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日
第三十一章
屋内点了盏小小的油灯, 旺叔已经睡下。
洛绒札姆像条小尾巴,一路跟着时序,两人全程不说话, 只比划手势。祝今夏猜测, 大概是怕吵醒老人家。
她定睛看两人比划, 奈何看不懂一点,偏偏他俩交流起来却毫无障碍,默契十足。
她别开眼, 不去看了。
没想到两人一边比划, 一边轻手轻脚上了二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祝今夏坐在炕上发懵……这是把她给忘了吗?
藏式客厅四面都环绕着长长的炕, 炕上铺着色彩浓郁的织物, 白天可以盘腿坐在上面,夜里也能当床睡。
她一边犹豫是追上去, 还是坐在这继续等, 一边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四周。
除去长几和炕, 家里并无多余的摆设, 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旺叔好歹做了几十年的校长, 家中境况竟与她今日拜访的贫困户相去无几。
愣了会儿神,两人又下来了,一人抱着床枕被, 原来是拿留宿用品去了。
祝今夏暗中打量叫洛绒札姆的藏族姑娘。
时序不爱聊自己,就连旺叔也只提过几次,更没提过洛绒札姆。
祝今夏看不出她的年纪。
来到山里,她就对年龄失去了判断力。山里日照强,人的肤色也更深, 顶着健康的高原红,再穿戴上色彩鲜艳的衣物配饰, 会显得成熟很多。
进屋时祝今夏跟她打招呼,洛绒札姆也只是笑笑,一个字都没说,转头就跟着时序楼上楼下地跑了。
他们忙前忙后,她想帮忙,被时序一句“喝多了就老实坐着”给喝止住了。只得讪讪地盘腿坐在一旁,看那两人抖被子,铺炕。
“……”
区别待遇可真够明显的,对她就是冷冰冰的拒绝与命令,对人家就是轻言细语,默契十足。
“拉过去一点。”
“听说昨天山上下雪了?”
“没冻着就好,记得给旺叔多加件衣服。”
全是时序在说话。
嘁,人家都不搭理他,一个人也说得那么起劲。
“下次穿好衣服再出门,别跟刚才似的。小时候三天两头生病吃药,还没吃够?”
女孩子冲他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辫子。
这下祝今夏判断出来了,她的年纪应该不大,笑里还有害羞和稚气在。
他俩在互动,祝今夏看他们眉来眼去,多少觉得自己是颗电灯泡,两百瓦那种。干脆倒在炕上,背对他们,闭上眼睛睡觉。
……耳朵倒是竖的尖尖的。
可惜他们没再说话。
没过一会儿,床铺好了,木质楼梯嘎吱作响,有人轻手轻脚回了二楼。
祝今夏想回头看看是谁走了,还没动,有脚步声靠近,赶紧屏住呼吸,继续装睡。
下一秒,有人抖开被子,轻轻地盖住了她。
这下也不用回头了,不可能是别人。
她面对墙壁,小心听着他的动静。
“睡着了?”
她没吭声。
“心够大的。”
他笑了一声,在旁边的炕上睡下来。
半天没动静,祝今夏悄悄从被子里抬起头来,看见时序躺在隔壁炕上,头朝她这边。两排炕呈L字型,他离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她还晕着,那猪肉醸的酒度数是真高,这会儿胃里还发烧,口干舌燥的。
转头看见长几上有水壶和杯子,她伸手去够。
“喝热的。”
冷不丁一句,吓得她手一抖。
那边炕上,时序坐起身来,拿走水壶,拨开屋子正中的火炉,放了上去。
炉火带来淡淡的柴烟味,勾起一阵迟来的反胃,祝今夏心道不妙,拔腿就往外跑。
终究是逃不过蹲在院子边上大吐特吐的命运。
来的时候没注意,吐到一半,才发现院子里居然养了牦牛,其中一头黑的就在她旁边。
此刻,它一脸疑惑地回过头来,尾巴一甩,凑上来看她,清澈又愚蠢的大眼睛。
祝今夏吓一大跳,朝后一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好险没坐在呕吐物里。
身后传来时序的脚步声,她赶忙抬手:“别过来!”
“喝酒的时候干什么去了?”时序说,“这会儿知道不好意思了。”
“……”
“吐完了?”时序把刚热好的水塞她手里,“吐完漱漱口。”
知道她好面子,他起身走了。
等到祝今夏漱完口,钻进屋子,时序已经又躺在炕上。
她悄悄钻进被窝里,闭眼半天睡不着,又重新睁开。
“你睡着了吗,时序?”
“嗯。”
“睡着了还说话?”
“梦话。”
她毛毛虫似的裹着被子朝那边挪了挪,“醒了就说说话呗。”
“我跟喝醉酒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祝今夏就当没听见,“我以为旺叔一直住学校,原来他有家啊。”
“谁没有家?只是回的少。”
“也是。”祝今夏望着天花板,要不怎么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那旺叔住二楼吗?我们来那会儿已经睡着了?”
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问了不少,最后忽然来了句:“那洛绒札姆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时序缓缓睁眼,“札姆怎么了?”
“没听你说过她。”
“你没听说过的多了去了。”末了,还是解释给她听,“札姆跟我和顿珠一样,也是旺叔收养的小孩。她是最小的一个。”
“最小是多小啊?十八,十九?”
“十五。”
十五啊,那就不能是什么青梅了,未成年呢。
祝今夏笑了,笑完又愣住,她哪来的如释重负?又为什么如释重负?
“问这个干什么?”
“就是看她,跟你挺亲的,一见你就手舞足蹈,高兴得不行……”
短暂的沉默。
时序问:“你没发现?”
“发现什么?”
“札姆不会说话。”他平静地说。
旺叔收养札姆那年,顿珠还在读小学,而时序已经去北京上学了。春节回来,发现家里多了个小孩,旺叔说是在雪地里捡到她的,冻得浑身青紫,连心跳都很微弱了。
“送医院抢救半天,人是活下来了,就是高烧烧坏了声带,后来都不能说话了。”
所以他们全程不太说话,比划手势,并非是因为旺叔睡着,怕吵醒他,而是因为札姆是个哑女。
之所以默契,也是因为这样的交谈方式已贯穿札姆的整个人生。
祝今夏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羞愧。
她躺在黑暗里,听时序说起从前的事,说洛绒札姆体弱多病、喝牦牛奶长大的童年;说她不听话,染水痘抠个不停,在脸颊上抠出两个小坑来;说旺叔没养过女孩,四年前的春节,札姆初潮,一家子大小男人手忙脚乱,最后还是时序骑车去山下买卫生巾,回来教札姆如何使用;说开始发育后,他是如何拜托学校的女老师带札姆去买内衣的……
又一次,她发觉自己很爱听时序讲话。他的声音四平八稳,话里却有波澜壮阔的岁月。
奇怪的是,明明是些苦涩的,惨淡的人生经历,被他这么平静地一叙述,又好像没那么苦了,当做睡前故事听居然也挺安心。
“那她现在为什么在家里?不用念书吗?”她打了个哈欠,尾音已近模糊。
时序默了默,刚要回答,就听见头那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抬头,女人已经陷入熟睡。
他哑然失笑,看到散落一半的被子,抬手默不作声替她重新盖好,收回手时,无意中擦过她的耳朵。她似乎有些痒痒,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像小孩一样呓语两声,并未醒来。
手在半空停顿片刻,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
次日清晨,祝今夏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旺叔。
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那天早上,鸟儿一号时序起得早,在厨房做饭,二号洛绒札姆在院子里喂牛,客厅里只有一只宿醉未消的懒鸟还在睡大头觉。
日光从窗外照进来,起初停在懒鸟的脚上,然后逐渐上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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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拔高,紫外线强,祝今夏是被烫醒的。
醒之前正做梦,梦见自己围坐篝火,吃烤全羊,那么肥美一只小羊羔,正往外滋滋冒油。正面烤,反面烤,眼看就要烤好了,画风忽然一转,她成了那只烤全羊,给人架在火上烤。
肉是一口没吃上,人倒是烫醒了。
等她睁开眼来,冷不丁看见一张陌生的脸,有人蹲在炕边,直勾勾盯着她,浑浊的眼珠,呆滞的眼神,一张老脸黝黑发亮、沟壑纵横。
祝今夏尖叫一声,屁滚尿流摔下了炕。
老人也被她吓一跳。
等她回过神来,看清眼前的场景,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旺叔?”她爬起来,小心翼翼地看向老人。
一身灰扑扑的旧棉袄,一头稀疏的白发。老人家半蹲在那里,手里拄着拐杖,声音粗哑不堪,口吻却天真至极。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我家?”
第三十二日
第三十二章
她是谁, 为什么会在这。
……这事说来话长。
祝今夏宿醉刚醒,口干舌燥,端起水壶一边喝水一边斟酌如何回答, 下一个问题又来了。
“你是我妈妈吗?”旺叔语出惊人。
刚进嘴的水又喷出来了, 祝今夏连连摆手, “我不是。”
“那我妈妈呢?”
“……”
时序并没有提过旺叔的父母,但老人家今年已经八十了,父母大概早已离世。
祝今夏没有接触过阿兹海默症患者, 不清楚这种病是不是受不得刺激, 只好回避问题, 兜着圈子问旺叔找妈妈做什么。
“我给她留了早饭。”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桌上有一盘早饭。木质圆盘里有藏式的青稞饼,中式的小笼包, 一碟红油豆腐乳, 还有一碗酥油茶。
昨晚吐得一干二净, 如今胃里空空如也, 看见吃的, 顿感饥肠辘辘。
旺叔问她:“你是我妈妈吗?要不要吃我的早饭?”
说声“我是”就有东西吃?
残余的理智拉住了祝今夏,为了早饭占旺叔便宜事小,被时序掐死事大。
“醒了?”
一声门响, 时序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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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今夏松口气,见他手里端着又一盘早饭,还是旺叔同款,自觉伸手去接。
“这是旺叔,你见过了。”时序说, “抓紧时间吃早饭,吃完回学校。”
话音刚落, 祝今夏已经在往嘴里塞第二只包子了。
“……”时序失笑,再看旺叔原封不动的餐盘,“怎么了,旺叔,为什么不吃早饭?
祝今夏一边塞第三只包子,一边小声说:“旺叔在找妈妈……”
时序并不惊讶,熟练地蹲下来哄人吃饭,“他现在一天清醒不了一回,每天起床都在找爸妈。”
动作熟练地给旺叔系上围兜,他拿勺子喂他,“别用手抓。”
旺叔别开脸,“我不要你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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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话,张嘴。”
“不要你喂!”旺叔伸手一挥。
老人家脑子糊涂,力气倒是很大,一巴掌打在时序脸上,听着都疼。
祝今夏吓一跳。
时序却好像感觉不到痛,只耐心道:“好,我不喂你,那你自己吃。”
“我不。”旺叔左顾右盼,“红衣服的女人呢,我要她喂!”
时序走到门口,把院子里喂牛的洛绒札姆叫回来了。
札姆还是扎着两根粗粗的大辫子,穿了身深红色带花纹的藏袍,显然就是旺叔口中那个“红衣服的女人”。
她冲祝今夏笑笑,蹲到了旺叔身边,这回旺叔肯乖乖吃饭了,只是吃饭的过程里依然会问同一个问题:“你是我妈妈吗?”
时序说,除了清醒的时候,旺叔谁也不认识了。就连每日陪护的洛绒札姆,他也叫不出来。
他会在吃饭时发火,冲札姆喊:“不许吃!”
札姆问为什么,他就扒着门框往外看,说:“等红衣服的女人回来一起吃。”
也会在深夜里闹别扭,不论札姆如何哄,他都不肯睡,只焦急地问:“蓝衣服的女人呢?她怎么还没回来?”
路上遇见穿白衣服的女人,他常常冲上去拉住不放,把对方吓一大跳。
起初,谁也不明白为什么,时间长了才意识到,旺叔不认得人了,但潜意识里知道,每天为他做饭的札姆穿着红色的围裙,所以吃饭时一定要等她一起。
而每晚入睡时,总有个穿蓝色睡裙的女人哄他睡觉,当札姆换了其他颜色的睡衣,他就焦灼不安起来。
还有白衣服。旺叔的母亲留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是当年和丈夫的结婚照,照片上她穿着白色的藏袍。
祝今夏拿着半拉包子没顾得上吃,低头看了眼这身在县城买的白色藏袍,忽然间就明白了旺叔为何错认她是母亲。
一旁的旺叔依然不肯好好吃饭,没找到母亲,他似乎越来越着急,又换了个思路。
他问札姆:“那你是我爸爸吗?”
札姆连连摇头。
又问时序。
时序也说不是。
浑浊的眼睛里充满焦虑。
“那你是谁?”
“我是时序。”
“时序?”旺叔愣了下,仔细打量他的脸,可惜最终也没认出来,“时序是谁?”
屋内短暂地安静了下,时序没说话。旺叔又求助札姆和祝今夏。札姆是不会说话,祝今夏是踌躇该说前地科院学者好,还是中心校代校长好,话在嘴里打了个转。
“是你儿子。”时序自己回答了。
祝今夏侧眼不着痕迹看他,洛绒札姆拉住了他的手。
声色如常里,有肉眼可见的心酸。
旺叔呆呆地望着时序,似乎在费劲地理解着话中含义。可惜最终也没能理解,“那我爸爸呢?”他哭起来,“我爸爸在哪?我要找我爸爸!”
洛绒札姆红着眼睛地坐在一旁,祝今夏不知所措,唯独时序抱住失控的老人,不断安抚。
旺叔难以自制,像个哭闹的小孩,手脚并用,期间多次误伤时序,直到最后累了,他又一次问起:“你是我爸爸吗?”
片刻的沉默。
这次时序点头了:“我是。”
一直胡乱挥舞的手奇迹般停在半空,旺叔转过头来,怔怔地问:“你是?”
“我是。”时序回答说,“你说是就是。”
“你是我爸爸?”
“我是。”
他们重复了很多遍。
最后,时序擦干旺叔的眼泪,说:“我是你儿子。但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做你的父亲。”
像你曾经待我那样。
沙哑的声音里有种疲倦的温柔。
——
等到旺叔情绪平复,在札姆的照顾下开始吃饭,时序独自走出小院。
祝今夏犹豫片刻,跟了出去,看见他吞云吐雾的现场。
“不是说旺叔不让抽吗?”
时序回头看了眼窗里的光景,自嘲道:“你看他现在这样子,还打得断我的腿?”
“我看他刚才情绪失控,动起手来也挺有劲儿的。”祝今夏故意说,“要不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你要是趴那儿不动,我赌还是能打断的。”
时序笑了,祝今夏松口气。
看他抽得厉害,她拿过烟,自己吸了一口,呛得死去活来。
时序夺回去,“烟不好,别抽。”
“那你还抽?”
“找个宣泄口。”
祝今夏再度拿回烟,用脚踩熄,“宣泄口多了去了,用不着抽烟。来吧,你说,我听着。”
可惜等了半天,他也没开口。
祝今夏也不催促,抬头看天,竟瞬间怔住。
昨夜来时,天已黑透,如今红日初升,晨辉遍洒一地,才看清外间的光景。她一时词穷,竟难以描绘这天地,仿佛和旺叔一样,只剩下对色彩的本能感知。
蔚蓝苍穹之下,红日艳丽似火,青山苍翠欲滴。贫瘠破败的小院之上,是自然最慷慨的馈赠。
她深吸一口气,被冷空气沁得一阵激灵。
时序就在这时候开口。
他说:“我们都叫他旺叔,但他从来都不只是旺叔。”
“小时候写作文,《我的父亲》,他永远是主人公。父亲节买礼物,他是唯一的收件人。考了第一名,想分享的人只有他。生病了,烧糊涂了哭喊着的人也是他。”
“变成孤儿那天,他带我去镇上花钱洗了个澡,理了头发。一边给我搓泥,一边笑话我说,小子,看样子是没受过什么苦啊,细皮嫩肉跟个姑娘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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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看你这样子就不是干重活儿的料,还是好好读书吧,将来飞出大山,回你们城里去。”
“后来他把我带回这山上,说屋子虽然破了点,但好歹是个家。我人小,多一个不多,以后就跟着他。他人穷,养不了多好,但指定饿不死。”
他给他煮面,教他做糌粑,煮酥油茶。
他带他放牛,教他骑马。
他手把手教他写字,虽然没过两年就察觉出这小子是个天才,他很快就束手无策,可那些过往,那些启蒙,无一不是时序成长历程里最牢固的起点。
术业有专攻,旺叔语文水平没多好,在这山里勉强够用,教时序的古诗词都是最基础的——
喝酒时说“葡萄美酒夜光杯”,时序就得答出“欲饮琵琶马上催”。
答出来了,奖励一口酒,看他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最后爷俩一起哈哈大笑。
吃饺子时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旺叔边笑边举起手里不成型的丑饺子,说小子,有得吃就别嫌弃,咱藏族人不兴吃这个,要不是为了民族大团结,哼哼,谁费这劲儿给你做花活儿呢?
包汤圆时说“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端午节说“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那个男人当了一辈子校长,打了一辈子光棍,不是没有过心上人,可这山里好像哪哪都缺人,他没能结婚,把自己奉献给了大山。
他没有孩子,可屁股后头跟了一大群孩子,个个都叫他旺叔。
他穷苦,窘迫,不懂为官,不曾揽权,可这一路上,是他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谁能想到有一天,他会浑浑噩噩躺在床上,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
时序的话被风吹散,显得语焉不详。“醒不来也好,他那么骄傲一个人,怎么能清醒着容忍自己变成这样?”
风太大了,吹得人眼睛疼。
“祝今夏。”
“嗯?”
“昨晚你不是问我,札姆为什么没继续念书吗?”
“嗯。”
“她停学的原因,和我从北京回来的原因一样——旺叔的病情发展太快,医生说也就这一两年的事了。起初是一天糊涂一会儿,后来很快就没多少清醒的时候,现在如你所见,一天也醒不了一次。
“我咨询过北京的专家,可一来医生反馈,现有的医疗水平没法治愈阿兹海默,二来老头子倔,不管是醒着还是不清醒时,都坚持要留在山里。
“所以,赶在他完全不记得任何事之前,我们都回来了。”
在这群小孩的生命停摆时,是旺叔拨动指针,推动着他们继续前行。而今,在他所剩无几的残缺人生里,他们也给自己的人生按下暂停键,回到他的身边。
所以离开了北京。
离开了地科院。
离开了前途无量,也离开了风光无限。
他们静默良久,谁也没说话,只剩风在吹。
最后祝今夏问:“大好前程,就这么放弃了吗?”
时序说:“人总要有所抉择。”
“你选旺叔?”
“我选旺叔。”
“万一回不去了呢?”
他笑,“三十来岁的人,停摆两年就没法东山再起,算个屁的天才。”
她也笑了,说“时序,我发现我还是更适应你这狂得无法无天无边无际的样子”。
“狂是狂,也有心理准备没法东山再起。”
“要真没法东山再起呢。“
“那就当个普通人吧。”他没所谓地笑,“只可惜我叫时序,再普通,能普通到哪里去?”
是真狂啊。
祝今夏哈哈大笑。再看他,这山间云卷云舒、风起云涌,日光被遮住又出现,出现又消失,就像他眼角透亮的光,太过短暂,像个错觉。
可这世间很多东西,包括生命在内,正因短暂,才更动人。
她望着他,想着旺叔,想着生老病死,也想着自己这段注定短暂,终将结束的旅途。
第三十三日
第三十三章
回学校时, 学生已经上完两节早课了。
时序的课在第一节,祝今夏在第二节,两人双双缺席。
好在有救火队员, 顿珠同学。他上午没课, 时序一通电话, 他硬是七点起床,先去六年级上数学,又急吼吼跑五年级教语文。
“你是不知道, 站讲台上我腿都在发软。”
见到时序, 顿珠凑上来一通抱怨。
“你第一天上课?”
时序扫他一眼, 装什么清纯男高。
“那哪一样啊, 我又不教语文数学。”
时序懒得搭理他,径直往办公室走。
小尾巴紧随其后。
“要论教学水平, 我好歹是咱学校男老师里的二号种子选手, 你这突然叫我跨界表演, 搞砸了多丢人?”
时序:“全校加我一共就三个男老师, 排第二很骄傲?”
顿珠:“……”
一夜未归, 又多了一堆要处理的事,时序一上午忙得脚不沾地,偏顿珠见缝插针问东问西, 吵得人脑瓜子疼。
“你要没事干就去把厕所通了,门卫说昨天后半夜堵了,到现在还——”
话音未落,人就不见了,快到腿都有重影。
顿珠没放弃, 只是换了个人缠。
祝今夏住的小楼晒不着太阳,白天阴冷, 这会儿在蹭时序的客厅。
顿珠推门,果不其然看见她坐在茶几前敲笔电。
“祝老师,在备课?”
祝今夏停手,赶在他看清屏幕前合上电脑,“……找我有事?”
“没事,来跟你汇报汇报今天的语文课。”
随口找了句开场白而已,没想到祝今夏真准备洗耳恭听,顿珠憋半天,“教了十分钟生字词,课文不知道怎么教,就改成放电影了……”
“……”
祝今夏本科时候也曾遇到过很水的老师,刮风下雨放电影,身体不适放电影,新学期伊始放电影,考试在即放电影。
主打的就是一个:遇事不决放电影。
顿珠和他估计师承一脉。
既然没上课,也没什么好说,顿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祝今夏始终没接茬,只埋头对着电脑。
好半天,她才意识到屋里显得过分安静了。
“还有事?”
她后知后觉抬起头来,发现顿珠坐在茶几对面,端着酥油茶欲言又止。
“顿珠?”
年轻男孩用幽怨的小表情看着她,“虽然只是放电影,好歹也起了个大清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祝今夏很上道,“是是是,你劳苦功高。”
顿珠扑哧一声笑出来,面上立马没了阴霾。
果然是小朋友,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马尾辫还在脑袋后面晃晃悠悠的。
小朋友隔着茶几探过来,用黑漆漆的眼珠盯着她说:“那作为回报,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昨晚你和我哥干嘛去了?”
“昨晚?昨晚和多吉他们一起访脱贫户,喝了点酒,你哥怕他们醉驾,就上山接我了。”
“可你们夜不归宿了。”名侦探柯南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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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今夏:“……”
祝今夏:“山路太险,安全起见,在旺叔家里住了一晚。”
“你们回家了?!”顿珠睁大了眼睛,“那你见到旺叔了?他怎么样?这两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提起旺叔,成功歪题。
祝今夏稍作犹豫,怕他担心,便略去早晨的突发状况,捡了些有趣的说。好说歹说,总算把人送进了厨房,顿珠做饭,她在客厅打字,两人相安无事。
米淘到一半,顿珠忽然想起什么,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祝老师,下次再有突发情况,别找我哥了,找我吧。”
“……啊?”
“我哥是大忙人,要管一整个学校,事儿多。”年轻男孩笑出两颗温和无害的小梨涡,“所以你下次找我吧。不管多晚多远,只要你一通电话,我立马赶去接你。”
祝今夏一怔,慢半拍点头,“……好。”
得到首肯,顿珠心满意足,后续做饭时全程都在哼歌。
祝今夏并不迟钝。这些时日,顿珠像颗小太阳,围着她前后左右地转,释放光和热。可他不明说,她也只能装傻,否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破了岂不尴尬?
好在年轻人的情绪像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祝今夏心不在焉地对着电脑敲敲打打,删删减减,忙活一中午,还是没有写完手头这封信。
一封写给卫城的信。
——
信不顺利,吃午饭时,祝今夏情绪并不高涨。
顿珠特意做了一盆豆瓣酸菜鱼,原本想讨她开心。
“怎么了这是?鱼不好吃?”
尝了两筷子。
“挺好的啊。”
为了活跃气氛,顿珠的话比往常更多。
时序放下碗,“吃鱼别说话,也不怕卡着。”
结果叫他说中了,饭吃一半,顿珠真给鱼刺卡住,又是喝水又是灌醋,一顿折腾。他黑着脸骂时序乌鸦嘴,可转头看见祝今夏关切的目光……
嘿嘿,卡的好,卡的妙啊。
饭后,时序进屋换衣服,一夜未归,回来忙得脚不沾地,这会儿才得空收拾自己。
结果门刚虚掩上,顿珠端着一盆子碗也钻进来,指指客厅,压低嗓音问:“哥,祝老师怎么了?”
哥俩从门缝里看过去,客厅里的人又开始对着电脑发呆。
时序:“什么怎么了?”
“你没发现祝老师不对劲?”顿珠挠挠头,“饭没吃两口,跟她说话也当耳旁风,一脸生人勿近。”
时序换好衣服,拨开面前的脸,“管好你自己。”
“哎,你这人怎么一点没有同事爱啊?”
时序不冷不热瞥他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操那么多闲心?”
一巴掌拍他背上,“洗碗去。”
顿珠骂骂咧咧走了。
没有同事爱的时序,在客厅里磨蹭了一会儿,不动声色观察茶几前那位。
是昨天多吉那事吓着她了,还是宿醉未消,没有食欲?
她看着蔫蔫的,整个人埋在电脑后头,半天敲下键盘,多数时间在发呆。
时序进厨房烧了壶水,出来摆她手边,没想到祝今夏心不在焉,压根没注意到他的靠近,直到银质茶壶从天而降,她吓一大跳,抬头看见时序的目光落在屏幕上——
啪——
她动作突兀,猛地扣上笔记本电脑。
片刻的安静。时序收回视线,转而看她。四目相对间,祝今夏脑子一片空白,想解释,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
“蜂蜜水。”最后,时序指指桌上的水壶,“宿醉之后喝点,可以缓解恶心。”
说完就走了。
宿舍楼老旧不隔音,他的脚步声沿着楼道逐渐远去。祝今夏往窗外看,没一会儿看见时序从楼道出来,顶着大太阳穿过操场,最后消失在办公室门口,加班去了。
他看见了?
看见了多少?
她重新打开电脑,盯着屏幕再度发起呆来。
而另一边,时序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办公室里看材料,看半天都还停在第一页。
目之所及是一回事,脑子里是另一回事。
倒不是有意窥探,都走到她面前了,视线自然而然就落在电脑屏幕上。
时间短暂,他只看清一个抬头,意识到那是一封信,已觉不妥,本能地想收回视线,没想到她合电脑的速度比他还快。
啪的一声,像打在他脸上。
卫城。
他想起来了,那天熬夜备课,她在教室里睡着时,叫的就是这个名字。
……难怪一中午心不在焉的。
时序敛神,努力把注意力拉回手里的资料上,可阅读速度还是快不起来。
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那句抬头——
卫城:
很抱歉以书信的形式来和你谈离婚一事。
……
很显然,心不在焉是会传染的。
加了一中午班,任务进度:0。
——
下午三点,祝今夏终于敲完了信,发出后颇有些精疲力尽,趴在桌上睡着了。
很不舒服的姿势竟也做起梦来。
她梦见读书时的冬天,她与卫城吵了架,被他拉出宿舍,站在教学楼的花坛前大眼瞪小眼。
卫城好言好语,从书包里掏出围巾手套替她戴上,“别生气了。”
“哪来的?”
“周末买的。”
“真难得,你这直男审美能买出这种品味。”祝今夏阴阳怪气。
“那是,好歹花钱请了顿大餐,让人帮我挑的。”
祝今夏愣住,“……李欣?”
“你怎么知道?”卫城也是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所以这就是你和我吵架的原因?”
是。
昨天是周末,卫城消失了一整天,神神秘秘的,也不说自己干嘛去了。
今天早上在食堂,他打饭时把手机放桌上,屏幕亮着,祝今夏无意中看见他和他班长李欣的对话,才知道昨天他们一起去了市中心逛街,还吃了顿西餐。
气不打一处来。
居然是为了这个。祝今夏无语地看着手套围巾。
居然是为了这个。卫城心有余悸想着微信上的一通阴阳怪气。
梦里的他们很快和好,卫城摘下一只手套,与她十指紧扣,绕操场绕到一半,遇见从开水房回来的室友。
对方揶揄他们:“这么冷的天,果然干柴烈火不怕冷啊。”
祝今夏一把缩回手来,卫城站一边傻乎乎笑。
……
不知哪来一阵喧哗,梦境戛然而止。
祝今夏迷迷糊糊睁开眼来,摸到眼角一片潮湿。
窗外传来小孩的打闹声,有人尖叫,有人呐喊助威。她探头往下看,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两个孩子扭打在一起,女生把男生骑在地上揍,剩下一群在围观。
是她班上的?
祝今夏噌的一下站起来,一边擦脸一边往外跑。
等她跑出楼道,场面已经被率先赶来的于小珊控制住了。
“呷西拉姆,女孩家怎么能动手打人?”
两个小孩打架,女孩子牛高马大,小个子男孩被摁在地上摩擦。
女生桀骜不驯地说:“是他先骂我的!”
“那你骂回去啊,君子动口不动手,你都把人打出鼻血了。”
“他嘴脏,我骂不过。”
有于小珊镇场子,祝今夏就没插手,但听来听去,哪里不对。于小珊的逻辑就一个:女孩子不能动手打人。
呷西拉姆显然也听出来了,“那我要是男孩子,就能动手打人了?”
“是。”于小珊直截了当说,“你要是男孩子,我这会儿就让大家给你们挪地方,你们爱怎么打怎么打。”
“你——你歧视女生!”
师生俩剑拔弩张,无人在意旁边的男孩子还在流鼻血,于小珊的神经也是够粗的。
祝今夏只得接手,让男孩别仰头,以免被倒流的鼻血呛住,然后领人往水槽边走,用冷水拍脖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身后的对话还在继续。
“知道错了吗?”
“不知道!”
“你都把人打出鼻血来了,还不知道错?”
“那是他罪有应得!”
呷西拉姆很硬气,罕见的不投降,不妥协。
自打来到中心校,祝今夏见的都是孩子们谨小慎微的模样,并不曾见过有谁顶撞老师。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祝今夏帮人止血,背后的争执却还在继续,面对于小珊愈加严厉的责骂,呷西拉姆气得面红耳赤。
“你就只会骂我,都不问我为什么打他?”
“原因不重要,你动手伤人就是不对。”
“他要是不骂我,我怎么可能打他?”
“他骂你什么了?”
“他,他——”小姑娘终于顶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他骂我有爹生没娘养……”
祝今夏站在水槽边上,耳听八方,乍一听这话,手上动作一滞。
小孩并不懂大人的立场。呷西拉姆没想到被骂的是自己,可所有人都站在甲措那边——于老师批评她,祝老师温柔地照顾甲措。
她明明很喜欢祝老师的。喜欢她说话的声音,喜欢她带笑的眼睛,喜欢她讲述的山外的世界。
连她都在帮甲措。
呷西拉姆气得大哭:“你们都帮他!你们都不管我!”
她脚一跺,扭头跑了。
于小珊欲追,被祝今夏一把拉住。
“你看着甲措,我去追呷西拉姆。”
第三十四日
第三十四章
祝今夏在食堂后的大树下找到了呷西拉姆。
午后日头正盛, 女孩蹲在一小块逼仄的阴影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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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她的名字,女孩回头凶她:“你走!不要你假好心!”
可惜顶着张小花脸, 满面泪光, 像极了哈气的动物幼崽, 没有半点威压。
祝今夏停在几步开外处,温言道:“好,我不过去, 我就在这跟你说说话。”
没提刚才打架的事, 她转而说起无关紧要的事来——问女孩多高, 是不是父母个子都高, 遗传使然。
小孩心思很简单,起初还气咻咻的不肯说话, 转移下注意力, 渐渐就离题万里。
祝今夏不着痕迹套着话, 很快得知, 女孩的母亲生她时难产离世, 她是由父亲抚养长大的。
从前未知全貌,她对呷西拉姆的印象就两个,一是个头高, 二是要强。班里谁也不敢欺负她。
而今回看,许是因为父亲抚养长大,成长历程缺乏女性参与,所以活得像个男孩子。
看女孩气消的差不多了,祝今夏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上。
“于老师不是帮甲措, 批评你是因为你动手打人了。”想想还是帮于小珊打了个圆场。
“可是他先骂我啊。”
“他骂你是他不对,但你把他揍出鼻血, 没错也有错了。”
——打人和骂人,哪个看起来更严重?
“那我能怎么办,我又骂不过他!”
祝今夏走近了,蹲下来:“那我问你,小狗咬你一口,你也咬回去吗?”
“咬!”斩钉截铁的回答。
她双拳紧握的模样把祝今夏逗笑了,仿佛看到儿时的自己,睚眦必报,锱铢必较。她并不想打压女孩的烈性,事实上,家庭不健全的小孩要强一点也没什么坏处。
“小狗浑身都是毛,你咬它一口,岂不是满嘴毛?”
呷西拉姆微微一愣,随即改口,“我可以踹它!”
祝今夏:“……”
祝今夏:“小狗那么可爱,你忍心踹它?”
她成功歪题,把女孩问懵了。
话题很快变成小狗可爱,小狗是人类的好朋友,我们不应该欺负小狗。
祝今夏把人哄好,又替她重新扎了一遍头发。
没想到呷西拉姆忽然拉住她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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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老师,于老师说女孩子不可以动手打人。”
她点头:“对。”
“所以今天我有错,是错在动手打人,还是错在我是个女生?”
“当然错在动手打人。”
“那如果我是男生——”
“也不能动手打人。”祝今夏纠正了于小珊刚才说过的话,“不管是男是女,都不该动手打人。这跟性别没有关系。”
呷西拉姆说,可是村里的男人动不动就打架,谁撞谁一下,谁摘了谁家果子,谁家鸡被偷了,都靠打架解决。
这就是山里的历史遗留问题了。
祝今夏:“所以你爸爸才送你来上学,上学的目的是为了将来能用更好的方式解决问题,而不是靠蛮力。”
“那如果遇到不讲道理的人呢,如果对方先动手呢?我不动手,那不是被迫挨打?”
祝今夏替她扎好辫子,停顿了下,悄悄回答说:“在不吃亏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先揍回去,正当防卫嘛。”
下一句:“但要记得见好就收,迅速离开案发现场!”
她冲呷西拉姆眨眨眼,逗得女孩咯咯笑。
最后是一句非常实用的提醒:“要是体型差别悬殊,咱们就别动手了,能跑尽量不逼逼。”
呷西拉姆乐开了花。
“祝老师,你真好,不像于老师,总对男生女生区别待遇。”
哎?
她可不想挑起学生对于小珊的不满。
祝今夏想了想,“于老师不是区别待遇,只是不希望女生吃亏,毕竟大部分女生不像你,个子高,力气大,如果对上体型悬殊的男孩子,很容易被欺负的。”
“不,她就是区别待遇!”呷西拉姆控诉,“她从来不教男生洗衣服,也不管他们不洗澡不洗脚,可是女孩子如果不好好洗漱,衣服发臭,她就会罚我们做下蹲,跑操场。”
“……”
“凭什么只罚女生,不罚男生呢?她就是区别待遇!”
祝今夏词穷,恰逢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就看见于小珊。
四目相对,她满脸尴尬,于小珊倒是一脸平静。
头发扎好了,她拍拍呷西拉姆的肩,让她回操场玩。女孩显然对于小珊还心有余悸,一阵小跑离开现场。
还不等她跑远,于小珊就说:“你不该鼓励她的。”
祝今夏一愣。“我鼓励她什么了?”
“鼓励她正当防卫,见机行事——”
“我说错了吗?”
“话没错,但对她和这里的小孩来说不适用!”
祝今夏匪夷所思,她没指责于小珊处事不公,对方竟然反过来指责她。
大概是看出她有话要说,又顾及其他,于小珊开门见山:“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用不着跟我委婉。我们山里人不讲城里人那套。”
“哪套?”
“虚伪。”
祝今夏点头,也带了气:“是,你们只讲重男轻女那一套。”
针尖对麦芒,谁也没说话,最后不欢而散。
偏地方小,抬头不见低头见,光这天下午,她俩就在操场办公室撞见无数次,一个别开头去,一个目不斜视,谁也不搭理谁。
办公室里再有老师用藏语聊天,也没人给祝今夏翻译了,以前都是旁边的于小珊充当翻译,不让她做局外人。
如今满屋哈哈大笑,就她一个不知所以然,格格不入。
祝今夏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思来想去,晚饭前敲响了时序隔壁的门。
哐哐哐。
铁门开了,于小珊从门缝里盯着她,语气不善:“有事?”
“没事不能来啊?”
“那就是没事找事。”
两人对峙片刻。
一旁虚掩的铁门忽然开了,顿珠拿着锅铲站在屋子里,“你俩干嘛呢?”
“关你屁事。”
“不关你事。”
——异口同声。
吓得顿珠又把门关上了。
他这一打岔,她俩也绷不住了。祝今夏深呼吸,“进去说还是在这说?”
“这不是怕屋里乱,你们城里人嫌弃?”嘴上这么说,于小珊还是把门拉开了。
“放心,我又不娶你,脏乱差也不关我的事。”
“……”给于小珊气得,抱臂站门口,“那你别进来了,就这说。”
祝今夏拨开她的手,自顾自进门。打眼一看,“……还真乱。”
于小珊脸都黑了,她才从包里掏出条士力架递过去。
“干嘛?”于小珊没接。
“哄你。”
活了二十来年,没见过这么哄人的。于小珊揶揄:“你哄人的方式还挺别出心裁。”
“这不是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都破功了。
于小珊接了士力架,也让人进门了,还倒杯水来,“坐。”
祝今夏看眼衣服堆积如山的小沙发,“往哪儿坐?”
“让你坐你就坐,话可真多。”于小珊白她一眼,“都干净衣服,没来得及折,我没嫌你屁股脏,你倒嫌我衣服多。”
都不是藏着掖着的人,没两句就言归正传。
于小珊说,在这山里,女孩子本来活得就艰难,不够中立是为了她们好。
“山里和外面不同,你昨天也去村里走访了,难道没发现吗?在家的多半是女性,很多女孩子读完小学就辍学了——反正要嫁人,又何必读那么多书?山里的爷们儿在家是皇帝,不做家务,有女人伺候。在这边就是动手打老婆,那也是家常便饭。我要是不对这些女生苛刻点,将来吃亏的还是她们。”
“可他们来念书了,念书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改变这些?”
“祝老师,咱们这只是一所小学。”
“小学怎么了?”
“山里大环境如此,光是改变几个小孩有什么用?”
“改变总是从个体开始的。总要有人先改变了,才能去改变大环境。”
“说的轻巧。你还不知道吧,藏族流行兄弟俩娶一个老婆,两个男的对一个女的,真动起手来,就算你有两个呷西拉姆那么高,能打得过?你准备靠嘴输出,跟他们讲大道理?”
“……”
“我也想告诉他们男女平等,可大环境就是不平等。”于小珊说,“我就怕呷西拉姆嘴上嚷着平等,将来回到村子里和男人叫板,被群起而攻之。”
祝今夏还欲分辩,于小珊的下一句已接踵而至。
“祝老师,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呢?”
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最后是于小珊结束了这场对话。她说:“今天你给她的武器,明天说不定会变成刺向她的凶器。”
从于小珊的宿舍出来后,祝今夏没有去时序那吃饭。她在操场边上站了很久,站到一线天从湛蓝变成昏黄,最后坠入黑暗。
手机里的消息姗姗来迟,是卫城。他刚看到微信对话框里多了个文档。
卫城:舍得回消息了?
不等祝今夏说话,下一条又来了。
卫城:怎么,祝教授电话不接,是嫌跟我说话烫嘴,改文字输出了?
卫城:人都躲山里去了,怎么不装死到底?
卫城:这是还魂了?
几通电话打下来,聊的并不愉快,往往说不了几句就变成互相指责,祝今夏才萌生了写信沟通的念头,却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
手指在屏幕上起起落落,最后是一句:你看看吧,看了再说。
卫城打开文档,只看了一句就冷笑着退出来。
“你不觉得可笑吗?在一起七年,没收过你一封信,如今收的第一封,居然是诀别信。”
祝今夏无言以对。
相比起她这个理科女,卫城的确是更浪漫的文科男,刚在一起时,他给她写过三行诗,后来的七年里更是牢记每一个节日,玫瑰花和情书永不缺席。
她也想过回信,可是我爱你落在纸上,总觉得苍白无力。
自幼接受的教育是,“今夏,你一定要出人头地。”现实主义告诉她,爱一个人的最好方式不是鲜花与甜言蜜语,而是脚踏实地的努力。
于是她努力念书,上进工作。于是房子买了,车子买了。她将自己努力所得的一切都分享给卫城,到头来却渐行渐远。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却好像一件事也做不对。
顿珠从三楼冒头:“祝老师,开饭了!”
祝今夏抬起沉重的头,“就来。”
晚饭的气氛比午饭时还要低迷。顿珠不断给时序使眼色,可惜石沉大海,最后只换来时序一句:“你眼睛抽筋?”
顿珠暗骂,你才抽筋,你全家都抽筋!腹诽到一半,发觉把自己也绕进去了,只得气咻咻埋头苦吃。
正值周二,吃过晚饭,学生们按例在操场上跳锅庄。顿珠又有新主意了。
“来吧祝老师,我教你跳,跳一跳心情就好了。”
祝今夏不是个会拒绝的人,她知道自己今天心情欠佳,一桌吃饭,这两兄弟吃得都比平时少……
在顿珠的盛情邀请下,她行尸走肉般加入了跳锅庄的行列。可惜开局不利,跳了没两分钟就扭了脚。
顿珠扑棱蛾子似的飞奔而至,问她摔哪了。
“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让我看看!”
他又是要掀裤腿,又是要背她回宿舍。一整天的情绪堆积,此刻汹涌而至,祝今一把拍开他。
“能不能让我自己待着?”
从来一副笑模样的人罕见发作,顿珠僵在一旁没了动作。
——
一瘸一拐回到宿舍,祝今夏坐在床上发呆。
今天发生太多事,她一时消化不过来,一会儿想着呷西拉姆,一会儿想到卫城,一会儿想起旺叔,一会儿想起被她一巴掌拍开的顿珠。
手心这会儿还火辣辣的,可想而知她出手多重。
祝今夏拉过枕头,把脸盖住,不知过去多久,迷迷糊糊听见敲门声,才惊觉自己睡着了。
“谁?”
敲门声停滞片刻,“是我。”
门外站着顿珠,从语气到神情都讪讪的,手里拿着云南喷雾。
“睡前想起来医务室有这个。”他低头去看她的脚,“严重吗?”
“……不严重。”祝今夏接过药,心下五味杂陈。
她问顿珠:“你呢,手怎么样?”
“手?手怎么了?”顿珠奇怪地看看自己的手,后知后觉,“哦,你说刚才那下?”他憨厚地摸摸脑袋,“放心,没打疼。我皮糙肉厚的要是都感觉疼了,那你高低得骨折。”
两人相视一笑,祝今夏道歉,顿珠大人不记小人过,一场小小的风波消弭于无形。
“对了,还有这个。”最后,顿珠把手里的塑料袋一并奉上,“我哥跟老李去城里办事,顺便给你买的。”
——
祝今夏捧着奶茶,坐在床边发呆。
奶茶是超大杯,小小一张标签纸上挤着密密麻麻的字:
全糖、加椰果、加珍珠、加芋圆、加啵啵、加红豆、加奶冻……
一小张标签纸几乎装不下配料表。
一杯奶茶,大半杯料。
祝今夏给时序拍了张照片过去:这是奶茶还是粥???
时序很快回复:我又不喝这些,是店员推荐的。
祝今夏:怎么推荐的?
时序:她问我加什么,我问她什么好喝,她说全家福,谁喝谁喜欢。
祝今夏:给你忽悠瘸了。
时序:不好喝?
祝今夏:难喝。
她盘腿坐在床尾,咬着吸管,在满嘴过分甜腻的液体里艰难辨别着哪颗是芋圆哪颗是红豆,手里噼里啪啦打字:
下次别放芋圆和椰果,只加红豆。
又补充一句:三分糖就行。
时序看见回复,意味不明笑了声。
……一边说难喝,一边已经在盘算下次加什么了。
很快,祝今夏又问:你上哪买的奶茶?芋圆都泡发了。
他在电脑前停顿片刻,挠挠下巴,才拿起手机:老李去城里办事,我顺道去取点东西,回来时路过奶茶店,顺手买的。
祝今夏心道,难怪吃过晚饭就没见到他人了。
她坐在宿舍里,翻开语文书备课,有一搭没一搭嘬口奶茶,不知不觉居然喝光了。
去操场边洗漱时,学校已万籁俱寂。冷不防一阵脚步声。
她回头,看见修车铺的老李从教师宿舍里走出来,步伐轻快,满面红光。
“祝老师,洗漱啊?”老李跟她打招呼。
她吐掉嘴里的泡沫,“又喝酒了?”
“校长的梅子酒泡好了,我替他尝尝味儿。”老李咂咂嘴,“他走之前满满一缸呢,回来一半都进我肚子里了,哈哈。”
祝今夏一愣,“你们俩不是一块儿进城了吗?”
老李也是一愣,“没啊,我今晚哪也没去,一直在楼上喝酒呢。”
“那时序呢?”
“他?他借我车进城了啊,说是去买啥东西,骑摩托怕洒了。”
老李喝的不少,记不得事了,回修车铺的路上还边走边琢磨,“洒啥来着?嘿,我这记性……”
第三十五日
第三十五章
吐掉泡沫, 祝今夏扭头往教师宿舍跑,一鼓作气奔上三楼,咚咚咚把门拍得震天响。
大半夜这敲法, 屋里很快传来时序火大的声音。
“谁啊?”
“我。”她的声音绷得紧紧的, 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 “祝今夏。”
乍一听是她,门内寂静一瞬。
“已经躺下了,有事明天说。”
这在祝今夏看来无疑是心虚的表现。
哐哐哐。
又是一顿敲, 铁门都要给她卸下来了。
“开门, 时序。”
怪他, 想着她是义务支教, 又是城里来的公主,对她过分好脾气了, 全校也就她敢这么蹬鼻子上脸。
时序顶着张黑脸, 三两下套上老头衫, 穿着大裤衩来开门。
“知道现在几点吗——”
祝今夏站在门外, 劈头盖脸打断他:“不是说老李进城办事, 捎你一程吗?”
他凶,她更凶。
祝今夏一口气爬上三楼,这会儿呼吸急促, 双颊还带点潮红。
“……”时序看她片刻,“怎么了?”
祝今夏直勾勾盯着他,一字一句:“老李跟你去了吗?”
“……”
时序没有回答。
也用不着他回答,她原本就是带着答案来的。祝今夏拨开他,大步流星往厨房走。柜子上摆了只泡酒缸, 晚饭时还是满的,如今已经空了一半。
她回过头来, “酒呢?”
时序站在门口,还是没说话。
直到她从厨房走出来,再度停在他面前,抬高嗓门又问一遍:“问你话呢,酒呢?”
他才回答说:“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老李喝了。”
一个前脚走,一个后脚来,想也知道是撞上了。
祝今夏捏紧手心,又问:“上哪买的奶茶?”
“县城。”
“你大晚上去县城去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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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什么?严刑逼供?
时序揉眉心,“不是说了吗,去取点东——”
“时序。”祝今夏看着他,“说实话。”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他放下手。
“去买奶茶。”
“……”
她就知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就知道!
祝今夏像只鼓胀的气球,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算算时间,晚饭是六点吃的,奶茶是十一点送来的,来回就五个小时……
“你超速了???”
“大晚上没车,开得快了点。”
“你不要命了!”
祝今夏快跳起来了。一边是山,一边是金沙江,翻车就是个死,他还敢超速。
时序说:“这条路开多少年了,闭着眼睛也能开完。”
“你还敢闭着眼睛开???”
“……”
时序:“祝今夏,你稍微冷静点。”
她这会儿像是一点就燃的炮仗,根本不讲道理和逻辑。祝今夏自己也意识到了,一时没说话,脑子里乱糟糟的。
头顶灯泡老旧,不知蒙了多少灰,压根照不亮。
在这当头,祝今夏还有空想,或者不是灰尘大,是瓦数低,他这么抠门,灯泡用最底瓦数的也不奇怪。
可就是这么抠门的人,来回开了五个多小时车,就为买杯奶茶给她。
还他妈难喝的要命!
祝今夏几乎记不起那杯奶茶是什么味道,只记得芋圆泡发了很黏牙齿,红豆不新鲜根本嚼不动。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忽然意识到,她到底为什么发火?她根本没有生气的理由。
一股莫名的底气支撑着她把门拍的震天响,上门兴师问罪、刨根究底,然后呢?
然后就发现,底气消弭于无形,只剩下个空架子。
抬眼再看时序。一身老头衫皱巴巴的,洗得发白,肩背上似乎还有个破洞。
下巴上的胡茬长出来了。早上从山上下来,学校里一摊事等着他,也没来得及刮,这会儿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青,叫人想起下山时在云雾里若隐若现的远山。
祝今夏沉默太久,最后是他先开口。
“有那么难喝吗?至于发这么大火?”听上去有点无奈。
“难喝。”祝今夏盯着他肩膀上的洞,“难喝的要死。”
时序顿了顿,语气里带点无奈:“那下次不买了。”
“这次也不该买。”她掐着手心,越看那破洞越心烦,“油不要钱?你很闲?不是死抠吗,做这亏本生意干嘛?”
拿来买件衣服不好吗,也不看看身上穿的都破成什么样子了。
祝今夏的语气很不好,时序却越发平静,他看她半晌。
“上网查了下,心情不好怎么办。”
她一顿,目光从破洞移到他脸上。
“……下面评论最多的是,喝杯奶茶,吃点甜食就好了。”
艹!
祝今夏破天荒骂了句脏话:“傻逼吗?网友的话你也信?”
“试试呗,反正也不亏。”
“不亏?油费不他妈亏了吗!”
时序无所谓地笑笑:“亏了就亏了,又没花你的。”
“……”祝今夏一噎,随即又问,“那要奶茶也不管用呢?”
时序朝茶几上努努下巴,祝今夏扭头,发现茶几上有只塑料袋,鼓鼓囊囊,袋子上印有超市名字,和上回他送去酒店的那只如出一辙。
她走上前扒拉几下,士力架,德芙,果冻……全是甜食。
她知道他不吃这些,也知道他有多抠门,以时序的消费水平,它们实属奢侈品。
心下越发焦灼。祝今夏霍得回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买这些?”
“你不是心情不好吗?”他似乎理所当然。
心情不好就要买奶茶买零食吗?
随便谁心情不好,你都开五个多小时车跑一趟?
抠成这样,背心都快磨穿了还舍不得换,怎么这会儿就不心疼油费了?
无数问题堵在喉咙里,争先恐后,跃跃欲试,最后出口却是一句:“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祝今夏胸口起伏,定定地望着他,“时序,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屋内陷入沉默。
时序看着她直勾勾的眼神,有点没辙。
他对她好吗?
也许吧。
兴许人天生就对一些东西无法免疫。时序自认不是什么菩萨心肠,接手学校也不过是为了旺叔,至于这满校小孩,他虽上心,但更多是出于理性的责任感,不牵涉感性。
可对于祝今夏,他就是会动奇怪的恻隐之心。
更奇怪的是,她明明从来都没示弱。
江上落水,他把她捞起来,她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强硬地要他再跳下去捡箱子。
明明浑身湿透,被风吹得直哆嗦,他好心把衣服给她,她却拒不接受。
学校条件糟糕,她立马打起退堂鼓,任他如何挽留都不为所动。
初初接触,还以为是只肤浅高傲的花瓶。
直到她啃下那口青稞饼;直到她看穿他的略施小计,却依然选择留下;直到她熬夜备课,全情投入支教工作。
山里海拔高,条件苦,城里来的老师都不适应。祝今夏也不例外,可她没喊过一声苦。
时序见过她大半夜被老鼠蝙蝠吓得花容失色,也见过她苦大仇深跟旱厕作斗争,见过她每天打水抹澡洗头,也见过她因气候干燥,嘴唇干裂出血。
可每当他问起来,她总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神明亮坚定。
后来呢。
后来是在牛咱镇,她被醉汉追了一路,鸡飞狗跳,吓得半死,还是一言不发垂着脑袋,一点声都没出。
直到他抬起她的下巴,才看见她满面泪光。可即便如此,那双眼睛还是倔的要死。
该怎么形容这种反差,时序不知道。人的身上又为何会有这样矛盾的反差,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当祝今夏咬紧牙关不肯流露出丝毫脆弱时,心慌的是他。
他对这种欲盖弥彰的坚强,有种奇怪的保护欲。
时序受不了别人哭,却又受不了祝今夏不哭。
这一整天她都不在状态,他也跟着不在。所以一念之差找老李借车,一来一回跑了五个多小时,就为一杯被她点评“难喝的要死”的破奶茶。
他在半路上也觉得不可思议,问自己是哪根筋不对,没算过油费吗,没想过浪费时间吗。
可副驾上静静地躺着杯奶茶。
喝了心情会好,网友们都这么说。
……
时序没有别的想法,只是下意识的希望她高兴点。
插科打诨吧,牙尖嘴利吧,阴阳怪气吧,都挺好。
别再让他心神不宁。
可惜大半夜的,祝今夏跑来他的宿舍,还拿那种眼神望着他。虽是兴师问罪,眼里还是有一碰就碎的东西在。
时序搞不懂,奶茶都喝了,怎么还是不高兴啊?互联网果然是法外之地,哪哪都有电信诈骗,什么破提议。
“问你话,时序。”
时序从杂乱无章的思绪里抽身而出。
她问他什么来着?
……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良久。“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来义务支教,我照顾好你的日常起居,难道不应该?”
“好也有个度,你是不是超过太多了?”
“我不觉得。”
“吃饭是日常,打水是日常,来回折腾五个小时买奶茶算哪门子日常?”
时序一脸平静,心道逻辑还挺缜密。
“说话。”祝今夏提高了嗓门。
他没来得及说话,隔壁的宿舍门忽然打开一条缝,被声音吵醒的于小珊出现在门后。
“你俩干嘛呢,大晚上吵架?”眼神机关枪似的,在两人脸上来回扫射。她用嘴型问祝今夏,“用不用帮忙?”
祝今夏冲她摇头。
时序说:“谈点事。”又把门虚掩上了,回头冲祝今夏说,“门不隔音,你小点声。”
“怎么,做贼心虚啊?”冷笑。
“……”
“心虚就把门关严啊。”
时序不动,半晌,“开着。”
“这会儿知道避嫌了。”祝今夏冷笑,“千里迢迢买奶茶的时候,怎么没想过避嫌?”
所以现在算什么?
三堂会审?
时序心下烦躁,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买那杯奶茶。
她还在催促:“你说啊。”
时序揉揉太阳穴,只觉脑仁疼,“买奶茶是一片好意,我没想到你会生气。”
就因为是好意,太好了,好到她难以承受。
祝今夏想起卫城的指责,说她是白眼狼,对她再好都白瞎,说她是喂不熟的狗。
也没时间没心情去计较他又是狼又是狗的,到底能不能给她稳定在一个物种上。
她出神片刻,目光从那袋零食又移到屋内陈设上。
晚上洗完的碗还在塑料盆里,磕出缺口也没舍得换,但他从没把有缺口的给她用过。
篮子里有水果,第一周是苹果、梨和香蕉,后来发现她不爱吃梨,第二周就只剩下苹果和香蕉。
一整天的情绪汹涌来袭,祝今夏别开脸生硬地说:“不要对我这么好,我还不起。”
时序失笑,“我也没想过让你还。”
“都是这么说的。”祝今夏咬牙,“一开始都说只想对我好,用不着还,可是到后来永远都会指责我。”
“指责你什么?”
“忘恩负义。白眼狼。喂不熟的狗。”她极力克制,强忍下声音里的哽咽。
“谁说的?”
“……”呼吸声越发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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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看她片刻,忽然皱眉,“你不是伶牙俐齿吗,不会反驳说他在放屁?”
祝今夏一怔。
“白眼狼怎么了,忘恩负义又怎么了?”时序说,“不是他说的用不着你还吗?你怼回去啊。”
祝今夏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又被时序打断。
他问,“祝今夏,我早就想问你了,你这张嘴除了教书育人,插科打诨,是学不会说拒绝的话,为自己辩驳吗?”
“什么?”
时序说:“来山里,你要和每个人处好关系,高兴的时候笑,不高兴的时候也笑。有谁拿枪指着你,逼你一定要笑脸相迎吗?”
他近乎奇怪地看着她。
“不爱吃苦瓜就别吃,不爱喝羊奶就不喝,为什么顿珠让你吃你就吃,宁愿吃完干呕,也不愿意拒绝?”
“多吉都那么不要脸了,你还要维持表面平和。叫他滚,叫他离远点,撕破脸有那么难吗?他给大家甩脸色又怎么了,关你多大点事?你就非要顾全大局,把自己喝得个烂醉?”
“还有今天。和于小珊意见相悖,你没长嘴?明明不赞同她那么说呷西拉姆,你不会反驳吗?”
“……”
祝今夏心跳一滞。他还是知道了。
“一整天心不在焉,情绪低落,还逼着自己笑,笑得比哭还难看。顿珠让你跳锅庄你就跳,都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了,你跳的那是锅庄还是大神?”
“……”
明明是她上门讨伐,最后言辞凿凿却是他。
“祝今夏,我不知道你哪来的讨好型人格。如果不想笑,可以不笑。如果不想说,可以保持沉默。凡事不想做,直接拒绝就好了。你就非得迎合所有人?”
“你说够了没有?”祝今夏霍得抬头,“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时序只来得及看清那双泛红的眼,她已摔门而去。
第三十六日
第三十六章
一气冲回小楼了, 才发现洗漱用品还在水池边上,祝今夏狠狠擦了把脸,认真考虑了两秒钟, 反正都是时序买的, 干脆不要了!
可想归想, 到底做不到明天起不洗头不洗脸,只得掉头回去。
谁知在操场上又撞上时序。
时序从宿舍楼追出来,没看见人, 倒是看见水槽边的桶。走近了才发现不止桶, 洗漱用品也都在水槽里。
这些东西还是祝今夏来之前他给准备的。
他在原地停顿一瞬, 默不作声收拾东西, 又往桶里打满水,最后一手端盆, 一手拎桶, 正准备送回小楼, 转头就看见不远处那个去而复返的人。
操场还亮着灯, 祝今夏站在宿舍楼旁, 恰好处于明暗分界线上,面容被阴影遮住,细长的影子逶迤一地。
走近了, 才看清表情。
她冷淡地伸手,“我自己来。”
“不是扭到脚了?”
回来就听说锅庄的事,云南白药还是时序让顿珠送去的,这会儿扫了眼她的脚,也看不出异样。
“扭到也不关你的事。”她伸手抢桶。
平日里打水她只打半桶, 全装满她拎不动,偏偏今天时序打了一整桶, 他拎起来游刃有余,她却压根拎不动。
一顿操作,抢是抢过来了,塑料桶咚的一声磕在地上,溅出的水把鞋都打湿了。
“你拎不动。”
“拎不动也不关你的事。”
倔劲上来,祝今夏不肯示弱,咬牙拎起来桶不说,还腾出一只手去抢他怀里的盆。
时序也动怒了,“你有完没完?”
“不是你说的吗?”她出言相讥,“凡事不想做,直接拒绝就好了——这不是你刚刚教的?”
“……”
“所以我现在拒绝你的好意,麻烦你撒手。”
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对峙几秒,时序松手。
祝今夏抢过就走,可惜一手拎桶,一手端盆,脚下还一瘸一拐,简直步履维艰,走不出半分潇洒。
时序冷眼看她,心道狗咬吕洞宾,重死也活该,管她干什么。
可腿却不听使唤,又一次自作主张冲了上去。他一把夺过桶。
祝今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干什么?”
他不说话,与她擦身而过,径直往小楼走。
“把桶还我!”
时序头也不回,“还你?桶是我买的,使用权在我,我想拎就拎。”
比不讲道理,她这讨好型人格还能是他的对手?
祝今夏气得破口大骂,“时序你个王八蛋!”
他也冷笑,“保持住,就是这个劲头,从明天开始做个真实的人,想骂就骂,be real。”
“……………………”
祝今夏大怒,他还不忘回头问:“怎么样,我的发音还标准吗,英语老师?”
赤裸裸的挑衅,简直欺人太甚!
时序健步如飞把东西拎进了她的房间,转身朝外走,与气势汹汹追上来的祝今夏在门口撞个正着。她来不及刹车,一头撞在他肩膀上。
好在时序一把拉住她。
再一看,祝今夏满眼泪光,也不知道是痛的还是气的。
他手上一紧,声音骤减:“有没有事?”
祝今夏一把抽回手,捂住额头:“滚出去!”
“祝今夏——”
“滚,滚滚滚!”她进屋,把他刚拎进去的水又拎了出来,费劲地砸到他面前,“拿着你的桶,打哪来回哪去!”
水又一次溅出不少,水泥地都湿了一片。
“祝今夏——”
“让你滚啊,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她再直起腰来,已然满面泪光。
她知道自己像个不知好歹的泼妇,情绪失控,迁怒无辜。
脚边的垃圾桶里还摆着喝空的奶茶杯子。
合上的笔记本电脑里,静静躺着那封竭尽全力试图沟通却被人冷嘲热讽的信。
桌上是堆积如山的作文本,她一本一本写下详尽的评语,字数几乎和作文一样长,可耳边却回响起于小珊对她不合时宜的指责。
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
原以为来了山里就能找到避风港,结果却处处漏风。
眼泪肆意妄为,沿着面颊大颗大颗往下坠。
她抬手挡脸,可它们又从指缝里涌出。
最后只剩下气音:“你什么都不知道。”
“时序,你什么都不知道!”
时序的确不知道。
他不知道人的泪腺竟像个水龙头,能流出这么多眼泪。
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们砸在地上,明明没有一点声音,却又震耳欲聋。
他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他伸出手来,一把拉住她纤细瘦弱的胳膊,想做什么,却又触电一般,蓦地停下。
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只是慢慢地低下头来,看着她指缝里涌出的眼泪,模糊地想着,到底该如何对待她,所谓的度又到底在哪里。
他还抓着她,掌心的胳膊纤细瘦弱,叫人担心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于是不敢用力,也不敢轻慢。
太近了怕唐突,却也不愿意就此放开。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直到祝今夏如梦初醒,霍得抽回手来,后退一步。
他什么时候……?
狼狈中油然生出一阵慌乱,她抬起衣袖对着脸上一顿猛擦,退回屋内。
“时间不早了,该睡觉了!”
说着便要关门。
还没合上,被人用手抵住。
时序定定地看着她,既不说话,也不松手。
祝今夏急道:“你干什么?”
“不是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时序奇异地平静下来,从容道,“那就不要睡,说下去。”
“……说什么?”
“说到我知道为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时序的目光从她潮湿的眼眶逐渐下移,到她红彤彤的像戴了小丑圆球,可怜又滑稽的鼻头,再到她原本红艳此刻却咬得发白的嘴唇。
他抵住门,问:“你在心虚什么,祝今夏?”
祝今夏像被针扎了一样,“我心虚?”
时序看着她,“你没有吗?”
他的表情太坦然,目光太从容,像是雪霁后的天。
反驳的话已到嘴边,却迟迟没能说出口,祝今夏站在门内,张了张嘴,脑中空空。
对视良久,最后是她先移开视线,先前的气也好,怒也罢,都像被针扎破的气球,泄得一干二净。
她盯着地上的一小块斑驳,深吸一口气。
“你看见了吧?中午吃过饭,你站茶几后面的时候……”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电脑上的那封信。
遂应了一声:“嗯。”
“我之前也说过的,时序,我结过婚了。”她盯着那团斑驳,心不在焉辨认它的形状,“在方姨那里,她硬要撮合我们的时候——”
“嗯。”他还是简单地应道,表示记得。
“那天晚上从镇上回来,我问你为什么不问我来支教的原因,你说反正都要走,我来,孩子们受益,就够了……那时候我庆幸你没有追问。”
“现在呢?”
“现在我希望你问。”
她像是下定决心,从地上收回视线,管它是什么形状,她眼里只有时序。
时序点头,从善如流,“你为什么来支教?”
“为了逃避。”祝今夏说,“我想离婚,但我丈夫不同意,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所以我跑了。”
时序静默。
难怪,难怪前脚问支教,后脚就收拾行囊踏上旅途。难怪连条件都没问清楚,就稀里糊涂入瓮来。
“婚礼本该在八月,还剩下不到半年,证领了,婚庆公司订好了,婚纱选好了,照片拍完了,可临到头来我反悔了。”她像在阐述别人的事,机械地说,“事情就是这样,我来山里是为了逃避烂摊子,没有什么远大抱负,也没什么奉献精神。我在山外的生活也是一团乱麻,经不起再添风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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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些,她有些疲倦。
她想,最好他什么也别说,但下意识屏住的呼吸却泄露了心底的期盼。或许说点什么,说什么都好。
良久,时序点头,“我知道了。”
又是片刻的岑寂,耳边只剩风声水声。
最后还是他收的尾。
“时候不早了,明天你第一节课,睡吧。”
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他把脚边被她抛弃两次,泼了三分之一水的桶,默不作声又拎进屋。这回祝今夏没再抗拒,侧身让道,低声说了句谢谢。
时序把水拎进来,弯腰放在桌子下面,检查了一遍墙角的矿泉水是否还够,又顺手把装满的垃圾袋收走,都走到门外了,最终还是回头了。
“祝今夏。”
她抬头看他,心像悬在半空。那种不安的眼神看得时序胸腔发胀,她仍在故作坚强,可他比谁都清楚她不过是在逞强。
他看着那双眼睛,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第三十七日
第三十七章
第二天, 祝今夏没有上楼吃早饭。
进山前懒懒散散,主打一个随缘吃早饭:起得早吃,起晚了就不吃。进山后, 时序风雨无阻下厨, 倒是给她养成了一日三餐都按时吃的好习惯。
可惜叫昨晚一杯奶茶打破了。
她翻来覆去大半宿, 睡得极晚,早上起来一照镜子,脸色奇差无比。
都走到时序的宿舍楼下了, 犹豫再三, 最终扭头钻进了教学楼。
她并不知道, 三楼的窗边, 有人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
住的高,看得远, 时序的厨房正对祝今夏住的小楼。看见她出门, 他将包子出锅, 端到了客厅。
站了一会儿, 迟迟没等到她。不隔音的门外, 楼道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走到客厅的窗边,低头看见那人在楼道口发呆,后脑勺上是大写的挣扎, 最后下定决心似的,扭头往教学楼走。
时序没出声,就这么看着她消失在教学楼里。
很快顿珠来了,人未到,声先至。
“饿死了, 今天吃什么?”
定睛一看桌上,乐了, “包子?你大清早的做包子,这得起多早啊!”
睡不着,可不就起早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时序没说话,端起小米粥喝了两口。
顿珠又问:“祝老师呢,还没来?”
时序没说话,侧头扫了眼对面教学楼。顿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讶异道:“这么早就去教室了?早饭也不吃?”
“谁知道呢。”片刻,时序淡道,“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敬业奉献吧。”
辛苦做了一早上的包子,大半进了顿珠的肚子。
时序想想,给祝今夏发了条消息:“不吃早饭?”
侧头看窗外,肉眼可见那边教室里的人坐在讲桌后头,慢吞吞拿起手机,又慢吞吞回复:“不饿,守早读呢。”
时序:“没听见声音。都跟你一样没吃饭吗?”
几秒钟后,窗外立马传来欲盖弥彰的读书声。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孩子们吼得脸红脖子粗,钟声到没到客船不知道,但读书声怎么也到教师宿舍楼了。
顿珠正埋头啃包子,冷不丁听见军训似的号子,抬头惊道:“哪个班啊,吃饱了撑的?”
他伸长脖子往外看。
时序慢条斯理接口:“演技培训班吧。”
收回目光,才发现桌上的东西没剩多少了。
“你一个人要吃几人份?猪精附身吗?”拍开顿珠染指包子的手,时序把剩下三只装盘,又拿保温杯装了半瓶小米粥,“吃完送去对面,让那位垫垫。”
“哪位?”
还有哪位?
演技班班长呗。
早读临近结束时,顿珠忽然冒头,站在教室后门冲祝今夏招手,笑得像个奴颜媚色的太监,卑躬屈膝献上早饭。
祝今夏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站走廊上就开饭了。
“芽菜包?”她咬一口,鼓着腮帮,“你做的?”
“我哥做的。也不知道起多早,怪勤快的。”顿珠笑,“你看他这样子,像不像起早贪黑给丈夫洗手作羹汤的小媳妇?”
“咳——”
祝今夏呛到了。
顿公公赶紧拧开保温杯盖,“吃急了?喝点粥!”
喝粥间隙,祝今夏心不在焉想起某个清晨,在她啃着干巴巴的青稞饼时,无意中说起读小学时每天都会在学校门口买芽菜包。
“卖包子的婆婆姓王,大家都嘻嘻哈哈说王婆怎么不卖瓜,改行卖包了呢。”
“那时候的包子才两块钱一笼,香喷喷,松松软软,咬开还会爆汁,我最爱芽菜馅了。”
那时候时序就坐在对面不咸不淡说:“吃你的饼吧,大清早谁有功夫给你做包子?”
祝今夏撇嘴:“那也不能每天啃饼子吧?”
“有的吃就不错了。”
“抠死你算了!”
“真抠的人不会管你早饭,一天一顿,维持基本生命体征就够了。”
……
盘子里还剩最后一只芽菜包,祝今夏发起呆来。
包子白生生,胖乎乎,每一道褶子都匀称可爱。做它的人手艺很好,包子都变成了艺术品。
不是说大清早的没工夫做这些东西吗?
顿珠催促她:“怎么不吃?赶紧吃了我把盘子端回去,马上上课了。”
祝今夏这才拿起来。
该如何形容它的味道呢?
教室里,孩子们正在朗读课文:“是昨夜梦中的经历吧,我刚刚梦醒……”
她一怔。原来是童年的味道。
——
不尴不尬的氛围还在持续。
除了不吃早饭,祝今夏也不参加课间操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阳爬进一线天来需要时间,往往在孩子们做操时才露头,而以往这时候,祝今夏总会坐操场边晒太阳,看群魔乱舞。
……顺便嘲笑在队列周围维持秩序的时序,还真是社会主义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孩子们贪玩,做操时热衷于聊天,时序便在恰当的时机出现。
“聊什么这么开心,也说来让我开心开心?”
小孩:开心不起来. JPG。
还有的偏爱偷工减料,主打一个敷衍,直到他神出鬼没飘来身后。
“早上没吃饭,这么有气无力?”
小孩吓得浑身一抖,接着便把广播体操做出降龙十八掌的气势来。
祝今夏笑:“啧,走到哪里,哪里就跟见鬼一样。”
……
而今,时序静静地站在走廊里,操场上孩子们依旧群魔乱舞,依旧偷工减料,一切照旧,唯独不见那个课间操时总跟他插科打诨的人。
她非但不来操场上晒太阳,也不去他屋子里蹭吃蹭喝蹭茶几了。
中午吃饭时速度堪比饿死鬼投胎,吃完就跑,脚底抹油似的。
顿珠不解地望着祝今夏脚下生风的样子:“她怎么跑这么快?”
时序放下碗,“踩风火轮了吧。”
“……”
这么躲了几天,祝今夏寻思,反正躲着躲着,那天的事也就过了。最好时序是属金鱼的,七秒钟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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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也这么想,她爱躲就躲吧,反正躲着躲着,蜗牛总要钻出壳。如果实在钻不出,那也别钻了,反正。
反正迟早要走的,人走了,自然也用不着钻了。
——
周三上午,出了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五年级的教室里忽然出现一股怪味。
学校不能洗澡,孩子们新陈代谢又旺盛,有味实属寻常,但今天这味实在太臭。
孩子们显然也闻到了,上着时序的课就开始骚动,换平常可没人敢造次。
时序停下来,粉笔在黑板上重重戳两下。
“都安静点。”
学生们都怕时序,不敢吭气了。
但臭味还在延续。
下课后,几乎是时序一走,孩子们就开始叫唤。
“好臭啊!”
“是谁放屁了?”
“我没放!”
有人挨个闻,循着味道锁定臭味的源头。
“好像是四郎拥金那边!”
“你乱讲!”叫四郎拥金的男孩子噌的一下站起来,面红耳赤,“我才没放屁!”
可味道确实是从他这里传来的。
小孩们窃窃私语——
“肯定是他!”
“也不知道昨晚吃啥了,放屁这么臭。”
“他还不承认呢。”
接下来的时间,四郎拥金耳听八方,一听有人提他,就脸红脖子粗地要跟人打架。
骚动在上课铃声响起后,被于小珊武力镇压下来,她走进教室,随手抄起书,一个箭步窜上去,对着扭打在一起的小孩一人一棒槌。
“干什么呢?都给我住手!”
把人拉开。
“吃熊心豹子胆了?敢在我的课上打架?”
“说,为什么打架!”
凶狠的表情没能绷住,还不等人回答,于小珊也闻到了那阵奇特的“芬芳”,当即捂住口鼻。
“什么味道?!”
也顾不上追究打架的原因了。
孩子们纷纷告起状来,有的说肯定是谁昨晚没洗脚,有人说肯定是谁放屁了。
于小珊和他们纠缠一阵,不欲耽误上课,只能远离臭味中心,勉为其难上完了一节课,边上边想,不管是谁发臭,今晚六年级的小孩都得在操场上抹澡洗脚!一个都不能跑!
主要是——
“实在是太臭了!谁能理解我讲课讲到一半,话没说出来,早饭差点喷出来?”
下课铃响,于小珊是第一个从教室冲出来的,一口气冲回教师办公室,扶着胸口大口喘气。
“给我知道是谁脚这么臭,我他妈拿钢丝球刷掉他一层皮!”
后来课间操时,孩子们排成方队,在老师们的监督下开始群魔乱舞。
没一会儿,巡查的老师也开始交头接耳。
“怎么回事,五年级那边是真臭啊!”
于小珊站得远远的。“我说什么来着?”
“怎么不像脚臭呢?”顿珠摸着下巴琢磨,“感觉更像是……”
此时喇叭里刚好响起:“第七节,跳跃运动。”
没等顿珠琢磨出来那味道究竟像什么,孩子们已经乱七八糟跳了起来,也就在这一刻,忽然有人大叫:“快看四郎拥金!”
一石激起千层浪,全体师生循着声音来源望去。
原来就在几秒钟前,叫四郎拥金的男孩站在五年级的队伍里,随着跳跃运动轻轻一跃,裤管里忽然掉出一截东西来。
站在他旁边的孩子们很快注意到了,那东西不管是颜色还是形状,都神似……
“是四郎拥金!”
班里的孩子惊叫起来。
“四郎拥金拉屎拉在裤兜里了!”
一时之间,操场上没人做操了,所有人都涌上来,把面红耳赤的四郎拥金和那截不明物体围了个水泄不通。
真相大白,臭味来源的确是四郎拥金。出于某种未知原因,他在上课时大便在了□□里,又因为一直无人得知,怕人得知,他便偷偷摸摸未作处理。如此一来,粑粑就硬塞在裤腿里,直到跳跃运动,他一动,那东西不慎掉出……
众目睽睽下,四郎拥金脸上红了又白,再也无从争辩,在大家的指指点点中,他愤而推开人群一角,头也不回,拔腿就跑。
老师们总算从目瞪口呆里回过神来。
课间操也结束了。
“都干什么呢?回教室去!”时序一声令下,孩子们作鸟兽散。
作为老师,教学事故看多了,可眼前这桩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于小珊担心孩子,忙道:“我去看看四郎拥金!”
祝今夏怕她性子急,又跟那天教育呷西拉姆似的,一不留神刺痛孩子的自尊心,赶紧跟了上去,“我跟你一起。”
其余老师也纷纷表示:“我去教室看着学生。”
“我让班委维持秩序。”
“我还有课没备。”
操场上很快散的干干净净,只剩下顿珠一脸震惊站在原地,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着那截东西,啧啧称奇。
时序走上去,就听见他说。
“卧槽,真的是屎!”
“牛逼啊。”
冷不丁一巴掌扇在后脑勺,顿珠惊叫一声,回过头来,“谁?”
看见时序,他捂住脑袋,“偷袭我干嘛?”
“把它弄走。”
“……?”
顿珠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又不是我拉的,凭什么是我来弄走?”
“因为你蠢。”时序懒得跟他废话,面无表情问,“你看看别人都在干嘛。”
顿珠抬头四顾,这才如梦初醒——
一群人精见状不妙,第一时间找了各种借口,踩着风火轮就散了,唯独他搁这围观……
偌大的操场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他不捡屎,谁捡?
“这不还有你在呢嘛?”顿珠环顾四周,没找到一个人,终于回头不死心地对他哥说——
等等。
他哥呢?
顿珠张着嘴,低头看看粑粑,再看看彻底空无一人的操场。
“…………………………”
卧槽,这尼玛人干事?
第三十八日
第三十八章
四郎拥金一气跑回了男生宿舍, 于小珊和祝今夏匆忙跟上去,奈何他把门别上了,抵死不开。
“开门!”
“……”
“你开不开的?”
“……”
于小珊冷笑一声, 从生活老师那要来钥匙, 三下五除二开了门。
所谓道高一尺, 魔高一丈。
门开了,半天没看见人,最后是祝今夏弯下腰来才发现, 四郎拥金蹲在桌子下面, 脸埋在膝盖里, 一动不动, 不肯抬头见人。
屋子里还有淡淡的异味。
祝今夏记得很清楚,她第一天来中心校时, 因为条件糟糕正打退堂鼓, 时序都把她送到校门口了, 有个高年级的男生突然跑来, 从装猪饲料的编织袋里掏出块青稞饼送给她, 然后头也不回跑了。
那个男生就是四郎拥金。
至今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祝今夏负责耐心哄人,于小珊没空搭理他,捏着鼻子在男生宿舍里翻箱倒柜, 最后找到了四郎拥金上周穿脏,还没来得及洗的裤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老远就闻见一股馊味,祝今夏:“……这还能穿吗?”
“不然呢,难道让他裸奔吗?”于小珊翘着兰花指,尽可能减少手与裤子的接触面积, 扫了眼四郎拥金,“凑合穿吧, 再臭也臭不过他身上这条。”
孩子们两周回一趟家,返校时穿身干净的,带套换洗的。这都第二周了,四郎拥金已经换无可换。
于小珊说,要不是时序回山里走马上任后强制要求,以往小孩们压根不带换洗的,一套衣服穿两周。
冬天还勉强凑合过,夏天去教室上课……
“听过晕车的,听过晕船的,你听过晕教室的吗?”
一进教室,就跟钻进一群流浪汉的鞋子里似的,那叫一个酸爽,人都能熏迷糊。
于小珊一边说,一边给小孩换衣服,祝今夏在一旁打下手,又是打水,又是拿毛巾和香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四郎拥金躲躲闪闪,不肯叫于小珊给他换,也不让祝今夏替他擦洗。
于小珊没好气:“你捂什么捂啊?”
“我妈说,男人不能叫女人看见小鸡鸡……”
于小珊:“毛都没长齐,就敢说自己是男人了!”
“……”
“还有,你见过哪个男人拉裤兜的?”
四郎拥金脸色发白,不吱声了。
祝今夏看不下去,把于小珊拉走,冲孩子温言道:“那你自己换,老师在门口等你。”
于小珊骂骂咧咧,拿着脏裤子出门,嫌弃地搭在一边,“臭小子,一天到晚都吃些啥啊,拉的屎怎么能这么臭?臭死我算了!”
祝今夏压低声音:“少说两句,孩子也有自尊心。”
话虽这么说,扫了眼栏杆上的裤子,人还是不动声色站远了些。
“光有自尊心,同情心上哪去了?自己拉□□,臭大家一早上……”吐槽归吐槽,于小珊的声音还是小了下去。
隔着门,能听见里头窸窸窣窣换裤子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没有衣料摩擦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奇怪而细微的动静,祝今夏叫了声四郎拥金。
孩子微微一顿,鼻音浓重地应声,大概是哭了。
于小珊欲推门而入,被祝今夏一把拉住,她极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于小珊先别进去。
“告诉老师。”隔着那扇门,祝今夏尽可能放松语气,“是吃坏了肚子,哪里不舒服吗?如果不舒服,老师送你上医院。”
她担心四郎拥金是因为生病才出糗的。
隔半天,门内传来一句讷讷的:“没有。”
“那是着了凉,拉肚子?”
“也不是……”
祝今夏变着法子,绞尽脑汁地问,好不容易撬开小孩的嘴,才得知——
“他居然只是单纯的想拉屎,却因为害怕校长,不敢举手,最后没憋住,一个屁就崩出来了。”
——于小珊在办公室里不可置信地说。
众人:“……”
办公室里,话题很快变成了时序是有多可怕,才会吓得小孩宁可拉□□,也不敢举手上厕所。
时序脸都黑了。
“这也能怪我?我从来没有不准学生上厕所,也说过很多次,有什么紧急状况都可以举手——”
顿珠:“然后就给人小孩憋得拉裤兜啦?”
“……”
时序很快把四郎拥金叫来办公室,皱着眉头问:“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有任何突发情况都第一时间告诉我?不管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想上厕所,你举手,没有不让你去的道理。”
“……”
四郎拥金瑟缩着脖子,战战兢兢不敢吭声。
一番教育后。
时序:“下次再有这种情况,不准憋,立马举手报告老师,听见了吗?”
点头如捣蒜。
“说话。”时序不悦。
“听,听见了!”
看他小脸煞白,吓得人都缩成一团,时序问:“你很怕我?”
摇头。
“不许撒谎。”
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脑袋立马停下,转而小鸡逐米般点起来。
时序深呼吸:“我一不乱发脾气,二不拖堂,你怕我做什么?”
“怕你罚我下蹲、跑圈……”
“被罚的都是不写作业、调皮捣蛋的,你又没被罚过。”时序皱眉,“再说了,我什么时候因为学生上课想去厕所罚过人?”
怯懦的眼睛穿过杂草似的刘海,小心翼翼瞧了瞧时序,男孩嘴里嗫嚅了句什么。
时序:“大点声。”
“#¥%&*……”
还是没听清。时序的眉头都快打结了,“需不需要我拿个扩音器给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四郎拥金憋得脸红脖子粗,逼不得已大声喊了句:“你长得太凶了!”
喊完就跑了。
时序:“……”
办公室里笑成一片。
时序懒得搭理他们,拿着课本出门了,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回头,“对了,我明天要去隔壁学校开个会,上午第三节课得有人帮我上一下。”
扫视一圈,又在心里盘了下课表,目光锁定在最闲的人身上。只是还不等他开口,就听祝今夏干脆利落说:“不上。”
时序:“……”
时序:“你明天就一节课——”
“我是语文老师,上不了数学课。”
见祝今夏视线躲闪,时序知道她还在为昨晚的事别扭,看看眼睛下面的两团淤青也知道,昨晚肯定没睡好。
算了。
换了个人使唤。“顿珠,你去。”
大概是祝今夏的有效拒绝激励了顿珠,顿珠张嘴就说:“我也不去。”
“?”
时序沉默片刻,“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对视几秒钟后,顿珠接收到了来自大脑皮层的警告。
“我说好的,哥你放心去,好好开会,课的事就交给我了,保证完成任务。”
时序走了。
于小珊嗤笑一声,斜眼看顿珠:“瞧你这出息。”
顿珠不服气:“换你你敢拒绝?”
“那怎么人家就敢拒绝?”
这话问得顿珠一愣,回头不懂就问:“对啊,祝老师,怎么你就敢拒绝?”
祝今夏:“……”
祝今夏:“拒绝怎么了?他又不能把我怎么样。”
回想祝老师来校以后,他哥的区别待遇,顿珠悻悻地想,不拿工资就是好,也不用看资本家的脸色行事,哪像他,寄人篱下的小白菜。
哎。
——
下午课间,四郎拥金被于小珊压在水槽边上,吭哧吭哧把脏裤子洗了。
小孩拉裤子不算大事,但对于封闭的校园,乏味的山里生活来说,无论如何也算个大新闻了。
至少次日课间操时,祝今夏就亲眼目睹孩子们做操做得更加心不在焉,全都嘻嘻哈哈盯着四郎拥金的裤管,好像在期盼着历史重演,里面能再掉出个可疑物体来。
尤其是跳跃运动,大家交头接耳,空气都沸腾起来。
四郎拥金一声不吭,满脸通红,整个人像胀鼓鼓的气球,仿佛随时会爆炸。
祝今夏心都提了起来,有心问问要不要疏通一下大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回头一看,身边站着顿珠,他也目不转睛盯着四郎拥金的裤管。
祝今夏:“……”
课间时分也一样,平时不愿意下楼活动的孩子们破天荒一拥而下,隔着大老远对着半空中指指点点。
路过的祝今夏见操场上人山人海,也跟着抬头。
“都看什么呢?”
小孩不说话,笑嘻嘻指向头顶。
顺着那些胖乎乎的手指望去,祝今夏看见于小珊窗外的晾衣杆上,四郎拥金昨天穿的裤子洗干净后,正挂在上面随风飘扬。
祝今夏:“…………”
没过几天,又听说孩子们给四郎拥金起了外号,叫四郎拥屎。
祝今夏隐约感到不妙,也顾不得躲时序了,主动找上门去。
大中午的,时序在客厅里敲电脑,抬眼看见是她,挑了挑眉。
“稀客。”
“……”
稀你妹。
祝今夏装没听见,言简意赅,把大家笑话四郎拥金的事说了,最后提醒时序:“小孩自尊心强,这么搞下去,我怕他心理出问题。”
时序说:“山里是这样的,日子太单调,芝麻大小的事都会被放大,你也不用如临大敌的——”
说到这,顿了顿,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不过,你好像遇事都挺如临大敌的。”
要不怎么这些天都避着他走?
祝今夏:“……”
就事论事,你点我干什么?
她深呼吸,继续说四郎拥金:“总之,如果不引起重视,好好保护,我担心他厌学,毕竟小孩子都有颗玻璃心。”
“玻璃心?”时序松开鼠标,指节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敲桌子,“跟你一样?”
祝今夏:“……”
她就不该操这闲心!
摔门。
等她走后,茶几后的男人没忍住挠挠下巴。
好像炸毛了?
第三十九日
第三十九章
下午最后一节课了, 三人都没课,齐聚在时序宿舍,实属难得。
顿珠问祝今夏, 最近都不见人影, 今天怎么心血来潮又蹭茶几来了。
祝今夏回头看了眼刚进屋的时序, 没好说,这不是没来得及走吗?
时序是回来加班的,人坐在茶几前, 手边是厚厚一摞文件。
祝今夏就没见他闲下来过。
一个不拿工资的代校长, 成天连点个人生活都没有。学生能下课, 老师会下班, 可时序仿佛机器人一样不知疲倦,24小时都在运转。
他和身边人都不一样, 从不玩手机, 也不看短视频。偶尔祝今夏蹭客厅时, 会看见他坐在卧室的电脑前。
透过虚掩的门, 她好奇张望, 看见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英文,格式眼熟。
多打量几眼,愣住。
他在看国外的核心期刊。
那一刻祝今夏才后知后觉, 没有所谓的东山再起,因为山从来都在那里,只是蛰伏。
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他从没放弃过曾经的理想。
兄长加班,顿珠便自觉扛起了做饭的大旗。祝今夏钻进厨房, 借口帮顿珠打下手,不和工作狂面对面。
时序也不说什么,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为了躲他,连厨房都肯进了,他也算功德无量。
耳边传来厨房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
“你盐是不是放太多了?”
“没事,都是我哥买的,不心疼。”
“花他的钱齁死我俩,我看也没这必要。”
“多扒拉两口饭,齁不死啦。”
时序:“……”
“要不我来和面吧?”
“不用,你们女孩子力气小,和面是个力气活,交给我们男人。”
“我力气挺大的。”
“得了吧,你这小细胳膊小细腿儿的,跟我比力气大?”
“……”祝今夏顿了顿,“不是,主要是你指甲缝里有泥,我怕吃了不卫生……”
顿珠:“……”
祝今夏:“去洗手。”
顿珠:“有句话叫做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祝今夏:“洗手。”
今晚吃牛肉面,山里土生土长的牦牛肉,中午就卤上,到这会儿已然香气四溢。
顿珠洗完手回来,掀开锅盖,感叹以往这种好东西就只有逢年过节才吃得上。
“我哥就是区别待遇,自从你来了,饭菜的丰盛程度就跟每天都在过年似的。我上一次吃卤牛肉,还要追溯到去年生日。”顿珠掰着指头算账,“以前你没来的时候,他也不管我早饭,你一来——”
赶在他把话题发散下去之前,祝今夏打岔。
“你们这过生日也吃长寿面?”
“难道不是全国都这样?”
“我奶奶每年也给我做寿面。”祝今夏笑。
时序人就在客厅,为了防止顿珠乱说话,她干脆把话题接了过来。
巴蜀人很少做面食,家里常备的也是挂面,烧开水,五分钟就能煮好一碗。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起,绵水市成了重工业大市,坐拥整个西南地区的铁道机车厂,那时候无数北方的技术工人也被分配到了这里。
“我爸妈也曾经是机车厂的工人。”
南来北往的,一锅乱炖,北方来的人自然而然就把做面食的技术也带进了家属区。
“那时候父母要上班,我奶奶就来照顾我的一日三餐。跟着小区里的阿姨们,她学会了做包子,抻面条,后来每年我过生日,都会给我做寿面。”
川渝人吃兔,奶奶爱做兔子面。兔子红烧了,配麻麻辣辣的佐料,淋上半碗在白生生的面条上。配菜是小白菜,奶奶管它叫瓢儿白,锅里涮一下,脆生生、绿油油的。
“最后是点睛之笔,我奶奶的独门秘籍,绝不外传的那一种,叫火爆筒。”
“火爆筒?”
“其实就是炒辣椒圈。把二荆条切成拇指大小的圈,放进锅里炒得焦焦的,要看得见虎皮。然后放醋,越酸越好。最后装进小碗里,就面条吃。”
祝今夏还在描述:“一口面,一口麻辣鲜香的兔子,一根爽口的小白菜,再嚼两粒酸溜溜、火辣辣的火爆筒——哎,你嘴角这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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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珠吸溜一下,把嘴边的口水吞回去。
客厅里的人放下资料,扫了眼厨房,心道不是独门秘籍,绝不外传吗,一个随口就问,一个张口便说,这算哪门子的独门秘籍?
里间的闲聊还在继续。
“你生日是多久啊,祝老师?”
祝今夏笑,“你忘了我叫什么名字?”
顿珠一愣,恍然大悟,“所以你是夏天出生的,才叫今夏啊!”
他蠢蠢欲动,“那你生日是过了还是没到啊?今年吃到兔子面了没?”
祝今夏笑笑,说:“没有。不过不要紧,已经有些年头没吃到了。”
先是出门念书,鲜少在家过生日。后来是老人家上了年纪,参加夕阳红旅行团去张家界时,摔了一跤,双手都骨折了,养好后就不太能和面了。
在顿珠的惋惜声里,她揉了揉傻小子的脑袋,手里的面粉雪花似的将他染成少年白。
她没忍住扑哧一笑,“一碗面而已,四川还愁吃不上兔子面啊?”
“那也不是奶奶做的。”
祝今夏一顿,“是,再好吃也不是那个味道了。”
客厅里的人还在看资料,闻言,抬眼望厨房,只看见一抹怅然若失的笑。
晚上,于小珊收到时序的消息。
“你把支教老师的资料放在哪个柜子里了?”
于小珊已经躺下玩手机了,忽然被校长抽问,又紧张地爬起来。
“都在资料室啊。”
时序站在资料室里,抬眼平静地看着整整三排大铁柜。
“具体几号柜?”
于小珊:“啊,每次打出来了都放在当时常用的柜子里,所以几年下来,有的在这个抽屉,有的在那个抽屉……”
越说越心虚,主打一个随机开盲盒。
片刻后。
时序还是问出口了:“祝今夏的在哪里?”
他很快拿到了祝今夏参与彩虹计划时投递的简历。
视线落在生日那一栏,日期居然是……
后天?
时序一怔,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今天做面条,她会不经意间想起祖母做的寿面。
原来近在咫尺。
——
距离生日还剩13小时。
祝今夏从教室里走出来,低头看见微信上三条未读消息。
袁风问她:“变形计参加得怎么样啊?”
“之前还说你满29,这回咱不吃生日蛋糕了,让哥带你感受一下都市成年人是怎么庆祝生日的,结果人都跑没影了。”
“所以今年生日怎么过?”
祝今夏回复:“不过。”
不过——
祝今夏:“都市成年人都怎么过生日的?”
袁风:“智者不入爱河,成年人洗脚按摩。哥带你去做大保健!”
祝今夏:“滚。”
袁风在那头嘎嘎直笑,最后问她:“距离三十岁只差临门一脚,有何感想?”
感想?
祝今夏抬头,葱郁的山林之上,天际如一条湛蓝的银河,漫向远方。
良久。
“没什么感想,只知道前二十八年都按部就班,第二十九年不想这么过了。”
以及——
“想吃面,奶奶做的兔子面。”
——
中午吃饭时,宿舍里只有顿珠在。
起初以为时序还在加班,直到顿珠端着碗筷从厨房出来,祝今夏后知后觉,“就两副?”
“我哥去县城办事了,要晚上才回来。”
祝今夏心道正好,躲这么几天也累了,干个饭都跟打仗似的,今天终于能细嚼慢咽了。
她难得伸展开来,坐姿都更舒坦了。
就是对面那小子怎么跟嘴角抽筋似的?
“你在傻乐什么?”
“这不是看你吃得香,高兴吗?前几天都是匆匆忙忙扒拉两口就走。”顿珠捧着碗,笑出两排小白牙,马尾在脑后摇摇晃晃,“难得我哥不在,就我俩吃饭,你是不是也觉得饭菜更香了?”
“……”
“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
传说中的二人世界嘛。
祝今夏放下筷子平静地说:“你要是能跟你哥一起消失,那就更好了。”
顿珠:“……”
小心脏啪的一声碎成了渣。
一整天,学校里都有人找时序。
顿珠统一回答:“去县城办事了。”
下午,隔壁学校的校长也翻山越岭跑来找人,“你们校长呢?”
“去县城办事了。”还是那个回答。
“办啥事啊?”
“我哪知道。他说是急事。”
对方一把拉住顿珠的手,“算了,人不在无所谓,他那州考资料呢?借我抄抄!上面突然通知,明天突击检查,我们几所学校都没弄出来,他肯定弄完了!”
等到顿珠从时序的办公桌上翻翻找找,拿出州考资料——
“哈哈哈,他果然都做完了!还得是咱时序啊,靠谱!”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临时抱佛脚的校长,看起来也和学生没什么两样。
而被找了一天的时序,天黑才回到学校,风尘仆仆。
他摘下头盔,撸了两把被压扁的头发,又从摩托后座解开绳子,拎了两袋东西回宿舍。
走的时候天光大亮,此刻却已万籁俱寂,学生们都在宿舍歇下了。
半路上遇见端着盆子去水池洗漱的于小珊,打着哈欠问:“校长,这么晚才回来啊?”
“嗯。”
“事儿都办完了吗?”
时序笑笑,看了眼手里沉甸甸的两袋东西,又嗯了一声。
于小珊也瞧见了,“手里拿的什么啊?”
时序顿了顿,说:“工资。”
“哈?”于小珊兴奋起来,“什么工资?谁的工资?”
时序没回答,只简短问了下今日教学状况,得知一切井然,放下心来。
回到宿舍,他径直往厨房走,取出袋子里现杀的兔子泡水,又捞出一把油亮亮的小白菜,挑拣菜叶。
镇上没兔子卖,要买只能去县城,去晚了还买不到。
兔子要腌制、红烧,和面也需要时间,前后折腾了两个多小时,一碗兔子面才做好。
时序给祝今夏发消息:“在哪?”
对面回复:“宿舍。”
下一句:“你回来了?”
时序:“嗯。”
时序:“方便现在来我宿舍一趟?”
这么一路端着面过去,路上容易撞见人。
祝今夏:“有什么事吗?”
时序:“有。”
答了跟没答一样。
祝今夏又别扭上了,下意识拒绝:“太晚了,你要不直接微信上说吧,或者不着急的话,我们明天再说。”
时序:“很急。”
祝今夏:……
她慢吞吞回了句“就来”,披上外套出门。今晚烧水洗过头,头发还湿漉漉披在肩上,夜风一吹还挺凉,她忍不住缩缩脖子。
一路都在想他能有什么事。
走进楼道,起初没灯,打开手机照光,无意中看见时间,11:47。
她忽然意识到,距离二十九岁只剩下十三分钟。
抬眼已是三楼,铁门就在眼前,她步伐太轻,声控灯又不算灵敏,没被她吵醒。祝今夏就这么站在漆黑一片的楼道里,不知为何,迟迟没敲门。
恍惚间想起了很多有关生日的场景。
11:48。
小时候总盼着生日,哪有小孩不喜欢蛋糕的呢?
父母走得早,他们在世时是如何给她过生日的,祝今夏已经记不清了。但她记得祖母每年会为她过两个生日——阴历做寿面,阳历吃生日蛋糕。理由是,阴历是咱们中国人的算法,阳历是国际公历嘛,当然要国际化。
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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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料再悉心,总有难以企及之处,比如祖母仅靠退休金抚养她,哪怕学校学费全免,政府有贫困资助,生活上也难免捉襟见肘。
看着别的家长拎着好几层大的蛋糕来班里,小寿星戴着皇冠众星捧月,全班孩子齐唱生日歌,祝今夏也满怀歆羡。
她的蛋糕总是很小,上面没有冰淇淋和巧克力。
她做梦都想拥有同桌女生收到的芭比娃娃、小熊公仔,可早熟的她知道,那只小小的水果蛋糕已经让祖母破费不已。
11:50。
九岁那年,祝今夏大声许愿,希望能拥有一条公主裙。
那个年代流行蓬蓬的白纱裙,丝绸缎带的蝴蝶结掐腰,再拿上一根仙女棒,戴上廉价的塑料皇冠,每个女孩子都能成为公主。
可是隔天,祖母从童装店里买回裙子,上面没有白纱,也没有蝴蝶结。
那是一条普通的棉布裙,虽然样式可爱,颜色漂亮,但——
“我不要这条!我要公主裙!”
祖母说:“这裙子透气,穿着舒服,夏天穿多凉快啊!”
“我要公主裙!”
“奶奶看了,那些纱裙硬邦邦的,料子不好,穿着也不舒服,还没弹性,等明年你长高了就穿不下了。”
“我只要公主裙!”
“今夏——”
“我就要公主裙!就要!就要!”
可惜最后,祝今夏也没等来她的公主裙。
祝奶奶是爱她的,但一则念及孩子身边没有父母,她身为唯一的长辈,必须担负起慈母严父两种职责,不能无限溺爱;二则经济实在有限,那个年代,一条好点的公主裙也要四五百,够祖孙俩吃上一个月了。
她狠下心肠。
“今夏,你能不能懂点事?你以为你是哪家公主吗?”
她说,如果不是我,你已经是个孤儿了。
她说,祖母年纪大,不比其他父母之于小孩,能陪你那么多年,等到我走了,你还能依靠谁。
你必须付出比别人多的努力,才能过上别人已经拥有的人生。
你得用功读书。
你一定要出人头地。
所以最后不仅没有公主裙,九岁的祝今夏也第一次明白,她从来都不是公主,也做不成公主。
11:55。
小升初,祝今夏凭借优异的成绩考入市里最好的中学,最好的实验班。
可地方小,关系户也多,机车厂干部子女不计其数。
特权的第一次展现便是,班委无需竞选,竟由老师叫上几个学生去办公室,你一言我一语便分配完毕。
祝今夏是以第一名的身份考进来的,捡了个漏,被分配为无人想要的宣传委员,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而无人问津有无人问津的道理,宣传委员这个职位,听起来像是班委里看饮水机、坐冷板凳的,却偏偏负责每周一次的黑板报。
干最多的活儿,得最少的关注度。
她唯一的存在感便是,每周一班会时,班主任会在台上提一句:“大家回头看看这期的板报,宣传委员辛苦了。”
稀稀拉拉不太走心的掌声里,无人得知每个人去楼空的周五,她是如何熬到天黑,吃一嘴粉笔灰,最后锁门离开的。
十三岁生日那天,恰好是个周五,祝今夏在黑板角落里一笔一划写下:Happy Birth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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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被班主任勒令擦掉。
11:58
后来她果然成为家属区里“别人家的孩子”,“出人头地”了。
卫城买来她童年梦寐以求的公仔,堆满半个房间,虽然最后它们都在角落里吃灰。
每年生日,卫城会买同一个牌子的礼物送她,因他偏爱“一生只送一人”的标语。可惜那个品牌盛产永生花,由于缺乏实用性,最后都免不了和公仔一起吃灰的命运。
除了礼物,他们也会吃顿大餐,看一场时下热门的电影,然后回到家中。
——卫城钻进书房,继续和好友一起每日开黑;而祝今回到次卧,继续看书、写论文。
除了晚餐比平时贵一点,餐桌上多一只谁也不会多碰,往往剩下大半的蛋糕,生日其实和上个周末抑或下个周末并无二致。
很奇怪,生日过得越发隆重,但似乎失去了乐趣。
就好像童年买不起的公仔和蛋糕,成年后再拥有,也变得索然无味了。
11:59。
还有一分钟。
眨眼人生已过三分之一,简直让人猝不及防。
祝今夏思绪翻涌,最后发觉那么多年生日,怀念的竟然是童年物质匮乏时,祖母亲手做的面条,以及蛋糕上廉价的奶油在嘴里半天化不开却又甜腻腻的滋味。
那个年代,拥有的极少,所以样样都显得珍贵。
她低头笑笑,心道还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这年头就算花高价,估计也买不到那种蛋糕了。
正琢磨着,手机忽然振动了两下。
时序发消息来催促了。
铁门不隔音,屋内屋外,振动声清晰可闻。
时序都准备端面送上门去了,闻声一顿,拉开门——
12点整。
他拉开门,也拉开了她二十九岁的序章。
祝今夏抬眼,眼里有一晃而过的怔忡,她好像很久没见过时序了,明明每天都见面,但视线总在游走,不敢停留。
他还穿着早上出门时的灰衬衫,大概是骑摩托去县城办事,在车上坐太久,衣角都压起褶了,皱巴巴的。
头发被头盔压得东倒西歪,他该剪头了,眼睛都快被细碎的刘海遮住,却还是亮得令人不敢直视。
明明奔波一天,满脸倦意,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祝今夏一愣,又一次发现,她总能看见时序眼里的笑意。
——哪怕他嘴角都没弯一下。
——哪怕那点笑意若有似无,转瞬即逝。
她想问你在笑什么,出口却是,“什么味道?”
头顶的灯泡瓦数不高,勉为其难撑起一室昏黄。逼仄的屋子里弥漫着混合的味道,有酸溜溜的醋味,冲击鼻腔的辣味,红烧肉的香味……
越过时序,祝今夏猛地往茶几上看去。
然后一怔。
她拨开时序,走到桌前。
面碗里,色泽浓郁的兔肉铺了大半碗,油亮亮的小白菜在汤里飘摇。
旁边还有一只小碗,指甲盖大小的辣椒圈炒得焦香,辣味与醋味碰撞在一起,光是闻着都口齿生津。
祝今夏怔怔地看着它们,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吃?”
她抬起头来,看见时序不知何时走到对面,回身拿了双筷子递给她。
她张了张嘴,“……这是什么?”
“工资。”
“什么工资?”
“你支教一场,也没收入,就当我给你发工资。”
“……”
祝今夏想问你知道互联网渣男吧,转两块五的红包表达爱意的那种。
拿一碗面发工资的,当她乞丐吗?
可她低头看着那碗面,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她只知道上一秒还在肖想的童年,这一秒竟在眼前。
“还不吃,面要坨了。”
祝今夏慢了半拍,接过筷子坐下来。
时序又想起什么,说了句稍等,起身进厨房,再出来时,忽然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
小屋顿时陷入黑暗。
祝今夏回头,只看见一支点燃的蜡烛,蜡烛后是那双若隐若现的眼睛,像天边朦胧的月。
“县城里没什么好的蛋糕店,现做又需要时间,怕来不及,所以买了现成的,多少是个意思。”
他把蛋糕送至她身前。
“生日快乐,祝今夏。”
离得近了,能看见蛋糕上廉价的罐头水果,是黄桃。
巧了,童年祖母买的蛋糕上也是黄桃。
那蛋糕的角落里有一块巧克力,上面写着Happy Birthday,无端叫人想起曾几何时,黑板一角,某个宣传委员于黄昏时分一笔一划写上的小字。
祝今夏呆呆地看着蛋糕,看着晃动的火焰之下,蜡烛在融化,眼泪似的往下坠。
耳边是男人的笑——
“再不许愿,蜡烛要燃尽了,老板小气,就给了这一支。”
“确定不是你抠,只舍得买一支?”
她也跟着低声笑,双手合十。再睁眼,吹灭烛火。
时序起身开灯,回头祝今夏已经在吃面了,脑袋都快埋进碗里。
“你饿死鬼投胎啊?”他问,“顿珠今天没做饭?”
她不说话,只顾着吃。
起初时序以为她饿极了,直到某一刻,看见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下巴坠进碗里,才忽然意识到什么。
心跳一滞。
垂于桌下的手动了动,良久,握紧又松开。他不再说话,只隔着一张茶几看着她。
第四十日
第四十章
面吃到一半, 被不速之客打断。
于小珊从隔壁宿舍冲出来,原本要抬手敲门,谁知门没关严, 刚一碰到, 竟自己开了, 她踉踉跄跄扑进来,差点没摔一跤。
——时序避嫌,但凡宿舍里有客在, 门素来都只虚掩。
看清屋内光景, 于小珊愣了下, 虽也有心问你俩大半夜在这儿吃啥呢, 但着实火烧眉毛。
“怎么了?”
她心急火燎一把拉起时序,“还吃?四郎拥金跑了!”
就在刚才, 生活老师凌晨起夜, 忽然发现有间宿舍没关门, 大喇喇开着, 直觉哪里不对。
晚上十点, 熄灯号子一响,所有小鸡崽都被赶上床睡觉,那时她打着手电一间一间照过去, 临走前明明将门都关好了。
怎么会有门开着?
生活老师又一次打开手电,进屋检查,屋内四张床,八个人,两两睡一处。可手电来回扫了好几遍, 只有七个身影。
心头猛的一跳。
是去上厕所了?
她问小孩:“还有个人呢?”
小孩们迷迷糊糊睁开眼,都说不知道。
生活老师顾不上许多, 快步往楼下厕所冲去,可里里外外男厕女厕都找过了,没人!
最后回到宿舍,把孩子们全都叫醒,一个一个清点……
“四郎拥金呢?!”
孩子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说不知道。
换个人还好说,偏偏是四郎拥金,这几日关于他拉裤兜的流言已经无人不知。生活老师顿觉大事不妙,一通电话打给于小珊。
时序火速赶往宿舍,站在小小的屋子里,扫了一眼七个蔫巴巴的小孩,回头时眉心起火,“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找我?”
生活老师讪讪的,“想着叫上于老师一块儿找找,把小孩找回来就行了,没必要惊动您……”
时序深呼吸,不是算这账的时候。他开始仔仔细细盘问小孩,四郎拥金上哪去了,回答还是不知道。
“睡前他在干什么?”
小孩们你看我我看你,只顾着摇头。
一个宿舍八个人,四个高年级,四个低年级——这法子是他想的,学校人手不够,只能大孩子带小孩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的三个嘴里问不出话,时序便单独把低年级的四个叫出来。
起初孩子不敢说,时序轻描淡写一句“说出来了就跟你们没关系,不说就连坐,谁也别想躲得过”,几个小崽子就有点慌了。
他们都怕时序,他一虎着脸,他们就发抖,更别提此刻目光如炬,仿佛要生吃了他们。
威压之下,二年级的小孩先哭出来,操着不利索的汉语,磕磕巴巴讲述了几个高年级的小孩笑话四郎拥金的事,除了起外号、口头嘲笑,这几天睡前还变本加厉,开始动手扯他裤子。
四郎拥金拼命反抗,往往要接受一顿嘲讽,然后才不了了之。
今晚睡下后,生活老师一走,不知谁放了个屁,他们又开始起哄,说好臭,一定有人拉屎了,非要四郎拥金把裤子脱了,让大家检查。
四郎拥金当然不肯,遂发生了肢体冲突。几个小的不敢动,只敢围观,大的三个硬是两人摁住他,另外那个上手扒裤子。
子虚乌有的事,当然不可能发现什么,裤子上干干净净。高年级的手一松,放开四郎拥金,也把裤子扔还给他,大家笑作一团,只说“还好今天没有四郎拥屎”。
连日以来的嘲笑令四郎拥金不堪重负,眼下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猛地跳起来,一脚踹在扒裤子那人的小腿上,踹得人猛地躬身抱住脚,龇牙咧嘴。
理所当然,四个高年级打架了。四郎拥金瘦得跟竹竿一样,又是以一敌三,怎么可能打得过?鼻血都给打出来了,最后捂着脸跑了。
怎么办?
宿舍里的小孩你看我我看你,都挺懵。
高年级的说:“怕什么?有本事他今晚别回来。”
“万一他去告老师怎么办?”
“是他先动手的,告老师也不是我们的错!”
“就是,我们这儿七个人呢,老师不会听他的一面之词,只要咬死了是他动手打人,我们只是正当防卫!”
说着,几个高年级的还恐吓低年级的,“听到没?老师要问起来,都给我照实说!”
当然,孩子们也的确照实说了,就是说太多,把四郎拥金动手前的事也一股脑交代了。
时序把现场交给生活老师,又把顿珠等人都从床上叫起来,“四下找找,看他躲哪了。”
自己去调监控。
大半夜的,学校兵荒马乱。
二十分钟后,老师们齐聚在办公室,里里外外把学校翻了个遍,没找着人。
时序这头,祝今夏跟着,两人把监控翻来覆去检查过了,最后一次看见四郎拥金的身影是在宿舍楼下,他从楼上跑下来,一路哭着跑出了宿舍楼,却并没有出现在操场或走廊的监控里。
监控有死角。
门卫大叔也被叫来了,表示大门一直紧锁,三米高呢,小孩不可能翻得出去。何况那门年久失修,一碰就嘎吱响,真有人翻门,他不可能不被吵醒。
事情陷入僵局,大家都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时序当机立断:“继续找。于小珊,扎荣,你们去宿舍挨个找,看他有没有躲在别的屋子里。”
“顿珠,西津,教学楼再找一遍。”
“你俩去食堂和操场。”
安排完了,自己拿起车钥匙,扭头往外走。
祝今夏追出去,“那我呢?”
“你回去睡觉。”
她匪夷所思,“出这么大事,人人都在忙,我能睡得着?”
时序眉头紧锁,脚下未停,“那你看着办,陪他们找吧。”
他大步流星走到摩托旁,人刚骑上去,后座一沉,有人跟着坐上来。
“你干什么?”
“我跟你一起。”
时序这会儿正火大,“前几天还躲得找不着人,这会儿倒是主动跟来了。”
他呵斥她,“该干嘛干嘛去,晚上气温低,穿这身是怕自己冻不死?”
“就好像你穿的比我多?”
他俩一个衬衣,一个长T,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去。
他是回宿舍就开始做面,她是以为去他宿舍说几句话就走,谁也没多穿,这会儿火烧眉毛,也没工夫回去添衣服。
“我俩能一样?”时序不耐烦了,“我——”
“都什么节骨眼了,还有闲心和我扯皮?”祝今夏比他更不耐烦,“再晚点,小孩出事你后悔都来不及!”
时序面沉似水,跟这黑压压的天一样,回头阴森森和她对峙,偏也不见她害怕。
她重重推他一把,“你到底走不走的?”
时序咬咬牙,猛地发动机车,后座的人因惯性朝后倒去,下意识抱住他的腰,像抱住块硬邦邦的石头,硬得硌手,烫得惊心。
轰鸣声划破黑夜,摩托像离弦的箭,飞驰在公路上。那双手又飞快松开,触电似的,转而揪住他的衣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会儿祝今夏后悔也来不及了。
夜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把头发也吹得七零八落。
得,洗完头还觉得自己是神仙姐姐,长发飘飘,这会儿只能是梅超风。
她在后座一边喝冷风,一边大喊:“我之前跟你说什么来着?”
他不理她。
“我是不是说了,小孩子是玻璃心,让你多关注一下四郎拥金?”
“……”
“时序,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她在后座扯着嗓子批评他。冷不丁一个急刹,时序停在公路旁,祝今夏又被惯性往前一摔,扑通磕在他背上,眼冒金星。
“……你故意的!”
时序冷着脸跳下车,来到江边的一处空地,四下张望,无果,复又转身回来。
祝今夏看了眼湍急的江流,又看眼时序晦暗不明的脸色,收起了挖苦的话。
两人骑着摩托继续沿途搜寻。
入夜气温奇低,山风呼啸,祝今夏一边睁大眼睛来回扫荡路上,一边瑟缩着试图将整个人都躲进时序身后。
可惜风太狡猾,四面八方涌来,挡也挡不住。
时序察觉到后座的人在发抖,说话时还有牙齿打颤的声音,再一次下车时,忽然解开纽扣,把衬衣脱下来,朝她脑门上一扔。
“穿好。”
冷不丁被衣服蒙住眼睛,视线全无,却加强了其它五感,铺天盖地都是男人的气味——淡淡的烟草味,奔波一天后算不得好闻的汗味,还有若有似无的薄荷气息——落水那天他把夹克脱给她时,她也曾闻到这个味道。
她一度猜测是洗衣液的味道还是沐浴露的香气,却不得而知。
祝今夏有片刻失神。
她是不易出汗的体质,也不喜别人大汗淋漓。
读书时一起做值日,干同样的活,人家满头大汗,而她却整洁干净,所以总被笑话说偷懒、不用心。其实不是,她只是不爱跟出汗的人凑太近,所以离得远远的,各干各。
夏天陪祖母买菜归来,祖母鼻尖额头都是汗,回头一看,小姑娘清清爽爽。
“你怎么不出汗啊?”祖母拉着她的手,擦了把自己的额头,“你看看我,满头大汗的。”
祝今夏急忙缩回手来,扭头冲进厕所,打着香皂一遍遍洗手。
“怎么,你连奶奶的汗水都嫌弃啊?”
跟是谁没有关系,祝今夏只是单纯排斥汗水,排斥体味,本能反应。
后来和卫城在一起,男性似乎天生比女性易出汗,同睡一张床,他总能睡得床单被子湿漉漉的,活像蒸桑拿,索性一人盖一床被子。甚至,祝今夏会龟毛地要求他不许裸睡,把睡衣穿上,免得打湿床品。
卫城总说她毛病多。
然而如今站在风里,她一边手忙脚乱把衬衣拉下来,扔回去说“臭死了,谁要穿啊”,一边慢半拍意识到,她似乎并不排斥那个味道。
虽然一晃而过,稍纵即逝,但也该避之不及的,照她的臭毛病,此刻应该恨不能原地跳进江里洗个澡,搓掉身上一层皮。
可是没有。
那阵气息带来的只有忽然狂野的心跳。
时序很快把衣服又塞了回来,抖开,披上,还不容拒绝地把顶上两颗扣子也系好了。
虽然动作凶狠到近乎要勒死她,嘴上也是毫不留情的一句“既然要跟着来,就得听我的,冻死在外面算什么”,但祝今夏看着他低垂的眼睛,和眼睛下方睫毛留下的颤动阴影,心知肚明他若抬起头来,眼底大概仍是一片敞亮的温柔。
衬衣给她,时序身上仅剩一件贴身穿的黑T。
和他冷冰冰的声音不同,衬衣上还残留着截然相反的体温,很好地挡住了四下涌来的风。
“那你要是冻死了怎么办?”
“咱俩就非得死一个是吧?”他没好气,长腿一迈,又跨上摩托,“上车!”
惦记四郎拥金,祝今夏也没空多想了,重新爬上后座。
风还是一样,冷,硬,无情。她低下头来,还是如先前一样拉住时序的衣角,疏离而安全的距离。奇怪,明明衬衣也是薄薄一件,却好像忽然不冷了。
他们行进在一线天狭长的山谷里,四周是巍峨青山,黑魆魆的,只有车灯照亮前路一小块巴掌大的天地。某个瞬间,祝今夏分不清快慢,竟产生了错觉,仿佛他们在提着灯笼缓慢前行。
风声呼啸着掠过耳畔,竟比城市更喧嚣。可灯红酒绿只会叫人觉得吵嚷,眼前的喧嚣却是另一种寂静。
是天地之间只剩下两个路人。
她抬起头来,看见山尖有半轮清透的圆月,月下流云浮动,如转瞬即逝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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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兵荒马乱的夜,心下却忽然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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