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我好爱你

    杭镇街道上冷冷清清。

    浓云暗淡,连一丁点光都看不见,显得无比落寞。

    屋里更是寒意渗人。

    温珩缩在碳火边,伸握了一下没有血色的五指。

    方才他想出门去追,但是郁明烛的身影霎那间便消失在无边夜色中,了无痕迹。

    他没有灵力,连追溯那一抹气息去向何处也做不到。

    他只能在门外孤零零站了半晌。

    原来之前郁明烛在他身边时,身上纯厚热烈的魔气还算是压制了他的体寒。

    如今两个人分开,他才发觉自己身上已经冷得过分。

    寒意像是从骨缝里生长出来的,又在每一处血肉疯狂滋生。

    到最后他实在站不住了,便只好拖着冻到僵硬的四肢,重新回去屋里火炉边,借着火簇的温度暖暖身子。

    困意同时席卷上来,如潮水一般将人吞没。

    温珩伏在案上昏昏沉沉地打盹。

    直到夜深,碳火都快要烧尽,只剩一点余烬将熄。

    冰冷在他体内疯狂肆虐,自眼睫上结出一点细密的冰霜,又顺势蔓延到脸上,发梢。

    最后,就连搭在桌案的指尖都覆上了一层白霜。

    无边的沉寂中。

    吱呀一声。

    门忽然开了又合。

    温珩其实察觉到了,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

    但浑身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让他连掀一掀眼皮都做不到。

    他梦中竭尽全力的动作,最终只是眼睫轻轻一颤,微不可查。

    不过旋即,他的手被人握住,一股暖流顺着冰冷的指尖流入体内。

    那人扣住他的五指,裹着沉香味的灵力便强劲地灌进来,势不可摧地消融了他血液中的冰晶。

    温珩如同梦呓, “明烛……”

    郁明烛微滞了滞,哑声: “嗯。”

    待温珩指尖慢慢回暖,沁出血色,郁明烛将他打横抱起,动作轻缓温柔地放在床上,裹好被子。

    月色如水,床上的人半张脸埋进锦被里,眼睫拢下小半片阴影,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看上去乖巧得不像话。

    可郁明烛转身时却被拽了一下。

    他回过头,看着那只揪在自己衣袖上的手,低声道, “我不走,我去给你拿些热水擦脸。”

    温珩的眼睛没睁开,手也没松。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郁明烛叹了口气,妥协地转回身来, “不去了。”

    两人一起窝进锦被里。

    温珩身上的温度太低,冷得像冰。

    就显得郁明烛身上更加滚烫,搂着他时,像一团火将他紧紧包裹起来,无处可逃。

    “明烛……”

    “嗯。”

    相扣的十指之间,一冰一火两道气息激烈地撞在一起,烈火烧融了寒冰,再将冰水烧至沸腾。

    郁明烛今夜格外不同寻常,不似以往攻城略地,反而更像放肆贪婪地索取,恨不得将他的气息尽数锁在自己身上。

    温珩的五感因为天罚而无限遥远,又因为源源不断注入的灵力也分外清晰。

    他崩溃似的呜咽一声,四处抓挠。

    郁明烛随便他抓,等他抓完,便捉着那只手放到唇边细细啄吻。

    温柔与暴虐并存。

    中间有好几次,温珩怀疑自己是昏过去了。

    而在那些昏睡与清醒的临界线上,有人将他抱在怀里,一遍遍吻他耳垂上的小痣,一声声嘶哑低喃, “玉生,玉生,我好爱你……”

    温珩的那只耳朵仅剩下一点微弱的听觉。

    恰好够听得清楚低喃中无尽的爱意与不舍。

    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他睁大双眼,忽而被眼下一片濡湿滚烫的水痕弄得发痒。

    他以为自己哭了,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却只摸到一片干涩枯燥。

    那不是他的眼泪。

    那是有人竭力压抑着浓烈情绪,却不自知有一滴泪顺眼角滑落,恰好落在在了他的眼睫之下。

    弄得像是他们两人在同哭。

    一夜过去,床褥狼狈又凄惨,满室残痕。

    ……

    天还未亮。

    楼下街上人声鼎沸。

    杭阵原本只是个边陲小镇,一年到头没有多少过路人。

    可是眼下,五湖四海的修士护送着百姓同一日进城,将街道上挤得摩肩接踵,人满为患。

    楼下几个年轻修士正在询问掌柜, “去临丹阙的路还要走多久?”

    掌柜答: “脚程快些的话,一个时辰就能到。”

    那群修士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身前却拦了个人,长得好看,一脸病弱色,裹着件白狐裘。

    那人的声音清列却带几分沙哑: “临丹阙如今已是一座鬼城,还请诸位三思,莫要带百姓进城。”

    这话一出,店里所有人齐齐看过来。

    临丹阙广纳天下百姓,素有贤名,外人更没见过弄弦那副半死不活的狰狞模样。

    这时候突然冒出来个不知名号的人,说:那里已经是一座鬼城,让他们都别去。

    无异于是个疯子在说疯话。

    修士懒得与他争辩, “让开,这批百姓送完,我们还急着去接下一批,没功夫跟你浪费口舌。”

    说完,却见对方没让,蹙眉看着他,似乎还要劝。

    修士不耐烦了。

    他本来没想动真格,只是见对方一副孱弱病色,想着用剑鞘吓一吓大概也就跑了。

    但手刚伸出去,就被人用扇柄压住。

    跟前,眉眼浓烈的男人垂眸看向他,微微颔首, “不耽误几位仙长了,慢走。”

    话和语气皆是无比客气的,可双目沉冷如冰,不过与之对视一眼,就仍然由衷生出几分彻骨寒意。

    修士不由自主打了个颤,待回过神来,又恼羞成怒似的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待一群修士离开。

    郁明烛低声: “他们不会信你。”

    善恶正邪的偏见一旦根深蒂固,他们就只信自己想信的。这一点郁明烛太清楚了。

    温珩蹙眉,半晌,轻叹一声, “可惜。”

    他愿意救人,可救不回一些执意送死的顽固者。

    郁明烛抿唇,道: “至多再有一日,魔军就到了,咳咳咳咳……”

    话音未落,忽然抵着唇,一阵剧烈的咳嗽。

    温珩一怔,想伸手给他顺一顺气。

    郁明烛却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过身去,避开他的手, “无妨。外面风寒,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与下面人交代。”

    温珩心头一紧,可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那道身影已经匆匆远去。

    郁明烛似是不愿意被他触碰,不愿意多看他一眼,更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

    温珩无声地垂下眉眼。

    纤长睫羽遮掩了光,显得那双乌黑的眸子里暗淡一片。

    与此同时,外面的窄巷。

    郁明烛实在难忍,靠在墙上急促地喘息了片刻,才终于勉强压下剧烈的痛楚。

    他摊开掌心,露出里面一滩血,红得刺目惊心。

    第72章

    生离死别

    杭镇自古头一次这么热闹。

    一天一夜之间,就有成千上万的修士与百姓前来问路,又在“一个时辰”的答复中匆匆而去。

    旭日再次东升时,佑宁城的魔军也到了,将临丹阙围得水泄不通。

    先前温珩与郁明烛费劲多少口舌,那些修士与百姓皆不听不信,执意要进临丹阙。

    但看到黑压压的魔军之后,无需任何人再多言便都主动敬而远之,转头就走。

    这一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这一战打得分外荒唐。

    因为临丹阙出动的不是城军,也不是活死人,临丹阙主更是连面也没露。

    热血沸腾地冲出来要杀魔军的,居然是先前那些护送百姓进城的修士。

    战场上刀光剑影交错,激烈的厮杀声不绝于耳。

    后方的舆驾上。

    温珩抬眼: “你不去帮忙吗?”

    郁明烛给他系裘扣的手顿了一下, “前面有宁渊和陆仁嘉在,我照顾好你就够了。”

    温珩摇头: “我不上战场,不会出事……”

    后面的话完没说还,郁明烛又剧烈咳起来,咳得面色苍白。

    温珩心头一紧, “明烛,你究竟怎么了……”

    “我没事。”郁明烛趁背过身去的功夫,及时用手抹掉了唇间的血线。

    温珩虽然没看见,但也一点都不信他这句没事。

    郁明烛薄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突然眉间一凛, “小心!”

    巨大滚烫的火焰卷地而起。

    顷刻间形成一个巨大的火圈,将整座临丹阙和周围的战场都包裹进去。

    幸亏郁明烛及时拉了他一把,才没让火燎到他身上。

    只不过,一簇火絮落在郁明烛手背上,登时烫出一片溃烂伤口。

    温珩盯着他的手背, “这是……”

    好眼熟。

    能在一息之间形成火笼,能在邪魔身上烫出致命伤口的……

    温珩想到什么,陡然一震——

    这是萧长清的天火!

    与此同时,战场上的两方纷纷停了手。

    远处硝烟漫天,火势像天罗地网一样包裹过来。

    有人问: “起山火了?”

    有人说: “杭镇地势低窄,旁边就是南海,哪来的山?起哪门子山火?”

    说话间,火焰已经铺天盖地围卷过来。

    明明周围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易燃物,但火势就是平地而起,越烧越凶,将天空染成橙红一片。

    修士们反应过来: “快,快回城!城外有护城河,火烧不进来!”

    他们一窝蜂退回城内,紧锁城门。

    天火烧在魔族身上的伤害无异于千刀万剐。

    外围来不及跑的魔兽顷刻间被火海吞没,凄厉惨叫声震耳欲聋。

    滚滚浓烟中,宁渊浑身狼狈地躲着火焰,人皮面具在高温下融化,逐渐露出里面狰狞可怖的一张脸。

    躲无可躲。

    宁渊被火逼得一个趔趄,滚到了地上。

    他干脆仰在地上看橙红一片的天,一边艰难地呼吸,一边想小时候婶婶吓唬他说玩火尿炕。他这次算是玩了个大的。

    隐约之间,嘶鸣声由远及近。

    马蹄声踏踏,尘土飞扬。

    “北昭军,随我破城!”

    一队人马浴火破开灼烫的焰海,从魔群之中疾冲过去,银甲上都还带着未熄的火簇。

    为首之人掠过他身侧时,忽而扬蹄停刹,又转头折返回来,拽着他的衣领将他一把薅到马背上。

    崇炀骂骂咧咧, “宋子羽你个废物!带那么多魔军,让这么点火就逼成这样,丢死人了!”

    宁渊挺惊讶他的脸都烧成这个样子了,崇炀还能认得出来他。

    再转念一想,又了然——就是因为上面的假面已经烧融了,底下的又过于抽象,崇炀才能凭身形认得出他。

    北昭打起架来天生的野蛮凶悍,不一会就撞开了城门,策马一拥而入。

    待所有能看见的喘气的都进了城。

    轰的一声巨响,城门闭合,将熊熊烈火挡在了外面。

    众人惊魂未定。

    先前送进来的百姓全都聚集在街道上,惴惴不安地望着远处的火光。

    崇炀环顾一圈,目光落在一人身上,扬了扬眉梢, “你怎么在这?”

    他上下打量对方的玄甲, “混成魔军首领了?挺有出息啊。”

    陆仁嘉喘着粗气, “暂时的。”

    还没来得及歇一会。

    一道凄厉的尖叫响起,如指甲在石头上刮磨,让人脊背发寒。

    元明指着周围, “这这这这些是什么玩意!”

    临丹阙鳞次栉比的屋舍中悄无声息地走出许多道人影,僵硬地朝他们围拢过来。

    待稍微靠近一些,才发现这些人影全都腐烂得不成人形。

    其中有些人影的肠子脑子掉出来一半,挂在身上,拖在地上,看一眼就让人几欲作呕。

    宁渊开口: “这就是之前送进来的百姓,临丹阙主把他们都做成了活死人。”

    陆仁嘉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有一个人影到了跟前,朝崇炀伸出手。

    崇炀很干脆地捅去一刀,一脚踹开,可是活死人居然颤颤巍巍又站了起来。

    崇炀又把他的头砍掉,结果头和四肢依旧在地上扭动,手脚并用地爬过来。

    在场众人出了一身冷汗。

    宁渊拦住企图碎尸的崇炀: “没用的,这样打不死。”

    崇炀骂了一声, “那怎么才能打死?”

    宁渊摇头, “怎么都打不死。”

    一群半死不活的人,怎么救都活不了,怎么杀死不了。

    说话的功夫,街上的活死人越来越多,黑压压一片朝他们围拢过来。

    一时间,各个门派散修的法阵灵印满天飞。

    崇炀想起什么,脸色骤变,抓住一个修士, “最近送进来的百姓呢?安置在哪了?”

    那些百姓进城不足一日,应该还没变成无药可救的活死人!

    修士自顾不暇,匆匆指了一个方向, “两条街之外的屋舍!”

    崇炀便对陆仁嘉喊, “你们拖住,我们去救人!”

    说完翻身上马,靴跟一磕马腹, “驾!”

    北昭弟子纷纷跟在他后面飞驰而去。

    陆仁嘉如今五指经脉俱毁,不同琵琶,改用长剑,还十分生疏。一个破绽,便被两只活死人围攻扑倒在地。

    那一瞬间,他本来要出剑的。

    但又戛然而止。

    陆仁嘉几乎呆愣地盯着眼前两张熟悉的脸,如今已经腐烂得露出一半森白骨头,面容扭曲地朝他龇出尖牙。

    一段蛇链将两只活死人脖子一锁,强行拖开。

    陆仁嘉急促道: “别杀他们!”

    宁渊瞥了他一眼,想说这些东西本来也杀不了,但终是没说出口,只闷声道: “他们已经不是你的弟弟妹妹了。”

    陆仁嘉捂住通红的眼睛,声音酸涩, “我知道,我知道……”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又有几只活死人撞了过来。

    宁渊把他们挨个踢开,冷着脸问: “你还要哀悼多久?”

    陆仁嘉喘了口气,强迫自己振作起来。

    而后一转头,猛然在那群活死人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个眉眼清秀的女人。

    与其他活死人不同,她腐烂的程度比较低,似乎还保留了几分神识。

    在陆仁嘉的目光锁定她的时候,她也僵硬地扭头看了过来。

    “陆公子……你是教我琵琶的那位陆公子……我还记得你……”

    陆仁嘉眸光一亮,一把抓住弄弦的手腕, “那我之前教你的琵琶曲,你还记得吗?”

    ……

    临丹阙外。

    高耸的火墙完全隔绝了视线。

    温珩站在烈火的一步之外,铺面热浪近乎要将皮肉都烧至融化。

    可他却冷得彻骨,只来得及慌乱茫然地呵出一口寒气, “明烛,我……”

    而后双膝一软。

    郁明烛及时将他接在怀里,帮他稳住身形, “玉生!”

    相贴的刹那,凶悍的寒意甚至蔓延到了郁明烛的身上,透过两层厚衣,在他胸膛结出一层森冷的霜。

    温珩一阵阵颤抖,眼前彻底陷入黑暗,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下意识攀上郁明烛的小臂,迷迷糊糊地想,原来天罚这么难受。

    是不是从此以后,他都要这么难受地过下去了。

    意识迷离间,脚下一空。

    他落进一个怀抱里,而后是灵鹿仙车平稳的车轮滚滚声。

    不知过了多久,双唇贴上一抹温热。

    郁明烛在吻他。

    温珩回光返照似的清醒了片刻,感觉舌下一烫,被郁明烛渡来一颗裹着铁锈味的圆珠。

    温珩睁开眼,看清楚周围景象,不禁怔愣。

    随云山被压到地下之后,连带着灵池一起颠覆。

    取而代之的是原本位于无禁城边的血湖,如今坐落在南浔郊外,恰好是当年桃源村的位置。

    迎着温珩迷惘的目光,郁明烛轻声道, “血湖与灵池依旧相连,玉生,你在里面避一避。”

    血湖汇聚埋骨地无数亡魂恶灵的血肉,是世间阴煞至极处;灵池则凝注天地至纯至清之水,能濯洗一切污秽。

    这两个极端之相互连接,相互平衡。自成阴阳首尾,不受任何干扰。

    就连天道似乎都在无意间退避三舍。

    昔日当玉珩仙君浸在灵池中,与天道的联系就能短暂地断开,得以片刻喘息。

    温珩怔愣半晌,总算在唇齿间蔓延的血腥味中逐渐意识到什么。

    “为何,为何要我躲进去,你要做什么?”温珩攥紧他的衣襟,表情堪称凶狠, “你昨晚去哪了,去见谁了?你听人胡说什么了!”

    说到最后,近乎于低吼。

    但他实在筋疲力竭,就连这样动起怒来,都显得苍白无力。

    根本震慑不到魔尊千忌。

    郁明烛轻柔地帮他捋好鬓发, “玉生听话,进去睡一会,出来就没事了。”

    温珩声音颤抖: “你去见萧长清了是不是?你疯了吗,怎么能信他?他只是想骗你去死!”

    郁明烛唇边弯起一抹笑, “我当然不信他,所以昨夜我从临丹阙出来,回去找了妙手。”

    他不信萧长清,也来不及为温珩临时再做一副新肉身。

    好在妙手说,他与温珩身上的气息早就交融在一起。

    若是能剔骨,放血,掩盖掉身上的魔气,或许可以骗过天道,让天道误以为他就是要捉去的顽玉。

    本来肉体凡胎,没有剔骨涸血而不死的道理。

    可是萧长清打破了这个道理。

    那瓶药,恰好能让他从肉体凡胎变成不会死亡的活尸。

    到时候人间已经有一个沾满玉珩仙君气息的“温珩”,天道便不会察觉到真正的那一个含着魔尊千忌的一滴心头血,正躲在煞气最重的血湖里。

    郁明烛又开始咳血。

    这个时候没必要遮掩了,他也就任由那些血多到顺着指缝流出来,在玄衣上洇湿一大片。

    温珩挣扎得太厉害,郁明烛不得不在他后颈轻轻摸了一下。

    他登时浑身瘫软下来,只能任由郁明烛抱着,一步一步走到了血湖边。

    “放开我!混账!我让你放开我!”

    血湖的腥气扑面而来。

    温珩眼眶通红,颤声威胁, “郁明烛,你敢……”

    郁明烛笑着反问: “我为什么不敢,你瞒着我自作主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还不许换我一回吗?”

    南浔郊外风清气爽,翠绿的林木在微风中摇曳不止,雾气早就散了,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撒下斑驳的光影。

    本来该是一幅秀丽怡人的景色,偏偏撞上了他们生离死别。

    郁明烛将头埋在他颈侧,喉咙被血呛得沙哑, “玉生,天下人与你,我选不出来,可若是我与你之间只能活一个……那一定是你。”

    第73章

    大结局(上)

    外面的纷乱完全影响不到离临丹阙不远的蝶谷,这里依旧清幽,空气中弥漫着清浅药香。

    临丹阙主裹着面具黑袍,正站在高台上熬煮一大锅草药汁。

    察觉到有人走近时,他半侧过头,不带情绪的眸光看过去,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来得这么快,我这锅药再有一刻钟就熬好了。”

    声音像是刻意做了处理,男女莫辨。

    可是语气里轻微的细节是改变不的,哪里上扬几分,哪里拖长了尾调,妙手一听便知。

    寥寥几招,他将人反扣双手,掀掉了面具。

    底下露出一张平静的脸。

    祝清安开口,如同以往跟他打了个再寻常不过的招呼: “师兄,好久不见。”

    妙手深吸一口气,压着怒火: “为什么要帮他。”

    祝清安依旧沉着冷静: “师兄,你看这天下诸多纷争皆因欲念而起。人有欲念,必起冲突,冲突一起,难免死伤。”

    “可是欲壑难填,所以北昭仙君宋含章能在南海利用万生镜蛊惑人心,因为旧的愿望被满足了,新的愿望又冒出来。人的欲念永远没有尽头。”

    “所以你就要他们都变成活死人,彻底没有欲念?”

    祝清安面露欣喜, “是啊,师兄,我就知道你能明白我……”

    “荒谬!”妙手太阳穴突突跳动,怒道: “师门祖训,要你不贪身外之财,只谋救人之事,你就是这样救人的?”

    祝清安极其认真地反驳, “师兄,我是在救人啊,一场战争要死多少人,一场疾病又要死多少人?如今都不会有了!”

    妙手怒极反笑, “你这么笃定,为何自己不吃药,跟他们一起变成活死人?”

    祝清安忽然平静下来。

    对视片刻,妙手诧异, “你已经吃了?”

    祝清安颔首,嗯了一声,寂然的眼底染上疯狂, “师兄,不如我们一起,不老不死,不伤不灭,如何?”

    她说完,倏地挣脱开来,一把药粉迎面撒出。

    妙手下意识退后去躲。

    再一抬头。

    飘散的粉尘间,祝清安状如疯癫。

    “师兄,从此这世间再无医患再无伤亡,你不高兴吗?”

    “师兄,你躲什么?你说过会永远陪我的!”

    “七年前你说我疯了,已经丢下我一次了,如今又要丢下我吗!”

    祝清安狰狞着怒吼,似乎想要朝他冲过来,可是踉踉跄跄,脚下猛地踏空——

    妙手想要拉她都来不及。

    滚沸的药锅溅起水花,又在数秒之后平静如初。

    ……

    许多宗门消息灵通,听说了临丹阙外魔军围城,不约而同庆幸当初没趟这淌浑水,要不然如今魔军烧杀,也得有他们一份损失。

    紧接着,就听说临丹阙主来访。

    他们连忙迎出去,假模假样地问,阙主是否需要支援,又忙不迭表示,我们自然全力相助——

    临丹阙主打断他们, “不必劳烦,我是来杀你们的。”

    天下大宗,他一己之力,一家一户地杀过去。

    倒也并非屠杀,只捡其中一些有头有脸的仙尊,长老,杀完即止。

    临走时,看到横在山门口的尸体压倒了花枝,他还颇为怜惜将那花枝扶正,再启程去杀下一家。

    他绕了一圈,正好路过南浔郊外。

    一眼看见了血湖边上快要流干了血的魔尊千忌。

    他颇为好笑地走过去, “你这不是一样要死,何必呢?”

    郁明烛掀起眼皮,冷冷反问: “你明明要什么都有,杀这么多人,又是何必呢?”

    萧长清的笑意渐渐落下来。

    郁明烛以为不会听到答案,却不料过了半晌,萧长清轻声问: “你说,要是这世间人,所有要紧的,所有与我有过联系的,都死绝了,是不是就没有天道了。”

    他受天道庇护,得利收益,原本是最不该说出这句话的人。

    可他神情不似作伪,掌心浮现一簇火焰。

    “你说我要什么都有,其实不是的。”

    “我想要挣脱这种被困在笼子里的人生,可我拼尽几世,依旧挣脱不得。”

    郁明烛心念一动,眸光骤变。

    “既然挣脱不得……”萧长清五指一拢,陡然掐碎火光, “那我便要它彻底摧毁!”

    ……

    相隔千里。

    临丹阙之人不知萧长清催动阵法,只能看见烈焰从四面八方升腾起来,几息之间,城内也燃烧成一片火海。

    本就九死一生的局面雪上加霜。

    先前那些修士也顾不得什么除魔卫道了,原以为临丹阙内能暂且躲避烈火,哪里想得到里面比外面还可怕!

    一时之间纷纷四散而逃,场面混乱不堪。

    百姓同样挤成一团,尖叫四起。

    有人抓住一个修士, “是你把我送进来的,你得救我出去!”

    修士一把甩开他, “你疯了吧你?我自己的命都顾不上,哪来的功夫带你,滚滚滚,别拖累我!”

    说完御剑匆匆逃命去了,窜得飞快。

    元明抹了把脸上的烟灰, “师兄,咱们现在怎么办?”

    崇炀把年纪小的弟子扔上马背,瘦弱一些的就两三个挤一匹马,拿鞭子一催,马踏着烈火冲出去。

    这么送走了好几批吱哇乱叫的小弟子。大部分战马再也催不回来。

    最后一批里,有个叫元澈的小弟子不肯走,委屈巴巴地掉眼泪, “师兄……”

    崇炀心软了一下,但表面仍然是一副暴躁模样,照他后面踹了一脚, “少跟我哭哭唧唧的,男子汉大丈夫,丢死人了。”

    元澈早就被打骂习惯了, “呜呜,师兄,我不走,我是死是活都想跟师兄们一起留在这。”

    他这么一哭,其他几个小弟子也都不想走了。

    一时间,整整齐齐一排通红含泪的眼睛朝崇炀几人看过来。

    崇炀心里暗骂一声,对元修元明吼道, “愣着干什么,把这几个丢人玩意绑马背上!”

    “师兄!我不走!元修师兄元明师兄,放开我呜呜!”

    元澈的短胳膊短腿胡乱扑腾,竟然真的让他捞到了一片崇炀的衣摆。

    崇炀眉头一拧,正要把衣摆抽回来,就见元澈红着双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哥哥!别赶我走!”

    崇炀一噎,忽然哑片刻。

    曾经的剑宗九峰里,北昭峰算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因为北昭仙君对外声称自己有先天顽疾,经年在外游历求医。

    有时候走到某个市井街巷,看到个什么小乞丐,体弱多病,被遗弃的孩子,就心生怜悯,道一句:这孩子可怜,但也算与我有缘,不如就收作我的弟子吧。

    其他峰长老的弟子大多是寒门侠士,富家子弟写拜师帖,行拜师礼正正经经进来的。

    唯有北昭仙君,满山头的弟子都是捡来的。

    更可怕的是,他管捡不管养。

    把新入门的弟子往山上一放,到了第二日,该下山还是下山,该游历还是去游历。

    后来弟子太多,该排辈分了。

    可是谁先入门的,早已无人记得;按年龄排,有些人甚至不清楚自己生辰在何年何日。

    不排辈分又不行。

    那时候北昭穷得很,剑宗膳堂一日的分例对于一群正在狂窜个头的毛头小子而言,实在不够塞牙缝的。

    而当上师兄,就意味着可以先吃上饭。

    先吃饭,就有机会挑肉吃。

    这群弟子来路太野,讲不通道理的时候,习惯于用拳头说话。

    一来二去,久而久之,大家达成了一个共识——

    谁厉害,谁当大师兄。

    崇炀就是当时打架最厉害的那个。

    别人打架是为了吃饭,他打架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跟不要命似的,把不服他的一个个打服。

    那天傍晚,北昭最后落日惨红。

    崇炀头上脸上都是血和泥,把长刀往地里一插,踩着刀背吐出口血沫,然后扯着嗓子宣布, “从今天起,我就是大师兄,你们都得听我的!”

    从那之后,他就能吃上第一口热米饭和最大块的肉骨头了。

    他总是会故意吃得放肆些,享受其他弟子饿得眼冒绿光,虎视眈眈,又妒又恨,但却只能憋屈着不敢与他抢的神情。

    有一次,北昭仙君又捡回来两个。

    是对双生子,家里原本经商,后来落难死光了,就剩这俩孩子相依为命讨饭吃。

    双生子除了刚来的时候脸上沾了些灰土,后来洗干净,一直是白白净净的文秀模样,在北昭一众猫狗嫌的少年里格格不入。

    崇炀起初不太看得上他们,觉得他们瘦弱又不懂得争抢,估计被那些大一点的弟子欺负几次就活不下去了。

    后来有一次,他们缩在角落里看崇炀吃肉。

    这对双生子来北昭不久,还不懂这里的规矩,不知道一般来说,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另一个人目不转睛地贸然凑上前来,代表觊觎和挑衅。

    崇炀经历过太多这种情况,所以条件反射似的将手里的骨头一撂,满脸戾气地回看过去。

    这代表双方很快就要打上一架,谁赢了谁当老大,谁吃肉。

    以往都是崇炀赢。

    但这一次,崇炀和那两道目光对上,却忽然发现,那对双生子的眼神和其他那些妒羡,嫉恨不同。

    他们只是眨着晶亮的眸子,小心翼翼地投注过来几分羡慕和渴望。

    见他看过来,双生子之一小心翼翼地笑了笑,伸出手来。

    这种情况太陌生了。

    在双生子伸手的刹那,崇炀甚至陷入一种茫然。

    这是要打架吗?

    不像啊。

    但真要打他也不怕,对面这俩,看起来他一脚能踢死十个。

    多亏了他这一刹茫然。

    在他要拿拳头抡过去的前一秒,对面的双生之一总算摊开掌心,露出里面一颗红艳艳的果糖。

    “哥哥,我用这个跟你换一口肉吃,可以吗?”

    后来,两个双生子正式入门,排好辈分,一个叫元明,一个叫元修,还是一口一声哥哥。

    崇炀纠正了好几次,要叫师兄。

    但两个双生子总是前一秒听进耳朵里,后一秒就忘。

    冬日下了厚雪,崇炀带着他们在雪里练刀法。

    元明跌倒把门牙磕掉了,崇炀揪着他的领子把他从雪里拎出来,小孩捂着漏风的门牙,眼泪汪汪地说: “哥哥,唔好疼。”

    有一年夏天,崇炀听说元修掉池塘子里头没动静了,吓出一身冷汗。

    结果等他把快淹死的元修捞出来,元修捧着一尾胖鲤鱼一个劲地傻笑, “哥哥,你昨晚梦话说想吃鱼,你看,我给你捞上来了。”

    崇炀气得骂他缺心眼。

    那次他们鱼没吃上,还被听闻心爱锦鲤被捞的琉璃仙罚了扫山门一个月。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

    两个双生子长大了,北昭峰的人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

    新来的孩子们被元修元明带得跑偏,私底下也跟着一口一声哥哥。

    他身边元修元明,再算上一个叫宋子羽的,能帮他分担很多事,拉拉扯扯糊弄大了更多捡来的孩子。

    在许多北昭弟子眼里,师尊形如虚设,他们只听师兄的。从小没有家,师兄弟们就是家人。

    魔渊破阵之后,其他几峰大多四分五裂,各寻出路。

    唯有北昭仍然聚在一起,接些镖客,暗卫一类的生意,除了换个山头盘踞之外,似乎一切跟以往都没什么差别。

    前几日,崇炀带着元明元修几人接了个护送富商来临丹阙的活儿,大早上的刚到杭镇,就见一群惊慌失措的修士百姓往反方向逃。

    崇炀逮住一个书生,问怎么回事。

    那书生吓得魂飞魄散,说,魔尊千忌要血洗临丹阙了!魔军到处烧杀抢掠,还扬言说要抓三千童男童女来下酒!

    崇炀心知这可能是谣传了好几轮之后的版本,但身后的雇主一听这话,立刻连连摆手,说这单子就算了吧,钱会按数给你们的。

    崇炀当时觉得事有蹊跷,和几个北昭弟子一商量,还是决定过来看一看。

    谁知这么一来,就倒霉得被一起包在了火圈里。

    除去救出几条人命之外别无收获。

    亏本买卖,早知道不来了。

    ……

    跟前,崇炀狠下心甩了下马鞭。

    在几个小弟子的惊呼声中,战马一骑绝尘。

    滚滚烟雾中,火色浓烈得如同一片腥热的海。

    周遭只剩下元修元明,和几个年岁较长的弟子。

    可能是他们之前过得太凶险,做过无数次死到临头的准备。真到了死到临头的时候,反而全都出奇得镇定。

    元修道: “哥,咱们好像出不去了。”

    元明想了想, “哥,要不咱干票大的?”

    崇炀望向满街密密麻麻围过来的活死人,额前散发被热风吹得纷飞。

    他将长刀一抗,扬唇笑了,本就热烈明艳的五官更显得张扬狂肆。

    “好啊,找油桶,咱们放个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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