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岂曰无衣
【巴蜀,巫山】
从江北横渡长江共有三条路,从长江上游至下游算起,第一条路便是从巴蜀过夷陵顺流而下;
第二条是从南阳盆地下襄阳到江汉平原;
第三条则是过两淮至瓜洲渡,从京口登岸到江东。
游溯让白未晞所走的路便是第一条:从巴地走三峡通道,过巫山至夷陵,从夷陵顺流而下,一路直至江汉平原与洞庭湖平原之间。
正所谓“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白帝城就坐落在巫山,夏日汛水期顺江而下,一日便能到达千里之外的江陵。这么远的距离,八百里加急都要走十天半月,日行三十里的行军速度更是不知道要走多久,但走长江水路只需要一天。
如今虽然是冬日,但长江一带气候温热,冬日对长江水流的影响并不大,因此白未晞算着时间,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着急。
在现今的益州刺史绿竹璧的配合下,白未晞慢悠悠地在蜀地征兵造船,慢悠悠地收集粮草,甚至还有心情在巫山游山玩水。
巫山最出名的意象便是巫山神女,屈原曾在《九歌·山鬼》中提起,巫山神女是本名瑶姬,是王母幼女,死后葬于巫山之阳而化神,后帮助大禹治水定九州。
巫山第一峰神女峰便是以巫山神女的名字命名。
白未晞登高远眺,只见眼前一片云遮雾绕,放眼看去只能看到嶙峋怪石,却看不到人间。
白未晞对身旁的绿竹璧笑道: “若是世间真有仙神,所居便该是此种模样吧。”
绿竹璧在他身后拄着登山杖气喘吁吁: “可不是只有仙人能居住在此,凡人上来一次都要去了半条命。”
说着,绿竹璧十分不理解: “白先生,你看着瘦瘦弱弱的风一吹就倒,怎么爬座山却连气都不带喘?这不合理,这真的不合理。”
白未晞: “……”
星际新人类的身体素质你当然不会理解。
白未晞故作高深莫测: “这个问题,绿竹兄应该问问自己,才多大年纪,怎么爬座山都累个半死?”
绿竹璧: “!!!”
绿竹璧陷入了沉思。
许久,绿竹璧终于决定不去问这个让人上火的问题,他转而问道: “先生,你打算何时出兵?粮草都已经备好了,再不走,士卒们可能都不想走了。”
白未晞却依旧道: “不着急。”
他指着远处说: “主公现在应该刚出南阳,要再过一阵才能到达襄阳,而我在主公到达襄阳的时候再出兵就来得及。”
绿竹璧不明白: “我们不需要在主公到达襄阳之前就拿下江陵吗?江陵前可是还有一站夷陵,等到主公到了襄阳再出兵,会不会就晚了?”
白未晞摇头: “不晚,相反,我们反而不能出兵太早。”
白未晞解释道: “蜀军没什么战斗力,贸然出兵,和荆北刚刚征兵来的守军八成半斤八两,所以,我们必须要等荆北大量守军向北集结到襄阳的路途中再出兵,这样就可以保证,在进攻夷陵的过程中,夷陵不会有援兵。”
听到“蜀军没什么战斗力”这句话的时候,时任益州刺史的脸皮抽了抽,他很想反驳不是这样的,但想到蜀军的战斗力,绿竹璧憋了半天也憋不出话来。
确实,巴蜀富饶又人少,这导致大部分的蜀人即便没什么资产也能过得还不错,因此大部分蜀军只想着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谁想着出门打仗?
要不是游雍政权够大方,许诺了给征战的士兵富饶的土地,只怕巴蜀都征不到兵。
蜀王锦败的不冤。
绿竹璧至今都想不明白,蜀军为什么不能拿出抗击外族的勇气来随游雍征战。有面对外族一半的勇武,蜀军早就所向披靡了,哪里会让白未晞如今来一句“蜀军没什么战斗力”。
绿竹璧骂骂咧咧: “对抗氐人的时候一个顶仨,怎么主公要用他们了,一个个开始消极对战?”
面对绿竹璧打心眼里的恨铁不成钢,白未晞也想叹气。
但凡这支蜀军能有历史上在面对外族入侵时对抗蒙古人和鬼子一半的勇气,白未晞都敢带着这支蜀军打到临安去。奈何面对诸夏自己人的蜀军只能“十四万人齐卸甲”,白未晞只能头疼地想着怎么保证不战败。
白未晞幽幽一叹: “还是太富裕了。”
怪不得历朝历代的所有统治者都不会让黔首百姓吃得太饱,不然大家只想着种地,谁愿意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所以商鞅疲民弱民,让秦国黔首吃不饱又饿不死,老秦人天天数着米粒过日子,自然闻战则喜。
蜀人的不配合差点让白未晞忍不住拿出小/皮/鞭,最后还是暗暗告诫自己,这样做不太符合人道主义,才捏着鼻子看蜀军慢悠悠的集合。
最终白未晞不得不叹着气说道: “让征战的士卒在出征前都回一趟家,时限十日,逾期不回者按失期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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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立春是一个普通的什长,他是关中人,在游雍征西羌的时候就应征入伍了,此次被派来做蜀军的什长,管理这些第一次为游雍征战的蜀军。
这次蜀军主帅白未晞给被征召的蜀军放了十天假,赵立春自然没能回家。但他是老兵了,自然不在乎一次探亲,让他头疼是的,今日便是这些回家的士卒应该返回的日子。然而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他本应管的九个人现只回来三个,还有六个都没回来。
赵立春有点紧张。
雍军治军极严,说斩首绝不是挨鞭子。他甚至还记得他为什么能从一个普通的小兵一跃成为什长——因为原来的什长在西海战场上拿个三个人头,换算一下能得三十亩地。什长飘飘然了,结果醉酒之后侮辱了一个西羌当地的姑娘。
被告发后可想而知,游雍根本不允许这样的违规,于是按照军法,那名什长被砍了头。
赵立春还记得,当时什长哭着说他错了,说他愿意将三十亩地都给那个姑娘以求赎罪,然而游雍的军法官没有允许。最终,什长被砍了头,三十亩地一半送给姑娘作为赔礼,一半被什长的父母妻子集成。
那颗滚滚而落的人头让每个游雍士兵都不敢再触犯军法。
因此赵立春明白,一旦这些蜀军失期,军法官也会毫不犹豫地砍下他们的头颅。
好在,随着日晷的逐渐重合,剩余的六个人结伴来了。
赵立春为他们捏了把汗,那六人竟还像没事人一样和赵立春勾肩搭背: “哎呀什长,在门口欢迎我们?这么大礼啊。”
赵立春: “……”
他真想打死这几个王八蛋。
他呵斥道: “怎么才来,你们知不知道,再晚一点点,你们就失期了!”
几人道: “什长,家里又远事又多,我们安排好了才来,路上紧赶慢赶的。”
“什长你不知道,二黑成亲了!”
赵立春一愣: “成亲了?”
那个叫二黑的黑瘦青年笑的憨憨的: “婆娘怕我回不来,愣是拉着我成亲了,说是给留个种。什长,将军们说的,一个人头十亩地是真的吧?我回来还想给婆娘打个银钗。”
赵立春拍了他的头一下: “出息。”
随即赵立春却又说道: “当然是真的,我家里的田都是用江东那些鼠辈的人头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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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传来战报,游溯已经带着五万大军从南阳盆地进入襄阳,不出意外地在襄阳“偶遇”窦太主季峨山,据传游溯气的眼睛都红了,在襄阳城下连战三天三夜没合眼,将出城迎敌的王师全部吃下,逼得窦太主只能守城,再不敢派兵出战。
于是,白未晞率领蜀军从白帝城出发,从长江顺流而下,经过水流湍急的三峡通道,夜半出发,第二日一早便到达夷陵。
夷陵位于三峡通道的出口,其名意为“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意思是水到了这里便缓和起来,山到了这里也低矮起来。离开了崇山峻岭,水流湍急的三峡,夷陵已经算是地处江汉平原的边缘地带了。
天刚蒙蒙亮,旭日刚刚东升,白未晞站在船头,便看到不远处的夷陵城墙,上面悬挂着随风飘扬的紫骍旗。
等等?
紫骍旗?
白未晞怀疑自己看错了,他将手中的望远镜交给紫骝卫的统领简鼓,问: “白某是看错了吗?夷陵城墙插的是什么旗?”
简鼓的眼神很好,一点都不近视,视力好的能百步穿杨。但这一刻,他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一次拿起了原本他一点都不需要的望远镜,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许久,简鼓拿下望远镜,说道: “属下曾听闻,高祖争夺天下时,麾下有位‘大树将军’,其品德之高让听到之人无不叹服。他为高祖征江东,所到之处一路受降,不费一兵一卒便招揽了原本誓死反抗的江东。”
简鼓看向白未晞,目光中有着无尽的复杂: “依属下看,白先生有大树将军之风。”
白未晞觉得这个称赞实在是谬赞: “当不得,当不得,没准是对方诈降呢。事出反常必有妖,统领要做好准备。”
然而当船一路行至夷陵时,夷陵的门户还当真是大开,一名年轻的小将站在最前,看到白未晞的船,远远便下拜道: “末将黄辉见过先生。”
白未晞和简鼓面面相觑。
黄辉是谁?
夷陵守将不姓黄啊。
士卒搭好甲板,白未晞乘小舟上岸,简鼓护在白未晞身前,持剑指着自称黄辉的人问: “尔是何人?”
黄辉道: “末将本是夷陵一小兵,昨日杀了夷陵守将,自封为‘棋牌将军’,不知先生认不认末将的称号?”
白未晞: “……”
从黄辉的口中,白未晞得知昨夜的夷陵城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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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朦胧,夷陵军营内却是灯火通明。
黄辉正和同袍赌钱,可惜今日他命不太好,已经输了一晚上了,三个月的俸禄全砸进去了。
和他赌钱的士卒王二好奇: “黄辉,你今日怎么这么大方,三个月的俸禄全拿出来?怎么,不给你那刚出生的闺女攒嫁妆了?”
此言一出,空气都在瞬间安静了,所有人都沉默不语,连空气都仿佛忘记了流通。
王二讷讷: “怎么了?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人回答王二,王二左看看又看看,更加惴惴不安起来。
好一会儿,黄辉自己笑了: “不攒了,闺女都没了,还赞什么赞?”
他喝了酒,酒劲上来,只觉得头昏脑胀,将自己的不满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老家来信了,朝廷缺兵,阿弟被征到淮南战场了,讣告传来,家中叔伯说家里田地也没人种,不如借给他们去种。父母不肯,和叔伯吵了起来,推搡中没了。叔伯直接霸占了家产,岳父岳母把贱内带回家让她二嫁,闺女没人照管,也没了。”
顿了顿,黄辉的声音中带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轻柔: “那娘们儿不肯二嫁,吊死了,就留我一个人了。”
附近赌钱的声音逐渐停止了,黄辉不大的声音此刻却如同惊雷,炸在每个人的耳边。
“我从军三年,就换来这个么结果!”
黄辉将手中的酒瓶扔在地上狠狠一摔: “就换来这么个结果!”
这通发泄在瞬间点燃了许多人的不满,没过多久,不满之声竟然断断续续,随即连成一片。
“当初说好了,服役一年就让回家,现在三年了,还是不让我们回去,未婚妻嫁人了,孩子都有了。”
“呜呜呜~我也想家了,我离家的时候孩子还在她娘肚子里,我还没见过他,结果前些日子家中来信,说孩子没了,病死了。”
“我阿弟也被征往淮南战场了,当初说好的,咱们来服役,总会留下一个男丁照顾父母,结果呢?”
“别说了,我爹都五十了,前些日子被征兵到淮北,我恨不得替我爹去。”
“你们还有家书,我家已经半年没有来信了,都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妈的,说好了一年,结果三年过去了,还是不让我们走!”黄辉愤怒地大喊, “我们在前线拼命,他们在后头却连咱们的父母妻小都不肯照顾,明知道家里就剩一个男丁,还是把他们征兵征走了。这样的朝廷,配得上我们出生入死吗?”
想到夷陵守将前些日子刚纳了第九房小妻,还为第八房小妻生的儿子办了满月酒,自己的闺女却饿死了都没人知道,黄辉只觉得一股怒气从心底蔓延,点燃了他身上的每一滴血液: “妈的,反了!还有谁不怕死,就和老子一起反他娘的!反正老子没有家人了,老子不怕死!”
说着,黄辉借着酒劲找到了自己的长矛,拿着长矛摇摇晃晃地就这么走到了夷陵守将的府邸。守军见到他们,直接举起长矛对准了他们: “你们做什么?”
看到这个曾经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侍卫此刻竟然如此恐惧,黄辉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只感觉到一股兴奋的战栗传遍全身。在这股战栗的控制之下,他将手中的长矛贯穿了侍卫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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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未晞沉默了。万万没想到夷陵城的攻破竟然是这样的戏剧化,堂堂夷陵守将,竟然就这样死在营啸之中。
白未晞问: “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
黄辉道: “请雍王给我们个活路。我们是叛军,此时已经无处可去,只能跟着雍王了。”
他说的可怜,但白未晞也清楚,如果现在他说上一个“不”字,这群亡命之徒就会对他也同样地举起长矛。他不怕这些散兵游勇,但却不得不承认,一旦这个时候他杀死黄辉,就基本上断绝了游雍的招降之路。
降雍却死,再不会有守将投降,他们只会选择死战。所以,即便知道面前这个黄辉是个狠角色,白未晞也要重用他,让黄辉做他的马骨,为他建一座黄金台。
更何况……白未晞其实还有点欣赏黄辉。封建统治之下,却生有一颗叛逆的心脏,知道受到了不公就应该反抗,是学“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好苗子。虽然危险了点,但游溯自己说的,养猛兽才有意思。
白未晞当即问道: “若是本帅许你兵符,让你去进攻江陵,你敢不敢?”
黄辉当即单膝跪地: “愿为先生肝脑涂地!”
白未晞扶起他: “本帅无需你肝脑涂地,只要你带着弟兄们活着拿下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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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北,江陵】
江陵坐落于江汉平原,位于长江之北,汉水之南,先秦时称作“郢都”,是楚国的都城,也是楚国先祖筚路蓝缕的起点。此地因“地临江” “近州无高山,所有皆陵阜”而得名,简单翻译一下,就是这里靠近长江,没有崇山峻岭的保护。
襄阳之所以重要,就是因为过了襄阳,江汉平原将无险可守。而很不巧,江陵就是无险可守的城池。所以当游雍蜀军顺着水路从夷陵一路来到江陵的时候,江陵城便迎来了一场从未设想过的苦战。
几日前,襄阳告急,窦太主持帅旗调走了江陵的大半守军去支援襄阳,导致江陵兵力空虚。结果就在这个空当,江陵遇到了游雍的水军。
江陵守将: “……”
看着自己剩下的这点兵,再看看对方火力全开的雍军,江陵守将试探着派兵迎敌,结果几战下来败的溃不成军。江陵守将立刻收回了所有的士卒困守江陵——
也不能说困守,毕竟江陵别的不多,就是粮食多。
江陵是整个江汉平原的粮食中转站,只要敌方攻不破城墙,江陵困守个三年五载不成问题。至于雍军能不能攻个十年八载,江陵守将觉得这大概是不可能的。
所以江陵守将很淡定地做起了缩头乌龟,给自己建造了一间龟壳。
简鼓问: “先生,接下来怎么办?”
白未晞看着沙盘,道: “襄阳现在正在被主公围困,绝对抽不出兵力回援,当阳和枝江还要防止我们绕过江陵北上给襄阳背后一击,所以,江陵的援军应该会从华容和竟陵来。”
白未晞当即下令: “简鼓,你率军守在华容道,若有援军来,吃掉他们。”
“诺!”
简鼓先是应诺,随即反应过来: “先生,那你怎么办?黄辉在先生身边,万一他又反水?”
白未晞拍了拍简鼓的肩膀: “年轻人,不要想太多,区区一个黄辉,本帅还拿不下?你放心,等你走了,本帅一定留紫骝卫在身边,不会单独接见黄辉。”
简鼓依旧不放心,但是想了半天,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能带兵伏击华容援军,只能皱着眉头应诺离开,临走前找到其他的紫骝卫,提溜着他们的耳朵,吩咐他们保护白先生,必须寸步不离。
白未晞答应的爽快,然而简鼓一走,白未晞立刻召来黄辉: “想不想升官发财?”
“升官发财”四个字大部分的人都拒绝不了,黄辉是个俗人,他也拒绝不了,于是他立刻说道: “末将这就加大攻城力度,必破江陵!”
白未晞却道: “本帅不是来催你赶进度的,而是又另一件事交给你去办。”
白未晞将黄辉带到沙盘前,指着沙盘说道: “竟陵,华容会派援军,但荆州战场如此胶着,朝廷甚至还处在劣势,所以本帅猜,一定还有另一路援军。这一路援军要么从洞庭湖平原过长江,要么从临安而来,顺着长江逆流而上。”
白未晞猜,这路援军不会走洞庭湖平原,而是走陆路沿着长江逆流而上。
如此一来,伏击他们最好的路线,便是在大别山西侧。这里正是江汉平原的东方边缘处,过了大别山和幕阜山相夹的这条通道,就是一马平川的江汉平原,亦是这路援军此行的终点。
所以,大别山的西侧出口处,太适合伏击了。
白未晞将手指点在大别山西侧的城池: “本帅赌一把,赌他们不走水路走陆路,你去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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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北,襄阳】
压倒襄阳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西陵大捷与华容大捷,当然,这两场战争在朝廷的军队的口中,变成了西陵之战和华容之战。
两路援军均被伏击,还都败的那么惨,虽然江陵现在还扛得住游雍大军的进攻,但江陵的粮食运不出,襄阳便面临着随时断粮的危险。
王师的将军们骂了几百遍夷陵守将这个废物,然后开始想着怎么打胜襄阳之战。
窦太主很少打这样的保卫战,因为她曾率领的江东子弟在两淮和中原无往不利,打的多是攻击战。就算后来遭遇了莫大败从而一路败北,但窦太主的策略却多是战略性放弃,以至于很少有士卒会得到死守的命令。
窦太主季峨山头疼地扶额,有些不能明白: “让黔首上城墙的事怎么现在都办不好?”
被点到名的军需官尴尬万分。
还能为什么?因为荆北黔首还记恨着安平元年窦其期的坚壁清野,让整个荆北的黔首在安平元年的冬天饿死不知多少。而事后雍国没有派人接手荆北,反而将荆北还给了朝廷,朝廷却为了各家出多少粮扯皮了一整个冬天。
游雍大军没有进驻荆北,荆北的黔首恨不到游雍身上,自然会去恨亲自烧掉了所有粮食的窦其期。而后,朝廷没有意识到荆北黔首对窦其期的怨恨,竟然继续让窦其期驻守荆北,直接让这份恨意从安平元年蔓延到了现在。
现在窦太主想让襄阳全城动员?
动员的起来才怪。
但这话军需官不敢说,他怕把实话说出来,窦太主下一刻就能把他推出去砍了。
就在军需官不知道该如何解决眼下这个要命的问题的时候,传信兵救了他——
“启禀大帅,雍军,雍军登上城墙了!”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雍军登上城墙这句话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简直再明显不过——
被敌方登上城墙还守得住的城池屈指可数,这意味着他们要离开襄阳了。
渡河立刻说道: “太主,此刻不要逞一时之气,先离开这里!”
季峨山脸色铁青,咬着牙说了一句: “孤不!”
说着,她拿起长/枪,冷冷地说道: “贪生怕死者现在就滚!”
眼见季峨山此时竟不愿意走,渡河沉默半晌,直接一个手刀劈在了季峨山的后颈。
其余人都被渡河的行为惊呆了,呆呆地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越人,不知作何表情。
渡河道: “事不宜迟,赶紧走,再晚了就走不了。”
众人: “……”
然而等他们到达襄阳的南城门的时候,却发现南城门竟然已经被雍军占据了。
雍溯竟然来的这么快?
渡河深吸一口气,背着季峨山甩开所有人,向着一条昏暗的小巷子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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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下襄阳城的游溯并不开心,因为首先,他发现他的白先生并没有按照他的说法拖住江陵一带的守军,而是分兵三路,送给了他西陵大捷和华容大捷。
虽然这两场大捷极大地打击了襄阳的士气,为他攻下襄阳立下汗马功劳,但游溯一想到白未晞分兵之后,留下来包围江陵的士卒还没有江陵驻军多,他就想把白未晞抓过来打一顿。
让他不听话!
而第二个让他感到复杂的消息则是,根据抓到的朝廷降将所说,窦太主季峨山没有来得及离开襄阳,而是被伪周首领渡河带着躲在襄阳城中。
游溯扬着下巴问: “你们所说的都是真的?”
几个降将连连点头: “确实如此,我等绝无虚言!”
游溯又问: “他们向着哪个方向走了?”
几名降将互相看了看,最终一人说道: “我们没看见。渡河逼着我们背对着他先逃,我们都没有看到他带着窦太主去了哪里。”
游溯当即下令: “全城戒严,找到他们!”
说完,游溯的眼中带着几分无法消融的冷酷: “一旦发现,格杀勿论,无需活捉!”
此话刚刚说完,一人便道: “此事不如交给老臣来办,如何?”
游溯抬起头,却发现进来之人竟是本应在长安的崇云考,游溯当即问: “录公怎么来了?”
崇云考躬身行礼: “请主公恕罪,但老臣听闻主公拿下了襄阳,实在是忍不住。”
毕竟襄阳和樊城之间的那条官道,崇云考所侍奉的第一任君主雍王麟便死在那里。
崇云考这么一说,游溯便咽下了所有斥责的话,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下不为例。”
崇云考在心中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 “多谢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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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辉的故事告诉我们,不给员工放假的老板是要掉脑袋的。
第52章
岂曰无衣
渡河再一次将假面伤疤贴在了脸上,装作一名毁容的哑巴少年。季峨山则摇身一变,穿上了粗布麻衣,抹灰了姣好的面庞,成了哑巴少年的丑女姐姐。
季峨山看着水中倒映出的模糊容颜,一阵稀奇: “孤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个样子。”
渡河不知道在忙叨什么,闻言头也不抬地说: “你在别人面前也自称‘孤’,咱们就可以一起给雍溯士卒当下酒菜了。”
季峨山白了他一眼: “知道了。”
见渡河披上外衣要出门,季峨山好奇地问道: “你要去哪儿?”
渡河: “去游雍官府报官,拿你换个前程。”
季峨山: “……滚。”
渡河滚了。然而他刚出去没多久,季峨山所隐藏的农户家便迎来了游雍士卒的搜查。他们搜查很的是仔细,甚至问起了季峨山的籍贯,见状季峨山不由庆幸渡河先行离开——
她画一个丑装,便可以装成普通农女,但渡河脸上的刺青却做不了假,只能拿假伤疤遮掩。但如果他们在一起发现,那目标可就太大了。
现在就她一个人,目标应该小得多。果不其然,游雍士卒检查了一下之后,没发现什么问题,就离开了。
游雍士卒离开后,季峨山还听到收留他们的农妇说: “雍王的兵就是不一样,换成王师,早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刚刚那小伙子长得可真壮实,也不知成亲了没有,我还有好几个侄女和外甥女呢。”
季峨山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王师身上,她问: “大娘,王师会抢东西?”
那农妇听到季峨山这么问,当即打开了话匣子: “可不是,姑娘,我和你说,在雍王的统治下,你可是有福了。你是不知道,前一阵朝廷的王师接管襄阳的时候,天天有兵大爷来打秋风,家里好吃的好喝的都得供着,不然打人嘞。”
“打人都是好的,你是不知道啊,隔壁老王家有个姑娘,因为家里拿不出钱粮供给王师,被那些当兵的带走侮辱了,回来就吊死了。”说到这里,农妇甚至冲着地上吐了口口水, “什么东西,还王师呢,呸!鬼面军都知道乡里乡亲的抢点东西就走,不欺负人家姑娘。”
季峨山当场愣在那里,连农妇走都没有发觉。恍惚间,她好像知道为什么襄阳保卫战的时候,她根本动员不了襄阳城的黔首了。
原来在人家心里,竟是“宁逢鬼面,不逢王师”。
就在这时,渡河神神秘秘地又回来了。他将季峨山拉进房门,从带回来的包袱中拿出一套游雍士卒的军服递给季峨山: “换上,我们现在就离开。”
季峨山看着渡河的这波操作都愣了: “你从哪里得来的?”
游雍军队管理之严格季峨山看了都叹为观止,她实在是无法想象渡河是怎么从游雍的军队中拿到这身军服的。
渡河指了指自己: “我和一个游雍军官睡了,作为报酬,他给我的。”
季峨山: “……”
季峨山好奇: “你是上面的还是下面的?”
渡河: “滚。”
换上了游雍士卒的军装后,季峨山低着头跟在渡河身后,眼看着渡河找到一支正在巡逻的小队,在和小队的队长说了什么之后,悄悄跟在了小队的最后。
很快,小队到了南城门。南城门作为渡河和季峨山最可能选择的城门,检查十分严格,每个出城的人都要被严格审查,城门前已经排成了长队。
队长拿出一份名帖交给守城卫,守城卫看过后连忙说道: “原来是录公的亲卫。”
队长道: “奉录公之命,要事在身,还望立刻放行。”
守城卫立刻放行,季峨山跟在渡河身后,就这样离开了让他们窒息的襄阳城。
出城后不久,队长给每个人分配了任务,直到渡河与季峨山时,队长吩咐道: “你们二人向南走。”
渡河拉着季峨山连连点头,眼见其他人的身影逐渐消失不见,渡河立刻带着季峨山钻进了树林中。季峨山跟过去,便发现林中已经拴了两匹骏马,肩高均在七尺之上,马身上还挂着干粮与钱财。
季峨山打开钱袋,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小袋金珠。
季峨山掂量着这一袋金珠,又看了看这些肩高七尺的“騋”,问道: “你找了谁?”
这一袋金珠就不是普通军官能拿得出来的,更何况是这两匹肩高七尺的“騋”。
战马的要求仅仅是肩高六尺,六尺便是可以上战场披甲的“马”。战马肩高一寸,品级就上升一等。肩高七尺的马,只怕只有最为精锐的凉州铁骑才配得起,一般的仆骑和普通轻骑兵只怕都配备不起肩高七尺的战马。
可以说,季峨山手中的这一袋金珠翻个十倍,都不一定换得来一匹肩高七尺的马,这样的“騋”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别说普通的军官了,只怕一些在游雍身居高位的将军都弄不出来这两匹良驹。
渡河尴尬: “不问不行吗?”
季峨山摇头: “不问明白,孤心里不安。”
渡河深呼一口气: “你不是都猜到了?”
许久的沉默之后,季峨山抢先一步上了马: “走吧,再不走被雍溯发现,就走不了。”
渡河也随之骑上马,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襄阳。
季峨山笑了: “怎么,你难不成还想留在襄阳?”
渡河道: “我听说白先生已经到了襄阳,只是有点可惜,我还没和他正式见上一面。”
他唯一的一次见到白未晞,就是那年司州桃林乡,他站在很远很远之外,看着白未晞与旁人论道。他认识白未晞,可白未晞却大概率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现今,他们离的这样近,但渡河却依旧没能见到白先生一面。
渡河幽幽道: “终究是缘悭一面,这大概就是命吧?”
季峨山: “等孤率兵打到长安的那天,你就能见到你的白先生了。”
“或许吧。”
渡河淡笑,他转身看了眼身后高大的襄阳城墙,笑着从怀中拿出一枚黑子扔在地上。
他有种预感,似乎他这辈子可能都再也见不到白先生了。
有些可惜,他还未曾和白先生真正地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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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临时东阁】
白未晞找到崇云考的时候,崇云考在画画。案牍劳形多年,他甚少有这样的雅兴。白未晞走到崇云考的对面,发现崇云考画的是一幅山水图。
和他那把用了很多年的折扇上如出一辙的山水图。
等崇云考画完,白未晞才问: “这幅山水图有什么寓意吗?”
崇云考放下画笔,说道: “这是当年太后娘娘送给老夫的那把折扇上的画。老夫临摹许多年,却终究没有学到太后娘娘的半分神韵。”
白未晞然: “听闻当年录公被兄长欺辱,是太后娘娘救了你,还将你引荐给先王,录公这才踏入雍国官场。”
崇云考点头: “对。”
他低声道: “我是庶出,小娘从小就告诉我,让我不要和兄长争抢。小时候,我拿起刀剑,小娘看到了就会训斥我,说刀剑是阿兄才能碰的东西,我若学兵事,阿兄和阿娘会不开心。”
“从那以后,我放弃了刀剑,转身读起了经史子集。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我什么都不和阿兄争抢,阿兄还是不喜欢我,就连阿爹见了我也一直摇头叹息。”
“后来,还是太后娘娘和我说,因为是我自己先瞧不起我自己,所以他们才都瞧不起我。”
那时候崇云考才明白,原来事情是这样。他总是谨记小娘的教导,看到阿兄就像老鼠见了猫,凉州尚武,所有人都看不得他一副畏畏缩缩的窝囊样,才总是欺辱他。
那日午后,刚刚成为雍王后的窦强女将她随身携带的折扇送给了他,说: “这是我画出来的第一幅扇面,画的并不好看,但是我阿爹看到了之后却将这把折扇随身携带,逢人便说‘这是幺女的画,好看吧?’后来,我出嫁前,阿爹将这把折扇还给了我,说希望我不要忘记,日后不论如何,阿爹总会在我身后支持我。”
“现在我将这把折扇送给你。”窦强女扶起他, “你要相信你自己。”
从那日起,原本处在污泥中的崇云考第一次拂去了满身尘埃。
——拂尘在窦强女手上。
崇云考将他所临摹的画扔到火盆里烧掉,问: “主公愿意再见我一面吗?”
白未晞摇摇头: “桑丘说,菟裘有一间宫室尚且完好,主公让你去颐养天年。”
菟裘坐落于山东,春秋时那里是鲁地。
春秋时期,鲁惠公元妻早逝,便立宠妾仲子为继后,仲子为鲁惠公生了个儿子,名字叫做“轨”。
鲁惠公崩逝时,公子轨的年纪还小,因此鲁惠公的弟弟鲁隐公便在鲁国重臣的拥立之下成为了新的鲁侯,但鲁隐公在位时言必称“这是轨的国家,我只是代为掌管,日后还是要将鲁国交给轨的。”
当时,鲁国有个叫“公子翚”的人想要求得太宰之位,公子翚掐指一算,觉得鲁隐公必然很想宰了公子轨,于是他跑去和鲁隐公说: “兄弟,我知道你很想宰了公子轨,不如咱俩做个交易。”
鲁隐公捂住耳朵表示宝宝不听: “我已经在菟裘建好了一座宫室,等我侄子长大了,我就退休养老,这破班谁爱上谁上。”
公子翚没想到春秋专出这样的君子,鲁隐公竟然和赵襄子一样,把君侯之位传给自己的侄子是真心的。公子翚再次掐指一算,觉得鲁隐公可能要弄死他。
于是公子翚选择先下手为强,跑去和公子轨说: “你叔叔要弄死你你知道吗?”
公子轨: “!!!”
公子轨吓得对公子翚跪下来叫爸爸: “大哥,这可咋整?”
公子翚: “莫慌,我掐指一算,觉得咱们可以先弄死他。”
就这样,鲁隐公死了,他建立的菟裘宫室等他死了也没能住进去。
所以崇云考问: “主公希望我住进菟裘的宫室吗?”
白未晞回他: “主公重情。”
这就是没有要崇云考去死的意思了,游溯只想让崇云考滚。
然而当夜幕低垂,崇云考盯着案几上的印绶看了许久之后,还是叹了一句: “菟裘空筑人难老啊。”
他将长剑横在脖子上——说起来,这竟是他时隔多年第一次握剑。
但当长剑在脖颈处划出一道血痕的时候,崇云考突然停住了。他喃喃道: “若是我现在死了,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主公?不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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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未晞找到游溯的时候,罕见地在房间中闻到了一股酒味。很浓的酒水味道,配合着让人头晕目眩的香气,白未晞刹那间捂住了鼻子,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游溯的声音: “是先生吗?”
醉醺醺的声音,带着些浓浓的无助与委屈,像是一只可怜巴巴的大狗,在问是不是主人回来了。
白未晞想要离开的脚步刹那间就停住了——他有点不忍心就这么离开。
长长地叹了口气,白未晞认命地转身。屋内只点了几盏灯,就着昏黄的月光与昏暗的灯光,白未晞通过空气中浓浓的信息素的味道找到了游溯——
游溯还没有分化完全,信息素的味道还没有稳定,但白未晞怀疑,游溯的信息素可能就是酒的味道。
不然怎么会让他一闻就觉得头晕目眩。
真的好想离开。
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定力,白未晞才没有转身就跑。他克制着本能里的逃跑冲动,逼着自己走到了游溯身边。
酒坛凌乱地滚在地上,白未晞避开到处乱滚的酒坛坐到游溯的身边。他动了动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出口的还是一声长叹。
游溯问他: “仲父……他走了吗?”
白未晞低眸: “快了。”
游溯有些难过: “孤不明白。”
他低喃: “仲牧是他看着长大的啊,他怎么忍心?”
游溯忽然抬起头,他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白未晞看: “先生,你说,他怎么忍心?他怎么会放过季峨山!”
白未晞没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又是一口酒下肚,游溯“砰”的一声摔碎了酒坛。他趴在案几上,声音中满是难过: “仲牧是他看着长大的啊……”
看着游溯这样的颓然,白未晞也觉得自己的心跟着一抽一抽的疼。半晌,他轻声道: “主公,我们会为仲牧报仇的。”
游溯抬起身,他的目光有些呆滞,随着白未晞的话呢喃道: “为仲牧报仇。”
“对,为仲牧报仇。”这句话像是突然点醒了游溯,他连忙撑起案几起身, “孤要为仲牧报仇。”
白未晞连忙拉住他: “主公,你醉了。”
“孤没醉!”游溯忽然激动起来, “孤没醉!”
他说着没醉,信息素却在刹那间涌动,让整个屋子都弥漫在浓重的信息中。白未晞明明滴酒未沾,却在此刻觉得他似乎同样醉了。
他努力保持清醒,拉着游溯坐下,像是哄孩子一样地哄着游溯: “好好好,你没醉,但是主公,你现在去追也追不到人了,不如我们想想办法,想想怎么接仲牧回家,好吗?”
“回家?对,回家。”游溯的声音再次迷蒙起来, “回家,带仲牧回家。”
可是说到这里,游溯却说: “可是先生,孤和仲牧没有家了。”
他说的很是委屈,像是要将自己心中的所有委屈不满在这一刻全部发泄出来:
“父王死了,良人死了,现在仲牧也死了,孤没有家了……”
白未晞知道,游溯口中的“良人”指的是雍王麟的侧室荀良人。良人是王后之下,天子后宫中位分最高的妃子,这一等级制度最后也用在了诸侯王的后宫中。
荀良人是游洄的生母,据说曾经嫁过人,可惜的是孩子刚出生就没了,她也被夫家休弃。但正因为无牵无挂,反而被选中成了游溯的乳母。后来雍王麟和荀良人生下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便是游洄。
荀良人一直将游溯当成自己的孩子疼爱,二人和亲生母子无异,游溯和游洄也好的如同一母所生。只可惜荀良人死的早,比雍王麟还早,以至于游溯和游洄很早就没了母亲。
想到游溯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他,白未晞的心在瞬间酸的一塌糊涂。他下意识握住游溯的手,说: “主公,别这么想,若是先王,良人和仲牧在天上听到了,该有多难过?”
游溯忽然间抓紧他的手,力道大的白未晞差点疼的喊出来。
白未晞下意识挣了挣,却听游溯问他: “先生,是不是有朝一日,你也会离开孤?”
“孤……”游溯竟然笑了,笑的人毛骨悚然, “我是不是就只能一辈子当一个孤家寡人?”
白未晞立刻道: “当然不是,主公……”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游溯打断: “可是先生明明就是会离开孤。”
白未晞: “……臣……”
“刚刚你要走的,是不是?”游溯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白未晞心里发毛, “你刚刚来了,为什么一看到我就转身就走?”
白未晞: “……”
因为我一闻就知道你的信息素又在泛滥。
果不其然,又发病了。
白未晞深呼一口气,却吸进一鼻子的信息素,只能皱着眉说: “主公,你想多了。”
“那你为什么要皱眉?”游溯冰凉的手指抚上白未晞的眉心,凉的让白未晞的眼皮不停地颤抖, “因为敷衍我让你很痛苦吗?”
因为你的信息素太浓了!
白未晞: “臣……”
“你为什么要称臣?”游溯又开始了, “明明在你的心里,我从来不是君主,你也从未把自己当成臣子,却为何要一直称臣?”
白未晞: “……”
行,我呼吸都是错的行叭?
白未晞: “我……”
“你看,我一拆穿你的伪装,你就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白未晞: “……”
游溯忽然倾身,将白未晞整个人都抱在怀中。游溯的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原因,此时此刻非常的热。再配合上他那一身不住外泄的信息素,白未晞只觉得顿时头昏脑胀起来。
危险!
危险!
危险!
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在告诉白未晞,现在他的情况非常非常的危险,面前这个正处在分化期的alpha随时有可能对他露出獠牙。
理智告诉白未晞,他现在应该做的是拿出一支抑制剂给游溯来上一针,但问题是每次他需要抑制剂的时候,那条死狗都不在身边。
白未晞下意识想要挣脱,游溯却将他抱的更紧了。
“先生,你为什么要挣脱?靠近我,就让你那样难以忍受吗?”
白未晞尝试解释: “不是,主公,只是……”
“还在敷衍我。”游溯再刹那间变得很难过很难过,他将头埋在白未晞的脖颈处,像是一只大狗一样不住地晃动脑袋,长发摩擦在白未晞的颈部,像是大狗毛绒绒的毛发。
腺体被摩擦的滋味那样刺激,白未晞忍不住呜咽一声: “你别这样。”
这声婉拒中像是掺了水,刺/激的游溯整个人都有些躁动。他磨了磨牙,瞬间觉得自己的牙有些痒。
游溯忍不住张开嘴,牙齿咬住了白未晞的脖子。
毛骨悚然的危险感传来,白未晞当即又喊了一声: “别!”
这句话中的惊恐感传到了游溯的耳朵,游溯的眼中有着刹那的清明。他从白未晞的脖颈处抬起头,就看见眼前的白未晞眼底已经盛满了水——
像是被他欺负哭了。
游溯有点恍惚,他好像觉得有哪里不对,从小到大他接受的教育都在告诉他要适可而止,他现在应该做的是自己扇自己几个耳光然后光速道歉。
但不知为何,当他意识到白未晞是被他欺负哭的这个事实时,他竟然觉得自己的牙齿又在犯痒,忍不住想要咬点什么东西。
他的目光太有侵略性,像是狗在瞬间退化成了老祖宗,正看着自己的猎物眼冒绿光。
白未晞被这样的眼神吓得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白未晞在后退!
白未晞要离开!
这个举动在瞬间刺/激到了游溯,他忍不住一把将白未晞扑倒在地,牙齿抵上了白未晞的脖颈。
只差一点,游溯的牙齿就会咬破腺体。
基因中的恐惧让白未晞下意识拒绝: “不要!”
游溯的牙齿迟迟都没有咬下去。
僵持良久,游溯忽然从白未晞身上起来,抚着额头不住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想的……”
“对不起……”
他羞愧地转身就走,却在双手触碰到门框的时候突然间折返回来,走到一旁的博古架上翻找着什么。
白未晞一脸莫名的看着游溯发疯,结果等到游溯拿着一根金链子走了过来。
白未晞: “???”
白未晞忽然间有了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游溯将金链的一端锁在案几上,另一端则是捆住白未晞的脚踝。
精致而白皙的脚踝被游溯握在掌中,他却做作地看了一眼便移开眼,摆出一副一点都没有说服力的君子之风。
游溯说: “我现在脑子有些乱,你在这里不要走动,等我回来。”
说完,游溯溜的比兔子还快,背影写满了落荒而逃。
白未晞: “……”
白未晞抬起案几,绑在上面的金链“咣当”一声落了下来。
锁了,又好像没锁。
白未晞看着这个解又解不开但锁又没锁住的金链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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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审核能意识到这章全篇脖子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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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岂曰无衣
白未晞在游溯的房间里找到了他的筑。他拖着长长的金锁链走到游溯卧房的角落中,便看到他的筑被游溯很仔细地放在琴盒里。
白未晞打开琴盒,发现他的筑真的被游溯保养的很好,琴身的每个纹路都依旧细腻。
白未晞拿起竹片,轻轻地打击琴弦。
一首轻柔的《蒹葭》从他的指尖流泻,穿过雕梁画栋,盘旋在游溯的耳畔。
游溯低眸,抽出佩剑六月。
月华如练,六月的寒芒与黑色锦衣交织,随着《蒹葭》的筑声流光溢彩。
一阵风吹过,吹来紧闭的房门。白未晞倚靠着墙壁,目光看向大开的房门,依稀能看到游溯翩飞的衣袂。
当《蒹葭》奏毕,白未晞眨眨眼,忽然指尖一转,奏起了另一首《诗》。
游溯收起六月,他倚靠在庭院的树下,听着白未晞弹奏的第二首《诗》。
是……
《邶风·简兮》。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
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
一股红晕刹那间涌上游溯的脸庞,他连忙捂住脸,转身背对白未晞,像是生怕白未晞看到他的脸一样——虽然游溯明知,这样远的距离,白未晞应当是看不见他的脸的。
一股隐秘的欣喜从游溯的心底蔓延,这一刻,他的心底涌起一股冲动,他很想去问一问白未晞,他为什么要弹奏这首曲子。
但即将转身的刹那,游溯又忍不住扶住额头——他想起了他之前干的蠢事。
算了,还是别去了,他丢不起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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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回来的游溯看起来像个正常人,白未晞甚至注意到游溯不知何时换了衣裳,身上也并没有酒味,看起来像是洗过澡了。
他低垂着头,像是并不敢直视昨日发疯的自己。他解开白未晞绑在脚踝上的锁链,低声道: “对不住先生,昨日是孤的不是。”
白未晞整理了一下衣衫,盖住自己的脚踝,也表现的像个没事人一样: “无妨,臣已经习惯了。”
游溯: “……”
游溯很是尴尬: “先生,我……”
白未晞贴心道: “主公,你不用解释了,臣都明白的,人活着哪有不发疯的呢?都正常。”
游溯: “不是,其实我是想说……”
白未晞: “主公,你真的不用解释,臣真的理解你。”
说完,白未晞甚至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游溯的肩膀: “不要多想,努力工作,今日的奏折批了吗?”
游溯: “……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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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寿春】
在燕易水与桑丘的联手下,新任平北大将军窦其期在经历过短暂的挣扎之后,认命地将征北王师的主力从淮北移到了淮南,他的帅帐也从灵璧转移到了寿春。
然而窦其期没想到,凭借着寿春的高大城墙,他还是没能抵挡得住游雍铁骑的践踏。
但是他也没办法再退了。寿春已经在淮河之南,再退,他就要退到六安甚至庐州。窦其期发誓,他敢把防线撤退到六安,庐阳一带,他的姐姐就能把他片成瓜片。
但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怎么阻拦铁骑?他唯一能倚靠的就是两淮地区密布的水网。但是现在是冬季,大部分河流都处在枯水期,浅浅的河滩并不能阻拦游雍铁骑。
没办法,窦其期只能寄出他最后的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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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凤台】
凤台在淮水之南,寿春之北,是渡过淮河攻击寿春时必经的前战,燕易水作为游雍的征东主帅,在拿下淮北之后,便驻军在凤台,准备随时进攻寿春。
当燕易水收到窦其期的信的时候,他还在和桑丘说: “你猜这封信是不是降书?”
桑丘打破了燕易水的无知妄想: “窦其期怎么可能投降?”
也是,毕竟是窦太后的弟弟,窦其期打不过了可以跑,哪怕败军辱国,朝廷也不会把他怎么样,自然没有必要投降。
燕易水拆开窦其期的信: “本将军还真挺想知道窦其期他……”
燕易水的表情瞬间就变了。在这个刹那,燕易水的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看起来甚是精彩。
桑丘一把夺过信: “写了什么玩意儿,让你……”
桑丘的脸黑了。
就在下属将军好奇信上都写了些什么的时候,桑丘忽然间一把将信拍在案几之上,怒喝道: “窦其期他该死!”
说罢,桑丘转身提剑便要离开。
燕易水拉住桑丘: “桑将军,你冷静一点!”
桑丘甩开他: “冷静你妈!”
燕易水: “……”
我妈没得早……
燕易水连忙跟在桑丘身后,却见桑丘径直走入大营,举起佩剑高声问道: “王师无耻,以大将军遗体相要挟,谁愿与我踏进寿春城墙,带回大将军遗体!”
听到桑丘的话,空气中都有刹那间的凝滞。随即,响应声此起彼伏:
“属下愿往!”
此时此刻已是覆水难收,燕易水怎么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还去阻止桑丘,只能一扶额头,暗道: “坏了!”
待众人开始集结,燕易水连忙将桑丘拉到一旁,问: “桑将军,你想怎么样?别冲动啊!”
桑丘的回答简单粗暴: “潜入寿春,杀了窦其期,寿春不攻自破。”
燕易水: “……”
燕易水迟疑道: “万一……”
“没有万一。”桑丘打断他, “那是仲牧的遗体!”
“我们不退兵,他就要将仲牧挫骨扬灰,但若是退了兵,你我又如何和主公交代?”
桑丘拍着燕易水的肩膀说道: “我会和主公上书,声明整件事都是我的主意,与你无关,主公若要怪罪,罪责我一人承担。”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燕易水是贪生怕死的人?”燕易水也勾住桑丘的肩, “桑将军,依我看,不如我们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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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寿春】
窦其期听到下属传讯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桑丘来了?哪个桑丘?游雍的前将军桑丘?”
传信兵点头: “是,来人手持前将军的印绶。”
窦其期摸着下巴思忖片刻,说道: “带他进来。”
片刻之后,身披黑色铠甲的桑丘径直走了进来。
窦其期曾和桑丘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安平元年的事了,雍王麟死在了从襄阳支援樊城的路上,游溯率军从凉州赶来,把窦其期打的落花流水。
事后游溯忙着收敛雍王麟的尸骨,负责率兵把窦其期追的差点去见便宜姐夫的就是游洄和桑丘。现在游洄躺在棺材里了,桑丘则以降将的姿态出现在了窦其期的面前。
窦其期忍不住道: “桑将军,江陵一别三载,别来无恙啊。”
这话说得颇有些小人得志的意味,窦其期扬着下巴,期待着从桑丘的脸上看到窘迫,羞耻一类的表情。
但是窦其期没想到,迎接他是的桑丘的拳头。
窦其期: “……”
窦其期捂着脸躲到案几之后,满脸的震惊: “你怎么敢!”
桑丘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又慢条斯理地回答: “打了就打了,难道将军要还手吗?”
窦其期: “???”
嚣张,实在是嚣张。
窦其期气的脸都红了: “你信不信本帅现在就让人把你拖出去五马分尸!”
桑丘闻言却不见一丝一毫的惧怕,反而慢悠悠地整理了一下衣摆,跪坐在窦其期面前,说道: “可是本将军觉得,窦将军会忍下来。”
窦其期: “!!!”
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叔能忍婶儿也不能忍。
但是……
好想知道桑丘为什么敢这么嚣张啊。
窦其期觉得大丈夫就该忍常人所不能忍,所以他忍了: “你来做什么?”
桑丘颔首道: “为了解决将军的难题而来。”
窦其期顿时眯起了双眼: “什么意思?”
桑丘也不和他打哑谜,而是直接问道: “大将军的遗体在你这里?”
窦其期也不否认: “自然,窦太主没有将游洄下葬。”
说到这里,窦其期也明白了: “你是为了游洄的遗体来的。”
桑丘承认了: “没错。燕易水为了获胜不择手段,他宁可冒着大将军的遗体被践踏的风险,也要攻下寿春。但本将军不同意。”
“本将军和主公,大将军自幼一起长大,本将军解主公,即便淮南久攻不下,主公也不会让大将军的遗体有一分一毫的损伤。但是燕易水不信,没办法,本将军只能来找你了。”
窦其期然地点头: “原来如此。”
燕易水初入游雍集团,急着用战功稳固自己的身份,自然不想让攻下两淮这样的战功从手中溜走,哪怕为此让游洄的遗体遭到践踏也在所不惜,毕竟只要他拿下了两淮,雍溯就是心里再暴怒,也不能惩罚打了胜仗的将军,相反燕易水却能从拿下两淮这场胜仗中拿到无数好处。
但桑丘重情,更明白怎么做才能让雍溯满意,所以桑丘觉得寿春根本比不上游洄的遗体。
只是雍溯在前往襄阳之时,他将两淮战场的最高指挥权交给了燕易水,使得如今主战的燕易水拥有绝对的话语权。桑丘没了办法,只能版跑来找窦其期。
窦其期问: “你想做什么?”
桑丘俯身,轻声道: “本将军可以帮你打败燕易水,让凤台重新回到你的手中,这样游雍和朝廷隔淮水而治,本将军能对主公有所交代,将军也能和太后有所交代。”
窦其期: “!!!”
这谁能不心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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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北,江陵】
夺下襄阳后,整个荆北再无天险可以阻拦游雍铁骑,游溯点兵带着铁骑遍踏荆北,很快,整个江汉平原都到了游溯手中。
只可惜,季峨山和渡河快人一步,已经横渡长江了。
游溯感到几分失望,却又觉得这也正常,毕竟荆北由朝廷把持多年,渡河和季峨山若是没办法离开荆北,游溯才要怀疑,自己的阿弟怎么会死在这两个蠢货手中。
现如今他还算有点安慰,起码打败自己阿弟的人是个聪明人。
游溯放目远眺,看着眼前一碧汪洋的云梦大泽,只觉得近日以来的烦闷都少了不少。他指着云梦泽与其中训练的士卒问: “先生,这些我游雍壮士,能否横渡长江,一路打到临安去?”
白未晞觉得这事有点悬。
游雍的军队现在分为凉州铁骑,幽州突骑,司州武卒,并州边骑和蜀地水军。能在长江上四海遨游的,便只有生活在蜀地,自幼和江河打交道的蜀地水军。
但奈何蜀地水军的战斗力实在让人心忧,这些基本上只打过氐人的士兵比起经常纵马奔腾的三州边骑来说实在是令人心揪,就连连年征战的司州武卒都赶不上。
拿着这样的蜀军去打江东子弟,大概率会被朝廷绝地反杀,所以游溯还是决定用自己最熟悉的班底去打江东。
但是长江到底和普通河流不同,用黄河水训练出的司州武卒虽然在远征巴蜀的战役中表现出色,但论起烟波浩渺,黄河还是逊色一筹。想要训练一支可以横渡长江却不晕船,下了船立刻就有战斗力的军队,还得先用眼前的云梦大泽练手。
但这话不能直说不是,实话游溯可未必爱听,所以白未晞说: “只要再训练一阵,我游雍士卒必然一往无前。”
游溯点点头,忽然问: “先生,你支持孤横渡长江吗?”
白未晞: “???”
不是,兄弟,其他的诸侯王可是都没了,你这都要统一北方了,现在开始怀疑战争的正义性?
别啊!
白未晞立刻问道: “主公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是不是有谁在主公耳边说了什么?”
游溯还未曾说话,便听到白未晞斩钉截铁地说: “佞臣!臣请杀之!”
游溯: “……”
游溯一时无言: “先生,这可不像是你的为人。”
从来敦厚善良的白先生,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铁石心肠?
游溯选择性忘记,这位敦厚善良的白先生打过山东也攻过江陵,除了一开始在西羌战场上恶心到吐之外,之后也是看着肠子内脏掉落一地却能眼都不眨的人物。
白未晞一脸严肃: “现如今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主公怎么怀疑起前路来?这样的话不能说给第三人听了。”
游溯失笑: “孤不是……孤只是……”
游溯讷讷,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心里想说的话。沉吟半晌,游溯才说: “先生,孤就是……有点迷茫。”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不好意思的羞涩来: “孤有点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他说: “一开始孤想要天下,是因为孤想去临安问一问她,为什么狠的下心杀死父王。后来孤想要这个天下,是因为看到了世间太多的生离死别,孤想要结束这样吃人的世道。”
“孤知道,先生必然也是这么想的,想让天下迎来一统,这样世间才会没有战乱。只是现在孤突然想起来,有一件事忘记了问先生。”
游溯低眸,黑曜石一般的眸中是少见的迷茫: “先生为什么不去江东,不去辅佐天子?”
“天子是天下正统,相邦亦是求贤若渴,若是先生面见天子,依先生的才能,得到的不会比从孤这里得到的少,先生为什么不?”
白未晞笑了: “主公错了。臣辅佐主公,主公给了臣绝无仅有的信任。”
白未晞仰着头问: “当年商鞅变法,惠文王车裂商鞅;吴起改革,最终死于楚悼王灵前。臣敢问,在主公的手下,臣会得到这样的结局吗?”
游溯立刻摇头: “先生帮孤至深,孤怎么会这样对先生?”
白未晞却摇摇头,说: “主公错了,臣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杀商君者非孝公,惠文王也;杀吴起者非楚悼王,楚国贵族也。商鞅和吴起不是死在他们效忠的君主手中,而是死在君主的继任者手中。”
白未晞问: “主公可知为何?”
游溯愣住了,随即摇头,躬身行礼道: “请先生教我。”
白未晞回礼: “教。”
白未晞道: “因为改革总会触动固有者的利益。商鞅变法也好,吴起变法也罢,最终都逃不脱一个核心,那就是打击贵族势力,增加中央集权。当一个国家只有一个声音的时候,才是她最强大的时候。”
“所以,若臣去江东,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剪除江东士族的羽翼,让江东豪右的阀阅低落尘埃。主公觉得,若是臣要这样做,相邦和太后会支持臣吗?”
白未晞自己就摇头了: “他们不会。国都南迁才多少年,朝廷对江东的掌控还需要通过豪右,所以他们不敢也不能对豪右下手。但是,主公敢。”
说到这里,白未晞的眼中满是晶亮的笑意: “主公从来不惧怕豪右的势力,绝不允许豪右左右自己的行为,一旦豪右有超出掌控的苗头,主公绝对不吝啬于下狠手。而这一点,是临安的朝廷做不到的事。”
“这就是臣选择主公的原因。”白未晞眨眨眼,真心实意地说, “比起对一间草屋缝缝补补,最终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将一间草屋修的看起来好看些,臣更愿意用自己的双手,去建造一间真正安全,坚固的砖屋。”
“在这一点上,臣和主公的想法必然是一样的。臣可以确定地说,主公知臣,臣知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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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寿春】
窦其期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这位客人是和桑丘一起前来拜见窦其期的。
见到来人的时候,窦其期瞪大了眼睛: “崇,崇云考?”
崇云考对着窦其期躬身施礼: “窦九将军,好久不见。”
窦其期族行第九,年少时曾被人称为“窦九”。但是这个称呼是真的有些久远了,以至于窦其期听到“窦九”这个称呼的时候,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让窦其期不免想到了他和崇云考刚认识的时候。那时正是窦强女和雍王麟和离的时候,消息传到临安,窦其期当时还年少,天真地以为是雍王麟对不起自己的族姐,因此自告奋勇要去凉州接族姐回家,顺便教训一顿雍王麟,让雍王麟为他曾欺辱窦氏的女儿付出代价。
谁知来了才知道事情和他想的不是一回事,不过此行窦其期虽然没能如愿揍雍王麟一顿,但却和年纪相仿的崇云考一见如故,两人当时还在武都的酒馆里喝了一晚上的酒,骂了一晚上的狗逼朝廷。
过去种种,竟恍如隔世。
窦其期连忙引崇云考坐下,问道: “你怎么来了?”
崇云考的脸上露出微微的苦涩来: “我也不瞒你,襄阳城我放了窦太主,雍王不满,让我告老了。”
称呼都改成“雍王”了,窦其期立刻意识到了崇云考心中的不满。
也是,崇云考可是雍溯的仲父,给雍溯启蒙的人,更是为雍溯建功立业立下汗马功劳。结果就因为放了窦太主,就被迫告老还乡,换谁谁乐意?
更何况,崇云考放的人还是窦其期的外甥女,窦其期立刻说道: “游雍不留你,我这里必然有你的位置。你想当什么官?只说就是。看不上我这里的武职也无妨,我这就写信给阿姐,让她给你谋一个好差事。”
崇云考立即道: “这怎么好意思。”
却连做做样子的阻拦都没有,反而说: “我对朝廷而言寸功未立却身居要职,只怕太后娘娘那里也不好交代。”
“这算什么。”窦其期当即拍着胸脯保证, “你就留在这里,等我给你分点战功,到时候阿姐就能给你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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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窦其期之后,桑丘陪着崇云考去窦其期为崇云考安排的屋子,路上说道: “真没想到,窦其期竟然会是这样的人。”
说他是坏人吧,绝对算不上,依照桑丘的眼光来看,窦其期甚至说得上是一个好人。
作为阿弟,他对族姐窦强女十分爱护;
作为将军,他待下亲如手足,在士卒中声望极好;
作为朋友,他对崇云考的态度也说明了,这是个有事时靠得住的朋友。
只是……太平庸了些。
桑丘神色莫名: “他像个任侠尚义,慷慨悲歌的侠客,而不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我到现在都没办法相信,先王竟然死在他的手中。”
崇云考的神色也在瞬间复杂起来: “这就是命。”
朝廷把窦其期传的神乎其神,但作为亲身经历过第一次荆北之战的桑丘和崇云考都知道,雍王麟是怎么死的——
当时窦其期率领的王师在襄阳至樊城的路上埋伏,不知道哪个幸运儿射出的箭恰巧射到了雍王麟所骑坐骑的眼睛上,坐骑当场嘶鸣,将雍王麟甩了下去。紧接着,另一只因此受惊的马匹不顾主人的控制,踏上了雍王麟的胸膛。
雍王麟的死亡可以说和窦其期的能力毫无关系,若非雍王麟因掉落战马而亡,就窦其期派出的那点伏兵,根本不会战胜当时一往无前的雍王麟。
但事情就是这么巧,一支普通的流箭,就带走了一代枭雄的性命。
崇云考喃喃道: “都是天命啊,欠的债总是要还的。”
雍王麟不顾窦强女的处境,公然违反王诏,让窦氏一族都因此陷入险境,所以经年之后,雍王麟死在窦氏子孙的手中。
景帝心胸狭隘,因雍王麟的所作所为而迁怒窦氏一族,所以日后整个季氏天下都掌握在窦氏手中。
窦强女带给崇云考新生,崇云考未能在窦强女和雍王麟和离时帮窦强女一把,于是二十多年后,崇云考将欠的债还给了窦强女的女儿季峨山。
如今,崇云考为了季峨山欠了游溯与游洄的债,该是他还游溯和游洄的债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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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岂曰无衣
季峨山回到临安的时候,第一时间便来到临安宫请罪。她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弯腰跪在临安宫的大殿上,低着头说道: “丧师辱国,臣有罪,请天子降罪。”
然而临近冬去春来,气候的变换让天子生了一场大病,他现在已经病得无法上朝了,朝政全部交给了太后窦强女。
窦强女自然不会惩罚自己的女儿,说了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之后,便轻飘飘地揭过了此事。
季峨山还沉浸在丧师的羞愧之中,因此,当散朝之后,她还在和母亲认错: “阿娘……”
窦强女却制止了季峨山的道歉,反而说道: “去见见你阿弟,他想见你很久了。”
季峨山一愣,随即她像是忽然间想到了什么,问道: “阿弟的病重是因为我吗?因为听到了我被围困襄阳的消息?”
窦强女抿着唇没有说话,似乎是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她的态度却已然无声地说明了一切——季涓流就是因为听到她被困襄阳的事才病重的。
季峨山的心瞬间沉了下来。她跟在窦强女的身后走进季涓流的寝殿,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季涓流吹不的风,殿内的门窗都关的紧紧的,闷热的地龙熏得殿内暖烘烘的,却也让这股药味愈发弥散。
窦采儿正坐在榻前陪季涓流说话,听到声音转过头来,便看见窦强女和季峨山联袂而来,连忙起身行礼: “太后娘娘。”
季峨山快步走到榻前,她掀开床幔,就看见季涓流脸色惨白地躺在榻上。见到季峨山来,季涓流的脸上涌起几丝红晕来: “阿姐,你回来了!刚刚舅父和我说,我还不信呢。”
季峨山拉住季涓流的手,把季涓流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季涓流的手那样冰凉,季峨山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陛下,阿姐回来了。”
“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陛下,我不喜欢这个称呼。”季涓流直起身,却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对季峨山说, “阿姐,扶我起来,我要坐起来。”
季峨山扶起季涓流,窦采儿连忙将靠枕放在季涓流的身后,好让季涓流坐的更舒服一些。
季涓流靠在靠枕上,问: “阿姐,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季峨山说: “不走了。”
季涓流一愣,随即眼中满是星光: “真的吗,阿姐,你真的不走了?”
季峨山点点头: “真的,两淮那里让九舅父去镇守,阿姐就在临安陪着你。”
谁料听到这样的话,季涓流的脸上却不见季峨山想象中的开心,反而在瞬间收敛了笑容。
季峨山道: “怎么,嫌阿姐烦了,不想看到阿姐?”
季涓流却说: “九舅父镇守两淮,那荆北呢?”
季峨山的身体瞬间僵硬。
季涓流道: “是不是荆北丢了?”
季峨山没有回答这个让人心凉的话题,而是说道: “这些事不用你管,你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
季涓流摇摇头: “你们都以为我不懂,但是阿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季峨山皱起眉: “阿寿!”
窦强女拉住季峨山,季峨山立刻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对,转而换上一张笑脸。窦强女柔着嗓音说: “阿寿,听你阿姐的,别想这么多。”
季涓流沉默了一瞬,才说: “阿姐,我的枕头下有份诏书,你拿出来。”
季峨山弯腰拿出诏书,她没有打开,而是问: “这是什么?你要干什么?”
季涓流说: “阿姐,若是我死了,皇位传给雍王,这就是遗诏。”
季涓流说的平淡,但这句话却无异于一通惊雷炸响在所有人耳畔,季峨山一时之间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阿寿,你说什么?”
季涓流十分冷静地重复了一遍: “等我死了,皇位传给雍王溯。”
季峨山的声音都大了起来: “阿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比起季峨山的震怒与惊愕,季涓流冷静的像是没有自己的情绪, “我要把皇位传给雍王溯。”
季涓流说: “如果我死了,阿娘和阿姐怎么办?我没有孩子,皇位只能传给长沙王。但长沙王的母族是吴郡朱氏,如果长沙王成为皇帝,吴郡朱氏以后族掌权,阿娘和阿姐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季峨山面色冷硬: “若是我说不许呢?”
季涓流垂下眼,像是不敢看季峨山的脸色。但即便如此,他依然语带强硬地说: “我是天子,皇位是我的,我有权利自己选择继承人。”
“再说了,选择雍王溯有什么不好?于私,他是我们的兄长,和我们留着相同的血脉;于公,若是他人登上皇位,阿娘和阿姐怎么办?但是雍王溯不一样,他得国不正,为了巩固统治,也为了堵住天下的悠悠众口,必然会对阿娘和阿姐恭恭敬敬。”
季峨山鄙视季涓流这个天真至极的想法: “九舅父杀了雍王麟,游仲牧也死在我手中,雍溯更是恨阿娘当年抛弃了他,他恨我和阿娘还来不及,怎么会尊敬我和阿娘?”
“私情都会为权力让步。”季涓流坚持自己的想法, “雍王溯明白只有供着阿娘和阿姐,他的统治才能稳固,就会对权力让步。”
“好了,峨山。”眼见二人要吵架,窦强女连忙道, “你少说两句。”
季峨山抿着唇看了一眼窦强女,又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季涓流,转身气冲冲地离开了。
窦强女忙着哄儿子,窦采儿左看看右看看,最终认命地去哄外甥女。
季峨山走的很快,窦采儿不过慢了几步,等他出去的时候,就只能远远地看到季峨山的背影了。
奔四的老年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追是肯定追不上的,便在身后喊道: “峨山!”
季峨山理都不理他。
窦采儿没办法,只能大喊一声: “大宝!”
这句话确实有效,季峨山一听这个称呼瞬间就停住了步伐,不但转了身,甚至还走向了窦采儿,就是脸色看起来不太友好。
窦采儿累的气喘吁吁: “我说大宝,你能不能体谅一下舅父这个老年人。”
季峨山目光凉凉: “舅父,你再这么叫我,别怪我送你去见父皇。”
窦采儿立刻告饶: “舅父再也不敢了。”
季峨山的脸色这才好了许多,她问: “舅父追出来是劝我回去道歉的?”
窦采儿摇摇头: “舅父还不了解你?就你这脾气,别回头再把陛下气个好歹。”
季峨山的脸色又冷了起来: “谁都可以做皇帝,唯独雍溯不可以。”
窦采儿无奈: “耍小孩子脾气。”
季峨山却说: “我没有!雍溯是什么人我比谁都清楚!他能为了权力让步?那简直是笑话!与其让雍溯登上皇位,我宁可继位是的长沙王那个蠢货。”
“但是陛下已经下了决定,你我没办法更改了。”窦采儿劝道, “你想开点,别和自己置气,也别和陛下置气。”
然而下一秒,季峨山却将一样东西甩在窦采儿面前。
明黄色的帛书,上面还有天子才能用的飞龙纹和五色锦。
窦采儿瞪大了眼睛: “这是陛下要传位雍王的诏书?你怎么偷拿出来了,快放回去。”
然而,窦采儿还没来得及抢,就看见季峨山直接将诏书撕成了两半。
窦采儿: “……”
不是,这诏书是帛的啊,你怎么撕得动的?
季峨山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扬,这份盖着天子玉玺的诏书就这样落到地上。金线为瓣,南珠为蕊的大红绣花鞋踩在破碎的帛书上,残破的帛书像是映衬着那朵牡丹的破碎背景。
季峨山笑了: “现在,陛下没有诏令了。”
窦采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季峨山轻声道: “舅父,玉玺在阿娘手中,但阿娘最近一定会忙着照顾陛下,你说,玉玺最后会交给谁管?”
当然是窦采儿,之前窦强女忙着照顾季涓流的时候,玉玺都是由窦采儿代管的。
窦采儿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 “你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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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寿春】
当游雍大军攻进寿春的时候,窦其期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寿春这么快就丢了。
桑丘将剑横在窦其期的脖颈: “仲牧的遗体在哪儿?”
窦其期却没有搭理桑丘,而是仰起头问崇云考: “为什么?雍王溯如此待你,不顾你劳苦功高,将你免职流放菟裘,你为何还要帮助雍溯?”
若非是查到崇云考被免职一事是真,窦其期也不会就这么轻易地相信崇云考的投诚。窦其期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问: “为了给本将军设套,你们使苦肉计?”
崇云考却摇摇头: “不是,你想多了,我是真的被免职了,也是真的被流放了,崇某在这一点上未曾骗你。”
他这样一说,崇云考更不理解了: “他如此待你,你还为他卖命?”
“欠的债总是要还的。”崇云考一叹, “你会因为太后娘娘免了你的职就转投他人吗?”
“当然不会……”窦其期瞬间明白了, “原来都是本将军自作多情,以至于一叶障目。”
桑丘见窦其期还在伤春悲秋,只觉得自己的耐心都要告罄了: “你少说废话,仲牧的遗体在哪儿?不说,本将军把你丢出去喂狼。”
此时此刻已经没了困兽犹斗的意义,窦其期丧丧地说: “寿春也曾当过一段时间的都城,当时寿春宫里修建了一所地宫,游洄的遗体都在那里——我让人带你们去。”
在一个小兵的带领下,桑丘在地宫里七拐八绕,终于在一座不知用作何处的地下宫室之中看到了两座棺椁。小的那座棺椁是金丝楠木打造,大的桑丘看不出名堂,但看做工也只不是什么廉价的东西。
带路的小兵解释道: “小的那座棺椁是游洄将军的,棺椁是金丝楠木的,本是太主为自己准备的棺椁,在得知游洄将军战死沙场后,彭城一带都找不到上好的棺椁,太主便将自己的棺椁给了游洄将军。”
桑丘一愣,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说的是真的?”
小兵连连点头: “自然是真的,否则战乱中的彭城,哪里能找到金丝楠木的棺椁。”
这话说的倒是有些道理,桑丘面色复杂地问: “那那座大是的……?”
小兵: “是游洄将军的坐骑。游洄将军战死沙场后,他的坐骑被带回了彭城。太主甚是喜欢那匹马,但是那匹马自己绝食死了。太主闻知后便说,马是好马,让匠人为这匹马打造了一副大棺材,和游洄将军一起安置。”
说完,小兵指着一旁置物架上的东西说: “游洄将军的遗物都在这里,太主让人好生收好,平时不让人打扰。”
桑丘本以为王师会磋磨游洄的遗体,却没想到从来不当人的王师竟然在这一点上做了次人,把游洄的遗体安置的很好。
桑丘神色复杂。
更让桑丘复杂是的,当他从地宫出来的时候,听到的是崇云考和窦其期两个人的死讯。
桑丘: “……”
对此,燕易水是这样解释的: “崇先生说了,他对不起主公,本想以死报恩,但想到他若是死在襄阳,会让天下人怀疑主公,因此便苟活至今。现在他觉得是个去死的好时候,所以就干脆死了。”
桑丘: “……”
燕易水一脸的懊恼: “来晚了,不然还能问问窦其期,阿鸢的棺椁在哪里。”
桑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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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洄的棺椁运到江陵的时候,游溯闻讯一大早就出了城,站在长江畔等待。燕易水和桑丘已经拿下了整个淮南,因此游洄的棺椁是从长江逆流而上走水路运送到江陵的时间很快,快到游溯刚刚收到信,就得知运送游洄棺椁的船只已经进入了江汉平原。
游溯站在江边远眺,目之所及却只有滔滔江水。
游溯问: “先生,船只什么时候到?”
白未晞实在没忍住困意,用衣袖遮掩,打了个哈欠,道: “算算时辰,应该还有半天。”
游溯: “……”
游溯闻言只能尬笑。
白未晞劝道: “主公也不用太心急,早晚能见到的。”
游溯抿唇: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仲牧了。”
算算日子,整整一百天。
游溯负手而立,江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黑色抹额和长发交织在一起,无端显得孤寂: “仲牧从来没有和我分开过这么久。”
白未晞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了,任何言语都在这一刻显得无端苍白,最终,白未晞只能说: “快了,仲牧将军要回家了。”
等游洄的棺椁被运上岸的时候,游溯伸出手抚摸着棺椁,就像是透过雕漆的棺椁,看到了意气风发的游洄。
桑丘亲自扶棺,将一个盒子递给游溯: “主公,这是仲牧的遗物。”
游溯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册竹简。因为主人长时间地阅读,竹简都被磨得十分光滑。
游溯打开竹简,映入眼帘的就是游洄幼时歪歪扭扭,故作工整的字迹:
【李牧者,赵国名将也……】
游溯笑了,他对白未晞招招手,说: “这是仲牧小时候抄写的。小时候仲父给我们启蒙,仲牧不爱经史子集,也不爱诗书礼乐,却唯独对兵书感兴趣。他尤其喜欢战国时的赵将李牧……说来也巧,李牧的封号也是武安君,和你的老祖宗公孙起一个封号。”
只可惜这两位名将的命运都不太好,李牧没遇到明主,被玩烂的离间计都能在他和赵王迁之间起作用;公孙起倒是碰到个英明的君主,可惜公孙起和秦昭襄王的cp感就来自于be感满满, “如君不行,寡人恨君”,爱是真的爱,恨也是真的恨。
白未晞淡淡道: “封号是武安君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游溯补充道: “喜欢武安君的也没有好下场。”
这说的八成是指游洄。
白未晞明智地选择闭嘴。
游溯抚摸着游洄的棺椁,许久后,他轻声说道: “仲牧,阿兄会带着你一起打到临安。”
白未晞的眼皮跳了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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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的丢失意味着游雍从此一统北方,和朝廷划长江而治。而朝廷当初为了表达进取之意,将国都立在了离长江很近的临安。
当淮南丢失,窦其期战死的消息传到临安之后,临安朝廷争议的不是如何挽回败局,而是将国都迁到东南沿海的永宁还是荆南的南昌亦或者更南方的庐陵。
大殿上吵的一塌糊涂,太后娘娘却没有心思管这些人为什么会有这么离谱的想法了,以为天子季涓流得知淮南丢失,窦其期战死之后,气急攻心之下口吐鲜血,现在气若游丝。
窦强女一直陪在昏迷不醒的季涓流身边,季峨山看着压抑,转身离开了天子寝殿。她转而去了后宫中的一座宫殿——福康宫,这里住着她名义上的庶祖母,景帝的妃子,现在的太皇太妃朱丰年。
当然,朱丰年还有另一重身份——长沙王太后。
长沙王季穰是景帝的小儿子,明帝的幼弟,现今天子季涓流的小叔叔,虽然长沙王这位小叔叔实际上比季峨山还小一岁。
季峨山走进福康宫的时候,朱丰年正在拜神。季峨山抬起头,认出朱丰年正在祭拜的神正是东皇太一。
东皇太一,古楚地最高的神祇,其身份尊贵到在祭祀之时甚至没有巫者可以扮演。
季峨山笑道: “娘娘好雅兴。”
朱丰年甚至没有抬头: “东皇太一在上,会保佑陛下平安的。”
季峨山闻言走到朱丰年身边,也对东皇太一拜了一拜,才说道: “娘娘,你说,陛下为何病重?”
朱丰年声音淡淡: “阖宫上下皆知,陛下因窦将军丢了淮南而怒极攻心。”
季峨山又问: “那娘娘可知,是谁将淮南战败的消息传到陛下的耳中?”
朱丰年的眼皮颤了颤: “这点予不知,想来消息沸沸扬扬,瞒也瞒不住。”
“哦。”
季峨山意味不明地“哦”一声,忽然问: “刚刚孤进来的时候,娘娘说是在为陛下祈福?”
朱丰年: “天子有恙,这都是本宫应该做的。”
季峨山忽然笑了: “陛下若知娘娘如此为他着想,必然欣慰,天下臣民知道了,也会感慨娘娘的一片慈心。”
朱丰年的心中忽然涌起一抹不祥预感。
“来人!”季峨山忽然喝道, “太皇太妃为陛下祈福,甘愿以身为祭,祭祀东皇太一!”
朱丰年立刻转头: “你说什么?!”
季峨山此时此刻竟然笑了出来,她俯下身,在朱丰年耳边说: “你真觉得你做的事孤不知道?看在吴郡朱氏的份上,孤给你个面子,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朱丰年顿时瞪大了眼睛。
下一秒,便有身着铠甲的侍卫将朱丰年拉了出去。季峨山跟上,指着宫殿内的池塘说道: “沉塘。”
侍卫将朱丰年扔到池塘中,朱丰年挣扎着想要爬上岸,却被守在池塘旁的侍卫一脚踢了下去。
朱丰年在池塘中挣扎,迸起的水花都溅落到青石板路上。
渡河踏过湿淋淋的青石板路,走到季峨山身边,道: “你这样太嚣张了。”
季峨山冷笑: “若非因为吴郡朱氏,孤只想将这个女人挫骨扬灰。”
她的声音中满是恨意: “总有一天,孤要让这些豪右大族纷纷跪在孤的脚下!总有一天,孤会再也无需顾忌这些人的脸色!”
渡河低声道: “陛下要不行了……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我也想陛下活着,但事实确实是这个女人的儿子可能会成为下一任皇帝,到时候只怕长沙王不会放过你。”
“孤会怕他?”季峨山当场笑了, “就季穰那个蠢货,上位了也只是这些豪右大族的傀儡,这样的蠢货也配为皇?一条狗都比他强。”
渡河: “……好歹按照辈分,长沙王是你叔叔。”
说到这里,渡河有些好奇: “陛下当初不是说要将皇位传给雍王溯?若是非要你在长沙王和雍王溯之间选一个,你选择支持谁当皇帝?”
季峨山冷眼看着朱丰年在池塘中挣扎,口中却道: “为何非要选择?孤不信,没有第三个选项。”
看到季峨山胸有成竹的样子,知道季峨山不是在乱来,渡河终于松了口气。他问: “看来你已经有成算了?祖宗,说出来让我听听,不然我这心里一天到晚都七上八下的。”
闻言,季峨山低声道: “先让长沙王和吴郡朱氏嚣张几天……留着他们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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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组建的跳绳大赛,训练了三天,现在的我已经是条死狗了。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都跳了,我现在是条死狗,我五十多岁的领导却依旧活蹦乱跳,这不科学
第55章
岂曰无衣
【荆北,江陵】
当天子讣告传到江陵的时候,白未晞微微叹气: “终于还是来了。”
游溯落下一枚黑子: “先生早知道这一日?”
白未晞颔首: “天子病弱,驾崩不过早晚的事而已。”
虽然有点意外,季涓流驾崩的时间竟然比历史上还早了些日子,但具体时间大差不差,倒也无足轻重。
游溯又问: “先生觉得此时是孤进攻临安的好时机吗?”
白未晞落下一枚白子,提出了游溯的几枚黑子: “理由呢?师出有名方是正义之师,天子新丧,主公便率兵攻打国都,既是乘人之危,又是师出无名。”
一枚黑子落下,游溯反手提出几枚白子: “天子虽病弱,却未尝听闻病入膏肓,此时驾崩实在是令人费解,孤只怕是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脚,谋害天子。”
游溯抬起眼皮,意味深长: “譬如——长沙王。”
白未晞摇头: “长沙王是天子之叔,其生母朱氏刚刚为天子祈福而自戕作祭,这个理由行不通。”
虽然通过窦太主的气急败坏,明眼人一看就知必然是朱氏在背后做了什么才导致了天子驾崩,但季峨山不说,还为朱氏之死找了个绝妙的借口,那么,朱氏就是一心为了天子的和蔼长辈。
白未晞再一次落下一子: “欲速则不达,主公不若再等等。”
游溯提子欲下,却发现此刻棋盘之上,黑子之气已散,他已经输的一败涂地。
游溯: “……”
游溯摇摇头,失笑道: “先生说得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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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季涓流驾崩,谥号孝帝。孝帝一生没有留下子嗣,而先帝明帝更是只有窦强女一位妻子,后宫再无他人,膝下自然也就只有季峨山与季涓流两个孩子。
现在季涓流驾崩,朝廷为了谁当下一任天子打的狗脑子都要出来了。
最合理的继承人是临汝王,按照辈分来算,他是孝帝季涓流的侄子,最适合过继给孝帝做儿子,这样窦强女就可以继续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而且因为是过继,新皇与过去的父母全无干系,无人能阻碍窦强女继续执政。
但临汝王缺点是,他现在才五岁,还是个孩子。而他更要命的一个缺点是,这个孩子和明帝,孝帝一样,都是个小药罐子。
对于窦强女而言,这个孩子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傀儡。但平心而论,窦强女自己都不想过继这个孩子,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摇摇欲坠的大晋江山,能不能承受的住短期内数次的更换皇帝。
这样一来,孝帝的叔父长沙王季穰便从众多王子皇孙中脱颖而出——
他今年才十五岁,年纪还小,比起成年的王子皇孙来说,更容易成为权臣的傀儡。
他身体很好,更重要的是,十五岁的长沙王虽然还未曾娶妻,但是已经生下了庶长子,这意味着即便长沙王有什么不幸,也有合法的继承人在等着。
而他的身份是明帝的幼弟,要叫窦强女嫂嫂。长嫂如母,窦强女也有合适的理由继续垂帘听政。
他的年纪说小但却也懂事,已经足够让黔首信服,比起几岁的幼子来说,会减少主少国疑带来的政权飘摇。
——如果除去长沙王的生母朱氏丰年刚刚死在季峨山手中,长沙王季穰必然是个极好的新帝人选。
——这个想法持续到窦采儿见到长沙王之前。
明帝还在世时,为了保障窦强女在他死后的权力稳固,将季氏皇族全部都分封了出去,长沙王五岁那年便去往长沙就封,因此窦采儿从未见过长大的长沙王。
在见到长沙王之前,窦采儿想,季氏皇族就没出过蠢货,长沙王应该能说的明白话吧?
结果窦采儿失望了。
窦采儿见到长沙王季穰的时候,是季穰的亲舅舅朱丰饶在劝季穰娶窦氏的女儿做正妻,但是季穰不愿。
窦氏一族要嫁给季穰的女儿正是窦其期的长女,名唤“窦旅楹”。窦旅楹是窦氏一族多年来唯一一个女孩儿,窦氏一族上下都对她宠的很,窦采儿也很喜欢这个虽年少却聪慧识大体的侄女,因为窦旅楹的行为作风总是让窦采儿想到还年轻时的窦强女,窦采儿便总是想对窦旅楹再好一点。
然而这样一位被窦氏一族捧在手心的女孩儿,在长沙王季穰眼中,却是另一副样子:
“窦旅楹区区一庶出女,生母还是卑贱的歌姬,怎么配得上本王?本王可是景帝的亲孙,明帝亲封的长沙王!”
“再说了,窦旅楹哪里好了?身为女子却不读《女则》《女训》,反而如同男子一般抛头露面,还去什么学院,和男子共处一室!”
“行为如此放荡,若说长得漂亮也就罢了,偏偏还貌丑无颜,看着就让人倒胃口。”
一条条的恶语说的连喘气都不带,季穰甚至还冲着窦采儿扬起下巴,嘲讽道: “什么窦氏长女,看着还不如本王府上的歌姬!”
窦采儿垂下双眼一言不发,看样子像是并不敢对未来的新帝有任何的龃龉。
然而朱丰饶听着季穰的话,只觉得一时之间冷汗直流,心里忍不住骂一句蠢货。
是,窦氏一族失了天子这张王牌如今正摇摇欲坠,但是窦强女永远是明帝之后,孝帝之母,她的正统性决定了她能过继哪个孩子当自己的子孙后代,能决定哪个王子皇孙能成为皇位的正统继承人。
现在是窦强女有脑子,想选一个不太年幼以至于让国人认为主少国疑,又没有太年长而无法控制的人选来做新帝,挑挑拣拣选中季穰也不是因为季穰怎么优秀出色,而是他的年纪最合适。
但是!
一旦窦强女改变了主意,为了窦氏一族的全力稳固不顾国体,临安城中可有的是愿意一辈子不见儿子的可怜母亲排着队把自己的儿子过继。
即便吴郡朱氏势力再强大,现在也没强大到可以左右皇权的地步!
若非如此,朱丰饶怎么会劝季穰娶窦氏的女儿?不就是想告诉窦强女,季穰足够听话,还愿意将皇后之位相送,日后再立窦氏女所出的皇子为太子,季穰这么听话,还不赶紧拥立季穰为皇?
等到登基大典举办之后,季穰成了板上钉钉的皇帝,窦强女便没了作用,到了那时岂不是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喜欢窦氏女,废了便是。
但是!
但是!
但是!
现在季穰还不是皇帝!
磨还没卸,怎么杀驴?
朱丰饶心里骂了季穰一百遍蠢货,嘴上却还是要劝道: “娶妻娶贤,容貌,出身都是不打紧的东西,更何况,臣也见过窦氏女一次,明明美艳动人,哪里就貌丑无颜了?怕不是殿下认错人了吧?”
生怕季穰继续任性,朱丰饶甚至劝告他: “当年周发吊民伐罪,如此雄主,娶不就是素有贤名的邑姜?”
“周发”说的就是周武王发。
商朝末年,商,周二国多次爆发战争,但周国屡战屡败,等到了纣王帝辛时期,更是连国君文王昌与世子伯邑考都被俘虏。
被囚禁于羑里的文王昌坚韧不拔,被拘仍能演算《周易》。但《周易》中“至哉坤元,万物滋生”等思想无疑是在挑衅殷商发家的资本——祖先神。
远古时代,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殷商无疑就是这样一个巫祝色彩浓厚的国家。为了保证殷商统治的稳固,殷商祭祀的神便是殷商的“祖先神”,殷商宣告世人,神是殷商皇族的祖先,只有殷商皇族祭祀,神才会降下风调雨顺。
但是《周易》的问世却在告诉世人,神并不是殷商的祖先神,殷商可以祭拜,我们也可以。
为了打破文王昌的“圣人”神话,帝辛将文王昌的长子伯邑考做成肉饼逼迫文王昌吃下,妄图以此打碎文王昌的“圣人”光环,降低《周易》对殷商祖先神的冲击。
消息传到遥远的周国,周国知道,他们需要一个新的领导者,带领周国从国君被俘,世子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
这时,文王昌的次子周发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为了稳固自己的新任世子身份,也为了拉拢与周国一水之隔的吕国的帮助,周发选择娶自己的嫂嫂邑姜为妻。
邑姜是吕国的公主,太公望的女儿,一开始嫁给周国世子伯邑考。为了吕,周二国的联盟不被破坏,这对叔嫂结合到了一起。
朱丰饶提起周发,就是想告诉季穰“堂堂周武王四十岁都要靠娶年老色衰的嫂子稳固王位,你娶个风华正茂的黄花大闺女还委屈什么?”
可惜长沙王不读书,听了朱丰饶的话,只回了一句: “邑姜贤德,窦氏女如何能与邑姜相比?”
朱丰饶: “……”
带不动,真的带不动。
窦采儿闻言也垂下眼,轻声说道: “既然如此,这门婚事就此作罢,我窦氏的女儿还没有到求着嫁人的道理。”
窦采儿拂袖而去,朱丰饶刚想追出去,结果不过转了个身,就听到季穰说: “这样最好,免得无颜女嫁不出去,非要塞给本王。”
朱丰饶: “……”
朱丰饶不得不收回迈出的腿,回来哄这位祖宗。
窦采儿出门之后遇到了等候已久的渡河,渡河看着窦采儿不愉的脸色,低声问道: “义父,是谈的不顺利,还是……”
还是故意垮着脸做给别人看?
然而渡河没有想到,他不过问了这么一句,就听到窦采儿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说: “他如此愚钝。”
渡河一愣。
随即,便是窦采儿在瞬间加大声音的怒喝: “他如此愚钝!却能为王!”
这样的愠怒将渡河都吓了一跳,他连忙说道: “义父,隔墙有耳。”
然而这一次,窦采儿却说: “隔墙有耳又能如何?我便是要让那些人知道,他们看中的新皇是何等模样!”
不过短短数日,几乎是全天下都知道,相邦窦采儿在大庭广众之下怒骂长沙王愚钝,不堪为皇。
消息传到江陵的时候,游溯差点没笑出来: “怪不得先生不让孤出兵,若是出了兵,只怕是看不到这样的笑话了。”
白未晞站在游溯身侧,看着云梦大泽中日渐成熟的水军,突然说道: “主公,你想要的时机,只怕快要到了。”
游溯一顿,随即笑道: “当真?”
白未晞肯定地点点头: “主公再耐心忍耐一阵,临安有的闹的。等到角儿们都粉墨登场了,我们再去砸戏台也不迟。”
说到这里,游溯有些好奇: “先生,临安还会闹出什么样的笑话来?孤觉得这些就已经够精彩的了。”
白未晞神秘兮兮地说道: “主公等着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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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临安】
季穰知道,自己是最适合成为新帝的人选,因为其他人要么年纪大窦强女无法控制,要么年纪太小会让臣民主少国疑,要么血缘关系太远,再加上他的生母可是吴郡朱氏的女儿,因此无论怎么看,皇帝的宝座都是他的掌中之物。
因此他从未想过,他会在登基大典上,被窦强女从皇位上拉下来。
那时候季穰整个人都是蒙的,他颤抖着手指着窦强女,厉声怒喝: “你怎么敢!朕是皇帝!”
窦强女却淡淡地说道: “太庙未祭,天地未告,长沙王即便穿上了龙袍,也还不是皇帝。”
今日的窦强女难得穿着朝服,黑色绣着金丝凤凰的朝服配合着窦强女头顶的凤冠,让她看起来仿若凤凰降世。
在所有人的记忆中,窦强女总是喜欢穿着一身素衣,头上也不爱戴首饰,整个人素净的像是一张空白的宣纸,有时都会让人怀疑,眼前的女子究竟是不是掌管天下的太后娘娘。
但今日的一身朝服彻底打碎了这样荒谬的想法,朝服加身的窦强女仿佛从骨子里流露出帝王威严,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在她面前低下头来。
窦强女转身,衣袍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泛出一朵富丽堂皇的花。
窦强女看向季穰,上挑的眼尾看上去像极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长沙王不敬尊长,怎配为皇?”
窦强女靠近季穰,此时此刻,他们都离那个位置那样近: “天子是天下人的君父,孝帝崩逝,长沙王却在先帝孝期公然饮酒作乐,甚至还让府中婢女怀有身孕,这样的不忠不孝之人,也配做皇帝?”
季穰差点要跳起来,他拿着手指指向窦强女: “你胡说八道!朕何时在府中饮酒作乐,又何时让婢女怀有身孕?你在污蔑朕!”
窦强女却轻飘飘地拂下他的手指: “予是你的长嫂,长嫂如母,你安敢如此对予说话?”
季穰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
窦强女甚至不再看他,转身吩咐道: “羽林卫!”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然而季穰的困兽之斗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身着金甲的羽林卫鱼贯而入,径直将身着龙袍的季穰拿下。
窦强女轻飘飘地说: “将他的龙袍脱下来。”
羽林卫不顾季穰的叫喊,将他身上的龙袍脱下。季穰被脱下龙袍,只着一身单衣出现在满朝文武的面前,狼狈又不堪。
季穰忽然间便意识到,就凭他今日的失态,这世上的儒生就不会再支持这样一个失礼的人当皇帝。儒生全体反对,就连他的舅父也在没办法支持他。
他彻底和皇位无缘了。
季穰像是被抽光了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颓然地跪在金殿上。时至如今他都不明白,为什么窦强女敢这么做。
为什么窦强女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去他身上的龙袍,却无一人阻止?
季穰喃喃,像是在问谁,又像是在自语: “为什么?”
这一次,窦强女甚至都没有给他一个眼神,季穰便被羽林卫拖了出去。
窦强女坐到自己平日垂帘听政的珠帘之后,开口说道: “诸位今日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满朝文武都沉浸在窦强女当众废帝的震撼下,好半晌,才有人问: “太后娘娘,臣敢问,既然长沙王不堪为帝,那何人可堪?”
这一句话一出,顿时便引来无数人的附和: “国不可一日无君,臣请太后娘娘早日定夺。”
“依臣看,不若立临汝王为帝。临汝王为先帝唯一后辈,正好过继为嗣。”
“不可,临汝王才几岁?襁褓幼儿怎堪为帝?莫非钱大人是为了操控天子吗?”
“你简直无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依臣看,不如立……”
朝会毫无疑问地吵成了一锅粥,窦强女也不恼,就这样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国之栋梁们如同市井泼妇一样吵架。正巧珠帘隔绝了她的面容,让她可以肆意地嘲笑这些国之栋梁。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朝臣们都吵过一轮之后,才终于发现意见最为重要的太后娘娘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话了。
终于有人问: “不知太后娘娘有何想法?”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窦强女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刚刚诸位之中有人说过,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句话予很是赞同。但予更加赞同,天子乃天下君父,享受了无上的权力,便该知道自己承担着什么样的责任。”
“予本以为长沙王十五岁了,该知晓这个道理,但是予没有想到,长沙王让予失望了。因此予觉得,国君之位空悬,也比让一个不知所以之人登上帝位要好。”
听到窦强女话语中的意思,满朝文武都不淡定起来。众人窃窃私语,最终有人说道: “太后娘娘,国君之位空虚,这,这成何体统?”
窦强女却说道: “有何不可?昔年周厉王无道,便有国人暴动驱逐厉王,宗周二公共和行政,将天子之位虚位以待。”
“如今国君之位尚无人选,予以为,不如从朝臣中选择‘二公’共和行政,再从季氏诸王中寻找真正的天子。”
“这,这……”
众人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么个局面,却连反对之言都没来得及说,便听到窦强女继续说道: “予以为,当立相邦窦采儿为‘棠公’,先帝之姊窦太主峨山为‘甘公’,二人共和行政辅佐朝政,以待新的天子,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好家伙,封号都说出来了,这明显是早有预谋,根本就没给人拒绝的余地。
但这个人选岂不是继续将朝政大权牢牢掌握在窦氏一族手中?先帝季涓流还在的时候,窦强女打着圣母皇太后的名义,谁也动不了窦氏一族。但现在先帝都没了,窦氏一族最强大的牌都打了出去,再想握着朝政大权,这就有点无赖了吧?
此时便有朝臣说道: “共和行政古来有之未必不可,但这‘二公’的人选……窦太主身为女子,只怕不可吧?”
季峨山当即柳眉一竖: “孤带领江东子弟纵横两淮的时候,怎么不见有人出来说女子不该领兵打仗?”
满朝文武: “……”
其实这话是有说过的,只不过当时的儒生和豪右加起来都是一样的废物,满大街的男人凑一起找不到一个能平定江南越人之乱的人。
于是,当时的窦太主季峨山请命领兵出征,发誓平定越人之乱。
当时抨击季峨山的声音摞在一起只怕比太白山都要高,但架不住季峨山平定了越人之乱,还收复了交州,这些声音才逐渐消失。
等到季峨山率兵从楚王辞手中拿下淮南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敢对她指手画脚了。当季峨山趁着游雍大军南征巴蜀之时率兵一路攻至河北的时候,江东对她更是一片赞扬之声,甚至已经有人建议还于旧都。
但是嘛……
战功赫赫的季峨山说不得,如今丢失了整个长江以北的季峨山不过是个败军之将,他们还怕什么?
于是,立刻有人对着季峨山一顿输出: “太主此言差矣,当日太主领兵出征,臣便说过,女子本性属阴,贸然入军营,只怕影响军心。果不其然,不但两淮没有收复,就连荆北都丢了。”
季峨山顿时气的浑身发抖: “你!”
窦采儿护着外甥女: “李大人此言差矣,荆北,两淮之败怎可加于太主一人之身?更何况,就算太主在两淮,荆北作战失利,但是诸位大人不要忘了,江南的越人之乱是太主率军平定的,交州也是太主收复的。”
窦采儿阴阳怪气: “李大人,本阁听闻你最爱犀角香,日日安睡都需要此物安眠。李大人可别忘了,若非太主收复交州,这犀角香可是倾尽你全家之力都买不到多少,如何能让你挥霍至如今?”
李大人瞬间哑火。
众人还欲再吵,却见羽林卫于此时进入大殿,对着窦强女说道: “启禀太后娘娘,有儒生听闻娘娘欲行共和行政,令相邦与窦太主执政,儒生们自发跪于宫门前,请娘娘务必坚持想法,不要为豪右所左右,儒生愿破家支持共和!”
满室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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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岂曰无衣
【荆北,江陵】
当共和行政风吹到江陵的时候,游溯差点惊掉了下巴: “先生,你说得对,朝廷的戏是真的很好看。”
白未晞放下书问他: “主公, 《竹书纪年》中曾说过,所谓‘共和行政’,不过是共国名为‘和’的伯爵谋权篡位,而非二公共同执政,主公信哪种说法?”
游溯反问他: “孤亦听闻,所谓周公辅政,其实是周公旦见平王年幼便谋权篡位,却因忌惮太公望的势力而最终还位于平王,先生信哪种说法?”
白未晞抬眸看了他一眼,二人对视,随即都大笑起来。
白未晞大笑道: “主公说得对。”
历史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愿意相信什么样的说法。
世人相信伊尹放逐太甲只是为了让太甲成才,那么桐宫七年就只是伊尹的拳拳慈爱;
世人相信周发是吊民伐罪,那么周国便没有早在商王武丁时期就和殷商打仗且屡战屡败;
世人相信远古圣王都在泰山封禅,那么第一个在泰山封禅的人就绝对不是始皇帝;
共和行政也好,周公辅政也罢,是君臣相得还是谋朝篡位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儒术当道,所有人都相信君臣相得的神话,所有人都相信这次的共和行政会是挽救将倾大厦的良药。
游溯问: “先生,现在所有人都相信共和行政会让天下恢复三代之治,那么,孤现在应该怎么做?”
白未晞神秘兮兮地笑道: “当然是送上贺表,表达主公对共和行政的欣慰。”
游溯不理解: “先生,这是何意?”
白未晞道: “现在南方的朝廷不过是一根从骨子里就腐朽的木头,再怎么刷新漆,也改变不了从骨子里就烂掉的事实。共和行政挽救不了摇摇欲坠的天下,咱们得让天下人意识到才行。”
朝廷确实是一根腐朽的烂木,窦采儿的一切改革都在从上到下烂到骨子里的朝廷的执行下,从救命的良药变成了要人命的毒药。
窦采儿实行五均六筦,本意是制止豪右垄断山川林泽,结果豪右没有控制到,却让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黔首遭了殃。
五均的本意是平衡市价,禁止奸商及豪右肆意垄断商品的价格,结果却在执行的过程中让黔首对生活必需品贱卖高买,黔首的生活顿时穷苦下来。
窦采儿一次次地更改货币,本意是通过掠夺豪右的钱财来充实国库,结果豪右没有被制裁到,普通小农却每发行一次货币就要破产一次。
窦采儿将土地收归国有禁止私人买卖,本意是避免豪右兼并土地,结果豪右有的是空子可钻,黔首却不得不为了豪右“承担的风险”而降低田价。
窦采儿彻底废除奴隶制度,规定所有豪右之家不得蓄奴,产生结果如上。空子有的是,最终却让黔首买单。
一系列为国为民的改革却让天下黔首过的更加悲惨,良药成了毒药,以至于这些救命良方在许久的后来都被束之高阁,若是有人想启用,便会被告之: “这些窦采儿当初干过了,历史证明是错的。”
白未晞不想让天下黔首再经历一次生不如死的十年,也不希望这些能够救治天下的良药经过一系列的错误让所有人都认为这是致命的毒药。
如果可以,白未晞希望在一系列的改革还没有开始之前,就结束这场荒唐的“共和行政” ——
共和行政没有错,窦采儿也没有错,但一个从根子里就已经腐朽的王朝是没有办法通过这样温和的改革焕发新生的。
窦采儿年纪渐长又名不正言不顺,他为了尽快推行改革,必然会对豪右妥协;但他所进行的一系列改革却又无一例外会触动豪右的利益。
又要从豪右身上割肉,又想着豪右会平静地接受这一系列的钝刀子,商鞅和吴起都是这么死的。
窦采儿的身份注定了他的改革会带有强烈的妥协性,妥协性又注定了改革的失败。既然早晚失败,那不如失败的早一点。
白未晞摸着下巴,低声说道: “主公,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咱们也别太清高,要不尝试一下搞点阴谋诡计?”
游溯: “……”
不是,清高的人到底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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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临安】
窦强女正在和季峨山吵架,吵架的中心是季涓流曾经拿出的那份遗诏。
窦强女冷着声音问: “予再问你一遍,那份遗诏在哪里?”
季峨山毫不退缩地与窦强女对视: “都说了八百遍了,早就撕了。”
像是怕窦强女生的气还不够多,季峨山又补充道: “我撕坏遗诏的时候,舅父就在一旁看着。”
“你,你们,”
窦强女被气的呼吸都开始困难,她深呼一口气,努力平稳了呼吸,才呵斥道: “那是天子诏令,你怎么敢!”
“又不是第一次了。”季峨山十分随意地说道, “父皇还在的时候,圣旨我也是想撕就撕,想毁就毁,如何?”
季峨山说的是明帝在世时曾想为季峨山指婚,对方是豪右吴郡陆氏的嫡长子,才华横溢又仪表堂堂,最重要的是那位陆公子待人温和脾气好还不会武,明帝觉得陆公子应该会一辈子捧着季峨山,哪天陆公子不想捧了,他也打不过季峨山。
明帝越看越觉得陆公子像个极佳的接盘侠,能一辈子容忍他这个刁蛮任性的女儿,于是有了赐婚的念头,甚至还写好了圣旨,盖上了玉玺。
结果这份诏书被季峨山知道了,她去瞅了一眼陆公子,只觉得陆公子虚有其表,虚伪做作,于是季峨山转身去了明帝寝宫,找到那份赐婚的诏书,一剑将圣旨劈成两半,还是当着明帝的面劈的。
明帝看得目瞪狗呆,最终安慰了自己一句“亲生的”,转头就问季峨山: “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窦强女闻讯赶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季峨山抱怨自己的父皇竟然给她指婚,而明帝连连认错,说自己不该不顾女儿的想法。
窦强女当场一拍额头,觉得这女儿管不住了。
果不其然,明帝宠女儿,季涓流也觉得都是自己不争气才让阿姐不得不披甲上阵,平日里对季峨山有求必应,有哪个朝臣敢说季峨山的坏话,但凡被季涓流听到了,都是叫过来一顿骂,都不顾自己的身体。
两任皇帝都把季峨山捧在手心,导致季峨山当真是胆大妄为,现在就连窦强女都管不住她。
窦强女甚至问: “是不是有一天,予的懿旨你也敢想撕就撕?”
见到阿娘如此生气,季峨山也压下了嚣张,小声道: “都让女儿想大逆不道了,阿娘不该反思一下自己吗?”
窦强女: “……”
窦强女想找根鸡毛掸子。
就在这时,侍候窦强女的宫女禀报: “启禀太后娘娘,太主,金鳞卫有要事禀报。”
金鳞卫就和雍国的紫骝卫,燕国的坠云卫一样,都是直属于君主的机密机构,只对君主一个人负责。金鳞卫在窦强女手上,意味着朝廷上下满朝文武的命都在窦强女手上。
虽然为了让朝臣安心,窦强女不会轻易让金鳞卫出手暗杀朝臣,以免让朝臣天天处于自己可能随时被暗杀的焦虑之中以至于搞事,但满朝文武还是因为金鳞卫忌惮窦强女三分。
听到金鳞卫有事相禀,窦强女也不和季峨山置气了,连忙深呼一口气,做好了表情管理,看上去像是并没有生过气的样子,这才说道: “让他进来。”
进来的金鳞卫将一封密信递给窦强女: “请太后裁决。”
窦强女展开密信,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季峨山见状问道: “阿娘,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雍溯出兵了?”
窦强女将密信扔了过去: “你自己看!”
这是很不尊重人的态度,窦强女以往很少这样不尊重自己的女儿,尤其是现在还有外人的情况下。
季峨山瞬间便知,这封密信可能和自己有关,而且是对自己很不利的事,不利到自己的阿娘甚至都对自己发怒。
季峨山皱着眉展开这封密信,发现上面竟然是一首童谣:
【采莲采莲,荷叶团团。团团荷叶,纵我团圆。我有父母,团于采莲;我有兄长,团于采莲。】
【采莲采莲,荷叶团团。团团荷叶,纵我丰饶。我有稻田,丰于采莲;我有麦田,丰于采莲。】
【采莲采莲,荷叶团团。团团荷叶,纵我安宁。我有沉眠,宁于采莲;我有盛世,宁于采莲。】
季峨山当场眼前一黑。
天下人都知道,窦采儿这个名字的由来便是得名于他的生母。
当初太傅窦融游于云梦大泽,在云梦大泽上与一采莲女相识。采莲女诞下一子后便逝去,窦融希望采莲女用命生下的孩子能记住母亲的恩德,便为这个孩子起名“窦采儿”,意为“采莲女的儿子”。
所以,这首童谣中的一句句“采莲”,指的分明就是相邦窦采儿。
而什么“团于采莲” “丰于采莲”乃至最后的一句“我有盛世,宁于采莲”,简直就是在明说, “我想让相邦当皇帝”。
而此时,金鳞卫像是生怕窦强女不够生气,还在拱火: “据臣查之,传唱这首童谣的小孩子都坚称,这首童谣是一个红衣小儿交给他们的。”
季峨山觉得他要晕倒了。
世有传言,天上有一颗星星代表着上天对人世间的警告。这颗星星呈现出大红色,一旦上天有警示预警,这颗星星就会出现逆转,这个现象被世人誉为“荧荧火光,离离乱惑”,因此,这颗星星便被称为“荧惑星”,荧惑星出现逆转的现象被称为“荧惑守心”,被认为是最凶的星相。
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因此每当荧惑守心出现,世间将产生大变革的时候,荧惑星都会降世,为人类带来荧惑星的预言。
荧惑星是大红色,因此它会化作一红衣小儿,告诉其他的孩子荧惑星的预言。这些预言会被编成适合传播的歌谣,因为一开始是荧惑星化作的红衣小儿教给其他孩子的,因此预言便被具象化为“童谣”。
也就是说, “童谣”往往代表着上天的旨意。
而现在,上天说,我觉得窦采儿很适合当皇帝。
对此,太后窦强女做出重要讲话: “妖言惑众!”
季峨山吓得当场跪了下来: “阿娘,舅父绝对没有这种想法!舅父忠心一片,阿娘莫要中了他人的离间计!”
窦强女却没有扶起季峨山,反而目光冰冷地问: “离间计?既然如此,予问你,谁会在这个时候做下这样的离间计?”
季峨山一时无言。
窦强女不再搭理她,吩咐金鳞卫道: “现在,立刻,马上,让这首童谣消失!”
金鳞卫领命离去,窦强女目光冰凉,她对季峨山说: “峨山,予同意这出荒唐的共和行政,是为了找到那份遗诏,让予的阿溯继承本就属于他的皇位。你记得转告相邦,不要奢望自己不该要的东西。”
季峨山只觉得刹那间浑身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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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相府】
渡河接到消息后,匆匆忙忙赶到相府,只为了和窦采儿商量这出荒唐的闹剧。
渡河痛骂幕后主使: “这幕后主使当真心肠歹毒,竟然想出这样的计谋来离间义父与太后。义父,你要不要西安在就去和太后娘娘解释?”
然而,听了渡河的话,窦采儿却反问: “渡河,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渡河一时之间都没转过弯来: “什么?”
窦采儿说: “你也觉得,这首童谣是无稽之谈?”
渡河的眼皮忽然间就跳了一下: “义父,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窦采儿看向他,此时此刻,窦采儿的目光中透露出的,是渡河从未见过的野心和欲望: “渡河,你也觉得,那个位置就该季氏皇族去坐吗?”
渡河的心在瞬间沉入谷底。
窦采儿问他: “凭什么?”
“上古之时尧舜禅让,就连大禹也曾将王位禅让给伯益,是启不顾父命,开启了家天下的恶习。难道,这样的恶习竟是对的吗?”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商周都是以臣弑君,此时为何无人去言家天下?昭襄王灭周,迁九鼎于咸阳,为何无人说天下是宗周的天下?高祖诛秦,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为何现在天下人却执着天子须是季氏皇族?”
渡河讷讷无言。
察觉到窦采儿的意思,好半晌,渡河才道: “可是义父,大尧之子丹朱被称为‘帝丹朱’,若是家天下于夏启开始,丹朱何以称帝?《韩非子》中的《说疑》篇亦云,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义父,可见从未有什么禅让,所谓禅让,都不过是以臣弑君的恶习。”
窦采儿是天下大儒,最不喜韩非子,荀子等怪儒,渡河本以为他的义父会斥责他引用偏文怪论,却没想到窦采儿竟然反问他: “你既然知道这句,便该知道,韩非子之后说了什么。”
渡河讷讷,一时无言。
窦采儿笑道: “不敢说了?义父帮你说。韩非子说, ‘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
“你看,就算是以臣弑君又如何?禅让还是吊民伐罪都没关系,只要你能够开创一个天下盛世,自有大儒为你辩经。”
渡河已经被震惊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愣了半晌,只能说出一句: “义父,你当初不是这么和我说的。”
渡河还记得,当年幼的他被窦采儿抚养的时候,他有多么的崇拜眼前这个男人,因为眼前这个男人说,他要为伊尹,为太公望,为周公旦,他要让这个世界重新恢复崇宣盛世,他要人人有食可吃,有衣可穿,他要恢复武崇盛景,让大晋万国来朝。
他说,这个天下病了,他就是医这个天下的药。
幼年的渡河为这个崇高的理想而震撼,于是,他追随这个男人的脚步,为了这个崇高的理想而奋斗。
他想,他要追随义父的步伐,让天下都恢复到传说中的三代之治,让天下重现太平盛景。
但是现在,窦采儿在说什么?
渡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义父,你不是说,你要做伊尹,做太公望,做周公旦吗?”
“予当初是这么想的,但是渡河,人的想法都会变的。予做了这么多年的伊尹,吕望,周公旦,可是予得到了什么?”
“是愚钝如季穰,都可以对予大声责骂?”
“是无论什么样的蠢货,都能依仗家世反驳予的决定?”
“是这个朝堂之上无论什么样的决定,都要经过别人的首肯?”
“凭什么?渡河,你说,这凭什么?”
“予不如先帝吗?是予不如景帝还是予不如明帝?予执掌朝政期间,是大晋经马奴之乱后最富饶的时段,是黔首最安乐的时段。明明予做的比谁都要好,为什么到了最后,予只能为别人作嫁,然后继续周而复始地卑躬屈膝,请求那些蠢货同意予的决定?”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道理,怎么至今还有人不明白?”
渡河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他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他该指责窦采儿什么呢?
食言而肥?当初说好了一辈子当臣子,如今却想为君?
可是窦采儿说得对,人的想法是会变的,更何况如今能真正将所有信赖都交给窦采儿的君主已经逝去了。
身为臣子,却不忠于天子,竟然妄想为君?
可是,王侯将相宁有种,没有周发殷汤的吊民伐罪,现在的所有人就都还是夏民。
好像,窦采儿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渡河没有任何立场去阻止窦采儿想要的禅让。因为窦采儿说得对,这些年里都是窦采儿在为大晋的江山鞠躬尽瘁,凭什么他要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但是,他怎么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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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北,江陵】
游溯看到临安传来的消息的时候,他自己都震惊了。游溯甚至揉了揉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临安传来的密信被送下去观看的时候,每一个观看到这封信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桑丘觉得自己的下巴都要惊掉了: “长江突现石雕,上书‘季氏无道,窦君为皇’?”
游溯像是在梦游: “窦采儿捧着石雕去找太后娘娘,要求太后娘娘将皇位禅让给他?”
白未晞在一旁打假: “那么沉的石雕,窦采儿一个人肯定捧不动。”
然而即便被打假,游溯依然觉得自己像是生活在梦里: “不是,季峨山率军响应,认为应该按照上天的指示,将皇位禅让给窦采儿?”
“她还拿出了孝帝的遗诏,声明孝帝生前已经将皇位禅让给自己的舅父,只是太后为了季氏天下,偷偷拿走了遗诏?”
“不是,为什么啊?季峨山竟然帮着自己的舅父谋夺季氏江山?”游溯不理解, “这究竟是为什么?”
白未晞大概知道一点: “可能是因为窦太主也很欣赏三代之治吧?”
虚假的东西总是美好,谁会不喜欢美好的东西呢?
如果不是知道人类的进化历程,谁会相信燧人氏之前人类茹毛饮血,有巢氏之前人类只能住在树上?
这个时代没有人会相信自己是猴子变的,他们也无法接受远古时期人类可能连吃穿都成问题。
哪怕是为了给苦难的生活一个梦想,他们也愿意相信,三代之时人人都能够吃饱穿暖,大家一样的富足安乐。
所以,三代之治成功地骗了世人不知道多少个百年,法古王的思潮知道几千年后都未曾散去。
世人相信三代之治这个古老的谎言,并将这个谎言奉为圭臬,真诚地相信自己会将虚幻的世道成为现实。
谁能不爱这样的谎言?
白未晞也爱。
甚至于,白未晞也想将世道改造成他想要的“三代之治”,因为他真的知道,真正的“三代之治”是什么样子的。
他有一个赤色的梦想,却不得不为这个黑色的世道而折腰。
白未晞想,知黑守白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可能会比窦采儿还要疯狂。哪个穿越者不想效仿墨翟做个疯子?白未晞也想。
只是……
白未晞看了眼游溯,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大兄弟比他还疯,在这大兄弟手下做事,他得保持理智。
感谢疯子老板给他一个做正常人的机会。
第57章
岂曰无衣
【江东,临安】
“滚!”
窦强女将窦采儿轰了出来。
这么多年以来,窦强女从来克己复礼,这还是窦采儿第一次见到窦强女如此生气。
但想来也正常吧?窦采儿想,他的阿姐一直将匡复晋室以为己任,每日每夜所思所想都是如何挽救摇摇欲坠的大晋江山,见到他这样的乱臣贼子,阿姐必然很生气吧?
窦采儿垂下双眼,在窦强女的宫门口深深一礼。
季峨山在一旁劝道: “舅父,阿娘会想明白的。”
窦采儿却神秘地笑了笑,他掀开衣袖,其中赫然是白璧无瑕的传国玉玺。
只可惜美中不足,现在的传国玉玺缺了一角。
季峨山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笑意: “舅父,阿娘同意了?”
窦采儿的脸上露出神秘莫测的笑来: “阿姐没有反对的理由,不是吗?”
季涓流已经死了,现在的季氏皇族满打满算也凑不出几个能用的来。
说来也是好笑,北方曾经割据江山的五位诸侯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哪怕是年纪尚小的齐王姜和品行高洁不同俗流的楚王辞,起码也知道任用能臣稳固统治。
但是南方这些效忠于朝廷的诸侯王却个顶个的不中用,满江南的诸侯王凑到一起却找不出个顶用的,否则长沙王季穰那样的废物又如何能成为皇位的第一选择?
窦采儿低喃: “这或许就是命,上天注定,晋室国祚到此为止。”
季峨山沉默一瞬,随即说道: “舅父说得对。”
渡河站在不远处听着窦采儿与季峨山低声交谈,脸上神色莫名。
回到相府后,窦采儿屏退了所有人,单独接见了渡河。窦采儿问: “渡河,你今日很沉默。”
渡河抬起眸,脸上铜绿色的刺青在此时此刻都显得有几分狰狞: “义父,这样对太后娘娘,是否有些过于狠毒?”
窦采儿是怎么从窦强女手中拿到玉玺的,季峨山不知道,但是渡河知道——
窦采儿对窦强女说,如果别人登上皇位,一定不会容忍手握重兵的长公主,届时季峨山失去了所有的庇护,就会沦为鱼肉,任人宰割。
这句话成功地让窦强女破大防,将传国玉玺给了窦采儿。
这一刻,渡河突然开始怀疑: “义父,当初你那样支持太主领兵出征,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一天?”
当年季峨山欲领兵平叛,窦强女极力反对,言称宁死不让季峨山领兵。最后季峨山能率军出征,是因为窦采儿盗窃兵符给了季峨山,对窦强女玩了一手先斩后奏。
窦强女能怎么办?治自己的阿弟和女儿盗窃兵符之罪?窦强女只能忍下所有的愤怒,宣称是她同意了季峨山的请求。
曾经的渡河以为这一切都是窦采儿对季峨山的拳拳爱护之意,是窦强女深陷男女有别的悖论,才狠下心阻止女儿的选择。
可是如今,窦采儿却用这件事来威胁窦强女,这让渡河开始忍不住怀疑,一开始窦采儿一力促成季峨山领兵,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天子病弱,崩逝是早晚的事,到时候继位的新皇如何会容忍大半的兵权都集中在一位强势的公主手中?窦强女是不是早就意识到了这点,所以当初才那样竭尽全力地制止季峨山的行为?
渡河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揣测自己的义父,更不应该将这样的阴谋诡计套在这位天下大儒的身上。他的义父心忧天下,怎么会有这样龌龊的想法?
但是此时此刻,渡河还是忍不住问: “义父,你当初为何要纵容太主领兵出征?”
听到这句话,窦采儿的目光在刹那间冷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
渡河讷讷半晌,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让他发不出一星半点儿的声音。
好半晌,渡河才说: “是儿子想差了。”
窦采儿深深地看了渡河一眼,突然问: “渡河,你还记得予当初为何要收你做义子吗?”
迎着渡河不解的目光,窦采儿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 “因为我们的理想是一样的,我们都想恢复三代之治,不是吗?我们都想让这个天下变得宁静安稳,那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用的什么手段,很重要吗?”
渡河停顿了许久,终于说道: “义父说的是。”
他垂下眼,眼中闪露的却是窦采儿没有看到的复杂。
窦采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渡河,不要再将精力放到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努力推行改革,不是吗?”
渡河的脸色微微好看了些: “知道了,义父。”
窦采儿刚准备让渡河退下,就在这时,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管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还未等窦采儿呵斥,管家白着脸色,说道: “相邦,不好了,太后娘娘她,她,”
窦采儿的脸色立刻白了起来,他慌忙站起身,问道: “太后娘娘怎么了?”
管家这才将气喘匀乎了,说道: “太后娘娘她……殁了。”
窦采儿眼前一黑。
******
【荆北,江陵】
太后新丧的消息传到江陵的时候,游溯正在处理国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游溯手中的毛笔掉落在奏报上,泛起的墨汁滴落到宣纸上,模糊了字迹。
游溯带着几分怔愣地抬起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迷茫地重复了一遍: “你说什么?”
简鼓低着头,低声重复了一遍: “窦太后殁了,属下亲眼所见。”
游溯的眼中闪烁着罕见的迷茫,他愣愣地点头,说了一句: “孤知道了,你退下吧。”
简鼓抬起头,担忧地看了游溯一眼,最终留下一句“主公保重身体”后,转身离开。
屋内顿时只剩游溯一个人,空气中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游溯却只觉得耳边无限嘈杂。
“父王,为什么阿娘不要我?”
“阿溯,她不是你的阿娘!荀良人才是你的阿娘!”
“不,父王,她不是我的阿娘!”
“我要阿娘,我想要阿娘……”
“你的阿娘抛弃你了,她不要你了!”
“你忘了吗,从你出生的那天起,你的阿娘就不要你了!”
“阿溯,今日是你的生辰,阿娘送你的礼物你喜欢吗?”
“阿溯,阿娘不能去见你,但是阿娘真的很爱你。”
“阿溯,对不起。对不起……阿娘爱你。”
“父王!父王!”
“阿溯,去临安,找到她,帮父王问一问,为什么她不要你,也不要我?”
“我做错了什么,让她抛弃了我,也抛弃了你……”
无数关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在脑中盘旋,嘈杂的声音在耳边交织,疼的游溯忍不住皱起眉头。他伸出手捂住额头,却抵消不了针扎一样的疼痛。
仿佛一瞬间从记忆深处抽离出来,千言万语最终汇成那一句话:
“太后殁了。”
“啊!”
游溯睁开眼,意外发现自己竟然满头大汗。他下意识擦干额头的冷汗,却发现他现在竟然躺在榻上。游溯震惊地眨眨眼,他转身欲下榻,却看到白未晞正坐在榻下,弯着腰趴在榻边睡得正香。
现在是晚上,窗外只有朦胧的月色照了进来。屋内点着灯,但不知为何,灯只点了一盏,烛火在灯罩中摇摇晃晃,让整个屋子都随着灯火的摇晃而明灭。
游溯低下头,就看见白未晞露出的半边脸上满是疲倦,甚至连眼底都布满了青色。
游溯的心顿时就疼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碰一下白未晞的脸颊。
然而就在这时,游溯的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这狗男人要干什么?”
游溯: “???”
这好像是二狗的声音……
但是二狗不是在临安吗?
游溯震惊地抬头,便发现不远处的二狗伸了个懒腰,迈着优雅的猫步走了过来。雪白的毛发蓬松的像一只毛团,看上去优雅的过分——
前提是狗爹不说话。
二狗一屁股坐到白未晞身边,吐槽道: “这狗男人可算是醒了,我可怜的晞晞宝贝,连着三天没睡。”
二狗瞪着一双蓝色的眼睛瞥了一眼游溯,心里恨恨地吐槽: “这狗男人!”
被二狗这么一说,游溯的心里顿时内疚起来。他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又不好意思在这个时候叫白未晞起来。
游溯小心翼翼地避开白未晞下了榻,他轻轻地将白未晞揽在怀里,就着二狗“这狗男人竟然抱我的晞晞宝贝”的背景音乐,将白未晞抱到了榻上,顺便给白未晞盖上了被子。
紧接着,游溯一拉二狗的狗绳,想要将二狗拉出去。
王二狗: “!!!”
竖子安敢这样对待你的狗爹!
二狗张口欲叫,就被游溯低声喝止: “不要吵醒他。”
那声“嗷呜”就这么被二狗咽了下去。
王二狗不情不愿地跟在游溯身后,游溯出了门,将二狗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风很大,吹得二狗毛发散乱,二狗忍不住吐槽: “这狗逼男人,看到你狗爹的发型乱了吗?”
游溯揉了揉二狗的狗头: “我能听懂你在说什么。”
二狗对此不屑一顾: “笑话,不就是能听懂狗爹说什么,能听懂狗爹说什么……等等,你说什么?”
二狗顿时瞪大了双眼: “你在说什么虎狼之词,狗爹听不懂。”
游溯垂下眼,问他: “你刚刚说先生三日没睡?我昏睡了三日?我……”
游溯似乎是觉得难以启齿,但一想到眼前的大抵不过是一条会说人话的狗,他还是努努力压制住了心底的羞耻感,问道: “我怎么了?”
二狗目瞪狗呆。它晃了晃脑袋,又盯着游溯看了几秒钟,这才不得不相信游溯没有匡他,而是游溯真的听得懂它说的话。
二狗瞬间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 “悲愤攻心,晕过去了。”
说完,二狗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世界,它又问了一遍: “你真的能听懂狗爹在说什么?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听得懂?奇了怪了,见了鬼了,日了狗了。”
游溯: “……”
游溯选择性跳过二狗的灵魂之问,他问起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这三日来,先生一直都守在我身边吗?”
这话让二狗瞬间不开心了: “不然呢?我家晞晞宝贝守了你三天,你想翻脸不认账?”
在二狗的注视下,游溯的脸竟然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
二狗眯起了双眼。
下一秒,二狗听到游溯说: “我就知道,先生必然爱我。”
王二狗: “……”
你个死恋爱脑!
游溯: “他为我弹奏《简兮》诶……我当时就应该问他。”
王二狗: “……”
游溯: “先生这般爱我,我当真无以为报。”
王二狗: “……”
有没有人能带走这个神经病!
******
【江东,临安】
太后窦强女的突然崩逝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这个从来身体康健到像是能把所有敌人都熬死的女人竟然就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午后,莫名其妙地死了。
谁敢相信呢?
不知多少人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觉得是玩笑话,但当他们穿戴整齐来到临安宫后,却惊讶地发现窦太主季峨山已经换上了一身重孝。
季峨山跪在窦强女的灵前,整整一天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哭灵的人都离开了,她依旧笔直地跪在窦强女灵前,带着几分莫名的倔强。
渡河跪在她身边,问: “臣能知道,太后娘娘是怎么死的吗?”
季峨山冷声说道: “阿娘因阿弟之死悲伤难耐,这个理由够吗?”
这个理由鬼才信。
窦强女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孝帝季涓流的丧事却在窦强女的操办下风风光光。渡河看得出的青年的悲痛,却也不得不承认,窦强女是一个合格的太后。
当真悲伤难耐,早就病倒了,哪里还能站在明堂之上脱下季穰的龙袍?
但季峨山对窦强女的死因这般讳莫如深,渡河便知道从季峨山口中问不出什么来了。只是——
能让季峨山这般讳莫如深,窦强女因何而死好像也并不是什么难以猜测的事。
渡河突然问: “太主知道臣这一路来听到了什么吗?”
季峨山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 “什么都无所谓了,该来的总会来,孤早已做好准备。”
渡河却摇摇头: “臣猜臣听到的东西,太主一定未曾听过。”
季峨山没心情和他打哑谜,直接问道: “那你听到了什么?”
“听到一首童谣。”渡河轻声唱了起来, “圣人出,大河平,铁蹄遍踏,春苗又生。”
季峨山瞬间转过头,目光冰冷地看向渡河。她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中仿佛淬满了寒冰,像是季鸢曾经和她提起过的辽东风雪。
渡河却笑: “太主无需这般看着臣,这首童谣不是臣一个人唱的,是整个临安,甚至整个江东的稚子都在唱这首童谣。”
说到这里,渡河突然有些好奇地问: “太主听到了这些话会怎么做?像当初太后娘娘禁止关于义父的童谣一样,也禁止这首童谣吗?”
渡河本以为季峨山会暴跳如雷,却没想到在听到他这番堪称挑衅的话之后,季峨山竟然表现得十分平静。她没有呵斥,也没有暴怒,而是平静地转过头,将目光放在窦强女的棺椁上。
季峨山说: “你自封‘棣公’,怎么忘了共和行政是怎么来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首童谣,孤禁的绝吗?”
她这样的表现让渡河震惊了一瞬,渡河不由笑道: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太主看起来竟也与之前不同了。”
季峨山将这句话当成夸奖: “谁能一辈子在原地踏步呢?”
说着,季峨山忽然问: “你刚刚说大河平,孤很好奇,大河当真平了吗?”
还是过去那个争强好胜的姑娘……渡河差点没笑出来。
但不过转瞬,渡河便收敛了笑意。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很是复杂的神情来,说道: “有些事情太主是真的不关心啊……太主忘了,蜀王锦现在在做什么呢吗?”
季峨山一怔,忽然间想了起来: “季锦……季锦他被派去治河了。”
渡河垂下眼,轻声道: “其实在蜀王锦去治河前,大河已经很久没有泛滥了。太主知道现在游雍的水渠有多发达吗?”
季峨山忽然间觉得世界真奇妙: “马奴之乱后,黄河便开始泛滥,一次次的农民起义逼的朝廷将国都从淮北的彭城迁到淮南的寿春最后再迁到江东的临安,这条泛滥了七十余年的大河,竟然在游雍占据北方之后,未曾泛滥过?”
恍惚间,季峨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随后便闭口不言。
渡河转身,他抬起头,看向天边的明月,好奇起来: “太主,你说,这样的明月,我们还能看多久?”
******
【荆北,江陵】
白未晞最近觉得游溯有些奇奇怪怪的。自从窦强女的死讯传来,游溯闻讯晕倒之后,再次醒来的游溯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神经兮兮的,看得白未晞都想为游溯预约神经科王主任。
白未晞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 “主公,当真不是太后娘娘的死对你的打击太大了吗?”
游溯正骑在马上——他是约白未晞出来跑马的。结果白未晞嫌天太冷,并不想在这么冷的天还纵马喝西北风,因此死活不肯跑马,只是慢悠悠地走。
白未晞不肯跑起来,游溯自然也只能随着白未晞慢悠悠地走,可怜先路撅了不知多少次蹄子,都被游溯强行按了下去。
游溯本来还在思考着不知道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听到白未晞的问话,当场便回道: “当然不是。”
像是生怕白未晞不信,游溯再一次解释道: “我也没觉得有什么打击的,只是这个消息对我来说还是太突然了些……谁能想得到呢?我至今都不明白,她怎么就死了呢?”
但是白未晞知道。
白未晞轻声说道: “可能和臣有关吧……如果臣没有猜错,太后娘娘应该是护不住传国玉玺而悲愤自戕的。”
历史上的窦强女就是这么死的——
历史上的“采莲之乱”中期,执政棠公窦采儿终于忍受不了天下永远姓季这个魔咒,匆匆立了几岁的临汝王为天子,转头又抱着临汝王来了一出禅让。
这个时候,窦采儿的权势已经无人能及,这是窦采儿的一系列改革最成功的时候,天下人都赞赏着这位能让天下变得海晏河清的英明王公,拍着手让窦采儿登上至高的九五之位。
太后窦强女眼看自己的阿弟抢夺了季氏江山,自觉对不起明帝对她的嘱托,因此愤怒地将传国玉玺摔向了窦采儿。窦采儿捡起传国玉玺,便发现传国玉玺上被摔了一个角。
窦采儿拿着传国玉玺搞禅让的那天,窦强女用一条白绫吊死在自己的寝宫,给了窦采儿狠狠一个巴掌。
如今不知为何,窦强女在窦采儿登基之前就死去了,但白未晞想,窦强女去死的原因大抵应该是大差不差的,都是因为窦采儿的谋权篡位。
而窦采儿之所以比历史上更早地谋权篡位,是因为白未晞让人在临安散布的那首歌谣。
窦采儿信谶纬,再加上他本来就有野心,因此白未晞甚至不需要动用什么高级别的计谋,只需要一首带有象征意义的童谣,就能让窦采儿的野心疯狂膨胀。
这么看来,窦强女的死,白未晞也要负上一部分的责任。
听到白未晞的话,游溯垂下眼,说道: “这怎么能说是和你有关?她自己选择的路……”
游溯说的再坦然,但他的话中到底还是带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戚: “她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和你有什么关系?”
但是白未晞说: “可是主公很难过。”
白未晞抬眸看着他,眸中闪烁着几分慌张: “终究是因为臣,才让太后娘娘就这么走了。”
游溯摇头: “不是这样的。我……”
他顿了顿,终于还是说道: “我是觉得很难过,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却还没能见她一面……我们是亲生的母子啊,竟然一生都未曾见过。”
“但是,这大概只能说明我们没有母子缘分吧。”游溯竟然看得开, “我曾经很恨她,恨她抛弃了父王,抛弃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最大的梦想都是想问问她,这些年来她有没有后悔过,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还会不会选择抛弃我。”
“但是,我现在真的想开了——她不会。她会难过,但她不会后悔,即便时光倒流,她还是会选择抛弃我。我们确实没有母子缘分,那就不该纠结这段缘分,不是吗?”
游溯微微低下头,他的目光落在白未晞的脸上。
风吹起一缕长发,游溯将白未晞被吹落的长发从脸上拂开,但这一次,他本应立刻收回的手却没有收回,而是轻轻地落在白未晞的脸颊上。
“毕竟,我现在有了更想要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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