远处而来,乌泱泱的一群邪魔,手持刀枪斧戟冲入战场,顷刻间冲散了剑阵。
黑云翻滚,山前陷入一片腥风血雨。
纵然剑宗弟子人多势众,可面对不要命似的的邪魔,仍是处处受制,逐渐落于下风。
战场漩涡中罡风四起,兵荒马乱,人人自顾不暇。
唯有一道身影灵活地穿梭于刀光血影,在众人无所察觉时掠到了郁明烛眼前。
“铛”的一声。
长剑与折扇磕在一起。
萧长清迎着气浪, “你把温师兄藏哪儿了?”
郁明烛的笑容中多了几分戾气: “人人都道本尊堕魔后,亲手把那孽徒杀死在南海了,怎么,你没听说吗?”
“听说了,北昭长老说他于南海游历,受鲛王所托担任祭司一职,你屠杀南海时,他恰好借助万生镜存留下了那些画面,几日前给每一个剑宗弟子都看过。”
说到这里,萧长清顿了顿,话锋一转, “可我不信。”
那算你有点脑子,郁明烛暗道。但他还是有些好奇地问道: “为何不信?”
萧长清冷冷笑了一下, “你对他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真以为没人知道吗?”
郁明烛眯了眯眸子,嘲讽似的轻笑一声, “那你呢?”
萧长清不说话了。
郁明烛嗤笑: “人活一世贵在自知,本尊劝你,莫要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人。”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萧长清扫了一眼他身上的吉服, “像你这样死路一条的魔头,和他在一起,迟早会害他这一世!”
字字句句,正好戳在郁明烛的痛点上。
郁明烛眸中泛起猩红,一招一式间都裹挟了极煞的杀气。
两人的身影交错在一起。
可不知为何,萧长清对他的一招一式都无比熟悉,就像曾经见过一样。
紧接着,郁明烛一滞,一种古怪的感觉蔓延全身。
就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他浑身的骨血经脉,要他行不由己,一举一动都受人调控。
所以萧长清没费多大力气就将他掀翻在地。
郁明烛惊疑地避开剑芒,又攻上去。
结果还是一样。
唰的一声,长剑贴着郁明烛太阳穴之处划过,在他侧脸添了一道血口,最终抵在他的颈下。
萧长清淡淡道: “别费力了,再来十次八次,你一样打不过我。”
郁明烛垂眸睨着剑尖,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我杀你不费吹灰之力,但我想与你谈笔交易。”
“什么交易?”
萧长清顿了顿,淡淡道: “把他交给我,你想翻魔渊,想杀剑宗,都随你的便。”
郁明烛不由嗤笑了一声。
萧长清盯着他阴沉的脸色,淡漠的唇畔勾起一抹笑, “魔尊千忌,我们……拭目以待。”
最后几个字被震耳巨响盖了过去。
……
后山竹屋前。
宁渊有所察觉似的支起身来,拧眉看向金色天空。
那是上千修士合力结成的剑阵,以凶悍的气势碾压向山前一处,余波震荡间,就连他脚下的土地都传来明显的抖动。
与此同时,屋内传来一阵灵波。
宁渊警觉,迅速转身看去。
却见屋内一片灼目白光,近乎不由人靠近,哪怕他隔着一道门待在屋外,也被震慑地神魂发颤。
那是一片属于昔日玉珩仙君的灵场!
底下的小魔颤颤巍巍问: “宁大人,那群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咱们怎么办?逃吗?”
宁渊瞥了他一眼, “你若想逃,现在就逃去吧。”
说完,宁渊顶着白光的威压,一步步走进房间。
但当他站在床榻前,却见光已经逐渐暗淡下去,露出里面一脸痛色蜷缩成一团的人。
他眸光一变,去探床榻上人的呼吸与心跳,却只探到一片冰凉,如同已死之人。
宁渊瞳孔一缩。
死了?!
但他还来不及惊诧,就听得窗外一声凄厉的惨叫——刚才的小魔逃出去没多远,便被刚杀过来的剑宗弟子当场斩杀,死无全尸!
他没时间深究自己眼前的究竟是个活人还是只剩一具尸首,囫囵将温珩抱入怀中,朝岩洞的方向掠去。
纷飞的剑影灵波自他身后炸开,宁渊不敢回头,冲进岩洞,毫不犹豫地跳进灵池,任由池水顷刻间灼烧掉他一层皮肉也不敢停,抱着温珩径直潜向池底。
……
温珩陷入深沉的昏睡,意识几度被搅碎又重组。
待那种灵魂撕裂般的痛苦微微消减,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苍茫的白雾。
白雾无边无际,就像一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空间。
他立在冷雾之中,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说——
【宿主x61,好久不见,想我了吗?】
不是属于他的那个小系,而是数月之前在古藤岩洞边祝贺他第一次升级的那个女声。
“你是谁?”温珩问, “你和他一样,也是系统吗?”
【严格来说,我们都属于系统的一部分。】
【而且我是他的上司,是接收他差错报告和辞职报告的人。】
女人笑声如软羽, 【悄悄告诉你,那些报告,我一个都没批准哦。】
温珩在心中短暂的为他的小系默了下哀,又问: “那你这时候来找我,是要做什么?”
【我知道你想做回玉珩仙君,你想去救郁明烛。】
【要不要我大发慈悲,帮帮你?】
“有代价?”
【当然。】
女人声音中的笑容一点点隐去。
【如今你的两个身份在互相冲突,天道找不到玉珩仙君,因为他已经成了转世的温珩。系统规则不让你的两枚内丹相融,与你而言是牵制,也是保护。】
【我可以切断你与系统之间的联系,让你融合内丹,彻底变成玉珩仙君。】
【可与此同时,你也要承担天道所设下的,玉珩仙君原本的结局。】
随着女人话音落下,苍茫的白雾中忽然显露出一片场景。
玉珩仙君亲自去过魔渊,所以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化作一片废墟的无禁城。
四处皆是断壁残垣,破败楼宇。
无禁城正中,仙哭殿早已坍塌,化作一片染着血色的焦土,这里生灵涂炭,寸草不生。
可是在那血色焦土正中,居然生长着一棵茁壮繁茂的桃花树。
树下仙人盘腿而坐。
温珩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
仙人默然垂首,三千长发尽染霜白,柔顺地垂散下来,有几缕恰落在毫无呼吸起伏的心口处。
如同一尊美得摄魂夺魄的白玉像。
然而焦土之中探出五根锁链,紧扣住仙人的四肢与玉颈,冰冷玄铁与冷白肌肤带来极强烈的色彩对比,看一眼便觉刺目惊心。
刹那间,温珩从灵魂深处生出一种恐惧。
就好像他也曾沦为一块五感尽失的死玉,被天道枷锁囚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深渊,无知无觉地度过百年千年。
“这是……”
【这是你啊, 】女人不疾不徐道, 【另一个世界的你。】
昔日玉珩仙君受天道所指,将魔渊封禁于剑宗九峰之下。
如今魔尊千忌要逆天而行,要将魔渊重新带回人间。
地底下缺了个大窟窿,不是将剑宗九峰压下去就能填得上的。
天道用不上这一块补天之玉的时候,可以放任他生出灵智,化为人形。
但等天道需要的时候,又会毫不留情捉他来补这块缺漏。
天道要他从此沦为无知无觉的死玉,永远深埋地底,承受永无止境的囚困之苦。
温珩本能似的往后退了几步,浑身发冷,脑海一片空白。
他听见女人问:
【如何,温珩?】
【我可以帮你去救他,但这就是代价。】
【你愿意用自己的永生永世,去换他一个重回人间的可能吗?】
————————
抱歉orz,这周生病了,症状严重到一天要躺床上昏昏沉沉将近二十个小时。
所以大结局剧情写得太过于仓促。
【划重点:从这一章往后有大量修文,主线基本不会变,但会细化补充很多剧情点!】
【有购买意向的宝们可以尽快买奥,后续字数增加后再买会贵几个币,现在买了以后可以直接看】
(没有任何绑架订阅的意思!仅从省钱角度给出建议,作者没办法保证每一个读者对修改后的结局百分百满意,如果不放心还是可以等等看,一章一章订及时止损!)
(非常感谢,爱你们)
——
第65章
很惨的魔尊
剑宗阴暗的地牢之中,一条隧道的灯火明灭,在昏暗中平添几分幽邃。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最里面的大坑,原本是用来囚锁大型凶兽的。
可如今偌大一片囚牢,却只锁着个气息微弱的男人。
那人被迫跪伏,身上一处完整的皮肉都没有,大抵是将墙上那些鞭锯刀斧的刑具都受过一遍。
他身上的关节处仍然钉着三寸长钉,血顺着那些钉子流下来,浸泡破碎的吉服,又汇聚在他双膝下,蜿蜒出一道脏污的血河。
几道的脚步声传来。
待那些脚步声停驻,随后,便是兜头一盆冰冷刺骨的水。
“嗯……”
郁明烛闷哼一声,艰难地睁开眼帘。
几双干干净净的锦靴布鞋立在跟前,居高临下,似乎连踏进这一方地牢都嫌沾上了血污。
“如何,明烛仙君?”
依旧是尊敬的口吻,但语句却极尽嘲讽。
“鲜少有人能活着将我戒律堂的七十二刑依次受一遭,你是第一个,滋味如何?”
戒律好整以暇地垂眼。
却没听见回答。
空气中回响着滴血的声音。
郁明烛被水破醒了,但依旧恹恹懒懒地没什么多余反应,只静静掀起眼皮看着他。
就像是,并没把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放进眼里。
戒律长老忽然就觉得倍感侮辱,心底怒火腾得窜了三丈高。
“啪——”
惩戒鞭裹着烈火破空而来,狠狠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上又添了几道血口,深可见骨。
最后一鞭落下,死死缠住了郁明烛的脖颈。
郁明烛如今没有灵力护体,那鞭子上面的一层火焰顷刻间便将皮肉烫得焦黑,带来一阵阵针刺般的剧痛。
“郁明烛,七十二刑还磨不软你的骨头,算你有种,不过,你也傲气不了多久了!”
“明日剑宗就要当着天下人的面诛杀你这个邪魔,挖了你的魔丹,将你千刀万剐!”
其余几位长老也沉冷地盯过来。
剑宗九峰如今已是他们的道场,他们于这天下一切的名声,地位,甚至仙力,都依赖于九峰的存在。
如今郁明烛要将九峰颠覆于地底,让他们如何能甘心?
到时候他们什么都没了,得再多的魔丹辅助修炼,又有何用!?
贪狼沉声道: “郁明烛,你若是现在撤去阵法,我们尚可既往不咎,留你全尸。”
旁边,戒律冷冷笑一声, “或者你开口求一求老子,没准老子一高兴,明日挖心的时候让你少受点罪。”
一片压抑的寂然之中。
郁明烛总算有反应了。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遭,干涩淌血的薄唇扯了扯,哑声嘲弄: “做梦。”
“你!不知好歹!”
戒律长老气急,一扯鞭子,旁边的铁锁如有所感应般松了一根。
郁明烛的右手垂落在地上。
那只昔日匀长好看的手已经被拔去了五片指甲,指尖染着淋漓的血色。
在地上磕了一下,立刻疼得下意识想要蜷缩起来。
但转瞬,便有一只脚踩了上去。
还用了十足的力气,狠狠碾了几碾。
戒律畅快地看着郁明烛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色,狰狞恶意地笑起来。
“依老子看,就不该让这魔头多苟活三日,不如现在就挖了他的心,取出魔丹来开开眼!”
戒律刷得拔出刀, “老子剜了成千上万的魔丹,还没见过魔尊的魔丹长什么样呢。”
说着,那闪着寒芒的尖端就要扎下来。
又中途被贪狼长老拦住了。
贪狼摇头, “莫逞一时之快,还是明日当众再挖这魔头的心,方可名正言顺。”
戒律长老几度呼吸,终是哼了一声,平息了怒火。
幽暗地牢中,他意味深长地看过来一眼。
“说得也是,反正……早晚都是咱们的囊中之物!”
地牢终日昏暗,无从得知时间的流逝。
郁明烛本能觉得自己应该被关了很长一段时间,浑身刑具带来的痛楚堪比永无止境。
但那段时间应该又很短,因为他的血还没来得及流尽,就看到一缕微光从敞开的门照进来。
几个弟子拖着他往外走。
天还未亮,善恶台就已人潮汹涌,喧闹不止。
高台之上,白柱耸立。
他被压跪在正中,三重缚魂锁,十二道蚀骨钉,浑身血迹斑驳。
周围,各个宗门的大多弟子围在善恶台只在三日前联手诛魔时见过他匆匆一面。
而那些百姓,干脆与他见都没见过,但似乎一夜之间都突然忘记了,数百年岁月,剑宗现世之前,是谁在斩妖除魔,镇守四方。
忘了他们曾受过随云山多少恩惠。
忘了曾有不计其数的人跪在仙人脚边,凄哀哭求着寻求庇护。
这些人此时此刻围在善恶台边,不约而同对他恨之入骨,咬牙唾骂着“魔头”, “妖孽”, “不得好死”。
一片喧吵声中。
剑宗数位长老仙风道骨,衣不染尘。
“刑时已到,闲人肃静!”
随着一声令下,四周鸦雀无声。
戒律长老手持长卷,掷地铿锵。
“魔族妖佞郁明烛,欺世盗名,以魔族之身假冒仙长,其罪一。”
“滥杀无辜,为修邪阵颠覆南浔等七城,至使生灵涂炭,其罪二。”
“背信弃义,残害同门,致使我门璇玑长老殒命于南海,其罪三。”
“今我剑宗连同天下宗门协力将你诛杀,剜出魔丹以正天道,剐去骨肉以慰亡魂,你可还有何辩驳?”
“阿弥陀佛。”大悲寺的广慈主持双手合十,苦口婆心, “郁施主从前也是名震四海的名门仙君,自当知道苦海无涯,何不及时醒悟,回头是岸啊。”
无极斋的凌霄道长冷冷道: “为一己私欲颠覆七座城池,屠杀鲛人族,害死同门长老,甚至丧心病狂到亲手杀了自己的亲传弟子。罄竹难书,罪无可恕,还与他废话做什么?杀!”
还有其他宗门成千上万长老,弟子,都紧紧盯着善恶台中心。
他们或许是都在等郁明烛崩溃,求饶。
可是剑阵最中心,那道玄色身影半跪在地,居然垂首沉沉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和着血音,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明明他才是末路穷途,狼狈不堪的那一个,可是某一瞬间,在场之人皆心生惊慌。
有弟子喊道: “长老莫要与他废话!此等魔头,直接杀了就是!”
“是啊,杀了他!为璇玑长老报仇!”
“杀了他!杀了他!”
广慈主持摇头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似是不忍再看, “唉……”
戒律长老冷呵一声, “死不悔改,来人,拿剜心刀来!”
很快,有弟子捧着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走上前来。
戒律长老上前,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郁明烛,我最后问你一次,撤不撤阵法!”
郁明烛扯了扯染着的唇, “要杀就杀,废话真多。”
说着,把柄匕首直直扎过来,噗嗤一声没入血肉。
戒律噙着一抹笑,正欲翻转手腕,将里面搅得血肉模糊。
脸色却忽然微变。
手感不对。
匕首入体的刹那,薄刃就如同消融在郁明烛的胸膛里,非但无法剜起血肉,反而还化作一股温和的灵力,顷刻间润泽修复了碎裂的经脉。
郁明烛同样低声, “蠢货,匕首被换了都不知道。”
下一刻,缚魂锁骤然断裂。
戒律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腹下就多了个血洞。
郁明烛垂眸看向染血的内丹,轻轻笑了一声,五指一拢,碾出一团碎末。
这颗灵力充沛的内丹历经百年,暗地里用了无数灵丹妙药,甚至搭上成千上万的魔族性命来滋养。
可是眼下化为飞灰只用了不过短短一瞬,就灵力四泄,了无痕迹。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甚至有很多人都还只是呆呆愣愣地围观。
直到看台上也轰然作响,无数灵波乱飞,近乎是无差别地攻击所有人。
一群人始料未及,惊慌地四下躲避。
一时间无人注意,有一道身影趁机掠到了善恶台上。
妙手长老塞来个仙盘,压低声音: “快走!照上面的方向,回你的魔界去!”
“你呢?”
“我再找机会。”妙手推了他一把, “九峰到处都是之前玉珩仙君布下的阵法,谁都解不开,眼下是唯一的时机,少废话!”
郁明烛道: “我不走,你走吧。”
妙手诧异: “你发什么疯?”
郁明烛忽然说: “阵法就要成了。”,
他在掌心一划,毅然拍在地面上。
霎时间,一张金网自他脚下铺开。
陡然一阵狂风卷地,地裂山摇。像是整个人间都因此震荡起来,连同南浔,北赐,等其余九个阵眼,一起震动起来。
霎时间,一张金网自他脚下铺开。
陡然一阵狂风卷地,地裂山摇。像是整个人间都因此震荡起来,连同南浔,北赐,等其余九个阵眼,一起震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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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重回巅峰,霸气护夫
世界仿佛有一瞬间的沉寂无声。
随云山巅万众瞩目,却是纷纷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天地忽而变色,狂风大作,吹得周围旌旗猎猎作响。
铺天盖地的剑雨骤停在离郁明烛的咫尺之距,嗡鸣震颤着,却竭力也动弹不得。
郁明烛毫发未损。
一道淡青光华将他笼罩起来,如屏障一般将他牢牢护住,挡下了漫天汹涌的剑气。
一片死寂中,卷地风起。
随云山巅十二里桃花簌簌如雨,纷飞错落。
远处,一道身影踏着缥缈云雾缓步而来,如同天宫谪仙般青衣不染尘。
仙人每一步都如同踏在了那些剑刃之上。
万千金色长剑无声地碎裂成齑粉,消散于浸满花香的风中。
萧长清握剑的手猛地一紧,脸色骤变, “温师兄……”
温珩的目光自众人间一扫而过,看到许多各不相同的眼神。
愤怒,憎恶,震惊,畏惧……有不少昔日熟悉的脸,比如陆仁嘉等人,都在看他。
最终,温珩的目光一落,与那双染血长眸相对。
那一瞬间的万籁俱寂,天地失色。
“是那魔头先前的徒弟!可他不应该死在南海吗?”
“咱们都被骗了,这师徒俩原来是一丘之貉!
“他定然是来救这魔头的!”
有人喊道: “杀了他!”
于是一群弟子举着剑冲了上来。
温珩抬了抬手。
霎时,那群人被无声的气浪掀翻在地,惊恐地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什么声音。
周围总算安静下来。
他们听见一道清冽的声音,明明温和轻缓,却随着风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我先前神识被封,为免去些不必要的麻烦,曾施下仙法,篡改了诸位的一部分记忆,实在抱歉。”
“如今正是时机,该让诸位想起来了。”
话音落下,温珩信手一握,玉尘长剑化形,
他手一横,将薄如蝉翼的剑刃在掌心划过。
殷红血珠滚滚而落,在他脚下没入泥土。
旋即光华流转,自他脚下铺陈旋开,顷刻间蔓延向四面八方。
光华所过之处,人们的脑海中轰然一声,如同钟磬阵阵回响。
许多前尘旧事的记忆豁然明晰。
他们猛然想起来,百年之前随云山上的仙君名号玉珩,而非明烛。
青衣仙人仗剑策马,穿云过海,曾以玉尘长剑斩尽天下邪魔,也曾落下九道禁制封禁魔渊不见天日。
七年前玉珩仙君以身合道,是那魔头千忌自魔渊血海中爬出,为仙君收尸骨,塑金身,将已死之人从无尽地狱拉回人间。
……
待那些真实的回忆慢慢消化,取代了虚幻的假象。
众人早已一片呆滞。
剑宗之人尤甚。贪狼,琉璃仙等人慢慢回过神来,顿时如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从头凉到脚。
而温珩看了他们一眼,想起来什么, “对了,还有些事,正好趁今日人齐告知诸位。”
他手指拢了拢。
就似是什么不容置喙的召唤。
贪狼腰间的乾坤袋剧烈抖动起来,几息之后,砰得炸裂开来,里面一道白光闪过。
温珩手中化出一面银纹宝镜。
宝镜震颤着,在仙人的驱使下不得不乖顺地露出缕缕光影,在随云山上方辽阔的天空中投射出一幅幅清晰的画面。
生动真实,惟妙惟肖。
那是剑宗九峰的一些平平无奇的日常。长老们授艺育人,弟子们练剑习武。
可是画面陡然一转。
那是几个璇玑峰的大弟子在围殴一个瘦小年幼的小弟子,拳打脚踢,口中还骂着“狗杂种” “死废物”一类。
日复一日,那个小弟子不堪欺凌,举身跳了枯井。
若是只到这里,大概仅仅算得上“骇人听闻”。
再然后。
死了人,事情闹得太大,那几个大弟子要按门规受罚。
本该二十惩戒鞭打碎筋骨,打断经脉,罚他们戕害同门,草菅人命。
可画面一分为二。
左边是夜深人静,戒律堂几道人影发出窃窃笑声,戒律长老餍足地接过几箱金银灵石。
右边是善恶台审判行刑,二十惩戒鞭看上去狠戾无情,实则只堪堪打破了一层血皮,无足轻重。
善恶台上,逝者坟前。
他们故作羞愧地低下头发出哭泣声音,可无人看到的地方,脸上哪里带半点眼泪,分明只有轻松得意的笑容。
那些笑容定格,光点一凝一散,画面变了。
红烛帐暖,烛光旖旎。一阵阵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不绝于耳。
女子媚眼如丝, “别闹,下回你家那个凶婆娘又要来找我的麻烦了。”
“她哪里比得上你的一根头发丝?待我寻个机会彻底把她踹开,我们往后的日日夜夜都长相守。”
男人低声笑道, “嫂嫂,你也叫我一声好哥哥来听听……”
场景太暗,看不清一男一女的脸。
可是那两人的声音却分外耳熟。
贪狼与琉璃仙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尤其是琉璃仙,近乎当场晕厥。
画面又变,成了一片湛蓝色的海洋。
和之前显露出来的画面相差无几,前半段,是郁明烛堕魔杀戮的惨状。南海圣子与他同归于尽,将他死死钉在了礁石上。
先前人们都说这魔头命大,竟然死里逃生,又卷土重来。
如今才见后半段陡然一转,照在了“郁明烛”逐渐融化的脸上。那张脸在海水中褪掉一层假面,赫然变成了剑宗璇玑长老的模样。
不停变换的画面还有许多。桩桩件件,都像是把剑宗之人钉在了耻辱柱上。
这是世人不曾得见的剑宗,被覆盖在赫赫声名的名门正派下,阴暗的那一面。
场面一度十分安静。
随云山巅聚集了人间所有宗门,此时此刻,皆抬头注视那些难以描述的画面,看着万生镜将不为人知的龌龊揭露眼前。
而最终,点点光影交织——
那是以璇玑长老为首,剑宗九峰数十人暗中饲养邪魔,取其魔丹以助修炼的画面。
他们贪婪地吞噬着魔丹,连自己身上早就溢出丝丝缕缕的魔气也浑然不觉。
几经闪动,定格于一张张餍足而扭曲的面容上。
空气如同凝固,一片压抑的寂静。
终于有弟子艰难开口,难以置信地问, “长老,这些……这些都是真的?”
但其实无需回答。
万生镜乃上古至宝,能将过往之事显露于人前。他们要如何否认,如何辩驳?难不成说这些都是假的,都是万生镜污蔑他们?
简直荒唐!
几个长老的脸色变了又变,越变越难看。
饶是如此地步,仍旧有人自不量力,愚昧不堪。
贪狼长老咬牙道: “就算我宗有诸多龌龊,这最多算是……算是门风不严!是我等宗内事务!轮不到外人插手来管——”
完没说还,就被打断。
“那依你看,我可有资格管一管吗?”温珩淡淡看向他。
剑宗之事轮不到外人插手。
那亲自创立剑宗九峰的玉珩仙君,可否有资格来管一管剑宗之事?
贪狼的脸色一僵, “你……”
直到这个时候,他对上温珩的目光。
那是一双极沉极冷的眸子,在漫长岁月的无尽杀伐中锻就的寒冽。
仅仅是被看了一眼,他忽然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他才恍然大悟,醍醐灌顶似的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已经不是先前那个软弱可欺的废物弟子。
这是玉珩仙君!
是可凭一己之力开天地,战诸邪的玉珩仙君!
他忽然自心底生出一股彻骨寒意,浑身不由得颤抖起来。
有不少弟子接连回过神。
“仙君!纵然几位长老罪孽深重,可这些年对剑宗劳苦功高,您就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
“仙君慈悲为怀,何不高抬贵手!”
“阿弥陀佛!”大悲寺的广慈主持忽然双手合十道: “仙君,此事实乃贵宗内部事宜,我等不宜插手,可大敌当前,这个魔头可是想把魔渊翻到人间来!事关天下苍生,仙君您难道不该先诛杀邪魔?”
于是众人纷纷想起来。
有不少百姓觉得,玉珩仙君良善正义,管得了剑宗之人,却总不会对他们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动手。
于是纷纷指指点点地责怪道:
“大敌当前,仙君不该本末倒置。”
“早有传闻说随云山的玉珩仙君与这魔头有断袖之癖,纠缠不清……”
“别是玉珩仙君为了救这魔头,故意颠倒黑白的吧?”
郁明烛忽然又成了众矢之的,这回还拖上了温珩一起。
无数的唾骂声和指责劈头盖脸砸下来,他恍若未闻,定定看着几步之外的仙人。
随风传来一声轻叹, “何为本末倒置,何为颠倒黑白……”
人群忽然就安静下来。
玉珩仙君垂着眼缓缓道, “诸位说得对,逆天而行,属实罪无可恕。”
“我曾与人约定,无论世人非议此身生死,都愿与之同往,如今……只怕是要毁约了。”
“此事因我而起,自然也该由我亲自结。”
他说一句,郁明烛的心就凉一分,到最后几近于绝望。
跟前仙人衣袂纷飞,如同百年前一样一点温度都没有。他好像将一块石头揣在心口处最炽热的地方,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没有将其捂热半分。
郁明烛忽而释然了,甚至有点期待,亲手杀了他,撇清关系,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从此继续做他高高在上的玉珩仙君。
温珩忽然将长剑一立,直掼地面。
纯澈汹涌的灵力四泄而出。
霎时间,天空雷声滚滚而落,闪电在云层之间穿梭不定,天空变成一片血红之色。
无数剑气纵横交错,忽而变成贯穿天地的九柄剑影,分立九峰之间。
众人甚至尚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就见九道剑气从天而降,劈开一道道深渊。
“吾以吾血祭此阵,吾以此身破天门,阵开!”
百年之前的阵法是为了将魔渊镇压于地底,而如今,则是将它带回人间。
天空中血色的云层翻涌成一片,就像一只眼睛,怒目而睁注视着人间。
温珩能感受到强悍的威压从天而降,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在跟他抗衡着,浑身近乎撕裂。
周围惊叫声怒骂声响成一片,有人在四散而逃,也有不少人想来阻止他,又被凶悍的灵波挡在外围,寸步不得靠近。
仿佛一切都在混乱着。
而玉珩仙君屹立在这些混乱的中心,无坚不摧。
这一次天道要罚就来罚他,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亦由他一己承担!
……
万千纷飞剑影之中,那道单薄的青影直起身,朝善恶台正中被捆缚的邪魔走了过去。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终于近在眼前。
玉尘长剑划出最后一道剑气,锵然斩断了那三重缚魂锁,十二道蚀骨钉。
温珩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已经承受不住了,刚才那一道剑气是他的极限。
在郁明烛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脚下一错,跌进了郁明烛沾满血腥味的怀中。
郁明烛惶然低头,看着那浅色的唇渗出一道血线,指尖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想去帮温珩擦一擦脸上的血,却忘了自己身上手上的血更多,这么一擦,反倒沾了更多污血上去,将那张清隽冷淡的仙人面弄脏得脏污不堪,顿时手足无措。
“为什么……”郁明烛从没这么害怕过,怕得一切理智都不知所踪。
他早就做好了祭阵的准备,所以才将宁渊留在温珩身边,护着温珩回魔界,再不济去南海躲一躲也好!
为什么温珩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郁明烛低吼, “我明明让宁渊带你走的!这个废物,每次看人都看不住!”
温珩忍俊不禁, “莫要迁怒他,是我自己要来,他拦不住。”
又轻声安慰着: “别难过,没有那么疼……”
“我不信!我不信!”郁明烛惶恐地抱紧他, “温玉生,以后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了!”
这个巨阵是他做的,他怎么可能不清楚其中威力!
经脉俱断,骨肉消碎,如果不是随云山作为玉珩仙君的道场,帮他消解了一部分威压,只怕如今连这一具肉身都被挫骨扬灰了!
温珩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脸,但是眼下实在连抬一抬指尖都十分费力,一旦用力,就不由自主又连咳出几口掺着肺腑碎片的污血。
郁明烛察觉到他的动作,赶忙握住那只手扣在自己脸上, “玉生,我再也不闹了,再也不逼你,不跟你发脾气了!我什么都不奢求了!玉生,你……”
他顿了一下,如同悲痛至极,哑着嗓子艰涩道: “玉生,你别不要我……”
他们近乎没有察觉到,一片阴寒的杀气自身后笼罩过来。
琉璃仙怀抱琵琶,一双美眸里全是阴毒之色, “魔尊千忌,玉珩仙君,原本大家各吃各的,不好吗?你们为何总要与我们作对,把我们从那高台之下拽下来,与你们有什么好处!”
说到最后,几乎是歇斯底里的怒吼。
可是那两人一个理她的都没有。
温珩是实在太累了,懒得反驳这番荒谬之言。
郁明烛则是压根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琉璃仙的表情狰狞了一瞬。
她五指一拨,弹出一道梵音。
郁明烛习惯了戒备,以往每次遇到威胁都会下意识在第一时间祭出杀招,后来改成了在第一时间护住温珩。
眼下,即使他也魔丹干涸,浑身伤痕,他依然是下意识侧了侧身,想要将那道梵音尽数挡在自己背上。
可是在那之前,已经有一道身影站在他们身前,挡住了琉璃仙的音浪。
陆仁嘉眼底悲痛万分, “师尊,刚刚那些……都是真的吗?”
琉璃仙面色一僵,但仍旧维持着表面的威严, “是真的又如何?魔尊千忌罪孽深重,万死不惜!玉珩仙君助纣为虐,与魔为伍,我剑宗九峰自当将其一起诛杀!”
她逼问: “为师要诛杀邪魔,陆仁嘉,难不成你也与他们沆瀣一气,要拦为师?”
卷地的风云之间,缥缈峰的弟子仿佛自动分成了两派。
一路跟在琉璃仙身后喊着诛杀邪魔,另一路如陆仁意陆仁冰则毅然站在陆仁嘉身侧,将善恶台严严实实护了起来。
陆仁嘉闭了闭眼睛, “师尊,您素日教导我们恪守本心,除魔卫道,但弟子觉得,本心不该是为了一己私欲去祸乱生灵,我们要守卫的也绝不是这样害人利己的道!”
琉璃仙嗤笑, “他是魔,魔算什么生灵!”
“那南海鲛人呢?南浔城里的无辜百姓呢?还有温师兄……”陆仁嘉顿了顿,改口, “还有玉珩仙君呢?他们难道不算众生吗?”
琉璃仙没耐心了, “滚开!让本尊杀了他们,之后再收拾你们这些逆徒!”
陆仁嘉的拳头紧了紧, “师尊,恕弟子难以从命。”
这个时候,数不清的魔兽已经从地裂中爬了出来。
他们像是带着十分明确的仇恨,朝着这边源源不断地扑过来,活的踩着死的,从层叠尸体上踏过来也在所不惜。
琉璃仙咬牙,也顾不得许多,几道琵琶音打过去,都被陆仁嘉咬牙硬受了。最后一道过于猛烈,若是打在身上,多半要打碎五脏六腑。
陆仁嘉不得不祭出琵琶,回了一道音波。
两道音浪撞在一起,掀起一阵罡风,将周遭草木吹得低伏。
“陆仁嘉!你的琵琶是本尊教的,如今你竟敢反过来对付本尊?”琉璃仙气得柳眉倒竖。
琉璃仙身后的缥缈峰弟子们也忿忿不平: “陆师兄,你要欺师灭祖吗?”
“我们缥缈峰没有你这样助纣为虐的弟子!”
也有些弟子劝道: “师兄,回头是岸!”
陆仁意和陆仁冰拧着眉,纷纷担忧地看向他。
陆仁嘉支撑不住似的,身形晃了晃。
他深吸一口气, “师尊说得对,弟子的本领是您教的,不该用这些本领来对付您。”
琉璃仙眸子里闪过几分得意, “既知悔过,还不让——”
忽然,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陆仁嘉将琵琶一立,半跪下去,将右手按在琵琶边的地上,左手一翻化出一截短匕。
他沉声道: “您教授的招式,今日弟子悉数还给您!”
音落,短匕裹着寒风依次刺下,毫不犹豫地挑断了五指的筋脉。
筋脉并非只有一段,所以他一刀一刀扎入手中,直到整只右手都变得血肉模糊。
琉璃仙错愕喃喃, “你疯了,你怎么敢……”
这个弟子是她门下最有天赋的一个,更是她真心爱惜过的,爱他天赋异禀,惜他勤勉刻苦。
唯独遗憾他秉性方正,方正太过竟成了执拗。
陆仁嘉身后的弟子们也心有所感,一排接着一排跪了下去,自毁五指筋脉。
那场面过于震慑人心,以至于刚才喊打喊杀的缥缈峰弟子都安静下来,好像那匕首也扎在了他们的手上似的,不寒而栗。
陆仁嘉跪正,用血肉模糊的手撑着地,朝她磕了一个头。
“多谢师尊教诲之恩,今弟子自请逐退师门,从此师徒之情恩断义绝!”
琉璃仙忽而自心底生出一阵茫然,原本要将这些逆徒好好收拾一顿的念头全都熄灭,转而成了难过和惶恐,甚至……隐约的几分后悔。
为何会这样?
是不是她真的做错了什么?她也只是为了提升修为,杀了些死不足惜的邪魔而已。
她从没害过人的!
怎么可能有错?
……她错了吗?
直到贪狼长老踏着灵云落在她身边, “你在犹豫什么?为何还不动手!”
琉璃仙转头看他,喃喃道: “我没做错,我一定没做错,我早日飞升成仙,才能更好的庇佑苍生百姓,我怎么可能会错……”
贪狼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转身拔剑而出,对陆仁嘉喝道: “滚开!一群蠢货,自毁经脉还想拦住我们?”
乐修废了手,连弦都拨不动,相当于彻彻底底将前半生的努力修炼付之一炬,这种痛苦远非常人所能忍受。
在贪狼眼里,这么几个约等于废人的弟子简直不值一提。
他拎着剑,正不耐烦道: “再不让开,我替你们师尊清理门户!”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口哨,挑衅似的,轻佻地拐了好几个弯。
“老东西,忘了还有我们了?”
贪狼一滞,错愕地回过身。
眼前是浩荡成群的北昭战马,和弟子手中闪着寒光的长刀。
压迫感十足。
贪狼忽然双腿一软, “你…你们也要反?!”
“反什么反,”崇炀肩抗长刀,不屑道, “老子就没和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禽兽站一边儿过。”
下一秒,长刀裹着罡风席卷而来。
近乎霎时,这里便成了另一片硝烟战场。兵戈刀剑交响声震耳欲聋。
陆仁嘉身侧有一道飒沓马蹄声疾速掠过。
他抬头,恰好看见崇炀超这边露出一个狂肆笑容。
“大恩不言谢,往后别再不自量力跟我们北昭抢东西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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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凑合过吧,也不能离
祸止一百二十七年。
玉珩仙君以自身仙力为祭,亲手破九峰结界,剑斩九峰峰主。魔尊千忌位临帝君,奉玉珩仙君于后位,成一代旷古奇闻。
午后阳光正暖。
青衣仙人坐在窗前晒太阳,随意支着下颌,满面慵懒倦意。
珠帘一阵作响。
玄色身影缓步走了过来。
郁明烛落坐在侧,信手一揽,将他揽入怀中,埋入染着花香的肩窝深深吸了几口气。
温珩似是被吓了一跳,微微一颤。
郁明烛笑问: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温珩摇头, “今日议事结束得好早。”
郁明烛嗯了一声, “那些魔首烦得很,天天不是劝我打这个宗门报仇,就是撺掇着杀那个道僧雪恨。”
“他们在地底下关太久没见过活人,都憋疯了似的争强好战。”
“我稍微发了发脾气,把他们糊弄过去了。”
魔尊千忌将魔渊翻过来只是个开头,如今也有如今的难处。世人心中的成见始终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千百年来,被视如洪水猛兽的邪魔突然说:我们改邪归正了,我们想与你们和平共处。
这话谁能轻易信?谁敢轻易信?
郁明烛管得了他手下的人魔不去侵扰百姓,却管不了百姓对无禁城始终避如蛇蝎。
江南一带甚至建起一座新城,名为临丹阙,声称与魔尊千忌势不两立,许多宗门与百姓都举家举户搬了过去。
郁明烛自他身后搂着他,将下巴搁在他肩窝里。
“不说这些了,一大早上听他们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玉生陪我再睡一会。”
魔尊千忌如今凡事亲力亲为得很,尤其是与温珩有关之事,从不假手于人,似乎很是自得其乐。
待他理好软枕与床褥,却见温珩仍然坐在原处。
“玉生?”他轻唤了一声。
温珩眼底一闪而过的迟疑,缓缓起身,朝着这边走过来。
郁明烛总觉得他这副模样有些奇怪。
就像是眼盲之人,走路时总会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茫然,于是不由自主将脚步放到了最轻缓。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温珩已经到了他身前,还朝他伸出了手。
这么主动的时候可不多见。
郁明烛受宠若惊,赶紧去接,连带着将之前的不寻常也暂时抛之脑后。
他将温珩拥入怀中,两人缩进锦被。
温珩这幅模样看起来极为乖顺,半张脸被锦被盖着,只露出清隽如玉的眉眼,微微耷垂,如同一只慵懒困倦的狸奴。
郁明烛在他额角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快到新年了,我给宁渊他们放了休沐假,我也可以趁这段时日多陪陪你。”
温珩懒懒应了一声, “要怎么陪?”
郁明烛想了想, “南浔城有灯市,要不要去看?”
……
两人如今身份不同,再到南浔就需得易容乔装了。
郁明烛让宁渊给他改了一张不那么引人注意的脸。温珩不喜欢假面糊在脸上的憋闷,干脆又戴了副银丝面具,遮住半张脸就算糊弄过去。
这一日正值新岁,下午的时候街道上还没什么人。
到了傍晚,家家户户点起灯笼,喧闹的灯市绵延整条南浔街道,暖黄色调铺满了人流如织的街头。
南浔城中横亘着一道窄河,再晚些到了子时钟响,南浔百姓会沿着河畔齐齐将莲花灯推入河水。
那个时候,明亮炽热的灯线绵延在河面上,遥遥无尽地延伸向夜色天边。
温珩在街市上逛得累了,懒懒地坐在河边的长椅上休息。
他们这个地方没有灯火,拢在树后一片阴影里。
郁明烛趁机亲了亲他的唇角,低声问: “长椅冷不冷,坐我腿上?”
温珩微诧,摇头: “大庭广众,像什么话?”
郁明烛: “我怕你冷着。”
温珩: “我又不是瓷娃娃。”
郁明烛: “你在我眼里跟瓷娃娃差不了多少。”
现在的温珩废去一身灵力,不说跟以前玉珩仙君的仙骨比,就算跟个肉体凡胎的百姓比,也显得格外体弱畏寒。
赶上这样天气凉的日子,经常手脚都是冰的,要时刻抱着暖炉或让郁明烛揣进怀里,才能稍微暖上几分。
但是眼下,温珩坚决拒绝坐他腿上。
郁明烛只好将温珩的手合握在自己掌心里,用灵力帮他暖一暖。
温珩被人捉住双手,便百无聊赖晃荡着腿,恰看到自己的锦靴尖上沾了些河边的污泥。
他本来想俯下身去擦一擦。
但他一动,狐裘就松了,好容易捂出来的几分暖和气被寒风一吹,登时散了个干净。
“阿嚏——”
郁明烛眼疾手快地把他按回长椅上,道: “我来吧。”
虽是暗夜,但不远处的街道上还有不少行人。
郁明烛不便用灵力,就真的俯身蹲在他身前,拿软帕沾了些河水一点一点仔细擦弄。
让一个矜贵非凡的帝君,蹲在他身前亲手擦靴上泥灰……
显得他多恃宠而骄啊。
温珩耳垂有点发红,微缩了缩腿: “你怎么不把我供起来?”
郁明烛抬眸瞅他一眼: “有什么好羞的,如今我们成婚了,我是你名正言顺的夫君,你有什么事不能随意使唤我?”
温珩很没良心冒出个念头,成婚了,但洞房夜还没成礼呢。
而后又觉得自己实在太缺德,专挑人短处,便心虚地拧过头去,假装是在看街上热闹的花灯。
看了一阵,温珩拽了拽他的衣袖,理直气壮开始使唤人: “我想吃那个。”
他朝街边卖山楂雪球的摊位抬了抬下巴。
魔尊千忌果然被使唤得很高兴,欢欢喜喜地讨了个吻,又帮他掖了掖狐裘,去帮他排队买雪球。
摊贩前大多是些十来岁孩子,举着银钱吵嚷要买雪球。
他们举起手来才堪堪能及郁明烛腰际,便显得郁明烛站在其中格外惹眼。
温珩望着那一幕,唇角不禁弯了弯。
……
卖山楂雪球的换成了个小姑娘,年岁不大,和之前那老人于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多半是老人的孙女。
她依次给小朋友包好黄纸包,忽而感觉身前站定一人,拢下一团阴影。
她一抬头,是位五官端正的公子。
“要一袋山楂雪球,多谢。”
姑娘心神一恍。
这人站在她跟前,恰遮住了头顶上一片灯光,身姿挺拔修长得过分,声音也是极低沉好听的,如同春日浸了花香的酒酿。
甚至让她恍惚间觉得,这样的气度,与这张平平无奇的脸实在不够相配。
“姑娘?”
“啊?哦,客官稍等!”
她回过神,匆忙将一个纸包递过去,又不禁想跟这人多说两句话。
便微红着脸,旁敲侧击: “公子是给家里孩子买的吗?”
那公子一怔,坦诚摇头, “我是为道侣买的。”
姑娘本来见他摇头,心中还生出几分欣喜,下一秒就听他说是给道侣买的,顿时又觉得失落。
但她也没失落多久,大大方方地笑了,由衷道: “您的道侣真是有幸,祝你们幸福圆满,白首如新。”
郁明烛眼底生笑,颔首, “借你吉言。”
说着,往宝葫芦钱筒里放了几枚铜钱。
在收回手时,他不动声色将广袖一抖。
啪嗒,一枚银锭暗中落了进去。
声音被街市热闹压在下面,并不惹耳。
待走出去好远,他才听见身后姑娘喜出望外的惊呼。
郁明烛想起那句幸福圆满,白首如新,眼底不禁又漾出几分笑意。
幸福圆满,白首如新。
真好听的几个字,比他听过所有的阿谀奉承都要让他由衷欢喜。
魔尊千忌揣着山楂雪球美滋滋地穿过人群,回到河边。
却在看见空无一人的长椅时,陡然凝住了笑意。
人呢?
他茫然地往四周看了一圈,甚至还退了几步,左右张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
但是肯定没错,那张长椅上甚至安安静静搁着一只熟悉的暖手炉,眼下已经凉透了。
“……玉生?”
郁明烛试探地叫了一声。
无人回应。
河岸边空空荡荡,了无人迹。
“玉生,别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快出来。”郁明烛声音的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知道我最怕这个,别这样捉弄我,好不好?”
“玉生……”
暗夜之中,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河边,身影显得茫然失措,甚至带着几分可怜的意味。
怔愣了半晌,他才猛地想起来,赶紧捏出一只灵蝶, “去找!快去!”
但是那灵蝶在他指尖盘旋一圈,又落了回来,就好像难以在人世捕捉这一丝气息。
许是郁明烛在那站了太久,找人的意思也太明显,不远处街市上一个卖花环的阿婆慢慢走过来,拍了怕他的肩。
郁明烛回过头。
好在天色已经黑暗一片,阿婆也上了年岁眼神不太好,所以没能看得清楚郁明烛猩红的双目和那眉宇间滔天的阴戾寒煞。
阿婆问道: “是不是孩子丢了?方才桥上响了钟,人们都往那边去选河灯了,许是孩子天性喜欢热闹也跟着人群上了桥,你往那边找一找。”
郁明烛眸光亮了亮,正要抬步,却忽然又犹豫, “可我若走了,他回来会不会找不到我……”
“去吧去吧,老婆子我在这帮你看着。”阿婆摆了摆手,拎着一篮花环坐到了长椅上, “在哪做生意不是做啊。”
“那就多谢您了!”郁明烛也没时间再多犹豫,疾步往青石桥的方向而去。
南浔城的风景其实很好看,红砖黛瓦,水波画船。青石桥上人群熙熙攘攘,各式各样的花灯繁华耀眼,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唯有一道身影逆着人群,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点点变凉。
有好几次,郁明烛都喜出望外地觉得自己找到了。
可是走上前去,却又失望地发现那只是一点相似的身形或者衣裳颜色。
失望积攒得太多,到后来,他连一点欣喜都不敢生出,只是麻木地走在人群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去看身侧经过的每一个人。
他想,怎么会这样……
怎么离开那么一小会,人就不见了呢?
温珩现在连灵力都没有,能跑到哪儿去?
还是说……
那一瞬间,郁明烛忽然浑身冷一下了,从心底滋生出一股寒意和恐惧。
他宁愿温珩是主动离开的,也不敢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桥边某一处忽然哗啦围过去一圈人。
“你们看!水里有东西!”
“那是什么?一件衣服吗?”
“不对,那好像是个人……”
一瞬间的寂静后,有人尖声叫道: “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郁明烛机械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在散开的水波里看到一件白色的狐裘。
不知道已经在水里浸泡了多久,一点声息都没有,静静随着水流飘动。
那一瞬间,如坠冰窟。
桥边围着的一群人还在惊恐喊叫,忽然感觉一股风贴着身侧掠过去。
再然后,扑通一声,水面又散开一片水花。
有人颤抖着手指着水面, “又…又跳进去一个?!”
但后面跳进去那个显然水性极好,短短几息之间就扯着那白色的狐裘上了岸。
于是一群人又哗啦围到了岸边。
他们这时才发现,后来主动跳水救人的是个英俊公子,湿漉漉的玄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饱满流畅的肩背肌肉。
那人身上脸上湿成一片,有人给他递帕子,他也来不及接,只顾得上匆匆将那狐裘一抖,抖出里面的人来。
是个半大少年,呛了水,在地上止不住地咳。
“多谢公子,咳咳…救命之恩,我乃,咳咳咳……乃富商之子,定要厚金以报……”
后面的话郁明烛就都听不进去了。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人群之间,极其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墨黑的发梢上还在淌水,水痕顺着额前流入眉眼,眼睛里顿时一片灼烧感。
旁边一只手递来干帕: “擦擦。”
“不必。”
“吹了风会着凉的。”
“我说了不……”
郁明烛猛地僵住了。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动作甚至带着几分好笑的僵硬。
跟前,温珩正一脸关切地看着他。身后是灯影幢幢,行人交织。
温珩浑然不知郁明烛心中大起大落,极悲极喜,只是在劝说无果后,正要伸手帮他擦一擦脸上的水迹时,陡然被一把拥入怀中。
郁明烛紧紧抱着他,力道大得可怕,像是恨不得将他揉进骨血。
“你这是怎么了,”温珩轻微地挣了挣, “嘶,轻点,你勒疼我了。”
但郁明烛仍旧紧紧抱着。
温珩听见他压抑着,轻轻抽泣声。
温珩一怔,总算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明烛,你以为落水之人是我?”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温珩安抚似的拍了怕他的背。
郁明烛嗓音嘶哑,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温珩哭笑不得, “怎么会?”
郁明烛继续控诉, “我买完山楂雪球,回去找你就找不见了,只剩一盏手炉。”
“我叫你叫不应,放灵蝶也不管用,有人说你来了桥上,我又在这边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紧接着,就听见有人落水……”
郁明烛抱着他的力道又紧了紧, “玉生,我那个时候好怕,我甚至宁愿你是不要我了也不想你出事。”
温珩张了张口,惊诧: “可我在手炉下给你留了字条啊,你没瞧见吗?”
那时候刚巧赶上桥头开灯市,熙攘的人群从西面八方全围过去挑花灯。
他怕去得迟了,就抢不到好看的了。
恰好街边有卖楹联的,他便借来纸笔,写下:我去买河灯,很快就回来。
字条就压在手炉下面。
他还以为很显眼的。
郁明烛哑口, “我当时还以为……”
他当时还以为温珩连手炉和他,一起都不要了……
更何况他急着找人,哪有心情去看区区一个手炉底下压了什么。
这么想着,郁明烛眉心微微蹙起,抿起薄唇。他眼底还压几分浅红,湿漉漉地看过来,显得十分委屈。
温珩很难不心软。
他用干帕一点点擦郁明烛脸上的水, “我错了我错了,不该不亲口跟你说一声就走的,以后绝对不这样了。”
听见以后两个字,郁明烛好受了一些,低声问: “你以后都不这样了?”
“我保证。”
“都不离开我?”
“不离开你。”
“有什么事都跟我说?”
温珩动作微滞,轻轻嗯了一声。
郁明烛眼底染笑,很不要脸地得寸进尺, “那你以后都会对我很好吗?”
他想哄着温珩多承诺几个“以后”。
温珩无奈地顺应, “会的。”
擦了一阵,干帕都成了湿帕,郁明烛还是跟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好在他体质特殊,不必担心因此而受凉。
温珩猛地意识到: “你不是有灵力吗?自己烘干就好,何必要我一点点擦干。”
郁明烛眼尾一撇,仿佛十分不可置信, “你刚才还说以后都会对我很好的!”
温珩: “……”
郁明烛失落: “到头来,连为我擦一擦水都不愿吗?”
温珩: “……”
很有一种以后都会被这几句话道德绑架的预感。
温珩脸一木: “我能收回刚才的话吗。”
郁明烛摇头, “不行,我已经听见了,记住了。”
温珩只好任命耐心地给他擦水,心想凑合过吧,反正也不能离。
好在郁明烛也没真幼稚到那个地步,知道催动灵力烘烤着身上的衣裳。
大约只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人就干干爽爽地站在了温珩眼前,只剩乌发还带着两三分潮意。
温珩暗暗庆幸总算把人哄好了,不敢在之前的话题过多停留,拉着郁明烛到河边,预备子时钟声敲响时,一起放莲花灯。
放灯前要将心愿写在纸条上,纸条折上三折塞入花蕊,花灯顺着河水漂得越远越好。
郁明烛拈着毛笔凑过来, “玉生,你写了什么?”
温珩捂住, “不能给你看。”
郁明烛不满: “为什么不能给我看?你刚刚说了以后……”
温珩及时堵住他的话头,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郁明烛抿唇盯了他一会,让步道, “好吧,那等你写完,我们一起选个好位置放灯。”
温珩含糊着应了一声,把他推走。
这时候的夜色已经极黑,就显得南浔城整个坐落在煌煌明亮的灯火中。
河边街头聚集无数百姓,嬉笑欢乐声交织成一片盛世太平。
“咚——”
远处传来悠扬撞钟声。
那一时刻,桥头岸边的人们一同将莲花灯推入河水。
整条河的灯流在暗夜中破开暖黄色的长线,蜿蜒着看不到尽头。
郁明烛合手闭目,将方才塞进花灯的心愿又暗暗念了一遍。
他是邪魔,本不信神佛庇护,眼下算是生平头一次如此虔诚地拜神祈愿。
他念完,睁开眼睛,却见温珩闭着眼睛,还在许愿的模样。
而跟前温珩的那盏花灯因逆着风向,又被推回了岸边,挤在几段湿树枝中挣扎。
郁明烛想要把花灯救出来。
结果他刚伸出手去,上面的纸条被风一卷,恰落在他手心里。
半开半合,十分诱人。
郁明烛短暂地迟疑了片刻:能看吗?
玉生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但这也不是我主动要看的,这是它自己跑过来的,是天意要我看……而且“说”不出来的不灵,我这属于偷看一眼,不作数吧?
只看一眼。
这么想着,他指尖轻轻一拨,将纸条展开。
——郁明烛岁岁平安。
几枚小字清隽飘逸,落在宣纸上煞是好看。
但是内容很让人不满意。
郁明烛拧了拧眉,用余光瞄了温珩一眼。
见没被察觉,便胆子更大地将纸条摊在掌心,另一只手指尖凝出一点灵力,凭空划了几笔。在那行小字的旁边又额外加了三个字。
——郁明烛和温珩一起岁岁平安。
嗯,这样才对。
郁明烛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这样总算顺眼了些。
他及时在温珩睁开双眼之前将那纸条塞了回去。
待温珩凝眸望去,莲花灯正顺着水流飘飘荡荡,缓缓没入灯流。
周遭人群的喧闹声更加热闹,又好像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似的,明明就在身边,却听不真切。
“嘶——”
郁明烛忽然倒吸了口凉气。
温珩被打断思绪, “怎么了?”
郁明烛懊恼: “先前我来桥上找你,怕你回去长椅那边反而错过,便让一位卖花的阿婆在那里帮忙看着。”
温珩一惊, “那咱们快点回去说一声,再谢谢人家。”
“好。”郁明烛起身,拉起他的手,逆着人群穿行过去。
温珩跟了两步,便甩开他的手, “你先去,我慢慢走。”
郁明烛盯着他,欲言又止。
温珩笑了笑, “我不会走丢,你快去,别让人家再等太久。”
郁明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前在他腕上用灵力系了一条红绳,连着自己的手腕,别人看不见。
温珩便顺着河边缓缓漫步。
他的关节处传来一阵阵的酸涩僵硬,只有用这种缓慢的速度,这种看似悠闲的姿态,才能勉强不露出破绽。
他们刚才为了放河灯,专门往上游走,如今回来下游,就显得行人格外稀少。
只有河中的灯流与他同向。
温珩眸光一滞,落在某一点。
恰好看见一只被水打翻的花灯。精致又华美,底下缀了一段火红色的丝绦。
好像是郁明烛的那一只。
温珩迟疑了片刻,走到河边,顺伸手将那只花灯捞了出来。
这么一看才发现,里面的纸片不是一张,是三张。
那么窄小的花瓣缝隙里,居然贪心地硬塞了三张纸条。
——愿人间少疾苦,多安宁。
——愿玉生顺遂康健,喜乐无忧。
——愿我与玉生幸福圆满,纵白首,亦如新。
后面两张都被水泡湿了,洇出一团难看的墨色,只能勉强辨认字迹。
也就在这个时候,温珩眼睫微微一颤,上面落了一点冰凉。
紧接着是眉际,鼻尖,唇边,都察觉到轻微的点点凉意。
他抬头望了望夜空。
下雪了。
细密的小雪落在南浔灯市,还没到地面就已消融了大半,近乎于无。
但温珩神思一恍,忽而想起许久之前,随云山的大雪纷飞。铺天盖地的银白之中,有人将一捧雪塞进他的衣领,笑着说: “骗到仙君了!”
温珩唇边不禁露出一抹笑意。
几息之后,那笑意又淡了下去。
按理说,花灯要顺流而下,搁浅在碎石岸边,等里面的灯芯烧到了尽头,就会连同整个花芯一起燃起来,将纸条也烧成灰烬。
愿望要烧掉,才能上达天听,得以实现。
可现在花灯已经灭了。
温珩抿着唇思忖了一阵,从街边放炮仗的孩童手中借来一簇火,重新点燃了花灯,将仅剩那张干洁的纸条塞进最中间的花芯里。
剩下两张湿漉漉的纸条……
他本来想扔,但又觉得不忍心,迟疑再三,还是一起放进花灯里去,跟先前那张干洁的隔着一层花瓣,不让它沾上水汽。
花灯重新入水,漂荡远去。
他在河边看了一阵,心里生出点的期许。旋即又觉得可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那盏花灯被打湿过一次,再燃起来时就显得费力。
最后搁浅在河岸时,火光明明灭灭,挣扎了数次,但也只烧掉了最里面的那一张纸条。
即使外面那两张已经干了,也无济于事。
花灯静静泡在河水中,水波逐渐宁寂,就如同落棋已成定局,覆辙难改。
可是一片寂静中,忽然岸边鞭炮炸响。
噼里啪啦的烟火四射飞溅,一簇微弱的光亮落在了花灯里。
恰有夜风吹过。
火焰陡然窜高,将整盏花灯连带两张写着痴妄的心愿一起烧成灰烬。
————————
——
第68章
do了
子时之后,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下来。
温珩走到之前的长椅边时,郁明烛和那阿婆正在捡散落满地的花环。
温珩也想上前帮忙,被郁明烛推到一边, “不用你,去旁边歇着,离河远点。”
音落,手中被递来暖炉,显然已经被郁明烛用灵力重新催热了。
温珩看向篮子里的花环,二月冬日,里面居然桃花海棠都有,不禁感慨: “您种花的手艺真好。”
阿婆叹了口气, “再好有什么用,近些年不时兴这个了,生意不好做喽。”
说着,她挑起花担,蹒跚着走远了。
走了一段路,身后忽然响起一声, “阿婆。”
转头一看,是个水灵灵的小女孩,扎着两颗圆髻,眼睛水灵得像葡萄。
阿婆惊诧, “你是谁家的孩子,大晚上的,怎么独自在街上?”
小女孩没答话,摊开手,递过来几枚铜板, “我想买一个花环!”
“哦,好好。”阿婆给了花环。
结果,再一眨眼的功夫,那小姑娘就不见了。
“怪了……”
她继续往前走。
“阿婆,留步!”
这回叫住她的是个年轻姑娘,娇艳欲滴的模样,同样递来几枚铜板, “阿婆,劳烦您帮我挑只最漂亮的花环。”
再然后,还有为心仪女子买花的书生,为家中爱美夫人买花的富商。
阿婆没有注意到,那些一闪而过的买花人会在隐入小巷的刹那化作一只火红灵蝶,翩跹着将花环衔去一人手中,而后无声消散。
不到一会,阿婆篮子里的花全没了,变成了满满当当的铜板。
直到最后一人站在眼前,阿婆愧疚道: “抱歉啊,花已经买完了,要不您明日再来?”
“我不是来买花的,”来人木着脸,竟然露出几分给了打了一百年白工的疲惫感, “我家主人想聘请您去庭院里栽植几棵桃花树,价钱好商量……”
……
小巷子里。
温珩揣着手炉,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人, “哎,你怎么发现宁渊跟着咱们的?”
郁明烛抱着满怀的花环, “他的身法都是我教的,怎么可能糊弄过我。”
温珩抿唇笑了笑,毫不留情地幸灾乐祸。
笑了一阵,温珩又正色: “是大事吗?要不要回去看看?”
郁明烛摇头: “要是大事,宁渊刚才就说了,多半只是那群地头又憋坏,宁渊被磋磨烦了,就想把我抓回去跟他们打太极。”
说着,郁明烛低声道: “我好容易放个假,和你单独相处一会,才不想这么早回去。嘘,玉生,我们快趁机悄悄溜吧。”
“好。”温珩先是应了下来,旋即又想到: “可这大半夜的,咱们去哪?”
……
外面的雪一直下,甚至有种越下越大的气势。
原先的细雪变成了铺天盖地的碎琼,连带着风也一起呼啸着冷了起来。
南浔甚少有这么冷的冬日。
迎春客栈的掌柜在桌前一边搓手一边拨弄算盘,忽然外面一阵寒风刮进来,连带着送进来两道人影。
掌柜暗道,这大过年的时节是哪个有毛病的来住客栈?
一抬头,愣了。
跟前两个人,左边的端正高大,气势迫人,右边的裹在狐裘里,面具下露出冷白的半张脸。
端正的那个怀里抱着许多花环,竟然还能空出一只手来,往桌上扣了一袋灵石。
“劳驾,一间上房,快些。”
“好嘞,一间——”掌柜说到一半,抬头: “一间?”
错愕的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你们俩大老爷们,要睡一间房?
“怎么,不行吗?”抱花的男人笑了,意味深长道: “我听说你们家客栈,历来是一家包容且开放的客栈。”
掌柜头皮发麻, “行,行……”
掌柜记好账,把钥匙递出去, “二楼右手边第一间,您慢请。”
眼见那两人走出一半,都上了半截楼梯,抱花那人居然又回过头来, “热水和干巾尽快送上来,补酒就不必了。”
掌柜: “……”
待二楼的房门合上。
掌柜喃喃道: “奇了怪了,他俩怎么比我还熟悉这套流程……”
过了一会,热水和干巾被送了上来。
笃笃两声敲门,掌柜问: “就给您放门口行吗。”
里面说, “放门口做什么?拿进来。”
掌柜犹豫: “不太妥吧。”
这是他能看的吗?
里面: “……”
哗啦一声,门开了。
掌柜下意识闭上眼睛,又小心翼翼睁眼,然后庆幸自己看见的人尚且处于衣冠齐全的状态。
开门的是方才那位抱花男人,垂眸睨了过来一眼,带着几分一言难尽的意味。
他身后,那位裹着狐裘的公子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挑着一顶花环打转。
掌柜盯着那只从狐裘中探出的手,纤弱得比花枝还惹眼,忽然觉得一阵眼熟。
但他还没来得及想起究竟何时见过,跟前,那公子默默接过了他手里的木桶与干巾,而后侧了侧身,挡住他的视线, “多谢。”
就像是狼崽子看守到嘴的猎物一样,占有欲极强。
掌柜心道,很好,这一幕更眼熟了。
……
郁明烛关了门,回来将热水舀了些到盆里,剩下的放在床边。
“别玩花了,来泡泡脚。”
温珩慢慢悠悠晃过来,却是直接赖在了床上, “不要,我好困了,要睡觉。”
郁明烛把他捞过来, “别闹脾气,睡前用热水泡一泡对睡眠好,还能缓解体寒。”
温珩被按在床榻上,褪去鞋袜,捉住脚腕压进了热水里。
他舒服得眯了眯眸子,本来挣扎着要跑,这会不挣扎了,往后一仰,懒懒地把自己摊进锦被里。
郁明烛这种伺候人的事来得心应手,手中的纤足也是瘦弱见骨的,他一只手就握得过来,脚趾如花苞一般透着淡粉。
两人私下相处时,温珩显然娇纵了很多,也没觉得不自在,甚至颇为放肆地趁擦干之后,往郁明烛肩上抵了抵。
“那你怎么办?你先前浑身湿透,得沐浴才行。”
郁明烛不恼他肆无忌惮地踢自己,但是怕他刚洗完就着凉,于是赶紧捉着他的脚腕塞进被子里, “我掐个净身诀就好,这么晚了,不折腾了。”
“不行,”温珩皱了皱眉, “河水脏,得洗。”
温珩敷衍地安抚了一句, “洗完抱着睡。”
郁明烛被他磨得有点躁,但也没脾气,只好用之前留下的热水给他擦了脸和手之后,又管掌柜要了几桶热水,在屏风后匆匆洗了一遍。
等他洗完走出来时,温珩已经蜷进被子里,睡成了暖融融的一团。
郁明烛趁他迷迷糊糊,任人摆弄,低头下去亲了好几口。
而后隔空熄了灯火。
郁明烛钻进被子,把人一搂,一道动作一气呵成。
他餍足阖眼,哄道: “睡吧。”
冬日夜里寒凉,屋里的炭盆烧得极旺,发出细微的哔啵声。
然后郁明烛绝望地发现,就跟上次一样,温珩一旦热了,睡觉就极不安分,左踢又蹬。
一会嫌这个姿势不得劲一会嫌那个姿势硌着了,滚来滚去,满床找凉快地方。
明明刚才说好抱着睡,但是现在又嫌弃地说: “你身上太热,别挨着我。”
惨遭嫌弃的魔尊千忌被这句“别挨着我”刺激得够呛,委屈又生气地咬了一会牙,暗搓搓地把自己体温调低了些。
这回凉了,要不要来抱?
果然,这人一点也没有见异思迁的害臊。
郁明烛身边很快贴过来一团暖热。
然后,郁明烛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
因为温珩也并不是抱着他就乖乖地不动弹了,而是在他怀里蹭来蹭去。甚至还嫌那一层单薄的里衣太碍事,上手剥开。
许是觉得那两块悍利的肌肉泛着凉意时手感还不错,摸完,直接把脸埋了进去。
这么相拥着的姿势,温珩低头,呼吸时又烫又痒的气息恰扫在郁明烛心口,抬头时,又恰好近乎吻住了他的喉结。
……
温珩睡着睡着,忽然感觉身边之人撤身而出,半坐起来,靠在枕上。
他迷迷糊糊问: “怎么了?”
头顶上传来郁明烛的声音: “你先睡,我冷静冷静。”
温珩被困意侵蚀的大脑并不能想明白,三更半夜有什么值得坐起来冷静冷静的。
他含糊哦了一声,翻过身去睡了。
郁明烛坐起来时将软枕挪开了一点,这会靠在上面,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硌在后腰上。
他伸手一摸,摸出一本画本子。
好巧不巧,那上面赫然印着几个大字《霸道师尊的甜宠掌中宝》。
和之前温珩压在枕下那本一模一样。
看来这是一部十分广为流传,脍炙人口的作品。
郁明烛本来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但一想到温珩曾经那么宝贝得藏在枕下,就忽然又兴趣十足。
他瞥了一眼身边安睡的人,正睡得毫无察觉。
他便小心轻慢地从中间翻开了一页,借着清皎的月光仔细看去。
然后猛然眸光一滞。
这上面画的是……
两个男人……
这本书大概是延续了这家客栈一贯的风格,被掌柜塞在枕下用作道侣合欢时助兴之用。
魔尊千忌到底不是百年之前那个青涩稚嫩的模样了,他现在不要脸得多。
如果只是几张翻云覆雨的图画,他完全做到能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把书塞回枕头下面,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是他翻开的那一页,旁边还用空白的圆圈标了画中两人的台词。
一人含笑唤“乖徒”,一人含泪叫“师尊”。
又恰好温珩翻来覆去,睡意朦胧间贴了过来。
郁明烛大脑哄的一声,一瞬间的空白。
他猛然想起,在最初那会儿,温珩并没想起来那些前尘旧事,在温珩眼里,两人该是天经地义的师徒!
那温珩当时将这本书压在枕下是为何……
郁明烛呼吸一乱,浑身血液都灼烧起来。
有些可能性光是想一想,就足以让他的理智疯狂燃烧。
可旁边的祖宗不满意了。
“你身上怎么不凉了……”
温珩不信邪似的往他身上摸。
手像只猫爪似的,收起了尖锐的指甲,只剩温热绵软的肉垫在他身上探来探去。
郁明烛被他摸得倒吸一口冷气,偏偏一只手被书占着,只能用另一只手勉强按住他胡作非为的爪子。
但这么一掉以轻心,就措不及防被一条腿压了上来。
温珩闭着眼,屈腿往上顶了顶。
“这是什么,手炉吗……”温珩迷迷糊糊地嫌弃着, “好烫,拿出去。”
“温珩!”郁明烛忍无可忍。
温珩被他突如其来的低吼吓得半醒,茫然睁开眼, “怎么了?”
顿了顿,犹豫道: “是你冷吗?你冷的话,不拿出去也行——唔!”
话音未落,就见郁明烛一个翻身,将他抵在了床上。
“温玉生,是不是我与你相处时太克制太惯着你了,你还把我当男人吗?”
温珩莫名其妙, “你在说些什——”
戛然而止。
热腾腾的“手炉”凶悍地抵在了他的腿上。
郁明烛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显然是正在身体力行地告诉他:说得就是这个。
但郁明烛紧接着就发现温珩一副呆滞的模样,跟受惊吓傻了似的。
郁明烛的心又软点。
算了。
玉珩仙君天性疏离冷淡,愿意与他同榻相拥,恐怕已经是十分喜爱后的破格例外。
两人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郁明烛不想为自己这点龌龊的一己私欲让他有半点不自在。
他正打算放轻声音,哄上几句。
就听跟前,温珩怔愣喃喃: “原来你能行?”
“……什么?”
温珩可能真的是困傻了,什么都敢说, “我之前一直以为你不行,我也没敢问,怕伤到你的自尊心。”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毕竟…”温珩犹豫了一下,说出自己的论据, “咱们在一起这么久,你也从来没……”
他越说越小声。
直到一室安静,针落可闻。
郁明烛闭着眼睛长出一口气。
怪不得,怪不得之前总跟他说些什么“做人不要有太重的攀比心”,原来是在照顾他的自信心!
该死的!
他都快憋疯了,温珩居然在照顾他的自尊心!他有个屁的自尊心!
跟前,温珩总算渐渐清醒过来,察觉到事情不妙。
郁明烛缓缓睁开眼帘,露出染上猩红的眼眸,其中是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温珩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正要从他身下钻出去,却被猛地钳住手腕。
“明烛,我们有话好好说,别——”
余下的话被猛然堵了回去。
而且这次郁明烛似乎半点让着他的意思都没有,又凶又狠,逼急了干脆什么罪名都往他头上扣。
“你躲什么?你不是早就想这样吗?”
“我何时……”温珩又惊又委屈,百口莫辩。
“每次都花言巧语的哄我,”郁明烛像是要算总账似的,恶狠狠道, “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明烛,别……”
“嫌我脏,还嫌我热?”
“我错了,明烛,”温珩压着一丝泣音,口不择言, “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嗯唔……”
恰有夜风穿堂而过,摇动满案花环。
隐秘幽暗的夜色中,一株饱满的虞美人垂了下去,恰抵在桃花上簌簌晃动。
桃花不堪重负,花叶齐颤想要逃离。
却又被夜风毫不留情地吹回了虞美人的坚硬花枝下,只能崩溃似的一口一口吐出花露。
两只花的新叶交缠在一起,如同人紧紧相扣的十指。
一室暗香浮动。
……
一夜过去。
郁明烛之前的早晨总过得太惊险,久而久之,天一亮就自然醒了,还养成了趁这个时间松松筋骨的习惯。
等他神清气爽地从后院回来,床上的人还卷着被子昏睡。
他越看越欢喜,干脆连被子带人一起搂进怀里,轻声问, “给你煮了粥,要不要起来喝点?”
温珩现在看他一眼都烦, “不喝……”
郁明烛能屈能伸: “还难受吗,我给你揉揉?”
温珩没应声,郁明烛就当他默认了,伸手覆在他的后腰上,掌心蕴了一团温热的灵力按揉着。
那段腰窄且匀称,一只大手便能覆住一半,但却绝不羸弱,能很清晰地摸到流畅劲瘦的肌肉线条。
揉着揉着就不大对劲了。
郁明烛是个失恋了将近百年的魔头,按照魔族年纪来算,应该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一大早上,刚锻炼完。
他脑海中全是昨夜温珩隐忍的呜咽,和滚烫交缠的吻。
他像个不知餍足初次开荤的狼崽子。
身下之人崩溃的地要逃走时,又被他掐着这段窄腰轻而易举地捉回身下。
郁明烛很可耻地滚了一下喉结……
……
温珩这回是真的不搭理他了,恹恹懒懒垂着眸子,捧着粥碗小口喝。
郁明烛自认理亏,只能眼巴巴坐在旁边,时不时夹些小菜过去。
这么长时间,他早就知道自己用什么眼神才能显得自己委曲求全,能让温珩心软。
窗外传来一阵人群喧闹声。
温珩如同无意似的分过去很短暂的一瞥。
郁明烛立刻支棱起来,起身走到窗边,将那木窗推开小小的一隙。
街上人群围了一圈,有人惊叫, “这不是先前醉春楼的弄弦姑娘吗?怎么成了这幅半人半鬼的模样?”
这个角度温珩看不到,郁明烛本来冷淡而漠然地垂眼看过去。可是当看清听清街上的人时,陡然凛冽起来。
风将那白色的帷帽掀起,露出里面女子腐烂了一半的脸。
“救命,救救我……”
弄弦拼命挣扎着伸出手,像是溺水之人想抓住一片浮萍: “临丹阙……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
仙哭侧殿里,屏风里中药味苦涩得刺鼻,却仍旧遮不住腐肉的腥臭味。
屏风外,妙手脸色凝重道: “她这是中毒了,内里肺腑完全腐烂枯竭,没得救。”
一刻钟之前,弄弦姑娘趁片刻的清醒道:每当有百姓进了城,临丹阙主都会给他们发一粒药丸,说能驱邪避祟,祛病健体。
于是那些百姓一边高呼临丹阙主是个心怀苍生的大善人,一边欢欢喜喜将药丸吃了下去。
然后他们就都成了腐烂而未死的活死人,无一幸免。
温珩抿唇, “自古药毒不分家,能有如此实力将整座城都变成活死人的,世上恐怕也没有几家。”
郁明烛看向妙手, “你能看到出这是什么流派的毒吗?”
“可以,细究起来,我还熟悉得很。”妙手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咬牙, “蝶谷,祝家。”
蝶谷,祝家。
祝清安……
气氛陡然静了片刻,空气形如凝固。
忽然有人来报, “尊上,外面有位姓陆的公子求见。”
郁明烛和温珩对视一眼。
郁明烛颔首: “请他进来。”
很快,外面走进来个宽肩阔背的男人。
短短数月不见,陆仁嘉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一身旧布衣,下巴上长出青灰的胡茬,风尘仆仆。
一进来,便开门见山道: “陆仁冰和陆仁意在临丹阙内失踪了。”
第69章
吵架
话如平地惊雷。
屋里几人神情皆是凝重。
温珩给他递了杯茶水, “别急,慢慢说。”
陆仁嘉一饮而尽, “一个月前,临丹阙主放出消息,说魔尊千忌欲屠杀不愿归顺佑宁城的宗门与百姓。”
“各大宗门有能力自保的还算镇定,可百姓们难免人心惶惶。”
温珩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看了郁明烛一眼,见他依旧眉眼冷淡,似乎并没因为这番话而产生什么情绪。
自从结界破开,人间各种流言蜚语就没停过。今日说魔头要屠城杀人,明日又说魔军要烧杀抢掠。
一旦千忌斩杀了哪个人或是哪只魔,他们不问被斩者是正是邪,只说,你看,他果真是个嗜杀成性的魔头,那血必定溅起三尺高。
捕风捉影也好,空穴来风也好。
事关生死,流言蜚语足够动摇人心。
谁也不想拿命去赌:一个“嗜杀成性”的魔头,明天究竟会不会真的杀到自己头上来?
陆仁嘉继续说: “不少散修收钱护送各方百姓前去临丹阙暂避。陆仁意和陆仁冰上个月进了临丹阙后,就与我彻底断了联系。”
“我进城找过,也求过其他宗门帮忙。但我们进临丹阙的时候,那里十分正常,他们两人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一点踪迹都没有。”
“我再笃定地说里面有鬼,也没人信。”
说到这里,陆仁嘉很疲惫地抹了把脸, “现在仍有五湖四海的百姓前往临丹阙寻求庇护,危在旦夕,我不知道天下还有谁能管这件事,只能试试来找你们。”
他顿了一下, “但如果你们不愿平白招惹是非,我也能理解,我再进城,总有法子能找到,总有法子拦下一部分百姓。”
……
事关重大,郁明烛以佑宁城主的身份联络其余宗门。
包括先前那几家跟随剑宗来除魔的大悲寺,无极斋,大大小小都在其列。
信纸写完,墨迹未干。
郁明烛手中握着千忌的印信,未抬头,道: “玉生,你帮我递一下朱砂泥。”
温珩应了一声。
朱砂泥……
应当是放在书格第二层里了。
他低下头,手伸到书格前,却倏地止了动作。
是在哪个位置来着?
迟疑的功夫,一只手伸过来,取走锦盒。
温珩茫然地看过去。
见郁明烛握着锦盒,含笑打趣, “这不是就在你眼前?它看见你了,你都没看见它。”
“噢……”温珩抿了抿唇,似乎也只是开了个无足轻重的玩笑, “最近眼睛不太好,总是看不着东西。”
魔尊千忌的信使即刻快马出发。
然而,几人干等大半天。
除了大悲寺派僧人装模作样回了一堆阿弥陀佛寺内静修不理俗事之外,其他几家宗门干脆连个回应都没有。
甚至有些势单力薄的小宗门,自以为天下将乱,正打算卷铺盖举家搬到临丹阙里面去。
于他们而言,一边是风口浪尖人人喊打的佑宁城,一边是素有贤名庇护百姓的临丹阙。
傻子都知道如何该选哪一边。
最后一位信使灰头土脸地回来后,郁明烛揉了揉眉心, “这些人是指望不上了,我亲自去探一探吧。”
温珩点头, “我随你一起。”
临丹阙附近有个名为杭镇的边陲小镇,他们在那随便找了家客栈落脚。
灵鹿仙车早上启程,傍晚才到杭镇。
温珩原本揣着暖炉,窝在郁明烛怀里昏昏沉沉睡了一路。
可是眼下才刚清醒一会,居然又困了,缩在被子里半睡半醒地犯懒。
郁明烛帮他掖好狐裘,柔声问: “晚上想吃什么?”
温珩揣着暖炉,垂眸思忖片刻, “想喝你煮的粥,还要桃花酥……”
说完,又顿了顿, “算了,这个时节没有桃花。”
昔日随云山的桃花经年盛放,即便冬日落了厚雪也依旧一茬一茬冒出新苞来,雪化后十里铺红。
如今随云山不再,人间找不到这个时节盛开的桃花了。
谁知,郁明烛道: “有的,你想吃就有。”
说完迎着他微诧的目光,在他唇边落下一吻,起身出门了。
……
温珩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有人轻手轻脚地卧在他身侧,隔着被子将他拥入怀中。
他费力地睁眼, “你回来了……”
郁明烛嗯了一声, “晚饭做好了,但你若是还困,再睡一会也好。”
温珩摇头, “不睡了。”
桌上一粥三菜,加一碟色泽诱人的桃花酥。
温珩拈着糕点咬了一口,惊奇道: “真的是桃花,你哪弄来的?”
郁明烛笑道: “先前趁花期收了些干花,要用的时候用温水泡开,掺上凝练的花露,味道色泽便可有七八分相似,可惜口感没有鲜花好。”
他轻声: “等以后回去佑宁,我叫人在庭院里多栽些桃花树,今年开花的时候补给你,好不好?”
温珩没应声,端起粥碗小口抿着。
桃花酥做得多,按照郁明烛对他的解,再喜欢的吃食也就吃那么一两口,剩下的就由郁明烛捡着吃。
所以郁明烛此时也同样十分随意,十分自然地捡起一块花糕咬了一口。
然后动作忽然滞住了。
他无声地抬眼,看向温珩, “玉生,这桃花酥的味道如何?”
温珩只当他是随口一问, “很好吃,很甜。”
郁明烛依旧那么静静看着他。
如果不与他相熟,大抵看不出那双漆黑如墨般的眸子里压抑的惊涛骇浪。
温珩一怔,逐渐意识到什么,放下了手里的半块桃花酥。
一阵近乎凝固的死寂。
甚至连温度都逐渐凉了下来。
郁明烛深吸一口气,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杭镇所处的位置是江南一带,饮食习惯与剑宗所在的北方颇有不同。
就例如厨房用的细细密密如棉雪一样的棉糖,而不是北方粗糙大粒的砂糖。
郁明烛不知这一点,所以在罐子里找砂糖时,实际上找到的是粗盐。
这份桃花糕咸涩难以入口。
而素来最挑剔的人吃得有滋有味,还说好吃,很甜。
郁明烛觉得自己离失控不远了,而眼前,温珩居然还迟疑着含糊,企图抵赖。
“你在说什么,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问你的身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状况的!”
郁明烛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清醒,连带着先前几次不寻常也尽数在此刻翻了出来。
“前几日我让你帮我拿印信,就在你眼前的盒子你都看不清。”
“上次在南浔城,你说花环很香,可你不知那是催熟的不合时节的花,颜色好看,却根本没有任何香味。”
“这盘桃花酥,咸得连我都吃不下去,你说是甜的,很好吃……”
“你越来越畏寒,嗜睡,我起先以为你是肉身损耗太大才精神不佳,可现在你的破绽太多了,是不是……”
郁明烛滞一下了,声音微不可查地颤抖, “是不是已经严重到,你连装都装不下去的程度了?”
温珩皱了皱眉。
那几分迟疑和躲闪就如同导火线,郁明烛瞳孔蓦然一红,一时气急,却又找不到发泄的途径,只能扣着他的后颈,气急败坏地啃咬上去。
直到纠缠的唇齿间弥漫出血腥味。
他哑声威胁, “温玉生,你说不说!”
温珩呵出一口气,如轻叹般, “是天道。”
郁明烛一怔,顷刻间,一股寒意从心底滋生, “……为什么?”
温珩轻轻道: “明烛,你想想,要将魔渊封印是的天道,你把魔渊翻到人间是逆天而行。”
“那地底下如今缺了个大窟窿,不是将剑宗九峰压下去就能填得上的。”
“是,我违逆天道,若有报应我照单全收!”郁明烛咬牙, “这与你有何干?我不用你替我!”
“不是替你,本就是我破开最后一道结界的。”温珩纠正他, “而且,我生而为补天之玉,偶得机缘化作人形,细究起来,也算是逆天而行。”
以往玉珩仙君度天劫时便是又冷又僵,五感弱化。
除非不停运转浑身灵力,泡在灵气充裕的灵池中疏通经脉,否则随时会化回一块没有神识的冷玉。
如今也是这样。
天道降罚,要捉回那块化作人形的顽玉。
所以温珩的感知越来越迟钝,从只能看到模糊的画面,到后来视线只剩一片黑暗,嗅觉与味觉接连丧失。
有时候夜里,他埋首于郁明烛衣襟中,想要努力再闻一闻郁明烛身上深邃浓郁的沉香味,却发现自己已经嗅不到任何气味。
他不难过,只是觉得遗憾。
遗憾再也看不到那人精心折来的桃花枝,也尝不出桃花糕与山楂雪球的清甜。
他承诺的,希冀的那些“以后”,终究沦为痴心妄想。
触到郁明烛惊怒交加的目光,温珩轻声安慰, “无妨,是我做错在先,种下这一段罪因,自然也该由我承担恶果。”
他这一路上都在修正他的罪过。
双生藤,桃源村,南浔城,蓬莱宫……那些因他而起的罪过被一桩桩纠正过来,如今,就只剩下这最后一件。
无论是否出自本心。
也或许一百个一千个邪魔里只有一个无辜。
那都是他百年前的罪过,难辞其咎。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玉珩仙君脸上的神情仍然是冷淡漠然,好像要死的人不是他。
他甚至要反过来,安抚似的笑一笑,对人说:无妨。
他眼见着郁明烛一拳砸过来,眼也未眨。
“砰——”
掀起的风扰得乌发微晃。
郁明烛的拳贴着他的侧脸砸进墙壁,砸出一个触目惊心的裂坑,却未伤及他分毫。
郁明烛胸膛剧烈起伏,艰涩地哑声: “温玉生,你凭什么这么看得开?你觉得你该死,你就坦坦荡荡赴死,那我呢?我在你眼里算什么,你跟我承诺的那些以后算什么!”
郁明烛闭了闭眼睛,强行压抑着汹涌情绪: “你跟我回去找妙手,他一定有办法!”
他说着,要来拉温珩的手。
但却没拉动。
温珩朝他摇头, “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温珩说完便觉得后悔,可此时要改口已经来不及了。
郁明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正事,什么叫正事?!”
郁明烛阖了阖眼,薄唇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是,在你玉珩仙君眼里只有他人之事叫正事,你不在乎你自己,也不在乎我。以往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魔尊千忌连带着以前的旧账一起翻了出来,越想越觉得心寒。
郁明烛拂袖而去,出门前,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
“你要先解决正事,好,我去解决给你看。”
第70章
临丹阙主,原来是你
夜色幽邃,残月孤悬。
临丹阙城口有两个守卫,一动不动僵站在原地。
离得近了,才发现那两人已经烂了一半身子,露出半幅苍白的骨架,似人非鬼,死气沉沉地守着大门。
有风,上方悬吊的火灯微微闪了一下。
他们有所察觉,喀吱喀吱地抬起头,想要看清楚风的来源。
但下一秒,两颗头就齐齐脱离了脊骨,滚落在地上。
一道寒煞至极的杀气掠入临丹阙。
夜晚的临丹阙与白日截然不同,街道上穿行着许多那样的活死人,阴森得如同鬼域。
其实要避开他们也很容易。
这些活死人行动僵硬,五感滞缓。
如果魔尊千忌打算暗中潜伏,成百上千个活死人加在一起,大抵也连他的衣袂都碰不到。
可是他不避,也不躲。
他明目张胆堂而皇之地一路杀进去,近乎是发泄似的掐碎一颗颗头颅,眼底猩红,满身煞气滔天。
所过之处,活死人的身影便应声倒地,在夜色中发出沉闷的“咚” “咚”声。
青灰的石砖上铺出一道殷红血河。
就这么一路杀到主殿。
殿内中央有一张冰榻,冒着森白寒气。
临丹阙的主人未曾向外人透露姓名容貌。
少数人说见过他。
但那些少数人又分成了两部分。
有人说他是个面容清秀的姑娘,也有人说是个气质冷冽的少年,各执一词,众说纷纭。
直到此时,那位神秘莫测的临丹阙主正坐在冰榻之上,脸覆玄铁面具,怀里蜷着个赤身的人形。
人形用薄毯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垂落的一缕雪色长发。
乍一看去,像是魔首亦或人间世家训养的奴宠。
被临丹阙主视若珍宝似的抱在怀里,似乎还趁低声耳语时,轻吻了吻那一缕白发。
听见动静,临丹阙主掀起眼帘。
郁明烛逆着微弱的月光朝他走来,不紧不慢,踏地有声。
临丹阙主面具下传来沉闷的声音, “佑宁城主深夜来访,不觉得有些失礼吗?”
郁明烛恹恹垂眸,手中翻弄一柄折扇,姿态闲适风雅得像是在赏玩瑶宫的花,或逗弄仙台的鸟雀,而不曾沾染半分与杀伐与鲜血。
可事实上,扇刃上的血淋漓成线,正滴滴答答流淌不停。
闻言,他恍然大悟似的抬首,温润含笑, “深夜擅自登门来杀您,真是冒犯了。”
四目相对。
一刹的宁寂后,两道劲气悍然撞在一起。
“轰——”
冰榻被殃及,顷刻间碎裂。
临丹阙主只来得及将怀中之人往外一推,就被凶悍的魔气荡飞,不得不单膝一跪,化出长剑支着地面,堪堪停稳身形。
旋即,折扇从他面门险而扫过。
当啷,面具碎成两半落地。
他半跪在地,咳出一口血,冷冷抬头。
郁明烛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顿了顿,轻轻笑了一声, “原来是你。”
眼前之人眉如银钩,眸似寒星,额心缀着一点鸽血般殷红的朱砂痣。
单看这幅面容,会觉得他仿佛生来少年意气,能醉邀明月下酒,也敢剑指九州苍穹。
可偏偏这样的人如今成了临丹阙主,亲手造出一座鬼城。
郁明烛噙着讽刺的笑容,折扇一开。
萧长清瞳孔骤缩。
“锵”的一声——
扇刃与玄铁护臂磕在一起,溅出一道火花似的光。
萧长清唇边沁出血线,额角不受控制地绷出道道青筋,却依旧无法阻止扇刃杀气一点点压下。
千钧一发之际。
萧长清忽然问: “你想救他吗?”
于是扇刃凛冽的锋芒陡然而止,停在他咽喉的毫厘之距。
郁明烛盯着他, “……你能救他?”
萧长清点头: “我能。”
明明从始至终都未有人清清楚楚说过那个“他”是谁,但此时此刻,两人心照不宣。
郁明烛漆黑如鸦羽的长睫投下一片阴影,就显得眸光愈发晦暗不明,如同在不动声色衡量真假。
萧长清盯他片刻,忽然攀上了他的手腕。
郁明烛下意识的出招堪堪刹停。
因为身边的景象忽然变了——萧长清将他拉进了一片幻境。
他先是看见了剑宗九峰,然后又在一群弟子里看见了萧长清。
但那人似乎又不是萧长清。
或者说,那是其他世界的另一个“萧长清”。
景色迅速转变,萧长清从年少落魄受人欺凌,到扶摇直上功成名就。
昔日穷苦的少年终于成了九州第一至尊剑仙,战无不胜。
欺负他的下场凄惨,拥戴他的如日中天。
再然后,郁明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翻覆阵法将成的那日,至尊剑仙与魔尊千忌打了一架,几经曲折,终于用天火剑将魔头挫骨扬灰。
就像一段有头有尾,跌宕起伏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的结尾善恶有报,一切都圆满结束。
可是故事里的萧长清并不满意。
如同时间定格在了故事的结局,就像是提线木偶演完了他们的戏。
他身边的人一夜之间变得呆滞死板,如古井无波,再也没有丝毫长进亦或变化。
包括他自己。
他在很久之后的一个清晨,望向窗外日复一日盛开的花,连花瓣的数量,花枝垂落的弧度都毫无变化。
他才突然意识到,他每日都坐在这个位置,朝着这个方向出神,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大梦初醒似的想要去做些新鲜的事。
可是每每刚起了个头,就有人劝他不该这样。
于是他没由来地觉得方才还极感兴趣的事,突然又变得乏味至极。
就好像他也是提线木偶之一,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控制他,有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在窥探他。
而他产生的一切自我意识,乃至突发奇想的小小的兴趣,只要不符合幕后之人的预期,就要被悉数剥夺。
他试过很多方法,想要摆脱那种令人生不如死的监视和桎梏。
但都无济于事。
最后,他总是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上,终日麻木出神。
直到有一次,窗外起了风。
一朵花被风托入窗缝,飘落在他掌心里。
不是桃花,只有花瓣颜色与桃花有七八分相似。
莫名其妙的,萧长清陡然想起——
曾经那日,仙哭殿被罩在熊熊烈火里,四周是抱头鼠窜的魔族和拍掌叫好的修士百姓,只有一道身影义无反顾地扑进了烈火里。
是谁来着?
似乎是个剑宗弟子。
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
如今在何处?
只怕早就随那魔头一起被天火挫骨扬灰了。
萧长清反复自问,找不到一个对此过多上心的理由,却又毫无理由地无法释怀。
于是他下到魔渊,去看那一方被自己亲手打成废墟的荒芜之地。
他在树下看到了被天道囚锁的仙人。
仙人面容依旧栩栩如生。
好像只要有人俯身去吻一吻,那片冷淡的薄唇就会重新泛起润红的血色,就会生出明澈的几分笑意。
萧长清注视了一阵,如有所感地伸出手去。
果然在仙人通体寒冷的心口处,居然探到一点温度。
——那是被藏起来的郁明烛的一缕残魂。
那个世界的魔尊千忌死在萧长清手里,没能真的将魔渊翻过来,仙人出现在那里也并非因为要补地裂。
而是在所有人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时候,他偏偏要飞蛾扑火,去救一个罪该万死的魔头。
天道震怒,将不知好歹的仙玉囚禁在此,打作无知无觉的死玉,彻底掐灭他的痴心妄想。
可是纵然如此,死玉依旧在昏沉往复之间,近乎依靠着本能,一次又一次生出一点血肉,又被天道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剃掉。
剔掉的血肉化为碎玉絮。
这个世界容纳不下,便顺着破碎的时空,飘零到另一个世界里,成了魔渊不知由来的“无因花”。
眼前。
在萧长清抚上他心口的刹那,仙人居然长睫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霜色的睫羽下,那双眼瞳也是白茫茫的,澄澈得空无一物。
有一瞬间,萧长清死寂的心久违地跳动起来,生出几分嫉恨与不甘。
他想让那双平静的眼眸里映出他的影子,为他而泛起波澜。
可是下一刻,他怔愣着低头看去。
面无表情的仙人攥紧剑柄,将早已断裂的玉尘残刃抵在他胸前。
不知是认出了他,想要报仇;还是仅仅出于想要保护那一缕残魂的本能。
好蠢。
只靠一柄断剑,一块死玉,怎么可能杀得了如今天下第一的至尊剑仙?
所以萧长清握住仙人冷如寒冰的手,帮他将玉尘断刃一寸寸压进了自己心脏。
那个时候,他希望就此结束,尘归尘土归土。
但是没有结束。
黑暗中响起尖锐的铃声和死板的电子音, “检测到主角意外死亡,剧情重置中!”
再一睁眼,他回到了一切的起点。
前世种种,如同做了一场转瞬即逝的大梦,他甚至很快就忘了梦中的大部分情节。
这一世他经历和梦中一模一样的剧情,又在功成名就后,日复一日的枯坐中想起某个不甚重要的角色,下到魔渊废墟,看见了树下囚锁的仙人。
第三世,他尝试着去做些不同的事。
转眼又到了第四世,第五世,第十世……
虽然他始终没有摆脱被人监视的附骨之疽,虽然兜兜转转,仍旧回到起点。
但后来,他总算在无尽的转世中寻得一隙清明,能记得清发生了什么,也能去尝试不同的活法和死法,一点点摸索规则。
他想,这应该是某种类似于天道的程序,凌驾于这个世界的一切之上。
天道要这世上恨他厌他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爱他敬他依附于他的人方得善终。
他是漩涡的中心,其余人离他越近,就越受天道控制,沦为陪衬。
唯有一人例外。
那人不为他哭,不为他笑,不依附于他而生,更不因他而赴死。
那人身躯被天道囚锁在终年不见天日的深渊,魂灵却始终挣扎着游离于天道之外。
那人与他一样。
在这无尽的转世轮回中,唯有他们与众不同,所以他们合该最为相配!
萧长清终于在乏味而漫长的新生中找到了目标。
他学医术,研究秘法,甚至将上古邪术禁术试了个遍。
……
幻景消散。
郁明烛如有所觉,眉心一沉,将折扇一甩而出。
“锵——”钉进了碎裂的冰榻。
扇面掀起的风掀开榻上之人的斗篷,露出里面的仙人面。
眉如积霜,睫似雾凇,三千白发垂落床榻,如同铺开的雪色锦缎。
可惜双目空洞失焦,像具没有灵魂的偶人。
郁明烛被这场景恶心得够呛,掌心蕴出一团浓郁的魔气,恨不得当场将眼前四不像的鬼玩意烧成飞灰。
“我劝你别动他。”萧长清阻止,道, “明烛仙君,还记得你讲过的双生藤吗?”
萧长清抬起手,小指上逐渐显露出一段红线,一直连到那具傀儡的小指上。
郁明烛眼底闪过一抹诧色, “你把傀儡的生命和你的绑在了一起?”
萧长清笑了笑, “严格来说,是我把我的生命,和他的绑在了一起。”
那具傀儡明明没有灵魂,却有心跳。
因为那颗跳动的心脏属于萧长清。
萧长清道: “你杀了他,就相当于杀了我。”
“我死了无所谓,不过是去第一百零一世的轮回。”
“可你,和他,都只有这一世,你舍得看他落到那个下场吗?”
杀了这具傀儡,温珩就会像之前那些转世里一样,被天道捉去锁于深渊,受无止无尽的囚困之苦。
郁明烛凤眸一眯,流露出危险的气息, “你在威胁我?”
“我只是陈述事实,”萧长清道, “我说过,你执意和他在一起,只会害他这一世。”
郁明烛想说荒谬至极,无药可救。
但又说不出来。
他看到有法子能让温珩躲过天道时,一点都不心动吗?
不可能。
要是他能提前得知,要是换他来做,他只会比萧长清更丧心病狂。
几息沉默。
郁明烛舒出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你要什么?”
萧长清露出一个很自信的,很志得意满的笑。像是上位者掌控规则后,对下位者的不屑一顾。
他问: “魔尊千忌,你知道在我那上百世轮回里最害怕谁吗?”
郁明烛嘲讽反问, “你受天道偏爱,竟还会有害怕之人?”
“有,”萧长清坦荡笑了笑: “我最害怕你。”
永无止境的转世中,他对这个世界已经熟悉至极。
他做一件事之前,能预料到所有人的反应。
倒也无非是那么几种,敬他爱他,恨他杀他,一群木偶的脸谱化的情绪,着实很容易被猜到。
唯有郁明烛。
他猜不透,看不穿。
很多转世里,郁明烛差点就杀了他。
甚至有一次,郁明烛似乎有所察觉,转而利用天道的规则,骗他自己杀了自己。
如果不是有天道,如果不是能重来。
萧长清毫不怀疑自己站在郁明烛的对立面,会一点胜算都没有。
包括他为温珩造肉身一事。
他试过很多次,做过很多不同的傀儡,怨人偶,无一例外都出现的不同的问题。
例如腐化得太快,例如肉身与灵魂无法相容,最后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就像外面那些活死人。
直到有一世,有一个人抢在他前面为温珩重塑肉身,而且史无前例地成功了。
那个人是郁明烛。
他用几十次转世,成百上千年求而不得之事,郁明烛仅用了那一世,短短十年就做到了。
从那个时候,萧长清对郁明烛生出一种无法熄灭的深刻恐惧。
这个人活着,对他而言随时是一种威胁。
这个人死了,难保不会从坟里爬出来,杀他个措手不及。那些转世中,也不是没有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过。
眼前这一世,他倾注最多心血,不允许再有任何意外发生。
所以首要的,便是及时解决这个最大的变数。
萧长清叹了口气, “我为他做的这具新躯壳骨肉俱全,唯独还缺一点至纯魔族的心头血,方可千年不腐。”
郁明烛掩在广袖里的拳一点点攥紧,眸光越来越沉冷。
“郁明烛,在这个世界里,你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做,你救不了的人,我能救。”
说话间,萧长清递过一只瓷瓶,声音低缓,如同蛊惑。
“吃下这瓶药,做我的活死人。”
“我会帮他脱胎换骨,躲过天道,永远挣脱那个噩梦一样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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