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 三合一

    ◎“我想和你成亲,只想和你。”◎

    应落逢被她突然冒出来的亲昵称呼惹的脸热, 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只能轻咳一声,乖乖在她身后当背景板。

    宗主夫人率先反应过来,警惕道:“闻姑娘既已与我儿退婚, 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她从应宗主的态度里推测出闻丹歌来历不凡, 但要她对害他儿子残废的人有好脸色?休想!

    “你放心, 我不是来补刀的。”说着她一松手, 迎魁落在地上,“我们来是因为和应宗主还有未尽之事。”

    应宗主盯着她身后的应落逢忽然出声:“杀了她!杀了这妖妇,我就把钥匙给你!唔”话音未落,婢女的手掌狠狠击中他腹部, 应宗主口吐鲜血, 好险没有昏过去。

    宗主夫人问:“什么钥匙?你们若要, 我给你们便是。”

    闻丹歌侧身看了眼应落逢, 应落逢会意点头,掏出木匣道:“这把铜锁的钥匙。”

    “芝娘, 去搜。”“是。”名叫芝娘的婢女上前,当着众人面毫不留情地将应宗主外袍扒开,露出大红色的里衣开始上下摸索。应宗主羞愤欲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嘴里却不忘继续教唆应落逢:“老七!只要你杀了妖妇, 方寸宗宗主之位就是你的!就是你的了啊!”

    宗主夫人冷冷观察着应落逢的神色,只要他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但令应宗主遗憾的是, 应落逢当真对宗主之位毫无兴趣。

    甚至厌恶。

    是了, 她想起来自己为什么唯独留了应落逢一条命。不仅因为他出生就没了母亲毫无竞争力, 还因为他没有野心、没有活下去的志向。偶尔几次照面, 她从来没有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他的年纪该有的活泼。他就像一潭死水, 在方寸宗的阴暗处发烂发臭,连死亡都无人发现。

    偏偏是这样一条贱命,居然越过了她儿子?

    “找到了。”芝娘将钥匙递给宗主夫人,宗主夫人细细研究一番,发现这只是一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钥匙,不由失望,却也不肯就此放过:“东西可以给你们,但你们要立咒,发誓永远不能踏入方寸宗。”

    闻丹歌第一个不答应,应落逢出手拦住她,道:“我答应你。”

    这里早就没有他眷恋的东西。母亲、璩娘都已作古,那日出走他把想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方寸宗于他而言,只是一段不堪的过往。

    他深吸一口气,面朝阳光倾斜进来的方向,闭目浴光:“我,应落逢,在此立誓:从今往后不再踏入方寸宗半步,若有违背,魂飞魄散、挫骨扬灰。”

    今后,他方是他。

    天边闪着阵阵紫光,瞬息便没了,这是天道在回应他的誓。

    闻丹歌叹了口气,站在他身边四指朝天,缓缓开口:“我,闻丹歌,在此立誓:从今往后不再踏入方寸宗半步,若有违背,魂飞魄散、挫骨扬灰。”说罢飞速甩出迎魁,在滚滚天雷劈下前打散那道雷霆。

    立誓之人的修为境界不同,天道的回应不同。到了闻丹歌这个境界,几乎是发誓“再也不吃桃花酥”都会招来九道天雷的程度。

    远处荒山上,原本绿意盎然的山头瞬间化作焦土,迎魁立在山巅,以一剑之力抗下雷霆。

    宗主夫人低头,发现自己的手在不住颤抖。

    因为恐惧。

    她这才知道,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招惹了多么可怖的存在。那可是万钧雷霆,一剑就能抵消?

    “既然事了,我们便不再叨扰。”闻丹歌召回迎魁,神兵遭遇天雷毫发未损,仍然削铁如泥、铮亮无匹。

    宗主夫人巴不得赶紧把这尊大佛送走,可一行人才走了两步,沉默许久的应宗主突然大喊大叫起来:“你不能放他走!!他是炉”芝娘又一计重拳下去,他彻底没了声息。闻丹歌挑眉:“他说我是什么?”

    宗主夫人憔悴道:“他已经老糊涂了,说什么您别放在心上。”

    “确实老糊涂了。”闻丹歌点点头,余光瞥到角落中瑟缩已久的贺兰时,道谢,“贺兰姑娘,多谢你了。”

    贺兰时忽然被她点名,茫然地抬头。她已经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了,只求能活着走出这间屋。

    闻丹歌对她一笑:“祝你心想事成,我们后会有期。”言罢便和应落逢迎着渐斜的夕阳,逐渐走远。

    徒留一片狼藉。

    宗主夫人将目光拨回,重新打量起贺兰时。贺兰时忍痛挺直脊背任她打量,扯出一个温婉无害的笑。

    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

    回去的路一片沉默,两人经过这几天的大起大落都有些疲惫。闻丹歌还好,她毕竟是“镇”,还解了刃毒,正是青春大好、前途光明的时候,应落逢却不这么想。

    从破庙那晚他拥有前世记忆、得她搭救、撞见她落湖到随她闯进方寸宗和应宗主对峙,再到退婚、拿回母亲遗物、彻底和方寸宗了断桩桩件件,滴滴点点,全是前世的他倾力无法企及的。

    是她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把他从暗无天日的笼子里救出来,还同他说“我带你回去吧”。

    “回去”,一个璩娘死前殷切叮嘱的字眼,一个母亲和他苦苦找寻的终点。

    回到哪去。

    他依旧不知道。

    夜凉如水,晚风吹拂,并肩而行的这段路,漫长又短暂。亦如人生短暂如露水,执念漫长到穿越时空。

    忽然,闻丹歌指尖停了一只夜流萤,小心翼翼拿给他看:“看。这小家伙在发光。”

    他点点头,脑海中闪过一句词,居然下意识念了出来:“新愁暗生旧恨,更流萤、弄月入纱衣。”

    她“啊”了声,搜肠刮肚想对出下一句,但显然念诗不是她的强项,便虚心请教:“下一句是什么?”

    夜流萤从不久驻,不一会便扑闪着翅膀向树林深处飞去。可直到夜流萤彻底没了踪影,闻丹歌仍未听到应落逢的答复。

    她回头,便见他脸上是夜色都无法掩盖的绯红,从耳后一直红到衣襟深处,引人遐想。

    他磕磕绊绊道:“学艺不精、忘、忘了下一句。”

    闻丹歌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背书这种事情确实艰难。”

    她不知道的是,应落逢记忆力极强,几乎到了过目不忘的程度。而他之所以扯谎,是因为词的下半句是——

    除却幽花软草,此情未许人知。

    ————

    院子里,莫惊春一早便等着他们。见两个人全须全尾回来,除了某人脸红得像煮熟的蒸虾,身上一处擦伤都无,懒懒倚在摇椅上道:“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饭都要冷了。”

    闻丹歌警觉:“谁做的饭?你?我先说明我不吃,你不要讹我饭钱”“哎呀呀,小丹还是这么喜欢说笑呢。”莫惊春笑着拧了一把她的胳膊,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想让人知道你是个抠门怪么,还想不想讨相公了?”

    闻丹歌反抗,闻丹歌屈服,闻丹歌想讨相公:“你有办法?”

    莫惊春笑意更深,拍拍她的肩意味深长道:“你就等着瞧吧。”

    直到莫惊春把饭菜上齐,应落逢仍然觉得不真实。他坐立不安地坐在闻丹歌对面,右手边是前不久还只在书里见过的莫前辈,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如果不是梦的话这样的夜晚,也太似幻觉了吧。

    莫惊春就没想过让两个锯嘴葫芦开口,率先开了一坛秋梨白,举杯豪情万丈:“来!庆贺小丹终于摆脱了那该死的婚约!”

    闻丹歌还未说话,应落逢先十分捧场地仰头喝了一杯。她担心他大病初愈不能饮酒,扯了扯莫惊春:“你这酒”“放心,给他喝的是掺了药的酒,没事的。”

    得了她的保证,闻丹歌依然不放心,时不时打断莫惊春高涨的情绪让她少喝酒多吃菜。莫惊春不爽了,叉腰训她:“多大年纪了又不是小孩子,喝点酒怎么了!”

    闻丹歌冤枉极了:“可是你喝多了会发酒疯,上一次在乾元城”“啊啊啊啊啊你不许说不许说!我不要面子的?!”

    应落逢端着茶杯,一边喝水一边看她们两人笑闹。

    他从没见过闻丹歌如此鲜活的模样,就好像从壁画上赫赫威名的天兵天将变回了真真实实的凡人,虽然他知道闻丹歌一定不是普通人。可能像这样见到她和朋友争吵、大笑,他觉着,仿佛自己也被她归于“朋友”,不再是单纯的被纳入羽翼、需要她保护的人。

    她也是这样想的吗?

    “抱歉,这家伙喝醉了,我带她去休息。”闻丹歌捞着自己和自己喝得酩酊大醉的莫惊春,抱歉地看了眼应落逢。应落逢连忙摆手表示自己不介意,主动请缨:“需要我帮忙吗?”

    闻丹歌:“如果你愿意收拾一下这满地狼藉的话”“当然愿意。”

    于是等她安顿好莫惊春回来,庭院已经被他收拾得纤尘不染。

    拂月宗前宗主的审美没得说,即使是秋末冬初,院中仍然开着许多花。应落逢就站在花架下,看缸里的鱼。

    闻丹歌凑过去打了声招呼,发现他看的是蟠龙,一时语塞。好巧不巧,应落逢就对这个感兴趣:“鹿角、鹰爪、鱼鳞,闻姑娘,你这鱼缸里养的是什么啊?”

    闻丹歌:“是蟠龙。”

    “龙?”果不其然,应落逢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接着愈发不解,“龙不是祥瑞吗?庇佑万民。为什么它瞧着,十分讨厌我?”

    当然是因为你吃了他老婆啊可恶为什么连一条龙都有伴侣!

    话自然不能就这样告诉他,闻丹歌斟酌字句,道:“其实它不是讨厌你,它是讨厌我。你跟我走得近了,它就、它就恨屋及乌了。”

    “噗嗤”应落逢忽然展颜,眼底笑意分明。那笑在夜幕中十分耀眼,硬要闻丹歌形容的话,大概和她二百岁生辰时放的百金一束的焰火一样好看。

    他道:“为什么要恨你呢?闻姑娘分明是世上顶顶好的人。”

    闻丹歌人生第一次收到这么高的评价,受宠若惊:“并没有其实怎么说呢,大概这世上还是恨我的人比较多吧。”

    过去漫长的时光里,她曾经不清楚自己的定位、不明白自己活着到底要追求什么。因为失去父母前辈的指引,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在世间摸索,走过的弯路比许多人的一生都要长。

    说她年少轻狂也好、说她善恶不分也罢,她的确有过一段浑噩的往事,甚至因此困惑不断,被刃毒抓住纠缠不清。

    后来的某一天,她看着街上平静的万家炊烟幡然醒悟,朦胧地产生了“找个人成亲过普通人的生活”的想法。固然寻找“星人”解毒是当务之急,但那时她心底对所谓“寻常夫妻”还是抱有期待的吧。

    三餐四季,柴米油盐。听起来和“镇”毫无关系的词汇,却对她有着致命吸引。

    见到应礼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的希望会落空。他就不是一个甘于脱离权力中心、平淡度日的人。他要野心,要权力,要宗主之位,她都能给他,也愿意给他。但或许是一开始就失望过,“相爱”在他们之间彻底成为不可能。

    所以她不得不庆幸,应礼不是“星人”,她的失望源于一场滑稽的错认。

    那么应落逢呢?他会愿意和她成亲吗?她并不期待彼此“相爱”,刃毒并非一次就能根除,需要“星人”和“镇”不断磨合。是以从理智上来讲,她有理由追求他、直到他愿意成婚。她知道应落逢心思柔软,若是她恳求,他多半会答应。可是这样对他公平吗?他好不容易脱离了方寸宗拥有自由,本该趁着大好春光去追逐自己的人生,而不该被她的私欲困在身边,做一只金玉笼子里的鸟儿。

    闻丹歌摇摇头,企图让脑子冷静下来。刚才她被莫惊春哄着也喝了几杯,现在脑袋里昏昏沉沉一团乱麻,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有。

    “闻姑娘?闻姑娘?你还好吗?”应落逢见连喊她数声都无反应,不由担心。可他才犹豫着将手搭在她臂上想将人搀回屋里,先一步被人握紧手。

    他一怔,低头看着交叠的两只手,掌心被她的剑茧磨了一下。

    “跟我来。”

    其实闻丹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应落逢来仙子湖。大概是因为这里是她原本预定的“求婚场所”,喝醉了人也忘事,稀里糊涂就把他带来了。

    应落逢看到这里的第一反应,却是那个不能称之为吻的吻。

    虽然当时情况紧急,他为了救人才不得不那样做时隔数日,他后知后觉自己还欠她一个道歉,垂下眸低声道:“闻姑娘,那天我实在抱歉。”

    闻丹歌眼眸明亮,不知是醉的还是被月光照的,说的话却懵懵懂懂:“啊?你道什么歉?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啊。”

    有的,还有许多。

    他颤了颤睫羽,面上流露出一丝脆弱的神情,苦笑:“还在宗里时你便助我良多,我那时却心高气傲,仿佛你给予的都是施舍。现在回想,你当初一定很困扰吧。”

    直到拥有前世记忆,他才明白有一人愿意不求回报地帮助你,多么难得。

    她眨眼:“喂猫不都是这样的吗?要是对什么人都没有戒心,野猫会活不下去的。”

    应落逢愣了愣,不明白她的思维怎么又跳到喂猫上去。转念一想却又明白:她把他当成路边的野猫,时不时的帮助等于投喂鱼干。因为知道野猫不亲人,所以根本没想过得到他的好脸色他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她一直把他当宠物?真是不甘心啊,最起码,要把他当成一个人记住吧。

    闻丹歌困扰的却是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毕竟狐狸和猫虽然沾点干系,到底是两个品种,她这么不长眼地把人家品种说错,会不会被他讨厌?

    觑了觑边上人的表情,发现他并无怒色,又听见他继续说:“还有。那天我并非故意不告而别,而是”而是什么呢?他张了张嘴,看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什么狡辩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承认自己的卑劣:“我就是故意的。”

    因为知道她是应礼的未婚妻,便恶意揣测她接近自己是别有用心。那天他的内心有一瞬崩溃,随之生出的就是逃跑的想法。逃,逃得越远越好,逃到天涯海角,远离那个自以为冷漠实则随便来个人示好就会把半颗真心交付的天真的自己。他已经忘记,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把写着“勿念”的纸条放下的。明明在他的预想中,他们应该有更郑重的告别。明明那样的误会下,他不应该多此一举。

    现在他庆幸自己的多此一举。

    谁知这件事在她眼中不值一提:“因为你那时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吧?虽然我不知道方寸宗有你什么把柄,但早点走总归没错。”

    应落逢没想到她心思细腻如此,连自己必须走的原因都能看出来。这一瞬间,他几乎就要告诉她自己有一半狐妖血统了但是,理智终究胜过翻涌的情绪,他无奈道:“闻姑娘,你不能这么相信我,我不值得你信任。我曾经怀疑过你。”

    “其实你怀疑我是对的。”闻丹歌盘起腿,掰着手指和他细数自己身上的疑点,“第一,从前那么多年,你从来没听说过应礼有婚约吧?那么我突然冒出来说应礼是我的未婚夫,是不是十分可疑?”

    应落逢摇头:“那是因为当初定下两家婚约的老人已经去世”

    “那我领了悬赏出去屠妖,结果跟着的人都没回来呢?”

    他耐心解释:“我听莫前辈说了,是因为妖兽凶狠,莫前辈路过将变成木偶的弟子都带回去”

    闻丹歌见他始终不怀疑自己,急了:“那我的来历呢?我从来没和你说过我是谁、我来自哪里、为什么明明方寸宗测出来只是筑基却远超他们的水准,这些,你都没好奇过吗?”

    这次应落逢迟疑了一会才说:“来历对我而言并不重要。名字和家世不能自己选择,你诚心待我便足够。至于方寸宗只测出筑基水准如果不是你刻意藏拙,那大概就是测灵石没遇过这么高的修为,出故障了。”

    闻丹歌猛地点头赞成他的说法:“那块石头太老太旧,我怕一不小心把它弄坏。”她慢了半拍反应过来,“不对,你怎么也一个劲的附和我啊。你还说我信任你,你不一样吗?”

    应落逢哑口无言,忽觉他们两个互相道歉的场景十分滑稽,忍不住莞尔。于是顺理成章的,闻丹歌又一次看呆了。

    真不能怪她啊,这么一张俊脸谁看了不迷糊。目若朗星,如风梳柳,郎艳独绝。笑起来的模样比白金一束的焰火还好看,如果脑袋上有一对绒绒的耳朵就更好了好想让他做自己的相公啊

    她敲了敲自己胡思乱想的脑门,在芥子袋里掏了掏。应落逢好奇地凑过去,问:“这是什么?”

    她摊开手掌,是一支细长的焰火筒。应落逢自孩提时就没玩过这个,眼里闪着雀跃的光。闻丹歌把东西交给他:“你要试试吗?”

    “要怎么做?把引线点着吗?”他隐约记得焰火绽开时会发出巨响,还未点燃就捂住一只耳朵。闻丹歌教他:“对,像这样点燃引线不用怕,烧不着你的然后在引线烧光之前把它丢出去!”

    她最后一步讲得太快,应落逢手抖,焰火筒垂直落地。眼见着就要爆炸他们还站在原地,闻丹歌突然一个扑身,两个人滚作一团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应落逢整个人都是懵的,只能在混乱的间隙中窥见天边绽开的烟花。那是很寻常的样式,红色的火光,估计价钱也不高,闪了两下就熄灭。但却是他自璩娘去世后,第一次放烟花。

    似乎是到了平地,他们终于停下。闻丹歌迅速爬起来,紧张地问:“你没事吧?”

    应落逢摇头,借着她的力站起来,发现她手背磕出了几道血痕,衣衫乱了头发也乱了。而自己身上除了沾了一些草叶,一处伤口也没有。

    喉头忽然哽咽。他知道是她伸手护住了他。

    她总是如此,仿佛他是什么精美名贵的瓷器,轻易就会破碎。但其实他哪里值得她如此呵护?半妖血脉、世人口中的“杂种”、能稀里糊涂长到这个年岁已是上苍垂怜。

    他不值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舍身相救。与其一直拖累她让她不耐烦,还不如就此别过,起码在她的回忆里,他能留一丝体面。至于离开她之后他会怎样,会否招来歹人的觊觎?他自信有了前世的前车之鉴,这一次他不会重蹈覆辙。

    如果离开她就没法活,自己和废人有什么区别?

    下定决心后要开口却不容易,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闻丹歌捷足先登:“刚才的烟花好看吗?”

    应落逢一顿,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却还是如实回答:“好看。”

    闻丹歌摇摇头,丧气道:“你不必哄我。一灵石一支的焰火能好看到哪里去,那天在这里放的才好看。”百金一支能不好看吗?可惜都喂了狗。

    应落逢却不这么认为:“你既然征求我的意见,难道不许我说实话吗?金贵的东西固然华丽,可错的人错的事,它就注定是错的。如今一灵石一支的焰火又如何?今夜耿耿星河、月华如练,又、又只有你我二人怎么不算良辰美景。”话末,他惊觉自己说了不得了的话,脖颈霎地红了。

    良辰美景什么的他真的不是意有所指,只是此情此景、有感而发!

    “你说得对。”闻丹歌丝毫未察觉他话语中的不妥之处,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今天的焰火就是最好看的。”以后再想描述他的笑,就有准确到某一夜的焰火去形容了。

    应落逢不知她是真的没听懂,还是听懂了为他挽尊假装不明白。可无论哪一种,都让他生出小小的失落。他不清楚自己在失落什么,只是这几天胸膛中总有酸涩蔓延,不多,一点点,像被初生的小蛇咬了一口,虽不会立即毙命,却会将人慢慢麻痹至死。

    还是和她分开吧,分开就不会想这么多。再一次蓄足胆气,他开口:“天下没有”“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两人俱是一愣,应落逢下意识退让:“你先说。”

    闻丹歌抿抿唇,斟词酌句:“我是想问,离开方寸宗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投奔朋友还是去到别的门派?”

    他苦涩一笑,摇头:“我没有什么朋友,且不能修炼。”

    “啊,那你岂不是无处可去?”她问。

    应落逢点了点头,发现把自己剖开给别人看并没有想象中艰难。因为他就是无家可归、茕茕孑立,一无所有的人,还有什么好隐瞒?

    闻丹歌摸了摸鼻子,眼神游离:“那你要不要、要不要和我一起?我家还挺宽敞的啊我是说我有很多房子,你喜欢哪个就住哪个!”

    好险,差点就说成你要不要做我相公了!

    “什么?”应落逢以为自己对家的执念太深产生幻听了。闻丹歌清了清嗓子,重复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住?”

    不等他反应,她接着道:“我虽然有很多缺点,比如不会说话不通文墨喜欢打打杀杀,但我也还是有一点可取之处的。比如、比如房产很多灵矿很多小产业也有一些糟了除了有点小钱简直一无是处啊。”她郁闷地抱头在角落画圈圈,应落逢还没消化完她说的话又要去安慰人:“闻姑娘分明有许多优点。譬如身手不凡剑法了得,譬如行侠仗义赤胆忠心,再譬如心思柔软天真烂漫闻姑娘,不宜妄自菲薄啊,倘若你都没有优点,那大概这个世界就要完蛋了。”

    闻丹歌停止自闭,悄悄从指缝中漏出一只眼睛,问:“真的吗?”

    应落逢忍笑点头,伸手拉她起来:“真的。”

    闻丹歌磨蹭了一会,实在不好意思继续矫情下去,试探着问:“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他一怔,似懂非懂:“是愿意收留我的意思?”

    “不对。”她摇头,又点头,苦恼极了,“不是收留你是、这个说来话长,一言以蔽之就是,你能和我成亲吗?”

    说完像是怕他立马回绝,补充:“你也知道我家和你家有婚约,但其实我严重怀疑我祖父算错人了,和我有婚约的应该是你。他老人家既然过世这么久了也不能找他问个究竟,可我又确实、需要履行婚约,你懂、能明白吗?”

    应落逢被她语速飞快的一连串话击中,呆在原地。闻丹歌很有耐心地等他消化自己的话,面上虽不显,衣袖下的手却紧张得反复蹭迎魁剑柄,好险没把迎魁蹭秃噜。

    迎魁:不如把我断了给你俩助兴。

    片刻过后,应落逢终于有了反应。他像是关节生锈的木偶,整个人都是僵硬的,连说话都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你、你是说,你因为一些原因必须成亲,而我刚好不成、不成,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再说,我、你、你连我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我怎么配得上”“你不是说来历不重要吗?况且此非儿戏。”闻丹歌不紧张了,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应落逢没由来地想逃,双腿却忽然有了自己的想法钉在原地。

    她眼眸清澈,表情诚恳,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认真。

    她说:“我想和你成亲,只想和你。”

    一束焰火在耳边炸开,应落逢抬头去看,却发现天穹寂寂,空无一物。他侧耳再听,才发现是自己的心,震天动地。

    所有胆怯和退意被震得粉碎,过去的幕幕种种在她的话音下如月升时的潮水,倏然落回汪洋。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的、急切的、带着泣音的。

    “好。”

    ————

    莫惊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就要给两位准备新婚贺礼了。

    她把闻丹歌拉到一旁咬耳朵:“不是,你耍我呢?”

    闻丹歌无辜:“不是你灌我酒的吗?酒壮那啥胆嘛。”

    莫惊春冷哼一声,环臂睨她一眼:“是,我是存了灌醉你的心思,可我至多以为你就牵个小手亲个小嘴什么的,你怎么一步到位了?”

    闻丹歌目光游离:“其实亲个小嘴什么的之前就干过了”

    莫惊春:“???”她忽然把手搭在闻丹歌肩上,开始疯狂摇晃,“你们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是不是我再睡一觉孩子都有了?”

    “唔唔唔”闻丹歌被她晃得口齿不清,好险没把隔夜的酒吐出来。余光瞥到路过的应落逢,她求救般挥手:“唔唔唔(救救我)。”

    应落逢听见她的声音,脚步一个踉跄险些在平地上跌倒。莫惊春见她救兵来了,恶狠狠瞪她一眼放了手。

    他缓缓开口,神情恍惚,仿佛也宿醉一场:“莫前辈,闻姑娘。”

    莫惊春挑眉:“怎么还叫得这么生疏,不改口吗?”

    初冬的清晨屋檐带霜,连出巢的鸟雀都行色匆匆,呼口气就能看到一片白茫茫。这样的天气里要说自己发热简直荒谬。应落逢慌忙垂首,可还是能看到红得滴血的耳根,莫惊春哈哈大笑:“凭我和小丹的交情,叫我一声莫姐不过分吧?”

    原来是改这个口脸上温度稍退,他舒出一口气,依言改口:“莫姐。”

    莫惊春还没开怀多久,就被闻丹歌一个肘击教训得措手不及。闻丹歌甩了甩拳头,蹙眉:“别听她胡说,你几时是我姐了?”

    应落逢愣了愣,不知道自己该劝还是不该劝。所幸二人没有真的打起来,拌嘴几句也就罢了,这其中以莫惊春骂十句闻丹歌回一句为主。听着二人的拌嘴,他总算没有刚才那么局促。

    毕竟现在就改口什么的他偷偷瞄了眼闻丹歌,发现对方也在看他,眼神倏地收回。

    莫惊春气不顺,也不打算继续留下打扰他们两个,收拾收拾包袱:“走了,什么时候定下婚期告诉我一声。”

    “嗯。”闻丹歌送她到门口,全然不似吵过架的模样。应落逢也跟着她们走了两步,却又顿住。

    需要他送客人吗?不对、和莫前辈比起来,他才是客人吧

    踌躇间,莫惊春拍了拍闻丹歌的肩又说了什么便走了,临别前给他一个耐人寻味的笑。

    闻丹歌关上门,偌大宅院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哦,还有一条孤独的蟠龙。

    “你”“我们”又是异口同声,闻丹歌摆摆手,示意他先说。

    应落逢:“我们是不是要走了?之前立誓说此生不复踏入,我们现在”“这个你不用担心,昨天发誓的时候我补了一句,才怪。”

    见他仍然不解,闻丹歌耐心解释:“不是发誓说若有违背挫骨扬灰嘛,我在后面补了句才怪,也帮你补了,不过是用神识对天道说的,你们听不见。”

    应落逢恍然大悟:“所以天道才会降下雷霆因为你出尔反尔?那你、有没有受到惩罚?”

    她笑了笑:“放心吧我没事。可以安心住在这里。”

    他忽然踌躇起来,犹豫半晌才道:“我们能不能换个住处?”既是第一次与她共称“我们”,也是第一次提出如此冒昧的要求,他心中难免忐忑。

    “你不喜欢这里?也对,方寸宗不是什么值得眷恋的故土。那你喜欢哪处?江南、帝都、仙山还是海外?”闻丹歌将自己房产所在地报了个遍,一边报地名一边从加固的芥子袋里拿出地契。近百张地契如雪花铺天盖地,淹没双膝,应落逢连忙喊停:“够了、够了,闻姑娘你别往外拿了。”

    闻丹歌依言住手,歪头看着他。应落逢被她看得脸颊隐有升温之势,弯腰假装捡地契:“怎么了?”

    “莫惊春说的对,是不是该改口了。一直叫‘闻姑娘’听起来好生疏。”她说。

    才拾起的纸张复又散落一地,他怔在原地,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想我怎么称呼你?”

    他已经竭力保持镇定,可话末的颤音还是暴露了内心的局促不安。

    心跳震耳欲聋,几乎要跳出胸膛。她想他怎么称呼?妻子?还是和莫前辈一样?可他们成亲不是权宜之计吗,应当不用做戏到这种程度

    却听她道:“唤我阿鹤吧。我家人都这么叫我。”

    丹歌,鹤也。应落逢点点头,敛眉低声唤了一声:“阿鹤。”

    “嗯。”她露齿一笑,问他,“你呢?”

    他怔了怔,从记忆深处寻出一个名字:“落落。璩娘尚在时,喜欢这么叫我。”

    彼时他尚且年幼,“落逢”的读音对璩娘来说太拗口,便简略成了“落落”。如今他已成人,十余年未听过的乳名从她口中喊出,恍如隔世。

    “落落。”她念了一遍犹觉不够,反复诵念,“落落、落落、落落。”

    应落逢被她喊得耳热。第一遍尚且能应,后面呢?他伏下身继续收拾散落的地契,假装没听见她的声音。

    忽然,目光落在一张地契上。闻丹歌探头问:“这张地契有哪里不妥吗?”

    他摇头,念出地名:“缥缈山这是何地?”他知道太白有诗“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却不知九州十八境有哪座山当真叫缥缈山。

    闻丹歌拿过地契,解释:“这是我的故乡。”准确来说,是“镇”出生和死亡的地方。因性质特殊,天道在此降下禁忌,除了“镇”和“星人”,任何开了灵智的生灵都不得入内。

    应落逢颔首,小心将地契收入袖中。联想她身份成谜,故乡是一座闻所未闻的仙山倒也合理。

    两人花了一柱香的时间把地契归整好。地契按照价值从高到低装进三个芥子袋里,应落逢才要把满满当当的芥子袋还给闻丹歌,却听她说:“你收着吧。”

    他知道这是她的一片心意,没有拒绝,只当自己替她保管。做完这些,话题重新回到“住哪里”。

    闻丹歌理所应当地将选择权交予他,表示自己言听计从。应落逢略一思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闻、阿鹤,你的家乡是个怎样的地方?”

    “嗯?”她没想到他想去缥缈山,不自觉弯了眉眼,“很安静,也很漂亮。”

    他也笑了:“好,那我们就去缥缈山。”“等等,你把地契拿出来一下。”闻丹歌跑回书房拿了一支笔,当着他的面在房主那一栏添上“应落逢”。

    缥缈山之下,并排着两个灿金的楷体:

    闻丹歌,应落逢。

    【📢作者有话说】

    妻夫共同财产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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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缥缈山 📖

    24  ☪ 回家

    ◎“还把人家小郎君搞怀孕了?”◎

    决定动身的这天, 天公十分作美。不仅久违的放了晴,一扫数日阴霾,就连北风都稍显温暖,徐徐吹来、宛如春风。

    两人挑挑拣拣, 商量着收拾了一辆马车出来。若是从前闻丹歌孤身上路, 连马车也不用。两只芥子袋、一把剑、一双腿, 就可以去天涯海角。应落逢当初从方寸宗出走亦是如此, 毕竟他就算带上所有书也才潦草收拾了两个包裹,根本没有什么行囊。偏偏两个之前“说走就走”的人凑到一起,行礼突然多了起来,不方便收进芥子袋里的东西零零散散也装了一辆马车。

    “闻姑娘您放心, 小的一定替您把屋子照看好!等您回来, 还和现在一样!”房牙得了这么一件美差事, 笑得合不拢嘴。闻丹歌点点头, 从袖中拿出一袋红布包着的糖,轻咳一声:“喜糖。”

    虽然几天前才“求婚”成功, 但喜糖是她早就备好的。不过手上的喜糖又和从前的不一样。她总觉得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拿以前准备的东西对付应落逢,是糊弄。

    于是她连夜跑到集市上买糖,可惜方寸宗的集市并不发达, 挑来挑去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她琢磨着什么时候得空了再去椰精的部落逛一逛, 它们产的糖倒不错。

    房牙双手捧着喜糖, 眉开眼笑:“恭喜!祝您二位百年好合!”

    闻丹歌矜持地一点头, 收下了他的祝福, 转身看到应落逢还站在鱼缸前, 走过去问:“你想养这条鱼吗?”

    应落逢无奈:“它是龙,你再喊它鱼它就要抑郁而终了。”

    她虚心接受,认真悔改:“那你想养这条,呃它叫什么来着?金龙鱼?”

    应落逢:虽然不知金龙鱼为何物,但看蟠龙以头抢缸的模样,大概也不比鱼好到哪里去。

    他耐心纠正:“不是金龙鱼,是蟠鱼不对,怎么被你绕进去了,是蟠龙。”说完他自己也觉好笑,便不再纠结称呼,指着鱼缸道,“好歹也是神兽,放任不管没事吗?”

    闻丹歌想了想,认为他说的很有道理:“那就带上吧,缥缈山养不了,路上随便找个干旱的江河放生就是。”

    四海皆龙王,放生也算日行一善。应落逢点点头,两人忽然又落入无话可讲的地步。

    那夜之后,因为不习惯彼此关系的转变,沉默成了常态。闻丹歌倒不觉有什么,照常和他说话,主要是他,十数年没有和人亲近,一夜间多了位妻子,做什么都不自在。

    他有心想改变局面,又觉得他们不算真正的夫妻,只是一时权宜,他擅自打破平衡是为失信。患得患失、斤斤计较,他变得越来越不像他自己。

    “闻姑娘、应公子,有客人来了。”思索间,房牙的声音传来。见他表情奇怪,闻丹歌问:“是谁?”

    房牙:“是贺兰姑娘。”

    修真界说得上名号的贺兰姑娘只一个,她来做什么?应落逢并不知道这宅子从前是拂月宗的房产,疑惑地看了眼闻丹歌。闻丹歌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跟着房牙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贺兰时。她着一袭素白长裙,头上除了一根玉簪外别无装饰,面上也未施粉黛,气色却比从前好多了。闻丹歌点点头:“贺兰姑娘,这么快又见面了。”

    贺兰时微微一笑:“听说你们马上就要离开,相识一场,我来送送你们。”

    闻丹歌侧身请她进来,应落逢早在听到动静后就准备了茶,贺兰时坐下才发现,茶居然是海上蓬莱。

    她想起从前拿这茶取笑闻丹歌的事,不由脸热:“闻姑娘我从前被鬼迷了心窍,行事多有得罪。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计较。”说罢敛祍屈膝,要给她跪下。闻丹歌赶忙去扶:“使不得、使不得。一点小事哪里值得你这样?女儿膝下亦有黄金呀。”

    贺兰时摇头,望着她泪光点点:“闻姑娘的大恩大德,贺兰时没齿难忘。”

    毕竟如果不是闻丹歌,她棋差一招,早就被宗主夫人吞得骨头渣都不剩。

    还是应落逢从她的打扮中看出一丝端倪:“有人去世?”

    贺兰时点头:“应宗主已于昨夜病故。”

    应落逢沉默,半晌才抬头看着方寸宗的方向,吐出一句:“死了也好。”最好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投胎成猪狗,永世不能为人。

    闻丹歌附和:“早该死了。”要是早知道应宗主是这么个玩意,她才不要白白浪费一枚复魂丹。

    “我这次来,也是受夫人所托。”说着,贺兰时从身后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应落逢认出那和母亲的遗物纹路一致,惊得站了起来。

    贺兰时打开木匣,道:“这些都是您母亲的遗物。因时间久远,暂时只能找到这些。”他道了声谢接过,目光落在一幅卷轴上,忽然起身离开。

    “失陪。”闻丹歌看出他眼眶发红,起身追了上去。

    应落逢并未走远,抱着木匣站在雪松下,缓缓展开卷轴。

    这是一幅画卷,画中人窈窕多姿、清眸流盼,眉眼与他如出一辙。

    是他素未谋面的母亲。

    应落逢很难理清自己的心绪。悲恸、怅惘、哀戚,以及阔别已久的思念。

    即使死生不复相见,可刻在血脉里的骨肉相连,还是让他第一眼就落下泪。

    这是他的母亲、怀着死志也要把他生下的母亲是本该顺遂一生、长乐永康的母亲。

    因为一个薄情人,赔上性命。

    画中人二八年华,面上是未经风霜的天真。折一枝开得正好的碧桃,颜色不输春花。画师技艺高超,即使隔了经年岁月,仍然传神。展卷时仿佛能听见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响在耳边,对你说,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风起,画卷因他失手飘远。闻丹歌拾起染了尘的画卷,低声:“节哀。”

    应落逢没有答话,抬头怔怔看着雪松繁茂的树冠。她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雪松枝叶婆娑,欲静而风不止。

    “我想给我娘,立个衣冠冢。”他说。

    璩娘说母亲留下遗言,她死后要把尸体火化,骨灰洒到海里。那时璩娘已经腿脚不便,只能托一弟子完成母亲遗志。可那弟子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十余年,他连一个寄托思念的方向都无。

    “好。”闻丹歌道,“缥缈山有许多我的家人,在那里,你娘一定不会孤独。”

    应落逢想牵出一个笑,唇却像被浆糊黏住,凿不出一丝缝隙。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道:“回去罢,别让客人等太久。”

    贺兰时见他们一前一后地回来,应落逢还神情恹恹,犹有泪痕,便知道自己不能久留:“既然东西物归原主,我便不再叨扰。”

    闻丹歌送她。她站在门槛上,回望自己住了许久的院子,笑道:“没想到买主居然是闻姑娘。”

    被她这么一说,闻丹歌也有些不好意思:“附近实在没有更合适的屋子。”

    贺兰时含笑:“您抬爱了。那日姑娘有一句话,我记了许久。”

    闻丹歌好奇:“什么话?是‘比起男人,金钱更能治愈伤痛’么?”

    “不是。”她摇头,悠悠揭开谜底,“是‘你开个价’。那时我觉得能说出这句话真是好生霸气,便想着日后我有钱了,也要这般豪横。”

    闻丹歌没想到那时她是这般心境,产生了一点兴趣:“我偶然听说你和某位莫姓公子有一段情缘,不知”“他啊,窝囊废一个。成亲第二日就因为同家中侍女私通,被他妻子打出房门了。”谈及旧情人的糗事,贺兰时不仅没有半分羞赧,反倒语气轻快,颇有种狠狠出了口恶气的意思。闻丹歌八卦心不强,没有继续问前因后果,郑重对她一拱手:“保重。我还是那句话,后会有期,心想事成。”

    “后会有期。”

    ————

    送走贺兰时,差不多就该启程。应落逢将画卷小心收好,又给蟠龙换了一个稍小的琉璃盅。琉璃盅虽剔透好看,对神兽来说到底寒酸了些。闻丹歌看不惯蟠龙要死要活的模样,念咒把它缩小到食指长,空间瞬间宽敞许多。

    彻底沦落为鱼的蟠龙:要不你们还是把我炖了吧。

    炖是不可能炖的,起码不是现在。闻丹歌见应落逢紧张地护着琉璃盅,一幅生怕水洒出来的模样,和他解释:“放心吧,我们走传送阵,路途不会颠簸。”

    闻言,应落逢一怔,手松开琉璃盅。虽然听说过高阶修士会通过传送阵转移,但他不能修炼没有修为,从未使用过。

    知他好奇,闻丹歌便一步一步教他:“依据承载不同,阵法的纹样不同。像我们这次,一辆马车两个人的重量,就需要”

    她引着他的手在地上绘制,一股温暖的涓涓细流经过筋脉,再由指尖泄出,最终化成一道微光洒下。应落逢看着地上缜密的阵法,人生第一次感觉到灵气的存在。他不禁想,原来灵气并不像书上写得那样晦涩缥缈,而是如一阵风,虽然无形,却能从旁地反应勾勒揣测它的形状。怎么说呢,对他这个从未修炼过的人来说,实在是很新奇的体验。

    接下来传送阵的体验却不大好。应落逢只知道高阶修士会用传送阵,却不了解背后的原因。闻丹歌也是看他脸色越来越差,才后知后觉他没有修为承受不了。

    可传送阵一旦开启就无法中止,她只能想尽办法缓解他的症状。好不容易捱到目的地,应落逢再也忍不住,冲下马车扶着路旁的树干呕起来。

    闻丹歌焦急地围在他身边,拿着吴茱萸和白豆蔻问:“好点没有?要不要喝点水用点药?”

    他背对她摇摇头,半晌才勉强止住呕意。这时路过的一位大娘认出闻丹歌,兴奋道:“哟,小丹回来啦,还讨了相公?”

    闻丹歌才要回话,大娘又道:“还把人家小郎君搞怀孕了?”

    应落逢:???

    【📢作者有话说】

    这误会多么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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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 帕子

    ◎她曾把这方帕子借给他拭泪◎

    闻丹歌怔了一瞬, 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我们还没有要孩子的打算。他有点不舒服,大娘您能给碗水喝吗?”

    “好说!小丹你都多久没回来了,难得回来一次, 还带着有身孕的小郎君。别说一碗水, 就是要喝蜂蜜水, 大娘也亲自上山给你掏蜂窝!”刘大娘一拍大腿, 止住她跟上的动作,“就两步路,你跟来做什么?照顾好你家郎君!”

    闻丹歌无奈,只好扶着应落逢在车辕坐下, 给他顺气。应落逢吹了会风, 勉强能开口:“我没事。你与那位刘大娘, 相熟吗?”

    她点头, 道:“山上物资稀缺,什么东西都要下山到镇上买。一来二去, 也就和这的人熟了。”仍然不放心他的身体,又问,“当真不要紧吗?镇上也有医师,要不要我去”“不用。我就是一时承受不了那么长的空间转移,缓一缓就行。”他牵出一个苍白的笑, 赶在她继续问之前开口,“对了, 刚才那位大娘, 好像不是寻常人?”

    “嗯。”她替他拢了拢披风, “镇上多是翼族人。”

    “翼族?”他回忆了一番, 迟疑, “是那个男子生育、以女为尊的种族吗?”

    难怪见到他呕吐,第一反应是怀有身孕

    闻丹歌显然也想起刘大娘那番尴尬言论,讪笑:“是,他们一族都是男子生育,所以才会以为你刘大娘其实人挺好的,就是有时候会耳背。”准确来说是间歇性耳背,遇见不想听的事就当没听见。

    应落逢点点头,面颊却是红的。她以为他还冷,解了扣子就要把外衫脱给他,他连忙拒绝:“你自己留着吧,我不冷。”

    她不信:“不冷怎么会脸上发热,怕不是烧着了。”言辞间已经脱了衣裳,应落逢见拒绝不成,只能接受好意。

    还是熟悉的皂荚香气,淡淡的,萦绕鼻端,和冬日暖阳一样融融。

    他伸手抓住衣襟,见她一身薄衫仍面色如常,仿佛再冷的天也冻不着,永远不会有他为她披衣的机会,忽然生出一股冲动:“阿鹤。”

    “哎。”她转回打量街道的目光,口中喃喃,“几十年不见,变化这么大了”“刘大娘第一遍问你的时候,你怎么答的?”

    她陷入回忆:“好像是还没有要孩子的打算?”

    应落逢本意是想逗一逗她,试图也在她脸上看到羞窘。但他错了,如此亲密的话语说出来,她未觉如何,他先羞得不行。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闻丹歌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把脸埋进双膝中,怕他呼吸不畅:“是腹痛吗?我还是带你去看医师罢”话音未落,刘大娘端着瓷碗姗姗来迟。

    “瞧瞧,别是孩子在闹他。快快快,小丹快喂你家郎君喝下。是早上才煮的蜂蜜水,还温着呢。”应落逢摇头,又不是真的孕夫,自己接过瓷碗喝干净。期间听见刘大娘给闻丹歌传递经验:“头胎都比较闹,你要多关注些。比如夜里他疼得厉害”

    他低垂眼睫,目光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出神一瞬。旋即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想什么,整个人往外冒着水汽。

    他他他、他刚才在想什么?孩子?他和闻姑娘的孩子?

    闻丹歌一边聊天,一边时刻关注着他。见他喝完蜂蜜水脸更红了,问:“还是不舒服吗?”

    “我们快些走吧。”他仍是埋着脸面不肯见人,她无法,只好告别刘大娘驾起马车。

    她不敢再用传送阵,把应落逢劝进车厢,临走前还把蟠龙交给刘大娘让她放生。

    刘大娘一脸“我明白”的欣慰模样:“孩子要出生了,确实得积福。”

    闻丹歌也没解释,解释了更麻烦,留下一句“得闲了再上门拜访”扬长而去。马车走到一半,她突然忆起刘大娘的话,再结合应落逢特意问她的那句,脸上后知后觉地烧了起来。

    她悄悄向后看了一眼。珠帘的缝隙里,应落逢正坐在窗边看风景,丝毫没有注意她的窥视。她长长舒了一口气,腾出只手往脸上扇风,试图驱散热意。

    还好没被他发现。

    ————

    缥缈山和应落逢从前见过的所有山都不一样。虽然他拢共也没见过几座山,却背过溢美之词。有“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也有“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却没有哪一句,能够描述他眼前的缥缈山。

    该说不愧是孕育出她这样人的仙山么闻丹歌驾着马车稳稳向上,山路崎岖,他们却行得如履平地,因此应落逢得以将她故乡的风景尽收眼底。

    自低到高,一开始看见的还是与凡世无二的冬日。唯松柏青苍,余皆白茫茫肃肃然。往上走,却是他还未离开方寸宗时的秋日景致,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他原以为是山气不同,高低略有差别,可再往上走,窗外居然纷扬起如絮的合欢花?

    他伸出手,马车忽然放慢,掌心恰好接住一片柔软。他捧着落花,问:“闻、阿鹤,缥缈山一山有四季?”

    闻丹歌松了缰绳,任马拉着车子慢慢走,分出神回答他的话:“是哦,因为族人灵根不同,修炼的法子不同,一年若只有一个时节能够潜心修炼未免太过荒废光阴。一位前辈就把缥缈山分为四层,每层一个时节,三月一换。这样无论何时,族人都能找到合适修炼的地方。”

    应落逢掀起珠帘,好奇道:“一路上都没有见到你的族人,是回去休息了吗?”

    她神情一窒,片刻后才道:“族中如今只有我一人。”

    再盛大的风景一人看遍,唯独品出寂寞。很难说她选择离开,没有其中的原因。

    应落逢唇角翕动,似乎是想安慰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闻丹歌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只有我们会不会太寂寞?你要是喜欢热闹,我们就搬到镇子上去住。”

    他摇头:“安静点好。我如今不大想见人。”好不容易脱离噩梦,不仅是方寸宗,还有前世的记忆,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躲得严严实实,就像松鼠屯的过冬粮食一样,谁都找不到。

    缥缈山很好,没有不怀好意的生灵,没人会发现他是狐妖血脉,炉鼎体质。

    最重要的是他看着眼前衣衫单薄却蓬勃如春日的人,心中仿佛又有小簇的焰火炸开。

    能和闻姑娘在一起,就很好,很安全。

    他不知道的是,他心中十分可靠足以全身心托付的闻姑娘,在听了他的话后想的却是,安静点方便养胎。

    以及,狐狸崽崽喜欢什么窝?

    ————

    马车驶到山顶方停下,闻丹歌十分自然地扶他下车,就好像刘大娘是什么送子观音,一句话就让应落逢怀胎五月。他无奈,却也无法,只好任她假戏真做,唯一的报复手段就是在借力的时候,轻轻掐一把她的手臂。

    闻丹歌茫然:“山顶还有蚊子?”

    应·蚊子·落逢:“是吗?听说蚊子只叮不长眼的人。”

    闻丹歌非常自信:“那它更不应该和我过不去啊,我可是很有眼光地娶了你你怎么了?哪里又不舒服了?果然还是衣裳穿得太少发热了?”“别、别说了。”

    山顶的院子显然许久没有人住,虽然闻丹歌施法屏尘扫霉,那种缺乏人气的陈旧还是扑面而来。除此之外,从前不觉得,住过方寸宗之后再看这院子,是哪哪都不如意。

    房间太少,院子太小,装潢也过时了。闻丹歌换了身方便干活的短打,将袖子捞上去,干活前还不忘把应落逢安顿好。给他找了个既在视野内又不会被灰尘波及的位置,安上小马扎,还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碟桂花糖蒸栗粉糕塞给他吃。

    应落逢看得一愣一愣的,问她:“不需要我帮忙收拾吗?”

    闻丹歌:“我来就成。你当心别被噎着。”

    他发现了,闻丹歌的认知好像和他、和普罗大众的认知不同,她好像从山下翼族那学来了一些习惯,不由好奇:“这些你都是从哪学的?”

    她忙着拆篱笆,头也不回道:“这哪用学啊,我阿娘就是这么对我爹的。”一句话的功夫,一人高的篱笆就被她拆干净堆在脚边。

    应落逢被勒令原地不动,无事可做,只能一边小口吃着栗粉糕一边看她收拾院子。看着看着,突然发现她手中使得出神入化的“斧头”有点眼熟,好像是、好像是迎魁?

    迎魁:真是我拿你当主子,你拿我当斧子。我为你出生入死,你让我生不如死。

    闻丹歌当然不会理会迎魁的抗议,三下五除二把限制都拆了,院子瞬间大了一倍。她也不急着继续拆,收了剑走到他旁边,指着院子:“有什么想法吗?”

    应落逢疑惑:“什么想法?”

    “院子啊,你想怎么布置?喜欢花还是喜欢树,喜欢池塘小桥还是秋千凉亭。怎么喜欢怎么来。”她道。

    他点点头,却不急着规划院落,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她,示意她擦擦汗。闻丹歌低下头:“我手上脏,别污了你的帕子。”

    自然得仿佛这是一个他们重复过千万遍的动作,应落逢居然也下意识替她抹去。忽然,手腕被她攥住,他动作一顿,睫羽忽闪。

    闻丹歌取出他手中帕子,问:“这个,是那天我给你的吧?”

    方寸宗边境的那个破庙里,她曾把这方帕子借给他拭泪。距离那天过去数日,兜兜转转,如今它又干干净净地躺在她手心。

    连一丝褶皱也无。

    【📢作者有话说】

    这是什么?甜甜的恋爱?谈一下!明天上夹所以今天早一点更新~明晚十一点再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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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 定情信物

    ◎相公不让她摸耳朵怎么办?◎

    “是, 本来也是要还给你的。只是、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间”他说着,慢慢垂下眼,从闻丹歌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乌发下半截细腻的脖颈,漏在冷风里, 颤颤巍巍。

    好像风再大点, 就能把他吹折。

    她道:“为什么要还给我?按照话本里的说法, 这帕子好歹算半个定情信物。”

    应落逢一顿, 复又抬起头看她,眼睛瞪得圆润,瞧着精神许多。他问:“定情信物?这怎么算呢,最起码也要互相交换才算”“你也要给我绣手帕吗?”她问, 说着弯下腰凑到他面前, 指点起来, “能在角落绣一只白鹤吗?原有个这样的帕子, 后来丢了。”

    他抓住“又”的字眼,问:“以前也有人给你绣手帕吗?”

    会是某个仰慕她的小郎君, 苦于她不解眉眼风情,于是鼓起勇气抛来一方帕子,希望她能懂?还是她口中的“定情信物”,她给了某样情谊缱绻的物品,作为交换, 收到了对方送回的手帕。

    种种猜测,无一不酸涩。他不禁绷紧了脊背, 垂委广袖下, 一双手牢牢攥在一起。

    “嗯。我爹给我娘做衣裳剩下的料子会用来给我做。”她指了指手帕的右下角, “就在这里, 有一只小白鹤。”

    应落逢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雪白的帕子素色一片,并没有什么小白鹤。

    “后来帕子被我弄脏了,就一直收在芥子袋里。还没等我想办法清洗,就连芥子袋一起丢了。”提起失物,她面上难得露出苦恼神色,“虽然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丢了还是怪可惜。”

    他抿抿唇,忍不住道:“我只会缝补衣裳,绣花什么的,不太精通。”他到底是作为男孩被养大的,没什么机会接触刺绣。但看她失落,他心中又一阵刺痛,想着自己在别的地方帮不上她的忙,绣个帕子倒也不难。

    “落落最好了。”闻丹歌笑起来,他也被她的笑感染,唇角不自觉上扬。

    然后某些原生的特征,就自然而然地冒出来了。

    一对柔软灵动,阳光下绒毛清晰可见的耳朵。

    闻丹歌呼吸一窒,呆怔片刻去觑应落逢的脸色,发现他正低头研究手帕,似乎没有察觉耳朵溜出来了。

    于是她悄悄看了一眼,又一眼,再一眼,最后一眼。

    耳朵尖尖软得像上好的糕点,金色绒毛下透着薄粉,宛如花蕊顶端一点蜜。风一吹,一对耳朵就轻轻摇晃,觉得冷了再颤一颤,让她想起小时候很喜欢吃的梨花冻。

    糟糕手好痒好想、好想摸他的耳朵!闻丹歌不忍了,猛地站起来。应落逢被她突然的动作惊到,问:“怎么了?”

    看着他无知无觉的脸,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重新坐下,踌躇道:“你有没有觉得,头顶有点,重重的?”

    “重重的?”他不解,耳朵也跟着弯了弯,“是我头上有什么吗”说着伸手要去摸脑袋,眼见着就要碰到耳朵,她忽地伸手在他头上捞了一把,接着把掌心摊开:“叶子而已,没什么。”

    应落逢点点头,不疑有他,只当缥缈山植被茂密。见他没未起疑,闻丹歌长长舒出一口起,随之生出新的烦恼:

    相公不让她摸耳朵怎么办?

    ————

    关于应落逢为什么不坦白他是狐妖,闻丹歌隐约猜到一点。一来,他的血脉为他招至许多非议、恶意,于是他遇见新的人,会下意识隐藏身份,害怕因此失去对方的好感,甚至再一次被伤害;再者便是他不仅是狐妖血脉,最起码不会是普通的狐妖,不然普天下许许多的人与妖混血,为何唯独他无法修行?

    魔被封印后天下太平灵气复苏,各种生灵渐开神智,踏上寻仙闻道之路。一个生于仙盟赫赫有名门派之中的,宗主的孩子,怎么会没有一点修行天赋?

    闻丹歌并非怀疑他,也不觉得自己的丈夫必须是修士。她只是担心没有修为护体,以他饱受摧凌的前半生,之后会否落下病根?

    但他不与她坦白,她就无法对症下药。思来想去,还是自己没有尽到职责,小郎君心中仍有警惕。

    他警惕她是应该的,是她身为妻子太失败了。

    这样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摸到耳朵和尾巴不对,是什么时候才能根除刃毒。闻丹歌想,如果她也有耳朵和尾巴,两者现在肯定蔫耷耷垂着。

    应落逢收拾好床铺从里屋出来,看见她拎着一把扫帚,也不扫院子也不清蜘蛛网,就那么木愣愣站在院子里,一幅无精打采的模样,便问:“里面收拾的差不多了,要进来看看么?”

    闻言,她立刻弃了扫帚,反手掐了个诀扫帚就自己打扫起来。应落逢疑惑:“能用法术,为什么还要自己动手?”

    闻丹歌咳了一声,如实回答:“我娘说,这样显得勤快。”

    应落逢:“令堂高见。”

    在应落逢的强烈要求下,闻丹歌不得不答应让他参与洒扫。好在屋里没甚灰尘,整理起来也快,应落逢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把上下两层几个房间都收拾出来。

    闻丹歌让他挑喜欢的房间住,他便谨慎地选了一层靠东的一间。谁知她一听,就说“不行不行”,接着擅自做主,给他指了坐北朝南最大的那间住。

    他知拗不过她,便问她住哪里。虽然知道不可能和自己住一间,毕竟不是真正的夫妻,她又那么正直赤忱,定会避嫌,到底存了私心想住得近一些。

    “我吗?唔就住你刚才指的那间。”她道。应落逢一惊:“所以刚才我占了你的屋子吗?真是对不起”“没有没有,我原来也不住那。”

    他愈觉奇怪:“为什么不住原来的屋子?”

    闻丹歌:“因为因为想让你住。”

    应落逢怔了怔,她怕他误会,解释:“并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因为那屋子宽敞且采光好,你住着会更舒服些。”

    她说这话时神情坦荡,眸中是一眼可以望到底的磊落。他本来还有几分羞赧,被她看着,脸上的温度也渐渐褪去。

    她真的只是单纯对他好,并不似前世的那些人一样对他别有所图。他相信从前,她也一定像帮助他一样帮助过许多人,他只是她的众多善举中,无足轻重的一笔。

    他本该感激,然后如其他受过她帮助的人一样带着她的期许慢慢变好。他曾经也这么想,直到那个酒意并不浓烈的夜晚,两个人似醉未醉,轻许诺言。

    心里某个地方,就不一样了。

    两人相对无言的用完晚饭,闻丹歌主动请缨洗碗。应落逢道:“能用法术就不必动手。”

    闻丹歌却摇头:“不成。你做饭,我洗碗,这是规矩不能变。”

    她在水槽边洗刷,应落逢就在一旁和她闲聊:“闻姑、阿鹤我记得,你在方寸宗的时候经常自己做饭。”

    改口没几天,他还是不习惯喊她“阿鹤”,时常咬着舌头。闻丹歌就不一样,“落落”脱口而出。

    “是想吃我做的饭吗?”拢共也没几个碗,她捏了个诀将其烘干,随手又抄起一把小菜,“想吃夜宵吗?”

    他可耻地点了点头。

    于是才吃过晚饭,两人又各自捧了一碗素面坐在院中。山顶的时节与山下一致,时值初冬,天黒得早,夜空中孤零零闪着几粒星子。

    闻丹歌的厨艺虽算不上十分好,却是走南闯北历练过的,比应落逢没油没盐的经验好太多。不知不觉,一碗面下肚,居然意犹未尽。

    她看着他对碗底发愣的模样,笑了:“我还怕不合你胃口呢。”

    应落逢羞得抬不起头,闷声道:“分明之前不这样”在方寸宗时吃了上顿没下顿,每一餐都可能是最后一餐,自然是能省就省,一个馒头吃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至于前世被歹人掳走后,他就几乎没有正经吃过一餐。每每都是在他饿得神志不清的时候,那些人才掰开他的嘴灌进去一些汤药,也只是勉强维持生命,要说滋味是万万没有的。

    如今回想起来,他都有些钦佩自己。命如草芥,偏偏风吹又生。

    “唔。”她点点头,若有所思,“双身子吃的确实比较多”“阿鹤!”他高声喊了她一声,情急之下居然没有念错。

    闻丹歌立刻认错:“抱歉,话没过脑子,只是想起早上刘大娘的说辞一时收不住脑。真的很抱歉。”

    应落逢面上薄绯不止,已经从脖颈蔓延到耳后。闻丹歌又非常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头顶的耳朵被她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人彻底熟了。

    “我、我要回去休息了!”说罢头也不回匆匆走了,徒留一只小马扎,一个空碗。

    回到屋里,面对她曾经住过的房间,又冷静不下来。

    他不敢坐在榻上,虽然被褥都是亲手换的,可脑海中还是浮现“这是她睡过的”之类的想法,更加坐立难安。

    想倒杯水平心静气,念及这个杯子也可能被她用过,动作立刻顿住。

    最诡异的是,明明闻丹歌说过她许久没有回家,可应落逢总觉得屋里的每一寸空气,都有她的气息。那种淡淡的皂荚香,还有暖融融的阳光的味道。

    他猛地扎进被褥里,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可过了片刻,深色被褥下探出一只毛茸茸的尾巴。

    左右摇晃,喜不自胜。

    【📢作者有话说】

    妇女节快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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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 山中无甲子

    ◎“难为闻郎君看得上你。”◎

    一夜好梦, 醒来窗外天光大亮,瞧着已是日上三竿。

    应落逢慌忙披衣起身,走到门口才后知后觉:这里不是方寸宗,他没必要早起。恍惚间, 耳边传来利器破空的声音, 他向院中望去, 发现是闻丹歌在庭中练剑。

    和宗中剑修弟子不一样, 她不是一招一式的重复练习,也不是某套功法从头至尾。她挥剑的姿势十分随意,神情淡淡,漫不经心。偏偏劈出去的剑气势若千钧, 片刻后又消弭, 或许就是所谓的“点到即止”。

    她似乎练了有一会, 鬓边沁出细细的汗, 整张脸散发着蓬勃的光芒,是那种一眼看过去旁人就知道她身体康健的光。如一株惊雷后茁茁的春笋, 不出多少日子就会长成树荫满山的竹。

    她发现他在看,挽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剑花收势,边走边说:“是我吵到你了吗?”她已经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地练过剑了,好不容易解开刃毒,又是在自己家中, 难免技痒。

    他摇头:“没有,昨晚我睡得很好你一早便起来了么?通常是什么时辰起。”

    闻丹歌:“问这个作甚?你睡你的就是。我有时晚点起、有时早点起, 尽量不吵你。”

    这话却让应落逢陷入迷茫。缥缈山只有他们两个, 如果不遵循她的规律和她一起生活, 那他要做什么?他突然发现如果闻丹歌不需要他, 他在这简直无事可做。

    从前在方寸宗, 光饱腹已是不易,余下的精力只够他思考怎么逃出去。前世更不必说,每日清醒的时间不足一个时辰,还都被痛苦和怨恨填满。如今得她庇佑,他无需为生存发愁,大把光阴不知如何耗费。

    闻丹歌并不知道自己一句话让他发散如此,转身走进厨房端了两碗小面,招呼他一起吃。

    手艺还是昨天的手艺,滋味却不是滋味。闻丹歌发现他吃得慢,搁下筷子问:“没有胃口吗?”“不是”他犹豫着,还是把心里话告诉她,“只是突然觉得,我好像闲人一个,无事可做。”

    “嗯?休息一段时间把身体养好不就是头等大事吗?”她问。

    “头等大事”四个字戳中脑海中某根神经,应落逢忽然想起,他们还没有成亲。

    除了那晚草率的话、还有地契上两个并排的名字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表示。既无三拜堂亲朋祝福,也无月老庙神仙见证,虽说人、妖、魔并存的世界成婚习俗各不相同,但总归还是要有一个仪式昭告天下,他们二人愿意缔结终生,相濡以沫。

    他告诉自己,一来他们并非世俗的结合,只是权宜之计,自然不用昭告天下;二来他们两人都亲朋寡少不信神佛,完全没必要大费周章。可无论他怎么说服自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心中始终郁郁不乐。

    总归还是要做点什么,不至于让她后悔他甩开脑中杂念,用完饭便主动收了碗去水槽,却被闻丹歌抢先一步:“哪有第一天让小郎君下水的道理?”

    应落逢:“?什、什么第一天?为什么小郎君不能碰水”听起来怎么和出了身孕的夫人一样

    她耐心解释:“族规里写了,家务要两个人一起做,但成婚的第一个月我要多担待些。你也不想我坏了规矩,半夜被列祖列宗追着骂吧?”

    应落逢怀疑:“还有这样的族规?我能看看么。”

    闻丹歌摇头:“族规掉水里没啦,只有我脑子里有。”

    好了,基本可以确定是她胡说。但抢也抢不过,只能任她去。他再一次认识到,自己在缥缈山里真的无事可做。

    难得平静祥和的时光,他却一定要做些什么。唯恐自己不付出,这岁月就会被上苍收回。闻丹歌看出他的焦虑,想了想,从芥子袋里掏出一把种子。

    “这是什么?”他疑惑。她道:“是一种仙草的种子,据说花开得很漂亮,果实也非常味美,尤其对剑修多有裨益。”其实只是普通的葵花种子,塞在芥子袋里不知道多少年了。

    “当真?”应落逢小心翼翼接过,不用她再说,就开始在院子里找合适的土壤。见他不再纠结,闻丹歌长长舒出一口气,道了声“我下山一趟,戌时之前回来”,便戴上笠帽提了迎魁下山去。

    ————

    天道的禁制既是约束也是保护,起码对没有修为的应落逢来说是极大的保护,闻丹歌因此得以分心去做其它事。

    事情很多,第一件就是成亲,解毒,然后揪出刃毒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仙子湖那晚虽然冒险,但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她知道了刃毒并非无知无觉蛰伏在她体内。刃毒之间似乎有某种联系,可以传递信息,又像是独立的灵魂,能够探知天道的部分意识以往想到这里,刃毒就该跳出来嚷嚷混淆视线了,但现在么她十分愉悦地用剑鞘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听着骨中传来的清脆声响,哼起了歌。

    路过的翼族人估计都从刘大娘那里听说了她有了相公、相公还怀有身孕的事,见了她纷纷上前祝贺。闻丹歌一一谢过好意,又和她们解释:没怀孕,别误会。

    落落面皮薄,要是知道镇上这么热闹肯定不愿意下山。但不下山怎么行呢?她要所有人都知道她走大运,有一个极好极好的小郎君。

    一位拄着楠木拐杖、通身气派的女君开口:“本该如此,还未完婚先有了身孕,成何体统?”

    女君姓祝,是镇上有名的老学究,大家都敬她年事已高,因此并不和她争吵。闻丹歌点点头:“祝女君说的是。”

    祝女君颔首,扫视一周,不怒自威:“你们也是,那刘泉最爱造谣,她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不辨是非、黑白不分,别平白污了闻家小郎君名声!”

    众人本来也只是八卦一番,被她这么一训,纷纷低头表示自己会慎言。祝女君满意了,拄着拐缓缓转身,不忘叫上闻丹歌:“过来。”

    闻丹歌小时候跟着祝女君读过几本书,心里将她当做半个先生,闻言连忙跟上,体贴地做了另一只拐。见她殷勤,祝女君“哼”了声,倒也没撒手,十分受用地由她搀着。

    进了女君家,映入眼帘的是一副苍劲有力的字,上书“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正是闻丹歌小时候读书就有的对联。

    她“咦”了一声:“怎么七十年过去,还是这幅?”

    接她话的却不是祝女君:“不止七十年,加上你读到一半便不读,一共是八十年。”

    闻丹歌眨眨眼,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来是谁。出声的人估计没想到她认不出自己,也怔在原地。

    祝女君皱眉:“祝灵犀!客人在此,岂能无理?”

    听到祝女君喊,闻丹歌终于从记忆里把人和声对上——祝灵犀,祝女君的孙儿,年纪比她小一点,从前总跟在她身后。

    祝灵犀被祝女君训斥,正要退下,她连忙圆场:“也是好久不见,一眨眼都这么高啦。”

    此话一出,现场的气氛陡然变得诡异。祝女君似乎松了一口气,祝灵犀则愤然转身,一声不吭走了。

    闻丹歌:她果然还是不擅长调节气氛,下次还是让落落来吧。

    “我这孙儿,平常在家里无法无天也就算了,居然还丢脸丢到你面前。”祝女君邀她在书房坐下,叹道。闻丹歌知晓书房是女君议事的地方,挺直了脊背不敢有一丝懈怠:“哪里,从前也是一起读书,算半个同窗。”

    祝女君:“你一直这么想?”

    她一愣:“不然?”若不是祝女君喊出来,她差点没记起对方叫什么,多冒昧啊。

    祝女君于是绕开这个话题,从书架深处抽出一本古籍递给她:“你要成亲了,我这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一些不入流的书。知你不喜欢念书,但长者赐不可辞,为人妻了也不能荒废知识!”

    “是。”她双手恭敬接过,看到封皮是“某某列传”就头疼,转念想到应落逢喜欢读书,道,“我家郎君和我不同,他是个喜欢读书的。女君若是愿意,我就厚脸皮带着郎君来您这蹭书?”

    “难为闻郎君看得上你。”祝女君笑着骂了她一句,悠闲喝茶,“有何不可?你自叫他来便是,我还能少了他一本书?”

    “那我替他先谢过您。”闻丹歌郑重一揖,心想这下落落不会觉得无聊了。祝女君摆摆手:“你的婚事,打算什么时候办?”

    她下山就是为了这件事:“正要和您商量呢。我们两个都无父母,您是看着我长大的,便想请您做这个见证,不知女君意下如何?”

    翼族依缥缈山而居,几千年过去,多少知道点山上人的事,是以在这里举办婚事,闻丹歌也少了许多顾忌。这是她生长的地方,是她的故土,有她亲人的灵魂,还有一群熟悉的朋友,闻丹歌想不出比这更适合的地方。

    祝女君本来还能压住唇角,做一副严师状,一听她要请自己见证,立时心情大好:“日子定了吗?酒席请好了吗?是在缥缈山还是镇上?”

    闻丹歌道:“日子什么都还没定,东西还没准备好。”

    祝女君皱眉:“胡闹!怎么这个时候还拖拖拉拉,你也不怕寒了小郎君的心!”

    她无奈:“这事说来话长,东西也是有的,只是只是那是给前一人准备的,如今再用,心里过意不去。”

    其实并没有规定这些东西不能二用,更何况又没有打上应礼的烙印。但闻丹歌就是有这样莫名的想法。

    知她们一族对待婚事郑重,祝女君除了叹气便没说什么,只嘱咐她趁早。闻丹歌告辞,临走却突然想起来:“女君,你可知道世上有什么血脉或诅咒,会使人不得修炼?”

    祝女君:“对方有灵根?”

    “有。”那天她教应落逢画传送阵,清楚感到他体内闭塞的灵根。

    “有灵根却不能修行似乎是有这么一种体质人老了记性不好,我有些想不起来了。你给我些时日,我查查书。”

    【📢作者有话说】

    平平淡淡才是真(负手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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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  ☪ 秘密

    ◎同窗情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应落逢并没有什么种植的经验, 除了饿极时尝试过在院中培植野菜,这算得上他第一次种东西。

    小小的两粒种子,瞧着还没有尾指的指甲盖大,状态也不好, 焉焉的没有一丝生气, 仿佛下一秒就会一命呜呼。饶是如此, 他仍然抱有十万分热情, 考察了周围植被,挑了一处树木茂密的地方种下。

    浇水、松土、施肥,还有呢?似乎还需要拔杂草、捉虫。他没做过这些,索性搬了小马扎坐着, 什么也不干, 专门盯着那一小块湿润的土地。

    这是她交给他的东西, 他不想让她失望。

    坐了一会又觉得手上差了点什么, 犹豫着去屋里拿出手帕和绣花撑子。她实在贴心,昨晚就把东西搜罗齐整, 唯恐他失言似的。

    想着想着,分明四周无人,红晕还是一点一点攀上面颊。他低头看着膝上才绣了两针的白鹤,想,缥缈山的春天真是炎热啊。

    春光融融, 微风徐徐,时节正好。连日的疲惫得以在此刻消解, 不知不觉间, 他竟就这么睡去。

    闻丹歌回来时, 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落日西斜, 洒金扬晖。橙黄暖光下, 应落逢一袭素色春衫,柔顺如绸缎的乌发落下,向上是一双微阖的眸子,眼睫不安地颤着,如一只受惊的蝴蝶。

    她不太喜欢念书,可此情此景,脑海中自然跳出来某句诗: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知独津。

    再有一阵风,吹动他手里的东西。她凑近了看,才发现是她昨天说过的帕子,愈发放轻了动作。可才靠近,应落逢便惊醒,睁开眼发现是她,连忙看了眼天色:“这么晚了,我去做晚饭。”

    “不用,我从山下带了吃食回来。”她晃了晃手中食盒,是祝女君非要塞给她的。应落逢点点头,起身和她一起摆饭。

    三菜一汤,有荤有素,做得十分可口。但他才夹了两筷子,便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从食盒的样式来看,应该不是酒楼里卖的。几样菜虽然简单,但看得出费了心思,镇子上多为翼族人,按常理女子不怎么会下厨,那这些菜会是从哪里得来的?

    一番猜测,下筷的动作就慢了。闻丹歌看出他神情恍惚,还以为他才睡醒没休息好,顺手用公筷夹了道木耳到他碗里:“怎么脸色不太好,是在外面午休吹了风吗?明天我在院子里装个藤椅,你累了可以到藤椅上晒晒太阳。”

    “不是”他看了看碗里的木耳,到底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

    也许是他想多了。

    第二日,闻丹歌照常出去,还是说戌时之前回来。他站在院子里望她远去的身影,开始了新一天的等待。

    种花、绣花。他心中有事,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不留神绣花针刺伤了手指,落下一滴殷红。

    “嘶”他赶忙将手指放入唇中,垂眸却看到血落在土里,昨天才埋下的种子居然发芽了!

    虽然他没种过花,但也知道一天就发芽是万万不可能的难道是杂草?他迟疑着将受伤的手指置于芽上,一滴血浇灌下去,嫩芽肉眼可见地长大。

    他这才想起,前世那些人好像也用自己的血肉养过什么东西,他的血似乎有某种奇效,可以使植物快速生长。

    要不要告诉她?本能告诫他,不要轻易把自己的秘密说出去,防人之心不可无。可内心深处另一道声音却说:连彼此坦诚都做不到,和利用她有什么区别?

    昨晚的一餐饭再次浮现脑海,他后知后觉地产生了危机感,随之生出的是一股深深的无力。

    他担心这些有什么用?就算那饭真的是某个小郎君送给她的,他又能说什么?

    他连最真实的自己,都不敢让她看见。

    ————

    闻丹歌发现了,应落逢最近心情不太好。具体表现在她回来时,偶尔会看见一条垂头丧气的尾巴。

    无精打采地垂着,不复往日神采。明明前后不过数日,却连毛发的光泽都黯淡不少。

    这可不妙!果然狐狸不适合家养吗?思来想去,还是他一个人呆在家里太孤单,她又实在忙抽不出空陪他,唯一的破局之法或许只有把他送到祝女君那里试试。

    于是她在饭桌上提出:“落落,你想不想去镇子上逛逛?”

    应落逢摇头:“我还是不去了,山上安静。”

    她接着说:“是去我老师家里。她家中有许多藏书,正需要人帮忙整理。从前我读书的时候老师助我良多,如今我回来了理应在她老人家面前尽孝,可是最近走不开不需要你真的做什么,你就去陪陪她,她可想见你一面了。”

    一听是她的老师,应落逢有些意动,又怕自己笨手笨脚把事情搞砸:“我可以吗?理书还好说,我愚钝,怕说了什么惹老师生气”

    闻丹歌笑了:“你放心,祝女君一定会喜欢你。和我这种榆木脑袋比起来,你就是天上文曲星。”

    天上文曲星什么的也太夸张了他被她说得脸色涨红,内心却抑制不住地往外冒小粉花,犹豫再三,试探道:“那我什么时候去?”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应落逢点头,思忖着第一次见长辈,需不需要带点什么。

    次日闻丹歌果然没有一大早就外出,而是在家里吃过午饭和他一起出发。两个人轻装出行,没有坐马车,一柄迎魁足矣。

    应落逢知道她是因为照顾自己才没有用更方便的传送阵,心里又羞又愧。

    如果他能再有用一点,她是不是就不用这么累了?

    “抓紧我。”她回头叮嘱。应落逢一怔,旋即改为抓她的衣领,闻丹歌耐心纠正:“风大,你抱着我吧。”

    抱、抱她?

    他心中一惊,好险没有从剑上摔下去。还是闻丹歌身法了得,回身把人捞住。

    她忆起他晕传送阵,不确定晕不晕剑:“你还好吗?要不我们还是坐马车。”

    “不必,这样就行。”他声音闷闷的,手搭上她的腰。她点点头,念诀起剑。

    缥缈山四季的风不同,春风柔软,夏风清亮,秋风萧瑟,冬风呼啸。可无论哪一种,都不约而同地绕开他们,应落逢能感受到的只有一点余韵。

    他猜测是闻丹歌施法避开了风,她总是如此体贴,微小之处更见仔细。他小心翼翼环着她的腰,起初是虚虚拢着,手腕偶尔蹭到衣裳。后来风渐大,速度愈快,他不得不紧紧贴着她的腰身。

    这才发现,她虽不似寻常女子腰肢纤细柔软,却也劲瘦,还有一种别样的力量感他红着脸感受着手下的触感,分明看不见还要强/迫自己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屏蔽杂念。

    就当量身等他绣花的水平上去了,就为闻姑娘做一身衣裳吧。

    “到了。”一炷香后,剑停在祝女君府邸门口。应落逢才下了剑,发现四周投来许多打量的目光。

    他下意识就要站到闻丹歌身后,可很快发觉那些目光不含恶意,甚至带着天然的善意。

    上一世那些淬了毒的目光使他千疮百孔,他因此畏惧人群。但她故乡的人不一样,她们看他,就像看一只突然闯入的,猫?

    “那就是闻家小郎君吗?长得这么俊!”“是呀是呀,比祝女君的孙子还要好看!”“有点嫉妒阿鹤。不行,等下我要问她哪里骗来的小郎君,我也要”

    闻丹歌对最后一人道:“可不是我骗来的。”

    那人一怔,“噗嗤”一笑:“那你告诉我哪里娶得到这么俊的小郎君?”

    她沉吟一番,高深莫测:“良缘天赐。”

    “星人”可不就是天赐的吗?

    围观众人觉得没趣,“切”了一声便散开。她上前敲响了祝女君家门:“女君,是我。”

    门“吱呀”一声开了,来开门的却不是祝女君或下人,是祝灵犀。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言不发,却在应落逢路过时投去一瞥。

    应落逢本能地,感到一丝敌意。

    ————

    祝女君在前厅与人议事,似乎与开设学堂有关,闻丹歌也加入进去。应落逢则由祝灵犀招待,在偏厅吃吃茶说说话。

    他因着那一瞥耿耿于怀,本身也不是个爱说话的性子,便埋头喝茶,任沉默蔓延。祝灵犀也不说话,也不走,就和他面对面坐着。

    过了半晌,女人们议事的声音渐渐小了,应落逢估摸着自己该出去和闻丹歌一处了,他忽然出声:“你在她面前也这样?”

    应落逢:“???谁?”

    祝灵犀喝了口茶,才道:“她啊,还能是谁。”语气颇为变扭,又带着难以察觉的矜傲和熟稔,好像闹性子的狸奴。

    他反应过来这个“她”可能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蹙眉:“是又如何。”他想起来了,方才在门口有人把他和“祝女君的孙子”比较,想来面前这位就是了。

    闻丹歌说祝女君是她老师、教她读书,祝灵犀的年纪应该与他差不多,所以他和闻丹歌从小认识,说不定还一起读书。

    同窗情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颤了颤睫,看着茶水涟漪中自己破碎的倒影。

    “呵,确实不如何,毕竟和她成亲的是你。”祝灵犀甩袖起身,淡淡道,“走吧。她们谈得差不多了。”

    应落逢便随他步入正厅,穿过走廊时,突然看见一个下人提着食盒往外走。

    他的目力极好,一眼就认出食盒的样式同前几日闻丹歌带回的那个,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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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  ☪ 礼物

    ◎“星人”为他们降落的那天,才是他们新生的时候◎

    所以他猜的不错, 那食盒极有可能就是眼前这个“昔日同窗”送的。当然也可能,是祝女君出于师生情谊所赐。

    应落逢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底告诉自己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他不该随意揣测闻姑娘。

    可, 酸涩的念头疯长, 将一颗心拢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女君, 这便是落落。”闻丹歌见他来了,上前两步站到他身边,向祝女君介绍。

    祝女君打量他一番,眉眼慈祥:“瞧着是个好的, 又一身书卷气, 正好治治你这泼猴。”抬手招来仆人, 仆人呈上一托盘, 掀开红布,里面赫然摆着一只剔红云鹤笔、一只龙尾砚台, 并附一只暖玉笔山。

    闻丹歌赶忙道谢,应落逢回过神,也同她一起躬身作揖。祝女君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我听阿鹤说了,你们能走到如今不容易。应小郎你放心, 有我看着她,她绝对不敢做对不起你的事。”

    送了重礼, 又直言会为他撑腰, 应落逢受宠若惊:“多谢女君。阿鹤待我极好。”

    “瞧瞧, 还没成亲呢, 就这么向着你?”祝女君笑道, “你们小俩口一心,倒显得我挑拨离间?”

    闻丹歌:“那也是女君你先说我的坏话呀,还不许落落为我证明?”

    祝女君骂她:“伶牙俐齿!不是说有事?还不快去!我一大把年纪陪你们说了这么多话,你们不累我累。”

    她连忙赔罪:“那您好生歇着,我这就走。落落就拜托您了?”

    “去去去。你这种混账我都管得住,应小郎还呆不住?”

    闻丹歌请辞,临走前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身上还有联络符吧?有事找我,我戌时来接你。”

    “嗯。”他小声回道,“路上小心。”

    她走后,祝女君便叫上祝灵犀和应落逢往书房走。闻丹歌所说不假,祝女君确实有浩如烟海的典籍需要整理,趁着最近天气好,满满当当晒了一院子。

    “本来不该让客人做这些的。可我那群学生顽劣得很,一听要来先生家就到处找借口。叫下人做这些,又怕他们不够细心。”祝女君拄杖走在前面,叹了口气,“我听阿鹤说你很喜欢读书?好孩子,你若是愿意帮我晒晒书,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闻丹歌带回家的那本列传乃不传世的孤本,应落逢得了书爱不释手,挑灯夜读了数个晚上仍然意犹未尽。闻言,知道这是祝女君抬爱,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恨不能一直帮她晒书,这样就能永永远远沉醉在古籍中。

    祝女君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喜爱知识的孩子,脸上多了几分情真意切的笑。再看硬要留下来的自家孙儿,笑容一滞。

    罢了,他总归能认清现实。

    ————

    祝灵犀留下来,确实存了几分较劲的心思。他知道自己的愿望注定会落空、知道闻丹歌或许从来没有记住他,可毕竟是单相思了许多年的人儿,他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把浪子盼回来,结果传来她要成亲的噩耗?

    听到传闻的当晚,他差点要气疯。可等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实在可笑。

    她这一走,就是八十年。八十年杳无音讯,偶尔寄回来一两封向祖母问平安的信笺,也只字不提他。

    他早该想明白,自己是痴心妄想。

    可他又不甘心。他知晓她来历不凡,武功高强却缺少七情六欲,知晓她们一族到了年纪必须成亲。他便想,既然她注定不会爱上一个人、又必须成亲,那为什么不可以是和自己?最起码他和她相识已久、又有祖母这层情分。

    今天他才明白,原来她也会喜欢上某个人。

    不必开口言明,那份感情体现在一举一动。无论是比从前弯得更深的腰,还是临别前的再三叮嘱,或是一寸目光,一声低语。他立时知道自己与她,绝无可能。

    可总要知道自己输在哪吧?

    这样想着,他不免再次把目光投向弯腰晒书的应落逢。纤细、圆润,确实有几分姿色,但难道全天下的女子都是以貌取人的俗物吗?!

    应落逢忍了又忍,实在无法忍受身后的灼灼目光,问:“祝小郎,我若是哪里做错了,你指出便是,何必以目光凌迟?”

    他好不容易才把心思从闻丹歌和昔日同窗的旧交情上撇开,偏偏这位“昔日同窗”不放过他。那是什么眼神?正房看不起外室?他应落逢虽孑然一身,却也是长辈亲口承认的闻丹歌的“丈夫”,就算看不起,也是他看不起别人!

    若是之前,应落逢万不会有如此“嚣张”的底气。但今天见过闻丹歌的老师,他想明白了,她这是替他证名。既如此,他当然能够行使“正室”的权力!

    祝灵犀未料到他会直接把不满说出来,怔了怔,道:“祖母的书宝贵,寻常人第一次晒书,很容易就损伤了。”

    应落逢点点头,侧身让他看个清楚:“那祝小郎仔细瞧瞧,我可有损伤?”

    祝灵犀也是意气上头,沉着脸一本本看过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居然排列齐整、分毫未伤,甚至还按照年份从旧到新来晒,若不是熟手,定做不到这个程度!就是祝灵犀自己,也是刻苦学了好几年才学会。应落逢瞧着年纪和他一般大,难道也是书香门第、从小耳濡目染?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就问出来了。应落逢浅浅一笑:“并未。只是在书上看到过这个方法,就记住了。”

    “不可能!”祝灵犀惊呼一声,旋即反应过来自己过激了,压低声音,“你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应落逢眨眨眼:“《观书》。”

    祝灵犀继续震惊:“那么枯燥的书你也读得下去?连细枝末节都记住了?”天晓得祖母讲这本书时,他因为听睡着挨了多少顿手板!

    应落逢疑惑:“枯燥?南修先生所著十分有趣。辞无所假,蹙金结绣。实乃”

    “实乃璧坐玑驰、丹青妙笔第一人。你接下来,不会要这么说吧?”祝灵犀苦笑。

    他迟疑一会,点头:“看来祝郎君对《观书》也有自己的见解。”

    “不不不。”祝灵犀连连摇头,“那是我祖母说的想来你们一定很有共同语言。”忽然,他想到什么似的,风一样跑进屋里,又风一样跑出来,手里神秘兮兮地拿着一本书。

    应落逢不解:“这是”祝灵犀讨好一笑:“这是祖母为我布置的课业。要我一旬之内把书看完,另附一万字的注释。应郎君你有所不知,我实在不擅长念书,因家学渊源不得不读到现在。如今你来了,我可算有伴了。”

    读作“有伴”,实为“代笔”吧他的态度转变之快,令应落逢哭笑不得:“祝小郎,既然是女君给你布置的课业,我还是不要参与了吧。”

    祝灵犀甩出诱饵:“你帮我写课业,我告诉你她从前的事。”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应落逢心念一动,依旧拒绝:“不可。一码归一码,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坏了女君的规矩。再说,我们、我们夫妻一体,我若是想知道她从前的事,直接问便是。”虽然很有可能,他问不出口。

    祝灵犀急了,道:“她一定不会同你说,她什么时候生辰吧?”

    她的,生辰?

    应落逢确实不知道。见他动摇,祝灵犀再接再厉:“她总是这样,旁人的生辰记得牢牢的,连院里养的狗生崽了都要提礼,自己却从来不过生辰。我们问起来,也只说忘了,她族里不过这些。但哪有人当真不在意自己的出生之日呢?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打听到呢。”

    彼时他喜欢她喜欢得紧,一心只想送她生辰礼,似乎也送过一次,只是她没收。后来他自觉颜面尽失,就再也没送过。

    应落逢确实很想知道闻丹歌的生辰,但他有他的原则。祝女君诚心待他,他就不能因为一己私欲毁了她对孙子的安排。因此,他只松了一半的口:“好,我能帮你注释,但不是我替你写,至多是给你一些参考。至于她的事,你不必告诉我,我自己会去问。”

    他还是想亲耳听她诉说关于她的一切。无论是生辰,还是他无法参与的从前。

    有他帮忙总比没有好。祝灵犀妥协,也不扭捏,当下就掏出书请教他。应落逢亦不藏拙,两人站在树荫下讨论起来,偶尔遇到意见相左的地方,祝灵犀声调陡然拔高,又被应落逢三言两语说服。

    他由衷感慨:“你和她的孩子一定十分优秀。”

    应落逢手一抖,墨迹在纸上晕开,他轻咳一声:“读书就好好读书,提、提这个做什么?”

    “你没想过吗?”祝灵犀丝毫不见羞赧,神情自然得像在谈论夜宵吃什么,“她武功好,你脑子好,简直绝配!”

    “与其说我喜欢她,不如说我喜欢‘强大的人’。不然,谁要喜欢她这种榆木脑袋。”

    应落逢本来还以为他前一句话脸颊生热,听了后一句立刻反驳:“阿鹤不是那样的人。”

    “是吗?难道在你面前,她很解风情?”祝灵犀撇下书,一脸八卦,“当时不止我一个人喜欢她,还有好几个胆大的呢。其中一位散了学想表明心迹,一个人又不敢,就集结了几个小兄弟加油打气。才在门口把人堵住,正害羞着不知如何开口,结果你猜她干什么了?”

    “干什么了?”他问。

    祝灵犀想起来就止不住笑,捧腹道:“哈哈哈哈你猜她做什么了?她这个榆木脑袋哟,以为人家小郎君是来打劫的,好险没把人家弄骨折!”

    听完他的描述,应落逢也笑了。眼眸弯若弦月,笑靥灿若星辰。祝灵犀看着看着止了笑,突然道:“她喜欢你是应该的。”

    “什么?”他没听清,可祝灵犀不再说了,转移话题:“你当真不想知道她的生辰?我可是花了很大代价才打听来的。”

    他摇头,还是那句话:“我若想知道,自会去问。”

    祝灵犀还要说什么,这时前厅传来纷杂人声,估摸是闻丹歌来接人了。两人不再停留,收拾了东西往前面去。

    闻丹歌才和祝女君说完话,似乎谈了什么难事,脸色并不好。应落逢见了,担忧:“出了什么事吗?”

    她摇头,目光在他发上本该有耳朵的地方一扫而过,带着他和祝女君告别。

    回去却不是御剑,而是乘一艘飞舟。飞舟堪能容纳下两人,一看就是她特意寻来给他用的。应落逢心中感激,想起自己才开始绣的手帕,又想起遥遥无期的衣裳,犹豫着开口:“阿鹤,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呀。”

    闻丹歌:“嗯?怎么突然问这个?是想送我生辰礼吗,可我的生辰已经过了啊。”

    错过了么虽然遗憾,那就明年补上。见他执意要问,闻丹歌便告诉了他,且道:“其实你已经送过我礼物了。”还是全天下最盛大的礼物。

    应落逢在心里算了算日子,惊觉就是她落水的那晚。

    所以她说的礼物,是那个吻吗?

    应落逢不知道,镇因为二百岁解毒的期限,前一百九十九年,是不过生辰的。

    “星人”为他们降落的那天,才是他们新生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小小浪漫了一把,也长了一点点(骄傲)

    30  ☪ 换毛

    ◎脑海里闪过一只小小狐狸抱着开始秃的尾巴抽泣,小珍珠一粒粒往下掉◎

    祝女君不愧是博闻广识的前辈, 说给她几日时间查书,不出三日就把答案交给了闻丹歌。

    “空有灵根却不能修行,按照你的描述,也不是后天被人废了修为。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炉鼎体质。

    闻丹歌晃了晃神, 眼前景象从祝女君家中变回缥缈山。她低下头, 顺手将最后一个步骤做完, 一个结实又耐看的藤椅便做好。

    这是她一早许诺了应落逢的, 却因为诸多事情抽不出时间,直到如今才完工。

    藤椅上缠着永不会凋谢的凝月花,一簇簇晶莹的紫色随风摇曳,夜深时看去, 恍若星子坠落。

    她想象了一下他坐在花丛中休憩的画面, 平白无故感到一丝与有荣焉。

    因为他一定比花甚至星子更耀眼。

    “虽不知你身边何人是这种体质。但你须记住, 君子洁身自好,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不需要我再和你说了吧。”

    随着这句告诫一同给她的, 还有一页详载何为“炉鼎”的纸张。闻丹歌捏碎一张炎符,眼前熊熊火焰将纸张吞噬殆尽。

    “炉鼎,采阳补阴者也。以昳丽容貌诱人,表面纯良,内心险恶。常使家破人亡、英年早逝”

    她一眨不眨盯着渐熄的火焰, 直到纸张彻底烧为灰烬,起身一剑扬了灰。

    落落只是落落, 无论是狐妖血脉、还是炉鼎体质, 都不会把他变成别人。再说, 她是“镇”, 一旦被刃毒窥破心隙就极有可能走火入魔的“镇”, 若论被畏惧和被嫌恶,也该是她更胜一筹。

    “嗯?怎么有烧焦的味道?你在院里烤东西吗?”应落逢散着发路过,瞧着是去浴房的方向。闻丹歌摇头,与他同行:“会用炎符烧热水了吗?”

    一听这个,他红了脸,小声为自己辩解:“我又不是未开蒙的稚子这种事你教一遍我就会了。”

    其实他是会用符纸烧热水的,毕竟在方寸宗就这么干。但她给的符纸品质太好,他第一次用,险些把房子点着。

    闻丹歌点点头:“是,落落最聪明。”

    又来了应落逢无奈,她总是不分场合、没有理由地夸他,烧个热水都能惹来赞美。一开始他还会不好意思,次数一多也就习惯了。

    不过,他并不纠正她的行为。就好像前十几年没有收到赞扬,都是为了遇见她由她补齐。两人在浴房门口站定,闻丹歌“啊”了声,道:“有件事忘和你说了晚些时候再讲吧。”既然已经知道他不能修行的原因,还是问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寻找解决方法。毕竟这个世道,她虽能护他一时,却也怕意外发生。她能提供保护,和他拥有自卫的能力并不冲突。

    “嗯。”他只当是家常的事,并未往心里去。今天下山帮祝女君晒书虽然不是什么难事,到底出了些汗,他喜净,春日不算炎热的天气也要洗漱。

    可整个人才浸到水里,抬眼一撇,突然发现自己忘记带外衣。

    山顶的春日比山下更热,夜里贪凉,他就只带了一件轻薄的中衣,且脏衣服已经丢到衣篓中不能穿了怎么办?

    应落逢缓缓沉入水中,直到水位涨到眼下才停止。就这么憋气憋了半晌,一动也不动,仿佛宁静池塘中一株菡萏。

    直到氤氲雾气将整个人熏得晕晕乎乎,他不得不离开水面呼吸新鲜空气,大脑重新开始思考。

    怎么办让她送进来吗?就穿着中衣出去,万一遇见她怎么办?

    若是寻常新婚夫妻,或许并不会太介怀。但他们不是。

    他眨了眨眼,水珠从长睫落下,激起一层层的涟漪。

    水已经有些冷了,不能再犹豫下去。他猛地憋一口气扎进水里,又“哗啦”一声冒出来,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

    如果带了联络符,就麻烦她把东西送进来他紧张地往置物的架子上看去,发现,即使忘带外衣,也没有遗落她的联络符。

    水汽仿佛犹有热气,蒸得脸颊透红。他披了中衣,伸手捏住联络符,深吸一口气,手指几欲捏碎符纸,又在半途松懈。

    果然还是太难为情了。

    他正纠结得不知如何是好,未关紧的窗逢中漏进来一缕风,一个不留神,联络符便被吹走。他顾不得许多,慌忙去抓,手中一个用力,符纸碎了。

    那边传来闻丹歌疑惑的声音:“落落?”

    “嗯”他才听了一耳,不得不把符纸拿远。

    好奇怪,水不是凉了吗?还是缥缈山的夏天来得早,现在就开始热了。

    听起来闷闷不乐的,闻丹歌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浴房有什么危险,问:“又不小心把屋子烧着了?”

    应落逢:“没有,而且上次也没有点着屋子。”

    她迅速改口:“好的。那是房子不小心把自己点着了?你没受伤吧?”

    应落逢:“”原本还有一丝羞赧,被她一打岔,什么脸红心跳都没有了,开口甚至有几分好笑,“不是,没有。我把外衣落下了。”

    “啊。”一阵窸窸窣窣,接着是脚步声,应该在往他屋子走。他耐心等着,直到传来敲门声:“我可以进来吗?”

    分明知道屋里没人,还要特意问一句,这场景略显滑稽。应落逢配合她:“可以,衣裳应该放在桌边,若是桌边上没有就在塌上”他还未说完,闻丹歌在那边小小惊呼一声,他问怎么了,她又不说话。

    “衣服我拿到了,马上给你送过去。另外,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哦,什么都没有。”

    看到了什么?他愣了愣,沉吟一番,仍未回忆起自己屋里有什么值得她惊讶的东西。不等他思考出结果,门又一次被敲响。

    这次敲的是面前的门。

    闻丹歌立在门外,原想把衣裳放下就走。可等了一会,不仅没等到人来开门,联络符那边连个声都没有。

    出什么事了?毕竟是浴房,她没敢踹门,耐心又敲了一阵:“落落?衣服我放下就走,你没事吧?”如此循复三遍,第四遍时,门终于开了。

    水雾散去,扑面而来仍有一股朦胧蒸气,隐约夹杂着皂荚的味道。

    应落逢湿发贴身,眼睫蒙着淡淡水雾,一双眸愈显明亮。再往下,轻薄中衣遮不住一对浅浅的锁骨和一片细腻肌肤。中衣很白,更白的是人。

    两人视线相交,立刻各自撇开。闻丹歌盯着自己的脚尖,语速飞快:“没事我先走了”“等等!”他叫住她,话出口又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她抬眼,目光极有分寸的落在他脸上,十分守礼,一点也没看不该看的地方。

    可偏偏就是这种不包含任何杂念的澄澈目光,令他心中五味杂陈。

    就好像,就好像不论他是衣不蔽体、还是捂得严严实实,对她来说都一样。

    她看一朵花或者一只猫的时候,可能也是这个眼神,

    他不愿,却不得不承认,闻丹歌好像真的不喜欢他。

    一股深深的挫败涌上心头,他呼出一口气,任乌发垂落打湿肩膀,道:“没什么,你走罢。”

    “嗯。”她点点头,放下衣裳转身离开,脚步之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她。

    应落逢苦笑一声。

    自己这样,她果然很困惑吧。

    ————

    闻丹歌当然困惑!不止是困惑,甚至苦恼!

    因为刚才她又看到尾巴了。虽然依旧可爱,有着一如既往的致命吸引力,可她还是发现,尾巴尖尖的毛掉了!刚才在屋子里也是因为看到了金色的狐狸毛才失态。

    不过算算时间,正是山下冬日,狐狸也该掉毛了。只是应落逢似乎没有发现?难道他以前不掉毛吗

    闻丹歌坐在藤椅上,有一搭没一搭晃着,脑海里闪过一只小小狐狸抱着开始秃的尾巴抽泣,小珍珠一粒粒往下掉,尾巴上完好的毛也一下下颤受不了。她痛苦闭眼,好想摸

    原本打算今晚说开,看来也要推迟。家里的狐狸对换毛完全不知情,这可如何是好?

    于是一百年没有进过书房的人,对着家里唯一一本与狐狸沾边的书绞尽脑汁。

    成年狐狸冬天换毛期间心情和胃口会变差欲则会变强嗯?什么欲?这个字好像不认识,跳过。

    终于,经过一个时辰的苦读,闻丹歌初步掌握了换毛期狐狸的饲养方法。

    先从改变饮食开始,换毛期尤其要注意营养,不能吃得太简单。此外,三餐不仅要荤素搭配,还要赏心悦目。

    是以今夜,应落逢看到的了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两个人的晚饭。

    他先是一愣,问:“有客人来吗?”

    闻丹歌为他拉开椅子请他入座:“没有。”

    应落逢更觉奇怪,接着想起什么,起筷子的手一抖:“是别人送给你的?”

    他还记得那个和祝灵犀府中一样的食盒。

    闻丹歌茫然:“什么别人?是我自己做的呀。”想了想,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出他说的是哪件事,“你喜欢上次祝女君送的吃食吗?喜欢我们就搬到山下,把厨娘挖过来。”缥缈山不能进别人,但他们可以搬出去,正好应落逢瞧着不像之前怕生了。

    “祝女君送的?”他怔了怔。闻丹歌把清蒸鲈鱼往他面前推了推,答:“是啊。我说天太晚了,再不回去你要担心。女君顺手就把晚饭打包了两份让我带回来。尝尝这个鲈鱼。”

    她一边说,一边为把剃干净鱼刺的肉夹到他碗里。应落逢连忙拒绝:“我自己可以”见她突然看着自己不说话,他问,“我脸上有东西?”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痒痒的、很轻盈,这种奇怪的感觉从早上就有了。之前在浴房也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异样,才没有第一时间开门。现在那股感觉又来了,所以她在看

    “别动。”她俯身捉住他探寻的手,表情因为背光看不真切。

    他坐着,她站着,一高一低,贴得极近。近到他能数尽她的睫羽,近到彼此呼吸纠缠,令他回想起仙子湖冰冷又炽热的潮水。

    才洗了澡,身上是浓郁的皂荚香气。这个距离,他才发现,自己和她身上是同一种香气。

    但她的气息还是如同影子,将他笼罩。

    【📢作者有话说】

    你们说个书它正不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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