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日
第五十一章
“他怎么还不走啊?”
三楼宿舍里, 顿珠拿着锅铲站在窗前,眼神不善盯着校门外的白色轿车。
时序扶起椅子,正检查疑似断裂的椅子腿, 偏头闻见厨房里传来的味道, 眉头一皱。
“他走不走我不清楚, 你再不看着点锅里,今晚没饭吃我倒是很清楚。”
祝今夏正在扫地,闻言一顿, 放下扫把往厨房走, “我去看看。”
“算了, 还是我来吧!”顿珠举着锅铲旋风一样掠过她, “你又不会做饭,光是看着有啥用?”
锅里炖的是土豆排骨, 翻开一看, 最下面的一层果然糊了, 焦黄里带点黑。顿珠灵机一动, 很快把菜盛出锅——糊的在下面, 安然无恙的在上面。
没事,只要他看不见,就当菜没糊。
就算他看见了, 只要他哥没看见就行。
顿珠一边布菜一边问:“那他还走不走了?难不成一直在这儿赖着?你俩到底聊得怎么样啊祝老师,都……聊了些啥?”
落点是小心翼翼的探寻。
“你问题怎么这么多?”时序摆好最后一张凳子,瞥他一眼,回头目光却落在祝今夏面上,显然也在等她的反应。
顿珠心道: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你不也想知道?
“该说的都说了。”祝今夏看了眼窗外,“他会走的。”
“那你呢?”顿珠忙追问, “你会跟他一起走吗?”
祝今夏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来山里是为了逃避婚姻困境,如果一切顺利结束,她似乎也没理由继续赖在这里,她的学生还在城市里,她也应该回归原本的生活……吧?
时序在旁将她的迟疑尽收眼底,见她迟迟没回答,冷不丁问:“所以他同意了?”
“没。”祝今夏回过神来,侧头看车的方向,不知哪来的笃定,“但他会想通的。”
晚上八点,饭菜终于端上桌,这顿饭比平时晚了整整两个钟头。
做的人心不在焉,土豆糊了,米饭也放多了水,一时叫人分不清是粥还是饭。好在吃的人也心猿意马,没人对今天的菜品把控有异议。
动筷子前,祝今夏抬眼看时序,“能让他上来一起吃吗?”
这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卫城没地方吃饭。她稍一盘算时间,就猜到他应该连午饭都没吃。
顿珠第一个激烈反对:“凭什么啊,刚还跟我打架呢,这会儿还想吃我的?”
时序侧目,平平无奇的一眼,顿珠瞬间会意:
第一,明明是他单方面殴打卫城;第二,桌上的每一道菜、每一颗米都是时序的,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可饭是我做的啊!”他理直气壮,“再说了,小卖部还开着呢,他可以去买方便面吃,饿不死他。”
反正不乐意跟那男的一桌吃饭。
祝今夏的目光落在时序面上,等待他的反应。
时序没理会顿珠的挤眉弄眼,干脆利落点头:“可以。”
她松口气,拿出手机给卫城打电话。
桌子底下,顿珠一脚踩在时序脚背上,用眼神表达不满。
时序一脚反踩回去,心道就算她打电话,那人来不来还两说呢,看着就一副宇宙爆炸自尊心都得□□不倒的样子,能拉得下脸面来吃他的?
他何不大度一点,表示自己很有风度?
果然,祝今夏的再三邀请没能得到回应,卫城谢邀,没有一丝余地地拒绝了她。
“那你吃什么?”
“大不了饿死,没人死缠烂打,你不就逞心如意了?”卫城下意识嘲讽,说完两头都沉默了,他又开始后悔。
他总在后悔。
深呼吸,他说:“不用担心,路边有个小卖部,我饿不着。”
最后祝今夏还是去厨房拿了只大碗,拨了些饭菜给卫城送过去。
车还在校门口,但卫城没在车里。
她端着碗筷搜寻一圈,而后在小卖部的窗户里看见了他,走过去时他正端着桶泡面,费劲地跟汉语不太行的老板要开水。
老板生硬地说:“没有。”
“没水我怎么泡面?”
老板转身从货架上拿了瓶矿泉水,哐当摆他面前。
“我他妈——”卫城气笑了,“你方便面拿冷水泡啊?”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祝今夏及时出现。
卫城回头,“你来干什么?”
低头瞧见她手里的饭菜,“……说了我不饿。”
“那你买方便面做什么?”
“……”
卫城也没心思跟老板要开水了,付了钱,拿了面和矿泉水就往车里走。
祝今夏端碗跟在后头,说把饭吃了吧,人是铁饭是钢,就算要吵架,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吵。
卫城坐进车里,抬头扫了眼学校,三楼的窗口站了两个男人,远远看着这边。他自嘲地笑笑,说:“祝今夏,你就不能给我留点自尊心吗?”
他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点面子还能严防死守。
祝今夏似乎怔住了,在车边站了片刻,没再劝,只问:“你今晚回去吗?”
“不回。”卫城撕开方便面,捏碎了干吃,“我还没答应你离婚呢,走什么走?”
虽然他嘴上还在抗拒,但不知为何,看他这样子,祝今夏反而有种清晰的预感——事情就快尘埃落定。
至少他情绪稳定下来,能够理智思考了,即使需要时间,他总能想通。
“那你住哪?”
“不用你管。”
“这附近没有酒店和旅馆——”
“那又怎么样?”
祝今夏仿佛听不出他语气里的冲,极富耐心,“这样,你先跟我回学校,我住的小楼都空着,稍微打扫一下,我找校长要床棉絮和被套,打个地铺也能凑合——”
卫城听见校长两个字就烦,没好气打断她:“谁要他的棉絮被套啊?”
“……”
“我就睡车里。”意识到自己又在失控边缘,卫城悬崖勒马,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你少管我,我还没原谅你呢,别以为稍微示好我就能被你打发走。”
祝今夏吃了瘪,却并不生气。
她想,挺好的,受点打击果然能催人成长,你看看,以前他完全控制不住脾气,动辄失控,现在居然学会了自我调控。
哪怕两人不再是恋人,八年的相处也早已淬炼出深厚的情谊,即便如今这情谊无关风月,也无碍她关心他,盼他一切都好。
“行,我不管你。”祝今夏说,“你乐意在这待多久就待多久,有需要随时找我。”
“我不会找你的。”卫城依然很坚持。
她权当没听见,“我就一个要求,不要影响学生上课。”
卫城顿了顿,冷哼一声:“我没那么闲,吃饱了撑的。”
是吗?
祝今夏不置可否,没那么闲他怎么赖着不走?
可这话她不敢说。
临走前,她还是重申了好几遍:“车里睡觉不舒服,如果你改变心意了随时找我,我手机不静音——”
“我求求你快点走,你再这么关心我,我都不知道你是要跟我离婚还是跟我求婚了。”
“……”
这话一出,祝今夏端着冷饭冷菜,非常听劝地回头走了,那叫一个脚下生风。
卫城悲凉里又生出一丝好笑来,妈的,到这时候还觉得她可爱,老天爷真他妈搞他呢吧。
——
回到宿舍,顿珠已经不在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顿珠呢?”祝今夏问。
时序正在茶几边上修下午打架时摔坏的凳子,“守晚自习去了。”
祝今夏微微一愣,忽然想起来,今天好像是她的晚自习……!!!
把碗往桌上一放,她转身要跑。
“别去了,让他帮你守,你不是还没吃饭吗?”时序放下凳子,瞥了眼那碗已经冷掉的饭菜,并不意外,“他不吃?”
“嗯。”祝今夏回头,“这碗我吃。”
山里待久了,她也渐渐染上了抠的习惯,不浪费粮食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
她坐下来准备开动,不料时序起身,端碗往厨房走,“都凉了,热了再吃。”
祝今夏追上去:“我自己来。”
他们在厨房门口僵持住,原因是屋子太小,门框狭窄,只容一人通过。
她都托住碗底了,时序却并没有松手的意思。
两人对视片刻,祝今夏触电般松开,后退一步,不与他争了。是在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想起下午在卧室里发生的那一幕。
后续两人都很沉默,一个在厨房热菜,一个在茶几边坐着。
祝今夏有些心神不宁,眼前一遍遍划过时序骤然放大的面容,她甚至想说饭她不吃了,还是去守晚自习更重要。
可那无异于是逃跑,能逃过今晚,难道还能逃过明天?
祝今夏侧过头去,透过窗,视线绕过操场,停留在校门外的小车上。
卫城还在那里。
这个念头促使她安静下来,她问自己:一再的逃避有用吗?早发觉婚姻出状况了,逃避让她钻进壳子里,做了八年蜗牛,最终也没能逃过分崩离析。
逃进山里有用吗?千里迢迢跑过来,不一样被卫城追上门,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
走到今天,如果说她真的从这段经历里学到了什么,那么首要的就是不再逃避。
逃避无用。
悬在头顶的刀,假装看不见,它就不存在了吗?
于是,在时序端来重新热过的饭菜后,祝今夏抬起头来,没有了先前的慌乱。
她接过碗筷,先道谢,拨了两下,发现时序还特意处理过,把糊掉的食物都挑走了——她微微一顿,却并不感到意外。
埋头吃饭,先安抚了两口饥肠辘辘的肚子,祝今夏才抬头闲话家常般问起:“你今天下午怎么回事?”
她问得太随意,表情太自然了,就好像他不是强摁住她要亲上来,而是脚下抽筋,一不小心倒在她身上。
时序缓缓抬眼,与她四目相对,他有一种预感——她要糊弄他。
果不其然,祝今夏先发制人,问他是哪不舒服,手滑了还是脚崴了,这么重个人泰山压顶倒她身上,真的很容易发生踩踏事故。
仅一桌之隔,时序一句话没说,静静地看她装蒜。
她还皱着眉头拙劣地表演着:“好在你没碰着伤口,不然能痛死我。”
“本来是要给我擦药,差点雪上加霜。”
“要真出了事,学校在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送医院说不定我都失血过多一命呜呼了。”
……
她说了半天,愣是不见时序开口接住。
渐渐的,祝今夏也说不下去了,她停住话端,也停下了筷子,心跳错了一拍。
时序到这时才出声:“怎么不继续了?”
“继续什么?”
“表演单口相声。”
“……”
两人大眼瞪小眼,他很坦然,她也没退缩。
祝今夏的眉头渐渐拧成一团。
不是,他凭什么这么坦然?
她被“前夫哥to be”找上门来,又遭飞来横祸伤了脸,他不帮忙就算了,还画蛇添足地给自己加戏,到这会儿居然还底气十足?
短暂的僵持。
“时序。”祝今夏直起身,没有再靠在椅背上,隔着茶几,她轻声问他,“你就非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一点余地都不留吗?”
两人对视片刻。
时序答非所问:“他快妥协了吧?”
“……”
“等他同意离婚,你就该回去了。”
不是提问,是陈述的语气。
祝今夏一怔。
时序静静地坐在她对面,灯泡瓦数不高,为屋里的人和物蒙上一层黯淡的光,他也不例外。他的下巴上还带着早晨刮破的伤口,这会儿已经闭拢了,只剩下一道浅红色的印记,看上去像批改作业时红笔留下的油墨。
他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T恤,头发长了也懒得搭理,安然得像个局外人,仿佛对回到山里成为校长后急剧倒退的人生全不在意,只是随心所欲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没钱,不要紧。
生活艰苦,不要紧。
在他眼里好像没什么要紧的,他的眼神似乎总是从容又散漫。
可是这一刻,他不那么从容了。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交握在桌上的双手显得过于用力了。
“你都要走了,我留着那窗户纸做什么?”
没由来的,祝今夏嗓子发干,无形之中仿佛有只手攥住她的心脏,起初很轻,后来逐渐收紧,直至她感到心悸,呼吸困难。
她勉力维持镇定,“是你说的,我来支教一场,孩子受益就够了,何必徒增是非?反正都是要走的……”
屋子里安静了一刹。
她听见时序轻哂,重复了一遍:“反正都是要走的。”
明明是她自己说的话,明明他声音很轻,不知为何像重锤敲在耳膜上,嗡嗡的。
半晌,时序笑笑,干脆利落承认:“是我的错。”
他话锋一转,问她:“吃好了?”
欸?
祝今夏脑子还没转过弯,下意识点头:“吃好了。”
时序于是起身收拾,手脚利索端碗进厨房,将之前他和顿珠用过的碗筷也一并放入塑料盆里,最后端着盆子站在门边,朝她看来。
“再帮我洗一次碗吧。”
顿了顿,他叫她:“祝老师。”
像她来到山里第一天时那样。
就这样一笔带过了吗?
祝今夏没能回过神来,上一秒他们还在对峙,下一秒好像就转了个弯……但他肯配合总是好的。
她有些发懵,跟着时序一起下楼。
声控灯年久失修,早不亮了,楼道里漆黑一片。
祝今夏心神不宁,毫不意外地在某个台阶处踩空了,身子一歪。
“小心。”时序一手端盆,一手抓住她的胳膊。
男人力气大,手也大,将她的手臂牢牢攥住,她于是稳稳回到那级台阶上。
祝今夏窘迫道谢,想继续往下走,却发现不能够,原因是那只手还在她胳膊上,将她整个人禁锢住。
夏天衣衫单薄,隔着棉质短袖,她又一次清晰感知到他滚烫的热度。
像被灼伤一样,她有些不受控制地战栗,心也提了起来。
慌乱抽手,却发现抽不出来。?
又来?
“……”祝今夏憋了一口气,“时序?”
像是喊出了什么口令一样,封印解除,下一秒,时序松开了她的手。
他什么也没说,空捞捞的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一言不发踏出楼道,走向水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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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碗全程,没人说话,但诡异的默契似乎在短短两个月里培养出来。时序负责用洗洁精擦碗,祝今夏负责冲水;他擦干水渍,她就接过来放进盆里。
动作越是默契,沉默就越是煎熬。
明明今天之前还不是这样的。
祝今夏机械地接过又一只盘子,看着水槽里沉底的泥沙。她觉得她就像那堆泥沙,缓慢而不可控地坠入谷底。
她这样一个慢热的人,往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适应新的环境,接受一个人。如今回想,短短两个月时间,她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地融入了大山,把自己当做了中心校的一份子。
短短两个月,她和身旁的人建立起古怪的默契,如密友般毫无隔阂,竟至无话不说。
结果临到头来,变成现在这样。
祝今夏倍感凄凉。
她并没有什么旖旎幻想,也从未认为自己有资格在现阶段发展什么新的感情,她甚至清楚她和时序走在不同的路上,即便她从原有的婚姻里抽身而出,也不会与他在前路有交集。
她对于这段旅程的全部期望,不过就是大家开开心心地走到最后,他也好,顿珠也好,于小珊和孩子们都好,大家都能尽兴就算圆满了。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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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个圆满结局给她就这么难?
都怪他。
全赖时序!
明明昨天还不是这样的,明明昨天还相谈甚欢,大家都很自在,他凭什么自作主张来那么一出?
祝今夏气不打一处来。
他刚才也说是他的错,错了就要挨打,错了就要弥补,为什么放任事情继续不受控制地恶化下去?
越想越气,她一肚子火没地方发,偏偏知道要是都说出来了,大家只会更尴尬。
如今窗户纸上还只有一个小洞,刚被他捅破,要是她再跟着发个疯,估计就得全报废了。
她憋了又憋,终于还是没憋住。
不能说,那总得有个发泄口吧?
下一秒,祝今夏手起碗落,只听砰的一声,装土豆排骨的搪瓷盆从她手中“不慎滑落”,磕在地面一声脆响,然后四分五裂。
擦碗的手停了下来。
扔盆的手也静止不动了。
时序低头,看见自己最贵最好最精致最实用的一只碗被人砸了。
心在滴血。
水槽前短暂地沉寂了一下子。
他深呼吸,弯腰捡起碎片,“……没事,一只碗而已——”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脆响。
他还没直起腰来,咔嚓,第二好的盘子也砸在地上,应声而裂。
时序:“………………”
他抬起头来,目光沉沉看着又一次“手滑”的祝今夏,她皮笑肉不笑,表面乖顺地说着对不起,都是她的错,然后反问他:“你是不是很心痛?”
时序站起来,淡道:“不心痛,一只盘子而已,有什么好心痛的?”
话刚说完,就看见她再次向盆子里已经擦拭完毕的碗具伸出了罪恶之手。
好在时序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
“祝今夏!”
“不是不心痛吗?”祝今夏转过头来,笑意全无,眯起眼睛看着他,“不心痛我接着砸,砸到你心痛为止。”
对峙片刻。
时序:“你要不高兴,冲我来,用不着砸碗。”
“冲你来?”祝今夏几乎瞬间红了眼,“我能把你怎么样?”
她大口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明明气到极致,眼圈却在泛红。
“……”
时序有种错觉,仿佛她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他下意识伸手想帮她擦眼泪,被她一巴掌在半空击落。
清脆的一声,手背瞬间泛红。
他顿了顿,收回手来,“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她凶得要命,却因为泛红的眼睛而毫无威慑力。
“那你要我怎么做?”时序反问。
她要他怎么做?
祝今夏拼命忍住酸涩的热意,咬牙切齿道:“我要你回到今天之前!要大家没有隔阂无话不说!要一起插科打诨轻松自在!要同处一个屋檐下也不尴尬!要……”
要什么呢?
她要的太多了。
声音在半空中渐渐消失,最后再开口时,是带着哭音的一句。
“回得去才有鬼了!”
这一通疯发得时序措手不及,先前抓住她的手也不知不觉松开了,这也就给祝今夏钻了空子,她一把从盆里掏出时序所剩无几的“值钱家当”,吧唧一声砸在地上。
“时序你个王八蛋,我可去你妈的吧!”
时序:“…………………………”
地上一堆生的好没死得好的餐具残骸还在夜风中无声悲泣,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碗盆杀手”掩面而去,逃之夭夭。
下课铃声很快响起,第一节晚自习结束,顿珠从教学楼奔出来解决三急,大老远看见时序蹲在水槽边,一个急刹车,掉转方向冲了过来。
“你在干嘛?祝老师呢?她吃饭了吗?那男的吃饭了吗?”
一键四连。
跑到跟前了才发现——
“卧槽,这啥?!”
顿珠紧急在塑料盆里扒拉几下,发现今晚装菜的“值钱货”全无了,而地上的残骸越看越眼熟,简直令人心惊胆战。
他睁大了惊恐的双眼,“哥,旺叔阿兹海默就算了,你年纪轻轻帕金森了?”
“……”时序哑巴吃黄连,只能缄口不言。
顿珠弯下腰,欲哭无泪捧着那堆瓷片,“不是,我们明天拿什么吃饭啊?!我是藏族人,又不是新疆人,可不兴吃手抓饭的……!”
……
时序一言不发回到宿舍,当晚站在卧室的窗前,一动不动盯着对面小楼唯一亮起的窗。
窗帘拉得紧紧的,偶尔能看见人影晃动,他能从模糊的动作里判断出她在做什么:烧水,洗头,擦头发,后来又坐在书桌前伏案疾书,大概是在写教案。
她似乎很烦躁,不然不会写写停停,又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折腾到半夜。
明天不是还有早课吗?
时序揉了揉眉心,拿起手机,对不起三个字在输入框里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还是没有发送。
这时候发什么都没用,他就是当场给她磕一个响头,她也无法安然入睡,反而会更心神不宁。
好在没一会儿灯灭了,窗帘上的人影也消失不见。
他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小楼就会人去楼空,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进去过一样。
时序低下头来,看着手里深蓝色的剃须刀。被他握了太久,刀柄都有了温度,就好像他麻木多年,在这些时日忽然苏醒,然后猛烈跳动起来的心。
第五十二日
第五十二章
如果可以, 她是真想修仙辟谷,从今天起再也不用吃饭。
祝今夏顶着乌青的眼圈,站在时序宿舍楼下, 就上不上去吃早饭挣扎了足足一分钟, 回头看了眼校门外格外醒目的白色轿车, 还是认命地钻进黑魆魆的楼道。
她不吃不要紧,外头还有个昨晚干啃方便面的人,再这么饿下去, 飞升的可能是卫城。
爬上三楼, 站在熟悉的铁门外深呼吸好几大口, 祝今夏推门而入。
屋子里, 时序和顿珠都在,桌上已经摆好早餐, 定睛一看, 包子馒头咸菜粥, 盘子里还有几只金黄金黄的荷包蛋。
再仔细点观察, 会发现盛饭的碗碟全是旧货, 一个个缺胳膊少腿的,碗沿缺口不少,跟狗啃过一样。
“……”
祝今夏紧急撤回视线, 把自己是餐具杀手这件事抛在脑后。
要怪就怪时序,是他自找的。
偏偏顿珠哪壶不开提哪壶,悲痛地指着碗沿,“祝老师,你也纳闷今天为啥用这种碗吧?”
“……”
不, 她一点也不纳闷。
顿珠诉说着对时序年纪轻轻不幸患上帕金森,昨晚把餐具都砸了的担忧, 说了半天,发现病的似乎不止时序,祝今夏也跟得了失语症似的,一言不发。
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碎碎念。
“怎么了,没睡好?”顿珠仔细打量,发现了蹊跷,“祝老师,你这黑眼圈是不是过于浓郁了?”
不提还好,一提,另一道目光也朝她投来,无形之中给人一种压迫感,祝今夏脸上有点僵。
她从进屋起就刻意不去看时序,打不过还躲不过吗?人躲不过,好歹眼神躲躲。
她指指桌上,直奔主题:“能打包一份吗?”
回答她的是时序:“给卫先生?”
还卫先生,昨天你可没这么客气。
“嗯。”祝今夏眼观鼻鼻观心,还是不看他。
时序笑笑,说:“他吃过了。”
嗯???
这下顾不得闪躲了,祝今夏吃了一惊,抬头朝他望去。
……冷不丁被晃了下眼。
他这是,连夜剪了个头?总是疏于打理的头发一夜之间变短了,刘海也不再遮眼睛。
不止如此,他特意刮了胡子,不像平常下巴总是微微泛青,整个人看着清爽不少。
身上穿的不再是洗得掉色的老头衫,竟然是件九成新的衬衣,银丝眼镜架在鼻梁上,很有斯文败类……不,是为人师表的气质。
“……”
怎么回事?
虽然不可置信,但祝今夏的脑子里下意识浮现出两个字:雄竞。
难道说卫城给他带来危机感了?
她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以她对时序的了解,不该是这么幼稚的人。
但平心而论,有些人稍微捯饬捯饬就能闪瞎人眼。她下意识想,就卫城那辟谷好几个月,仙风道骨、形容憔悴的样子,也确实费不着他这么精心收拾去“艳压”。
“您这是要去结婚吗?”祝今夏没忍住。
“有客人来学校,注意下形象管理怎么了?”时序老神在在,“我好歹是学校的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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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遇,他嘴角轻弯,笑得从容轻快,祝今夏微微一怔,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她知道,时序向来有这本事,三言两语间就能扭转局面,让人轻松自在起来。昨晚那种尴尬的氛围仿佛只是短暂的错觉。
顿珠插嘴:“我呢,看看我怎么样!祝老师,我帅吗?”
祝今夏侧头,又看见顿珠油光水滑,不知抹了多少发蜡的脑袋,小马尾在脑袋后头甩啊甩。
兄弟俩一个比一个骚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这又是什么情况?他结婚,你伴郎吗?”
“我中心校门面二号啊!”顿珠理直气壮,瞥一眼时序,“再说了,廉颇老矣,尚能帅否。我迟早谋朝篡位,取代他的位置。”
“……”祝今夏勉强点头,“祝你成功。”
以及,“一句话两个成语,不错,今天脱离了半文盲的水平。”
她拿了只空碗,要往里捡食物,又被顿珠打断。
“不用给他端,我哥刚不是说了吗,他吃过了。”
祝今夏一愣,抬眼看看他,又向时序确认,“他吃过了?”
时序点头,“做好之后,我送了一份下去。”
祝今夏:?
什么情况?
“……他吃了?”
“吃了。”
祝今夏:???
祝今夏:“不是,昨天我送他都不吃,今天换你送,他能吃?”
顿珠哼了一声:“何止吃了,送的蚊香他也笑纳了。小卖部没开门,买不着水,我哥还送了几瓶矿泉水,他照单全收了。”
祝今夏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等等,这是她认识的卫城?那么个死倔的人,昨天还贫者不受嗟来之食,今天已经能痛快接受“仇人”的早饭了?
怎么,离婚带来的打击太大,让他产生了第二人格?
祝今夏端着空碗在原地消化了片刻,“……他被夺舍了?”
顿珠摇摇头,“不是对方不努力,而是我方太狡猾啊。”
他指指时序,“这位,绝了,带着一堆补给品,去了也不说别的,先报价。”
“报什么价?”
“蚊香,二十一盘;蹭饭,三十一顿;矿泉水,十块一瓶;夜里风大气温低,毛毯,四十一床。”
时序气定神闲纠正道:“蚊香是二十一根,二十一盘我赚什么?那不是做慈善吗?”
祝今夏:“……”
顿珠幽幽道:“你明明可以直接抢钱的……”
时序:“这叫对症下药。我不管他要钱,他能心安理得收下东西?”
他笑笑,“对付犟种,就得另辟蹊径。”
“……”祝今夏深呼吸,“你一早上赚了多少?”
时序伸出食指,比了个三。
三百?
“不愧是你。”祝今夏揶揄,“清华高材生就是不一样,看看这商业头脑。”
“过奖。”时序闲闲一笑,“主要是为了解你燃眉之急,这才助人为乐,至于创收,不过顺便的事。”
“……”
你人还怪好的呢。
吃过早饭,踏出宿舍,祝今夏慢慢地吐出口气,来时还沉甸甸的心终于再度回归原位,重返轻盈。
她从时序的态度里看明白了一件事。
昨日洗碗时,他曾问她:“那你要我怎么做?”
那时候,她回答他,“我要你回到今天之前,要大家没有隔阂无话不说,要一起插科打诨轻松自在,要同处一个屋檐下也不尴尬。”
那只是气话,事实上她也知道回不去了,可校长大人似乎真的无所不能,短短一个早上,他扭转了局面,只字不提昨日之事,再度将指针拨回一切如常时。
赶在去教学楼上课之前,祝今夏快步走出校门,来到车边。
卫城还在睡觉,车窗开了一条缝,以免车内空气不流通。
副驾驶的座椅上还点着半截蚊香,旁边是在时序那里见过的盘子和碗,荷包蛋和馒头等物都已被风卷残云一空,只剩下半截红薯,卫城碰都没碰——他一向挑食,粗粮基本不吃。
他一脸倦意,姿势并不舒服地躺在放低的座椅上,时序送来的薄毯已经滑落到腿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畏冷,微微蜷缩着,这模样让他显得小了不少,无端令人想起刚认识的时候。
过度消瘦的面颊有些凹陷,搭在胸口的手臂皮肤苍白,血管清晰可见,腕骨嶙峋,仿佛一折就断。
祝今夏没有吵醒他,也没有伸手帮他盖好毯子,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转身回教学楼上课。
人都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她是,他也是。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之后,那个“熟睡中”的人很快睁开眼,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慢慢坐了起来。
——
卫城当然没睡好,昨晚只啃了一包方便面,大半夜饿得前胸贴后背,偏偏小卖部又关门了,压根找不到地方买吃的。
打开手机导航,想找个附近的商店,可山里的小商铺哪会上导航呢?地图上显示的最近一家商店竟然还是县城里的小超市,三个钟头的路程!
况且这个点,超市早关门了,又不是城里的24小时便利店。
他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的小卖部……
要不要去敲门?大不了多给点钱?
这个念头很快被眼前一闪而过的凶恶面孔给打消了,傍晚买方便面时,老板压根不乐意卖给他。卫城是后来才想通的,他一个外来人,在校门口闹那么一通,还差点把门卫给揍了,这附近的知情人没谁会待见他。
一整天下来,就早上吃了顿饱饭,体力还因为开车、打架消耗不少,到了半夜简直饥肠辘辘……
只能忍了。
饿还是小事,车里睡不安稳,夏夜的蚊子又尤其猖獗,这才是更大的难关。
不是,这山里人野蛮就算了,怎么连蚊子都那么大只啊?!
把车窗关严吧,人会闷死。
不关严吧,无异于羊入虎口。
卫城在放低的座椅上翻来覆去,简直要疯了。
浑身上下都是蚊子包,它们是怎么做到连茂密的腿毛禁地都能成功闯入的???
最后一劫:冷。
他昨天走得急,两手空空就出门了,连脑子都没带,更别提衣物。结果山里一入夜,气温骤降,白天最热还是三十来度,到了半夜居然只剩下十几度。
卫城缩在车里瑟瑟发抖,就算点燃引擎,打开空调取暖,也不是长久之计。
脑海里天人交战,走还是留?
可就这么走了,他又不甘心。
整个人都快崩溃时,忽然有人敲响车窗,吓他一跳。
卫城猛地坐起身来,冷不丁看见窗外站了个男人,仔细一看,认出来了,是那位校长。
他骂了句脏话,说你他妈要吓死谁啊。
降下车窗,目光下移,这才发现对方手里捧了一堆补给品,每一样都恰好能解他的燃眉之急。
艹,这男的是蛔虫吗?
“蛔虫”顶着张人畜无害的面孔,笑得如沐春风,好心将手上的补给品递进车窗。
“看看有没有需要的?”
卫城才不信他有这么好心,下午那会儿还跟仇人见面似的,这会儿就换了副菩萨面孔。这破学校里没一个好人!
他嘴硬道:“有什么需要的?不需要!”
谁要你假好心!
时序悠闲地翻了翻手里的东西,遗憾道:“确定?”
他先翻了翻毯子。厚厚的毯子。看上去能赶走鸡皮疙瘩的神奇毯子。
然后又晃了晃蚊香。一整盘蚊香。燃起来能把闯入腿毛禁林袭击他的“恐怖分子”通通杀掉的蚊香。
最后是矿泉水。卫城傍晚就拎了一瓶矿泉水回车里,高原干燥,他几乎无时无刻都口干舌燥。而眼前,时序拎来三大瓶矿泉水,还在手里颠了颠。
农夫山泉,有点甜。
卫城:“……”
士可杀,不可辱。
他继续头铁,硬生生别开目光:“不要。”
“不要啊?那算了。”时序耸肩,抱着东西转身就走。
坦白讲,卫城受罪是他喜闻乐见的,可想到祝今夏,他又没法袖手旁观。在宿舍思量许久,他还是拿了这堆东西下楼来。
时序心知肚明,这是与她共同生活,从年少时分一路走来的人,没有爱情也有亲友与友情,若是放任卫城遭大罪,不管明天早上是病了也好,更形容憔悴了也好,她都会动恻隐之心。
人心是肉做的,时序不想冒这个风险。
他无意拆散二人,更没有趁虚而入的想法,他也知道自己和祝今夏压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很快会回到繁华的城市,而他别无他法,还要继续留守在这大山里。
他只是希望她能获得自由,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再也不用讨好他人、顾及太多,真正按照她的心意去选择自己的人生。
而眼下,卫城在车里饱受煎熬,这就是干扰因素之一。
这样的念头叫时序停住脚步,又一次回过头来。
他重新返回车窗外,淡淡地问:“我也不白送给你,这样,你花点钱买,大家也谁不欠谁,银货两讫怎么样?”
诱饵一抛出去,对面陷入沉默,他就知道自己成功了。
果不其然,脸面大过天的卫城只犹豫了几秒钟,自觉上了“时太公”的钩。
拿钱买,这不就保住尊严了吗?
卫城分分钟进入购物模式,高高在上对这位前来兜售的“商人”报了一串货名:“毯子,蚊香,矿泉水。”
“商人”没有多言,把东西一一递给他。
卫城也是冻坏了,价格也没问,钱也没付,抖开毯子就往身上批,矿泉水拧开便是咕噜咕噜几大口,半瓶下肚。
很显然,城里土生土长的大少爷没有为钱财的事担忧过。侧面印证了这些年,祝今夏把他养得很好。
完全不知道人心叵测。
半瓶水下肚后,才听见报价。
“毯子四十,矿泉水十块,蚊香二十。”
卫城一口水喷在前挡玻璃上。
时序冷静地说:“这一口至少五块,建议别喷。”
卫城:“……”
卫城掐着喉咙咳嗽半天,“你他妈趁火打劫?”
时序:“爱要不要。”
僵持片刻,时序又问:“到底要不要?不要也把这瓶水结了。”
毯子一上身,脚不抖了,鸡皮疙瘩也没了。水一下肚,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卫城隐约还能听见耳畔蚊子嗡嗡叫的声音,抠了下大腿上的蚊子包,他只能心甘情愿挨宰。
“……穷山恶水出刁民。”
骂归骂,微信扫码,钱还是照付。
“多少钱?”
时序:“两百。”???
卫城:“毯子四十,矿泉水十块,蚊香二十,这他妈怎么算出两百的?你数学不及格吗?”
时序:“不是矿泉水十块,是一瓶十块。”
“那也才三十啊!”
“蚊香二十,不是一盘二十,是一根二十。这一盘里足足十根,已经给你打五折了。”
卫城:“……”
难道还要谢谢你?!
他心下一算,咆哮:“那也才一百七,还有三十哪去了?”
时序笑笑:“小卖部要中午才开门,你确定要饿到那个时候?我可以管饭,早中晚都管,三十一顿。这三十算早餐,天亮给你送来。”
卫城:“……”
“怎么样,要还是不要?”时序好整以暇望着他。
卫城心里天人交战,冲动驱使着他把东西照这男的脸上扔回去,可冷饿交替着实令人交不出去毯子,抗拒不了食物。
最终还是生理本能占据上风,面子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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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气吞声扫码付款。
那位“奸商”照单全收,大发横财后,脚下生风往学校里去了,没走上两步,又似乎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打火机,回头扬扬手。
“对了,你那蚊香,需要打火机不?”
卫城的打火机早在下午干架时就不知扔哪去了,一晚上连烟都没抽成,这会儿还真需要,不然没法点蚊香。
他把头探出车窗,憋屈道:“要。”
“奸商”去而复返,将打火机送至床边,在卫城伸手快碰到的一瞬间,又忽的收手。
卫城抬头:“……耍我?”
时序笑得人畜无害,“打火机,一百一只。”
卫城:???
他没忍住骂脏话:“你他妈活土匪啊?就这爱财如命的德行,也配为人师长?”
时序气定神闲,“你也别觉得我针对你,换谁我都一样待遇。山里穷,为了孩子们,当然要想办法创收了。再苦不能苦孩子,所以节流是没办法节流了,只能在开源上多想想办法,你说是吧?”
他说是吧?
是个屁啊。
卫城转好账,一把抢过打火机,骂骂咧咧点蚊香。
啪嗒,打火机点燃的一刹那,不止声音耳熟,连质感都异常熟悉。
他微微一僵,有种奇怪的预感,借着手机屏幕散发出来的微光,凑到面前,定睛一看。
艹!这他妈不是他的打火机吗?!!!
再抬头,那人已经扬长而去,扔下一句:“对了,我教数学,数学挺好的。”
第五十三日
第五十三章
毯子有了, 蚊香也点燃了,后半夜总算不那么难熬。
可惜痛苦也遵循守恒定律,它不会凭空产生, 也不会凭空消失, 只是从□□上转移到了精神上。
卫城跑这深山老林来, 人没劝回去,反倒被敲诈勒索一顿,气都气死了。
好不容易睡着, 还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 梦里都在生气, 最后迷迷糊糊闻见一阵食物的香气, 被咕咕叫的肚子唤醒。
再度睁眼,他看见车窗旁边站了个人, 手里端着补给品……同样的场景在几个小时之前也出现过一次, 要不是这回天亮了, 他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意识回笼后, 卫城只有一个念头:土匪又杀过来了。
时序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一手端着早饭,一手拿了半截玉米慢悠悠啃着,见卫城醒来, 他挑挑眉,“你的早饭。”
做生意要有做生意的态度,有钱可赚时,他耐心十足。
卫城脸都黑了,一言不发接过盘子, 飞快地把车窗升了上去。
他一眼都不想多看时序。
可惜外头的人没有离开,还敲了敲窗。
车窗降下一条缝, 里面的人警惕地盯着时序:“干嘛,还想骗钱?”
吃一堑长一智,昨晚是情势所迫,今天他绝不可能再被敲诈勒索。
时序笑笑,“你有什么忌口吗?”
“?”卫城不耐烦,“你管我有什么忌口?”
“或者有什么想吃的,也可以告诉我,午饭给你做。”
“谁要吃你的午饭?”卫城没好气,“这顿吃完,大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时序稍作停顿,卫城还当他放弃了,谁知道他就跟没听见似的,思忖片刻又开口了:“你喜欢吃小煎鸡吗?”
“……”
你耳聋吗?
“还是干锅兔,蒜苗回锅肉,蹄花汤?或者你想吃水煮肉片?”时序还在继续,及尽地主之谊,“这边盛产牦牛,水煮肉片可以用牦牛肉做,肉质鲜嫩。再加上山里日照充足,产的花椒够麻,辣椒够辣……”
卫城:“…………”
你是不是有毒?
问了半天没有回应,时序遗憾地说:“都不吃吗?那算了。早饭你趁热吃,一会儿我让人来拿碗筷。”
说完转身就走。
车里的卫城饿得头昏眼花,可看了眼盘子里的清粥小菜,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时序报的那一连串菜名。
他故意的吧?
卫城已经很多天没能好好吃顿饭了,爱情夭折,七情六欲只剩下食欲。
眼看着那人大步离开,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把头探出车窗:“你回来!”
时序站定了,回头惊讶地望着他,“还有事?”
“……”怒火在狂飙,但饥饿更胜一筹,卫城黑着脸飞快道,“水煮牦牛肉不加葱少放蒜加麻加辣饭给我多来两碗可以的话再炒个酸辣土豆丝。”
语速之快,仿佛只要用时够短,四舍五入就等于没说。
时序极力忍笑,仍是没能控制好唇角的弧度,只得假意咳嗽一声,以手抵唇挡一挡,语气轻快:“行,但餐标不同,价格也有变化。”
“……有什么变化?”卫城的眉毛危险地扬起。
“成本上去了,三十不够了。”
“你——”
眼瞅着车里的人七窍生烟,快要暴走,时序见好就收,迅速收尾:“但祝老师义务支教,帮了学校不少忙,冲着她的面子,我给你打个折,五十就行。”
To eat or not to eat, this is a question.
最终,卫城在饥寒交迫中二度出血,微信账单:- 50元。
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足这个地方。非来不可的话,他必带着12315一起来,把这土匪窝一锅端了。
——
人不可能无休止地生气,情绪总会平复。
车里空间狭小,卫城待了一整夜,手脚都无处伸展,最终还是选择下车透气。
荒山野岭,他无处可去,干脆点了支烟,朝学校里走。不出意料的是,又一次被门卫大叔拦住。
这回他没发火,只转身从车里拿出空盘子空碗,“我去还餐具,这是你们校长的东西,认识吧?”
担心对方听不明白,他拿碗指指三楼的窗户,多解释了几遍。
操场另一边,顿珠没课,正在办公室门口吹风,大老远瞧见这一幕,快步走来。
“你要干嘛?”
卫城:“还碗。”
“给我就行。”顿珠十分警惕,接过餐具,“碗还了,你可以走了。”
卫城默了默,“我能进去看看吗?”
“看什么?还想闹事不成?”顿珠语气很冲。
卫城看着他脑后的马尾和那张年轻气盛的脸,忽然意识自己比他大了得有十岁吧,昨天竟然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和他扭打在一起。
今天再度回想,没由来一阵荒谬。
进山后,他连续两晚没有依赖酒精入眠了,头脑仿佛清明不少。
半晌。
“我不是精神病,同样的疯发一次就够了。”
顿珠一脸怀疑盯着他,又听见他说:“答应过祝今夏不会再影响学生上课,我说到做到。”
男人一脸疲倦,颓态无处遁形,但态度是好的。
顿珠的气焰下去了些,放缓语气:“那你看过了就肯走吗?”
非要对方把话说死,不然他不肯放行。
僵局之中,一通电话打了进来。顿珠低头一看,是时序。
电话里,时序没有多说什么,就四个字:“让他进来。”
顿珠回头左右看看,没找着人,这人不知道又在什么地方开上帝视角。
只得捂着手机,压低声音说:“万一他又闹起来了呢?”
“让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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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断电话,顿珠不情不愿地拉开大门,“进来吧。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再闹事,这回我真报警了啊。”
——
清晨的校园里有朗朗读书声,踱步操场,像是重返年少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城看着老旧的篮球架,虽然规格并不标准,篮板上也只剩下光秃秃的篮筐,没有篮网,但他依然想起了曾经那段岁月,那时候他无忧无虑,对未来充满信心,日子仿佛篮球入筐那样简单,抬抬手,一切触手可及。
顿珠担心他闹事,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又因为话痨,忍受不了长时间的沉默,偶尔还搭个白。
“今天不是工作日吗?你跑山里来,不用上班?”
半晌,卫城才说:“请了年假。”
“既然请了假,那你干嘛难过?”顿珠振振有词,“教你个道理,千万不要在周末或节假日难过,这是属于你的时间。难过也要在工作日难过,要学会带薪emo。”
卫城:“……受教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想难过也难过不起来了。
山里的人似乎很健忘,昨天还打架来着,今天就能不计前嫌。前面几句还夹枪带棒,后来竟然能有说有笑了。
顿珠让卫城别难过,人生的终极奥义就一个:没死就行,不行就死。
又说学校的办学宗旨:形而上学,不行退学。
再说个人的感悟:所有困难都能克服我。那些杀不死我的,还不如杀了我。
卫城一路“……”,“……”了一路,最后只问了句:“你叫顿珠?”
“是啊,怎么了?”
“没怎么。”
卫城心道,叫什么顿珠,叫遗珠好了,相声界一颗璀璨的遗珠。
他停在楼道前,“她教几年级?”
前一秒还滔滔不绝的顿珠猛然停下,重拾警惕:“你想干嘛?”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一眼。”卫城平静地说,“忽然想起来,这些年我从来没见过她上课的样子。”
上一次还要追溯到大学时,全国师范生技能大赛在绵水大学举行,祝今夏代表外院参赛,那时候他被拉去凑观众,抬头看见她身姿挺拔走上台,唇角带着从容笑意,用流畅的口语自我介绍。
她说她叫祝今夏,今天的今,夏天的夏。
那一刻,学渣如卫城,不知为何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莎翁的那首十四行诗,明明他最烦英国文学史。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明明已是八年前的事,感觉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而他几乎不记得昨天了。
……
顿珠不敢轻易放行,万一出现教学事故呢?
“你等等。”
他走到暗处,拨通时序的电话这般那般讲一通,最后又回来了。
“看一眼可以,但你得保证不打扰学生上课。”
“我保证。”
仿佛昨日重现。
走上三楼,卫城站在教室后门处,并未露脸,只在阴影里站定不动,听着教室里的动静。
前半节课,里头在教刘禹锡的《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女人的声音轻快有力,讲述着青年男女的爱情:
在一个清新的春日里,初恋的少女站在杨柳青青、江平如镜的岸边,听到情郎的唱歌声,惴惴不安猜想着情郎对她是否有意。江的东边是日出,西边在落雨,天气变化像她的心情一样难以捉摸,也像情郎的心思一样飘忽不定。也许有情,也许无情,反正爱情就是这样让人期待又不安。
提及爱情,小孩们就贼兮兮地笑,兴奋又害羞。
讲台上的女人故意停下来,“你们在笑什么啊?”
“笑他们谈恋爱!”丁真根呷大喊一声。
作为班里为数不多爱看课外书的人,丁真根呷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实现了对周记领域的统治,如今已是坐拥好几本“战利品”的富户。理所当然的,胆子也跟着肥起来,在积极响应老师课堂号召的同时,第一个起哄的也总是他。
大家一听,笑得更厉害了。
祝今夏问:“那谁来说说,到底什么是爱?”
小孩们叽叽喳喳讨论起来,讨论的结果很快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生病的时候,妈妈彻夜不眠照顾我,喂我喝药,这是爱。”
祝今夏在黑板上写道:爱是生病时喂进嘴里一口一口苦苦的药。
“春天的时候,我跟妈妈说我想要一只新书包,妈妈说家里穷,没有多余的钱买书包了,我很失望地回了学校。可是后来再放大星期,我一回家就发现床头放了一只崭新的书包,背着它出门找妈妈时,才发现妈妈把留了好多年的长头发剪了,她用剪头发的钱给我买了书包,这是爱。”
黑板上:爱是妈妈剪去长发换来的新书包。
“去年冬天,我爸爸在赶牛的时候摔伤了腰,妈妈就变成了超人。明明爸爸很重很高,妈妈个子小小,力气也小,但她明天都背着爸爸从卧室到客厅,从客厅到卧室。后来爸爸伤好了,妈妈的腰却不好了,一到下雨变天,她就疼得直不起来,这也是爱。”
祝今夏写:爱是心甘情愿被压弯后直不起的腰。
“我养的小马叫茶叶蛋,因为他是棕色的,个头比其他马儿都要小。我爸爸说它先天后腿有残疾,是匹坏马,跑不起来,可我还是很爱它。
“它还小的时候,我会偷偷跑去院子里和他一起睡觉,放假时会帮它洗澡,还会偷偷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喂给它吃。
“后来它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有天回家我没找到它,问了爸爸才知道,他把小马卖掉了,因为它干不了活,只会浪费吃的。我哭了很久很久,一想起来就哭,后来都不敢想它了。到现在我都常常在梦里见到它,是它陪我长大,它是我最爱的小马。”
祝今夏转身时呼吸沉重,在黑板上写下:爱是不愿想起却总在午夜入梦的老朋友。
到这时候,教室里已经没有人笑了,讲述小马的男孩子坐下来,小声呜咽着擦眼泪。
祝今夏说,爱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它从生命于妈妈肚子里降生的一秒开始,就如形随形,却在生命消失后也不曾离去。
爱是不敢想念却时时记挂的人。
她说这周的周记,我们就写爱。
在她写完板书转身的一刹那,站在教室外的男人收回脚,又隐没于黑暗之中,践行了不影响师生上课的承诺。
卫城低下头来,忽然间明白了,爱是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
整个上午,他像个幽魂一样游荡在校园里。
他看见有个小姑娘在办公室门口哇哇大哭,于小珊拼命安慰她也无济于事,问她为什么哭,她说爸爸妈妈在外地打工,说好她期中考试考了第一名,他们就回来看她,可他们食言了。
他看见低年级的小孩收到了时序八方要来的物资,年轻的老师就蹲在走廊上,对着花名册一个一个点名,上前一个,老师就轻车熟路替孩子脱鞋穿鞋,熟练的姿势一看就做过无数次。
后来课间操结束,他避开人群,来到了教学楼后的一小块空地上。
大树下有两只简陋的秋千,光秃秃的铁架子,脏兮兮的铁索与木板坐垫。
他停在一旁,看两个小姑娘荡秋千。其中一个好奇地看他半天,忽然跳下来,操着不标准的汉语说:“叔叔,你玩。”
卫城怔了怔,摇头说:“我不玩。”
小姑娘脆生生道:“没关系的,你玩吧,我每天都能玩,你们大人长大了都没空玩。”
一线天的太阳姗姗来迟,在这一刻穿过树荫兜头浇来,将他整颗心淋得透湿,又仿佛一盆热碳将他焐热、灼伤。
卫城喉头发堵,声色暗哑说了句谢谢,还是坐上了秋千。
小姑娘很活泼,兴高采烈跑到他背后,“我推你!”
小小的手掌一下一下推着他。
她问他:“叔叔,你来我们学校干嘛呀?”
“找人。”好半天,他才回答。
“那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
“那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呢?”
卫城说:“因为她不肯跟我回家。”
小姑娘提议:“那你给她糖吃,给她买新衣服吧,这样她肯定就愿意了。”
卫城没忍住笑,脚点地,停下了秋千,他伸手摸摸女孩的头,说:“怎么办啊,她不像你,她既不喜欢糖,也不爱新衣服。”
这可把小姑娘难住了,她认真地想了想,又问:“那她喜欢什么啊?”
卫城抬头看着远处,一群飞鸟从山头掠过,穿过了一线天,越飞越高。
他喃喃道:“她喜欢自由。”
“那你就给她呀。”虽不知自由为何物,但小姑娘还是很老练地说,“她喜欢什么,你就给她什么,这样她肯定会跟你回家的!”
卫城慢慢地笑起来,点点头,说谢谢你,叔叔知道了。
第五十四日
第五十四章
午饭吃得很精彩。
时序虽是奸商, 但讲诚信,收了卫城的钱,本着还没泯灭的良心做了顿大餐, 用顿珠的话来说, 这种丰盛程度只在两种场合吃得到:要么过年, 要么开席。
托卫城的福,大家提前过年了,可惜气氛过于诡异, 没人的注意力在饭菜上。
祝今夏原以为卫城还会坚持在车里吃, 谁知道他跟她前后脚踏进时序宿舍。
她还没反应过来, 时序已经从厨房里端出四副碗筷, 跟多年老友似的冲卫城努努下巴,“随便坐。”
所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祝今夏看看两人, 显然还在状况外。
卫城却跟没看见她有些僵硬的表情一样, 拉开她身旁的凳子, 可惜人还没坐下来, 一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桌子对面冲过来, 一屁股坐了上去。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专属凳子。”顿珠霸住座位,又拉开自己身边的小凳子, “来,你坐这!”
隔开两人的意图昭然若揭。
卫城看他一眼,祝今夏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战火一触即发,可令人惊讶的是下一秒, 卫城就收回视线,逆来顺受地坐在顿珠安排的位置上。
祝今夏:?
于是时序又一次端着饭盆从厨房走出来时, 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三足鼎立的场景。
“……”
他在桌子对面落座,审视三人,“天很冷吗,非要挤在一起抱团取暖?”
没人说话。
作为相声界璀璨的遗珠,顿珠不愿让任何一个哏掉在地上:“这叫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后来吃饭的全程,也只有他在讲相声。
他夸时序厨艺好,严重怀疑时序学历造假。
“这哪是清华毕业的,别不是新东方高材生吧?”
再夸右边的祝今夏,祝老师这皮肤真白,跟嫩豆腐似的,伸出自己的黑胳膊一比对,“难怪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
再看一眼对面皮肤介于自己和祝今夏之间的时序,中肯评价:“时序是水泥做的。”
最后看看左手边一直沉默干饭的“前夫哥”,挠挠头,也不愿厚此薄彼。
“卫哥,你身材真好,一点赘肉没有,怎么做到的?”他用胳膊肘捅捅卫城。
这声哥叫得非常自然,一点没有昨天俩人还打架的自觉。
卫城淡道:“不难,离个婚就行。”
其余三人:“……”
顿珠干笑两声,就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夸:“唉,我要有你这身材,寿衣都穿紧身裤。”
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饭没吃完,时序忽然收到一通电话,对方话没说完,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脸色大变。
电话是山上一户人家打来的,男人说的是藏语,说不知发生啥事了,洛绒札姆忽然跑进他家,拿手机拨通时序的电话要他跟他通话。
札姆是个哑巴,没法说话,而男人既不识字,也不懂手语,压根不知道札姆要他跟时序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回事,冲进来把手机塞我手上,咿咿呀呀的,看起来很着急。”他用藏语惊疑不定地说,“这会儿还在乱比划,看着快哭了……”
山上的人家不似城里,邻里之间相隔甚远,有时候要走上大半天才能看见一户人,札姆冲进的这一家已经是村里离旺叔家最近的了。
隔着电话,时序都能听见札姆着急地发出杂乱无章的声音。
他微微一顿,立马意识到问题出在哪了。
旺叔。
能让札姆不顾一切跑出家里,置身患阿兹海默症的老人于不顾的,只有这一个原因,旺叔出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时序心下狂跳,按捺住情绪对男人道:“你把手机还给札姆,让她别急,立马给我发文字消息!”
他猜札姆一定是急坏了,竟然不管不顾冲进别人家里,连可以给他发短信都忘了。
片刻后,他收到札姆的信息。
“我做饭的时候忘记锁门,再回屋里,旺叔就不见了。”
下一条:“我找遍了家里,前前后后包括院子里和猪圈都没找到他。哥,怎么办,我把旺叔弄丢了。”
时序心下一沉,飞快打字:“你在家附近继续找,带着手机,随时保持联络。”
再抬头,他叫上顿珠,“走,立马回山上!”
顿珠还捧着碗筷,不明就里:“札姆怎么了?”
“不是札姆,是旺叔。”时序夺过他手里的饭碗,咚的一声磕在桌上,“旺叔不见了。”
时序先一步冲下楼,顿珠的脸也白了,着急起身跟上,差点被椅子绊倒,还是卫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他太慌了,硬生生把谢谢说成了对不起,没头苍蝇一样追出去。
祝今夏也跟着起身,和卫城对视一眼,飞快地说:“旺叔是学校的老校长,时序和顿珠都是他带大的,前几年得了阿兹海默,被送回山上养病去了,只有个不会说话的哑女照顾着。上次我见他的时候,病情已经严重到一天都清醒不了一回,动不动情绪失控。”
她顿了顿,说:“学校人手有限,一共就几个老师,顿珠和时序要是同时离校,可能会出问题。走,我们去帮忙!”
不是商量的口吻,是下决断。
卫城只在原地稍作停顿,很快跟上祝今夏,临走前还把宿舍门给关上了。
两人在学校大门外追上兄弟二人,那边的时序和顿珠一人骑了一辆摩托,被祝今夏拦截住。
“你俩不能一起去。”她雷厉风行,“留一个看着学校,我和卫城去帮忙!”
山里师资力量薄弱,人手又频频更换,除了兄弟二人,学校里的其余老师没一个待满三年的,威信不够。唯独时序和顿珠是老校长一手带大的,在这所学校里从学生变成老师,于风雨飘摇之际,还能勉强撑住主心骨。
时序看着车前的祝今夏,一时失语。
山风吹过,他的头脑稍微清明些了,很快下了决断,回头冲顿珠道:“你回去,换于明来,我们四个上山。”
“我不!”顿珠脸色煞白,看着都快哭了,“我要去找旺叔。”
“旺叔会找到的,学校也要有人看着。我负责找到他,你负责帮他看着这里——”
“看什么看!”顿珠抹了把眼睛,凶恶地嚷嚷道,“没了旺叔,谁要搭理这破学校啊?”
“旺叔回山上之前是怎么交代你的,你不记得了?”
“……”
“听话,顿珠。”时序破天荒没有骂他。
顿珠的眼圈霎时一红,想起了兵荒马乱的去年。
起初旺叔还瞒着大家自己生病的事,直到后来,发病的频率从偶然一次变成时有发生,他常常莫名其妙离开学校,等到清醒时,才发现自己走到了附近的山头上,再匆忙赶回来已经是几个钟头之后。
那时候顿珠还打趣说,没想到旺叔也学会偷懒了,可想而知,老奸巨猾这个词是有道理的,人老了就变狡猾了。
旺叔没有辩驳,只是眉心的纹路一天比一天深。
学校风雨飘摇,已经长成的时序远在首都,有大好前程,而尚在学校的顿珠才刚刚毕业回来,在学生面前是个新手老师,在他面前却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没人能接班,旺叔只能咬牙硬撑着,他怕自己一退下,州里那群人就更加肆无忌惮,直接关闭学校。
直到有天夜里,他在清醒后返回学校的路上再次发病,一路上断断续续醒来、发病,醒来、发病,最后一夜未归。
第二天,是山上放牛的村民在半路上发现坐在路边瑟瑟发抖的旺叔。对方叫他的名字,他迷茫地抬起头来,竟不知对方在叫谁。
“旺叔,不认识我了?”
村民发觉不妥,立马打电话通知顿珠,顿珠一夜没联系上旺叔,人都快急死了,赶上山后,发现旺叔状态不对,人摔了一跤,腿骨折了,更严重的是,他好像不认得人了。
见他浑身狼狈坐在路边,顿珠心都揪成一团,冲上去扑通一身跪在地上,拉住老人的手,“怎么了旺叔,摔哪了?”
老人家的第一反应是挣脱,一边慌乱地抽回手来,一边问他:“你是谁?”
顿珠傻眼了。
难道是摔傻了?
急匆匆把人送去县医院,医生给他做了核磁共振,又做了全身CT扫描,发现受伤的只有腿,别的地方连擦伤都没有。
顿珠带着哭腔问医生:“那他怎么会不认识人?”
旺叔就在这时候转醒,睁眼第一件事便是握住他的手,说:“叫时序回来。”
“你醒了,旺叔?到底哪里不舒服?刚才怎么说胡话,连我都不认识了!”顿珠都吓坏了,拉着旺叔不断追问。
旺叔长话短说:“我不知道自己能清醒多久,下次发病是什么时候,所以你立马把时序叫回来。告诉他,我得了老年痴呆,时常犯糊涂,看样子是不能继续待在学校了。”
继续待下去,万一发病了对学生有什么影响怎么办?
一通电话,时序当晚就坐上了首都飞成都的航班,然后坐私家车翻山越岭回到宜波乡。
再后来,是旺叔回山上之前,兄弟二人跪在面前,他一手拉住一个。
他对时序说,我没人能指望了,只能把你叫回来,学校你先看着,至少……至少捱过这一阵,别让他们趁机关了学校。
他对顿珠说,你要听你哥的话,我不在,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老人的手干枯无力,掌心遍布老茧与裂口,皮肤黝黑也遮不住手背上的老年斑。他用尽全力握住两人,明明整个人都已脱力,口吻却很坚定。
他说宜波乡很小,但山很高,一代代的人住在这里,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去过。关了学校,就等于彻底断了他们出去的路。
他说出去一个是一个,我没指望这山里还能再出第二个时序,但至少让我看见第二个第三个顿珠,这样就好。学成归来,继续教下一代,就算人不出去,眼睛也得给我飞出去,绝对不能当不识字的睁眼瞎。
他的父亲母亲就是文盲,种了一辈子的地,可土地贫瘠,种不出什么东西来。放了一辈子牛,可即便家中十几头牦牛,他们也依然过着清贫的日子,因为牦牛长得慢,往往要好几年才能长成一头。藏族人信佛,对物质和名利都看得淡,往往卖掉牦牛,就把钱尽数捐给了寺庙。
等他稍微懂事些了,发现宜波乡里所有人都是父母的缩影,上至老人,下至幼童,他几乎能清楚看到这群孩子的未来。仿佛一个循环。
他是在一次赶集的时候,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电视机,那个年代还是黑白电视,没有彩电。他看见里面的人在说话,说他听不懂的话。看见他们捧着一摞摞纸,不知为何看得津津有味。看见他们走在光怪陆离的地方,那里没有山也没有水,却有钢筋水泥铸成的灰色森林。
他问老板:“这是什么?”
老板回答他说,这是电视机。
“我只见过公鸡母鸡,没见过电视鸡。”旺叔小心翼翼摸摸那个方盒子,“这个鸡里怎么会有人啊?”
老板哈哈大笑,说不,里面没有人。
“那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他们难道不是被关起来了吗?”
童言无忌,逗得老板哈哈大笑,可笑完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得对眼前的小孩说:“你去读书吧,多读点书,就知道为什么了。”
旺叔说:“我上哪去读书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县城。你让父母送你去县城,宜波乡没有学校,在这里你读不了书。”
他脆生生地答应了,回家对小他四岁的妹妹说起这件事。妹妹说,那等你读完书,知道电视鸡是怎么回事,记得回来告诉我。
他点点头,郑重其事答应了。
妹妹把过年得到的几颗糖全部送给他,说这是酬劳,兄妹俩坐在窗边,你一颗我一颗地吃光了。
后来,旺叔就开始缠着父母要去县城上学。
山上的小孩都不上学,他们从小放牛,没人闹着要读书,也没人想去县城。
县城太远了,去那里干什么?
可旺叔哭闹不已,他就是要念书,他说他答应了妹妹,等他知道那个叫电视鸡的东西为什么能把人装进去后,还得回来告诉她。
一天闹,两天闹,想起来就闹。
后来他甚至离家出走,想自己一个人去县城。他不知道县城很远很远,靠他用双腿走,翻山越岭,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能到。
父母终于拗不过,卖了一头牦牛,在路边拦车,带他去了县城。
离开家那天,妹妹扎着两个辫子,哭着追到村口,说哥哥早点回来。
他咧嘴笑,点头答应:“你放心,哥哥读完书就回来。”
“记得告诉我电视鸡是怎么回事。”
他拍拍胸脯,说等着吧,一定回来告诉你。
旺叔入学时已经十二岁了,比别人晚了好几年,他大字不识,听不懂汉语,学起来很费劲。可他一根筋,再难也没放弃,还是以“高龄”读完了小学和初中,可县城没有高中,要读高中,就要去到更远的隔壁县城。
于是家里又卖了几头牛。
等到旺叔高中毕业回来,发现家中唯一的妹妹已经嫁了人,她才十四岁,被父母嫁给了同村的人。
妹妹十五岁时就怀孕了,可孩子三个月大时在腹中夭折。
没隔几个月,她又怀上了,再度流产。
后来几年时间里,她断断续续怀孕流产,流产又怀孕,被丈夫一家指责打骂,终于在十九岁的一个春天从山头一跃而下。
那个年代,宜波乡没有电话,他无法联系家人。
在外读书,交通并不发达,他没有回过家。
乡里无人识字,他就算想写信,也无从写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失联好几年,等到旺叔回家时,才得知妹妹在年初就死了。他发疯了一样打上门去,对方却指责是他们家嫁了个不下蛋的母鸡过去。
嫁人后,家中已经没有什么和妹妹相关的物件了,仿佛这个人就没有存在过。
旺叔鼻青脸肿回到家,坐在窗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大颗大颗流出来。他想起那年春天,他从集市上回来,曾和妹妹一起坐在这里吃糖。
他记得那天阳光和煦,院子里的鸡一下一下啄着米,牦牛轻快地甩着尾巴。
他记得他在笑,妹妹也在笑,嘴里的糖又酸又甜,是水果味。
可他竟然记不清妹妹的样子了。
妹妹连坟都没有,她跳下山崖,沉入了湍急的金沙江里。
她甚至没有名字,大家都管她叫“尼毛”,藏语里是小妹的意思。
她嫁过去的那户人家是家中近亲,全村人里,只有旺叔知道近亲通婚会有遗传问题,这才是妹妹惯性流产的原因。
可他又能责怪谁?父母吗?男方家庭吗?他们不过是帮凶。连妹妹自己都不知道,这根本不是她的错。
真正的凶手是大山,是这阻隔了眼睛,堵住了嘴巴,砍断了双腿的大山。
他来到山崖下的金沙江边,对着浩瀚奔腾的江水喊着小妹,泪流满面。他说原来那个不是电视鸡,是电视机。他说他知道它的原理了,可是他回来迟了,来不及告诉她了。
回家后的第二天,旺叔又一次背上行囊,踏上了求学之路。
这一次,他说他要读大学,他要回来办学校。
……
三十年后,两个被他养大的孤儿站在破旧的宜波中心校大门外,决定分头行动,一个守住学校,一个上山寻人。
大门里是百来个懵懵懂懂的小萝卜头,虽然水平欠缺,但至少人人都识字了。
大门外是依然奔腾不息的金沙江,江里埋藏着砂砾与泥土,也埋藏着那段不为人知的岁月。
第五十五日
第五十五章
顿珠加入这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家庭时, 旺叔已经快五十岁了,身体开始走下坡路,学校里的人也一天天多起来, 他忙得无暇分心, 而顿珠却恰好处于狗都不待见的顽劣时期, 且精力充沛。
学校和顿珠,旺叔只能顾一头,于是大权旁落, 教育弟弟的担子就落在了时序肩膀上。
面对这么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便宜弟弟, 时序很早就扛起了“长兄如父”的大旗。
小孩嘛, 就爱蹬鼻子上脸, 你越跟他讲道理,他就越不讲道理, 因此, 时序对顿珠鲜少有过温柔时候, 他的教育理念很简单:要么听话, 要么挨骂;骂也没用, 那就打。
他是个早熟的人,自然认为全天下小孩都该和他一样明事理。
再加上时序本来就是个少言寡语,嘴上刻薄的性子, 顿珠从小到大都活在高压政策下,好在他对兄长是心服口服的,两人打打闹闹,这么多年也就过来了。
而今顿珠吵着闹着要上山去,时序竟然罕见地没有发作。
“听话, 顿珠。”
略显疲倦的声音里带着一抹奇异的温柔,仿佛按下暂停键, 顿珠瞬间失声。抬眼对上那双沉默的眼睛,他把剩下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然后狠狠擦了把脸,翻身下车,头也不回地冲进学校。
“于明!”顿珠大喊着火棍的名字,要对方上山帮忙。
没一会儿,于明一路小跑出来了。他接手了顿珠的摩托,迟疑地看了眼祝今夏和卫城,“你俩也去……?”
昨天不还打架呢嘛,今天这是和好了?
但眼下不是八卦的时候,见祝今点头,他又问:“四个人,两辆车,咋坐?”
时序:“我俩骑车,一人载一个。”
于明:“行,那赶紧上车。”
时间紧迫,祝今夏也没多想,时序离她更近,她下意识靠近,没想到被卫城一把拉住。
“你坐那辆。”
卫城没有给她思考的空间,拉开祝今夏,自己坐上了时序的后座。祝今夏微怔,没有犹豫,转头上了于明的后座。
其实卫城还想说自己也会骑摩托,他能带祝今夏,换以前他大概已经闹腾起来了,可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时间紧张,找人要紧,所以他把情绪统统按捺住了。
两辆摩托在山间一路疾驰,一前一后,戴着头盔都能听见山风呼啸,狂野又嚣张。
进村的路偏离了国道,没有防护栏,一面是陡峭山壁,一面是万丈悬崖,弯道是清一色的一百八十度。
祝今夏还好,毕竟体验过了,可卫城是第一次上山,更是第一次坐摩托上山,一看这路况,呼吸都不畅了。
偏偏时序车速过快,好几次都跟漂移过弯似的,卫城心脏都快跳出来——但凡一个失误,他俩连人带车都得飞下山去。
他只得死死抱着时序的腰,隔着头盔冲他喊:“你慢点!”
时序充耳不闻。
劝阻无效,卫城只得冲他吼:“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旺叔怎么办?学校怎么办?”
前座的人仍未说话,车速却明显有了放缓的趋势。
半个钟头的路程,他们只用二十分钟就到了,下车时,卫城腿都是软的,险些没站稳。
时序及时出手扶他一把,摘下头盔的瞬间,低声说了句抱歉。
卫城一怔,看清他黑沉沉的双眼和其间难以掩饰的焦虑,张了张嘴,“……没事,快去找旺叔。”
——
这是祝今夏第二次踏入旺叔的家,小院还是一如既往的陈旧,但洛绒札姆将它收拾得干净整洁。
午后日头正盛,几头牦牛在院子里晒太阳,轻快地甩着尾巴,丝毫不理会人类的悲喜。
推开院门,大老远就看见札姆蹲在屋檐下,脸埋在双膝间,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浑身颤抖。听见动静,她抬头满面泪光冲过来,一头扎进时序怀里,哭得不成人样。
时序稳稳扶住她,又很快松手,他问,她边哭边比划,两人速度极快,别说祝今夏不懂手语,就是懂也该看不过来了。
再回头时,时序已有决断。
“已经发动附近的村民在村里找了,我们四个分头行动。我和于明认识路,一人带一个。于明负责带人往山下几个村找,我带人往山上找,路上逐户排查。札姆负责在家守着,万一旺叔回来,或是村里人找到他了,立马电话通知。”
他的视线划过祝今夏,微微一顿,最后停在卫城脸上。
“你跟我走?”
卫城点头,“好。”
——
祝今夏又一次坐上于明的摩托,两人朝山下几个村落驶去。这一次,他们的速度比上山时要慢得多,生怕半路错过旺叔。
山上的紫外线比一线天里更猛烈,出来的急,祝今夏就穿了件短袖,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太阳一暴晒,没一会儿就有了灼伤感。
但她顾不上,反而连头盔也一并摘去,沿途喊着旺叔的名字。
头盔会闷住声音,为了尽可能把声音送出去,她选择不戴。
来山里不过两个多月,这已是她第二次漫山遍野地寻人了,上一次是四郎拥金,这次是旺叔。上次是夜里,这次是白天。
摩托驶入一个个村落,进村后就只剩下蜿蜒小道,必须下车步行。他们时而向上爬,时而向下爬,一个用汉语喊旺叔,一个用藏语喊,到后来嗓子都喊哑了。
小道难走,一地碎石,路还陡,祝今夏半路滑了一跤,用手支地才勉强撑住,没接着往下滚。
于明赶紧回头拉她,“没事吧?”
祝今夏捏住被划破的手心,“……没事,继续找。”
手臂一阵火辣辣的痛意,她选择性忽视了。
路上陆陆续续遇到些村民,山里地广人稀,不一定都认识彼此,但无一例外都认识于明——毕竟家家户户只要有孩子,都会送去中心校——于明上前用藏语询问对方有没有见过旺叔,回答清一色是摇头。
也敲开了无数扇门,通通无功而返。
刚开始时,每找完一村,祝今夏就会站在村口给时序打电话,因为出村后总是很快就失去手机信号,她想及时交换信息。
打了几次,干脆不打了。
实在受不了对面一次次满怀期待地接通电话,最后却只能失望挂断的结果。
除非找到旺叔,否则打也没有意义。
下午五点半,他们已经抵达山脚处的村落,这是附近最后一个村子。事实上,以旺叔如今的年纪和体力,他们都清楚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靠双腿走到这里,可心里仍有一线希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逐渐西沉,祝今夏的心也在一点一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坠落谷底。
她知道若是天黑了,不仅他们更难找人,旺叔也更容易出现意外。而入夜气温骤降,旺叔能不能扛得住也是个问题。
整整一下午都在高海拔的山间爬上爬下,祝今夏的腿已经开始神经性发抖,脚底疼痛难忍,每一步都跟踩在刀尖上似的。
她没有喊痛,只在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两瓶水,一瓶递给于明,一瓶拧开就咕噜咕噜灌下一半,最后转身,在于明看不见的地方冲洗了两遍掌心的伤口。
“你还行不行?”扭过头来,祝今夏问于明。
于明满头大汗蹲在一旁,衣服前胸后背都打湿了,干脆拿水从头顶往下淋。“不行也得行啊。”他苦笑,把剩下半瓶水全喝了,又重新站起来。
“走吧。”祝今夏率先迈开步子,没走两步,手机忽然响了。
她心下狂跳,手忙脚乱接起来。
“回来吧。”那一边,时序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山谷,带着精疲力尽和如释重负,“找到旺叔了。”
在夕阳坠入山谷前,黄昏如期而至,霞光将漫山遍野凝成温柔的橘子冻,也将众人悬在半空的心拨回原位。
祝今夏抬起头来,擦了把湿漉漉的脸,不知怎么有点哽咽,红着眼眶冲于明笑,“找到旺叔了!”
于明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长长地松了口气,只顾着笑,连话都说不出来。
——
方姨也是宜波乡的人,她住在最靠近山顶,海拔最高的那个村落。
她比旺叔小六岁,当年正是受到旺叔影响,她成了村里第二个走出大山念书的年轻人,也是村里第二个大学生。
那时候,山里医疗卫生条件落后,人一旦生病了,基本上小病靠熬,大病等死,很少有人就医。毕竟医院远在上百公里外的县城里,摩托车又不普及,怎么把人送过去是个史诗级难题。
附近几个山头也有游医,但一没行医资格证书,二没什么能对症下的药,开出来的药方子吃下去究竟是把人治好还是医没,纯靠运气。
方姨的父母在她之后又生了五个弟弟妹妹,没一个活下来的。
进学校后,方姨就决定了读书的方向,她是山里第二个大学生,也是第一个医学生,等她学成归来时,已经三十五岁。
她在牛咱镇开了间诊所,平日里衣食住行都在店内,极偶尔地回一趟山上。
于明知道她家在哪,歇了几分钟,又一次骑上摩托车,载着祝今夏风驰电掣往山头赶。
半路上太阳就彻底沉下山了,气温变低,山风凛冽,两个只穿短袖的人在摩托上鸡皮疙瘩不断,偏偏方姨住山顶,越往上越冷。
好在找回旺叔的消息令人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寒冷似乎也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了。
半小时后,两个冻得鼻涕直流的人抵达村口。
山里没有路灯,入夜后黑魆魆一片,唯独前方的小院里亮着昏黄的灯,仿佛避难所一般。
屋里烧着藏式建筑特有的炉火,炉子上还热着酥油茶,进屋就能闻到扑鼻而来的咸鲜奶香。
祝今夏和于明一前一后逃难似的窜进屋子,进门时还在浑身发抖,跟吃了炫迈似的停不下来。
偌大的客厅里,所有人都在——
旺叔坐在最里面的炕上,札姆捧着碗糯米丸子一勺勺喂他,方姨站在一旁;
卫城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手里也捧了杯茶;
时序守在炉火边上,离门最近,回头看见两个冻得瑟瑟发抖的人,转身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快步走来。
于明差点没喜极而泣,也顾不上烫,接了茶咕噜咕噜往嘴里灌,“可算是活过来了!”
另一杯落在祝今夏手里,时序低声提醒:“烫,小口喝。”
炉火噼里啪啦烧的正旺,外面天寒地冻,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祝今夏接过茶,喝了没两口,暖意就蔓延至四肢百骸,人也不抖了。
她下意识看了眼炉子上还沸腾的茶壶——是满的,特意给他们烧的。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初来宜波乡那天,时序也替她煮了一壶茶。他似乎一直在做,却从不言说。
“在哪找到旺叔的?”她问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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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回答说:“就在方姨这。”
祝今夏奇怪:“那方姨怎么不打电话告诉你?她没你电话吗?”
“方姨下午才从镇上回来,还没到家,大老远发现院子里坐了个人,吓一跳,走近了才看清是旺叔,立马就给我打了电话。”
方姨看了眼旺叔,没好气地说:“也是赶巧了,我年纪大了,没工夫山上山下两头跑,平常十天半个月也回不来一次,结果今天一回来,就发现他赖在我门口。”
她哼了一声,“还好我回来了,不然这糟老头子怕是要冻出个好歹来。”
于明一口喝光剩下的酥油茶,把杯子放在一旁,奇道:“那旺叔咋会跑你这来啊?这大老远的。”
是够远的,从旺叔的村子到方姨的村子,骑车都要二十分钟,走路就更久了。以旺叔如今的腿脚,这个距离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跋山涉水。
祝今夏也好奇,他怎么会精准无误找到这里来,难道只是巧合?
于明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方才还在答疑解惑的时序缄口不言,方姨也忽然不说话了,屋子里只剩下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也就在此时,旺叔忽然动了。
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他一把推开札姆,不肯再吃她喂的糯米丸子。
札姆不明就里,拿着勺子又喂,可喂左边,旺叔就把头往右拧;喂右边,他又往左转。
札姆为难地回头看时序,时序上前接过碗,可旺叔依然不吃。
“怎么了,旺叔?”时序极富耐心,“午饭没吃就跑出来了,这会儿才吃上饭,你不饿吗?”
旺叔把脸转向方姨,语出惊人:“我要她喂!”
方姨气笑了,“糟老头子,还挺会使唤人啊,大老远跑我家来,蹭我饭就算了,这会儿还要我喂你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时序不欲给她添麻烦,又耐心哄了哄,可旺叔就是不肯。
方姨翻了个白眼,接过碗,“行行行,我来,我来喂!”
糯米丸子是刚煮出来的,芝麻馅还烫嘴,方姨嘴上抱怨,动作却很温柔,舀一勺,先凑到嘴边吹凉了,才送至旺叔嘴边。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刚才还拒绝札姆与时序的旺叔,此刻忽然变成了听话的孩子,乖乖张嘴,一口一口吃掉了方姨喂的丸子。
喂到一半,他还拉住方姨的衣袖,“你吃。”
方姨:“我不吃。”
“吃,你吃!”旺叔有些着急地催促,“你吃,我也吃!”
“意思是我不吃,你也不吃?”
旺叔点头如捣蒜。
可方姨不是顿珠,也不是札姆,她才不惯旺叔的坏脾气,闻言,眉毛危险地扬起,“我辛辛苦苦给你做一场,你说不吃就不吃?”
她一凶,札姆吓坏了,下意识看旺叔,生怕他一个情绪失控就发作起来。
就连旁边的祝今夏也吓一跳,毕竟她上次见旺叔时就亲眼目睹了他失控的场面——发病的老人就跟讲不通道理的幼童一样,只要拂了他的意,分分钟就能撒泼打滚,轻则哇哇大哭,重则出手伤人。
可奇怪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
旺叔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不安地瑟缩了下,然后小心翼翼拉住方姨的手,把嘴张开,主动吃下了那勺丸子。
方姨斜眼看他:“还闹不闹了?”
他乖乖摇头。
屋子里很安静,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看着旺叔一口一口吃光了那碗糯米丸子。
时序退回人群里,低声说:“你们来之前,旺叔把方姨认成妈妈了。”
祝今夏几乎立马想起来,上次旺叔发病就是因为找不到妈妈。
果然,吃完晚饭后的旺叔还是拉住“妈妈”的手不放,还拍拍身旁的坐垫,要方姨挨着他坐下。
“就你事儿多。”方姨没好气地坐在他旁边,“说吧,现在又要干嘛?”
旺叔心满意足地笑了,还有些淘气地伸出手来,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灰中带白的辫子,忽然说:“她也有两根辫子。”
方姨:“谁啊?谁有两根辫子?”
摸辫子的手微微一顿,旺叔慢慢蹙起眉头,仿佛在思索,可惜最后头一歪,迷茫道:“忘了!”
方姨一个白眼,还没来得及吐槽,听见下文。
“她有两条辫子,很粗很长。”旺叔一边说,一边对比了下手里的触感,略带嫌弃,“比你的粗,比你的黑,又长又亮!”
方姨脸都黑了,一把夺回头发,“那你找她喂你饭去!”
旺叔又咧嘴笑起来,捉住她的衣袖说:“和你一样,脾气坏!”
方姨:“……”
大家都笑了,祝今夏也不例外,她知道方姨脾气不好,毕竟头回相见,就是时序大半夜敲开药铺的门,被方姨拿拐杖追着打的场景。
旺叔还在絮叨,翻来覆去地说辫子姑娘辫子很长,多么漂亮,唱起歌来很动听,骂起人来也很有劲,他很喜欢她。
方姨骂他:“老不正经,也不看看自己几岁了,还喜欢漂亮小姑娘呢!”
大家笑成一片,就在这样热闹的时刻,旺叔忽然一拍脑门儿:“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来了?”方姨斜眼看他。
旺叔咧嘴笑,得意洋洋说:“我想起来了,她是个医生。”
笑声戛然而止,方姨的动作凝固了,她前一刻还在努力从旺叔手里抢回辫子,如今手一僵,顾不上辫子了,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
她问旺叔:“还有呢?”
“还有?”旺叔迷茫。
“你还记得什么?”
旺叔歪着头,努力地想,最后也只想起来:“医生,大大的眼睛,很聪明。老骂我,见到我就生气。给我做好吃的。后来,后来就不见我了……”
说到最后,嘴一瘪,像个孩子似的随时有放声大哭的危险。
但他最后也没哭,因为在他哭起来之前,身旁的女人先哭了。
旺叔吓一跳,忘了闹腾,只怔怔地看着她。他看见透明的泪珠大颗大颗从女人略显浑浊的眼睛里掉出来,沿着沟壑纵横的脸一路坠下,坠在她胸前花白的辫子上,坠在她干枯瘦弱、早已失去光泽的手背上。
他忽然感到一阵难过,不知所措地伸出手来,笨拙地替她擦眼泪。
“别哭。”他慌乱地说,“我错了,你别哭啊!”
方姨低声问他:“你再好好想想,她叫什么名字?”
旺叔脸都憋红了,却始终想不起来,最后只能带着哭腔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眼见又是一连串泪珠,他更慌了,像个无助的孩子。
“你别哭,我错了,我一定好好想!”
他说他会努力想的,下次一定会想起来的。
看他无措的样子,方姨又笑了,她擦掉眼泪,摸摸旺叔的头,像哄小孩一样:“好,好,我知道了。没关系啊,记不起来就算了。”
那个一向风风火火的女人,在这一刻尽数收起了坏脾气,破天荒耐心起来。
记不起来就算了。
反正她都老了,他不记得也没关系,你看他,自己都病成这个样子,啥也不记得了,却还记得当初她最漂亮的样子。
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反正都这个岁数了,总有一天连她自己也会记不起来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寂静的屋子里,除了方姨和旺叔,无人作声。
是在这一刻,祝今夏才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怔怔地看着方姨,看着她不再明亮的眼睛,不再粗长黑亮的辫子,和衰老后看不出风华的面容。
那个医生……
那个善良又美丽的“医生”,昔日的恋人,如今却被旺叔称作“妈妈”,她听他絮絮叨叨讲往事给大家听,明明眼含热泪,嘴角却是一抹温柔的笑。
也是在这一刻,祝今夏才终于对上号,她想起时序曾经说过,年轻时旺叔也有过恋人,他们也曾热烈相爱过,可一个是医学生,好不容易走出大山,要去更广阔的世界历练,而旺叔亦有使命,立志终身在这一线天里守住他的学校和学生。
命运像齿轮般,终于在这一刻严丝合缝。
——
山上山下找了一下午人,大家都饿了,方姨说家里没什么吃的了,就剩汤圆粉子和面粉,吃什么大家看着做。
她有心下厨,奈何旺叔不让她走,死活扒着她不放。
扎姆主动从厨房里端来食材,大家一起动手,和面的和面,包汤圆的包汤圆。
卫城这时候才从旁边的角落里不声不响走过来,挤到了祝今夏身边,时序也不动声色退后了一步。
卫城接过揉面的力气活,转手把汤圆馅交给祝今夏,“你弄这个。”
他知道祝今夏力气不大,于下厨一事颇为生疏,可惜心里藏着事,并未留神细枝末节。
还是时序眼尖,忽然扣住祝今夏的手,翻过来一看,“手怎么了?”
掌心赫然有道不浅的口子,淡红色的皮肉外翻着。
“哎,什么时候伤的?”于明一拍脑门儿,这才反应过来,“是下午摔那跤弄的?”
卫城下意识从时序手里拉回祝今夏,一边检查伤口一边急切地追问过程,怎么摔的,严重吗,疼不疼。
时序微微一顿,默不作声退出人群,问过方姨家里有药没,自己上二楼去了。重新拎着药箱下来时,卫城依然在关切,他拍了拍卫城,将药箱递过去,示意对方先上药。
有卫城在,这些事也不是他时序能抢着做的。
卫城一愣,神情复杂道了声谢,刚打开箱子找出碘伏和纱布,就听祝今夏说:“我自己来。”
他不肯松手,却听她平静道:“我只是破了道口子,不是手断了,上个药而已,自己下手才知道轻重。”
习惯使然,卫城永远是服从听令的那一个,拿药的手一僵,很快被她接了过去。
“你们做饭吧,今天我是伤患,心安理得吃现成。”祝今夏避到一旁,坐在方姨旁边,低头小心翼翼涂药,远离漩涡中心。
方姨瞧出点什么,凑过来小声问:“你就是为了他,才不跟我们时序好的?”
祝今夏:“……”
“你俩不合适。”方姨一针见血,“我头回见你就看出来你主意大,那小卫比你差远了,做事摇摆不定,也不脚踏实地。”
虽然她说的都对,但是——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您看出来这么多?”祝今夏带点揶揄,“您可真是不遗余力帮时序脱单。”
她这婚都还没离呢,方姨已经开始拆家了。
方姨正色道:“我可没胡说,这跟时序没半点关系。你自己看看,打从你进屋起,他做什么了?你和于明冻得那么厉害,他就只会动动嘴皮子,问你冷不冷,这屋里但凡长眼睛的,哪个看不出你在发抖?”
方姨冷哼,“你看时序说什么了?人什么也没说,但赶在你们回来之前,他就把酥油茶煮上了。”
“……”
“还有啊,做个饭,还把大家都挤开了,就往你跟前凑!凑过来又咋了,离那么近也没看见你受伤,最后还不是我们时序看见的?”
“……”
方姨叹气:“就会嘴上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多关心你,有这说话的功夫,去拿药给你包扎一下不行吗?”
方姨说,男人就得挑会干实事的,而不是嘴上浪漫,生活中却只会拖后腿的。
她还说,给人当老婆还不够累的吗,上赶着去当妈。
最后的落点:“还得是我们时序。”
祝今夏:“……”
说话间,她已经手脚麻利替自己消完毒,贴上纱布了,收拾好药箱,这才扭头反问方姨:“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你说。”
“您都知道我结过婚了,还不遗余力撮合我跟他——”祝今夏的声音放得很轻,“我知道您不是迂腐的人,但这拆东墙补西墙的,是不是也太超前了?”
第五十六日
第五十六章
那天夜里, 等到众人吃上饭,已是晚上十点。
忙活一整天的旺叔早已精疲力尽,靠在方姨肩膀上沉沉睡去, 只是人都在打呼噜了, 手还牢牢揪住方姨的袖口不放, 像个依赖母亲的孩童。
方姨好几次抽手想起身,他都迷迷糊糊转醒,掀开眼皮一看, 发现人还在, 便把方姨的手捉得更紧些, 然后才又闭眼安心睡去。
方姨没法, 只好“牺牲”一条手臂,“就让他在这儿睡吧, 也是累了, 一个人跑这么大老远来。”
累的何止旺叔, 在场没一个不累的。
时间太晚, 外面气温太低, 好在藏式客厅足够大,四面环炕,足够容纳在场所有人。时序征得方姨同意, 决定今夜集体留宿方姨家,明早把旺叔送回去,大家再赶回学校。
——女士们住楼上,男士们睡炕上,没人有异议。
卫城甚至没来得及和祝今夏说上几句话, 就眼睁睁看着她和洛绒扎姆上楼去。时序和于明替他把炕铺好,招呼他睡觉, 他也就默不作声倒下了。
炕上的编织物有些粗糙,磨得皮肤不舒服,但他几乎是合眼就睡过去了,连挑剔环境的功夫都没有。
说来好笑,连日来被失眠困扰的人,头一次在鼾声四起的陌生地方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早上,卫城是这堆男人里第一个醒来的,听见有人轻手轻脚下楼来,他揉揉眼睛坐起身,看见方姨正冲他笑,比了个嘘的手势,又指指厨房,示意她要去做早饭。
卫城也起床了,跟进厨房,客气地表示他可以帮忙。
方姨不是讲究虚礼的人,年轻人要帮忙当然好了,她这老胳膊老腿的,一个人做这么多人的饭,也嫌累得慌。
两人一边做饭一边说话。
“那个递给我。”
“好。”
“你会和面吗?”
“会。”
“那你来,我就倚老卖老,偷点懒了。”
“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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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城并非善言辞之人,大多时候内敛沉默,就算与祝今夏在一起也是聆听多于回应,而今与昨日才第一次见面的老人共处一室,竟奇异地没有隔阂。
他出神地想着,也许是昨日目睹方姨与旺叔的种种,像是翻开一本泛黄的书籍,往事尽数铺展眼前,他们竟也像是熟识已久的忘年交。
得知老太太一生没嫁人,卫城忍不住问:“那你和旺叔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二十来岁吧。”
从二十岁到六十岁,四十年过去,依然男未婚女未嫁,这在速食年代简直像个神话。
“那您后来……”卫城在斟酌怎么往下问,被方姨豪爽地接上。
“后来怎么?你是想问后来我有没有爱上过别人?”方姨说得很自然,似乎一点没有不好意思。
别说和老年人聊爱情了,卫城压根没跟任何人聊过这种话题,哪个直男动不动跟人谈风花雪月?
……可又抑制不住好奇心。
又或许他想要探寻的并非老人家的爱情,不过是想从中窥见爱的公理,才好对应自己的困境。
与他截然相反的是,方姨丝毫不避讳,她笑得一派爽朗:“那首诗怎么说来着?”
——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除了旺叔,她这辈子没有爱过别人。
别说是在那个年代,那样封闭的山里,旺叔这样的大好男儿哪怕放在现在,也是万里挑一的。
不过方姨嘴上还是嫌弃的——
“他那个人,又轴又不会说话,脑子转得不快不说,还总是上赶着吃亏。”
“不修边幅,不爱打扮,抠门的很,还长得很凶。”
“凶就算了,还不爱笑,总是苦大仇深的,看谁都跟讨债的一样。”
“最讨人嫌的是胆小,我就没见过这么胆小的男人。我一个女人家从山外跑回来,啥也不要准备跟他一起干,他居然说怕我后悔,怕耽误我的大好前程,又给我好端端送回山外了。我口水都说干了,说我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就是将来后悔了也不会怪他,他还是怕。”
方姨边笑边骂,可骂到最后,眼底还是一片温柔的惆怅。
“这样也好。”她低头笑笑,熟练地把面捞出锅,“当夫妻还有劳燕分飞的风险,不当的话,反倒能和和气气一辈子。”
年少时遇见了惊艳的人,后来再看别人,都像过眼云烟。所以十多年后,当她去到更大的世界闯完一圈,还是选择回到了山里。
那时候旺叔已经四十岁了,他的学校办得更大,家中孤儿更多,手里的钱也更少了。他几乎把整个人由内而外都掏空了,真正做到了燃烧自己,照亮一线天。
方姨不是没去找过他,人都俗气,哪怕见过再大的世面,终究渴求一个圆满的结局。
可旺叔还是拒绝了她。这些年他变得更坚毅,更豁达了,但面对她时,他还像当年那个胆小鬼。
不,他变得更胆小了。
如果说曾经还抱有幻想,试图拥有天上的月亮,而今两手空空的他早已失去年少轻狂的资格。他老了,没有精力也没有物质基础去成家,和谁过都是拖累人。
他说这条路是他选择的,没必要拉着别人一同下水。
卫城默然不语半天,还是有些执着。
“既然相爱,为什么不在一起?”
方姨把手里的面条端给他,“他们还没起来,我们先吃。”
两人蹲在灶台旁边,吃着缀有小青菜的猪油面,家里不常有人,食材稀缺,唯独青菜是院子后头摘来的,水灵灵、脆生生。
都吃到一半了,方姨才说,不是每段感情都会有结果,有时候出于种种原因,你的爱意可能得不到回应,但无碍于这段感情的美好与珍贵。
卫城出神地想了很久,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你放走他,后悔过吗?”
方姨想了想,笑了。她说比起一个家庭,一段婚姻,我知道他更爱他的学校。
“爱一个人难道非要占有他吗?看他活的开心,我就开心了。”
——这是方姨最后的话,她不后悔。
卫城吃光了那碗清汤寡水的面条,直到最后一口咽下去时,他才发现他完全不知道那碗面的滋味如何,是咸是淡,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他蹲在清晨的厨房里,慢慢地抬起头来看见老人沟壑纵横的脸,在她身后是一轮初升的朝阳,那么明亮,那么辉煌,仿佛要扫清一切障碍,将天地都照得一片敞亮。
那些困扰他很久的问题,在这一刻仿佛有了答案,他不知道方姨究竟是在解答他的疑惑,还是单纯在完成自我表达,他只知道他们似乎不在一个频率上,却又在此刻切实产生了共振。
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卫城似有预感,回头望去。
祝今夏逆光而来。
她在门口来了个急刹车,似乎没料到卫城会和方姨一起蹲在灶台前吃饭……这不像他。
卫城慢慢站起身来,先跟方姨道了声谢,也不知是在谢她的答疑解惑还是八卦分享,抑或单纯是谢她请他吃的这碗面条。
他朝祝今夏走去,说我们谈谈。
在那间红日初升,抬眼能看见日照金山的小院里,卫城头一次发觉世界是如此辽阔,除却自我,天大地大,还有那么多值得一看的景色,和值得一探的究竟。
谁能想到这是离开偌大的城市,跑来大山深处才有的感悟呢?
他看着浮在云端的贡嘎雪山,慢慢地吐出口气来。
他说祝今夏,你走吧,从今天开始,你自由了。
她自由了,他也自由了。
——
众人陆续起床,快速吃过早饭后,准备返程。
谁知旺叔又出了岔子。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赖在方姨旁边死活不走——刚才起床时没见到她,他已经大哭一场,好在方姨回来的及时,她一出现,旺叔就破涕为笑了。
而今时序要送他回家,他又开始撒泼,六十来岁的人,跟个小孩似的满地打滚,你别说,老人家身形缩水后,和小孩也没什么两样。
时序头疼。
于明有点慌张,不断看手机,小声提醒时序:“我今天是第一节课……”
时序嗯了一声,继续试图给旺叔讲道理,讲到一半,又听于明凑过来说:“那啥,因公旷工是不是不扣工资?”
时序回头:?
“要是不扣,校长你就慢慢劝,老人家脾气大,咱不着急,啊,不着急!”
时序:“……”
一群人里,唯有方姨不着急,她出神地看着旺叔死拉着自己不放的手,忽然笑了。
“让他留这吧。”方姨拍板,“扎姆也留下,一起在我这待几天。”
时序皱眉:“那多麻烦您。”
“年轻时希望他麻烦我,他不肯。现在好不容易他肯了,就让我照顾照顾他吧。”方姨笑笑,“等他想回去的时候,我再把他俩送回去,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确实不用担心,方姨是医生,有她在,时序放心还来不及。
他下意识去看旺叔,想嘱咐点什么,却见旺叔得到首肯后,立马变脸,前一秒还满地打滚哭哭啼啼的,后一秒就从地上爬起来,嘻嘻哈哈去牵方姨了。
他追上去想说两句,被旺叔一把甩开手,不耐烦地问:“你谁啊你?”
时序:“……”
无语中又有一丝好笑,年轻时旺叔为了他和那群孩子放弃了心上人,而今老了,不记事了,倒获得了真正的解放,能凭心意与喜好行事了。
命运的差池像个黑色幽默。
回学校后,上课的上课,干活的干活,一群人都跟屁股着火一样。
等到临近中午,时序从办公室出来,才忽然想起还有个无所事事的卫城。他人呢?
听顿珠说,昨天他在学校里游荡了一天,又是旁听,又是和学生互动,今天总不能也在视察吧?
时序先在学校里绕了一圈,没找着人。
又上教学楼环视一转,还是没看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最后连自己的宿舍,祝今夏的小楼都去了一遍,依然不见卫城的踪影。
时序一怔,转头朝校门外走,大老远就看见停在外头好几天的白色轿车……没了。
他快走几步,想问门卫,适逢上完课的祝今夏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两人目光相对,时序脚下一慢。
“他人呢?”
没点名,但祝今夏知道他在说谁,她也跟着朝校门外看,才发现车不见了。
“走了?”她没有时序那么吃惊,只回头笑笑,“也不说一声,倒是他的作风。”
这两天卫城的反应都太平静、太成熟了,直到这一刻,她才寻到一点蛛丝马迹,在他身上看见一点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
时序的目光落在祝今夏身上。
他和卫城虽算不得情敌,但也并不欢迎卫城的到来。如今他走了,他却也开心不起来。
良久。“你呢,什么时候走?”
祝今夏抬眼,好半天才说:“上完这周吧。”
离婚事宜,总要亲自回去办。
顿珠从三楼宿舍的窗口探了个脑袋出来,看见两人,拿着锅铲哐哐敲碗,“开饭啦,开饭啦!”
知道旺叔一切都好,他又变成了那颗没心没肺的小太阳。
祝今夏没忍住笑,和时序回宿舍的路上,忽然说:“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山里的一切都挺好的,人挺好,饭挺好,景色也挺好。”她踏入楼道,深吸一口气,“就连这股潮湿陈旧的味道,闻惯了也觉得挺好。”
“厕所呢?”时序反问。
祝今夏白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他又笑了,这时候才问出一句:“都解决了?”
“嗯。”她点头,“都解决了。”
“解决就好。”
他的反应显得有些冷淡了,作为她来山里唯一知道她离婚内情的人,在劝解她时曾经重拳出击,而今知道结果了却一点没有追问细节,祝今夏有些回不过神来。
都走到三楼的铁门外了,她才放缓脚步,回头看着紧跟其后的男人。
“怎么了?”时序问。
他从低她几级台阶的地方踏上来,她从俯视重新变成仰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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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祝今夏轻声问,“你不为我开心吗?”
时序停顿片刻,低下头来看着她,楼道里不甚明亮,即便是白天也显得过于昏暗,这让她看上去有些模糊,明明是很近的距离,却又好像离得很远。
想了想,他答非所问:“祝今夏,你来山里两个多月,过得开心吗?”
她毫不迟疑点头,“开心。”
时序笑笑,从裤兜里把手伸出来,推开了旁边那扇虚掩的门。
刹那间,光线倾斜而出,照亮了整个楼道,也照亮了她的脸。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唇边带着一点笑。
他说:“你开心,我也就开心了。”
由始至终,他也没问她一句:那你还回来吗。
第五十七日
第五十七章
卫城走后的第二天, 祝今夏收到一封信。
在这之前,祝今夏曾发过两条消息给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一条:“你回去了?”
第二条:“平安抵达了吗?”
卫城一个字也没回。出于担心,祝今夏在他离开的当夜打开短视频app, 看见他深夜在线的状态时, 也算松了口气。
好歹平安到了。
杳无音信的卫城选择不回消息, 只在夜深人静时敲完最后一个字,往微信对话框里丢了一个word文档。
祝今夏看到它时,已是次日清晨, 当时天光大亮, 她正在去时序宿舍吃早饭的路上。人刚踏进楼道, 看见卫城的消息, 忽的定在原地。
指尖触碰屏幕时,有稍许停顿。
祝今夏:
展信佳。
这应该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
离婚的事我们争执不下大半年, 原以为会一直拖下去, 拖到你累了, 然后改变主意, 反正我是不会改变的。没想到去了趟山里, 短短三天时间,改变心意的居然是我。也够奇怪的,明明那地方又穷又封闭, 我居然在那里感受到自己狭隘又渺小,行吧,足以见得我活了快三十年,活得多可笑,多坐井观天。
去之前, 我一直是怨你的,从结果导向来说, 我的幸福人生是你给的,也是你亲手毁掉的。坦白讲,我现在写到这里依然带着怨气,但更多是释怀,因为我知道在不久后的将来,连这点怨气都会完全消失不见。
我们一同度过八年时间,将近三千个日夜,我欠你一句谢谢。从前我总认为自己为你付出很多,现在回头看看,多少有点道德勒索。你从来没有要求我这样去做,甚至并不喜欢我大费周章买的玫瑰和礼物,是我自己一厢情愿,以为爱一个人就是自我牺牲,不断奉献。我承认你说得对,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平等过。
之所以说谢谢,是因为这些年的陪伴和你潜移默化的影响,它们的的确确改变了我。认识你之前,除了打游戏我没有其他消遣方式,直到跟你在一起,我学会了做饭;学会了跟你一起看各类电影,在你的要求之下表达观点;还被拉着四处旅行,见到了很多从来没有预想过的场景。虽然依旧不爱看书,但在时间的边角料里,也听你说了不少经典名著和文学流派——你看,我甚至会使用“时间的边角料”这种表达了,仔细想想,它明明是你才会有的表达,最后却融进了我的生活,竟然可以信手拈来。
这两年工作后,我遇见不少人,同事和合作方无一例外都夸我很温柔,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如今想想,大抵都是你的功劳。是你对生活的热爱把我拉进三餐四季,让我竟然也显得“博学多知”,足以与人高谈阔论文学和电影,讲起曾亲自踏足过而他们梦寐以求渴望去到的人生旅行地。如果没有你,今天的卫城不会是现在这样,虽然对你来说大概依然是烂泥扶不上墙,但对比昨天的我,我倒是勉为其难可以接受今天的自己。
最后要谢谢你可耻地躲进山里,我才会千里迢迢追过去。又一次,被你推动着,我被迫离开舒适区,因此见到新的风景。不管是日照金山还是高原湖泊,不管是山里的大人还是小孩,都令人屏息。也请你帮我向方姨转达感谢,谢谢她指点迷津。以及,希望旺叔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祝中心校和孩子们越来越好;哦,还有,祝那个土匪校长早日破产,穷一辈子(请一定代为转达我的美好祝愿)。
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人生忙碌着,我也该上路了。
我本来不想祝你好的,因为假如离开我之后你过得很好,就好像在嘲讽我之前拖你后腿似的。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祝又好像显得我小肚鸡肠。所以最后的最后,我还是祝你幸福。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在山里见到的你比在家里见到的你要耀眼的多,也好,这至少说明我的放手是有道理的,我们两人之间总还有一个求仁得仁。
差不多就这些,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好,等你回来处理尾声吧。祝今夏,希望你今后的人生没了束缚,永远都像这个夏天一样,热烈且无拘无束。
祝今夏在楼道里站了很久,再抬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时序拉开铁门,毫不意外看见她站在门外,打从她踏出小楼起,就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不知道她在楼道里站这么久是因何缘故,但能看见她眼底的雾气,像潮热雨季。
“不进来?”
她默不作声进去了,吃饭全程都显得过于安静。
顿珠已经听时序提过,得知祝今夏上完这周的课就要离开,整个人都很落寞,像朵风中飘零的小白花,可又说不出劝她留下的话。
是啦,她有大好人生,干嘛留在这深山老林里?
可他还是伤心。
于是往常热热闹闹的早晨,今天变得格外寂寥,一个心不在焉埋头苦吃,一个总拿幽怨的小眼神往旁边瞟。
时序坐在对面,将一切尽收眼底,没说什么。
只在祝今夏吃好饭,抱着课本准备去教室时,他才忽然出声:“今天想吃什么?”
祝今夏回头,“……都行。”
往天也没问过她啊。
时序看她片刻:“明天就要走了,好歹吃顿丰盛点的。”
顿珠一听,小嘴又是一瘪,他坚强地别开脸,给自己加油打气——
顿珠,你是最棒的!忍住不能哭!
祝今夏笑笑:“不用这么讲究,平时吃什么,今天就吃什么。”
从她这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时序也不问了,打算自己看着办。目送她离开,一回头,发现顿珠还在原地握拳,一脸便秘似的表情。
“你不去上课,站这干嘛?”
顿珠吸吸鼻子,可怜巴巴张开双臂,说:“哥,我失恋了——”
话没说完,被他哥一脚踹出门。
“滚。”
——
上完早课后,祝今夏告诉了孩子们她要走的消息,教室里当即一片哀嚎。
孩子们冲上来拉住她,有的抱胳膊,有的抱小腿,哭丧着脸不让她走。
“别走啊祝老师!”
“你走了谁来教我们语文啊?”
“我不要你走!”
谁来接班祝今夏不知道,她当初不也是来接阿包的班?总会有人顶上来。
她只笑着摸摸小孩的头,“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眼巴巴的目光。
祝今夏顿住,答不上来,想想才说:“总会回来的。”
她说你们好好念书,我会不定期回来看看大家。
“周记还得继续写,我会让校长替我收作业。”
——她都想好了,每周末让时序用手机一一拍照传给她,她隔空批改。
“那奖品还照发吗?”
“照发。”她笑着点点丁真根嘎的鼻子,小机灵鬼,还惦记她的书呢。
这家伙如今已成班上的作文大户了,优秀作文里十之八九都有他。
没想到小家伙急切地嚷嚷:“那我们不要书了,也不要奖品,祝老师你能不能留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是啊,我们不要你花钱了,这样你是不是就不用回城里赚钱了?”
“我们可以去求求校长,求他多给你点钱,多发点工资!”
“校长他很有钱的!”
他有个屁!全中心校,最穷的就是他。
孩子们天真的话叫人忍俊不禁,祝今夏是想笑的,可不知为何,开口声音就哑了。
被缠了一整个课间,直到上课铃响,于小珊都走进教室了,在她的拯救下,祝今夏才得以脱身。
午饭没看见时序,宿舍里只有顿珠。问时序上哪去了,顿珠说不知道,一大清早就骑摩托离开学校了。
“还说要给你做顿好的呢,刚发消息给我,说中午不回来了,让我看着办。”
顿珠委委屈屈吸吸鼻子,对他哥的冷漠无情感到心惊!
祝今夏愣了下,心道也好,离开就该安安静静的,别整那么大场面。
她也不愿看顿珠幽怨的小表情,快速干完饭,跑回宿舍整理行李了。
东西不多,半小时不到就收完了。
半下午时,收到时序发来的小视频。视频里是蓝天白云,高山湖泊,湖边有一群秃鹫在啃食猪的残骸。
祝今夏:“上哪去了?”
时序答:“上山捉鱼。”
“……”
祝今夏心道,还挺有闲心,她都要走了,他还能工作日摸鱼。
这是货真价实的摸鱼。
她坐在床沿,慢慢打字:“捉到了吗?”
时序:“没有。忽然变天,有点难了。”
变天?
祝今夏一下午都待在宿舍里,哪也没去,生怕出门就碰见五年级的学生,大家不得不执手相看泪眼。
这会儿拉开窗帘看了眼,才发现确实变天了。
上午还艳阳高照,蓝天白云的,这会儿忽然起风了,直吹得天昏地暗,树影幢幢,乌云从远处漫过来,看着仿佛要下雨。
一线天里都这样,山顶不知道多冷。
她赶紧打字:“变天就快回来吧,下次再捉。”
那边一时没动静,半晌才回了一句:“没时间了。”
祝今夏一愣,看见下文——
“这边的鱼是高原鱼,和外面不一样,想着你要走了,走之前还是该尝尝。”
心跳忽然变得沉钝起来,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忽然听见敲门声。
咚咚——很轻很轻的两下,带着小心翼翼的意味。
“谁啊?”
祝今夏起身开门,看见外面走廊上站着三个小孩,从左往右依次是丁真根嘎,呷西拉姆,还有丁真巴桑。
她这才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能一口叫出班上学生的名字了。
两个小姑娘拉住她的手,一人一边,丁真根嘎是男孩子,不好意思上手,就充当带路的走在前面。
他说祝老师,跟我们走吧,我们准备了一个惊喜给你。
没想到在宿舍里躲了一整天,还是没躲过这一出。祝今夏赶鸭子上架似的,就这样被架走了。
她不爱离别的场合,也不喜欢哭哭啼啼。
祝今夏记事早,至今依然记得三岁时,父母在工厂的一次意外事故中丧生,出事的那天下午,她正在幼儿园吃点心,忽然被祖母接走。
这座城市有大半的人都在厂区工作,连幼儿园也是厂区开的,消息就跟长了腿似的,事情一出就立马传遍了。
生活老师大概也已知情,满脸怜悯之色,把祝今夏交给当时泪流满面的老人时,还低声说了句:“节哀。”
祝今夏不懂节哀是什么意思,只仰头好奇地问:“奶奶,我今天不上学了吗?”
祖母摇着头,抱起她出门打车,用沙哑的声音对司机报了目的地:“去市殡仪馆。”
三岁的祝今夏不明白殡仪馆是什么地方,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半只青蛙蛋糕,懵懵懂懂望着祖母,“奶奶,你怎么哭了?”
不问还好,她一问,祖母没说话,捂着脸从呜咽到痛哭失声,眼泪从指缝里汹涌而出。
祝今夏吓一大跳,不知所措好半天,小心翼翼把手里剩下的半块蛋糕递过去,“奶奶,你要吃蛋糕吗?吃了就不哭了……”
幼儿园里,午睡醒来的小朋友总爱哭,老师就会哄他们:“乖乖不哭,马上就有蛋糕吃了,吃了就不哭了。”
可惜蛋糕哄得好小朋友,却哄不好祖母,祖母拒绝了她的蛋糕。看着这么丁点大的小姑娘就没爹没妈了,她更是悲从中来,哭得不能自已。
到了殡仪馆,祝今夏看见父母躺在透明的玻璃棺中,模样和平日里看起来似乎不一样了,有些陌生。
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机床事故异常惨烈,连父母的身体都是后来仪容整理师给缝合好的,又通过精心化妆、衣服的遮掩,这才勉强看上去没有异常。
说不出为什么,祝今夏总觉得水晶棺里的不是父母,看着怪可怕的,于是攥紧了祖母的衣角,连连往她身后躲。
那天下午,殡仪馆里来了很多人,有她认识的叔叔阿姨,还有一大堆素未谋面的工厂领导。
因为这场事故,她那出身普通的父母在死后得以跻身于市殡仪馆最大最豪华的送葬厅,接受无数人的送别。
祖母年事已高,家中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从四面赶来,帮忙操办丧事,究竟是冲着那点若有似无的亲戚情分,还是死者尚算优渥的抚恤金来的,谁也说不清。
但祖母人单力薄,此刻也无心计较旁的。
工厂来了一拨又一拨人,个个西装革履,神情哀戚,鞠躬上香后,无一例外递来一只厚厚的信封。
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却还图个心安。
负责牵着祝今夏的是三姨还是三姑,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女人一边擦着莫须有的眼泪,一边摁着她的头,说“孝子贤孙磕头”。
她不懂要磕什么头,从小到大就是拜年,爸爸妈妈和祖母也没有教过她磕头。
妈妈常说,这世上不止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也一样,她要祝今夏活得骄傲一点,别学那些封建旧俗,连天地父母干脆都别跪。
可那一天,女人强把祝今夏摁在地上,手把手教会她磕头,还要她哭,哭得越厉害越好。
祝今夏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哭?”
女人卡住了,也不好直截了当说你爸妈死了,当然得哭。
可是从小到大,父母都教育祝今夏,勇敢的孩子不会哭,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哭是最没用的解决方式,因为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眼前的女人却恰好相反,她一次一次命令她:“不行,你得哭!待会儿还会有人来,你迎上去就得哭,哭得越厉害越好,这才是你的孝心!”
祝今夏还太小,她不明白生离死别的含义,也不明白何为孝心,她只在夜里祖母哭累了昏睡过去,而亲戚们都在一旁热热闹闹地打麻将守夜时,独自一人跑到水晶棺旁。
“是爸爸妈妈吗?”她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
无人应声。
“你们睡着了吗?为什么不理我?”她敲敲玻璃,“才一天不见,怎么长变了呢?”
没几天,父母下葬了,抚恤金收得多,家中亲戚也大办一场。道士吹拉弹唱,客人迎来送往,纸钱纸别墅和一堆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堆得老高,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墓地去了。
又一次,祝今夏被人摁住小小的身躯,他们要她跪下磕头,要她痛哭失声,要她一遍一遍大喊爸爸妈妈,一路走好。
祝今夏已经意识到父母大概回不来了,他们安安静静躺在水晶棺里好几天,最后被推进了一条长长的通道里,再出现时,只剩下一只乌木骨灰盒。
她也哭,但只是掉眼泪,咬着嘴唇不肯配合。
她不喜欢鹦鹉学舌。
抬眼看着苍白墓碑上父母的黑白婚纱照,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但她飞快地拿衣袖擦干它们,竟然还冲着照片笑。
父母总叫她别哭,说她笑起来的样子最好看。
她这一笑,吓坏了在场的亲戚们,大家纷纷交头接耳,有的说孩子还小,不懂事,不明白死亡的含义,还有的说她邪门,比如那个三姑还是三姨,说这小孩亲情观念淡漠,长大了肯定铁石心肠。
……
很多事情当时不懂,长大后才明白,但习惯已经养成,祝今夏不喜欢所谓的仪式,更厌恶哭哭啼啼的别离。
可当孩子们拉着她的手,把她带进那间与早晨已截然不同的教室时,她还是动容了。
桌椅板凳都被推至教室边角,空出了中间一大片位置,孩子们就站在那里,排成方队。
前后黑板上都用花花绿绿的粉笔字写满了学生的赠语,字迹歪歪扭扭,像蚂蚁爬过。
祝今夏一一看去,发现自己竟能辨认出好些熟悉的字体,每日批改作业,她总在纠正书写——呷西拉姆的左右结构总是有问题,央金的三点水动辄连在一起……
“祝老师,我好舍不得你。”
“你是我们最好的老师。”
“谢谢您送我的书,我会好好zhen cang的!”
“祝老师,我们全班都爱您。”
最后,在正中的黑板上,是一封全班同学写给她的信。
亲爱的祝老师:
我们是宜波中心校五年级的学生,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们的关心和照顾,您像妈妈一样陪伴我们,也像一束光照进大山,照进我们的心里。真希望您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永远不离开。您送来的书本我们一定会好好珍惜,也会听您的话,看很多很多的书,写很多很多的字。山外的世界很大,希望您不要忘记我们,常回来看看我们,到那个时候我们一定会写出更好的作文,让您也为我们感到骄傲。
您辛苦了!祝您身体健康,我们永远爱您!
信不长,眨眼就看完了,落款是宜波中心校五年级全体学生。
字迹歪歪扭扭,中间还夹杂着不少错别字,一封信里五花八门有好几种笔迹,一看就是时间仓促,孩子们齐心协力的成果。
祝今夏怔怔地看着黑板,听见身后有人起了个头。
“一,二,三——”
等到她再次回头,方阵里的孩子们已经比起手语,唱起歌来。
他们唱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谢谢你,感谢有你,世界更美丽。
那是中心校的晚自习铃声,每天傍晚都会响起。头一回听见时,祝今夏没忍住笑,边笑边问时序怎么会选这首歌,网上玩梗都玩烂了。
时序面无表情说这是州里选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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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听多了,听久了,也习以为常,不再想笑。
而今孩子们用稚气的童声大声唱着,每一个人都声嘶力竭,唱到后来不知谁先哭了,所有人都跟着哭起来,脏兮兮的小脸花的不成样子,一首歌也虎头蛇尾,从集体大合唱变成了集体大哭腔。
祝今夏的目光从教室里一一划过,像要定格什么。
破旧的教室,斑驳的水泥地,充满划痕的课桌,还有漏风的窗玻璃。
脏兮兮的小脸,深色的皮肤,还有浓艳的高原红。
那些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双是她在宣讲单上看见过的,可每一双都和上面的别无二致,充满了希冀与渴望,像清晨的露珠,像山顶的朝阳。
祝今夏很想说你们不用谢谢我,其实我来到这里的初衷跟支教关系并不大,我是带着喘口气的心态逃离城市,来到大山的。
她很想说她做的一切根本微不足道,短短两个多月,她虎头蛇尾,有始无终的,根本没有带来什么。
倘若此行真的有所收获,那也该是她,她曾以为自己带来了一束城市里的光,却没想到最后被照亮的竟是她。
……
哭成一片的小孩又排着队,在于小珊的鼓励下,一人从桌子上拿起一条洁白的哈达,轮流献给祝今夏。
祝今夏低下头,俯下身来,看见脖子上慢慢多起来的白色。哈达明明轻若无物,却又沉甸甸压在心上。
她拥抱了每一个小孩,一一帮他们擦干眼泪,轻声说:“不哭,不哭啊。”
然而看着泣不成声的孩子们,她的眼底也逐渐滚烫,视线跟着模糊起来。
她想起父母说过的话,自嘲地想,是她还不够勇敢吧,说好不哭,说好要笑着离开的,最终也没能做到。
她知道人生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琐碎的,稀松平常的,只有小部分时刻才有极致的喜怒哀乐。等到垂垂老矣,坐在火炉边回想此生时,也许只会记得几个模糊的瞬间,比如人生中第一次体验生离死别,比如某一次离家出走觉得被全世界抛弃,再比如热恋时用力到濒临窒息的吻、分手时仿佛永不干涸的泪。
在乏善可陈的人生里,生命的悸动因罕见而珍贵,可人活着不就为了那几个瞬间吗?
祝今夏边笑边哭。
她想,真好,她又多了一个瞬间。
那天黄昏,从教室离开,她在楼道里缓了很久,才擦干眼泪走进时序的宿舍。
推门一看,时序已经回来了,正在昏黄的厨房里熬汤。
外间狂风大作,天昏地暗,温度奇低,而他静静地站在灶台前,手里还拿着汤勺缓缓搅动,回头对上她通红的眼,动作忽而停下。
祝今夏进屋就闻见了一阵奇特的香气,怔怔地朝他走去——锅中,四条高原湖泊里的小鱼熬出了一锅雪白鲜美的汤。
她张了张嘴:“……不是说变天了,捉不到了吗?”
时序笑笑,视线在她泛红的眼圈上停留片刻,才收回视线,一边关火一边轻描淡写说:“多花点时间,总能捉到。”
话音刚落,顿珠从外面咋咋呼呼冲进来,边跑边说:“听说今天山上下雹子了?”
祝今夏一怔。
时序过了一会儿才应声:“嗯。”
“这鬼天气你还去抓鱼?”顿珠跑进厨房一看,“艹,还真给你抓到了?”
他啧啧称奇:“你可真行啊,老于说水都要结冰了,雹子噼里啪啦往身上砸,大家都上岸了,就你在里头待了大半天,捉不到愣是不走。咋的,你跟这鱼有仇啊?”
祝今夏倏地抬头,这才来得及打量时序,他穿了身黑衣服,脚下还踩着雨靴,不仔细看看不出。她伸手一摸,湿的。
再看头发,因为发质硬,总跟针扎的一样,也看不出干湿,仔细瞧才看见发梢的水珠。
她捏着手心,“……回来怎么也不换衣服?”
“没时间了。”他没有回头看她,还是平平淡淡的一句。
祝今夏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时序动作利索都尝了口汤,火候到了,盐味够了,才盛了一碗递给祝今夏。
“尝尝。”他说。
祝今夏听见胸口沉闷的心跳声,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最后只能机械地接过汤,小口抿了抿。
“怎么样?”时序观察她的表情。
“好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时序笑了,端着汤往客厅走,边走边说:“好喝就行。”
不枉费他在冰雹里捞一场。
顿珠还追在他身后,一边上蹿下跳说你还不去换衣服,这鬼天气真当自己国防体质呢,一边又被锅里的香气逼得口水直流,当即拿碗筷给自己安排上,最后还不忘回头。
“祝老师,快来喝汤吃肉!”
“唔,就来。”
祝今夏捧着碗站在厨房,慢慢仰起头来,吸吸鼻子,努力把热气逼回眼睛里。
她想,他日坐在火炉边上,大概有无数的瞬间都包含中心校吧。
太多了,太多个难忘的瞬间,太多张不愿忘记的脸。
第五十八日
第五十九章
在中心校的最后一天, 祝今夏没能睡好。
那天晚上,直到夜里十一点前,都陆续有孩子到访。大人们睁只眼闭只眼, 他们便趁机绕过操场, 跑进小楼, 小心翼翼敲开门,送来一封又一封信。
信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边沿处还有毛边, 信上有字有画, 有的折成桃心形, 有的折成千纸鹤。
起初没看明白孩子们都鬼画桃符了些什么, 直到看见某副“画作”的右下角标注:《我的老师》。
祝今夏总算明白过来,画上那个惨不忍睹的火柴棍小人是她, 背后的一堆火柴棍是孩子们自己。
信上的内容也五花八门, 叫人啼笑皆非——
亲爱的祝今xia老师:
我是五年级的扎西志玛, 你明天就要走了, 我们会很想你的。你是我们最好的老师, 长大后我一定会暴打你。
祝今夏:“……”
“报答”写成“暴打”,她把学生教成这样,确实该挨打。
然后是丁真根嘎, 信的开头,小家伙一如既往语出惊人:
亲爱的祝老师:
您好!
第一次吃火锅那晚,我就被您的美貌深深迷住了,从那一刻起,我就想当您的学生。幸运的是, 老天爷听见了我的心声,他把阿包老师调走了!
祝今夏:“………………”
阿包要是看见这封信, 丁真根嘎的屁股一定会开花。
还有即兴发挥,写起小说来的——
“叮铃铃”——
上课了,是谁满面青春,自信洋yi地走上了讲台?是她,是我们的祝老师!
她今年二十九岁,是个漂亮的年轻人,长着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圆溜溜的大眼睛好似闪闪发光的宝石。她大笑的时候,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像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她有一颗善良洁白的心,像冰心奶奶一样。
……
祝今夏一一看完信,笑着笑着,眼眶又热了。她把它们悉数装进行李箱,这是大山留给她的礼物,她会好好珍藏。
读书时她曾经很喜欢章良能那首《小重山》: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在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作业纸里,祝今夏窥见了早已失却的童心。
十一点整,睡觉铃响,小楼终于安静下来,再无人到访。
在祝今夏看不见的地方,时序像门神一样孤身立于小楼外,一个一个赶走不知疲惫的小孩。
“祝老师要休息了,回去吧,信给我就好。”
他握着一摞厚厚的书信,直到确认不会再有人打扰,才回头看着那扇昏黄的窗。
他没有上前,只是出神地想着,从明天起,小楼再也没有一扇窗会在每天傍晚点亮。
——
次日天刚蒙蒙亮,祝今夏就醒了,起身叠好被子,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她才拎着行李箱、背上双肩包,踏出这间住了两个多月的屋子。
回身,目光从单人床、烧水壶和日用品上一一扫过,她拿出手机拍照留影。
在时序宿舍里吃过最后一顿早餐,丰富到让人直呼校长破财的地步。
顿珠全程跟兔子似的,眼睛红红看着她,吃个饭都悲从中来,仿佛一不留神就会痛哭失声。
他抖着筷子嘱咐祝今夏,要是在城里呆腻了,欢迎回山里,中心校永远是她家,如果她愿意,也可以当他孩子的妈——
桌子底下,时序一脚踩上去,用眼神警告他:有完没完?
顿珠没反应,倒是一旁的祝今夏缓缓抬头,眼含热泪问时序:“找我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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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
祝今夏:“有事直说就好,踩这么用力干什么?”
时序:“……”
顿珠这才反应过来,他哥应该是要踩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掐起来。
祝今夏又拿起手机,飞快地拍下了这一幕,顿珠急忙说:“重来重来,让我换个帅点的表情!”
“不用。”祝今夏低头看看,照片上的兄弟俩一如既往上演着《没头脑与不高兴》,“这样就很好。”
吃过早饭,她特意挑在上课时离开,免得惊扰孩子们,可惜还是失算了。
时序拎着她的行李箱走在前头,顿珠背着她的小书包走在后头,三人正沿操场往外走时,教学楼上忽然有人大喊。
“祝今夏——”
祝今夏蓦然回首,抬头望去,看见了本该在上课的于小珊。
她站在三楼的走廊上大声呼喊,喊完,一群小脑袋瓜从她身后冒出来,大家争先恐后挤在栏杆边上,七嘴八舌大喊着祝老师。
于小珊冲她挥挥手,笑容灿烂道:“一路顺风,期待你下次回家!”
小孩们也鹦鹉学舌般,用尽全力呼喊:“一,路,顺,风!期,待,你,下,次,回,家——”
这一幕叫人轻而易举想起两个月前,祝今夏第一次踏上五年级的讲台,孩子们也像现在这样,使出吃奶的力气朗诵课文。
那篇课文叫做《父爱之舟》,那时候祝今夏和时序吐槽,说这哪是父爱之舟,这是杀父之仇吧。
一切都还历历在目,而故事从哪里开始,仿佛就在哪里结束。
祝今夏抬手,也用力地朝他们挥手,明明泪盈于睫,嘴角却高高扬起。她亦笑容灿烂冲他们喊:“回去吧,回去上课。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没想到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走廊上——
一楼,二楼,三楼,教室里的老师们都暂停上课,带着学生出来了,无数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都出现在了离开中心校的这天早晨。
他们纷纷朝她挥手,所有人都带着笑。
祝今夏由始至终都高扬着唇角,笑到腮帮发酸,笑到面颊僵硬,直到最后出了校门,上了老李的卡车,把门一关,才伏在座前以手掩面。
身旁传来关门声,时序也坐了进来,他默不作声任她哭,只耐心等待。
他知道她总在人前克制,哭也要躲起来哭。
卡车里很安静,祝今夏哭的时候没出声音,只发抖。
时序侧头,目光落在她脸颊上,那里有一小缕头发被风吹散,又被眼泪浸湿,最后黏在侧脸。
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动了动。
他想替她拂去。
时序移开视线,艰难地压下那阵冲动,表面云淡风轻,掌心却被指甲掐出了印迹。
他不敢再多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视线飘忽间,又落在她耳朵上,她哭得太用力,连耳根都泛红了,小小的耳垂玛瑙一样,呈现出半透明的色泽。
身上是件简单的白色苎麻背心,修长的脖颈露出衣领,连蝴蝶骨的一角也隐约可见。
头垂得太厉害,更显得脖子纤细,仿佛一折就断。
时序不由自主蹙起眉头,她太瘦了。
明明每天变着法子做她爱吃的菜,怎么就是养不胖呢?
他虽然没多问过,但总在细心观察她的喜好,今天没碰两筷子的菜,明天就绝对不会再出现,而哪道菜她但凡多吃两口,就会成为饭桌上的常客。
可目光落在她嶙峋的肩背上,还是有种功亏一篑的无力感。
他出神地想着,等她走后,大概更不会好好吃饭了。他和顿珠不在,卫城也已是过去式,她自己又不会下厨,日子不知道会敷衍成什么样子。
可那些都是她的事,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轮不到他来操心。
千头万绪像钝刀子割肉,不致命,却叫人难以忽视。
祝今夏伏在车前,只哭了那么一小会儿,很快就收敛了,只身体还有轻微的颤动。她抬手擦眼泪,还以为自己很坚强,却不知落在旁人眼里,越发显得单薄可怜。
时序钝钝地坐在一旁,整个人都不好了,胸腔里似乎产生奇怪的共振,她每抖一下,心也跟着颤。
他按捺住情绪,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祝今夏嗓音沙哑说谢谢,伸手接……没接过来。
时序攥着纸巾一端没松手。
她怔怔地抬头望他,眼眶潮湿泛红,泪痕犹在,有种破碎的美感。
时序深呼吸,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妄动,这才勉强把手松开。
说来可笑,他这半生自以为是,总认为但凡他努力,世上无难事,却在今天发现能难倒他的事还挺多。
光是克制住为她擦眼泪的冲动,就已经耗尽心神。
而接下来,他还要亲自送她离开。
时序踩下油门,借着引擎声的掩护,低声骂娘。骂完又自嘲地想,反正他也没娘了,骂骂也无所谓。
卡车经过修车铺时,有人候在路边,时序猛地减缓速度。
老李知道祝今夏今天要走,车还是他昨晚开去校门外的,特意嘱咐时序开车送行。他掐点守在这,双手举得高高的,大幅度挥舞。
见车停了,又拎起脚边的纸箱,从窗外递进来。
“喏,祝老师,这是咱们乡里产的松茸,我亲自晒的,拿回去炖汤!”
祝今夏道谢,他又大大咧咧笑:“嗨,谢啥啊,你千里迢迢跑来支教,一分钱工资没拿,还倒贴了那么多书和文具啥的,该我们谢谢你才是!”
四十来岁的汉子,久经高原日晒,也跟山里人一样黑了。明明是外来人,却口口声声说着“我们”、“咱们乡里”,平常吐槽归吐槽,可只要时序一声召唤,他就扛着工具箱奔向学校,这里敲敲打打,那里修修补补。
学校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他却自称是“编外人员”。
看着后视镜里逐渐变小,却还一直冲车尾挥手的身影,祝今夏有些回不过神来。
诚如于小珊所言,宜波乡很小,小到时序多踩两脚油门,他们就已驶出乡界。可宜波乡也很大,大到足以容纳四海归来的旅人,不论是外来人士老李还是时序,不论是学成归来的方姨还是旺叔。
一线天狭窄深幽,有贫瘠的土地,也有富足的灵魂。
——
车行一路,两人都很沉默。
今日天气不好,从早上起就阴沉沉的,像是延续了昨日的坏天气,甚至有变本加厉的兆头。
就好像老天爷也舍不得她走。
开上国道还没半个钟头,忽然乌云密布,狂风四起。
高原植被稀少,多沙尘,尘土被风一卷,高高扬起,黄沙混合着石子噼里啪啦敲打车窗玻璃。
沙尘之中,能见度骤降,天地间一片昏暗。
时序眉头一皱,“要下暴雨了。”
果不其然,沙尘肆虐了没几分钟,一场暴雨紧随其后。夏季雨水充沛,雨把尘土压下去了,却也很快在并不平坦的路面积出水坑来。
天际仿佛破了个洞,暴雨如注,倾盆而下。
刮雨器不间断地工作,前挡玻璃却始终一片模糊,卡车像是一叶扁舟漂浮在茫茫无际的海上,孤立无援,前后甚至看不见一辆车、一个行人。
风声雨声已经够大了,再加上道旁金沙江里湍急的水流声,一时之间极为震撼。
路面不平,积起的水坑里还有狂风卷下来的落石,时序已经放缓车速,却因为看不见水下的“地雷”,偶尔轧上去,卡车无可避免发生剧烈颠簸。
有好几次,祝今夏的身体都腾空了,颠簸后又重重落回座位,好在有安全带的保护。
时序表情凝重,在某个岔路口猛打方向盘,当机立断改道离这最近的牛咱镇。
“雨太大了,这个天容易滑坡,先避避。”
车子调转方向,艰难地在暴雨中行进着。
祝今夏心惊肉跳,“我明明查过,天气预报没说今天有暴雨。”
时序道:“雨季的高原,说变天就变天,天气预报也做不得数。”
他飞快地瞥了眼祝今夏那边,老李的车太旧了,车窗玻璃关不严,如今雨势一大,窗缝里就开始漏水。
她的右臂已经打湿了。
时序眉心一拧,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祝今夏生在四川盆地,长在成都平原,几时见过这样骇人的雨?听着窗外野兽嚎叫似的风雨声,冷不丁瞥见灰暗天幕中降下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一声惊雷轰隆隆从远处袭来,铺天盖地。
她忍不住抓紧安全带,心都跳得更快了。
时序目视前方,察觉出她的紧张,忽然没话找话:“怕吗?”
“你问打雷?”祝今夏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小时候怕。”
“现在不怕?”
“……没那么怕了。”
说话间,又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祝今夏条件反射,赶在雷声到来前抬手捂住耳朵。
时序飞快地看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了悟,“这叫不怕?”
“……”祝今夏在雷声后讪讪地放下手,“马上三十的人了,怕也得不怕。”
小时候还能在打雷天钻进祖母的被窝,只要把头埋在老人怀里,感受着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拍,就能安然睡去。
后来长大了,也就学会了独自一人听着雷声入睡。
“你祖母今年多大岁数?”时序问。
“八十了。”
“身体如何?”
“之前还算硬朗,这两年也不太行了。”提起这个,祝今夏有些感伤,“人好像不是一天一天老去的,而是有一天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变老了。”
前头二十年,大家都夸祝奶奶年轻,老人家牙口好,胃口也好,每年都会跟老姐妹们一同参加夕阳红旅行团。
直到前年寒假,祝今夏指导完最后一篇论文,在某个下午拎着箱子回家过年。
她打电话问祖母在家吗,祖母答:“在呢,在家等你。”
祝今夏:“……”
她分明听见了那头的麻将声音,还有人高兴地念了句:“八万,碰!”
果不其然,等她下车,才刚踏进小区,就看见前头有个老太太,踩点从小区棋牌室走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相距不过十来米,老人家驼着背、佝偻着腰,正颤颤巍巍往家的方向走。
有那么一瞬间,祝今夏竟然不敢认。
那是祖母吗?
祝今夏明明记得祖母的头发是铁灰色的,可眼前的老太太却是花白的头发,弓着腰,驼着背,整个人缩水一般,仿佛刚从童话里的矮人国走出来。
她试探着叫了声奶奶,直到老人家迟缓地回过身来,她才确认那是祖母。
祖母一点一点转过身来,不仅动作迟缓,连眼神也像是失焦一般,眯起眼睛看半天,才认出祝今夏,然后笑得一脸褶子,说乖乖回来了啊。
卡车外是铺天盖地的风雨声,卡车里是祝今夏极轻的一句。
“那一刻我忽然清楚意识到,我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亲人,也会在不久的将来离我而去。”
那是一个倒计时,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时序依然目视前方,尽可能将车开得平稳些,使身边人免受颠簸之苦。
只是在祝今夏未曾看见的地方,那双握住方向盘的手显得过于用力了,指节都微微泛白。
时序想起了九岁时抛下他的母亲,也想起了这一路上走散的人们,旺叔养大了不少孩子,有的走出山里就没再回来,有的会在逢年过节上门拜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也想到了旺叔,想到了医生说的那句:“也就这两年的事了。”
车里陷入沉默。
良久,时序才说:“人活一世,本来就没有谁会一直陪着你,父母也好,朋友伴侣也罢,大多数人都只会陪你走一程。但走完一程,下一程还会有新的同路人,所以不必担心会孤身一人。”
就像中心校,老师们走了又来,来了又走,面孔虽然在变,但对旺叔来说,只要一直循环下去,一切就有意义。
祝今夏笑笑,说:“那我要感谢你这段路陪我同行吗?”
“不用谢。”时序也笑笑,“我只希望这段路我走得还算快,跟上了你的步伐,没有拖后腿。”
祝今夏默然不语,侧头看他片刻,看得时序逐渐心脏高悬,仿佛被人架到了半空。
他不动声色,没有回头看她,只看着前方仿佛永不干涸的雨幕。
半晌才听见她低声说:“何止,你非但没拖后腿,你简直托着我在飞。”
来山里不到三个月,他给她上了无数课,昨日的果决,今日的自由,她的飞速进步无一例外与他有关。
祝今夏说完这句,车里就再次回归岑寂。
不知转了多少个弯,牛咱镇的轮廓终于隐隐出现在雨幕中。
镇上路窄,卡车进不去,只能和之前一样停在镇外的一片空地上。
时序熄了引擎,松开安全带,在下车前回过头来看着她。
他说祝今夏,哪怕这一程走完了,我也希望你能继续飞,飞远一点,飞高一点,哪怕隔着三座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也要让我看见。
说完,也没等祝今夏回答,时序率先打开车门,飞快地冲出去。
雨还在继续,车内没伞,就是有伞也经不住这狂风骤雨的折腾。
时序从驾驶座绕到了副驾驶,打开祝今夏这侧的门,飞快地脱下皮夹克,将衣服高高举起,遮住了女人头顶的一小片天。
“拿这个挡挡,跑快点,争取少淋点雨。”
祝今夏一怔,看着他身上几乎是秒湿的短袖,伸手一推,“挡什么挡?你快穿上!”
“山里长大的人,淋点雨不要紧。”
“这么大雨,一件衣服挡得住什么?”祝今夏急了,又推他两把,“时序!”
时序不为所动,“能挡一点是一点,拿着。”
两人都很固执,奈何时序手劲大,祝今夏挣不过他,眼看着雨水跟瀑布似的劈头盖脸浇下来,时序连眼睛都快睁不开。
她急了,赶紧跳下车,飞快地跑开。
不知为何,时序并不诧异,仿佛早猜到她会有这个反应,也猜到他不可能拧得过她。
这个女人倔得像头驴。
他又气又笑追了上去,将夹克举过两人头顶。
“这下行了?”他在夹克之下侧头睨她,语气很是不耐烦,“一起挡!”
换个人也许会被这语气和眼神吓到,但祝今夏早知道时序是只纸老虎,她根本不怕他。
抬头匆忙看他一眼,明知空间狭小,距离太近,明知姿势不妥,理应拒绝,可不知怎的,她没有做声。
事实上夹克也挡不住多少雨,风那么大,雨水顺着风势就能拍在脸上。
但她还是默许了。
“跑!”
时序一声喝令,两人快步朝镇上唯一的街道跑去。
他刻意放缓脚步,她努力加快速度,两人在短时间内找到了微妙的平衡,在雨里并肩狂奔。
这叫祝今夏想起儿时的下雨天,若是在放学路上忽然下起雨来,一同排路队回家的小伙伴们就会在雨中狂奔起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像土匪似的一边大笑一边尖叫。
夹克罩在两人头顶,铺天盖地都是他的味道。像草,像风,像山间清爽干燥的树木,还带点皂味。
衣服大部分都罩在她的头顶,而他的手臂还牢牢贴在她肩膀一侧。
他只着短袖,她也穿着无袖上衣,皮肤与皮肤间仅有一层湿漉漉的雨水,又在跑动间相互摩挲,很快,冰凉的雨水也变得滚烫起来。
祝今夏不知道时序是否注意到了,又或许只有她难以忽视,就算用尽全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右臂也逐渐滚烫,像是被火灼伤,叫人心神不宁。
她不知道他们在往哪跑,雨太大了,她根本辨不清方向,甚至看不清脚下的路。
她只是本能地跟着时序一同往前,去哪都不重要。
好像跑了很远很久,又好像只过去了短短几分钟,时序终于停下脚步,拉住祝今夏跳上街沿。
她喘着粗气抬起头来,看见了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门。
长条木板一根一根卡在门缝里,时序一一搬开它们,把祝今夏拉了进去。
水泥地板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发亮,八仙桌上还摆着老花眼镜和一本翻开的书,墙边林立着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中药柜——这是她第二次踏足这里。
方姨人在山上,却又一次庇护了他们。
屋内一片昏暗,时序浑身都在淌水,没顾得上开灯,随手将皮夹克扔在一边的凳子上,回过头来看着同样淋成落汤鸡的人,忽然笑起来。
祝今夏正在门边抖水,闻声愣了下,回头看他。
“雨太大了,你脑子进水了?”
时序还在笑,一声接一声,笑声里有清晰可闻的愉悦。
“……”祝今夏没好气,“你就幸灾乐祸吧!”
现在走也走不成,回也回不去了。
她嘀咕一句,扫了眼外面风雨大作的天,“真倒霉,偏偏今天下大雨。”
“是啊。”时序说,“是挺倒霉,偏偏今天下大雨。”
祝今夏一顿,眯眼回头:“……你这语气,怎么还挺乐呵?”
“不该吗?”时序的眼神轻飘飘落在她脸上,又是一声笑,“下就下吧,我巴不得这雨一直下,最好下到明年,下到世界末日也不错。”
“……”
第五十九日
第五十九章
“下就下吧, 我巴不得这雨一直下,最好下到明年,下到世界末日也不错。”
听到这话, 祝今夏心头一跳, 抬眼看时序, 他棱角锋利的侧脸像炭笔勾勒于白纸之上。室内昏暗无光,室外又风雨如晦,他却有种从容不迫的明亮。
察觉到她的注视, 他回过头来, 唇角带了点懒散的弧度, 眼眸却黑沉沉的, 像外间的乌云,有铺天盖地之势。
祝今夏词穷, 半天才移开视线, 干巴巴说了句:“要真下到明年, 中心校都得淹了吧?”
“淹了就淹了吧, 光明正大卸任, 正好也不用当这破校长了。”时序望天,不以为意地笑笑。
祝今夏只当他在说笑。
“现在怎么办?”
她看看时序,又看看自己, 两只落汤鸡,进门不过一小会儿,地上已经积了一滩水。头发黏腻地粘在脸上,衣服也与皮肤暧昧地糊在一起,很不舒服。
时序不带一点犹豫, 抬手就把湿衣服脱了,顺手搭在一旁的椅子上。
男人的躯体骤然出现在视野中, 如见光舒展的枝叶,宽阔,挺拔,修长。
祝今夏的心跳又乱了几拍,下意识移开视线,听见他说:“稍等,我打个电话。”
他能打赤膊,祝今夏毕竟是个姑娘家。
时序致电方姨,说事发突然,他们闯进了她的家,问方姨家中有无干净衣物可以借给祝今夏。
前面的信息祝今夏没有听见,直到方姨音量骤大:“什么?你让她走了?”
时序稍作停顿,有些好笑,“方姨,腿长在人家身上,什么叫我让她走了?走不走是她的事,我又做不了主。”
方姨连珠炮似的骂他傻,说他脑子坏掉了,打了三十三年光棍,好不容易遇到个喜欢的姑娘,居然舍得放走。
“你还真想打一辈子光棍啊?”
声音过于响亮,即便外间风雨交加,也不妨碍咆哮声冲出手机。
祝今夏:“……”
反观时序,早在方姨加大分贝的第一时间,他就自动远离了听筒几公分,抽空瞥了眼祝今夏的脸色,只见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努力想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却无济于事——
光从面颊上骤然浮起的绯红也能看出她的尴尬和不安,更别提无意识在地上磨蹭的脚尖。
他倒是有心欣赏她的窘迫,但她身上还在淌水,再这么下去该生病了。
时序温柔地打断方姨:“要不您先告诉我,干净毛巾和换洗衣物在哪,等我找出来给她,您再接着骂?”
方姨:“……”
“或者您要是等不及的话,也可以我边找,您边骂?”时序好心提议。
方姨:“………………”
依照方姨的指示,时序进里屋了,等他再回来时,一手仍握着手机贴于耳侧,一手将毛巾和衣物交至她手中。
“进去换吧。”
祝今夏接过柔软织物往里走时,还听见方姨的声音从听筒传出——
“都找着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找着了。”
“那我能接着骂了不?”
“您骂。”时序好整以暇,耐心十足。
祝今夏:“……”
方姨的诊所看着不大,掀开布帘,后头别有洞天。
卧室里有扇小窗,窗外是一间小小的庭院,院外有条小河沟,大概是金沙江的某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分支,途径牛咱镇,与方姨的院子擦肩而过。
平日里河沟大概也没多少水,今日却因一场暴雨,水量激增,欢快地向前奔涌。
祝今夏看看手里,毛巾是崭新的,吊牌都还在,时序找了条白底蓝花的棉布裙给她,是无袖的基本款,不掐腰,很像记忆里儿时祖母穿的那种,柔软又凉快。
她还记得那时候每逢夏天,家属区的老太太们都会穿着这样的花裙子,傍晚时分拿着蒲叶扇在小区的树下纳凉,有一搭没一搭扇着。
她闻闻衣服,上面还有浅浅的皂味。
脱掉湿淋淋的外衣后,祝今夏才发现问题:她的内衣裤也湿透了,怎么办?
要一起脱掉吗?
可是脱掉不就……真空了?
祝今夏:陷入沉默. jpg。
衣服能管方姨借,内衣裤却不能够,何况这棉布裙子是白底,看着挺透光。
门内门外仅隔着一层门帘,祝今夏听见时序还在和方姨说话,也不好打岔,只好抱着衣服,掀开帘子,又重新走到他身后。
电话里,方姨正声如洪钟,气势如虹:“你敢说你不喜欢人家?”
“您说是就是吧,反正我说啥您也不听。”时序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衣服我给她了,改天给您买新的。”
方姨冷笑着哼了一声:“我用得着你给我买新的?我可比你有钱多了!你和你旺叔,你们爷俩一个赛过一个的穷,今天早上看札姆给老头子换衣服,我才算知道,敢情你们家穷得连内裤都要打补丁穿!一个还嫌少,他打了三个都还在穿!”
时序正想辩解,忽然看见脚下多了道影子,一回头,恰好看见祝今夏绕着他打量的眼神,不偏不倚,正好在他下半身。
“……”
我不是,我没有,别冤枉我。
再一看,才发现她没换衣服。
也顾不上和方姨插科打诨了,时序挂了电话,问祝今夏:“怎么不换?衣服不合身?”
“不是。”
“那是什么?”
祝今夏没说原因,只左顾右盼,“方姨这有伞吗?借我用用,我回车里一趟,拿点东西。”
“你要拿什么?”时序很快说,“我帮你。”
“不用了,我自己去。”
“雨太大,路上都积水了。”时序看一眼她脚下的白色球鞋,皱眉道,“我穿的人字拖,我去更方便。”
推拒不了,又多拉扯了几句,祝今夏有点急了,终于没忍住:“好啊,我要拿干净的内衣裤,那你去?”
时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从墙角取了把黑色雨伞,撑开伞快步走进雨幕,“在这等我。”
……?
祝今夏冲到门口,“不是,喂!”
没回应。
“时序,你回来!”
眨眼人就走远了。
祝今夏:“……”
她明明是在阴阳怪气,谁要他真去拿内衣裤啊?!
坐立不安了好一会儿,最终看见时序拎着行李箱回来了,祝今夏松了口大气。
好在他没真的开箱,拎着内衣裤回来。
地上有积水,不能用拖的,时序一手拎箱子,一手打伞,眨眼从雨幕中踏出。
箱子在滴水,他人也是,在这样的鬼天气里,雨伞根本形容虚设。
箱子里装满了这几个月的家当,保守估计得有三四十斤重,他居然徒手拎回来了。
祝今夏赶忙接过,看见他手上一道红里泛白的勒痕,目光一滞。
时序平静地收起伞,不着痕迹合拢手心,“换衣服去。”
祝今夏换上干净的内衣裤,也穿上了方姨那条绸布裙,整个人清爽多了。
时序就比较惨了,方姨孤家寡人一辈子,家里没有过男性,当然也不可能有男士衣物,他只能脱掉湿透的上衣,下半身却依然穿着湿淋淋的裤子。
打赤膊毕竟有碍观瞻,他顺手拿了条干净毛巾挂在脖子上,勉为其难不露点。
祝今夏点评:当代文明人最后一块遮羞布。
时序进厨房烧了壶水,拎着水壶出来时,毛巾在脖子上来回晃悠,那两点在露与不露间挣扎徘徊。劲瘦的腰,宽阔的胸,平坦的小腹,和若隐若现的……
祝今夏又在心里泛起嘀咕:犹抱琵琶半遮面,怎么好像更色|情了。
她赶紧往脑子里塞了两包去污剂,告诫自己别瞎看,可视线一晃,就连眼角余光都是那两点。
有点绝望。
露点的时序并不知道当代读书人复杂的心理活动,在药柜里挑挑拣拣,弄了两片化橘红回来,泡进茶壶里,给祝今夏倒了一杯。
“热的,暖暖身子。”
刚淋了雨,她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连鼻尖都在泛红,端起水杯啜了一口,整个人才缓过劲来。
时序侧头看了眼外间毫无减势的雨,“今天大概走不了了。”
这种雨势,江水肯定暴涨,万叔不开渡船,金沙江他们过不去。就是过去了,他也不可能让祝今夏在这种暴雨天里坐车翻山越岭。
天公不作美,祝今夏走不成,可时序抬眼看着对面那位捧着杯子小声嘀咕老天爷真没眼力见的支教老师,又出神地想着——
其实挺有眼力见的。
他无声笑笑,靠在椅背上,心道,又多了一天,跟偷来的一样。
并且,这一天没有孩子也没有顿珠,没有中心校的铃声和闲杂人等,只有他们两个人。
老天爷怎么没有眼力见了?要他说,这叫老天开眼。
——
方姨一个人过日子,家中常年不备菜,反正牛咱镇这么小,就一条街道,出门左转有卖菜的,右转有饭馆,她用不着屯菜。
有时候忙起来,就站在家门口大喊一声:“开饭店的,给我弄份盒饭来!”
要不了多久,老板就让人送饭菜来了。
时序不知道她的习惯,只在厨房里找了一圈,发觉没菜,可两人的午饭总要解决。
外面风大雨大,撑伞也不管用,刚才去车里拿行李箱,哪怕撑着伞,也还是又淋了一场。
眼见到了午饭时间,他回头嘱咐祝今夏:“你在这等我,我去饭馆打包点吃的。”
祝今夏:“何必这么麻烦,一起去得了。”
“在这等着。”时序皱眉,下达命令时很有校长威严。
于是一天下来,他又陆陆续续往外跑了几趟,除了买饭,还去街尾的超市里买了水果和零食,最后甚至买了双拖鞋回来。
虽然出门时无一例外带了伞,可回来时皆因手里多了大包小包而无从打伞,最后只能将伞夹在胳膊下方,双手拎袋子。
整个人都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从头到尾就没干过。
“穿上。”
最后一次回来,他从袋子里拿出拖鞋,拆封后蹲下来,摆在祝今夏面前。
她的球鞋湿透了,看着都捂脚。
祝今夏正削水果,一手拿刀,一手拿着削到一半的苹果,见状要放下东西去洗手,又被时序叫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削你的,我来。”
“哎?别啊——”祝今夏脚一缩,还没来得及拒绝,已经被人捉住脚踝。?!?!
没等她反应过来,鞋子被人一拔,袜子也被一抽,眨眼脚上多了双拖鞋。
他滚烫的手心像炭火一样灼伤了她,眨眼又离她而去,像个短暂的错觉。
祝今夏:“……”
眼睁睁看着他神色如常拿走她的鞋袜,她羞愤到耳根子都泛红。
“时序!”
偏他回头时一脸平静,“怎么?”
祝今夏:“#¥@%……&*(!”
她忍无可忍,涨红脸说:“你注意点边界感行不行,我好歹是已婚人士!”
时序沉吟片刻,问:“怎么,碰一下你的脚,算出轨吗?”
“……”
时序又扯扯嘴角:“算也没事,反正你也已婚不了几天了,这不是正赶回去离吗?”
“………………”
等到时序进了里屋又出来,才说:“鞋子晾在后院走廊上了,淋不着雨,吹吹风看看明早能不能干。”
他又打开超市的塑料袋,“把头发吹干,别感冒了。”
祝今夏定睛一看,他居然新买了一只吹风机!
“……”
祝今夏无语:“买这个干什么啊?能用几次?过了今天就要走了……”
“嗯。”时序无所谓地笑笑,“所以也破费不了几次了,就让我尽情破费吧。”
他把吹风机递过来,空气里短暂地静默片刻。
明明已经换上干净衣物了,明明他才是浑身湿漉漉的那个,祝今夏却觉得整个人连同胸腔里这颗心都像浸泡在冷水里一样。
她低头看着他破破烂烂的人字拖,再到他仍在淌水的短裤上,最后上移至他的面庞,时序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透亮。
祝今夏被那样的目光看得心里发虚,不由自主移开了视线,却忽然注意到一旁的超市口袋里还有个东西,隔着塑料袋看不清是什么。
“你还买了什么?”她怔怔地问。
时序没说话,从袋子里拿出一杯速溶奶茶,摆在桌上。
祝今夏的目光落在杯身,又是一怔。
“超市看见了,随手买的。”时序语气平平。
是吗,随手买的?
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揪住她的心脏,祝今夏有些呼吸困难。
恍惚间记起从山上下来那天,她先后目睹旺叔发病,尝试以书信方式与卫城沟通却无疾而终,因呷西拉姆与甲措打架一事,同于小珊闹不快……那一整天诸事不顺,她像颗阴晴不定的地|雷。
也是在那天,时序驱车五小时,往返县城为她买来奶茶,那张小小的标签上贴着配料表:椰果,珍珠,茶冻,红豆,波霸,奶冻……
能加的东西他全部加了一遍。
微信上,他问她好喝吗,她答:难喝的要命。
可想想还是加了句:下次只加红豆,三分糖。
时间似乎一晃就过了,可时至今日,当他从超市“随手”买来奶茶时,却不偏不倚是红豆奶茶。
即便他说过不需要她回报,即便她无以为报,仍有一股冲动如烈火焚心,驱使着她做点什么。
祝今夏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那杯奶茶,她踩着崭新的拖鞋站起来,默然不语在墙上找半天。
时序问她:“找什么?”
她也不回答,最后总算在角落里找到一只插线板,把吹风机的插头安上,拉开八仙桌前的椅子:“坐。”
时序:“?”
“让你坐就坐。”语气听着很冷,她没看他,只低头摆弄吹风机,试风档。
时序看着她垂下头来的样子,湿润的头发遮住面颊,却隐隐露出泛红的眼角。
他微微一顿,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他坐下来。
她站在他身后。
“抬头。”她声色平静。
他依言照做。
吹风机响起时,温热的风从身后涌来,有只手轻轻地拨动他的头发,像母亲对待孩童。
时序有刹那的恍惚,似乎那阵风并非吹在头顶,而在胸口;那只手拨动的也不是头发,而是心弦。
他们在一片静默里听着吹风机的轰鸣,更远一点是肆意的风雨声。
他闭上眼睛,听见鼓动的噪音里,身后的人说:“买都买了,还是多用几次吧。”
——这样也算多用了一次,不是吗?
时序也笑笑,半晌才说,很多事情,有过一次就很好了。
——
那天夜里,忽然电闪雷鸣。
方姨的卧室里只有一张单人床,晚上睡觉前,时序铺好床单被套,让祝今夏睡在上面,自己则拎了两张长凳拼在一起,就睡在外厅的药柜旁。
直到半夜忽然打起雷来,他于梦中惊醒,默然起身,将凳子拎到了卧室外的走廊上。
一帘之隔,祝今夏本来就被雷电惊醒,听见动静,忍不住坐起身来。
“时序?”
“嗯。”他又一次在长凳上躺下,“是我。”
祝今夏没问他怎么搬到门口来睡了,好半天才语焉不详地说:“我不是说了吗,早就不怕打雷了。”
“嗯,知道。”时序语气如常道,“我怕。所以你勉为其难,保护我一下吧。”
“……”
祝今夏想笑,刚咧开嘴,眼眶一热。
她想说你放屁,你怕个屁,你时序的字典里就没有害怕两个字,可插科打诨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又一圈,出口却只得两个字。
“谢谢。”
她把脸埋在被子里,闻到了枕头里的荞麦壳香气,帘子外面的男人低声应了句,嘱咐她睡吧。
二十九岁的祝今夏,在成年很久以后的夏天,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又一次被人守护着度过雷暴,她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第六十日
第六十章
天光大亮时, 时序在长凳上醒来,下意识扭头看天。
……雨已经停了。
他阴沉着脸坐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背。
卧室里的人还在睡觉, 均匀的呼吸声隔着布帘隐约可闻, 时序在帘子外面听了一会儿, 悄无声息走出院子。
他站在屋檐下,无语地看着天上那轮红火大太阳,老天爷变脸太快, 哪还有半点昨天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痕迹。
可理智知晓, 雨也不可能真下到世界末日, 偷来一天已是意外之喜。
这样想着, 时序回头看了眼卧室的小窗,窗帘没拉严实, 隐约可见床上的被子隆成小山, 里头的人蜷成一团, 睡姿像个小孩, 毫无安全感可言。
她侧卧着, 朝着他的方向。
太阳歇了一天,又开始耀武扬威,透过窗帘缝隙照进屋里, 嚣张地爬上她的脸。
祝今夏开始睡不安稳,眉头渐渐蹙起。
时序知道,按照山里这紫外线强度,她很快就会被烫醒,可窗帘在屋里, 他鞭长莫及。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上前几步, 站在窗外用身体挡住了那条缝。
这下光骚扰不了她了,全打在他脸上。
时序感受着滚烫的热度,又在心里骂了声娘,他在干嘛,站岗吗?校长没当够,改行当保安,还是假装遮阳伞?
这种傻逼行径很不像他,更像是顿珠才干得出来的事。
他漫无边际在心里嘲讽自己,顺带嘲讽一通兄弟,可想归想,身体还是诚实地挡在窗户前。随着太阳逐渐升起,光线移动,他还偶尔回头看一眼,调整站位,力求把光遮得严严实实。
风吹林叶,时有鸟鸣。
祝今夏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看见窗外有个人影,吓一跳。
目之所及皆是陌生,她坐起来环顾四周,记起来了,昨夜一场大雨困住了他们,时序改道牛咱镇,在方姨的诊所里留宿了。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他在干嘛?
她费解地看着他像个影子一样立在外头,随着光线移动,偶尔还挪下步子……
目光一动,祝今夏很快反应过来,他在帮她挡光。
因为他的存在,没有一点阳光漏进窗户。
……他在外头站多久了?
像是还未成熟的果子被挤压出汁,心里一片饱胀的酸涩。
祝今夏起身下床,赤脚走到窗前,刷的一声拉开窗帘,推开玻璃窗。
“时序?”
时序背影一僵,回过头来,“醒了?”
下一秒就看见她没穿拖鞋踩在地板上的脚,眉头一皱,“地上凉,把鞋穿上。”
“你站在外面干嘛?”
祝今夏假意不知,回身趿上拖鞋又来到床边,顺手薅了薅凌乱的头发,努力让它看起来不像个鸡窝。
时序的目光落在她头顶的一撮漏网之鱼上,忍了忍,没忍住抬手替她拂下去。
“在骂街。”
“……骂谁?”
“老天爷。”时序淡道,“都让他下到世界末日了,结果一晚上功夫就停了。”
祝今夏:“……”
“亏我昨天还说老天爷开眼。”他略显苛刻地更正了早前的评价,“只能说开了,但不多,就一条缝。”
祝今夏没绷住,哈哈笑起来,再看他,骂归骂,眼里还是一片坦荡的笑意。
也好,昨日就停在昨日,感伤过后,他们依然要上路,何不开心一点?
两人都有这样的默契,接下来的一路果真很轻松,又恢复到了往常插打科诨、你怼我还的状态。
离开牛咱镇时,时序带她去镇口的面店吃早饭,他大概对全家福有什么执念,又给她弄了一碗加料豪华牛肉面,他那碗照旧平平无奇。
还问她喝牛奶吗,他去隔壁超市买。
祝今夏想想,点头要了盒纯牛奶。趁他买东西的功夫,她把碗里的牛杂牛肉拼命朝他碗里拨。
等到时序回来,就看见碗里已经堆起半壁江山。
始作俑者得意洋洋坐在一旁,抱着手臂说有福同享,嚣张跋扈的样子叫人想起她初来乍到时,在船上命令他跳下去捞箱子的模样。
那时候无语至极,而今竟有些怀念。命运送来的盲盒总是出乎意料。
时序站在门口,好半天才踏进去,勾了勾唇,他将吸管插入牛奶,递给她,看她吨吨狂喝的样子,又道:“饿死鬼投胎?喝慢点。”
祝今夏叼着吸管哼了一声,“咋了,雨没下到世界末日,还想让我喝到世界末日啊?”
时序:“……”
时序:“可以,哪儿痛你往哪儿捅,这是觉得自己马上要远走高飞了,我鞭长莫及,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是啊,你能怎么样?”她轻飘飘睨他一眼。
时序轻笑一声,“祝今夏,你是回绵水,又不是去月球,但凡放大星期、寒暑假,我坐个车就能去你家门口蹲点干架。所以给你一个不太成熟的小建议,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日后好相见?
祝今夏心中一动,回嘴的话都到嗓子眼了,出口却成了:“那就一言为定。”
时序一顿,“一言为定?”
他不是在说干架的事吗?
祝今夏咕噜几口将牛奶喝完,往外走时扔下一句:“我等你来绵水找我……”
片刻后,“干架!”欲盖弥彰的补充。
时序看着她的背影,嘴边溢出一声笑,拎起大包小包,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面馆就在镇口,出门不远就是停车的那片空地。她走得很慢,他也刻意放缓速度。即便手里的行李箱确实很沉,也有种最好能走到天荒地老,永远别到目的地的念头。
可惜山长水远,终有归期。
坐上卡车,时序将手里的袋子递给她。
“买了些零食饮料,路上时间长,饿了垫一垫。”
祝今夏一顿,打开袋子,除了她熟悉的零食一类,还多了两瓶氧气罐。
“翻折多山的时候有断氧层,高反了就吸两口。”他似乎想起什么,慢条斯理说,“别回了绵水,下车第一件事就是给路人磕头。”
“……”
祝今夏想骂人,可对上他漆黑透亮的眼珠,又笑出了声。
“知道了。”她翻了个白眼,“一不留神让你占了个大便宜,还能到处让人占便宜吗?”
时序反问:“哦,所以你的便宜只有我能占?”
成功看她哽住后,他没再说什么,瞥见祝今夏的手里还拿着刚才早饭时没吃的卤蛋,大概是沾染了他的抠门气质,她也变得爱惜粮食了,没吃完还学会自觉打包了。
他又是一笑,没有急着发车,从她手里拿过鸡蛋,往她脑袋上轻轻一敲——啪,壳碎了。
祝今夏冷不丁被砸,捂住脑门。
“你干嘛!”
“手伸出来。”时序抽了张纸。
“……?”祝今夏怀疑地摊开手。
他将纸巾铺在她手心,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剥开鸡蛋,壳都放在她手里。
祝今夏后知后觉:……当她是垃圾桶?
怒火正要冲出喉咙,他已三下五除二剥出一只光滑完整的鸡蛋来,最后连纸带壳一同收走,拿蛋来交换。
“吃吧。”
“……?”
祝今夏看看鸡蛋,又看看时序,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酒吧喝酒那晚,时序曾经给她讲过两个故事,其中之一,是关于母亲如何将他独自扔在大山里。
他说九岁那年,女人临走前,最后一次送他上学,替他穿上新衣服,在镇口的面馆吃早饭,还温柔地问他喝不喝牛奶,吃不吃鸡蛋。
最后,她亲手剥开鸡蛋,小口喂他吃完。
嘴里的鸡蛋忽然变得难以下咽,干哽如沙,祝今夏抬眼看时序,从他微沉的眼神里看出,他同她一样落入了时间的泥沼。
所以今天早晨的一切,都是因为离别。九岁那年,母亲以在他眼里盛大的方式将他留在一线天里,而今他以同样的方式送走她,是因为他也认为这是永别了吧。
嘴里说着还能再见,可是没有交集的人生又因何再见。
她清楚记得童年曾有无数亲密无间的伙伴,在每一个分开的时间节点,大家都难舍难分。
“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哪怕去了不同学校,我也会每周给你打电话。”
“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说的时候他们都当真了,可是随着新环境新朋友的诞生,一周一通的电话终究还是慢慢落空,没有谁会永远是谁最好的朋友,但最好的朋友宝座上永远会有人坐着。
他说得对,人生就是一程又一程的别离。
祝今夏艰难地吞下鸡蛋,扯出一抹笑来。
她说笑一笑吧,时序,四郎拥金说得对,你长得太凶了,不笑的时候真的挺吓人。
时序没笑。
她又伸出手来,迟疑着拍了拍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背。
“我不是她,我不会消失不见。”祝今夏说,“从绵水到宜波乡,也就一天一夜的车程,我随时可以杀回来。”
她信誓旦旦地保证:“真的,你信我。”
虔诚的样子像在许诺。
她想,再信一下童言无忌也没关系吧,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可眼下她迫切渴望回到这里,迫切地想和他不要永别。
时间的洪流冲散过太多人,她不希望时序亦是其中一个。
……
金沙江上,万叔又一次鸣着汽笛,破旧的渡船划破泛着波光的江面,将时间温柔地拨回原点。
他们在县城的车站分别。
从县城回绵水的中巴车一天只有一班,错过就要等次日。
车站不大,很有上个世纪的风格,站内连墙壁都是上白下绿。有人倒在座椅上睡觉,有人站在一旁吃方便面,有人在检票口迟迟不进去,絮絮叨叨执手相看泪眼。
祝今夏没能拗过时序,票是他买的。
她来一趟,他似乎总在花钱,这么一想,早点走似乎也是好事,免得给他本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
按照规定,送行的人不能进检票口,但小地方管理不严格,时序跟安检人员打了声招呼,对方就让他跟着一块儿进去了,还开玩笑说:“送女朋友啊?”
时序礼貌笑笑,没说话,祝今夏也缄口不言。
大叔就当他们默认了,又夸:“郎才女貌,真登对!”
“在这等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进站后,时序一手拎她的背包,一手拎着超市的购物袋,上车找了个靠前的座位,将东西都放好,才又转身下车。
等到他将行李箱也放入车下层后,只剩十分钟就要发车了。
司机大着嗓门儿吆喝:“都上车,全都上车,要开始检票了!”
祝今夏回过身来看着时序,他亦沉默地望着她。
皱巴巴的黑T恤,破破烂烂的人字拖,胡子只是一天没刮,下巴上就浮起一抹泛青的雾。
他一点没变,和初见时一模一样,还是那个邋里邋遢的穷校长,可在她眼里却仿佛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在他身后,高高的云端之上,贡嘎雪山又一次出现,暴雨后的天一片湛蓝,日照金山无限耀眼。
那光线刺得人眼睛疼,眼前走马灯似的划过一幕又一幕。
江上初遇,他们针尖对麦芒。
初次上课,他躲在教室门外偷偷旁听。
去牛咱镇洗木桶浴,他像樽门神守在门口。
被醉汉追逐,他像土匪头子一样替她出头出气。
大半夜去荒废的温泉洗澡,他为她站岗。
二十九岁生日,他折腾一天,费尽心思为她做兔子面,在廉价的小蛋糕上插生日蜡烛,要她许愿。
他没问过她许了什么愿,但她的愿望已然实现——
希望不管身处何时何地,都有争取自由的勇气。
可愿望实现后的今天,她却又觉得,早知道山里的神仙这么灵,她就许点别的愿望了。
她对自己说,要笑,祝今夏,离别的时候不该哭哭啼啼。
可眼泪自有意识。
祝今夏低头,有温热的液体坠在地面。
背后传来司机的第二次提醒:“上车了啊,赶紧都上车,要出发了!”
她打起精神,胡乱擦掉眼泪,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朝时序伸出手来。
得道别。
好好道别。
有点哽咽,但还是努力笑着道谢,她说谢谢你,时序,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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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被他拉住手腕,往怀里轻轻一带。
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截住了她剩下的话。
男人身上的味道并不算好闻,毕竟淋了场雨,又无处洗澡更衣,但她依然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像山一样广阔,像悬崖上的松木,清冽,干燥,带点薄荷味道。
背上多了只手,他牢牢摁住她,像是要将她嵌进身体里,用力到不像话,祝今夏有种濒临窒息的感觉,稍微一挣,就听见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别动。”
祝今夏不动了。
他力道稍减,却依然没有松手。
“一下。”她听见时序低声笑笑,“就抱一下。”
是一如既往按兵不动的语气,但她却从中听出他的隐忍克制。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蓬勃的绿意,湿润的雨林,他还记得那瓶香水的名字,Untitled。
无题。
就像他们之间,哪怕一起吹风赏月,一起大笑流泪,最终一切都归于无题。
时序闭眼,仿佛要牢牢记住这个味道,最终在司机鸣笛催促下,他松开手,退后一步。
“一路顺风,祝今夏。”
他唇角带笑,深深地望进她眼底。
中巴车很快驶出站台,时序的脸从侧窗消失,很快,祝今夏只能回头才看得见他。那个身影越来越小,片刻后就随月台一起消失不见。
她很快站起来,努力捕捉即将消失的脸,可最终还是徒劳无功。
在他消失的那一瞬间,祝今夏低下头来捂住脸,掌心汇成一片温热的湖。
身侧坐了个藏族小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顶着红扑扑的高原红,小心翼翼递来一张纸巾:“姐姐,别哭了,你哭的我都伤心了。”
她接过纸巾,低声道谢,擦着仿佛永不干涸的泪。
“那是谁啊?你男朋友吗?”小姑娘问。
“不是。”
“那是……你哥哥?”
“也不是。”
“那你哭这么伤心干什么?”
祝今夏抬起头来,看着车窗外逐渐消失的县城,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青山与奔腾的江水。
她想她的确不该伤心。
三个月来,他们什么都谈,唯独不谈风月;什么也没做,却仿佛做尽一切。
谁又能说那不是爱呢。
——
绵水南站,来接风的是袁风。
祝今夏到站前收到他的短信:“进站了?”
什么时代的人,怎么突然发起短信来了?
祝今夏打开微信,发了条“刚进站,车还没停稳”过去,很快收到了红色感叹号。
……?
她一个电话拨过去:“你把我拉黑了?”
袁风支支吾吾的,只说见面再详细聊,然后报上自己的位置。
“你从西广场出来,能看见马路对面的7-11,面朝它往左走,走个两百米有条小巷,进了巷子直走,到头右转,我在这边一个叫无名的咖啡馆里等你。”
“……”祝今夏:“有你这么接人的?还要我来找你?”
袁风:“一言难尽,一言难尽,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大包小包呢,没工夫弯弯绕绕跟你打游击战,有这闲心我不如直接打车回家。”
祝今夏没好气。
袁风自知理亏,踌躇片刻,还是妥协:“好好好,我马上来,那你下地下停车场,我来找你。”
十分钟后,一辆陌生黑车停在眼前,祝今夏没反应过来。
车里的人降下车窗,戴着棒球帽和口罩,大脸盘子上也顶着墨镜,做贼一样冲她拼命挥手,“快上车,快快快!”
一边说还一边左顾右盼。
祝今夏:“……抽风?”
她示意袁风自己一手行李一手包,“你不帮我放放?”
袁风飞快地打开后备箱,“你自己放放,情况紧急,快点上车!”
等到祝今夏一上车,屁股还没坐稳,他已经猛踩油门,一脚飞了出去。
祝今夏问:“你换车了?”
“哪能啊,这我舅的车。”
“你车呢?”祝今夏一问三连,“干嘛把我删了?还有你这造型,刚抢完银行吗?”
“别提了。”袁风摘下墨镜,摘下帽子,最后一把扯了口罩,没好气地说,“豆豆跟我吵架了,不让我来接你,不止拿我手机把你微信Q|Q全删了,还叫上几个闺蜜来南站蹲点,说是逮着我就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我连自己的车都不敢开,就怕他们认出来!”
豆豆是袁风的女朋友,也是他和祝今夏曾经的高中同学,读书那会儿就一精神少女,打耳洞、染金发的,她和祝今夏一个学霸一个学渣,自然不可能看得上对方。
但祝今夏为人疏离,又是讨好型人格,绝不会对人不礼貌,所以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
可禁不住豆豆不待见她。
不待见的原因很简单,祝今夏和袁风是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据说婴儿时期还一起洗过澡,光着屁股睡过觉。
即便他俩纯洁得在对方面前几乎没有性别特征,就跟第三性一样,豆豆还是不乐意袁风和她来往。
刚开始时,祝今夏三天两头发现自己被袁风(的女朋友)拉黑,直到后来她和卫城在一起了,豆豆才把注意力转向袁风身边的其他女性。
也因为这个,祝今夏和袁风的联系一度变少,直到后来都进了绵水大学,因为工作的缘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才又恢复常态。
祝今夏皱眉:“怎么回事,她之前不都好了吗,怎么又开始疑心我了?”
袁风一脸生无可恋,“她说你马上离婚了,又有可乘之机了……”
“……”
祝今夏侧头看发小,曾经还算清俊少年,如今年近三十,发腮发福,外加偶尔发癫,豆豆在担心什么?
“我瞎吗?”她揶揄袁风,“真那么饥渴,放着好好一个校长我不要,来跟你瞎搞?”
“哎哎,怎么说话呢!”袁风没好气,“咱俩得一致对外,你怎么朝我开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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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也是被豆豆折腾得够呛,袁风叹口气,说她都三天没给他好脸了。
“你是过来人,要不你给点情感建议?”
“建议什么?关于感情的问题我一律建议分手。”祝今夏面无表情说,“分手就能解决的事,吵什么闹什么啊。很爱吗?很爱为什么吵架?”
袁风:“……”
打扰了,是他脑子进水了,找一个离婚人士咨询感情。
但袁风还是没忍住说她:“祝今夏,我发现你现在这个心态有点问题啊,谈恋爱怎么能随随便便提分手?那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又算什么呢?”
祝今夏冷笑:“算海苔。”
袁风:“………………”
得,别聊感情相关了。
为给山里归来的变形计选手改善伙食,袁风预定了一家私房菜馆,车子七弯八拐,驶入曲径通幽处。门口的绿竹在微风里轻轻摇曳,踏入园林,竹制灯笼照亮了小桥流水。
祝今夏出神地看着这一切。山里努力追赶城市的步伐,而城市却妄图重返自然。
席间,袁风问她终于结束变形计,要不要来点酒,祝今夏拒绝了。
“那你喝点什么?”
她下意识说:“酥油茶——”
话音未落,怔了下,又改口说:“可乐吧。”
袁风瞧瞧她,没说话。
两个人一桌菜,剩下大半。临走之际,祝今夏叫来服务员打包。
袁风说打什么包啊,咱俩都不是会在家开火的人,算了吧,带回家也是放冰箱里坏掉的份。
祝今夏低头看看这一桌佳肴,笑笑说:“还是打包吧,明天微波炉叮一下,我会全部吃光的。”
袁风又看她片刻,叫来服务员打包,拎着打包盒重新上车,将祝今夏送回小区。
熟悉的路线,明亮的街灯,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祝今夏出神地望着窗外,明明只是几个月没回来,却忽然觉得陌生。
路遇绿灯,车短暂地停留片刻,有个老太太拎着竹篮在马路边上兜售栀子花,举起一串问她要不要。
“麻烦给我两串。”
祝今夏也不议价,付了钱,一串缠在领口的纽扣上,一串递给袁风。
“你可饶了我吧,这要拿回家,铁定给豆豆发现。”
祝今夏挑眉:“真不打算告诉她你来接我了?”
“活着不好吗?”袁风幽幽道。
“还是实话实说吧,坦诚点,她就算生气也只是一时,要是说谎被发现了,信任感就崩塌了。”
祝今夏把玩着那串栀子花,忽然想起曾经有人说过的话。
“……交往的本质,应当是互相支撑着对方的生活,成为彼此的力量,是在那些艰难的时刻只要想起对方,就能生出几分勇气继续前进的东西。”她低声重述,忽然笑起来,重新望向袁风,“谎言没办法支撑对方的,我的建议是,说实话吧。”
车内寂静一瞬。
晚风轻送,栀子花香无声涌动。
袁风侧头看着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忽然说:“祝今夏,我发现你进山一趟,好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祝今夏问:“哪不一样了?”
“说不上来。”袁风看着她,慢慢地笑起来,“就觉得好像更真实,更接地气,也更松弛了,不像以前。”
“以前怎么了?”
“以前总端着,死装,现在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了。”
“……”祝今夏没好气说,“我谢谢你啊。”
“我认真的。”
袁风想起她临走前对她的祝愿,他是真心认为祝今夏属鸟的,只是从前都关在笼子里,好不容易飞出去,理应飞高点,飞远点。
如今看来——
“山里的水土果然养人啊,看看你,去一趟,小脸还圆润不少,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的。”
想起山里那条件,祝今夏慢条斯理说:“那要不我帮你申请一下,你也去支个教?”
“那你说说,山里都有啥?”
“有山有水,有秃鹫,还有成群的牛马——”
“可拉倒吧,单位还缺牛马吗?”袁风一听就没兴趣了,“我是,你也是。天天一上班身边个个都是牛马,还用得着去山里看?”
祝今夏哈哈大笑,再一扭头,到家了。
她从车里拎出行李箱,背上大包小包,回头跟袁风道谢,目送黑车绝尘而去才回过头来,没走两步,忽然停下。
小区大门外停了辆小卡车,深蓝色,遍布灰尘,和老李那辆一模一样。
祝今夏心头狂跳,下意识朝驾驶座看去。
……不是他。
中年男子敞开车门,坐在里头等客人,车上装满苹果,旁边的小黑板上写着:原产地红富士,10元三斤。
她在想什么啊?
祝今夏几乎想笑,看见一辆差不多的卡车,就以为是他。
不过,确实也该跟他说一声。
心跳又恢复正常,祝今夏松开行李,慢慢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头像。
他的头像万年不变,一副极简的简笔画,白茫茫的底上,寥寥几笔蓝勾勒出山来。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给他发消息:“我到了。”
时序回的很快:“这会儿才到?”
祝今夏:“没,到了一会儿了。朋友来接风,吃完饭刚回家。”
那头停顿片刻,才显示“正在输入”。
时序:“好,平安抵达就好。”
下一条:“早点休息,这段时间辛苦了。”
社交软件是如此苍白,它隔绝了表情,屏蔽了语气,只剩下冷冰冰的文字。
它让时序的语气显得遥远又疏离,官方到近乎冷漠。
祝今夏若有所失回了一个字:“好。”
然后拎起箱子继续往家走,到家后,换上干净的床单被罩,又洗了个澡,都在擦头发了,还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想了想,她又一次戳开那座山。
另一边,时序正在教室里,电脑上登着微信,又连上了PPT大屏幕,下面坐着中心校全体教职员工。
州里临时发了个紧急文件要大家讨论,时序也就紧急招来大家,电脑上开着微信,他直接打开群里的文件供大家浏览。
新消息抵达时,还以为是群里的通知,毕竟和祝今夏的对话已经告一段落,群里的消息却还在继续。
“校长,是不是有新指示了?”台下有老师提醒。
右下角图标的一闪一闪,时序不疑有他,没想到一点开,新的对话窗蓦地弹出。
“见外了啊时校长,人才刚走没到24小时,就开始跟我玩陌生人社交这套了?”
不等他关闭,第二条又弹了出来。
“你知道什么叫拔|diao无情吗?”
时序抬起头来,看着刚才还犯困吐槽教育局有毛病、大晚上折腾人的全体教职工,此刻正炯炯有神望着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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