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日
第四十一章
凌晨两点, 他们已经翻遍了整座山头,来回各一遍。
以四郎拥金的脚程,十点后出逃, 哪怕是用跑的, 也不可能跑这么远。
沿途都与顿珠保持联络, 实时沟通,可惜学校那边也没找到人。
于小珊和生活老师几乎把全校孩子都叫醒了,一间一间宿舍地找过去。
中心校就这么大点, 前前后后翻了个底朝天, 四郎拥金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时序把车停进半山的村子里, 下车, 从裤兜里摸出包烟来,含了支在口中。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可惜点火时手抖, 怎么也点不着。
祝今夏走上前, 抽走打火机。
他以为她要阻止他, 正想开口说“就一支”, 就见她打燃了火机,青蓝色的火苗蹿得老高。
祝今夏一手笼住火苗,一手替他点烟。顿了顿, 时序低头,看见月色之下,那双手更显皎白。
很快,青蓝色的火被一星半点的红取代。
他抬起头来,在淡淡的烟雾里看见她收回手去, 她低声补全了刚才他未出口的话,“就一支。”
时序又是一怔, 怔后便笑。
“嗯。”他说,“就一支。”
祝今夏:“还笑得出来?”
她考究地看他一眼,“刚才不是还手抖么,看来不是吓的,是冷的?”
时序呼出口烟,“都有。”
看他脸色太凝重,祝今夏稍微打了个岔:“抽烟就算了,能不能稍微抽好点的?我都没听过的牌子,也不怕抽死了。”
“烟还分什么好坏?再贵也有害健康,死的早和死的晚罢了。”
“那你还抽?”
时序平静地说:“这不是没辙了吗?抽支烟解解压。”
须臾。祝今夏:“现在怎么办?”
时序不说话,捏了捏眉心,吐出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掐灭了。
“走吧。”
“去哪?”
时序抬腿往村子里走,“四郎拥金家。”
凌晨的村庄,连狗都歇下了,家家户户黑灯瞎火,万籁俱寂。
祝今夏心里打鼓,一边担心四郎拥金的安危,一边忐忑于即将到来的面见家长。
片刻后又回过神来,奇怪,时序是校长,这是他的事,她犯不着跟他同进退共生死啊!
要不,让他自己去受死,她在原地等他?
想归想,脚自有意志,还是稳稳当当追在他身后,一步不落。
村口有盏路灯,昏黄晦暗,将人影拖得老长。
祝今夏不安地看着地上的影子,一前一后,光是看着都步履维艰。
好在走到一半,时序的手机响了,她迫不及待凑上去,看见屏幕上的老李二字。
时序接起来,三言两语挂断了,掉头就往村口走。
祝今夏追上去,“怎么样?人找到了?”
“找到了。”
咚的一声,大石落地。
——
他们原路折返,时序走得飞快,脚步声惊醒了谁家的狗,犬吠声在半夜格外嘹亮。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家家户户的狗都叫起来,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祝今夏吓一跳,赶紧跟上去,“不会追出来吧?”
时序没吭声。
她又开始追问三连:四郎拥金没事吧?在哪找到的?谁找到的?
还是没回应。
时序先前压着情绪,这会儿得知小孩安然无虞,才松下来,一松就是一肚子火。他脾气发作时也不冲人大呼小叫,只一声不吭冷着脸,谁来都没辙。
祝今夏觉得奇怪,人不见时,他看着跟没事儿人似的,异常冷静,这会儿人找到了,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时序?”
“你哑巴了?”
“怎么不理人啊!”
她一边喝冷风一边叫他,叫了一路也没人理。
上车后,他更是把车骑得飞快,超速超得交警看了都害怕。祝今夏也吓到了,看道旁树影一晃而过,压根来不及看清。
她一把攥住他腰间的衣服,“时序,你骑慢点!”
他没反应,直到她手上用力,在他耳边大喊,他才如梦初醒,放慢车速。
想道歉,喉咙却异常干涩,那句抱歉闷在嘴里,出口又被风吹散,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
回程只用了十来分钟,时序过学校而不入,径直开到了老李的修车铺。
这个点了,修车铺的卷帘门还半开着,窗户里亮着灯,昏黄的小屋是这山坳里唯一的光。
时序先下车,回头对上祝今夏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还没开口就被她打断。
“没事。”她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又低声说了一遍,“没事。先顾小孩,别的回头再说。”
她把衬衣脱下来,踮起脚,重新搭在他身上,转身先他一步弯腰,钻进卷帘门里。
修车铺有两个门面,一间修车,一间住人。离得近了,机油味难免漫过来,进屋就能闻见。
住所也十分简陋,巴掌大的房间四四方方,水泥地,仅有一张床,一只衣柜,进门处摆了一条长凳,两只蒲团。
眼下,屋子里一大一小正对坐在蒲团上,老李板着脸,小孩正狼吞虎咽吃着一桶方便面。
祝今夏进屋就闻出来了……
老坛酸菜。
不知怎的,她竟然有点想笑,后怕之后看到这一幕,人也跟着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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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只比她晚一步进来,刚钻进卷帘门,腰还没直起来,就听见小孩咕咚喝完最后一口汤,正仰头脆生生问:“大爷,我能再吃一桶吗?”
老李乐不可支,“你叫谁大爷啊?”
侧头看了眼时序,“这才是你大爷。”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你来得正好,赶紧的,帮这小孩报销一下。他喝了我一瓶可乐,吃了我一桶面,可乐三块五,泡面五块,一共八块五,看在我俩多年情分上,你就四舍五入给个十块吧!”
祝今夏:“……”
真是天大的情分。
时序淡道:“这年头能从我手上抠出一块五来的人不多,你觉得你是其中一个?”
“……”
老李想起去年时序刚回山里,他本想去学校谈点生意,修车之余,还能去学校修修电器,赚点外快什么的,谁知道生意没谈成,稀里糊涂给学校打了一年工。
最要命的是,隔三差五还从铺子里淘点东西,喇叭坏了修喇叭,投影仪故障换零件,总之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时序这家伙蔫儿坏,莫名其妙把人拐上贼船不说,还让人觉得心甘情愿,顺理成章。
后来刷多短视频,得知了一些奇怪的心理学效应,老李才回过神来。
“时序,你他妈又pua我!”
嘴上骂骂咧咧,身体却很诚实,等老李回过神来,手已经打开柜子,给小孩拿出了第二桶泡面,纸盖刚被他咔嚓一声撕开了。
老李:“……我草!”
能怎么办呢?开封没有回头路,只能继续献爱心了。
祝今夏在一旁看得好笑。
另一边,四郎拥金就不同了,时序一钻进卷帘门,他就腾地一下站起来,差点没打翻长凳上的空桶,好险手忙脚乱扶住了。
“校,校长……”
肉眼可见,小孩的脸唰的一下白了,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祝今夏纳闷,怎么人人都这么怕时序,他是有三头六臂还是三只眼睛两张嘴啊?
她侧头打量,看看校长大人紧绷的脸,虽则凶狠,但也是英俊的凶狠、赏心悦目的凶狠。
……过于可爱的大猫就算是伸爪子,那也是大猫,唬不着人。
然而在她眼里的大猫,在四郎拥金眼里却是吃人的老虎。小孩哆哆嗦嗦,抖如筛糠。
时序盯着他,淡淡地说了句:“过来。”
小孩哆哆嗦嗦走近,走到一半,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嚎啕大哭那种哭法。
祝今夏一言难尽。
大猫还没伸爪子,人已经吓瘫了。
时序盯着地上那团小小的人影,一肚子火没处发,凶巴巴的斥责都到嘴边了,出口却是一声浊气。
去时一路,提心吊胆。旺叔当校长几十年,学校没有出过一点岔子。他回来接班时,更是被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看顾好学校,看顾好孩子们,结果刚一年,就出了这种事。
他是真怕,怕无法对四郎拥金的家人交代,也怕无法跟旺叔交代。
不知道更怕哪个。
好在没事。
好在。
老李没好气,咚的一声把第二桶面放在长凳上,“要不是我,你就摊上大事儿了!”
祝今夏问:“在哪找到人的?”
老李说:“后头牛棚里。我睡前喝多了水,半夜去牛棚尿尿。尿到一半,迷迷糊糊看见有个人影,白花花的,吓得我差点没闪到尿筋——”
时序眉头一皱,“会不会好好说话?”
女人小孩都在。
老李噎了噎,讪讪地换了个更正经的语气。
祝今夏这才发现,不止师生,竟然连老李也怕时序。
“反正就是尿到一半,发现这小孩儿不知道啥时候钻进我牛棚里了,估计是天冷,抱着牛就不撒手,一块儿睡稻草上了。”
“然后我赶紧问他咋回事,小孩儿哭哭啼啼就说了啊,被同学欺负了,还打架了,一气之下从后墙翻出来,又不知道该去哪,迷迷糊糊就钻我牛棚里了。”
祝今夏:“……”
时序:“……”
四郎拥金还在地上小声抽噎。
时序想说什么,被祝今夏打断了。她怕他再凶小孩。又或许他不会凶,但不管他说什么,再温柔,落在孩子眼里估计都是凶。
她把四郎拥金拉起来,“伤哪了没?”
抬起那张脏兮兮的小脸,颧骨处有擦伤。再检查手脚,发现手腕处也有破皮。
“被打的?”
小孩瑟缩了下,惨败的小脸上多了一抹可疑的红晕。
“……翻墙的时候……摔了一跤……”
时序面色铁青:“从哪翻出来的?”
“宿舍后头有棵树……”声音渐弱。
“然后呢?”
“我,我爬树上,跳出了栏杆……”停顿。
“一口气说完,不要挤牙膏。”
“底、底下是个坡,我,我没看清楚,就就,就滚下来了……”
“该!”
时序就说了一个字,又给小孩吓得脖子一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祝今夏一个眼刀杀过去,不许他再说话,回头继续检查小孩的四肢和关节,“除了擦伤,有没有扭到哪儿?活动一下,看看哪里疼。”
她扭头横他的样子和跟小孩说话的态度简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明明他才是担惊受怕的人,分不清谁是捣乱的熊孩子吗?
时序掀了掀嘴皮子,最后还是闭嘴了。
老李在旁边一看,乐了,凑过来逼逼:“哎哎,时序,你也有今天?”
“还有人能治住你???”
“噢哟——”
“李哥。”祝今夏的眼刀随即而至,“你也闭嘴。”
老李:“……”
他赶紧比划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手动消音。
祝今夏检查完了,确认除了擦伤,孩子一切安好,最后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先把这碗面吃完,今晚你就放心睡你李大爷这儿——”
老李:“???”
老李:“不是,凭什么睡我这儿?”
祝今夏:“时序会把面和可乐的钱都给你,还有住宿费。”
“这是钱的事吗?”老李顿了顿,搓手,“还有住宿费?……多少?”
这回轮到时序侧目:“?”
“为什么是我给?”
祝今夏转头往卷帘门外走,“你,跟我出来。”
她头也不回,仿佛笃定时序会听从指挥。而时序确实也照做了。
这情况,挺怪。
老李摸摸下巴,心道,这支教老师气势还挺足啊,完全压了校长一头……到底谁是校长啊?
确实被压了一头。
时序跟在祝今夏身后,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还真就被人主导了局势,言听计从又出了修车铺。
祝今夏特意走远了些,避开屋内二人。
“你问我为什么——”祝今夏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因为你失职。”
“……”
“我有没有提醒过你,学生也有自尊心?明明第一时间向你说明了情况,但你并没有放在心上,还说山里就是这样。出现今晚的事故,就是你失职失察的结果。”
“……”
两人对峙片刻,祝今夏在等他的反击。
很快,时序点头,“你说得对。”
祝今夏立马接上:“你狡辩也没——”
嗯?等等。
他好像没有狡辩。
祝今夏也卡壳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时序坦然承认:“是我的错,我认。”
这回轮到祝今夏无言以对,刚才的侃侃而谈戛然而止,她狐疑地看着时序。
时序反问:“你这什么眼神?”
“在想你是不是还有后手的眼神。”
“什么后手?”
“欲扬先抑,然后杀我个措手不及的后手。”
时序:“……”
“想多了你。错就是错,这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失职失察,你说的都对,我没什么好反驳的。”
就算心高气傲,反驳的心蠢蠢欲动,但凡想到旺叔也就哑火了。
时序缓缓道:“我长在山里,难免觉得你是外来者,不会比我更熟悉这里的环境,所以没把你的话放心上……”他自嘲地笑笑,“是我自大了。担惊受怕,实属活该。”
只是,差点害了小孩。
四郎拥金如果真有三长两短,他时序就是罪人。
……
祝今夏听时序深刻反省,可能是过于深刻了,她居然有点不忍心。
“倒也不必字字泣血……”她打了个圆场,“毕竟小孩现在也没真出什么事,你差不多得了。”
总之——
“他今晚是回不了宿舍了,回去也睡不成好觉。我看他和老李挺投缘的,不如就让他睡在这儿,明天我来接他回学校,然后再处理后续事宜。你看呢?”
时校长沉吟片刻,退位让贤,“都听你的。”
祝今夏满意地点点头,扭头回屋,都走到门口了,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又说:“也不能白白耽误老李,照我刚才说的,钱你得意思意思。”
时序微微一顿,不太甘心地点头,跟在祝今夏身后再次钻进卷帘门。
里头的小子风卷残云,第二碗面也吃一半了,正拿叉子满碗找什么,没找着,抬头委屈地问老李:“刚才那碗有肠,这碗怎么没有啊?”
老李:“刚才那碗是我给你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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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碗怎么不加呢?”
“嘿这小孩,怎么还得寸进尺呢?”
四郎拥金撇嘴:“泡面不加肠,吃着也不香……”
话音刚落,就看见校长又来了,刚刚还阴转晴的脸,被他一句加肠又弄得乌云密布。
时序:“加什么加?还加肠!面都吃两桶了,屁大个小孩,怎么这么能吃!”
老李满头问号:“不是,这不我的面,我的肠吗?我还没心疼,你怎么就心疼上了?”
祝今夏咳嗽一声,“那什么,今晚的费用,明天接孩子的时候时序会跟你报销。”
老李眼睛一亮,“住宿也报?”
点头。“住宿也报。”
老李立马眉开眼笑,转头就从柜子里往外掏火腿肠,“哎哎,肠来了,小子,要多少有多少!”
扭头再看时序,他竖起手指,嘿嘿比了个三。
时序眼睛一眯,冷道:“三块钱一根,你他妈怎么不去抢?!”
“运输费不要钱啊?何况大半夜的,我又是泡面又是加肠,人工费不算吗?”
“那你放下,谁吃谁动手,四郎拥金你没长手吗?自己来。”
“嘿,这人怎么不知道疼小孩呢?人刚刚挨了揍,还一身伤,你有点同情心没?”
四郎拥金:“……”
祝今夏:“……………………”
卷帘门里吵吵闹闹,昏黄的光也显得温馨起来。
惦记着抠抠搜搜的时校长今日要大出血了,祝今夏也不再阻止他发泄,只悄悄捂住四郎拥金的耳朵,“乖,咱们吃面,不理他们。”
第四十二日
第四十二章
回到学校, 已是凌晨三点。
折腾半夜,心里揣着事时,祝今夏没空想别的, 这会儿松懈下来, 饥饿和疲倦才龙卷风似的席卷而来。
时序原本想说“先回去睡吧”, 话没出口,先听见一阵奇异的声响,回头, 看见祝今夏捂着肚子, 脸上泛着可疑的红。
“饿了?”
也是, 寿面才吃了两口, 蛋糕也没来得及动,就跟着他漫山遍野地找小孩。
“走吧, 把面吃了再睡。”他把人带回宿舍。
乌龙解决, 又是万籁俱寂的夜。
生活老师一通电话吵醒了所有人, 而时序找到四郎拥金后, 一通电话又驱散了所有不安。眼下所有人都各归其位, 睡的睡,梦的梦。
只有三楼的小窗还亮着昏黄的灯。
踏进蛛网生尘的楼道,踩上磨得光滑透亮的梯步, 祝今夏跟在时序身后,又一次走进那扇铁门。
桌上的面已经糊成一坨,没法再吃。
“你先吃点蛋糕垫垫,我重新下面。”
男人进屋换了件黑色工字背心,又一头扎进厨房。
先前和好的面还有剩, 表面搭着湿纱布,稍微抻一抻, 下锅又是一大盆。
祝今夏坐在茶几边上,舀了勺先前没动的蛋糕,味道果然和看上去一样糟糕,甜腻腻的廉价奶油在嘴里浓到化不开,黄桃也酸溜溜的……尘封在罐头里的童年味道。
她看头顶灰扑扑的灯泡,看天花板上斑驳的痕迹,看铁柜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磕碰,最后侧头看厨房里的人。
身上的背心穿了有些时日了,洗得发白,轻薄布料与挺拔紧实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男人在抻面,游刃有余的动作间能看见肌肉的起伏,但又不是那种力量喷薄式的汹涌,而是一种含蓄、流畅的硬朗。
头发有些长了,额间散落的碎发遮住眼睛,他不耐烦地偏了偏头,正好对上她的目光。
锅里的水已然煮沸,翻滚的白雾,氤氲的灯光,陈旧的小屋,触目所及,一切都像泛黄的老照片,唯有躬身立于烟火气中的男人眉目鲜亮,融不进这昏黄。
他们对视了一瞬,随即各自收回目光。
面好了,却只有一碗。
时序把面摆她面前,“吃吧。”
碗里照旧铺着半碗兔肉,缀着油亮亮的小白菜。
“你不吃?”
时序没说话,端起那碗糊成一坨的面回到厨房,下锅热了热,添了水,站在灶边吃起来。
祝今夏腾地一下站起来,“你干什么?”
“寿面,倒掉不合适。”他言简意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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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今夏要拦着,可时序吃得极快,还没等她走到面前,三两口就全进肚子里了。
“要是不想我明天继续吃剩的,就把你那碗都解决了。”他笑,“都吃光了,才能长命百岁不是?”
还长命百岁,他这种待遇,她不折寿都算好的。
祝今夏拼着撑死也把面和蛋糕一口不落全吃光了,然后回小楼。
时序也累了,锅碗瓢盆懒得洗,全堆厨房里,打水洗了把脸,回卧室躺下,却没合眼。
透过大开的窗帘,他侧头望着对面的小楼。
自从她来支教,他就不再拉窗帘。
起初是担心她生活上有什么不便,偶尔看她出门提水,便下楼装作不经意间撞见,帮她一把。看她熬夜,微信上会问问是缺蚊香还是没纯净水了。
每晚都要等到那扇窗黑了,他才合眼。算算其实也没多久,但习惯就这么养成了。
而今夜,那盏灯似乎没有熄灭的迹象。
时序看看时间,发消息问她怎么还不睡。
祝今夏回复说,找小孩急出一身汗,得打水烧水,抹个澡再睡。
……就她讲究。
他想起办公室里大家常议论,说不管刮风下雨,祝老师都雷打不动一天三桶水,晚上抹澡,早上洗头,够精致的。
大半夜的一趟一趟打水,一壶一壶地烧,时序想问你事怎么这么多,可搓了把脸,还是坐起身来,重新披上外套。
他给祝今夏打电话:“带上洗漱用品,操场见。”
那头电热水壶还咕噜作响,祝今夏问:“怎么,还要跟检查小孩洗脚一样,检查我洗没洗干净?”
“你这么一壶一壶地烧,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时序没好气,开门往外走,“坡下面有个天然温泉,开发商开发到一半,疫情停工了,但能用。走吧,速战速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等祝今夏说话,电话已经挂了。
凌晨三点半,人已经犯糊涂了,只剩下本能反应。听说能洗澡,祝今夏迷迷糊糊关了热水壶,又飞快地拿了身换洗衣物,带上洗漱用品,披上外套就出了门。
等在操场上碰头,亦步亦趋跟着时序走到坡下,她才回过神来。
初来学校时,似乎有听于小珊提过这么一处温泉,但是——
“有温泉大家怎么不去洗?”
时序:“荒郊野岭的,谁敢去洗?”
……那你还带我来?
祝今夏左顾右盼,跃跃欲试里带点迟疑。
近在咫尺了,才发现胆小的确实不敢来。
一线天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开发商围着温泉建起一片假山,周围零零散散分布着十来个凉亭与池子。
疫情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公司垮了,建好的温泉庄子也没人接手,就这么荒废了好几年。
“看着是建好了,其实就两个池子能用,还都是最简陋的水管。”
“你来过?”
“过年那会儿老师们喝多了,吐得一塌糊涂,组团来这儿洗过一次澡。”
“喝多了不是不能洗澡吗?毛孔都张开了,容易心悸窒息啊。”祝今夏还有点常识。
时序轻哼一声,“憋死总比臭死强。”
“……”
推开形同虚设的铁门,两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下。
这地方长期无人打理,沿途杂草丛生,半路踩到一条细长的东西,祝今夏以为是蛇,惊慌之下,一把抓住时序,险些没跳他身上。
几秒钟后才看清地上一动不动的分明是枯枝。
“……”
时序:“没事?”
“……没事。”
“没事的话,能先把手松开吗?”他面无表情,“再这么抓下去,我怕我有事。”
祝今夏顺着他的视线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手里还死死掐着他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肉里。
“……”
赶紧撒手。
“对不起对不起。”
时序揉揉胳膊,只说了句跟上,九弯八绕,把人领到其中一个亭子前,他蹲下|身,打开阀门探了探水温,“有点烫,你能受得了不?”
祝今夏也伸手感受了一下。
“应该没问题。”
说是温泉,池子里没有一点水,只能凑合洗个最简单粗暴的水管澡。
池子在凉亭里,但亭子四面透风,也没有遮挡物。
祝今夏后知后觉,慢慢睁大了眼睛。
“在这洗?”
“不然呢?”
“……可我没带泳衣啊。”
“谁让你泡温泉了吗。”
时序跳下台阶,走远了些,背对她说:“你洗你的,我帮你守着。大半夜的,也不会有人跑这来。”
半天没动静。
时序挑眉,“不放心我?”
那倒不是。
“没。”祝今夏说,“……就是没洗过露天澡。”
“万事开头难,多洗两次就习惯了。”
“这种事也没什么习惯的必要吧!”她没好气。
时序笑出了声。
风吹万物,草木晃动,唯独他的背影岿然不动。
“快洗吧,再磨蹭天都亮了。”
行吧,来都来了。反正是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找一场四郎拥金,祝今夏急出一身汗,也实在捂得难受,索性不再扭捏。
她把衣物都脱进背包里,跳进池子,就着水管冲起澡来。
水温略高,水里带着天然硫磺的味道,湿漉漉爬过身体,留下滚烫的战栗,也抚平一整夜的倦意。
除了放大星期时能去镇上洗木桶浴,难得能洗个痛快澡。
只是四周黑魆魆的没有一点光,除了她和时序,人影都没有。倒是风吹起来,四面八方黑影幢幢。
接连几次看到草里有动静,祝今夏都动作一滞。
“这里有蛇吗?”她没忍住问时序,“我总觉得草里有东西在动。”
“没有。这个海拔哪来蛇。”
祝今夏稍微放下心来,只是洗头时,刚闭上眼睛,又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
“时序……?”
“又怎么了?”
“你还在吧?”
“不在你和谁说话?”
“就是确定一下。”哗哗水声里,她不安地说,“闭眼洗头呢,看不见人,有点害怕。”
“……”
而接下来的全程——
“时序?”
“在。”
“时序?”
“还在。”
“时序?”
“你有完没完?”
祝今夏一边搓头一边提议:“你要是不想我一直叫你,不如唱个歌,这样我就知道你还在了。”
“你怎么不让我讲个相声?”时序脑瓜子疼。
那头停顿片刻,“那你会讲吗?”
“……”
不会。
“时序?”
“……”
“时序??”他一个不出声,那边急了,开始哗哗冲头,“你人呢?别走啊,不讲就不讲——”
“在,还在。”时序叹气,“你慢慢洗,不要急。”
于是刚才忽然大起来的动静又逐渐回复正常。
时序人站在这边,耳朵却听着那边,听力太集中,就容易有画面感。很多刻意忽略的细节总也赶不走,叫人莫名烦躁。
窸窸窣窣是在脱衣服。
关掉阀门是开始涂香皂。
害怕起来,拖鞋在池子里踩出活泼的声音,嘴里颤颤巍巍叫着他的名字。
……
时序背对水池,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带她来洗澡无非是想速战速决,不然她一壶一壶烧水,是要烧到天亮去吗?却没想到后续会有这么多事。
下台阶时,她被枯枝吓到,一个箭步窜进他怀里,差点挂他身上。明明只是个意外,他却在那一瞬间身躯紧绷,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是像蒲公英一样轻盈的存在,柔软,纤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在手里。
他下意识低头,只看见漆黑蓬松的发顶,找回呼吸的第一刻,闻见的却是她身上独有的香气。
充满绿意,像蓬勃的春日。
胳膊被她攥住,肤色对比过于鲜明,一个是盛夏稻田里深色的麦穗,一个是高山之巅的一捧积雪,白的惊心。
这算什么?
顿珠平日里没少跟他打闹,肢体接触是常有的事,可到这一刻,时序才后知后觉,男人与女人到底是不同的。
她的纤细柔软,玲珑轻盈,无一不让他心惊。
以至于乱了呼吸,到这会儿还没平复过来。
时序站在离池子不远不近的地方,再三告诫自己,正人君子不该想到这些。
也不知是为了让她安心,还是让自己安心,时序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泡过温泉吗?”
“泡过。”
“在哪泡的?”
“温泉酒店。”
“……都是人工温泉吧。”
祝今夏反问:“你没去过?”
“没有。”
“在北京念书上班的时候也没去过吗?”
“没有。”时序懒洋洋说,“以你对我的了解,难道猜不出我连洗澡都要争分夺秒,生怕多交一毛钱水费?”
祝今夏笑出了声,“那真是可惜了,北方的澡堂提供搓背服务,横着搓完竖着搓,你居然没体验过,这大学白读了啊。”
“你体验过?”
“我?我没有,总觉得赤条条躺那儿给人搓泥太羞耻,不敢轻易尝试。但我看卫——”话音戛然而止,一阵水声后,她才若无其事接上,“我看别人体验过。”
卫?
卫城?
短暂的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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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笑笑:“前夫哥?”
祝今夏一噎,听他接着说:“哦,说错了,目前还是现任哥。”
“……”
“你今天过生日,现任哥没什么表示吗?”
“能怎么表示?送我个离婚大礼包?”
时序笑了,“你们以前都怎么过生日的?”
“看电影,吃饭,买Roseonly的永生花。”
他知道那个牌子。
“几千块一朵的玫瑰花尸体?还挺舍得。”
他们不经意提起卫城,问的人并未小心翼翼,答的人也没有如临大敌,一切都好像自然而然说出口了。
于是时序得知,他们也曾在电影院亲吻,在冬日看雪,在雨天踩水,也有过眼睛手指无时无刻恨不能长在手机上的时候。
二十出头的青年人,情浓时看星星看月亮,还以为这就是一生。
可是三十将至,再抬头,才发现一个是奔跑多年、停不下来的野心家,一个是家庭顺遂、安于现状的小王子。
她痛苦,因为一墙之隔的男人总在打游戏,对于未来最大的憧憬便是,希望每天都和今天一样,以及,最好他喜欢的英雄能拥有新的限定皮肤。
他痛苦,因为一墙之隔的女人总在看书、写东西,读到双眼发亮,写到忘乎所以时,会兴高采烈前来分享,而那时无法一心二用的他总会看见屏幕漆黑一片,队友疯狂打信号问他人哪去了,不要挂机。
可即便如此,她也依然会认为他的回应过于敷衍。
她不理解他的游戏,不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是众人夸耀的C位,在游戏里,他不再活在她的阴影下,是英雄,能完成普通人无法完成的壮举。
正如他不理解她所读所写,他并不知道他爱的女孩子看似乖巧温顺,却也能在文字里高举火炬,像每个不朽时代里为了理想英勇奋斗的战士。
他们共饮三餐,同度四季,最后却沦为饭搭子。
——最惨的是,后来连饭都各吃各的,家里根本不开火。
蒸腾的热水澡里,祝今夏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絮絮叨叨地吐槽,没心没肺地笑,笑完眼眶发热,又默然不语了。
时序沉默地听完了所有,声明:“首先,我的以下发言不掺杂任何个人立场,纯属第三方胡说八道。”
“您请讲。”
他笑,“旺叔曾经也有过一个恋人,都快谈婚论嫁了,可惜最后没成。”
“为什么?”祝今夏想起曾看过的社会新闻,“彩礼没谈拢?”
“想什么呢,旺叔是这种物质的人吗?”
“这不是想着万一对方是吗?”
“她要是这种人,旺叔也不会喜欢上她吧。”时序笑,“是看似热烈的感情下,人生没有交互的可能性。”
一个是千辛万苦踏出大山的医学生,要四方求学历练。一个是毕业后留守大山的乡村校长,身后跟了一屁股小萝卜头,还领养了一堆孤儿。
她的世界在山外,他的牵绊在一线天里,何必互相拖累。
隔着天差地别,真的能只靠风花雪月过完这辈子吗?
“我曾经读到过一段话,大意是说,人与人交往,会想今天要吃什么好吃的,明天去哪里玩,休息日可以一起做什么,放长假是否能一同旅行,可这就是交往的本质吗?不,这只是附带的东西。”
“交往的本质,应当是互相支撑着对方的生活,成为彼此的力量,是在那些艰难的时刻只要想起对方,就能生出几分勇气继续前进的东西。”
他站久了,也乏了,说到这里,慢慢靠在凉亭的柱子上,抬头望着屋檐上的月亮。
它苍白皎洁,近在咫尺而又高高在上。
“相逢的意义是照亮彼此,不然何必在一起?毕竟一个人喝酒也浪漫,一个人吹风也清醒。”
时序没有回头,笑了笑,懒洋洋问:“你说对吗,祝今夏?”
身后久久无声,良久才从水声里传来一声很轻很轻、鼻音浓重的回应,像小兽的悲鸣。
他还是仰头望月,又重申了一次:“我这是就事论事,不掺杂个人立场。”
像极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第四十三日
第四十三章
离开温泉山庄时, 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
去时的路似乎没有来时这样可怕了,人对于未知的恐惧,往往能通过经验战胜。
两人一前一后, 相对无言。
上台阶时, 路边偶有草里蔓出的枯枝, 时序吃一堑长一智,鉴于手臂被抓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及时出言提醒:“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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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来扶, 祝今夏顿了顿, 没有接过, 只说“看见了”, 然后小心迈过。
那只手在半空停顿片刻,又收了回去。
山风又起, 草木摇曳。
谁也没再提起卫城, 仿佛刚才的对白只是为了缓解她洗澡时对于周遭环境的恐惧, 过了也就忘了。
那声带着鼻音的呜咽回应也像是个短暂的幻觉。
他们在宿舍楼前分别, 祝今夏略显尴尬。
“……都这个点了, 弄得你睡不成觉。”
时序言简意赅:“没事。”
看她一脸沉郁的样子,他扯了扯嘴角,又补了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折腾人了。”
祝今夏噎了噎, 不服地问:“哪来的第一次?”
“上回在山上,喝得烂醉那次。”
“……”
她反驳:“那次又不是我让你上山的,是你自己要来,怎么就变成我折腾人了?”
时序凉凉道:“我要不去,怕你第二天醒来就是书记夫人了。”
祝今夏停顿了一秒钟, “不是,多吉不是结过婚了吗?”
……?
时序: “是结了, 怎么?”
“他都结婚了,我怎么当书记夫人?”
“……”
时序笑了一声,“怎么,他要没结婚,你就乐意当这个书记夫人了?”
祝今夏撇嘴:“那也当不了,就算他没结婚,我也结了。”
“这不是在离吗?”
瞧他那样子,说得可真轻巧。
“未遂!”祝今夏强调,“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时序看她一眼,笑了。
“你笑什么?”
“笑你之前还三缄其口,对这事只字不提,讳莫如深,这会儿已经能拿自己开涮了。”
祝今夏一愣,还没等她回味过来,时序忽然问她:“祝今夏,你属什么的?”
“生肖?”
“嗯。”
“属狗。怎么了?”
“是吗?”时序似笑非笑,“我以为你属青蛙的。”
“为什么?”
因为温水煮青蛙。
看上去是疏离又冷清的人,可实际上只是被动,戳她一下,她跳一下,最后总能自投罗网。
就好比刚才还试图拉远距离,被他三两句话一打岔,冷下来的氛围就不见了,他们又变成了平日里插科打诨的模样。
可有的人还浑然不觉。
时序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回去吧,再不睡天亮了。”
“……哦。拜拜。”
看她转身,一个人孤零零朝小楼走去,他又忽然想起什么。
“祝今夏。”
祝今夏很快回过头来,“又怎么了?”
“忘了说,祝你二十九岁生日快乐。”
她愣了下,“……谢谢。”
“该我谢谢你。”时序笑笑,双手插兜,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眼神却很认真,“你能来宜波支教,我——”
短暂的停顿,他更正了主语:“大家都很开心。”
那片刻的停顿像石子投入湖面,涟漪四起。
祝今夏的心也像被羽毛轻轻一挠。
隔着篮球架,她努力分辨时序的神情,可惜黎明未至,朦胧天光来不及照亮他的脸,黑夜里只看见那双眼睛,像百川归海,如寂静深谷,温柔有力地承载万物。
话虽简短,但她能听出他的认真。
祝今夏张了张嘴,最后只笨拙地点了下头。
“能来支教,我也很开心。”
时序凝视着她,似乎还有话想说,可最后也只是颔首。
“回去吧。”
奔波一整日,身体已疲倦至极,可回到小楼,祝今夏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心好像悬在高空,没个着落。
耳边是窗外奔腾的江流声,永不停歇。
身下是硬邦邦的单人床,稍微翻个身都能听见木板吱呀作响。
校门口的小卖部里依然只有临期可乐,唯一能解馋的零食是瓜子,一小包一小包的。
她闲来无事总去买上一堆,午后晒着一线天里难得的太阳,像个家有闲钱无处花的地主,人家散烟,她散瓜子。
老师们叫她瓜子大户,说她承包了整个小卖部的瓜子。
结果有天中午,老板果然摸着头操着生硬的汉语对她说:“全被你买光了,等等我,周末去进货。”
“……”
没有七度空间,八度空间也凑合用了。山寨归山寨,总归没侧漏。
旱厕。
旱厕还是又脏又臭,可人的适应力果然惊人,时隔一个多月,她竟然也能视若无睹安心蹲坑了。
山里没有外卖,顿顿都是家常菜,用着带缺口的碗,偶尔能从汤里吃出顿珠大大咧咧煮进去的蛋壳。
时序会在对面平静地补刀说:“挺好,买不起钙片,另辟蹊径给我们补补钙。”
祝今夏闭眼躺在床上,本该一片漆黑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丝亮光,起初是走马灯似的闪过进山后的无数片段,后来一切归于寂静,那点亮光逐渐变成一双眼睛的模样。
她似乎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那双眼睛一直静静地看着她。
他说相逢的意义是照亮彼此。而今夜,是他照亮了她的梦。
——
隔日,祝今夏一边蹲在走廊上刷牙,一边戴着耳机和袁风讲话。
袁风本是致电慰问山里的寿星来着,忽然听了一耳朵八卦。
“你是说,你梦了一晚上你那抠逼校长?”
祝今夏一口泡沫星子呛在嘴里。
“朋友,中华语库博大精深,诚然有傻逼坑逼诸如此类的组词法,但抠和逼若是连用,就变得很有歧义——”
“你教我干嘛?我又不给你发工资,要你给我上课?”
“我来支教也没人给我开工资啊。”
“那难说。”袁风啧了一声,“你上回发合照给我看,那抠逼——抠王校长还挺帅——”
嘴上说着“别教我”,身体却践行了孺子可教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说给钱才算发工资呢?你嫖他一嫖,咱也算按劳所得不是?”
祝今夏面无表情吐掉泡沫,“我看你是得众筹一斤去污粉了。没别的要紧事,挂了。”
“哎哎,别急着否认啊,这都开始梦见他了,虽然今天只是纯洁无瑕的梦,但明天可能就是——”
“嘟——”
留给袁风的是冰冷的忙音。
祝今夏收拾好自己,看了眼镜子里遍布红血丝的眼睛,拍拍脸往外走。
包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拿出来一看。
袁风无缝衔接道:“——五彩斑斓的梦。”
袁风:“春天的梦。”
袁风:“简称春梦。”
祝今夏气笑了,“哈喽,你是不是忘了我已婚的事实?”
袁风:“未雨绸缪懂不懂?反正离婚已经在议,第二春也可以备上了。”
祝今夏:“你这道德水平,搁古代已经拉去浸猪笼了。”
袁风反唇相讥:“你这高尚节操,也没见有人给你立贞洁牌坊啊。”
“……”
祝今夏收起手机,迈出小楼,抬眼就看见三楼阳台上拿着锅铲和她隔空相望的人,脚下一顿。
那双看了她一夜的眼睛,从梦里回到现实,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时序:“愣着干嘛,上来吃饭啊。”
祝今夏不知为何一阵心虚,慌乱地收回目光。
“哦……”
——
早饭很丰盛,有包子、小菜和杂菌粥,外加一盆荷包蛋。
顿珠一口包子咬下去,嘴里含含糊糊不满道:“整么又是芽菜馅?你辣天明明答应我,下赤会做香菇馅!”
时序把盘子端走,“爱吃吃不爱吃滚蛋。”
顿珠眼疾手快,把抢救回来的三只包子胡乱往嘴里一塞,“还说至几不偏心,离就是区别待遇!”
回头倒是对祝今夏咧嘴笑,“离放心,祝老师,窝不是针对你。”
祝今夏冲他笑笑,不知怎的,竟没敢抬眼看时序的表情,三两下吃完,催人去接四郎拥金。
时序端着锅碗瓢盆,神情自若道:“接小孩这种事你一个人就行,我还要洗碗。”
要不是来了一个多月,每天都要看上好几遍他和顿珠孔融让梨般推卸洗碗大任,祝今夏差点就信了。
两人对视片刻。
祝今夏眯眼:“你是不是不想给钱?”
时序:“……”
祝今夏:“不去也行,微信转账给我,我帮你跟老李结帐。”
既然钱怎么都要出——
时序镇定自若,放下锅碗瓢盆,对顿珠说:“仔细一想,孩子要紧,今天还是你洗碗。”
“……”
早晨的太阳还没爬进一线天里,视野里只有一片湛蓝的天。两人踏着清晨的薄雾去接孩子。
抵达修车铺时,房间里只有四郎拥金一个人,他正欢快地啃火腿肠,看见时序,手里的火腿肠立马不香了。
老李正好从屋后绕进来,嘴里骂骂咧咧的。
“臭小子,一天天的都吃些什么,拉屎这么臭?”
抬眼看见时序和祝今夏,他没好气,“正好,你俩去后头牛棚把屎铲了。”
祝今夏:“牛棚?”她扭头问四郎拥金,“你拉在牛棚里了?”
四郎拥金嘴上在回答她,眼睛却在瞄时序,“厕所太黑了,我不敢去……”
得,碗是不用洗了,改成牛棚铲屎了,这还不如洗碗。
于是祝今夏在屋子里帮小孩穿戴整齐,时序在外头铲屎,边铲边和老李讨价还价。
“兄弟,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也不占你便宜,V我三百就行。”老李报价了。
“吃你两桶方便面就狮子大开口,你怎么不去抢?”
“我这是明码标价好吧,没占你半点便宜。”老李开始虚空拨算盘,“听我给你算算啊:火腿肠两块一根,他吃了我半袋,五根就是十块。泡面五块一桶,他吃了两桶,也是十块——”
“那也才二十块。”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他这俩星期没洗澡了,睡了我的床单被套,不得洗洗?”老李说,“这程度,洗衣液至少压两泵,一泵算你两块,就是四块——”
时序:“行,水费电费,连带他在你屋子里耗的氧都加起来,你接着凑。”
老李搓搓手,“大头又不在这儿……”
“那在哪?”
老李朝牛棚努努下巴,“在那儿呢。昨晚上大半夜的,他钻我棚里把大黄吓得不轻,今天一大早又来拉泡屎,给我牛臭得,你瞧瞧,新换的饲料和草动都没动一下,蔫儿了吧唧的,孩子都饿瘦了。”
“所以?”
“所以这个,这个牛的精神损失费嘛……”老李叹气,“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你说对吧?”
时序顿了顿,爽快点头:“对。”
祝今夏:“……”
对你个头。
抠这种毛病果然是会传染的,这山里就找不到一个正常人。
见孩子已经穿好鞋了,祝今夏扭头往外走,准备撸袖子帮时序一把,但她显然低估了时序的战斗力。
屋后,时序把扫把放下了,慢条斯理洗手,“既然要算,那咱们就好好算算。”
“算啥?”
“上周你喝了我半缸泡酒,按市场价算,怎么也有个百八十的。你常喝酒,这个我没说错吧?”
“……哈?”
“上个月,别人送我的两瓶茅台都给你开了,茅台什么价,你来说说?”
“啊这——”
时序慢条斯理冲洗每一根指头,懒懒地笑道:“每个大星期,我都开火做顿好的,你从没缺席过,吃的喝的都是我的,咱们好像也没算过账吧。牦牛肉多少钱一斤,你来说说看,再算算你前后吃了多少?”
“……”老李噎住,脸红脖子粗的,“可是,可是这些年我也给学校免费维修了不少东西嘛,好多零件还是我自掏腰包出的呢。”
“那你屋里的东西又是怎么来的?”时序笑笑,“你的电视是哪来的?床是谁从镇上给你拉回来的?铺子里的检修器只有省城有卖,是谁让人从外面给你运回来的?你这铺子十年没涨过租金了吧,又是谁给你谈下来的?”
“……”
牛棚里,大黄无辜地看着两个打拉锯战的人。
气氛凝滞片刻,老李一拊掌,“嗨,自家兄弟,说什么钱不钱的,谈钱多伤感情啊!”
他大手一挥,“泡面加肠,吃了就吃了嘛,小孩子长身体,他李叔心疼祖国未来的花朵还来不及,怎么会计较这点身外之物呢?”
时序轻飘飘抬眼,看了眼牛棚里的大家伙,“那精神损失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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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大步流星走过去,一巴掌拍在大黄屁股上,“孩子吃饭老不香,多半是装的,饿它两顿就好了。”
大黄不满地哞了一声。
已经绕到屋后的祝今夏啼笑皆非,待到时序回头,她竖起大拇指。
“杀价技术哪家强,宜波中心校找抠王。”
时序:“……”
——
回学校时,时序走在前头,祝今夏牵着孩子走在后头。
四郎拥金脚下跟灌了铅似的,愁眉苦脸问:“祝老师,我能不能不回学校?”
声音虽小,还是被前头的人捕捉到,时序回头,“不回学校,你想去哪?”
四郎拥金往祝今夏身后躲,“我,我可以跟老李叔叔学修车……”
“那你问过你老李叔叔乐不乐意吗?”时序道,“大字不识几个,零件上的标识都看不明白,还想学修车?”
“……”小孩不说话了。
祝今夏压低声音警告时序:“你昨晚答应我什么了?”
“……”
答应她不追究四郎拥金,会好好反省自己的失职,答应她不凶孩子,会换个思路,注重教育方式。
时序默了默,转变思路,拿吃的诱惑四郎拥金:“饿了没?”
“饿了。”孩子点头。
“饿了就先回学校,我那还有包子和粥——”收到祝今夏肯定的眼神,时序继续循循善诱,“还是你有别的想吃的?”
祝今夏朝他竖大拇指。
时序心道,把他当小孩呢?眉眼却不自觉舒展起来。
还能挑吃的,幸福来得太突然。四郎拥金冥思苦想,眼睛一亮。
“想吃千层饼。”他脆生生地说,“镇上张爷爷做的那种千层饼。饼要做三层,第一层夹香葱,刚摘下来的那种。第二层夹牛肉,剁的碎碎的牦牛肉。第三层抹上他熬的秘制酱料,辣乎乎的。饼要煎得香香脆脆,外焦里嫩,最后还要在上面洒点芝麻。”
你小子是懂得寸进尺的。
时序拉下脸,还没开口,祝今夏一个眼刀杀过来,比口型:不准凶!
他沉默了几秒钟,温柔地对四郎拥金说:“那你还是饿着吧。”
祝今夏:“………………”
态度是对了,但内容好像有点问题。
第四十四日
第四十四章
千层饼当然是没有的, 但包子和粥也很好,四郎拥金一顿狼吞虎咽。
祝今夏笑:“你看,校长做的包子比你张爷爷做的饼, 也不差在哪里吧?”
“那还是差的有点远——”
“你说什么?”厨房里的时序回过头来, 眉毛危险地上扬。
四郎拥金噎了下, “我,我是说,张爷爷比您差远了!”
求生欲极强。
时序端着新一笼包子出来, “有的吃就吃, 再敢嫌弃——”
话说一半, 见对面的祝今夏抄起桌上的水果刀, 他微微一顿,“——那我就努力向张爷爷学习, 争取百尺竿头, 更进一步。”
……刀又重归原位。
可惜暗流涌动是大人之间的事, 小孩子什么也不知道, 只知道风卷残云祸害第二笼包子。
时序腿一勾, 拉开椅子,在祝今夏旁边坐下来,“你们那都这么教学生的?”
“怎么教?”
“不听话就提刀?”
“想什么呢?”祝今夏哼笑, “这是为你这种不听话的学生量身定做的。”
古有死囚们吃饱再行刑,今有四郎拥金饱餐后上战场。时序在后,祝今夏在前,哼哈二将为他保驾护航。
可惜越靠近教室,步伐越沉重, 终于在距离教室仅有一步之遥的楼道里,他回过头来, 一把牵住祝今夏的手。
“怎么了?”祝今夏停下脚步,回握住他,“害怕?”
点头。
手被握得生疼。他的手心汗涔涔的,冰凉潮湿。
祝今夏想了想,蹲下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我也怕。”
“你怕什么?”
“怕进教室;怕上讲台;怕我一个英语老师不自量力,千里迢迢跑山里教语文,最后讲砸了;更怕对不起阿包老师临走前的嘱托,没能教好你们。”
四郎拥金怔怔地望着她。
祝今夏:“你还记得我第一节课上的是什么吗?”
点头。“《父爱之舟》。”
“那你猜猜我准备了多久。”
这次是摇头。
“一天一夜。”祝今夏指指一墙之隔,笑,“我在这间教室里待了一整晚,不停地写板书,不停地试讲,要不是校长赶我回去,大概第二天你们来教室里,还能看见手忙脚乱的我。”
“可你是老师……”四郎拥金迟疑道,“老师也会害怕吗?”
“会。”
“那校长呢?”
“校长也会。”祝今夏说,“是人都会害怕。”
“那校长又怕什么?”
他怕什么,这不明摆着吗?时序没说话,轻笑一声,目光落在祝今夏身上。
但祝今夏没抬头,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校长怕的比我们更多。”她凝视着四郎拥金,轻声道,“昨天晚上你翻墙跑掉,他怕你出事,怕没有办法和你父母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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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做不好这份工作,你们没有书读,没有饭吃;怕招不来老师给你们上课,成绩不好,州里关闭学校;怕拉不到资助,你们没有教学设备,教室漏风漏雨;也怕老校长病重,交到他手里时是好好的宜波中心校,最后因为他没能接好班,没能保护好你们,连眼都合不上。”
空气短暂地凝固了。
四郎拥金在努力消化,时序眼里的笑意也骤然消失,他静静地看着蹲在地上的人。
她没有回头,仍在说:“人从生来到离开,没有一个阶段是不害怕的,但害怕不能阻止我们往前走。”
她说,“你看,校长害怕,也依然在努力当好这个校长。我害怕,但还是要踏进教室给大家上课。”
最后,她微微一笑,问:“所以四郎拥金,你愿意克服害怕,带我一起踏进教室吗?”
祝今夏站起身来,朝面前的小孩伸出手去。
那只手白净,纤细,像春日里探出的一支玉兰花,攫住了大人与孩子的目光。
四郎拥金迟疑着,瑟缩着,最终深吸一口气,回握住那只手。
小小的骑士脸色苍白,步伐局促,却仍以不失英勇的姿态护着祝今夏踏进教室,踏上讲台。
进门的一瞬间,所有目光落在身上,有探究,有打量,有嘲笑,有不明就里。他紧张地握紧了那只手,却察觉到她也微微用力,像是在回应他。
四郎拥金抬起头来,落入一双温柔明亮的眼眸里。
女人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谢谢你保护我,四郎拥金。”
那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片青涩的欢喜,和小小的骄傲。
时序站在教室后方,目送一大一小走进教室,一个站上讲台,一个坐回原位。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祝今夏说:“今天我们来写一篇作文。”
要如何正确地让孩子们接受人都会出糗的事实,淡忘并不再嘲笑四郎拥金?要如何让四郎拥金明白,被人笑一笑也没什么大不了?
祝今夏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上:《我最难忘的一件窘事》。
没有字数要求,没有具体限制,她要孩子们写出自己最尴尬的经历,写得好的有奖励。
动笔之前,她也鼓励大家先行讨论,都起来说说自己有过什么尴尬的瞬间。
起初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说话,她就笑道:“那我先来吧。”
“我上高中的时候,隔壁班有个很好看的男生,每天上学都能看见他骑车经过,像漫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后来我决定给他写一封情书。”
这样的开头当然是很劲爆的,孩子们纷纷竖起耳朵,还有人拍着桌子瞎起哄,吼到一半,发觉后脑勺有灼烧感,回头看见来自校长的死亡凝视,声音立马卡在喉咙里,回头僵硬地坐端正。
祝今夏并不忌讳什么,笑着继续。
“情书写了好几天,我把它揣在外套口袋里,趁去上厕所的时候,在隔壁班门口东张西望半天,最后总算鼓起勇气把他叫出来了。当时过于紧张,我连看都不敢看他,手脚都在哆嗦,一把掏出情书塞他手上,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跑进厕所了。”
“后来呢?”
“后来呢!”
“他接受你了吗?”
“接没接受不重要,重要的是等我跑进厕所,一摸口袋,发现信居然还在包里。”
“啊!”
“怎么回事?”
“不是给出去了吗?”
祝今夏幽幽道:“信是还在,再一摸,另一只口袋里的卫生棉不见了……”
气氛凝滞了一秒钟,全班哄堂大笑。
女孩子们面红耳赤,男孩子们挤眉弄眼,对于山里封闭的环境来说,不管是生理期还是情书都是不太能诉诸于口的东西。而祝今夏不仅说了,还说得大大方方,妙趣横生。
气氛一下子被炒热了,当然要趁热打铁。
“是人都会有尴尬的时候——”祝今夏一边说,一边朝教室后面走,最后停在时序身旁,忽然拍拍他的肩膀,“不信你们问问校长,他肯定也有窘事可讲。”
炽热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四面八方投向时序。
“……”
时序原本也在笑,没想到火烧到自己身上,他瞥祝今夏一眼,压低声音:“拿自己开刀就算了,拉我下水?”
祝今夏也放低音量,含笑道:“老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既然湿了脚,干脆洗个澡。”
迫不得已,时序只能选择洗澡。
他也讲了件趣事,说自己小学时候吃坏了肚子,恰逢那天上语文课,老师叫大家仿写古诗。他当时一心只想上厕所,可告诉老师,老师却认为他捣乱,一节课才刚开始,已经跑了三趟厕所。
祝今夏补刀:“那肯定是因为你当时太调皮,老师才会对你有这种误解。”
时序懒得否认,只笑笑:“总之为了上厕所,我一分钟内写完了诗,举手说了我句写完了,就飞奔出了教室。”
老师当然不信,狐疑地叫同桌起来念念时序的大作。
同桌拿起他的本子,刚站起来,还没开口就笑喷了。
时序的诗作叫《解大手》(川渝地区方言,意为大便)——
老师喊写诗一首,我却不能写起走。
要问这是为什么,其实我想解大手。
等到时序回到教室,他已经在江湖上出了名,人送外号:解大手王子。
即便讲这个故事的时序面无表情,全程冷着脸,毫无感情可言,也不妨碍全班笑成一团,其中又尤以祝今夏为首,笑得肆无忌惮。
有了祝今夏和时序铺垫,孩子们就童言无忌了。他们分享的故事里,有尿床尿□□的,有玩火把眉毛烧没的,有跳进河里游泳,被水冲走内裤,光着屁股蛋跑回家被胖揍一顿的,还有赶集时因为太过拥挤,牵错了家长,而大人也大大咧咧,牵了一路才发现这不是自家孩子的。
半节课用来讨论,等到动笔时,课已接近尾声。
走廊上,两人站在一处,倚在栏杆上监督教室里的孩子写作文。
时序看看时间,“这节课写不完吧?”
“这不还有下节吗?”
“……”时序侧目,“下节课不是我的吗?”
“征用了,不行啊?”祝今夏笑笑,“别忘了,我这是在给谁擦屁股呢?”
说到这,她乐了,凑过来,“你说是不是啊,解大手王子?”
时序:“…………”
课征用就算了,但这搞笑人设实在不必安他头上。
他嗤笑一声,“你还真信?”
祝今夏愣了下,“不是你自己说的?……难道是编的?”
“我可没这种急智,现场编故事。确实是真人真事,只可惜主角不是我。”
他这么一说,倒也是。以时序的经历和性格,再加上从小早慧,怎么可能是老师眼里的淘气包?就算急着上厕所也不至于写这种诗。
祝今夏琢磨了下,“难道是……顿珠?”
时序笑笑,懒洋洋靠在栏杆上,“我可没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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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等到中午吃饭时,祝今夏的眼神频频落在顿珠身上。
顿珠照旧殷勤备至,又是给她夹菜,又是给她盛汤,察觉到今天祝老师看他的眼睛亮亮的,心下一阵狂喜,难道付出终于有回报了?
他娇羞地摸了摸脸,“祝老师,你今天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没,我就是想问问——”祝今夏试探着开口,“你是不是——”
嗯?
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喜欢你?
顿珠都准备好了,只等她问出口,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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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大手王子?”
顿珠:???
顿珠:!!!!!
“你,你怎么会知道?”
顿珠不可思议,回头一看时序,明白过来。
“好哇,老乡老乡,背后一枪!”
兄弟俩又轰轰烈烈掐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在解大手王子的诗作带动下,孩子们写作文的积极性前所未有地被调动起来。晚上,祝今夏翻着一篇又一篇作文,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直到偶然地,看到一个叫巴桑的小女孩写道:
在我七岁那年,过春节时,家里来了一男一女,一个叔叔,一个阿姨。叔叔背着大包小包,下巴上都是胡子,阿姨矮矮胖胖,拎着很多礼物。见到在院子里放鞭炮的我,他们从包里掏出两块糖,说只要叫人就给我糖吃。
山里没有那种糖,我只在村长家里的电视上看到过,有彩色的盒子,和厚厚一卷能吹出泡泡的粉红色的糖。我很高兴,一边接过糖一边大喊阿姨好,可是阿姨却哭了,哭得很伤心。等我再抬头喊叔叔好,才发现叔叔也哭了,长长的胡子一耸一耸,眼泪都淹没在里头。
等到奶奶拄着拐杖走出来,才哭笑不得告诉我说,这不是叔叔阿姨,这是爸爸妈妈。
原来从我记事起,爸爸妈妈就在山外打工。奶奶说,他们是想让我过上更好的生活,才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山里山外太远了,路费又贵,他们逢年过节也难得回家一趟,所以我已经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
后来我长大了,认得爸爸妈妈了,他们还是会在过年回家时,拿出给我的礼物,要我叫人。等我叫对了,他们就会打趣说:“这次不叫叔叔阿姨了?”每到这个时候,我和奶奶都会哈哈大笑,再也没有人哭了。
这难道不是一件趣事吗?
……
简短几行字,祝今夏看了一遍又一遍。
茶几对面,时序留意到她的表情,问她怎么了,她把本子递过来。
时序接过本子,低头读完,再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眼。
“原以为我来山里,能为孩子们带来些什么,但其实是他们教会我更多。”
她笑着收回作文本,郑重地捧在手上。
“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生日礼物。”
第四十五日
第四十五章
这个天上体育课, 简直是种酷刑。
午后的太阳悬于一线天正中央,热浪蒸腾,操场仿佛一个巨大的烤箱, 要把一切都融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体育老师是个藏族壮汉, 经年累月地暴晒, 黑得像根烧火棍。抗晒如他,在操场上站了没两分钟,也跟从金沙江里捞出来似的, 一身白T前胸后背都透明了。
他让孩子们绕操场跑了一圈, 草草了事。
“解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除了几位热爱篮球的勇士扛着暴晒也要打球, 其余学生作鸟兽散, 纷纷跑走廊上躲阴凉去了。
这是夏天的常态,山里海拔高, 紫外线强, 小孩们撅着屁股在走廊上趴得整整齐齐, 一边交头接耳, 一边写作业。
室内闷热, 没有空调,纵使风扇卖力地吹,也只能吹出阵阵于事无补的热风。老师们便也搬了张大办公桌到走廊上, 围成一圈批改作业。自然风再怎么也比蒸笼里的风强。
祝今夏正批改周记,于小珊拿胳膊肘捅她。
“快看!”
不远处趴着个低年级的小姑娘,背对她们,裤子已经快掉下去了,大半个屁股露在外面, 自己浑然不觉。
“……”
祝今夏盖上笔帽,“多大了你?”
于小珊冲她背影道:“你帮她穿上也没用, 裤子短了一截啊!”
果然,祝今夏刚帮人整理好衣裤,也就一转头的功夫,随着小姑娘又一次跪趴下来的动作,□□又掉了下去。
于小珊一脸“我说什么来着”。
祝今夏环视一周,上体育课的一共两个班:她教的五年级,她没教的二年级……没几个小孩衣服合身。
“要么是家里哥哥姐姐穿过的,大了;要么是前几年的旧衣服,小了。”于小珊说完,发现祝今夏在逛淘宝,凑过去一看,惊了,“不是吧你,买完书又买衣服?学校里百来号人啊!”
祝今夏还没说话,面前摊开的作文本上倏忽落下一片阴影,有人站在她身后,轻飘飘抽走她的手机。
祝今夏仰头,对上一双森森的眼眸,你别说,和这天气还挺适配,给人带来丝丝凉意。
“你家开慈善机构的?”
时序拿过手机,扫了眼屏幕,她果然在看童装。
“省省吧,买了也是白费。”他指尖飞快,蜻蜓点水般划过屏幕,重新塞她怀里,“看那边——”
祝今夏接过手机,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望去。
只见操场上的勇士们为了抢球,跟扑棱蛾子一样跳起来,半空中咚的一声撞在一起,落地就摔成一团。都这样了还是没人放弃,大家又在地上烙起饼来,最底下的男生都快被压扁了,还死死抱着怀里的球不撒手。
“给我!”
“不给!”
“给我抢!!!”
“啊啊啊啊!”
拽衣服的拽衣服,拉裤子的拉裤子,惨不忍睹。
“看见了吗?”时序淡道,“这阵仗,你要不考虑一下买钢盔?”
祝今夏:“……”
低头再看手机,界面和刚才不一样了,她划了两下,发现哪里不对。
“不是,我淘宝呢?”
“你把我淘宝卸了??!”
“帮你省钱,不谢。”那人闲庭信步,走了。
祝今夏:“……”
淘宝最后还是下载回来了,不过没买衣服,想想上一次买的书发得差不多了,她又下单了一批新的。专业使然,挑国外名著时,她还十分考究地选择了国内优秀译者译本。
周记还是照写不误,每周都有新主题。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管是爱看书不爱看书的,看见那崭新的,带有油墨香气的漂亮书籍,都会怦然心动。渐渐的,“孪生双胞胎”消失了,大家开始绞尽脑汁剑走偏锋,试图从每周的周记大赛中脱颖而出。
《我最想去的地方》——
祝今夏欣慰地看到,终于不是所有人都只想去三小时车程以外的县城了,有人想去威尼斯,有人想去天|安|门,有人想去埃菲尔铁塔。虽然这其中还夹杂着想去西天取经的……
《我最喜欢的一本书》——
这个主题写了两次。第一次写时,祝今夏还没发课外书当奖品,作文收上来一看,两眼发黑,几乎全班都写的语文书、数学书。
“你们就没看过别的什么书吗?”
“没——有——!”整齐划一的回答,听着还挺乐呵。
在周记写得好,奖励课外读物的政策下,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班里几乎所有小孩都拥有了新书。因为她不止设定了最佳周记奖,还设定了最佳进步奖,最别出心裁奖……
班里有几个孩子话都说不利索,通篇错别字,为了让他们也拿到新书,祝今夏抠破头皮还想出了“最佳进步空间奖”。
时序指着奖状问:“什么叫最佳进步空间奖?”
“就是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俗称安慰奖。
时序:“……”
在全班拥有最大的上升空间,拿这个奖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
在这样强有力的鞭策下,大家都拥有了新书。于是乎,一个月后,交上来的作文里虽然还有歪歪扭扭的错别字,但至少没有人最喜欢语文书和数学书了。
有人喜欢《唐吉坷德》,有人喜欢《罗密欧与朱丽叶》,有人喜欢《安妮日记》……最后,几乎没有人不喜欢《哈利·波特》。
谁会不喜欢魔法世界呢?
铅笔有了新的用途,课间时分永远有人拿着细细的棍子对峙,一个喊除你武器,一个喊阿瓦达索命。
打篮球时,有鸟落在篮球架上,不知是谁叫唤一声:“金色飞贼!”于是大家都顾不上篮球了,热血沸腾地追起鸟来。吓得小鸟花容失色,扑腾间毛都掉了好几根。
捡到的人喜滋滋说:“羽毛笔!”
于是一群人又轰轰烈烈扑上去——
“我的!”
“给我!”
更离谱的是,五年级的扫把总是比其他年级坏的更快——无他,骑扫把的人太多了。
后来给于小珊逮到了正骑新扫把的丁真根呷,这属于是撞在了风口上,当然要杀鸡儆猴了。
丁真根呷骑着扫把一顿狂奔,嘴里还振振有词:“等我飞起来你就追不上我了!”
结果当然是被逮住一顿暴揍。
渐渐地,师生们都察觉到,五年级的孩子似乎不一样了,虽然说不上来具体的变化是什么,但已足够引人侧目。
他们课上照样开小差,不过是从在书上乱涂乱画,变成了在抽屉里偷偷看书。
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后,孩子们对书本似乎有了敬畏之心。
于是李白不再长翅膀,鲁迅不再骑摩托,杜甫也没有了烈焰红唇。在一本关于美国电影史的书上,他们看见了一位金发女郎,她有着真正的烈焰红唇。
她丰满又轻盈,娇俏地捂住被风掀起的白色裙摆,像一个绮丽的梦。
就在那个周末,趁着放大星期回家时,有孩子短暂索得家长的手机使用权,再返校后,他已能模仿视频里的女人,站在桌上捂住隐形的裙摆,双唇嘟成O字型,发出一串令人浮想联翩的“噢~~~”。
次日的课间操上,五年级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噢唔起来。
其他年级纷纷观望。
“这是在干嘛啊?”
“学玛丽莲·梦露!”
“玛丽莲·梦露是谁?”
“一个美国明星!”
追问三连,依旧一头雾水,而那个动作似乎成为了加密符号,只有五年级心照不宣。
女生们依旧热衷聊天,话题却与以往有所不同了,从家里的小鸡下崽,小牛能站起来走路,一路发展到“达西和瑞德你更喜欢哪一个”,“斯嘉丽的腰到底有多细”。
《飘》里说,斯嘉丽的腰只有十七英寸,是三个县里腰围最小的。
大家面面相觑。
“所以,十七英寸到底有多长?”
数学课上教过毫米、厘米和分米,却没有提到过英寸。被世界未解之谜缠绕了好几天,在好奇心的趋势下,终于有人扒拉着办公室的门框探头探脑,伸出了试探的小脚。
“校长……”
孩子们怕老师,很少会有人在课后来问题,迫不得已非要问时,时序也绝对在黑名单上。
开玩笑,谁会去问凶巴巴的校长呢?半路撞见都恨不能绕道而行。
可英寸是多少厘米,于小珊不知道,顿珠不知道,老师们通通答不上来。而祝今夏嘛,眼珠子一转,说我忘了,不如你们去问数学老师?
最后竟只能求助时序。
时序也觉得新奇,面前的呷西拉姆显然很紧张,一张并不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却还挺直腰板强撑底气。
再看门外,一群小姑娘扒拉着门框,屏住呼吸,从他口中得到答案后,又欢呼着跑远了。
一旁的祝今夏调侃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有人找你提问了。”
“可惜跟课本知识没半毛钱关系。”
“知足吧你,肯提问就是好的开始了。”她哼了一声,“就这还是我的功劳呢,要不是我给的书激发了大家的好奇心……”
“是是是,托您的福,您可真是劳苦功高。”
只可惜没过两天,就轮到生活老师气急败坏找上门来,“校长,不得了,五年级的小孩把宿舍窗帘给剪坏了!”
“什么?”
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还是那群来提问的女生,这回老老实实站成一排,在办公室接受审问。脚边是生活老师气咻咻抱来的罪证——一条被剪得破破烂烂、不成样子的蓝色窗帘。
窗帘是时序从镇上买来的布料,为节约人工费,是生活老师承担起缝制窗帘的重任,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时序不得不板起面孔,问她们为什么破坏公物。
孩子们耷拉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
其实回不回答都不重要了,破坏窗帘是事实,不管因何缘故,她们都做错了。做错了就要接受惩罚,也许还会请家长,再严重点估计要索赔……已经有胆小的女生偷偷擦眼泪了。
时序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该有的惩罚,还没宣布结论,就见一旁的祝今夏快步而来。她用两只指头略带嫌弃地捡起褪色的窗帘,打量片刻,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还在半空抖了两下。
……一屋子灰,纷纷扬扬跟落雪似的。
乱七八糟的咳嗽声打破了原本凝重的氛围。
时序:“你干什么?”
祝今夏没管他,随着抖落开来的窗帘铺展眼前,她忽然明白过来,乐了,“你们在做裙子?”
女孩们抬头看着她,终于点头。
《飘》里,战乱使物资匮乏,斯嘉丽失去了穿不完的新裙子,也没有了热闹的舞会能参加,可她扭头就将绿色天鹅绒的窗帘剪下来,做出一条漂亮的新裙子,趾高气昂走向街上。
书里说,那条裙子极尽华美,流光溢彩。
可她缺的真是一条裙子吗?亦或是在命运受困时,寻遍契机,只为让干涸的生命再一次流淌起来。
祝今夏心下一动,没再嫌脏,仔细打量窗帘。
“光剪也不行啊,还得有针线。”
呷西拉姆弱弱地说:“我上星期回家时,把我阿奶的针线盒借来了。”
“你阿奶知道她借给你吗?”时序一针见血。
华生,你发现了盲点!
呷西拉姆脖子一缩,不吭声了。
祝今夏立马帮孩子打掩护:“那这胳膊肘两边剪得也不对称啊!”
央金小声说:“是呷西拉姆啦,我都说照着矿泉水瓶底剪,她手残——”
“你不也剪得坑坑洼洼的?还说我。”
严肃的氛围很快荡然无存,大家刚才还是一副犯了错挨批斗的模样,眼下已经开始讨论裙子为何失败。
生活老师觉得哪里不对,捅捅时序的胳膊,“校长?”
那边的祝今夏却已经兴致勃勃将窗帘铺展开来,一边问她们准备做条什么样的裙子,一边在脑子里搜索儿时看祝奶奶踩缝纫机做裙子的细节。
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那时候的夏天还没有空调,为了省电,风扇也不会彻夜开。祖孙俩躺在凉席上,奶奶打着蒲叶扇,说赶明儿给她扯快绸布,做条背心裙,穿着凉快。
说干就干,第二天老人家就从市场带回一块碎花面料,呼呼踩着缝纫机,手里翻飞。
祝今夏负责坐在一旁的凉席上吃西瓜,汁水不慎滴在衣服上,赶忙扭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擦,最后还是被发现。
老人家又好气又好笑,骂她是小冤家,这是看新裙子要做好了,找个由头就不要旧裙子了是吧。
由于年代久远,记忆里的夏天也像眼前的窗帘一样不复鲜亮,褪色不少。可那条裙子对年少的祝今夏来说,依然流光溢彩。
成长过程中她总听见大人教育孩童,不要贪慕虚荣,不要追求外表,因为这样的美丽羞耻症,甚至在青春期,同龄女生们都会抗拒穿裙子,只着黑白灰的宽松服饰,祝今夏自己也不例外。
是在后来长大了,她才渐渐回过神来,对美的追求是没有错的。
哪怕是在贫瘠的土壤里,也要追求美,妥协于生活只会让人变得麻木不仁。越是有限的空间,越要奋力争取,奋力反抗。
祝今夏抬起头来,宣布:“这样,你们先回去,裙子的事我来想办法。”
时序:“?”
这位支教老师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在越俎代庖,还摸着下巴思索:“这窗帘布太厚了,做出来的裙子也没法穿啊……”
“我看还是这周末我去县城一趟,带点布料和针线回来。”她还把一旁的生活老师也给算进来了,“苏姐,你那有缝纫机是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生活老师稀里糊涂地点点头,“有啊。”
“有就好,到时候还要拜托你教教我们——哎,不如我帮你打打下手?”祝今夏凑过来,拉住她的手感慨,“都是一样的手,为什么你的就这么巧呢?”
“哎?也没有啦。”生活老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熟能生巧嘛,你们聪明人都学知识去了,笨活儿可不就只能让我们这些粗笨的人来干了?”
三言两语间,她们已经约好周末一起去采购布料了。
时序:“……”
不是,还有人记得他这位校长吗?
等到祝今夏忙完这茬,回头才发现被遗忘的校长大人,难得地卡了下壳。
时序平静道:“安排好了?”
“……”
你不都听见了。
心虚。
“裙子是安排好了。”时序扫了眼地上,“那这窗帘怎么处理?”
祝今夏赶紧表示:“做裙子的布得买,做窗帘的也要买!”
“谁买?”
“我!我买!”她斩钉截铁,义不容辞地举起手来。
第四十六日
第四十六章
日子变得很慢。
就像那轮总是迟到的朝阳, 明明天早亮了,它却非要多等几个小时才能慢吞吞地爬上一线天。
在山里,祝今夏的指针也被拨慢了。
她不再需要起个大清早, 赶在早高峰时一路堵车去学校;不需要争分夺秒于行政会议和教学任务间忙碌切换;不需要赶在deadline之前批改论文, 焦头烂额地为一篇篇毫无学术价值的成果白忙活;也不需要例行公事般顾及与丈夫的每周约会, 或是周末往两边家里嘘寒问暖。
山外的她是祝老师,是祝副教授,是卫城的妻子, 是祖母的孙女, 是公婆的儿媳。而在山里, 她只是祝今夏。
山里山外仿佛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时间度量单位。
在宜波乡, 她可以坐在火炉前发上大半天的呆,捧着手里的酥油茶, 看小银壶里咕嘟咕嘟沸腾的奶泡。
可以在下午没课的午后, 躺在空无一人的小楼, 身下是翻个身就吱呀作响的木板床, 窗外是永不停歇的奔腾水声, 睁眼是受潮发霉的天花板,闭眼是甜蜜安静的梦乡。
她会钻进厨房看顿珠做青稞饼,青年人有着黝黑粗糙却灵巧无比的手, 转眼间就将白色颗粒变作美味佳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会赖在时序的茶几前嗑瓜子,一动不动看着窗外的操场,体育课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不变的是孩子们永远神采奕奕的脸。
一线天的太阳慢慢地爬上来,又慢慢地溜走, 狭长的天际也从蔚蓝深海变成橙红色的金鱼尾。
在这样的节奏里,祝今夏渐渐习惯了不使用手机, 有时候上早课忘带了,一整天都不会察觉到。
反正谁要找她,只要大喊一声祝今夏,惊起一众飞鸟的同时,也会有无数“小鸟”在校园里传递信号。
也因此,祝今夏在某个忘带手机的日子里,错过了卫城的二十三通电话。
那是个周三,她满二十九岁的一周后。
6月7日,这本该是他与卫城的婚期,祝今夏的指针被大山拨停,她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她也并不知道,事实上早在她生日当天,卫城就一夜无眠,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地摆弄,一字一句在对话框里打下生日祝福,却发现无论如何都生硬不已,最后又逐字逐句删除。
他翻遍了以往的朋友圈,每一年,每一年的这天他们都在一起,唯独今年不复以往。
对话框里,两人的对话还停留在他对祝今夏那封来信的嘲讽上。
他不知道他们何以至此,一切本都好好的,忽然有一天睁开眼睛,身旁的人就仿佛醍醐灌顶般,再也不愿和他维持原状了。
以前也不是没吵过架,但祝今夏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她心软,甚至因为缺爱还有些讨好型人格,所以每次争执都以她的理智妥协告终,不论谁对谁错,她都会积极沟通,相比之下,卫城才是那个更意气用事的小孩。
可他习惯了,一直以来,祝今夏都是克制又冷静的那一个,他以为他们早已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
原以为这次也该一样,何况这次他压根没有做错过什么,卫城想,等她气过那阵也就好了。
谁曾想两人从僵持冷战发展到要离婚的份上,并且,祝今夏像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要离开他。
八年,八年都这么过了,如今他没变,她却变了。
卫城是鸵鸟性格,也不曾在这段关系里掌过舵,他依然抱有幻想,说不定哪天就好了呢?只要他不松口,事情就会有转机。
可眨眼祝今夏二十九岁了,距离原定的婚期越来越近,她依然没有回心转意。
日历上的时间在一天天过去,就在婚礼前一天,卫城终于坐不住了。他早就为这个日子请好了婚假,纵使祝今夏提出离婚,他也没有取消。
6月7日,在导航上搜寻到八百公里外的川西小乡镇,卫城终于不再坐以待毙,选择破釜沉舟一次。
他只想看看,是否他就真的让人这般难以忍受,而离开他,她又是否真找到了理想中的净土。
从天不亮开到夜幕四合,卫城一口饭都没吃,倒是喝光了中途在休息站买的八瓶咖啡。
他没能一口气开到宜波乡,同祝今夏来山里时一样,他在凌晨入住了县城的假日酒店——这个点去学校,所有人都歇下了,他并不想当个不速之客。
虽然他心知肚明,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受欢迎。
酒店环境并不好,进屋就是股迎面而来的潮气。卫城走得急,什么也没带,连充电线就是找前台借的。
开车一整天,路难走,海拔又高,身体早已疲倦不堪,可不知是不是那八瓶咖啡作祟,他合衣躺在床上,思绪难以平歇。
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
快三个月了吧。
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医院,她得了急性肠胃炎,面色惨白输着液,而他没有给过她一个好脸色,开口也必是冷言冷语。
后来无数次回想起那个夜晚,卫城都会反复诘问自己,究竟是哪根筋不对,才会让自己像个无能为力的躁郁症患者。
他明明是想挽救自己的婚姻,却似乎句句都在将人推远。
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当时的画面,似乎在反复审核一篇word文档,不时在旁批注错处,哪怕早过了deadline,无处提交他的修正版本。
可卫城不知道除了回忆过去,他还能做点什么。大脑像是失去控制,找不到停止键,全是些零碎的过往。
这种日子他已经过了很久,为了让自己快速入睡,他甚至会在睡前吃安眠药,或是饮酒。药效令人昏沉,酒精使人麻木,由此才能入眠。
可惜这趟走得匆忙,进山时没带酒,到县城后又已是凌晨,这附近不可能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失去助眠物,就这样反复折腾到天都泛起鱼肚白,他才终于昏昏沉沉睡过去。
没来过藏区的卫城,并未体验过高原的艳阳,睡前忘将窗帘拉上,于是理所当然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唤醒。
刺目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灼热感从脚上爬到脸上,几乎是把他烫醒的。
睁开眼睛,卫城口干舌燥,脑中昏沉。他花了半分钟时间,才从混沌中清醒过来,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身体依然疲惫,大脑却开始活跃。
他索性爬起来洗了个澡,用洗漱台上的一次性剃须刀将自己勉强收拾一番,退房离开。
酒店楼下有家面馆,卫城食不知味地囫囵吞下三两牛肉面,又加了一笼包子,仿佛要将昨日饥肠辘辘的胃一次性填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士兵上战场之前,都要吃个饱饭不是?
这样想着,他又开始自嘲,也许上的不是战场,是断头台。
最后坐进车里,在导航里输入目的地,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驶向了去往宜波中心校的路。
山路曲曲折折,弯弯绕绕,上午十点半,就在卫城以为这一边山林一边江水的公路要持续到天荒地老时,导航忽然提示他,目的地到了。
他没来得及踩刹车,已经一脚飙过了学校,赶紧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从后视镜里看去,才看清后方的确有栋极不起眼的建筑,落魄的大门,斑驳的牌匾。
再往上看,确实是所学校。
陈旧的字迹写着:宜波中心校。
卫城没急着下车,打开车窗,点了支烟。
只吸了一口,夹着烟的手就搁在车窗上,烟灰都老长了,才想起来第二口。
耳边仿佛听见祝今夏的声音。
“不准抽!我最讨厌烟味了!”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掐灭了烟。
高中时看多《古惑仔》,错把幼稚当成熟,也跟着学抽烟。后来大学时认识了祝今夏,因她讨厌烟味,他也就从善如流戒掉了本不算大的烟瘾。
卫城在后视镜里神经质地打量自己,一遍一遍,仿佛要确认每一根头发丝都完美无瑕。可惜这些时日他吃不下,睡不好,整个人瘦了三十来斤,衣服空荡荡挂在身上,脸颊瘦削寻不出一丝肉,眼睑更是乌青发黑。
跟丧尸来袭没什么两样。
他自嘲地笑笑,祝今夏安了心要走,他就是长成吴彦祖、金城武,难道就能留下他?
她要真是这么肤浅的人,他也不用这么心力交瘁了,去趟医美就能解决的事,一趟不行,大不了多去几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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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城稳了稳心神,拿出手机,拨通熟悉的号码,然而一遍又一遍,始终无人接听。
兴许在上课。
他坐在车里,按捺住性子,等待的过程中还是有些焦灼,没忍住又抽起烟来。
车窗外积了一地烟头时,总算听见下课铃响。
又拨,还是无人应答。
十一点,太阳已经爬进了一线天,晒得车顶车内滚烫,山里早晚凉,中午却燥热不已。卫城已经合上车窗,打开了空调,出风口呼呼吹着冷气,却吹不走他心头的焦灼。
他是个不善社交、不善言辞的人,以往出行,多是祝今夏与人交涉,他则好脾气地跟在一旁,如今也只想与祝今夏本人取得联系,而不是贸然闯进学校找人。
可惜直到十一点四十分,最后一次下课铃响后,祝今夏依然没有接听他的电话。
卫城一共打了二十三通电话,最后一通在下午两点,第一节上课铃响时。
在这几个钟头里,他从耐心等待到耐心告罄,抽完了整整一包烟。最后一支烟头熄灭时,他打开车门,一脚踩在上面,重重地关上门。
小小的宜波乡就这么百来户人家,没有谁不认识谁,任何一张陌生面孔的出现都会引起侧目,更何况是如此白净的一张脸,一看就是外来人口。
门卫拦住他,叽里咕噜说起他听不懂的话。
卫城耐着性子解释自己是谁,来找谁,可惜对方完全听不明白,只强硬地拦住他不让进。
藏区的犄角旮旯里,但凡能多认两个字的,都被抓去做老师了,剩下来做门卫和食堂师傅的,几乎大半辈子没出过山,一句汉话都不会。
午后的日头晒得人头晕目眩,睡眠不足加上短时间内大量尼古丁的摄入,卫城整个人都在冒虚汗,连续几个小时无法接通的电话更让他焦灼难耐。
大门只虚掩着,并未锁起来,卫城见状,也懒得跟这藏族老汉鸡同鸭讲,直截了当往里走。
对方急了,伸出黝黑的手臂一把拦住他,一个出手急,一个走得急,力道没控制好,那一掌阴差阳错打在卫城腹部,立马引发了肢体冲突。
卫城的神经瞬间被点燃,他回身重重推开老汉,怒道:“你再动我一下试试?”
有低年级的孩子在上体育课,被这动静吸引,操场上打球的、走廊上写作业的,纷纷抬头望来。
体育老师还是那根烧火棍,丢了球,大汗淋漓跑过来,“怎么回事?”
门卫指着卫城,又急又快地说了一通,说的时候还拿手比划,指尖几次险些触到卫城的脸。
卫城本就不耐烦,被人这样戳来指去,最后几乎是一巴掌将之挡开,“我来找人!”
门卫退后两步,捂住被打中的肩膀。
体育老师本就黝黑的脸蓦地更黑了,“找人就找人,你凭什么打人?”
“那他凭什么对我指指点点?”
“他指他的,碰着你一根手指头了吗?”
“我也就推他一把,这叫打人吗?”
没有树荫,太阳在暴晒,地面在发热。
天气助长了火气,卫城还没进门,冲突已经爆发。他本不是这样暴躁易怒的性格,却因为一连串导火索,变得神经质,变得歇斯底里。
体育老师也不问他来找谁了,回头嘱咐门卫打电话给派出所,自己像座大山一样堵在门口。
卫城的太阳穴一下一下跳着,浑身热气蒸腾,衣服都快湿透。
原以为不远万里来找她,总能表明心迹,寻到转机,却没想到她电话不接,自己连大门都迈不进。
像是烧红的铁被扔进冷水里,嘶的一声,周遭的一切都沸腾起来,模糊了理智。
午后的校园,上课的学生没精打采,低矮的植□□枯萎靡,虫和鸟都躲起来不见踪影,一线天里只剩下无声的热浪。
冷不丁一道声音劈开热浪,闯入校园。
“祝今夏——”
“祝今夏!”
“在不在,祝今夏?!”
那声音震耳欲聋,唤醒了一线天里每一个昏昏欲睡的人,并且一声接一声,仿佛得不到回音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火棍老师急了,一把拉住卫城的胳膊,“你有病啊?”
“祝今夏——”
“这是学校,学生在上课,你再喊一声?”
“祝今夏!”
整栋教学楼都骚动起来,老师们停止上课,学生们躁动地往窗外看去——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很快被老师喝止住,只能抓耳挠腮看着讲台上的大人握着书走出教室。
卫城原以为这下祝今夏总该出来了,却没想到一声接一送吼下去,依然没能看见她的身影。
很快,三楼尽头的教室里走出个男人,半空中朝这边看了一眼,回头似乎说了句什么,其余人就纷纷回去了,他也消失在视野里。
再看见他时,人已经在一楼楼道外,男人步伐极快,大步朝门口走来。
卫城扯着嗓子又叫了一声,被他厉声打断:“你叫什么?”
他一来,门卫退后一步,体育老师也松开了阻拦卫城的手。
看来是个管事的。
“我叫什么?我叫卫城。”卫城抬眼,和他对视两秒,一脸的桀骜不驯。
隔着锈迹斑斑的铁门,男人与他对峙片刻,声音跟刀子一样硬邦邦的,不带一点温度。
“谁管你叫什么?我是问你在鬼叫什么。”
——
祝今夏不在学校。
她今天的课都在上午,上完后,连午饭都没吃,拉上顿珠就往县城跑,兴致勃勃给女孩子们买做窗帘和裙子所需的布料。
时序是校长,周中不便离校,且离了他,学校里没个主心骨,祝今夏便找上了同样下午没课的顿珠。
两人兴致勃勃开着老李的小卡车来到县城,一个从来没逛过藏区的市场,一个难得在工作日能溜出来当街溜子——还是和心上人一起,想想都开心。
东西买齐后,祝今夏还在县城里找了家川菜馆,和顿珠打牙祭。顿珠一边挑剔地点评人家青稞饼没他烙得有韧劲,回锅肉刀工比他差远了,一边狼吞虎咽。
祝今夏挑眉,“别勉强啊,不好吃就别吃。”
“那怎么能行?我哥说过,不浪费粮食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顿珠从盆子里抬起头来,嘴角还粘着一粒米,“老板,再打一盆饭来!”
祝今夏哈哈大笑,顺手抽了张纸巾,替这长不大的马尾辫小孩拈去饭粒,下一秒就见他虎躯一震,脸涨得通红,头顶都快冒烟了。
“我……你……”
顿珠口齿不清,扭扭捏捏不知该说些什么,跟个要出嫁的大姑娘一样。
“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啊?”祝今夏没好气地把纸捏成一团,砸他脑门上,“吃完了吗?吃完就走,不然天黑都回不去。”
屁大个小孩,满脑子粉红色泡泡。
两人抱着采购来的一大堆东西回到车上,车里晒得滚烫,空气仿佛被压缩,屁股落在皮质座椅上,就跟煎豆腐似的。
顿珠把冷气调到最大,可惜车太旧,空调不给力,只得把车窗打开吹吹自然风。
“这破车,亏老李还是修车的,也不知道修修自己的!”
祝今夏笑:“你好好赚钱,将来买一辆自己的。”
“难。”顿珠摇头,“我哥一天在,我就攒不下来钱。”
“为什么?”
“他把自己的钱都贴给学校了,我能看着他一个人受罪吗?还不是只能跟他一起往火坑里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都快驶出县城了,祝今夏忽然看见路边有个小超市,心下一动。
“停车!”
“怎么了?”顿珠把车停在路边,“还有啥要买的?”
“忽然想起还有个东西……”祝今夏语焉不详,开了车门跳下去,钻进超市一通翻找。
超市太小,商品种类稀缺,总算还有她要找的东西,虽然看起来是个杂牌子,但勉强凑合能用。
等她结完账,拎着塑料袋重回车里,顿珠伸长脖子去瞧,“买啥了?”
祝今夏不欲多言,可惜袋子透明,也藏不住什么。
“剃须刀?”看清袋子里装的东西,顿珠奇道,“你买这个干嘛?”
这话把祝今夏问住了。
早上吃饭时,无意中瞥见时序下巴上有道口子。她问怎么了,时序摸摸下巴,说刮胡子弄的,刀片钝了,不好使了,所以下手重了点,没成想用力过头,破了道口。
伤口看着还挺深,轻微渗血,没一会儿就凝成血珠,像一粒小小的红豆挂在下巴一侧,相当醒目。
“该。”祝今夏嘲笑他,“这年头谁还用刀片刮胡子?”
“凑合凑合得了,反正山里没人看我。”
要不是身居校长之位,得给大家做个表率,他连胡子都懒得刮。
主打一个原生态。
……
刚才经过超市,不知怎么,祝今夏忽然就想起这事,条件反射叫停了车。来都来了,帮他带把剃须刀回去,她很自然地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可被顿珠叫破,看他一脸探寻的样子,她才忽然意识到,剃须刀似乎是个挺私密的物件。
顿珠还在问,买这个干嘛用啊。
祝今夏静了静,手里握住塑料袋,听见自己说:“……脱毛。”
“……”
回程,车内难得安静了一会儿。
第四十七日
第四十七章
从县城回学校, 雷打不动的三小时车程,有祝今夏在,顿珠空有超速的心, 没有实施的胆。
临近晚饭时间, 两人抵达宜波乡。
顿珠把车停在修车铺门口, 探了个头,“李哥,油给你加满了!车停哪啊?”
稀罕的是, 铺子里不止老李在, 于小珊竟然也在, 两人凑一堆嗑瓜子, 正神神秘秘说着什么,闻言齐齐回头。
“哟, 于小珊, 上课时间不在学校, 跑这偷懒来了?”刚从县城浪回来的人毫无自觉, 还有脸说别人。
换平常, 于小珊早和他掐起来了,今天却反常地没有还击。
祝今夏拎着塑料袋从卡车上跳下来,抬眼看见老李和于小珊齐刷刷看着她。
“……怎么了?”
她摸了把脸, 难不成和顿珠一样饭粒粘嘴边了?
于小珊扔了瓜子,拉着她往屋里走,神情凝重地说:“祝老师,你先待在老李这儿,暂时别回学校了。”
祝今夏奇怪, “为什么?”
“……学校里来了个人,找你的。”于小珊回过头来, 欲言又止,“说是,说是你……”
祝今夏的心跳漏了一拍,站定不动。
“说是什么?”
“说是你丈夫……”于小珊声如蚊蚋,讪讪道。
“什么?!”祝今夏没来得及反应,一旁的顿珠先有反应了,双眼瞪得溜圆,“谁?丈夫?谁丈夫???”
于小珊吓一跳,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小点声!生怕谁不知道啊?”
“也没谁不知道了吧。”老李在旁幽幽道,“人是上午到的,架是下午打的,在学校门口又打又闹,我在这修车都听得一清二楚。”
祝今夏转身朝铺子外面走。
于小珊叫她:“哎,你上哪去?不是叫你先别回去吗?!”
不回去?他都千里迢迢找上门来了,难不成她还能缩头乌龟一样不出面吗?
祝今夏抬眼看着那栋熟悉的小楼,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铺子里,顿珠比她还失魂落魄,喃喃自语:“丈夫?她有丈夫?她结婚了?”
于小珊这才注意到他的异样,睁大眼睛回头打量他。
“不是,你这又是啥情况?”
“她从来没提过她有丈夫——”顿珠忽然抬头,“你是不是听错了?”
“听错了?又不止我一个人,全校师生都听见了,不信你问他们去。”于小珊翻白眼,再看看他这样子,联想起平日里他献殷勤的表现,有点明白了,“不是,祝老师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对象,关你什么事?你在这儿上蹿下跳个啥?”
“你——”
“还是说你……哈哈哈哈,看不出来啊顿珠,人没多大,脸倒是挺大。”
两人掐架掐惯了,终于给于小珊逮住机会阴阳怪气,当然要狠狠奚落一番。
“你宿舍里没镜子吗?平常也不知道照照镜子再出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哈哈哈哈哈哈!”
“你——!”
没等顿珠还击,于小珊已经大步流星跑出门。
“你上哪儿去?”
“废话,看八卦啊!”
“你,你怎么落井下石啊——”
顿珠话音未落,身旁的老李也窜了出来,卷帘门一拉,紧随其后。
顿珠错愕:“你又上哪去?生意不做了?”
“少做半天不会死,走走走,看八卦去!”
顿珠在原地捶胸顿足了两秒钟,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
校门口没有卫城的身影。
铁门虚掩着,门卫大叔和往常一样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见祝今夏,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指指她,指指里头,情绪激动说着什么。
祝今夏听不懂,推门欲进,被他着急地拦住。
“男的”,“很凶”,“打你”,“不去”……他艰难地从自己并不熟悉的语库里搜寻关键词,试图阻拦祝今夏。
那只手黝黑粗粝,质感像磨过的砂纸,它挡在她面前,着急地想阻止,却又不敢真的触碰到她。
祝今夏来这两个多月了,虽然语言不通,但进进出出都会点头示意。每回去小卖部买瓜子饮料,回来时也不忘分给他一份。老人家总是受宠若惊朝她道谢,接过东西前还反复在衣服上擦手,怕她嫌他脏。
她听时序提过,老人是旺叔的同村,先天有轻微的智力缺陷,在家窝了小半辈子,村里大人小孩都欺负他。后来旺叔回来办学校,把他带下山来守门,一守就是大半辈子。
如今旺叔又回到山上去了,他却还在。
他脑子简单,想不到太复杂的事,唯独记得下山那天,旺叔嘱咐他:“从今以后你就当自己是门神,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牢牢守在这里,不能擅离职守,知道吗?”
他点头如捣蒜,这是他人生中拥有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唯一一份,一干就是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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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饭不去食堂,就蹲在门口吃;洗漱不去厕所,都在狭小的门卫室里擦擦;逢有生人进出,他都会不依不饶拉着对方,直到有老师匆匆跑来,批准进入,才肯松手。
有时候他这轴劲也叫人头疼,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可有他在,师生们都安心。
祝今夏几乎没有看见他离开过这里。
有一回她照例从小卖部回来,分给老人一捧瓜子,老人忽然把她叫住,叽里咕噜地拿出一只橘子,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塞她手里。
祝今夏知道他日子节俭,不忍心要,忙推拒说:“你吃,你吃!”
他也听不懂,歪着头想半天,才想起那两个字,连连摆手说:“不脏,不脏!”
他把手摊给她看,又急忙指指操场那头的洗手池,示意自己洗过手了。
……
而今,祝今夏低头看着那双拦住她的手,干枯皲裂,生动诠释了何为大地的儿女。
老李说了,卫城在大门口“又打又闹”,以老人的倔脾气,估计挨了打也不知道退缩,只会硬守在门前。
祝今夏胸口堵得慌,深呼吸,灵巧地拉过老人的手,仔细查看他有没有受伤。老人吓一大跳,不安地缩回手去,还是执着地重复着那几个词,示意她不要进去,里面有凶神恶煞的男人要找她麻烦。
祝今夏拍拍他,说:“没事,没事的。”
黝黑的手背上有些许红痕,不知道是不是卫城留下的,好在没有更严重的伤。
祝今夏推开铁门,走进橘红色的校园。
下午最后一节课已经结束,孩子们在操场上打球的打球,打扫公区的打扫公区,见她回来,一窝蜂涌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没教过的班级在周围,五年级的孩子在近处,女孩们拉住她的手,眼里俱是担忧。
“祝老师,有个凶巴巴的男人来找你,他好凶啊!”
“就下午那会儿,在大门口叫得满学校都听见了!”
“他是谁啊?”
男孩子们挺身而出,拍拍胸脯。
“你别去!我们保护你!”
“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办公室里,体育老师走出来,先把孩子驱散了,回头尴尬地看着她,“回来了啊,祝老师……”
祝今夏:“他人呢,走了?”
“没。校长宿舍里呢。”火棍讪讪道,“我们说你出去了,他偏不信,在门口闹腾半天。校长就把他带回去了……”
话没说完,祝今夏已经朝教师宿舍大步走去。
外间是太阳落山后渐渐凉爽的风,晚霞温柔地融化,将操场变成了橘子冻。楼道里却没有光,乍一进去,阴冷从四面袭来。
她机械地步上台阶,停在三楼的铁门外。
门是虚掩的,时序身为校长,无时无刻没有人找,他便不再关门,方便大家进出。
说是校长宿舍,其实也等同于半个办公室了。
祝今夏深吸一口气,还没抬手,门忽然从里面被拉开。她猝不及防对上时序的眼睛,它们一如既往的漆黑透亮。而他站在门后,似乎早就捕捉到她的脚步声,表情很是寻常。
“回来了?”
语气就跟每日下课,她抱着教材回来吃饭时一样。
祝今夏慢了半拍,侧头看向窗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里多了个人。
卫城穿着她买的衣服,她买的裤子,要不是瘦的太厉害,昔日合身的衣服空荡荡挂在身上,一切都和从前别无二致。
他怎么……
祝今夏张了张嘴,不敢相信他居然瘦成这样,脸颊上几乎挂不住肉。
从校门外积攒而来的怨与怒,在看见他的这一刻忽然间冻住,无从发泄。
相处八年,他们太过熟悉彼此。
可眼前的卫城却令她陌生。
时序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了个来回。
“你们聊,我下去看看学生。”
他从她身旁擦过,把门带上,门完全合上之前,他又回过头来。
“有事叫我,我就在楼下。”
——
卫城在窗边,半边身影都染上了夕阳的红。祝今夏自打进门就没挪动过,手里还拎着那只塑料袋。
两人在屋子里站了好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时序的宿舍位置极好,站在窗口能将大半个校园尽收眼底,也因此,自打祝今夏出现在校门口,卫城就知道了。
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心脏不受控地收紧,像草叶被碰触后蜷缩起来。
等在这里的每分每秒,他都饱受煎熬,怒气不可遏制地增长,理智几乎冲破天灵盖。尤其是看见这所破败的学校,蛛网遍布的楼道,还有这间号称是校长宿舍,却到处是渗水痕迹、发黄逼仄的屋子。
那她呢,她又住的什么地方?
卫城几乎忍不住冷笑,他就这么让人难以忍受,她堂堂大学教授,工作不要,家也不要,宁可躲在这种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也不愿意和他过下去?
紧接着,他看见门卫那老头着急忙慌地拦住祝今夏,而她忽然间反手握住他,老头吓得连连缩手。
卫城呼吸一滞,不自觉低头看手,想起他对老头动的手。也是在这时候,他才回想起失控的刹那,他似乎没能控制好力道……
手指动了动,先前的底气忽然消失不少。
他看她一路走来,被孩子团团围住,又和那黝黑的壮汉说话,最后快步朝他所在的小楼走来。
心狂跳起来。
无数念头在脑子里叫嚣,比如质问她,控诉她,像每个不眠的夜里还未被酒精麻痹的大脑里演练的那样,可等到祝今夏真的走进来时,那些声音又消失了,大脑像被人抽了真空一样,安静得吓人。
他们沉默地对峙着,他察觉到自己竟然在发抖,心脏在身体里咚咚狂跳,声音震耳欲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让他想起两人初识那天——确切地说,是她刚认识他的那天——毕竟祝今夏在年级上早有学神美名,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她?
只是从前,都是他坐在台下观看她的比赛,看她上台领奖,看她灵动又亲和力十足的赛课。
她是天上的月亮,而他不过是路边的无名浪潮,谁也不会知道他抬头一刹曾为之澎湃。
而那一天,他们在外语节的戏剧大赛上同为观众,找座位时,当他看见旁边居然是她,手脚都有点不知朝哪放。
察觉到有人落座,祝今夏也抬头看他一眼,礼貌性地弯了弯唇角,卫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来的,后来回想时,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同手同脚了?
那天的礼堂里演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号称是前后五年最精彩的一届演出。可惜卫城的注意力压根不在台上,全被身侧夺走。
虽然她其实根本没多少动静。
临近期末考试,她大抵是熬夜复习了,场面那么热闹,她居然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一点没被台上台下的动静打扰到,睡得十分安详。
他发誓自己听到了极轻微的鼾声,不可笑,反倒可爱至极。
随着她的脑袋一点点垂下,卫城不知怎的心跳如雷,忽然间有个荒谬的念头:最好她能朝他偏倒。
如果她朝他倒来,那一定是命运的暗示。
老天爷兴许听见了他的心声,开了个大大的玩笑,竟真让他如愿以偿。
卫城屏住呼吸,看见那颗脑袋一点一点朝他偏来,最后轻轻地,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舞台上的戏剧早已开始,而他的幕布才刚刚拉开。
灯光下,罗密欧爬上高高的阳台,深情地说:“我借着爱的轻翼飞过园墙,因为砖石的墙垣无法把爱情阻挡。”
暗处,卫城低下头来,看见女生细碎的额发,这一刻,爱的轻翼也飞跃高墙,飞出礼堂。
……
八年后,他站在陌生的学校逼仄的房间里,又一次心跳如雷,无措得像个稚子。那些质问和怒火在看见她的瞬间冰消雪融,只剩一片柔软的委屈。
卫城喉咙里痒痒的,像钻进一团棉絮。
求和吧。
服软吧。
他了解祝今夏,她是那样一个柔软的人,路边的野猫野狗都会忍不住驻足,他只要求她,也不是没有机会。
话都到嘴边了,他忽然看见她手里拎了只袋子。
塑料袋是透明的,很容易就看清里面装了什么。
那是一把剃须刀。
男士剃须刀。
棉絮像浸了冷水,忽然间不再轻盈,牢牢堵住喉咙,叫他难以呼吸。
刚才那位校长说她下午去哪来着?
……县城。
——去干什么了?
——买东西。
卫城自己就是从县城开车而来,三个多小时车程,再清楚不过。
他死死盯着那只塑料袋,忽然间大步流星走上去,粗暴地一把抢过。
祝今夏一时不察,被袋子勒了下手。
“你干什——”
“这就是你上县城要买的东西?”卫城抬起头来。
祝今夏愣住了,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是的,她不是去买剃须刀的。
不过是顺路,是帮个忙。
真正买的东西还在老李的卡车后头,顿珠应该会把它们搬回学校。
……
很多话卡在嗓子眼里,没来得及出口。
下一秒,她看见卫城暴怒的眼神,积攒数月的怒火在这一刻点燃了他的神经,理智灰飞烟灭。
他从袋子里拿出那把剃须刀,啪的一声砸向她。
刀没拆封,一面是纸壳,一面是透明塑料壳,刀片挨不着人,但不妨碍它自带重量,又经由男人之手重重砸来。
祝今夏只来得及偏头,却没躲过。
包装一角不偏不倚命中她的左颊,顷刻间划出一道不浅的口子。她看不见自己的脸,只察觉到一阵急剧的痛,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
脑子一片空白,大概是没想到两个多月后的重逢,一来就是这种场面。
这一刻祝今夏居然在想,男人到底为什么要长胡子?先是时序被割伤,然后是她,要是男人不长胡子,是不是就没这么多破事了?
第四十八日
第四十八章
顿珠是最后一个抵达学校的。
于小珊和老李从修车铺里一前一后追了出去, 唯独他脑子乱糟糟的,站在铺子前消化半天,也没能接受祝今夏已婚的事实。
有个念头慢慢清晰。去问问, 总得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个事。
顿珠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一脚踹翻门边的小凳子, 木凳无辜遭殃,四仰八叉倒在一旁。走了两步,他又想起什么, 回头跳上卡车, 从后头抱下两匹布, 一袋文具, 匆匆扛回学校。
晚自习还没开始,操场上乱糟糟的, 有人打球, 有人嬉戏, 有人拿着扫把拖布也不干活, 还握在手中当武器, 拼刺刀。
奇的是,老师们三三两两聚在办公室门口,时序就在教师宿舍楼道外站着, 也不知在想什么,学生在眼皮子底下造次,愣是没一个搭理的。
全乱了套。
扛着大包小包也不影响顿珠健步如飞,大老远看见时序的身影,他顿时有了主心骨, 精神一振,飞奔而来。
“哥, 你怎么在这!”
时序跟门神一样杵在楼道前,“不然我该在哪?”
“……”顿珠卡顿,左顾右盼,“祝老师呢?”
“楼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她——”丈夫两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顿珠卡了下壳,才说,“不是说有人来找她吗?人呢?”
“楼上。”还是那两个字,主打一个言简意赅。
顿珠抬头朝三楼望了一眼。
“……她真的结婚了?”
时序不说话。
“她要是真结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顿珠垂头丧气,百思不得其解,“大家朝夕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怎么一次也没提过……”
失魂落魄好半天,抬头再看时序。
“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说什么?”时序平静地看着他。
顿珠有些困惑,“……你都不惊讶,不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时序道,“她是来支教的,本职工作完成得很好,至于个人私事,她没有义务告诉大家。”
说得很在理,但顿珠没听进去,探究似的盯着时序好半天,他忽然明白过来。
“不对,你早就知道了!”
兄弟俩一块儿长大,谁还不了解谁呢。看他这表情,听他这语气,显然是早就知情。
见时序不否认,顿珠更生气了。
“不是说个人私事,没义务告诉大家吗?那为什么就告诉你,不告诉我啊?”
其他老师不知道就算了,可他比时序又差在哪里?凭什么时序知道,他不知道?
是,她是每天在时序宿舍吃饭,可他顿珠也在啊!甚至时序当校长忙得不可开交,饭都是他做的,凭什么三个人朝夕相处,这么大的事她却只和时序分享,一个字不告诉他?
那歌怎么唱来着?
——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他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顿珠眼眶发酸,咬牙道:“好好好,都当我是小孩子糊弄。她看不懂我就算了,你呢?你明知道我喜欢她,还不告诉我——”
“顿珠。”时序打断他,“你能不能动动脑子想想,如果他们婚姻幸福,家庭美满,她为什么要跑山里来支教?好好一个大学老师,学期还没过半,她说来就来,你觉得这符合常理吗?”
顿珠一愣,“……什么意思?”
“……”
“所以,她婚姻不幸福,家庭不美满?”
时序情绪不佳,耐着性子道:“人家在闹离婚,躲山里来了,难不成还要大张旗鼓拿着喇叭跟每个人宣布吗?”
顿珠艰难地消化着这更加劲爆的消息,正黯然神伤时,忽然间回过神来。
“等下,他俩现在在你宿舍?”
“不然呢?”
“没别人了?”
“没了。”
“不是,你让祝老师跟那男的单独待在一起?”顿珠难以置信,几乎跳起来,“你都说他俩在闹离婚了,能闹到祝老师啥也不顾跑我们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万一那男的是个家暴男呢?”
时序没来得及说话,顿珠又想起来。
“等等,于小珊不是说他来的时候还在门口又打又闹吗?”
时序眼神微微一动,嘴上却道:“他们要单独谈谈,我有什么立场赖在那?”
“你,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啊?”顿珠气急败坏,扛着东西就要往楼上冲,“不行,我得去看看!祝老师那么弱不禁风的,万一那男的对她动手,她手无缚鸡之力,只有吃亏的份!”
时序喝道:“顿珠,回来!”
嘴上叫得急,手上却只装腔作势拦了拦,这点动作哪里挡得住顿珠,只见他风风火火,扛着大包小包,眨眼就冲上了楼。
时序瞄了眼三楼,确信刚才这声应该有被听见,然后才从善如流跟上去,口中还在“焦急”地劝说:“别人夫妻俩说话,有你什么事?快回来,别去打扰人家!”
然后紧随其后,一秒也没耽搁,兄弟俩一起去打扰人家了。
门没关严,被顿珠一胳膊肘撞开,他进门就踩到个硬邦邦的家伙,低头一看,是把剃须刀。
心里咯噔一下。
窗边站了个陌生人,他没来得及去看,先朝离得近的祝今夏看去。
“祝老师?!”
祝今夏捂着左颊站在那,两个月前刚剪短的头发又长长了,刚才离开修车铺时还用鲨鱼夹盘在脑后,这会儿不知为何散落在肩上。
迟来一步的时序在门外看见这一幕,二话不说冲上来,擦肩而过时,险些没把顿珠撞墙上。
时序一言不发,蓦地拉开她的手。没了遮挡,左颊上的伤口顿时暴露在空气里,脸上手上都是血,看着触目惊心。
她皮肤白,那抹红被衬得格外艳丽。
被撞到一边的顿珠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抬头就看见这一幕,血都往脑子里冲,顾不上他哥为啥撞他,他扭头冲卫城不可置信道:“你他妈是不是男人,居然打女人?”
顿珠肩上还抗着两匹布,手里拎了一袋沉甸甸的文具,上楼时影响行动,这会儿倒是正好充当武器。他想也不想,一袋子朝卫城砸过去,空出来的手抱住布,也开始一气乱打。
卫城被一袋子杂七杂八的东西砸个正着,胸口吃痛,后退几步,嘴里下意识分辨:“我没打人——”
话没说完,对面的阳光男孩已经又拎着两匹布朝他砸过来。
卫城一边抬手去挡,一边从隙缝里去看祝今夏。
扔剃须刀是气急之举,他从未想过打她,更没想过会让她受伤流血。砸过去后,她头发一散,抬手捂脸,他压根不知道她被划破了脸,如今被人叫破,才焦急地要去察看。可冲进来的两个人,一个在祝今夏身边,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就对他动手,他根本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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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没理会那边互殴的两个人,拉住祝今夏往卧室走。
祝今夏挣扎着要去拉顿珠,“停手,顿珠,别打了——”
胳膊上一股大力握得她生疼,身体踉踉跄跄被拉向卧室,祝今夏扭头冲时序喊:“你拉我干什么,快去拦着顿珠啊!”
“放心,打不死他。”时序头也不回冷道。
片刻后,“——死了也活该。”
他脸黑心黑手也黑,一把将祝今夏摁在床上,力道大得惊人,转头从床底下拿出一只医疗箱,又从里头拿出碘伏和棉签。
祝今夏侧头看客厅,急道:“不是,外面还打着呢,你要上药是不是也等会儿——”
砰——时序飞起一脚把门踹关上了,地动山摇。
祝今夏身体一抖,回头看向时序。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她得仰视才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时序拿出几只棉签,握成一束,正准备蘸取碘伏,却由于没控制住情绪,手上过于用力,棉签居然被他一把捏断。
祝今夏张了张嘴,外面一团乱,屋里却陷入沉寂。
“他没打我。”良久,她才轻声说,一边伸手摸脸一边解释,“是扔东西的时候不小心砸到的。”
“扔什么东西?”时序问。
“……”
祝今夏不说话了。
但她知道,他也知道,进门时那把剃须刀好端端摆在地上,还被顿珠捡起来看了一眼,究竟是什么砸中了她,屋内四人心知肚明。
“你买剃须刀干什么?”时序冷冰冰问。
“……”
脱毛这种借口能对顿珠说,却没法骗他。
祝今夏移开视线,听着外头不间断的动静,承受着头顶乌云压顶的目光,没由来地慌,又想爬起来开门。
“我去看看外面!”
……被时序再一次摁住。
他单手按在祝今夏肩上,把人摁回床上,又一次掏出几支棉签,拢成一束,蘸取碘伏替她上药。
伤口不浅,骤然接触到冰凉的药液,疼得祝今夏倒吸一口凉气。
门外的丈夫还在上演闹剧,屋内的男人却低下头来,抬起她的下巴,按捺住怒气替她擦药。
那个瞬间,两人离得极近,她甚至能看清时序紧蹙的眉心处深深的川字纹,也能从他温热的呼吸里感知到他压抑的情绪。
祝今夏不安地动了动,想后退,想拉开这太过危险的距离。
可肩膀上的手牢牢摁住她,不容她回避。
“祝今夏,我有没有说过我就在楼下,有事叫我?”
为此,他人在操场上,对学生以打扫公区为名,行追逐打闹之实都视若无睹。
时序看着那道张牙舞爪的口子,手上逐渐用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质问的是她,心里骂的却是自己,他就不该走,不该把他俩单独留在屋子里。
“买什么剃须刀?我都说我不在意外表了,刀片钝了就钝了,又不是不能用!”
“刀不是在你手里吗?你凭什么给他,凭什么让他拿来砸你?”
“平常不是挺能耐吗?我说一句,你说十句,一点亏都不吃。在山上还能跟多吉叫板,当着那么多人拿酒撒坟头似的搞他,怎么到今天就只能弱小可怜又无助地任人宰割了?”
情绪上头,下手就重了,祝今夏嘶的一声别过头去,吃痛地吸气。
时序一把扔了棉签,重新将她掰过来。
“你干什么!”祝今夏又惊又怒,肩膀被他摁住,下巴也被禁锢,怕动静太大,她只能一边挣扎一边压低声音喝止他,“放开我!”
可惜对方毫无反应。
他们面对面,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低下头来,一个被迫仰头。
太近了,近到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响彻耳畔。
捏住下巴的手相当用力,不给她一丝一毫挣扎的空间,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滚烫粗粝的指腹在皮肤上留下的燥热感,像炭火落在皮肉上,烧得她心惊肉跳。
客厅里,她的丈夫还在和顿珠打架,而一门之隔的卧室内,她和另一个男人维持着古怪的姿势,不论她如何挣扎,悬殊的力量都无法撼动男人烙铁般的手。
有那么一瞬间,祝今夏觉得自己是落入蛛网的猎物,时序从暗处而来,带着势在必得的威压。
这还是时序吗?在她的印象里,他从来没这么咄咄逼人过,哪怕四郎拥金翻墙逃走,哪怕旺叔发病,他都始终维持着最基本的从容,那时候她还笑他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
“时序……”祝今夏再次尝试推开他的手,“你先松手,松手我们慢慢——”
话没说完,下一秒,眼前的光线尽数消失。
从窗外照进来的一尾夕阳残影落在床沿,摇曳在两人脚边,男人弓着腰,捧起女人的脸,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粗鲁地覆上去。
祝今夏倏地睁大眼睛,心跳都停滞了。
四面八方涌来他的气息,一如渡口初见,他将那件老旧的皮夹克搭在她肩上时闻见的味道,介于烟草和青草之间,带着淡淡的皂感,极易令人想起高原的风,辛辣,凛冽。
只是那时候两人素不相识,她满心嫌弃,而今却似乎对这气味已然熟悉,它于每日朝夕相处时偷偷渗入她的生活,无孔不入。
那一瞬间其实很短暂,不过一低头、嘴碰嘴的事,可冥冥中有双无形的手拨停了指针,于是心不跳了,人静止了,时间也凝固在这一刻。
恍惚间,时序的面容无限放大,温热的呼吸也尽数消融于她的皮肤上。
祝今夏下意识后退,却仍被肩上、下巴上的手牢牢禁锢住,退无可退。
就在唇与唇即将触碰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有人打架了!”
刹那间,时间定格。
他在离她咫尺处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她。
深幽的瞳孔里似乎有人放了把火,烧得人神志不清,也烧得她心惊肉跳。
第四十九日
第四十九章
低年级的小孩是来交作业的, 嘿咻嘿咻爬上三楼后,发现校长房门大开,里头乒乒乓乓不知在做什么, 再一探头, 眼睛都瞪圆了。
“不好了, 有人打架了!”
撒手一扔作业本,小孩惊慌失措往楼下跑,隔着半个操场就开始喊起来了。他年纪太小, 汉语还说不利索, 没喊几句就切换成藏语, 跟炮仗似的往办公室冲。
操场上打球的停了下来, 拼刺刀的小家伙也暂时停战。
办公室外的走廊上,老师们原本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说悄悄话, 闻言一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什么?又打起来了?”
于小珊想也不想, 带着火棍等人紧急杀上三楼, 边跑边喘。
“那男的有病吧, 校门口打一场, 进来又打?”
火棍也火冒三丈的。“他以为自己是谁,李小龙吗,搁这儿一挑N?”
他一边撸袖子一边骂:“这些汉族人, 也太不讲道理了,当真以为我们藏族人好欺负吗?大老远跑来惹事!”
“哎哎,怎么说话呢!”于小珊百忙之中不忘回头抗议,“我也是汉族人,校长和祝老师也是汉族人, 我们怎么着你了?你这还民族歧视,开上地图炮了?”
等到几人杀进宿舍, 客厅里乱糟糟的,顿珠已经卫城摁在地上了。
卧室里的两人也刚出来,三方齐聚一堂,狭小的宿舍客厅几乎被占满。
火棍看了眼斗殴现场,松口大气:还行,他们藏族人还是勇猛的!
只见卫城被顿珠按倒在地,单方面被揍,空有想还击的心,却没有还手之力。
时序的宿舍一向整齐,如今满地狼藉,茶几歪歪斜斜,椅子七零八落,课本、作业本全都散落一地,就连窗台上种的辣椒和大蒜也被波及。
于小珊瞠目结舌看着窗边两人,“干什么呢,也没人拦着他们?!”
说话间,顿珠已然骑在卫城身上。
离得最近的还是于小珊,见状不妙,她从身后一把抱住顿珠,眼瞅着顿珠高举拳头,这要是落在对方脸上,怕是要出事,急忙伸手去拦。
好在她个子大,够结实,愣是在半空中把那一拳给拉住了。
“来个人啊,我一个人摁不住他!”她急吼吼地喊了声,脸涨得通红。
卫城再怎么不会打架,也不该只有挨打的份,可连续几个月体重狂掉,身体虚了。
而顿珠与他截然不同,本就是草原上长大的小子,从小在山上放敞的,力气大,加之看见祝今夏受伤,整个人士气高涨,此消彼长,卫城理所当然落于下风,只有被压着打的份。
直到于小珊加入,战局瞬间扭转过来,她这一抱,一拦,顿珠立马失去了行动力。
卫城找到了反攻的机会,眼疾手快,一脚把顿珠踹开,连带着于小珊也摔在地上。
更惨的是,她在下,顿珠在上,她成了那个垫背的。
“哎哟我去!”
于小珊龇牙咧嘴,简直事无妄之灾。
她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吃痛地推开顿珠,扭头问时序:“我说校长,你站那看戏吗?都打成这样了,你还袖手旁观???”
火棍把倒地的两人拉起来,也急了眼,冲卫城吼:“你怎么回事啊你,见人就打,你是疯狗吗?”
卫城简直要气笑了。
这群人还讲不讲理了?由始至终就是这扎马尾辫的小子,冲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揍他,偏偏手里还有武器。(如果布和文具也算的话?)
卫城一边担心祝今夏被人拉进卧室不知在干嘛,一边被人摁在地上打,如今好不容易还了一脚,就被说是疯狗。
再看祝今夏,她一言不发站在校长身后,披头散发的,也看不清表情。
卫城气急败坏,攥紧拳头,恨不能再跟现场所有人都打上一架,可目光落在她脸上,他又下意识去找那道伤口。
她怎么样了?
……他不是故意的。
伤口很深吗?
双脚不由自主朝祝今夏走去。
顿珠杀红了眼,一看他还要朝祝今夏靠近,捂着肚子冲过来,“你还想干嘛!”
“顿珠!”于小珊急了,“校长,你干嘛呢,快拦住他啊!”
时序是伸手拦了,但拦的不是顿珠,是祝今夏。
她正要冲上去,时序一把将人拉回来挡在身后,眼睁睁看顿珠又揍了卫城两拳,才上前阻止。
“够了。”
眼见顿珠再次被拉住,卫城抓住机会又要反打,半空中被时序一把握住拳。
他一手拽住一个。
“有完没完?”
黑漆漆的眼珠不带一点温度,刀子一样落在卫城脸上。
卫城抽手,拼尽全力的一下居然没抽出来,很显然时序也使了全力,像是要把他捏碎一样,力度还在加大。
手腕一阵剧痛,但他硬生生忍住了,没吭声。
两人在半空中僵持住。
他用力,他也用力。
屋子里剑拔弩张,战火仿佛一触即发。
于小珊错愕不已,不是,顿珠就算了,怎么连时序也跟着疯了?
她左顾右盼,试图再找个脑子没坏的人求助,不待开口,祝今夏动了。
“时序。”
短暂的岑寂。
说来奇怪,那只卫城费尽力气都无法挣脱的手,就这么轻飘飘被祝今夏拉开了,就好像她叫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芝麻开门诸如此类的魔咒。
时序上一秒还处于盛怒之下,眼神阴戾,下一秒却好似被春水融化。
这一瞬间,卫城仿佛意识到什么,抬眼看她,再看时序。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
两名妇人争抢一个小孩,都说孩子是自己的。于是县太爷断案,让她们一人拉住孩子一只手臂,分别往自己身边拽,谁抢到孩子,孩子就是谁的。
争夺间,孩子因痛哇哇大哭起来,一名妇人率先松手,哭道:“孩子归你了!”
可县太爷却把孩子判给了她,理由是真正爱孩子的人才会冒着失去他的危险也不忍看他受伤。
就在刚才,于小珊因为阻拦顿珠而被误伤,倒在地上成了垫背的。
而今轮到祝今夏了,时序便松手松的比谁都快。
祝今夏抬头看着卫城,问他打完了吗。
“打完我们出去谈。”
她平静得不像是刚刚目睹完一场风波。
一旁的顿珠怒道:“还谈?你脸上还带着伤呢,你就不怕他又动手?”
于小珊和火棍闻言一惊,齐齐朝祝今夏望去,一看之下才发现她脸上受伤了。
伤口在颧骨下方一点,由于位置突出,跟小孩的嘴似的,微微外翻。简单处理后,血是止住了,看着依然触目惊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小珊倒吸一口凉气,“他打你了?”
又对卫城怒目而视,“你打她了?!”
下一秒,她开始撸袖子,“我他妈,刚才还帮着拦顿珠,我就一二百五!”
中心校没一个冷静人,一看祝今夏受伤,纷纷要加入战斗。
火棍赶紧把她拉远了,“干嘛呢你,好不容易停战,你就别跟着瞎搅和了!”
于小珊怒道:“一战是停了,二战开始了!……哎你干嘛呢,放开我!……喂!”
……最后被火棍强行拉走了。
屋子里安静了几秒钟。
“出去谈。”
没管卫城跟没跟上来,祝今夏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被时序一把拉住。
他没说话,对上她回头的眼神,两人僵持了片刻,他没松手。
她平静得不像话,面上没有多余的情绪,黑白分明的眼睛像午后无风的水面。
这是她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挡在她面前代她处理。
几秒钟后,时序看明白了,松开了手。
后头的卫城看见这一幕,血液不受控制,又开始往脑子里冲。
好在祝今夏及时出声:“走吧。”
那一声唤回了卫城的理智,他似乎有所预感,如果继续闹下去,他和祝今夏就彻底完了。
卫城冷冷地剜一眼时序,攥紧手心,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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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停在门边,明明视线已经随他们一同走了,脚下却像生了根。
顿珠想追出去,也被他一把拉住。
“让她去。”
“你放心让他俩再独处?!”顿珠不可置信,“她脸上还挂着彩呢!”
“让她去。”一模一样的三个字。
顿珠放不下心,使劲挣脱,“你放开我,你不担心她我还担心——”
“谁说我不担心了?”
仔细听,时序的声音紧绷到暗哑,显然只是隐忍不发。
顿珠一愣,回头看他,“那你……”
“那是她的人生,她的婚姻,要怎么做,都该由她自己决定。”
——
从阴暗的楼道步出小楼,外间的夕阳已然下沉,操场上不知何时亮起了灯。
一线天的隙缝里,天幕还带着最后一丝光亮,呈现出缎面般的质感,平静又美丽。
他们穿过操场,迎着孩子们的注目礼,像溯游而上的鱼,穿越漫长的旅程才能抵达校门外。
明明是所小的不能再小的学校,距离却仿佛无限远。
一路上不断有小孩惊呼着跑上前来。
“祝老师,你的脸怎么了?”
“祝老师,你受伤了吗?”
稚气的童声,在她和他脸上来回游荡的目光,都叫卫城无比难堪。
孩童不懂掩饰,看他的眼神一览无余,充满敌意,仿佛认定眼前的男人就是罪魁祸首,毕竟他来时还在校门口大闹一场。
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是元凶,无从狡辩。
祝今夏一遍一遍回答:“我没事。”
“老师没事。”
“没关系的。”
好在行至途中,上课铃响,孩子们开始一窝蜂往教学楼跑。前一刻还热热闹闹的操场很快沉寂下来,变相地减少了卫城的心理压力。
祝今夏打开铁门,在吱呀声后踏了出去,停在门卫室前,头也不回对卫城说:“先道歉。”
卫城一愣。
藏族守门人还坐在门边的小木凳上,一见祝今夏脸上的伤,脸色都变了。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伸手指着卫城,眼神不善。
祝今夏听不懂,但并不妨碍理解。
“我没事,真的没事。”她把大叔拦住,又一次回头,“卫城,道歉。”
从宿舍出来,这是她第一次回头正眼看他,却是为了要他低头道歉。
卫城一颗心沉到谷底。
“你不问我好不好,不问我过得怎么样,不问刚才我被他们打伤了没,就只惦记这个?”
“一码归一码。”祝今夏坚持道,“别的事我们等等再说,你先跟人道歉。”
这是他们常有的模式,从在一起那天就开始了。
某部电影里说,同龄女孩永远比男孩早熟,这是真理。
祝今夏自幼无父无母,由祖母抚育成人,而卫城却出生于健全家庭,父母恩爱,家庭和睦—— 一个是连单亲家庭都算不上的早熟少女,一个是没心没肺快乐成长的阳光男孩,两人在成熟度上更是拉开差距。
这也注定了祝今夏一直在关系里扮演长者的角色。
卫城和许许多多同龄男性一样,读书时成长于母亲温柔的庇佑之下,毕业后顺理成章过渡到伴侣的羽翼之下,不过是从前者的照顾变成后者的牵引,极其自然。
毕业时,是祝今夏帮他混过补考,顺利拿到毕业证。
求职时,是祝今夏帮他制作简历,陪伴他、鼓励他,他才顺利找到还算不错的工作。
祝今夏身为大学教授,薪资还算可观,加上她勤勉,一年到头都有科研产出,项目奖金零零总总加起来,收入比卫城高出不少。
于是后来的这些年里,逢年过节,祝今夏会替他准备红包,由他送给双方家人;和朋友聚会时,她会目送卫城去结账,可私底下永远是她在给卫城转零用钱。
按理说他的工资也算不错,可这些年来他热衷于游戏,为《英雄联盟》眼花缭乱的新皮肤不断充值,为《原神》里的满命新角色一氪再氪,是个妥妥的月光族。
祝今夏也说过很多次,不要在游戏里无限制地花钱,可卫城从小到大就只这一个爱好,剥夺它似乎过于残忍。
于是他缺钱,她给。他犯错,她找补。
他早就习惯了。
所以到后来,当卫城意识到他即将失去庇护,才会手足无措,像只迷途的归鸟。
他其实从来不曾独立过。
他也许并未意识到祝今夏为何离去,因为连她自己也说不出具体原因,可他知道,他的不独立一定是原因之一。
卫城下定决心要做给她看,从努力工作开始,从戒掉游戏开始,从坚定地跑来山里向她证明决心开始。
可祝今夏回过头来,要他向藏族大汉道歉。
卫城一时被屈辱堵住了喉咙。他可以向她道歉服软,却不愿向他人低头。
他素来心高气傲,不善言辞,不然当初也不会宁可不要毕业证书,也不去向老师们寻求帮助了。
潜意识里,他知道他和她已经在走散的边缘,这时候最好顺应她的心意,把头低下去。
可守门人对他怒目而视,即便他听不懂藏语,也能从语气里听出对方的谴责和不忿。
这叫卫城无论如何说不出道歉的话。
气氛一再僵持,祝今夏的目光在他面上停留半晌,最后收回,落在老人身上。她低头道歉,郑重其事说对不起,尽管两人语言不通,鸡同鸭讲,她还是把歉意完整表达。
这一幕很熟悉,像极了当年他们大吵一架后,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亲自致电主管教学的副院长,低头恳求对方给卫城一个补考及格的机会。
那一年他们刚刚毕业,二十二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不低头,所以她来低——尽管事后痛哭一场,她也安慰自己,没关系,他顺利毕业就好。
而今,他们二十九岁,距离而立仅有一个年头。卫城又一次昂起高傲的头颅,于是祝今夏不得不为他人的错误再度低头。
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当年那么强烈的羞耻感,也不觉得多委屈了。
她甚至很平静,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卫城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脑中一片空白。
山里的日子大概不好过,环境也糟糕,她瘦了,黑了。披散在肩上的头发有些干枯发黄,不知是山里水质不行,还是营养跟不上。
低下头时,纤细的脖颈露了出来,尖锐的骨头抵住皮肤,叫人看着都心惊。
卫城喉咙发干,想说什么,想把她拉起来,可手刚伸出来,祝今夏已经直起身,什么也没说,转头朝停在路边的轿车走去。
他下意识为她开锁,车灯骤亮。
祝今夏率先坐进车里。
“外面蚊子多,进来说话。”
她降下车窗,侧过头来看着他,眼神平静,透亮,仿佛将将日出后的山岗。
第五十日
第五十章
两人坐在车里, 车窗降下一半,隐约能听见教学楼里的读书声。
道路另一侧,江水不知疲倦奔涌向前, 夏季正值水量高峰期, 水流声势浩大, 把车里的沉默衬得更加沉默。
祝今夏抬头,毫不意外看见不远处的小楼三层,有人立在窗后一动不动。
他在看她。
这个距离, 她看不清时序的表情, 也看不清他的脸, 她甚至认不出那是否是他。就算是, 车里这么暗,他也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
可她知道他在看。
这样的念头让她出奇地平静。她甚至没去想时序对她有什么样的态度, 也懒得分析他们之间那奇怪的力场, 就连刚才他在卧室里脱轨的举动, 她也没再放心上。
她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要做的事, 都只关乎她和卫城, 与时序没有一点关系。
毕竟认识他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离婚的准备。
祝今夏不再看远处,她收回视线, 看向身侧的人,“瘦成这个样子,身体吃得消吗?”
卫城愣了下,似乎完全没料到开场白会是这个方向。
“……还好。”
他以为她会追究刚才的事。
事实上,在她低头道歉的一瞬间, 他就后悔了,一路都在酝酿措辞, 可她竟然只字未提,想好的话也没能派上用场。
祝今夏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还好?哪里好了?”
一脸的痘印,乌黑的眼圈,外加面如菜色,一看就是饮食不规律,睡眠不足。
上车前还看见地上一堆烟屁股,当年花那么大力气让他戒掉的恶习,终归还是又捡起来了。
祝今夏拉开副驾驶的抽屉,果不其然,里头装了一条已经拆封的烟。
合上抽屉,再看卫城,他的脸上有一晃而过的慌乱,像犯了错被抓住的孩童,随即又镇定下来。
他用一种半是怨怼半是嘲讽的眼神看着她,反问:“是谁让我变成这样的?”
确实是他会说的话,都在她的预判之中。
当年因为补考一事吵架,卫城也曾指责她:“你从来不站在我的角度去想!你是年级干部,你在院领导面前挂的上号,可我是谁?他们凭什么帮我?”
后来他暗中借网贷氪金,一氪就是好几万,最后还是祝今夏帮他还的。
卫城说:“你每天都在写论文,查资料,我能干什么?我只能打游戏啊!”
再后来,他被动地被朋友们拉去唱K、打台球,去俱乐部大吃大喝,结账时所有人都坐在那里装死,抹不开面子的他只好起身付钱,消费金额往往都在四位数以上。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一次又一次,祝今夏匪夷所思:“你为什么要去当这个冤大头?”
卫城争辩:“都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他们非拉我去,不去不好……”
“什么朋友会主动拉你去付钱,自己装死?”
“可我们本来就比他们收入高啊!付了就付了,朋友之间没必要太计较钱的事。”
无数次,祝今夏无数次被冲动驱使,想对他说:“可你花的是我的钱。”
然而话到嘴边,从来没说出口过。
她了解卫城,清楚这话对他杀伤力有多大。这些年朋友们开玩笑,说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卫城“嫁得好”,每逢这种时候,卫城都会撑不住,回家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打游戏,好几天才能缓过来。
他有大部分男性都有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被女性庇护,可事实上在这段婚姻里,他的确被她照顾着,掩耳盗铃也改变不了本质。
他们在一次又一次的争吵里各执一词,永远都在指责对方,为自己辩护。
到了今天,祝今夏忽然不想争辩了。
她发现其实她能理解卫城——
于众人歆羡的美满婚姻里被判出局,他已经濒临崩溃了,总不能要求他在失去伴侣、生活天翻地覆时,一边面对自己被抛弃的事实,一边承认是自己的软弱无能才导致了今天的结果,那他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要找一个宣泄口,被抛弃了,受伤了,所以必须找个人去怨恨,那是人活着的原动力。
片刻的沉默后,祝今夏说:“对不起。”
卫城错愕。他原以为出言嘲讽后,两人会和从前一样吵起来,可她居然道歉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短短十分钟里,这是她第二次说对不起,第一次是对门卫,第二次是对他。他知道祝今夏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也知道低头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她道歉了。
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不忿不翼而飞,卫城终于想起来的路上一直盘旋在心头的话。
“祝今夏……”
叫她的名字时,他才发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如果我说,以后我不打游戏,不乱花钱,也不打肿脸充胖子了,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终于说出来了。
短短一句话,卫城声色维艰,说完竟跟刚跑完三千米一样,有种虚脱感。
手心无意识蜷在身侧,空捞捞的,掌心也被汗水浸湿。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雷,比外面奔腾的江水更大声。
身旁没有动静。
一秒,两秒……卫城更焦灼了。
他连一秒钟都无法再等下去。
他抬头看向身侧,祝今夏目视前方,静静地靠在椅背上。
她似乎在认真思考,等到他焦灼不安地叫她时,她才回过头来,摇了摇头,还是那三个字。
她说对不起。
卫城的呼吸结冰了。
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机械地问:“为什么?”
祝今夏说:“因为我们都不快乐。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只是为了在一起而在一起,而在一起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半点快乐。”
“可我说了,我会改啊!”卫城的声音大起来,“前半年是你忙论文,是你总熬夜,你不能把你不快乐赖在我头上啊!”
又来了。
像是小孩受伤后的本能反应,推脱,生气,怨天尤人。
她没有辩驳,只肯定地说:“我当然有错,走到今天,很抱歉我第一次为人妻子,很多地方都没做好。”
卫城:“你少冷嘲热讽,你不就是在讽刺我这个丈夫也做的不好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反问:“那你说,除了没你会赚钱,除了爱打游戏,我到底哪里没做好?”
不等祝今夏回答,他已经开始细数。
“你关在屋子里搞科研,我端茶递水,是你说不用这么麻烦!
“你不会做饭,这么多年但凡想吃什么,哪次不是我主动下厨做给你?”
“你奶奶来家里小住,你家三姑六婆来家里做客,个个都是我好生伺候着。哈,就这样,还有人理直气壮,说我吃你的用你的,合该伺候你!
卫城是文科男,他比祝今夏更浪漫,也比祝今夏更敏感。
认识她时就知道她是天上的月亮,他自卑,他内向,他羞赧不安,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有摘月之能。
所以后来,哪怕面对他人的指摘和打压,他都一声不吭承受了,最多对祝今夏摆摆脸色,事后还是继续忍耐。
他想,这大概就是摘月的代价。
而今一股脑说破,他的情绪终于满溢,昔日的委屈尽数爆发。
“你爱看书,每次逛街都去书店,一逛就是半个下午,我说过什么吗?哪怕在旁边玩手机无聊到睡着,我也不厌其烦陪你去。
“还有我父母,他们对你不好吗?你熬了夜要睡懒觉,我妈怕你饿着,总是大清早把饭给你做好,端到床头给你吃,你一句吃了就睡不着,多少次浪费她的心意,你知道我妈多难过吗?
“还有我爸,去年春节,一家人团年,我知道你不习惯农村里在露天吃团年饭,可每年就那么一天,就算是为了我,你多忍忍不行吗?可你呢,你说太冷了,跑去车里坐着。亲戚们都在场,我爸面子上过不去,多喝了两杯,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今夏不喜欢我们这,也不喜欢我们家。”
卫城呼吸急促,眼眶潮湿。
他一把抓住祝今夏的手,“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在付出?你以为我不努力,我爸妈不努力吗?”
为了这轮月亮,全家人都在忍耐,就连酒醉时,也没人说过她半句不好,只是自卑地反省儿媳是文化人,又会赚钱,是他们生在农村,无法叫她待得更舒服,更安心。
情绪使然,卫城没控制住力道,却在看见祝今夏左颊上的伤口时,忽然后怕,手也下意识松开。
他哽咽着,恨她也恨自己。
他知道自己没出息,没出息透了,爱她时也给不了她什么,如今恨也恨不彻底。
可他又能怎么办?分开他办不到,不分开她又不同意。
眼前一片模糊,卫城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却在朦胧中看见祝今夏转过身去,轻车熟路从座椅后背抽出纸巾,放进他手里。
——那只装纸巾的毛绒鸭子还是她亲手买来装在车里的。
“用不着你同情我。”卫城推开她的手,不接受鳄鱼的眼泪,抬手用衣袖擦了把脸,眼前顿时清晰。
再抬头时,他发现祝今夏也哭了。
不同于他声嘶力竭的悲怆,她的眼泪是无声的,只安静地肆意。
她说:“我很抱歉,卫城,真的很对不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当然知道人是不完美的,爱情会有缺憾,只是她曾幼稚地以为,婚姻也能像读书一样,只要你足够努力,就能收获圆满。
是在此刻,听完他的控诉后,她才恍然大悟她真正做错的是什么。
在一起的这些年里,他们像两条稚嫩的藤蔓,用力地靠拢,奋力长到一处去,为此,他们甚至砍断了自己过分独立的枝叶,只为牢牢缠在一起。
可在一起就一定正确吗?
回看这些年,卫城从来没有真正做过自己,正视过自己的快乐,他像一个附庸品,因为她更符合普世意义上的优秀与完美,所以他自我牺牲。
“卫城,你还没发现问题所在吗?
“你明明不爱书店,却要耗费大把时间陪我虚度光阴;明明受不了我家人对你的颐指气使,还委曲求全把这当做是爱我的表现。你那么喜欢游戏,却因为我要戒掉。
“那你呢?你的人生又在哪里?”
八年前,他从母亲的庇护里钻进她尚未丰满的羽翼之下,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人人都羡慕他过上了物质充裕、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又有谁问过他想要怎样的人生?就连他自己也忘了,他还能有别的选择。
他似乎只是为了作为祝今夏的伴侣而存在,配合她的作息,兼顾她的喜好。
也许连卫城自己都没想过,其实他不一定喜欢打游戏,他只是忘了去探索,忘了发掘自己的喜好,于是在祝今夏忙碌的时间里,他只能去打游戏,一打就是八年。
八年后,他已然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完全丧失了自我。
“这是两个人的悲剧,因为我们谁都不快乐。”
卫城空洞地辩驳:“我们可以努力,努力去找我们都喜欢做的事,努力去培养共同的兴趣爱好。是,我以前是不爱看书,从现在开始看不行吗?说不定将来我爱看了呢!”
他知道这些空话很苍白,可他不知道除了奋力争取还能做点什么。
终于,在翻来覆去重复同样的论点后,他慢慢地安静下来。
他听见祝今夏逐渐清晰,逐渐坚定的声音。
“不是这样的,卫城。你要做的不是去勉强自己迎合别人的人生,你大可以找一个也爱打游戏的伴侣,你们可以一起开黑,一起尖叫,一起虚度光阴。没人规定人必须要努力,躺平有躺平的快乐,只是我自幼的生长环境让我习惯了不断往前跑。”
“我拉着你,我觉得累。你被我推着不断往前走,也觉得力不从心。其实我们早该意识到,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我想和我的伴侣是知己,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爱。我们先是最好的朋友,然后才是水乳交融的恋人。在一起时做尽开心的事,不在一起时各自有尽兴的旅程,而不是以夫妻之名绑在一起,迎合对方的人生,假装和谐美满。”
她侧过头来,明明在流泪,嘴边却浮起一抹笑。
大雾散尽,前路骤然明朗。
她说卫城,我们分开吧,很感谢你陪我度过这八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和你在一起的决定,只是很可惜,到这就该各奔前程了。希望在今后的人生里,我们都能找到更适合自己的节奏,不论有没有伴侣,都一样快乐地过好每一天。
眼底尚有热泪,过往种种如道旁奔腾的江水,一路向前,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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