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日
第六十一章
回绵水的第三天, 祝今夏赶赴了一场告别。
政府办事大厅早八点开门,她与卫城约在了八点半碰面。
那天早上她醒得很早,怕早高峰路上堵车, 便提前出门。
不到八点, 朝阳已然高悬, 这个点的太阳不算热烈,甚至略显温柔。
祝今夏在小区外等车时,抬头看了一阵, 拿出手机来拍了几张照片。
身边的上班族行色匆匆, 不少人也跟着抬头看, 匆匆一瞥后, 又投来奇怪的目光,似乎在问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们并不知道早上八点的太阳是奢侈品, 毕竟在某个大山深处的一线天里, 太阳从来都不赶早八, 能早十就不错了, 并且还早退。
那里的太阳也从不温柔, 只要碰面,必定像皮卡丘在放十万伏特,不把人晒脱一层皮誓不罢休。
祝今夏到得早, 办事大厅才刚开门,大门外已经排着长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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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卫城还没到,她去一旁的便利店里买早餐,店里弥漫着关东煮的味道,食品柜里有各式各样的早点, 就是没有青稞饼,酥油茶。
她只买了瓶热牛奶, 出来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小口喝。
马路对面是一所小学,满目蹦蹦跳跳的小朋友,家长们背着各色书包任劳任怨跟在后面。
祝今夏慢慢地喝着牛奶,努力分辨书包上的图案,有蜘蛛侠,有Elsa,更多是她压根叫不出名字来的卡通人物,就是没有美少女战士和名侦探柯南。
儿时流行的东西现在已经见不到了。
又一次,她感受到时间的力量,人好像不是慢慢老去的,而是某天一抬头,才发现岁月忽已暮。
相邻的长椅上,有个老头在抽叶子烟,长长的烟杆里飘出呛人的烟来。
祝今夏没忍住皱眉,下一秒,冷不丁与一旁坐轮椅的老妇人四目相对,对方操着音量并不算小的方言不满地说了句:“现在这些糟老头子哟,是一点不讲公德!”
余光瞧见那烟杆在半空中抖了抖,老头骂了句“不想闻二手烟就走远点啊”,却还是起身,自己拎着烟杆气咻咻走远了。
祝今夏又没忍住笑起来。
人来人往中,牛奶凉了,太阳隐没在云里,大厅门口的队伍越来越长,终于,有双脚走到祝今夏面前,停了下来。
“等很久了?”
人与人的相识像场日出,在焦急等待中,太阳迟迟不肯露面,却没想到熬过漫长黎明,红日初升却只有眨眼一瞬,刹那的辉煌。
就像他们的婚姻。
祝今夏抬起头来,看见卫城清瘦的脸,他还和进山时一样,瘦得衣服都撑不起来,看着仙风道骨的。但他刮了胡子,也剪短了头发,整个人显得利落很多。
看了一眼她手里见底的牛奶,卫城又没忍住说:“够积极的啊,来这么早,迫不及待了是吧?”
祝今夏仿佛没听出他的嘲讽,把空盒扔进一旁的垃圾桶,转身问:“东西都带齐了吗?带齐就进去吧。”
“……”
卫城看着她的背影,默不作声跟了上去。
婚姻登记处与离婚登记处在相邻的两个办公室,前者门庭若市,不少人在大厅排号;后者空旷冷清,祝今夏和卫城畅通无阻地进去了。
接下来是坐在双人座前,埋头填写资料,几乎每份文件都需要双方共同签字。
两人默契十足,签完一份,各自交换。
就连粘贴照片时,也是祝今夏拿起寸照,卫城递来固体胶;卫城拿剪刀修轮廓,祝今夏就收拾剪下来的纸屑。
没想到这些年来淬炼出的默契竟在这种时候体现出来,连工作人员都没忍住多看几眼。
“应该没问题了。”办事人收好文件,官方地宣布,“从今天算起的三十天内,假如当事人双方有任何一方提出异议,离婚程序就会终止。如果双方都没异议,一个月后的今天再回这领离婚证书就好。”
走到大厅外,太阳已经有些晒了,队伍还在拉长。
卫城问:“你怎么回去?”
他是开车来的,车虽是祝今夏买的,但她上班近,步行十分钟即可到校,车便一直由他开。
离婚协议书上,卫城要求车归他,存款一半归他。祝今夏没有异议,无可无不可。
在这种时候费尽心思去算计钱财,不是她一贯体面的作风。
祝今夏答:“打车吧。”
卫城:“我送你。”
祝今夏看了眼那辆车,回头笑笑,说不顺路,不用了。
她在路边招手,蓝色计程车刚好路过,停在面前。
“祝今夏!”身后忽然响起卫城的声音。
她回过头去,却不见他说话,他拿着那只交完资料后已然空空荡荡的文件袋,手攥得紧紧的,都快握成拳了,骨节用力到泛白。
祝今夏坐进车里,摇下车窗,对他灿烂一笑。
她说回去吧,卫城,谢谢你。
蓝色计程车绝尘而去。卫城想问她谢他什么,谢他放她自由,还是谢他这些年来的陪伴,可是答案真的重要吗。
耳边响起方姨说过的话。
“爱一个人难道非要占有他吗?看他活的开心,我就开心了。”
卫城松开手,文件袋掉落在地时,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刚才她笑那么灿烂,应当是开心的吧?
——
祝今夏回学校销假,发现校园已经焕然一新。
三个月前离开时,沿途还开着粉紫相间的牵牛花,图书馆前的湖里小荷才露尖尖角,如今回来,牵牛花早已凋零,荷花也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金桂飘香,绚烂似火的秋海棠。
她特意选在午休时到校,免得院长在上课,找不着人。
刚到办公室门口,就看见走廊尽头走来个眼熟的白胡子老教授,手里拎着只塑料袋晃晃悠悠,步伐极快,看见她时脚下一顿,脸上有一晃而过的心虚。
“老师!”祝今夏笑着喊他。
等他走近了,祝今夏才知道他为什么心虚。塑料袋里传来一股臭烘烘的味道,那叫一个香飘万里,人还没走到跟前,味道已经先一步抵达。
“回来了?”老人家迅速开门,做贼似的冲她招手,“赶紧进来,把门带上!”
祝今夏依言照做,瞄了眼袋子,“大中午的,您不吃饭啊,就吃臭豆腐?”
院长的白胡子一耸一耸,半天才轻哼一声,“你不懂,饭后走一走,路边又吃九十九。”
“您这是上哪走了一圈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寻思食堂也没有这东西卖啊。
“……小吃街。”
祝今夏哈哈大笑,“难怪能花九十九,您这是早有预谋。”
“没办法,我就好这口,偏你师母嫌它臭,不让我当面吃,可不就只能在学校偷偷吃?”老人家把袋子打开,递了双筷子过来,“一起?”
他都做好准备迎接祝今夏的拒绝了,毕竟他教出来的学生他最清楚,这孩子拘谨、讲礼,平时也不见和大家打成一片,虽然为人温和,但总是不着痕迹地疏远人群。
她才不会和长辈领导一起吃什么臭豆腐。
筷子在空中虚晃一枪,正准备收回,万万没想到被祝今夏半路截胡。
“好啊。”
她语气轻快,接过筷子,拆开塑封袋,飞快地从碗里夹了块臭豆腐,好整以暇吃起来。
院长:“……”
一共就八块!
心痛!
眼瞅着那丫头已经开始朝第二块下手,院长赶紧加入干饭行列,话不多说,先吃为敬。
臭豆腐很快被一扫而光,老人拍拍肚子,很注意形象地打了个饱嗝,手捏成拳,抵在嘴边,奈何饱嗝声过于响亮,响彻办公室。
“……”
“……”
院长视线飘忽,假装没看见对面的表情,心里还默默安慰自己。
……没事,反正不是外人,眼前这丫头说是他的关门弟子也不为过,从本科生论文就是他在带,后来研究生,再后来博士……
本以为去山里受苦受难,又被离婚折腾一场,她该小脸蜡黄、脱一层皮的,没想到如今一看,只是稍微晒黑了一点,看着好像还圆润了不少,眼神亮晶晶的。
“你这是,在山里日子过得还不错啊?”曾院靠在椅背上,好奇地打量她。
祝今夏笑笑,说挺好的。
“说说,都见到些什么新鲜事?”
祝今夏想了想,挑了几件印象最深刻的讲。
比如贫穷——小孩们背编织袋上学,学校里无法洗澡,厕所环境糟糕。
比如教育水平落后——低年级不会讲汉语,高年级也认不全字,小学课堂根本不教英语。
比如大山深处的理想主义——旺叔的建校,时序的接班,方姨的返乡行医,老李的无偿奉献。
再比如一些原始粗糙的官僚主义——代表人物:多吉。
院长听得津津有味,“你一直待在大学校园里,也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去见见这些也算是开拓眼界。”
祝今夏默然不语,心道老师您不也……
老人听不见她的心声,复又问:“离婚的事呢,办的怎么样了?”
“昨天去民政局办完手续了,再过一个月的离婚冷静期,才算尘埃落定。”
“小卫没闹腾?”
祝今夏简明扼要说了卫城追去山里,后来想通的事。
院长啧啧称奇:“看来这山里水土真不一样啊,去一趟还能洗涤身心?”
又一次,他引用了莎翁经典语录:患难可以考验一个人的品格,非常的境遇可以显出非常的气节!
末了抬头,摸摸白胡子,感慨道:“既然如此,年轻人,我再送你一句话。雨果他老人家也说过,人生下来不是为了抱着锁链,而是为了解开双翼……”
师徒俩相处多年,祝今夏早已摸清他的风格。老人家研究了大半辈子的英美文学,早年文|革时期也吃过不少苦头,但他乐观豁达,经历了人生最低谷,依然愿意相信文学的火光。
醉心于莎士比亚等巨匠的他,最爱拿书里的经典名言教育小孩,祝今夏几乎能背得下来他常用的名人名言语录。
“老师。”以往都乖乖听话的祝今夏,今日破天荒举起手来,诚诚恳恳说,“我有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
“嗯?”曾院略感诧异地停下来,“你说。”
祝今夏叹气:“您不要总是送年轻人一句话,年轻人最需要的不是一句话。”
“那是什么?”
“是钱。”
曾院:“……”
师徒俩对视几秒钟,祝今夏率先笑起来,紧跟着,院长也哈哈大笑。
他看着小徒弟嘴角狡黠的笑,指了指她,本想说你叛逆期来得有点晚啊,出口却变成了了一句喟叹。
“真好。去趟山里,你整个人都开朗不少。”
祝今夏微怔,笑意收敛了些。
“换从前,你怎么可能和我一起吃臭豆腐?更别提打断我、打趣我。”老人朝她努努下巴,“瞧瞧,穿着T恤大裤衩,素面朝天就来学校报道了,你以前可不这样,总把自己收拾得就跟马上要去人|民|大|会|堂开国|宴似的。”
祝今夏低头看看,“……我下次注意。”
“注意什么啊,早该这样了。”
他总觉得她活得比同龄人都辛苦,后来知道她的身世,才明白个中缘由,她是被岳母刺字的孩子,规矩与重担都深入骨髓。
而今,二十九岁的小徒弟放松地坐在桌子对面,笑吟吟望着他,眼里是过往没有的调皮狡黠。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有些担子仿佛在山里卸下,而一些更为简单淳朴的童心,被她一不留神沾染上,带回了城市。
那天离开前,院长还是没忍住说:“我这还有一句话……”
四目相对。
“你那什么表情!”白胡子抖啊抖,院长气咻咻,“这回是真心话!”
祝今夏挠挠耳朵,表示洗耳恭听:“行,这次又是谁的话?”
院长装没听见,哼了一声,说:“你记着,从今以后不要总拒人于千里之外,莎……那谁说的好,爱所有人,信少数人,不负任何人。”
祝今夏和他对视几秒钟,咧嘴一笑。
“莎士比亚,《皆大欢喜》,是吧?”
想当初她可是英国文学史课代表。
祝今夏摇头感慨,“您老人家对莎翁是真爱啊,师母的话您记得有这么清楚吗?她没意见吗?”
院长:“……”
院长:“要不你还是回山里去再关几个月吧。”
门都快合上了,他又想起什么,再喊一声:“下次记得赔我半碗臭豆腐!”
小兔崽子,来得可真是时候。
走出办公楼,祝今夏有些出神地望着路边的秋海棠。
她在想,真有这么神奇吗,去趟山里,大家都说她变了。
——
山里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祝今夏的离开并不耽误大家上课,只是大家似乎都觉得学校里少了点什么。
课间时分,办公室有老师用藏语说笑,于小珊条件反射想替身边人翻译,刚一开口,发现旁边的办公桌空空如也。
……是了,祝老师已经走了,也用不上她这个翻译小助手了。
隔天,呷西拉姆又和甲措起了争执。
他俩自从上回打过架,就谁也看谁不顺眼,要么你从我旁边经过,“一不留神”碰掉我的书,要么我在你附近发作业本,“不慎”往你脑门上招呼了下。
这回因为芝麻大小的事,两人又开始吵架,撸袖子颇有大干一场的架势。
于小珊冲出办公室,大步流星跑到操场,一手拉开一个。
“你俩有完没完?”
呷西拉姆一见她就蔫了,退后一步,也不指望她主持公道,意兴阑珊,偃旗息鼓。
被于小珊喝止住:“上哪儿去?回来!”
女孩没精打采地转过身来,弯腰低头:“对不起。于老师,我错了,我再也不跟甲措打架了——”
这样总行了吧?
于小珊看着那只条件反射低下去的脑袋,说不上为什么,胸口胀鼓鼓的。
与祝今夏的争执犹在耳畔,她说他们长途跋涉下山来念书,不就是为了改变重男轻女的现象吗。
她说改变总是从个体开始的,总要有人先改变了,才能去改变大环境。
于小珊看着那只低垂的脑袋,深吸一口气,“呷西拉姆,把头抬起来。”
女孩愣了下,抬起头,直起腰,听见于小珊转头问甲措:“说吧,这次又是为什么要打架?”
甲措辩解说:“我从她旁边经过,不小心踩了她一脚,她就要揍我……”
于小珊冷笑,“不小心?那你不小心的次数也太多了吧!前天不小心摔坏人家的杯子,昨天做操时不小心推了人家一把,今天又不小心踩人家一脚。你这是四肢不协调,一天到晚小心不起来?”
于小珊一阵细数,呷西拉姆不明就里,但眼睛却慢慢亮起来,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太过期待,只小心翼翼屏住呼吸望着女人。
于小珊看在眼里,酸在心里,嘴里苦涩得像吃了未成熟的果子。
看到呷西拉姆顺从地低下头去时,她才发觉,她希望她们懂得低头,避免受伤,可低头本身就是一种直击人格的伤害。
她真的希望看到这为数不多的反抗也归顺于大山的法则吗?
于小珊罚甲措原地蛙跳,跳满两百个才准起来。
“既然四肢不协调,那就多锻炼,从今天开始,你但凡不小心一次,就蛙跳两百个。不小心第二次,四百个,以此类推。”
甲措张着嘴,难以置信,又无从反抗,最后只得苦着脸蹲到一旁,开始蛙跳。
呷西拉姆脸涨得通红,睁大了眼睛望着于小珊,想问又不敢问。
于小珊在包里翻找一阵,忽然看见一块士力架——那是上回她和祝今夏吵架后,祝今夏去她宿舍时送给她的,还说是为了哄她。
它出现在此刻,像是一个姗姗来迟的隐喻。
于小珊出神片刻,唇边绽出一抹笑意,她拿出士力架递给女孩,“这个给你。”
呷西拉姆小心翼翼接过,期期艾艾道:“谢,谢谢于老师。”
“不用谢我。”女人的眼里有种奇异的光彩,末了轻哼一声,“要谢就谢你的祝老师吧。”
于小珊想,她也不是真的妥协了,也并非认同祝今夏的处理方式就比自己更好。山里有山里的一套准则,冒进不是好事,但偶尔她也愿意向祝今夏那边靠一靠。
无他,只因她们的初衷都是希望山里本就难做的女孩能过得更好。
在这条道上,她们还有很多困难要克服,还有漫长的路要走,但摸索摸索,彼此靠拢,也不失为一种“人多力量大”。
当然,远在山外的祝今夏并不知道自己的一次争辩竟然有了“长尾效应”,她只在夜里收到于小珊的微信。
“你上次送的士力架我没吃到!”
……?
祝今夏:“哪儿去了?”
于小珊:“给呷西拉姆了。”
祝今夏:“你给她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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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半天才收到于小珊的回复,她说:“今天呷西拉姆又跟甲措干架了,我罚了甲措蛙跳,顺手把士力架给呷西拉姆当安慰了。”
下一条:“我都没吃到!你赔我士力架!”
这时的祝今夏刚刚复课,正在看隔天要讲的英国文学史,将消息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没忍住笑出声来。
祝今夏:“赔,赔就是。”
打开淘宝,她往购物车里加了满满两箱士力架,外加一堆杂七杂八的零食,全部寄往中心校,收件人是时序。
然后给于小珊留言:“No matter how long the night, the day will eventually come.”
很快收到几个感叹号。
于小珊:“别给我拽鸟语!!!!!”
她复制了那段英文,在浏览器里搜索,很快中文翻译便出现在眼前。
“黑夜无论多么悠长,白昼终会到来。”
出处是莎士比亚《麦克白》。
于小珊怔怔地看着那段话。
另一边的绵水市,深夜的书房里,祝今夏忍不住挠挠下巴……
糟糕,她好像也体会到老师一口一句莎士比亚的快乐了!
和于小珊的对话告一段落后,她有些蠢蠢欲动,课件做了没一会儿,眼珠子总往手机上飘。
最后还是没忍住,点开熟悉的某座“山”。
祝今夏:【淘宝截图. JPG】。
时序很快回复:“?”
下一条:“给我的?”
天知地知,他知她知,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零食没一个是时序会吃的。
祝今夏:“想得美,是给于小珊的。她没车,到时候东西发到牛咱镇,你去帮她取一下。”
隔了半天才收到时序的回复。
“东西没我的份,还要我当搬运工?我说祝老师,人走了,良心是不是忘在中心校了啊?”
第六十二日
第六十二章
祝今夏复课的第一天, 教室里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学生们集体吐槽:“Gin,你再不回来,我们都快被乔Sir的催眠大法折磨吐了!”
乔Sir原名乔翰知, 是祝今夏的师兄, 同样主攻文学方向, 还是哈佛回来的高材生。论科研成果,他算外院年轻教师中的翘楚,但众所周知, 上帝给你开了扇窗, 多半会给你关一扇门。
乔翰知被关的这扇门, 叫做讲课不无聊之门。
上帝把这扇门给他焊得死死的了以至于学生们纷纷戏言, 乔Sir一开口,就跟精灵宝可梦里的胖丁唱歌一样, 歌声所到之处, 学生集体陷入昏睡魔咒, 无一幸免。
祝今夏的课代表幽幽道:“我明明已经很努力撑着眼皮了, 但禁不住乔Sir大魔王法力高强, 那叫一个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你走的三个月里,我的英国文学史一落千丈, 睡眠质量倒是得到了显著提升……”
事后,祝今夏把学生的话原封不动转达给师兄。
乔师兄一点不意外,只坦坦荡荡表示:那位同学如果手头宽裕的话,ASMR直播费麻烦结一下,正好你也没给我代课费。
白噪音催眠主播也不能白当不是?
祝今夏把这事当做笑话, 午休时在微信上分享给时序。
时序抽空回了一句:“免费给你代了三个月的课,你师兄人还怪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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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人是不是怪好的, 祝今夏不知道,她只知道时序的语气怪怪的。
来不及多想,教师食堂里涌进几张熟悉的面孔,祝今夏赶紧放下手机挥挥手,“这边!”
她不在学校的这段日子里,外院的老师们善解人意地分担了她的课时,也替她完成了不少教务琐事。她欲请顿豪华大餐,大家却纷纷摆手表示不用,今天我帮你代课,明天你帮我代课,谁还没有个不方便的时候了?
“真想感谢的话,今天中午豪华窗口给我们来顿好的就行。”
祝今夏依言去豪华窗口点了一堆小炒,又一趟趟端来饮料。
“从今天开始,本学期内党支部活动的心得体会我全部承包了。接下来但凡有老师需要代课,我都义无反顾,随时待命。”
老师们也一顿欢呼。
乔师兄立马提议:“我觉得我们可以做个Excel,大家轮流‘有事’,日子别重了,让她天天有课代。”
祝今夏:“……师兄你课上催眠,课下怎么这么振聋发聩!”
背地里,又一次给时序发小作文,阐述《师兄不当人》。
时序回复:“可以,开始给师兄写连载文了,准备发表在起点还是晋江?”
祝今夏:“怎么,你要去打赏?”
时序:“你这个标题,听上去可以举报涉黄。”
“……滚。”
日子变得慢悠悠的,一个人多了些冷清,可在学校的时间却变得比以往更热闹。
等待离婚冷静期的一个月里,祝今挑了个周末,请来收纳师和保洁员,一同将家里来了个断舍离、全屋大扫除。
她把卫城的衣物悉数打包,同城快递给他,也收起了在角落里吃灰的永生花和公仔们。
家里一时间变得空空荡荡,祝今夏又有点愣神。从今往后,再没有人陪她于周末看电影,也不会有人拿着锅铲在熬夜后的中午推开卧室门,叫她起来吃糖醋排骨了。
她学着自己去看电影,买一桶爆米花,和一群陌生面孔共处一室,或哈哈大笑,或默然流泪。
她在某部青春电影里看见了校长凶神恶煞惩罚学生们做下蹲的场景,遂给时序发去:“天下乌鸦一般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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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回复:“谁怜天下校长心。”
没一会儿,他又问:“看电影?”
“嗯。”
“和师兄一起?”
他这是和乔师兄杠上了。
“一个人。”想想,祝今夏又打字,“下次还是要约朋友一起看,电影这种东西,一个人都没法吐槽,憋得慌。”
时序:“你现在不是正在跟我吐槽?”
祝今夏:“你不懂,吐槽这种事情,要当面口沫横飞才尽兴。”
对面隔了一会儿才回复。
“还是一个人看吧。黑塞不是说过吗,上帝借由各种途径使人变得孤独,好让我们可以走向自己。”
祝今夏:“……”
合理怀疑口吐名人名言是种传染病,有人传人现象,现已以光速传播到了宜波乡。
后续发展大概要叫时序失望了,祝今夏没能太好地走向自己,一个人的状态很快被大家的邀约打破,同事们开始约她一起吃饭,参加他们的周末小聚。
从前的祝今夏鲜少参与这些活动,若用时下流行的mbti人格测试来说,她是个典型的i人,社交过敏。可进山一趟,那么难融入的环境她也融入了,眼下这些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祝今夏尝试着接受邀约,慢慢地伸出小脚,一点一点往舒适区外探索。
教语素课的老教授姓李,喜欢打牌,正愁每周抓人困难,毕竟年轻老师不像她早就完成职称评定,没那么大科研压力,还有闲心打牌。
如今逮着个落单的祝今夏,可劲儿薅羊毛。
“来啊小祝,打打牌,活跃一下脑子,免得老年痴呆!”
天知道她才二十九岁,怎么就要开始预防老年痴呆了?
可提起这个病,祝今夏又想起旺叔来,她抽空问时序旺叔身体如何,思绪仿佛又被拉回那高山之上的小院。
三个月前,卫城那一闹,大家都知道她在闹离婚。
李教授为了发展牌友,无所不用其极道:“男人哪有麻将好玩呢?麻将可以变化多端,男人就那一个死样。”
她的丈夫,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银框眼镜的老先生,坐在她左手边面无表情道:“这话是不是好歹等我中途尿急上厕所的时候再讲比较好?当面就嫌弃上了,我不要面子啊。”
“本人一贯主张,明人不说暗话。”李教授眼疾手快,“杠你——!”
老先生吐血,“你今天杠我多少次了?果然啊,这爱情婚姻啥的,得到了就不珍惜了。”
李教授哈哈一笑,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世间的很多事物,追求时候的兴致总要比享用时候的兴致浓烈。”
老先生偃旗息鼓,“算了,我说不过你们这些学文学的人。”
祝今夏在一旁笑,被李教授一个犀利的眼风刮到。
“小祝,说说,刚才这段出自哪里?”
祝今夏立马正襟危坐,“出自《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亚。”
李教授满意地笑笑,说还行,没把我教的都忘了。
老先生摇头感慨:“职业病啊,你这是打麻将还是上课呢?”
“这叫两手抓,你懂个屁!”火爆脾气的李教授,一边驯夫一边抽空给祝今夏小考,一场麻将愣是金句频出,半天,又抬头问对面,“小乔怎么不说话啊?”
被抓来当牌搭子的乔师兄知情识趣,恭敬表示:“女士说话,哪有男士插嘴的份。”
老先生恨铁不成钢,“……我辈耻辱!”
“是你辈楷模。”李教授剜他一眼,“正所谓三天学说话,一生学闭嘴,多跟小乔学着点吧!”
满桌哄堂大笑里,祝今夏技巧并不娴熟地看看自己的牌,再三检查后,迟疑道:“清一色自摸三家,好像胡了!”
其余三人:“……”
笑容戛然而止。
周末也变得不再孤单。
老师们开始约祝今夏一起看电影,关于女性,关于婚姻,关于人生。
她们一起看《芭比》,看《可怜的东西》,赞赏前者含蓄礼貌的女性表达,也激烈辩论后者男性视角下的女性独立。
不同于以往和卫城的观影体验,他们并不能看到一处去,卫城偏爱爆米花电影,虽也义无反顾陪祝今夏看她爱的主题,但总是昏昏欲睡,看完就完。回家的路上,祝今夏试图讨论,卫城总是一边刷短视频,一边嗯嗯啊啊地点头称是。
而今,祝今夏终于不用再听身边人鼓掌,她开始听到反馈与反驳,在激烈的碰撞里,无数新感想如穿针引线般应运而生。
她在教课之余,比以往都要更加努力地丰富课余生活,仿佛只要填满空余时间,人生就不会有寂寥的时刻。
是在一次和乔师兄食堂偶遇,同吃午饭时,她才偶然得知,竟然是曾院私下拜托老师们多带她一起玩的。
乔翰知说:“不然你以为,就你那生人勿近的性格,谁要三天两头拿热脸贴你冷屁股啊?”
祝今夏怔怔地拿着筷子,半天没吃一口。
看她仿佛大受打击的模样,乔翰知点了下她的盘子,“吃啊,傻愣着干嘛?”
“……”祝今夏略感受伤,“我以前真的很讨人嫌吗?”
“讨人嫌不至于,顶多脸臭了点,假笑女孩。”
“……”
乔翰知倚在靠背上看她片刻,勾勾嘴角,“自信点,师妹,脸臭也不是什么坏事。灵魂有趣的人,就算脸臭,也不妨碍大家试图贴贴的心。”
他还反问:不然你以为师傅他老人家为什么能拉下脸来拜托大家多照顾你?那也是他了解你,熟悉你的为人,知道只要迈出第一步,你是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她不会吗?
连祝今夏自己都不那么确信,可师兄和老师都这样推着她往前走了,她似乎无论如何也没有叫大家失望的理由。
除了日常交往,在一日三餐上,祝今夏也做出了新的尝试。
劝她别离婚时,卫城的父母曾说:“你又不会做家务,离开他,谁来给你做饭?谁来给你安排生活?”
而今,祝今夏依然没有学做饭的想法,她向物业打听后,在小区里请了个做饭阿姨,每月一千块,中午在食堂解决午餐,晚上回家就能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办,而她这个笨手笨脚的人,埋头于书本与论文里,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二十九岁这年,祝今夏开始思考何为真正的独立。从前她总认为自己足够独立,凡事靠自己,力求独当一面。
而今回头再看,是谁说独立就一定要面面俱到呢?
真正的独立,是能够坦诚面对自己的不足,不怕求助于人,愿意分工协作,既能柔软地融入人群,也能坚韧地自力更生。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山谷,不需要她一枝独秀。
那天上课,讲到拜伦的诗,《给奥古丝塔的诗章》。
Your soul is gentle, yet never compromises.
她念至此处,忽然停顿,在学生们纷纷抬头看她时,她又弯起嘴角,重新念了一遍。
你灵魂柔顺,却永不妥协。
她将这句诗送给自己,希望今后的人生亦能如此。
——
中心校里,觉得生活忽然少了点什么的不止于小珊,顿珠尤甚。
不同于于小珊每逢五年级小孩有什么新鲜事才发消息给祝今夏,顿珠走的是日常流——
看见窗台上的大蒜开花,他会发图片给祝今夏。
“大蒜说:我花都开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祝今夏:“……都开花了,赶紧摘来吃了吧。”
又或是做了青稞饼,他会用芝麻替它做眼睛,胡萝卜做嘴巴,咔嚓发给祝今夏。
“饼宝说,吃我吃我。”
祝今夏:“……替我吃掉它吧,bon appetit。”
顿珠从厨房里拿着锅铲冲出来问他哥:“江湖救急,bon appetit啥意思?”
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念给时序听,却小气地不肯将聊天记录展示出来。
也没这个必要。在他的联系列表里,能蹦出这个词的不二人选,时序用脚指头都想得出。
“你一天不骚扰她就过不下去是吧。”时序停下敲键盘的手,面无表情问。
“这怎么是骚扰呢?这是思念之情难以克制,溢于言表。”顿珠说,“哼,你这种万年老光棍是不会明白我们天真烂漫的少男心的!”
然后又催促:“快说啊,bon appetit到底啥意思?”
时序答:“不知道,自己查字典去。”
顿珠:“嘿我这暴脾气,不就比我多读点书吗,神气什么啊你?”
话是这么说,人还是很积极地去查字典了,只可惜最后字典是查出来了,锅里的饭也煮糊了,当晚没少被时序批斗。
顿珠宛若一朵蔫了吧唧的狗尾巴草,长吁短叹,吃饭不香,小脸拉的老长,就连脑后的马尾也不像往常那样一甩一甩摇摇晃晃了。
他把它扎成丸子头,说是纪念他无疾而终的爱情。
老李来蹭饭,看见他这小脸尖尖的模样,悄悄问时序:“他没事吧?这回看着像是来真的啊……”
时序说没事,他恋爱的速度就跟进货似的,三天两头上新,过两天去趟县城,指不定就爱上哪个超市小妹了。
老李咂咂嘴,说也是,以前车马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人,现在地铁很快,两站爱上五六个。
顿珠拿着饼子,险些糊他们一人一脸,他气咻咻道:“你们汉族人,真,的,很,讨,厌!”
老李不乐意了。
“失个恋,咋还开上地图炮了?”
“不是吗?你们汉族人废话是真多。其他五十五个民族喝多了都是载歌载舞,只有你们汉族喝多了是,你听我说。”
老李:“……”
竟无法反驳。
最后只能感慨,失恋归失恋,也不影响顿珠当一颗相声界的璀璨遗珠。
每天对着顿珠这张晚娘脸,时序也吃不消,把碗一放,淡道:“差不多得了,人家八字没一撇的也不至于这么伤心,你这连个一点都没有的人,至于吗?”
“你懂什么?你谈过恋爱吗?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心情吗?”顿珠一键三连,“你从来没动过心,站着说话不腰疼!”
“……”
你怎么就知道我腰不疼?
“等等。”顿珠心念一转,忽然反应过来,一脸狐疑地问,“你说的那个八字没一撇的人是谁啊?”
“……”
“难道咱们学校里还有人对祝老师有意思?我有情敌了???”
“吃完了吗?吃完滚去洗碗。”时序放下筷子,面无表情说。
顿珠又一次化身幽怨小白花,顶着丸子头去洗碗了。
时序站在宿舍里,看着窗外的操场,晚自习还没开始,孩子们在操场上打球的打球,跳绳的跳绳,中心校一如既往,却不知为何显得空空荡荡。
他在这里长大,又回到这里任教,前后加起来不知多少年,而她不过来了三个月而已,改变却悄无声息发生了,起初并未察觉到,直到她离开以后。
前几日做饭时,他端着碗筷从厨房出去,坐在客厅里等饭的顿珠问:“怎么,今天中午有谁要来蹭饭吗?于小珊还是老李?”
时序一怔,低头才发现,他竟然端了三副碗筷出来。
有个午后孩子们来问题,问他“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得其名”是什么意思,他亦条件反射说:“问你们祝老师去——”
话音未落,他一顿,孩子们也一顿。
习惯成自然,可他从不知道原来三个月里养成的习惯竟能轻而易举推翻过往三十年的习惯。
他也没有再合上过卧室的窗帘,不管次日清晨的光线有多刺眼。从前是为了方便看她是否打水,他才好下楼“偶遇”,顺手帮忙。而今他总在睡前望着对面小楼的某扇窗口,似乎在期待它能于某个瞬间忽然亮起。
可惜小楼人去楼空,再也没有过深夜昏黄的灯,也没有拎着空桶出门打水的人。
祝今夏已经不在中心校了,人是走了,影子却无处不在。老师们总是提起她,譬如幽怨的顿珠,气急败坏告状的于小珊,就连生活老师也找他要过祝今夏的微信,说是孩子们去找她,嚷嚷着祝老师答应过她们要一起做裙子。
于明也来告状了,说祝老师魅力可真大,小孩天天晚自习前跑来找他,借手机给祝今夏打电话、发语音,一打就是半小时,害他连手机都用不了,往往拿到手时,电量都已清零。
不只是他,整个学校里,除了孩子们都畏惧的校长,其他老师的手机都被借了个遍。
在这些热闹里,没有时序什么事。他也偶尔收到祝今夏的日常分享,一些零星的碎片拼凑起来,逐渐揭示了她一个人的新生。
他总是听着,看着,却从不主动给她发消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整个中心校都惦记着她,唯独他好像不慎在意,也不太伤心,依然我行我素,忙忙碌碌。
直到其他老师也开始附和于明,说小孩三天两头借手机。
“啧,跟阿包老师就没那么多话聊,今天窜稀明天积食这种屁大的小事也要争相跟祝老师汇报。”
借手机的行为严重影响了老师们的闲暇时间,谁还没个刷短视频、吃电子榨菜下饭的习惯呢?
时序微微一顿,不动声色道:“ 下次他们再上门借手机,让他们来找我。”
于明略一迟疑:“也不用因为这个惩罚他们吧?孩子们也是喜欢祝老师……”
“谁说我要惩罚他们?”
当天傍晚,晚自习前,孩子们八方借手机无果,终于大着胆子听从老师们的推荐,跑来找时序了。
一只脑袋,两只脑袋,无数只小脑袋从铁门后冒出。
“校长……”
刚一开口,时序已经把充满电的手机递了过去。
小孩们:“嗯?”
校长大人板着脸,一如既往没什么好脸色,淡道:“不是要给祝老师打电话吗?”
点头如捣蒜。
“拿去打吧。”
“耶——校长万岁!”孩子们一顿欢呼,抢了手机就要跑。
“等等,回来。手机拿走,给我摔坏了怎么办?”时序只有一个要求,“就在这打。”
孩子们又回过神来,一窝蜂涌进不大的宿舍客厅,将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开开心心致电祝今夏。
——
祝今夏第一次接到孩子们的视频电话,是在网约车上,一个周末。
她在市立图书馆泡了一整天,借阅了一些典籍资料,新学期的科研立项在即,她也在积极筹备中。
傍晚时分才抱着厚厚一摞资料离开图书馆,在附近找了家面馆填饱肚子。
饭点已经过去很久了,小店里空空荡荡的,没几个客人。
老板问她:“美女,吃点什么?”
祝今夏在菜单上扫了一圈,“……兔子面。”
吃过面,她打车回家,在车上意外接到卫城母亲的来电。
卫城并未告知父母他们已经前往民政局登记离婚的事,卫母是在收到祝今夏寄去的几大箱快递时,才明白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逼问卫城,终于得知真相。
她的反应相当激烈,隔着电话高声咒骂祝今夏,说她忘恩负义。
“你忘了当年你奶奶摔断手,你出差开讲座,是谁在医院照顾她,给她端屎端尿的?”
……
“如今日子过好了,能赚几个钱了,就不要我们卫城了?”
……
“离就离了,就给他一辆车,五十万,你当打发叫花子呢?你那房子买成多少钱?没记错的话是两百万吧!这钱你不折出来给他一半?”
那房子是她的婚前财产。
祝今夏一度不认同亲朋好友对于卫城农村出身的批判,在她看来,尽管卫城父母的文化程度不高,至少也对她客气有加,虽则生活上观念有出入,但一来并不住在一起,对方鞭长莫及,二来卫城从来都站在她这边,两家人逢年过节才相处几天,也算和谐。
可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所谓的良善是因为没有面对极端的处境。当两人要分开时,卫母开始撕破脸,不管不顾地要求祝今夏给予卫城更多补偿。
她称自打祝今夏与卫城在一起后,他们做父母的就没有操心过卫城的生活,不管是车还是房,都由祝今夏一手包办了,而今卫城即将而立,离开祝今夏,三十岁的大小伙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离婚可以,你至少得保证他的生活质量不会比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下降什么!”
祝今夏感到匪夷所思,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反问。
“妈——”
“别叫我妈,你俩都离了,谁是你妈?”
面对女人的讥讽,顿了顿,祝今夏轻声道:“好的,阿姨。”
她说:“我就问您一句,您儿子是残疾了,还是对我有生养之恩,法律规定我有义务终身赡养他吗?”
“你——!”
对面错愕不已,只因祝今夏从来都是个讨好型人格,不论对方说了什么话,她永远好脾气地笑着,而今鲜见地硬气回击,叫卫母措手不及。
赶在卫母发作之前,祝今夏很快挂断了电话。
她侧头看着车窗里晦暗不明的自己,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下一秒,手机又一次嗡动起来——从图书馆出来,她还未将震动模式取消——原以为是卫母又一次致电试图反击,没想到屏幕上是一通视频电话,发起者是于小珊。
……?
祝今夏微微一怔,迟疑着接通了。
“小珊?”
出现在画面里的并非于小珊,而是一张直怼在镜头上的脸,他把光线挡的七七八八,一时间黑不隆冬,竟看不清到底是谁。
“你离远点啊,凑这么近干嘛?”
很快,于小珊的声音响起,镜头里出现一只手,将小孩和镜头拉远了些。这下祝今夏看清楚了,是丁真根嘎举着手机,正咧着嘴朝她笑。
他说:“祝老师,还认得我是谁吗?”
于小珊没好气地给了他一掌,“你祝老师又没老年痴呆!”
不等祝今夏回答,那头忽然传来更多声音。
“祝老师——”
“给我,手机给我!”
“我也要看!”
“还有我!我我我!”
画面很快晃起来,天旋地转的,从黑板到天花板,无数小手争先恐后来抢手机,看得人头晕。
“哎哎,别给我摔坏了啊!”于小珊一把夺回手机控制权,“都给我退后,退后!”
画面又一次平稳住了。
于小珊说:“你等等啊,祝老师。”
她很快将手机固定在讲桌上,稍微转了一面,画面便从黑板转向了教室后方。
“这不就行了吗?抢什么抢啊,大家都有份。”
祝今夏人在车后座,视线定格在屏幕上,画面里出现了三十来个小孩,大家都站在五年级的教室里,看见自己出镜,争先恐后地跳起来。
“祝老师,看我!”
“看我看我!”
“祝老师你在哪里啊,怎么这么黑?”
画面里,后黑板上的板报还停留在她离开前的荷塘月色,教室右后方的白炽灯倒是被修好了,没有再一闪一闪。
孩子们七嘴八舌说着话,问她想他们了没,回城市有没有好好吃饭,然后说新老师还没来,校长现在教他们语文呢,大家都有揭竿起义的心,因为他教得实在太无聊了。
他们并没有留给她太多说话的空间,像赶集一样你一言我一语,似乎想在晚自习开始前,趁着这短暂的功夫,将她离开后的一切都讲给她听。
他们抱怨食堂大叔的菜色总也不换,都快吃吐了。
说起四郎拥金昨天早上起晚了,左右两边的鞋都穿反了,做操的时候摔了个屁股墩儿。
还说校长今天早上头发乱了,有一撮呆毛立在脑门上,怎么压都压不下来,大家想笑又不敢笑,憋的肚子疼。
最后是一片柔软的思念。
“祝老师,我们好想你啊……”
每一张小脸上都带着高原红,孩子们瘪着小嘴,可怜巴巴地望着镜头里模糊不清的脸。
她该感谢网约车里光线昏暗,才能很好地藏住她的眼泪,可藏得住眼泪,却藏不住声音里的颤意。
世间事,总是一物降一物。
那些几分钟前的争执与不快,尽数融化在这片柔软的爱意之中。
第六十三日
第六十三章
时间是只温柔的手, 抬手间,物转星移。
为期一个月的冷静期开始时,祝今夏还有点寝食难安, 她担心卫城临时变卦, 前功尽弃。
等到时间被工作占满, 日历上画圈的日子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抛诸脑后。
九月开学季,时间仿佛超市货架上的压缩饼干,每一寸都被填满, 祝今夏忙到脚不沾地。
上学期排课时, 鉴于她情况特殊, 老师们主动帮她分担了教学任务, 这学期她便自觉承担了更多课程。
除此之外,曾院也开始甩开膀子尽情使唤她, 今天一个讲座, 明天一个学术讨论, 就连国外院校前来交流事宜, 也交给她全权负责, 还美其名曰:把时间填满,化悲痛为力量。
天知道叫一个i人去干接待是何等的人间炼狱。
祝今夏忙到昏天黑地,加之完美主义, 力求事事尽善尽美,很快就进入到一种忘我境界。
具体表现为——
她不再带妆上班了,抓紧一切机会争分夺秒蒙头睡大觉;
不再跟人进行客套虚伪半天进不了主题的社交,力求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用手机的时间再次急剧下降, 几乎回归到山里的状态。
不得不承认,抛下束缚是真舒服, 她开始不再过多考虑别人的感受,因为人一旦忙起来,连自己的感受都没空在意,只剩下饿了,渴了,困了,要上厕所了,诸如此类的本能反应。
她甚至学会在午休时间攻入院长办公室,一边控诉老师对她赤裸裸的压榨,一边泄愤似的和白胡子老头抢臭豆腐吃。
一句“化悲愤为力量”,她就被院长奴役得死去活来。
她问曾院:“您哪只眼睛看出我悲痛了?我明明重获自由身,高兴还来不及。”
“你要不悲痛,怎么会化悲痛为力量,三天两头抢我的臭豆腐?”
曾院捂着心窝子,开始考虑从明天起要不买两份吧,一份属实不够吃。
祝今夏哼了一声,说一份臭豆腐就能换个996的社畜,您可真是赚大发了。
曾院也跟着哼了一声。
“你悠着点吃吧,看看这小脸圆的,你还想不想开启第二春了?”
祝今夏拳头微微一硬,说您忘了我研究什么的了?再这么物化女性,我可要打套拳给您看看了,逗得曾院哈哈大笑。
某个忙得昏天黑地的周中,祝今夏破天荒睡过头,迟到了几分钟。
大学课堂自由度高,换做平常,迟几分钟上课,那就晚几分钟下课,也没什么要紧的。
只可惜那天恰好轮到教务处做教学检查,祝今夏属于是撞枪口上了。
领导站在教室门口,公事公办地指指手表:“祝老师,九点上课,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祝今夏低头看手机,再抬头时顿了顿,答:“8点63?”
领导努力了,没绷住,下一秒就笑出声来。
后来这事在学院里传开了,老师们纷纷表示:学到了。
从那天起,祝今夏又在外院乃至全校红了一次,上一次是因为颜值,这一次是因为不要脸。
这事还留下了后遗症,以至于后来她去食堂也好,去图书馆也好,遇见本院的学生,大家会称呼一句祝老师,遇见外院的,江湖人称863。
时序对此的评论是:“听起来很像技师。”
祝今夏:“……”
就这么忙碌着,时间一晃而过,等到卫城发来消息,提醒祝今夏周六早上民政局见时,她才惊觉为期一个月的离婚冷静期已然到头。
拿到红色的离婚证书时,她还有点不真实感,走出大厅,才发现街道上人人都穿起了长袖外套,夏天已然被时间的洪流冲走。
她和卫城礼貌客气地说再见,这次是真的再见了。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当天,祝今夏回了趟祖母家,这是她早就计划好的,要在尘埃落定这天将事情告知祖母。
离婚的事闹了大半年,祝奶奶也曾再三追问,可随着祝今夏去往山里支教,这事不了了之。
那时候连祝今夏自己都不知道何去何从,只好宽慰祖母说:“我和卫城决定稍微分开一小段时间,各自冷静下。”
再后来,她发给祖母的微信就只剩下山里的风景和孩子们的囧事。
祝奶奶也不是没问过:“你和卫城最近怎么样了?”
都被祝今夏搪塞过去。
“就那样吧。”
“没吵架了吧?”
“面都见不着,怎么吵架?”
在老人家眼里,只要不吵架,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吵架了就好,夫妻俩过日子,总是有起有落的,不可能一直浓情蜜意。你们分开一阵也是好事,到时候再见面,说不定小别胜新婚,想法就变了呢?”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最终,祝奶奶等来了祝今夏和她手里的一纸证书。
偏安一隅的老式家属区内,祝奶奶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午饭。听见开门声,她一边擦手一边往外走,视线落在祝今夏身后。
“……卫城没跟你一起回来?”
祝今夏微微一顿,摇头,转身关门,拉着祖母往客厅走。
“奶奶,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祖母道:“我锅里还炖着汤呢,我得去看着。”
“不急。”
祝今夏把人引至沙发旁,扶她坐好,才拿下单肩包,从里面摸出个东西来。
轻薄的小本握在手里沉甸甸的,祝今夏深呼吸,稍微停顿了几秒钟,才抽出绯红的证书,摆在茶几上。
“奶奶,我和卫城离婚了。”她平缓地,如宣布今天中午吃什么一般,放出了重磅||炸||弹。
客厅连着阳台,正午的日光照进屋子,一片亮堂。
祝奶奶却两眼一抹黑,蹭的一下站起来。
“你一个字都没告诉过我,居然把证都领下来了?”
这和当初她瞒着自己去跟卫城领结婚证一样,都是先斩后奏。
“结婚的时候是这样,离婚的时候还这样,祝今夏,你多大个人了,婚姻大事对你来说是儿戏吗?”
祝今夏见她脸都青了,赶紧又拉她坐下,生怕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
“坐什么坐?我现在就是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面对盛怒的祖母,祝今夏只能一个劲赔不是,说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你骂归骂,别气着自己。
厨房里备好了菜,也炖上了汤,祝奶奶下了一辈子厨房,时间拿捏得刚刚好,原本计划等孙女到家,稍微歇歇,饭菜就能准时上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成想出了岔子,两人在客厅争执了好半天,当然,主要是祝奶奶在发作,祝今夏一心灭火。
最后还是做孙女的提醒:“要不我们先去厨房看看,我怕你那汤烧干了。”
还汤烧干,她脑子都快烧干了!
祝奶奶一言不发,转身往厨房走,光看背影也是火冒三丈。
祝今夏低眉顺眼跟进去,见老人家在看汤,自己也知情识趣地去水槽里摘菜了。
祝奶奶尝了口汤,回身就看见孙女在水槽前摘菜,动作还挺熟练。
看了一会儿,她皱眉问:“上哪学的?”
“嗯?”祝今夏愣了下,撒娇说,“这还用学啊?”
“我还不知道你?”祝奶奶审视她,“以前让你做个四季豆,你不撕筋,也不知道把豆子掰成段,一整个丢进锅里炒,老得嚼不动,现在居然有模有样了。”
……那也是在山里做帮工做多了。
所以说,一家人就是这点不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偏偏都记得清清楚楚,黑历史想抹都抹不掉。
可也正因为是一家人,无论什么黑历史都跟日历一样轻轻一撕就揭过。
祝奶奶态度缓和些了,冷哼一声。
“可以啊,离个婚,都会干家务活了,看来你也知道以后没有家庭煮夫,要靠自己了?”
听到这,祝今夏也明白,事情差不多尘埃落定了。
但事了了,祖母的脾气还没了。接下来的全程,老人家一边炒菜,一边数落她。
祝今夏谨小慎微地在旁帮忙,一边承认错误,一边见缝插针递上配菜或调料,每个环节都知情识趣。
吃过饭后,眼看祖母的邪火也发得差不多了,整个人都透着疲惫,脸色也不太好,祝今夏赶紧扶她去沙发上休息。
“还没洗碗呢。”
“我来,我洗。”祝今夏前所未有的积极,“你看电视。”
祖母有饭后在沙发上一边听电视剧一边打盹的习惯。
“哼,你洗,从小到大就不爱干家务,老是敷衍塞责,碗也洗不干净……”
祝今夏听着外头的碎碎念,把碗端进厨房,一边洗一边出神,她想起在中心校的第一天傍晚,时序也说要教她洗碗。
在她险些打碎碗后,抠门的校长当即表示,从今以后洗碗都跟她无缘了,因为——
“人力诚可贵,餐具价更高”。
那天的晚风还历历在目,轻而易举吹散了心头的燥意。等到祝今夏洗完碗,元气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
她将剩菜放进冰箱时,发现祖母给她冰了半只西瓜,笑了。
“奶奶——”她捧着瓜问客厅里的人,“你还有肚子吃瓜吗?”
无人回应。
祝今夏从厨房门口探了个脑袋出去,“睡着了?”
沙发上,祖母静静地躺在靠背上,和以往无数个午后别无二致。那时候祝今夏总会轻手轻脚拿过遥控器,要么关掉电视,要么将声音调低。可祖母总会在第一时间醒过来,迷迷糊糊问:“我电视剧呢?”
祝今夏解释说:“我看你都睡着了,怕打扰你——”
“我就乐意听着睡,不听我还睡不着呢。”
弄得祝今夏哭笑不得,只好把音量再次调大。
她一边想着陈年往事一边笑,将西瓜切好摆盘后,轻手轻脚端去客厅。
“奶奶,吃点西瓜。”
祝今夏一手端盘子,一手轻轻推了推祖母。
下一秒,她看见祖母双眼紧闭,整个人都在往沙发下滑,最后身子一歪,软绵绵倒在地上。
那个午后很温柔,虽然秋老虎依旧晒人,但屋子里开着空调,凉风习习,不见燥热——这还是祖母见她要回家才特意打开的,平日里老人家节约惯了,能吹电扇就绝不开空调。
明亮的日光,凉爽的风,还有刚刚切好的冰镇西瓜,一切都恰到好处。
直到祖母滑落在地,被祝今夏抱在怀里,不管她如何呼喊,老人家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那一瞬间,祝今夏心都不跳了,几乎魂飞魄散。她把人放平在地上,打120时整个人都在抖,抖得手都快按不住数字。
她先打120,接着想找人求助。
哆哆嗦嗦在联络人里找半天,找到了袁风。
听完她语无伦次的叙述,袁风当即说:“我马上开车过来,你别急,很快就到。”
那头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谁啊?”
大概是凑过来看了手机屏幕,她不乐意地说:“怎么又是她?什么事就大中午的给你打电话啊?不许去……”
祝今夏没时间也没心思理会其他,袁风再三叮嘱她就在原地别动,然后急匆匆开车赶来。
他甚至比救护车到的更早。
医护人员将祖母抬上担架,袁风见祝今夏一只脚穿拖鞋,一只脚穿着袜子就要往外走,赶紧拉住她。
“把鞋穿上。”
祝今夏低下头来,看见被一地西瓜染红的袜子,没说话,摘了袜子丢在一旁,穿上拖鞋追了出去。
担架上的老人满头银发,静静地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样。
救护车的声音吵醒了午后的小区,居民们都下楼来看,不少邻居上前关切询问,祝今夏没有心思回答,她甚至听不见有人在跟她说话。
袁风和她一起坐上救护车,全程扶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没事,别哭,应该只是高血压发作。前几年不是也有过一回吗?祝奶奶年年体检,也没别的毛病,你别瞎想。”
医护人员给老人连上了心电监控,又实时测量血压,一看高压居然飙到了210。
袁风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你快别哭了。”
她在哭吗?
祝今夏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发抖,抹了把脸,才发现泪腺像坏掉的水龙头,眼泪一直在无声地淌。
她很快说了句“我没事”,然后声音四平八稳地问医生情况危险吗,还有多久到医院,去了要做些什么检查。
说这些的过程里,她看上去很镇定,除了身体始终克制不住地在发抖。
一旁的护士拉住她的胳膊,说:“妹妹,你抬下手。”
医护人员拉住她的手臂为她处理伤口时,祝今夏才发现自己受伤了,刚才祖母倒地不起,她随手扔了西瓜,盘子摔得粉碎,也许是不慎碰到瓷片,又或是磕到茶几,她的小臂上不知何时划出一道不浅的口子。
她说:“我没事,麻烦您看着点我祖母。”
医护人员说检测仪器都上了,这会儿也没什么能做的,您伸手,我们把伤口处理一下,免得破伤风。
结果她一直抖,抖个不停,人家连操作都很困难。最后还是袁风替她扶住手臂,让医护人员上药包扎。
“谢谢。”祝今夏低声说。
袁风顿了顿,说:“我们俩还用得上说谢谢?你家的饭我可没少吃,那是你奶奶,也是我奶奶。”
到了医院,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往里走时,祝奶奶短暂地恢复了意识,她费力地睁开眼来,低声叫了句今夏。
祝今夏就在担架旁边,帮着医护人员一块儿推车,闻言拉住祖母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在。”她喊,“奶奶,我在这。”
祝奶奶失焦的眼神在半空中慢慢汇聚,看见她后似乎松了口气,又慢慢把眼睛闭上了。
人到了CT室门口,祝今夏一直拉着不松手,那只手干枯粗糙,毫无光泽,手背上是星星点点的老年斑。
它拉着她走过父母缺席的童年,一路走向成人后的今天,也曾健壮有力,而今枯萎黯淡。
袁风来拉她。
“把手松开,今夏,让祝奶奶进去检查。”
祝今夏又隔了一会儿才松手,等待的间隙,她坐在门口的长椅上,低头捂着脸,好半天才声音暗哑地说了句:“都是我不好。”
“这怎么能怪你呢?”袁风安慰她,“高血压又不是你传染的,老人家有这病,就有发病的风险。”
“我明知道她有高血压,还跟她说我离婚的事……”
“那也不能一直瞒着啊,她要是问你卫城怎么一直不去看她,还不是迟早露馅?”
CT做完,又排上了核磁共振,折腾大半天,最后老人家被送进了监护病房,连上了心电监测仪。
排除了老年人高发的脑溢血和心梗,最终确定病情就是高血压引起的休克昏迷。
医生说:“按理说高血压不是大事,但她这个岁数,高压都高到210去了,属于高血压三级。稍有不慎,容易对心脏、脑血管和肾脏造成明显损伤,已经是非常严重的情况了。”
祝今夏问那要怎么治疗。
“降压药用上,先留院观察几天吧,ct虽然是阴性,但间隔二十四小时还得再次复查。等病情稳定了,血压控制住了,再办出院。”
回到病房,祝今夏慢慢走到床边,祖母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她蹲下来,拉住祖母的手,一阵后怕。
忙完这一切,一下午都过去了,身后的袁风还跟影子似的陪着,她听见他的手机又一次震动起来,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了。
印象中好像一下午就没停过,一震,他就掐掉;一震,他又掐。
“是豆豆吧。”祝今夏没回头,到这会儿才有功夫想别的事,“你赶紧接电话,别让她着急。”
“她知道是什么事。”
知道还打,那就是不放心她。
祝今夏蹲在床边没动。
“那你先回去吧。这边也没什么事了,有医生护士在,我也就是个挂件。”
“不用,我陪陪你——”
话音未落,电话又一次打进来,嗡嗡的震动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突兀。
“回去吧,你好好休息,明后天说不定还要帮我代课。”
袁风欲言又止,最终敌不过连环夺命call,嘱咐了几句,视死如归地回家了。
——
祝今夏寸步不离守在病房里,连晚饭都没吃。
护士来检查病人情况时,也劝她去吃饭。
“食堂就在楼下,我帮你看着,你吃完再回来,不会有事的。”
祝今夏哪里吃得下。
护士说:“那也要给老人家弄点吃的啊,一会儿她醒了,就跟你一起饿肚子吗?”
祝今夏这才下楼买来清粥小菜,等她踏进病房时,祖母已经醒了,正和护士说话。
见她回来,护士便离开了。祝今夏走到床边,问祖母还有哪里不舒服。
“屁大点事,哪用得着上医院?”祖母说,“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高压都210了,医生说很严重——”
“医生当然都往严重了说,不然医院哪来这么好的生意?”
人是虚弱了些,脸色也发白,但口吻还是熟悉的口吻,那个倔强又嘴硬的老太太。
祝今夏终于松口气,替她摆好小桌板,又给她布菜。
祖母道:“我有手有脚,自己来,别把我当病人。”
语气还是很生硬,显然还在为中午的事生气。
祝今夏不吭声,眼眶一红,往她怀里轻轻一歪,抱着她的腰不撒手了。
成年后,近情情怯,祝今夏鲜少在语言或行动上表达亲昵。偶尔祖母会打趣她,说小时候还主动亲人呢,现在长大了就变成个别扭的大姑娘了。
而今,她久违地钻进祖母怀里,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打湿了祖母的衣襟。
她哽咽着说:“奶奶,我错了。”
被这么大个姑娘扒拉着,又见她哭个没完,祝奶奶的心早就软得一塌糊涂,但还硬撑着问:“你错哪了?”
袁风说的没错,瞒是瞒不过的,纸包不住火。
祝今夏说:“早知道我离婚你会这么生气,还气到病倒,我说什么也不该离这个婚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想到祖母勃然大怒,一把推开她。
“这就是你所谓的错?”
祝今夏茫然无措望着她。
“你要真这么想,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祖母怒道,“教你一辈子,就教会你个忍辱负重?你走,别来碍我的眼!”
“奶奶……”
眼看着她又动了气,祝今夏赶紧道歉,生怕她情绪激动,血压又稳不住。
看孙女忙前忙后,吓得眼泪直流,祝奶奶终于没忍住长叹一声。
“今夏,你再好好想想,你到底错在哪。”
祝今夏屏住呼吸,像个犯错的小孩一样站在床前,听老人家发落。
“你错在哪儿?错在当初我坚决反对你和卫城在一起时,你听不进去话,非要一意孤行。
“错在日子过的不开心,还一直隐忍不发,不知道快刀斩乱麻,只知道粉饰太平。
“错在有了离婚的念头,不知道找人帮忙,还一个人扛着躲进山里。
“错在离婚时还瞒着我,以你的性格,被人吃得死死的,钱,钱你放手给他;车,车你让他拿走。这些年来你付出的还不够多吗,一点不会为自己打算。是,你清高,那你就该让你这市侩又俗气的祖母出面,市井小民让我来当,恶人让我来做,人家一家子在那儿算计你,你一个读书人单枪匹马顶在前头,不是只有吃亏的份?”
说到后来,祖母老泪纵横,她捶着胸口,说是我把你教傻了。
祝今夏慌忙抱住她,祖孙俩一起哭,她哭得不成人形,还边哭边劝祖母身体要紧,不要动气。
祝奶奶疲倦地摁着太阳穴,最终没抵过身体的不适,喝完几口粥,很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祝今夏拜托护士多看着些,自己出门去医院外面的小超市买日用品。
今晚得在病房里留宿了,她买了些生活必需品,刚结完账走出店里,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低头一看。
时序。
还是视频通话。
祝今夏在原地站了几秒钟,才接通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视频来电。
她似有预感,以他的性格不会一声不吭就拨来视频,果不其然,接通后,出现在屏幕上的依然是五年级小孩的脸。
他们换了个人借手机,七嘴八舌跟她打招呼,像以往每一次通话时一样。
呷西拉姆问她:“祝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好想你!”
丁真根嘎插嘴:“祝老师才刚走一个月,你就要她回来,车费不要钱啊?”
“我们可以众筹!”有人提议。
“找谁筹啊?”
“校长啊!”立马有小孩大声说,“校长是首都回来的,他可有钱了!”
“对啊,那就找校长众筹车费,祝老师你快回来吧!”
祝今夏忍俊不禁,也不知道孩子们上哪学的新词,意思都没弄明白就开始嚷嚷起来。
话又说回来,众筹只筹校长一个,时序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孩子们叽叽喳喳说半天,落点依然是很想她,希望她快点回去。
祝今夏在街沿站了得有十分钟,直到对面晚自习铃声响起,孩子们惊慌失措要奔回教学楼。
“祝老师拜拜!”
他们挥挥小手,正欲挂断电话,一片喧哗里忽然插入一道熟悉的声音,像风吹过无垠旷野,带起无边麦浪。
“别挂。”
画面天旋地转,很快镜头里出现一只手,稳稳地接过手机。
下一秒,屏幕上首次出现时序的脸,这是自打离开中心校后,祝今夏第一次看见他。
心脏像是被人拎到高空,连呼吸都乱了。
第一眼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眼睛还是那双眼睛,漆黑透亮。嘴还是那张嘴,菲薄的唇下意识抿起,透着一点不着痕迹的凶。
陌生则是因为,他没像学生们描述的那样顶着呆毛。头发剪短了,胡子也破天荒刮的干干净净,还穿了件一点也不皱皱巴巴的白T,整个人像是刚从枝头摘下的一支新柳,明亮得毫不费力。
祝今夏怔了怔,听见对面问她。
“怎么,不认识我了?”
说这话时,他的嘴唇不再抿起,反而带出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这语气这笑容明明稍显刻薄,可他眼睛里却透着一种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东西。
说不清为什么,祝今夏刚刚在病房里按捺下去的汹涌情绪忽然间反扑,一整日的担惊受怕、后悔交加,在这一刻来势汹汹,压得她整个人都快要失控。
“我又不是旺叔,怎么会不认识你?”
她故作寻常跟他说笑,可刚刚开口,声音就哑了。
画面里的时序眼神一顿,定定地看着她,“怎么了,祝今夏?”
祝今夏眼眶发热,抬眼望天,用手扇风,说绵水太热了,这天看着怕是要下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边半晌不语,又叫了一声:“祝今夏。”
她扇着风胡乱应了声:“有事就说,一直叫我干嘛。”
商店外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借着微弱的灯光,时序依然能毫无阻碍地辨别出她红肿的眼睛。
他在低清的画面里翻来覆去地找,仔仔细细搜寻细节,终于看清她背后的商店招牌——
绵水市第一人民医院薛记超市。
他眼神一沉,问:“祝今夏,你在哪?”
祝今夏还在硬撑,说能在哪啊,超市啊。她扬扬手里的袋子,借着塑料袋的摩挲声,不着痕迹地吸了吸鼻子。
怕情绪失控,她又故作轻松道:“快下雨了,我要回家了。你今天不用守晚自习啊?”
那边静默片刻,祝今夏不得不把视线移回手机。屏幕上,时序的笑意已经消失不见,眼里也没有了温柔。
他眉头紧蹙,沉声问:“谁生病了?是你,还是你祖母?”
祝今夏憋了又憋,没憋住,热辣的泪水冲破眼眶,跟洪水决堤似的。她明明对自己说,远水解不了近火,她压根不必把此事告诉时序的,隔着大老远的距离,叫人平白无故担心一场,又或是绞尽脑汁出言安慰,有什么用。
她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拿着手机,别开脸看着医院附近的彩虹桥,车灯川流不息。
好半天才哽咽着说:“今天我拿到离婚证了。”
那边稍作停顿,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他知道?
祝今夏只在一个月前去民政局排冷静期时,发过一条朋友圈,记录了一个日期,除此之外没提别的。
时序没有点过赞,也没有问过她,她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即使看见又能否猜到那是什么日子。
而今他说“我知道”,显然是看见了,猜出来了,还记在了心里。
祝今夏甚至不知今日学生们忽然换了他的手机拨视频来,是否出自他的授意。
“接着说。”时序催促。
“我拿到离婚证就回了奶奶家,把事情原原本本都交代了,结果她情绪太激动,下午的时候高血压发作……”
她言简意赅把事情说了一遍。
回想起那一幕,祝今夏仍在心悸。
“我当时真的怕得要死,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管我怎么叫她,都没有一点反应。”
祝今夏胡乱擦着脸上的泪,狼狈地蹲在路边,有人进出超市,没忍住侧头打量,但这是医院周边,每天为生老病死发愁的人不计其数,他们也屡见不鲜。
祝今夏自嘲道:“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我可真是个乌鸦嘴啊,前一阵还在跟你说奶奶是我唯一的亲人,送走她我就孤家寡人一个了,这才多久就应验了——”
“胡说什么。”时序皱眉打断她,“你要真这么灵,大家还拜什么菩萨?拜你算了。”
他又问:“现在呢?祖母情况怎么样?”
“暂时稳定下来了,输着降压药的,医生说还要留院观察几天。”
“你呢?”
“我在医院守着她。”
顿了顿,时序问:“她住几天,你就守几天?”
“嗯。”
“……”
时序捏了捏眉心,一时无声。
祝今夏看了眼时间,发觉离开太久,一边抬腿朝马路对面走,一边说:“我出来太久,得回去了。你不用担心,人没事,有医生护士看着,你赶紧去守自习吧。”
那头短暂地停顿了下,很快答:“好。”
时序没有多言,没有叮嘱她照顾好自己,也没有提到祖母,就这么挂断了视频。
祝今夏过了马路,停在医院大门外,低头看着一片漆黑的屏幕,只觉得像个过分短暂的梦。
他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统共不过几分钟,这期间她还连看都不敢看他。
她疲倦地收起手机,拎着袋子匆忙赶回病房。
——
另一边,时序眉心越拧越紧,在客厅里站了片刻,很快有了决断。
他从卧室的床下拿出一只黑色拎包,塞了套换洗衣物进去,匆忙拎着往外走。
他先去了趟教学楼,先找于小珊,再找顿珠。明天就是放大星期的日子,他把放假安排说了,嘱咐他俩要挨个将小孩交给前来接送的父母。
顿珠看着他手里的包,摸不着头脑。
“你这是要上哪去?”
时序稍作停顿,平静地回答:“开会。”
第六十四日
第六十四章
教室里, 小孩们正在上晚自习,因校长的出现有了些许骚动,个个都伸长脖子往走廊上瞧。
顿珠回头没好气道:“都给我好好写作业!”
他在走廊上低声问时序。
“什么会啊, 我怎么没听说?”他不记得时序提过周末要去县里开会。
几秒钟后。
时序说:“临时通知的。”
顿珠也没多想, 州里县里是这样的, 三天两头开会,屁大点事都能把大家叫起来开个紧急会议,中国特色嘛。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周一上课之前。”
“啊, 要去这么久?”顿珠掐指一算, 整三天, “什么会这么啰嗦啊?”
“我尽量早去早回。”时序顿了顿, “学校这边你多看着点,有事随时联系, 我24小时都在。”
得到顿珠肯定的答复, 时序离开了。
他没管老李借车, 这一走好几天, 车借了老李该寸步难行了。
挎包背上, 头盔带上,时序骑摩托赶往县城。离开时是傍晚七点半,他脚程快, 十点钟就到了。
路上风驰电掣,除去耳边喧嚣的风声,仿佛能听见祝今夏在说话。
“不要命了你?不许超速!”
那三个月里,她总是这样耳提面命。
时序自幼长在山里,能看清祝今夏身上那种截然不同的循规蹈矩, 她遵守规章制度,恪守道德底线, 与大山里饮酒作乐、放浪形骸的作风相去甚远。
山里并没有交警,也没有红绿灯,更没有城里庞大的车流量,很多时候开夜路,大家想开多快就多快。
再加上藏族人爱喝酒,酒驾也属寻常。
可祝今夏坚决反对,但凡他和顿珠有超速迹象,她必定念紧箍咒似的念到他们听话为止。
偶尔老李喝醉了酒,从学校开回修车铺,她也会三令五申不可以,催促未饮酒的老师们送他回去。
老李戏言这哪是来了个支教老师,这是来了个武则天。
想到这些,时序的眉眼松动了些,没那么凝重了。
随着一个念头浮现脑海,与她相关的一切像是连成串,一个一个冒出来。去县城的一路上,他想起她连半桶水都拎得很费劲,洗个碗也能被江水冰得一激灵,险些把碗砸了。
她疏于家务,动手能力糟糕,不像嘴上总是说的头头是道。
这和大山里养育小孩的方针背道而驰,山里主打一个耐操,皮实,而她是实打实的读书人,初初接触便能想象到家人是如何培养她的,大抵是自幼就十指不沾阳春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要不怎么养出这么个笨手笨脚的公主呢?只谈阳春白雪,对世事不闻不问。
可身边充斥着脚踏实地的身影,他却偏偏向往那缕清高不食人间烟火的灵魂。
时序想象不出,她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样子,要如何在医院照顾病人,拎得动热水壶吗,分得清食堂里的五谷杂粮吗,老人起夜能扶得动吗……
有那么一瞬间,时序甚至觉得她要是没离婚也挺好的,至少卫城会在她身边帮忙,就算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也能当个能干的保姆不是?
一路上,他就在这些奇怪的念头里打转,其中最清晰的就一个——
他八成是疯了,不然怎么会连夜往绵水赶?
赶去又能做什么?不唐突吗?
像是魔怔了。
可眼前总有张脸在晃,女人红着眼眶望着天,欲盖弥彰说天好热,要下雨了。
眉头越皱越紧,时序把车骑得飞快,超速超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他把车放在县城小学的停车场里,跟门卫打了个招呼,扭头给认识的司机打电话。山里每天就一趟中巴车去往绵水,跑私车的师傅倒不少。
对方诧异道:“绵水?现在走???”
私车虽然时间灵活,随时能发车,但从山里去市区所需时间长,一般都是中午前发车,夜里刚好能到。且早上出发的人多,分分钟就能拼出一辆来。
这还是头回遇到这个点出发的,黑灯瞎火,司机不太乐意,毕竟山路太险,还要翻雪山。
这都九月末了,海拔最高处,夜里气温极低时已经能飘雪了。
“你就一个人,还是这大晚上的,算了吧,有啥事不能明天早上再出发啊?”
时序言简意赅:“我可以加钱。”
那头一顿,“加多少?”
“你说了算。”没有一丝犹豫。
时序说完一顿,又觉得陌生。他果然是魔怔了,连钱都不计较了。
往常拼车去绵水,一人三百包圆,今天时序一人包车,司机要价一千五。
价格都商量好了,司机没忍住,还是良心发现给他出了个主意。
“你这也太不划算了。要不这样,我这边有些开大车的朋友,晚上也要赶路,我给你找个今晚去绵水的,你跟车一块儿去吧,意思意思给点就行了。”
这样他省事,他也省事。
藏族人也没那么在意钱,有时候更乐意行个方便。
半小时后,一辆运货的深蓝色大卡车停在县城小学的大门外,有人从车窗里探头出来:“是你要上绵水吗?”
时序拎着挎包上车,从包里摸出刚在小卖部买的烟和打火机,二十五一包的玉溪。
师傅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接过他递来的烟,说:“啥事啊这么急,大晚上往市里跑?”
时序轻描淡写说:“家里出了点事。”
——
医院里。
祖母的病情没有反复,血压在恢复,就是人没什么精神,一直嗜睡。
夜里她醒来一阵子,祝今夏把陪护椅搬来床边,人坐在椅子上,头枕在祖母旁边,祖孙俩靠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祖母戳她脑门儿。“你说你,要离婚也不知道赶早,偏偏拖到现在。我上回看新闻,专家说女性的最佳生育年龄在二十五到二十九岁,眼看着你就要错过了。”
祝今夏语气轻快逗她笑:“别听专家的,这个年龄干什么不是最佳呢?这个年龄我就是去捡垃圾,那也是又快又多好吧,垃圾站一把手。”
给祝奶奶逗笑了。
“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再说了,谁想养小孩啊,费那老鼻子劲。”祝今夏正儿八经问,“奶奶,你知道我这辈子最羡慕的女人是谁吗?”
“是谁?”
“是白娘子。”祝今夏说,“生完孩子就去雷峰塔里度假了,不用带孩子,不用辅导作业,还不用应付家长里短的破事,一出来儿子都中状元了,简直不要太轻松好吧?”
奶奶笑得喘不上气来,又给祝今夏吓一跳,赶紧说自己不皮了。
床头亮着一盏小夜灯,祖孙俩就这么说着没营养的话,关于离婚一事,祖母最终还是释怀了。
她只有一个要求:“下次找对象,必须让我来把关!”
“好好好,你把关。”祝今夏又问,“那请问您老人家对我未来对象的要求是……?”
“首先要长得俊,这样基因才能好。”祖母掰着指头盘算。
祝今夏点头,这点她随祖母,都是颜控。
“其次要对你好,不要那种一张嘴吹得天花乱坠的,话可以不说,事儿得干。”想起卫城,祖母依然一肚子气,“男人还是得有担当有能力才行,全让女人养家糊口,自己成天打游戏算个什么事?”
多大事算干实事?
祝今夏微微一顿,莫名想起了某位刀子嘴豆腐心,总在默默付出的校长。
教书育人,不求回报,算不算大事?
她不自在地晃晃脑袋,努力把人摇出大脑。
“还有呢?”
“最后一点,得人品过关。”祖母点点她的额头,“你瞧瞧那家子,平日里看着对你挺好,一到关键时刻,哼,一家人伙同起来算计你的钱。咱们得找个舍得为你花钱,而不是一味图你钱的。”
为她花钱啊……
刚刚才晃出去的人影又嗖的一下钻回脑子里。
祝今夏想起了无数个瞬间,从他“老相好”那碗豪华加料面到她首次上课前夜他买来的咖啡,从她去到中心校后就日益丰盛的饭菜,再到后来他往返县城为她买来的奶茶。
等等,祝今夏想起了互联网渣男,那种发红包只发五块二,但逢节必发的。
她迟疑着问祖母:“花多少钱算舍得花啊?”
祖母说:“这哪来的定数呢?人有穷有富,亿万富翁为你花个十万八万的,也比不上月薪一万为你花八千的。”
很快,祝今夏发觉自己在心头比对的居然是时序,顿觉大事不妙,赶紧东拉西扯把话题岔开。
“这是你的标准,我找对象就两个标准。”
“哪两个?”
“有两种人不能要。一种是有对象的,我们不能干那缺德事。”
祖母点头,“另外一种呢?”
“另外一种是没对象的,别人不要,我们也不要!”
“……”
祖孙俩在病房里哈哈大笑。
说了会儿话,祖母又累了,渐渐闭上眼睛。
祝今夏躺在陪护椅上,都准备睡了,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很轻的叹息。
“今夏。”
“嗯?”
“倒也不是你才刚离婚,就催着你找下家,只是奶奶总想着,你父母都不在身边,从小拥有的太少,多个人爱你也好。”
她呼吸一滞。
“我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大半截都入土了,总是希望我走以后,还有人替我来爱你。”
祝今夏眼眶潮湿,怕祖母感伤,故意说:“慢慢来吧,哪那么快啊,我现在要找对象也是二婚了,在婚恋市场可不吃香了。所以你养好身体,得长命百岁才能看见我新对象。”
祖母笑笑,说这可不是我教出来的姑娘。
“我告诉你,如果一个人的价值会因为婚姻磨损,那说明婚姻就不是个好东西,烂透了。”
祝今夏一怔。
“所以一定要找个爱你的人,找个不会因为离婚就觉得你价值受损的人,如果再婚不能让你更幸福,那就宁可再也不踏入婚姻,你记住了吗?”祖母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老太太有一子一女,中年丧夫,晚年丧子,愣是一个人坚强地挺过来了。她模样生得好,文化程度也不错,早些年间来介绍二婚对象的也络绎不绝,她却宁缺毋滥,从来没有妥协过。
周围的人都劝她,说女人家独自带小孩不容易,为什么不找个对象一起呢。
老太太说我一个人带孩子已经很难了,干嘛要找个老爷子,再加一个伺候的对象呢?
那种倔劲支撑着她走过这些年,如今也在祝今夏身上初露端倪。
昏黄的夜灯下,祝今夏慢慢地,用力地点头应道。
“我记住了。”
——
医院里睡不安稳,稍一翻身,身下的陪护椅就嘎吱作响,祝今夏辗转反侧了一小会儿,怕影响祖母休息,半夜跑走廊的长椅上去坐着。
她把科研立项的材料翻出来又看了大半宿,直到困意来袭,确认自己能倒头就睡时,才又轻手轻脚回到病房的看护床上,眯了一小会儿。
仿佛才刚闭眼没多久,走廊上脚步声便多起来,善解人意的护士推门而入,催着她带老人去复查。
“一会儿人多了又要排队,趁这会儿没什么人,赶紧去把CT做了。”
祝今夏从护士站借来轮椅,祖母一看,气笑了。
“我是高血压,又不是半身不遂,用得着这阵仗?”
“医生说你这会儿血压还没完全恢复,能不动就不动。”
她坚持推着老人去了CT室,熬夜外加没吃早饭,一小段路就推得她气喘吁吁。
住院大楼和CT室在两栋楼,门诊部人满为患,等待间隙,祝今夏见门口的长椅都坐满了,索性坐在轮椅上。
她几乎半宿没睡,后半夜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这会儿眼睛还肿着,也不知道是昨天哭的,还是没睡好觉水肿,她坐在轮椅上对着手机打量自己。
期间手机忽然亮起,屏幕里的脸消失不见,转而出现那座山的头像。
她心跳一快,打开来看,时序发来消息问她奶奶状况如何了。
祝今夏回答:“还行,看着挺稳定,这会儿在照CT复查。”
看眼时间又问:“你第一节没课?”
对面没动静。
祝今夏打了个哈欠,握着手机坐在轮椅上,一边等祖母做检查,一边等时序回复,眼皮跟灌了铅似的,沉甸甸往下坠。
——
时序的消息是在大门外发的,此刻的他已经站在医院门口。
夜路仿佛没有止境,山一程水一程,沿途只有金沙江作伴。
天蒙蒙亮时,道旁的青山逐渐消失,车从国道驶入城市高速,随后从某个出口驶出,汇入了宽阔平坦的八车道。
视线里没了山也没了水,城市隐有雾霾,川流不息的车辆冲散了早晨的宁静。
这时候,不抽烟的时序也已经和司机一起抽完了半包烟,眼睛里有了细密的红血丝。
师傅按导航给他放医院门口了,还祝他一切顺利,家里平安。
时序拎着那只瘪瘪的挎包下车,抬头看着面前气派的医院大门,昨日才剃干净的下巴一夜之间又冒出了青色胡茬,一身衣服也皱得跟咸菜没什么两样。
他在门口的报亭买了瓶东方树叶,几口灌下肚,又回头问老板要口香糖,拆封后一气丢了好几颗在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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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劲的薄荷味带着凉意直冲天灵盖,倒是很提神。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拎起包,风尘仆仆踏进门诊大厅,环视一周想找CT室,还没看见标志,先看见了那个在轮椅上打盹的人。
说来奇怪,大厅里人来人往,喧哗热闹,而她穿着一身浅色衣服,坐在轮椅上还矮了一截,被重重人流来回遮挡住,本该不那么醒目的。
可他就是一眼看见了。
那时候在山里初遇,一眼看见还好说,毕竟山里人黑,没几个像她这么白,跟一百瓦的电灯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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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人人都白,她却还跟单开了一层滤镜似的,在他眼里惊人的醒目。
时序笑笑,觉得自己大概是没救了。
连夜奔波,怕司机疲劳驾驶,他还和师傅换着开车,到休息站后第一件事是上厕所,第二件事便是买咖啡,一路连灌了五六瓶,还是疲倦。
长时间注意力集中,脑子都跟浆糊一样转不过来了,只有一根弦紧紧绷着。
可看见祝今夏的那一秒,那根弦忽然就松了。
来时一路都在问自己,唐突不唐突啊,大老远跑过去,问过人家需要你吗。
可看见她又觉得值了,就算被骂唐突,至少他看见她了不是?
多长时间了?
一个多月了吧。
山一程水一程,总算又到了跟前。
真不愧是他们祝老师啊。
时序停下脚步,隔着大老远凝视着那个女人和她□□的坐骑,嘴角一勾,很快又重新迈开步子,速度比之前都要快。
他停在祝今夏面前,看她脑袋一下一下往胸口垂,每惊醒一下,也只是眯缝着眼稍微抬抬下巴,眼睛都没睁开,下一秒就又打起瞌睡来。
……像极了刚进山那会儿,头回听课就在他课上睡着的样子。
他当时想什么来着?
——不愧是城里来的公主,可真不给面子啊,睡得那叫一个香,下课铃都没吵醒她。
思绪缓慢拉回。门诊大厅中央是透光圆弧顶,光线温柔地落在她身上,像月光铺就而成的银纱。
其中一缕打在她脸上,有些刺眼,叫她不得安眠,眉头也微微皱起。
时序看着那张疲倦而苍白的脸,注意到她眼睑处多了两只略微泛青的黑眼圈,皮肤白的人就是不一样,稍微熬个夜都憔悴得格外明显。
他低头凝视着她,稍一抬手,不偏不倚遮住了那束光。
本意是让她睡得安心些,可惜光影变换间,祝今夏有所察觉,睫毛颤动两下,缓缓睁开眼来。
第一反应——她怎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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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眼前的人后,第二反应——怕是还没醒?
祝今夏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眼神迷离,视线从他略显凌乱的头发到春笋一般拔地而起的胡茬,再到皱巴巴的衣服和手中那只扁扁的挎包,和昨晚在视频里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在做梦吗?”
祝今夏困惑地蹙起眉头,以为自己还没清醒,想也没想,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清脆的一声。
她倒吸一口凉气,发现眼前的人竟然还在,再一看,这身衣服不是昨晚视频时候见过的那身吗?
梦也梦不到这么细节吧?!
祝今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时序?”
那人居高临下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
时序把手里的拎包往她腿上一扔。
“来看你的行为艺术。”
第六十五日
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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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诊大厅里, 人流穿行如织,医院的热闹似乎不分四季,总是人声鼎沸。
祝今夏还怔愣着坐在轮椅上, CT室的红灯高悬于头顶, 像在弥补她打盹间错过的日出。
几步开外的男人将黑色挎包朝她扔来, 她下意识接住,动作倒是默契十足,但从瞪得溜圆的眼睛和微微张着呈现出呆滞状态的嘴不难看出, 她仍然如坠五里雾中。
任谁从睡梦中醒来, 看见远在天边的人忽然一下近在眼前, 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吧?
除了那一巴掌的余威还残留面颊之上, 隐隐提醒她已然梦醒。
她这才后知后觉,阔别一个多月, 再重逢时没有什么风花雪月, 她居然像个傻蛋一样坐在轮椅上睡着了, 还当着时序的面抽了自己一耳光。
“……”
多少带点一言难尽。
不等她继续懊恼, 很快CT室的铁门重新打开, 白衣大褂的医护人员拿着小本子走出来。
“阳晨芝!阳晨芝的家属在不在?”
“哎哎,在这!”
祝今夏猛然清醒,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所为何事,连连应声,一骨碌从轮椅上爬起来,转身推着车要去接应。
身后传来的问询声里隐含笑意:“你奶奶叫橙汁?”
……?
祝今夏百忙之中抽空回头瞪他一眼:你敢拿我奶奶打趣?
时序嘴角一弯,眼神里带点散漫的笑意:我就随口问问。
轮椅是医院的旧物, 用的时间长了,各处零件都老旧磨损, 不够灵巧,祝今夏推得相当费劲,最后卡在了进门处的凹槽上,连推几下,没推进去。
下一秒被人伸手接过。
“我来。”
“不用,我自己能行——”
话没说完,时序轻巧地挤开她,接手了体力活。
仿佛历史重演,当初在学校时,在她手里重得要命的水桶到他手里就轻若无物,如今轮椅也不例外,她推着费劲,哪哪都不听使唤,他推着却灵巧又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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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怎么又鸠占鹊巢啊?”祝今夏冲他背影喊。
前面的人恍若未闻,轻松推着轮椅进了CT室,三两下功夫已经开始搀着老太太往上坐。
祖母不明就里被陌生人服务,人都坐下了,见对方也没穿白大褂,一头雾水。
“你是……?”
祝今夏赶紧上前解释:“奶奶,这是时序,我去支教那所学校的校长。”
时序是见惯了家长的,好歹当了一年多校长,也不慌张,当下极有礼貌地叫了声奶奶好,只是比起素日在学校里的模样,少了些严肃冷峻,多了几分小辈的尊敬与和善,眉梢眼角都挂着浅浅的笑意。
她就没讲过这么平易近人的时序。
啧,这怎么还看菜下饭啊?
被祝今夏斜眼一瞄,时序也只装作没看见,一边询问病房在哪,一边推着老人家往回走。
祝奶奶就这么稀里糊涂上了陌生人的黑车,她年纪虽大,但脑筋却很清楚,很快察觉到哪里不对。
她问祝今夏:“你不是跑川西的大山里去支教的吗?”
再看时序,“那校长怎么会在绵水呢?”
隔着十万八千里地的。
……这个问题,她也想问来着。祝今夏哑口无言,也跟着抬眼看时序,示意他自己的问题自己答。
时序笑笑,游刃有余说:“周末有个会,我来市里开会。”
谎话第一次对顿珠说时,还稍微思考了几秒钟,第二次就顺畅得多。
“昨晚得知您生病,我不在还好,既然都来绵水了,当然要投桃报李。祝老师去山里时帮了我们不少忙,我来看看您也是应该的。”
看看,多么天衣无缝。
“哎!”祖母连连道谢,“那怎么好意思呢?真是太麻烦你了……今夏,别让校长累着,快,你来推我!”
“没关系,祝老师力气小,让我来。”
“不不不,这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比起祝老师去山里做的,我这点不算什么。”时序语气温和,笑容愈发和煦,“我跟着她叫您一声奶奶,您不介意吧?”
“哎哎,不介意,不介意!”
时校长的威力,祝今夏早就见识过,他但凡想,简短几句话就能给人如沐春风之感,把人迷得晕头转向,要不她怎么会在极度不适应大山环境的情况下还愿者上钩,主动留在中心校呢。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祖母和她一样,主打一个良善可欺,也在三言两语间上了时序的钩,开始还叫校长呢,没一会儿就开始“小时小时”地叫。
祝今夏腹诽,她还分钟呢。
寒暄中,三人抵达病房,祝今夏压根没找到多问两句的机会,那边的时序已经在手脚麻利扶老人家上床了,抢走了祝今夏嫡孙女的位置。
他不止扶人,接下来还调床,帮着归还轮椅……
祝今夏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多余,她站在护士站外,看时序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里外张罗。
“不是,干嘛呢你,这是我奶奶还是你奶奶啊?”她又好气又好笑看着他的背影。
“你奶奶啊。”时序头也不回,懒洋洋说,“但尊老爱幼好像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
行啊,相当理直气壮。骂人的话都到嘴边了,不知为何没能出口,祝今夏慢慢地吁出口气来,笑了。
她看看他这身皱巴巴的衣服,和下巴隐约冒出的胡茬,下意识想,明明昨晚在视频里看着还不是这样,一晚上就故态复萌,又浑身上下充满流浪汉气质了。
真是帅不过三秒啊。
可就这么看着,也觉得挺好的,也许是看多了,看习惯了,她甚至觉得这种流浪汉气质也有种别出心裁的赏心悦目。
CT影像实时出现在医生电脑里,医生仔细查看时,时序就和祝今夏站在办公室里一同等待。
她注意到从刚才到现在,不论是走廊上的行人,还是护士站乃至办公室的医护人员,都在打量时序。
她也继续不着痕迹打量他。
衣服是皱了点,胡子是长了些,但一个多月不见,怎么看着更顺眼了?
不知是遗传使然还是山里长大的缘故,从个头上来说,他已经领先于周遭一大截,即使站着不动也能给人一种压迫感。
与她在人文社科院校里见惯的男性师生不同,他们虽有书卷气,但稍显瘦弱,而时序举手投足间都更有力量感。他既不近视,也从不弯腰驼背,时刻都舒展从容,像原始森林里葳蕤向光的树。
小麦色的皮肤略深于身边人,为他本就凌厉的五官更添几分野性,不笑时总显得过分严肃,可一旦朝你看来,哪怕漫不经心,深棕色的瞳眸里也能漾起轻柔浪潮,晃晃悠悠,将人拉进一片无边原野。
从山里到山外,他像一尾从深海游曳至淡水的鱼,引人瞩目。
似乎察觉到祝今夏过于直勾勾的打量,时序回过头来,平静地对上她的视线。
“差不多得了。”他说。
祝今夏:“?”
起初她没明白,直到听见他说:“你再这么看下去,我背上要着火了,祝今夏。”
“……”
祝今夏难得磕巴几秒钟,很快反应过来。
“请看你了?”她假意往他背上拍拍,“我是在看你背上的鸟屎。”
说着,还飞快地伸手在半空向他展示了一下,“喏,你看。”
说是幻影手也不过分,伸手的0.01秒内,她就心虚地缩了回来,奈何时序眼疾手快,一把捉住她的手腕。
“哪呢?”他看着她干干净净的手心,从容反问。
祝今夏缩了两下,没缩回来,干巴巴笑了两声。
“估计是早上就拉你身上了,这会儿干了,拍也拍不掉。”
时序不紧不慢笑了一声:“哦,皇帝的鸟屎?”
“……”
皇帝的新衣也能信手拈来,这么善用典故,你不该教数学,该教语文。
——
复查结束后,排除了并发症的可能性,两人从医生办公室再度回到病房。
单人病房有卫生间,里头传来哗哗水声,祝今夏探头一看,发现祖母闲不住,正往住院部发的塑料小盆里接水。
“回来了?”祖母说,“正想着打水洗把脸。”
祝今夏赶紧接手,说你去床上躺着,我来伺候。
祖母说哪那么娇贵,都说是高血压,又不是半身不遂。她催促祝今夏照顾好时序。
“大清早就上医院来了,肯定没吃早饭,你带小时去把饭吃了,吃完随便给我带点什么垫垫肚子就行。”
时序道:“来的时候经过了食堂,早饭我去买,让——”稍作停顿,他说,“让今夏帮您洗漱吧。”
今夏二字成功令端盆接水的人钉在原地,偏他说得从容不迫,仿佛不是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再自然不过。
祝今夏嘶了一声,从天灵盖开始传来一阵丝丝麻麻的针扎感,头皮都揪紧了,侧头看他。
以往在学校,他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在人前客客气气叫声祝老师,从来没有去掉过姓,单叫她的名。
乍一听,只觉得陌生又古怪,还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
祝今夏想让他正常点,偏偏时序就跟没接收到她的警告一样,下巴一努,“水满了,不关?”
话音刚落,盆里的水就溢出来了,冰凉的水花溅在手上,祝今夏赶紧回头手忙脚乱关水龙头,耳朵捕捉到他极轻极快的一声笑。
头皮又是一麻。
等到她端着水盆出卫生间时,病房里已经没有时序的身影。
“人呢?”她左顾右盼。
祖母坐在床上答:“去买早饭了。”
这就去了?祝今夏嘀咕:“跑够快的。”
“他说等你弄完再去,黄花菜都凉了。”祖母似乎觉得好笑,眼尾的褶皱里都捎上了笑意,末了摇头叹息,“人家小时是懂礼貌,你也要好生拒绝才是,人家远道而来,哪有忙前忙后的道理。”
祝今夏一边拧帕子给她擦脸,一边宽慰她。
“没事,你放宽心,也别觉得不好意思。之前在山里我帮忙的地方多了去了,一不拿工资,二不吃闲饭,还自掏腰包给学生买这买那……”
等到时序拎着一大堆种类繁盛的早饭回来时,她还在里头挑挑拣拣,问怎么是这个味道的包子,粥她要么喝甜要么喝咸,他却偏偏打了没盐没味的小米粥。
祖母侧头看她片刻,不轻不重在她手背上一拍,压低声音数落她。
“这是谁家养出来的姑娘这么没礼貌?我可不记得这么教过你。”
祝今夏未经思考,脱口而出:“都是自己人,不用跟他——”
话音未落,回过神来,卡壳了。
好在时序没说什么,把小米粥递给祖母,轻描淡写解释了句:“甜的容易高血糖,咸的不适合心脑血管疾病,所以挑了小米粥,好克化。”
祖母连声夸他细心,又叫祝今夏学着点,看看人家多会照顾人。
祝今夏默默站在一旁,心道您老人家有所不知,这人看菜下饭功夫是一等一的强,今天在这表演细心周到,往日在学校对顿珠,那可都是把“爱吃吃不爱吃滚”挂在嘴边的。
细心周到的“小时”替老人家布好菜,最后才慢条斯理从各式食品袋里抽出一只被人忽略的,往祝今夏手里一塞。
“拿去,芽菜馅的只剩最后一只了。”
祝今夏:“……谢谢。”
时序笑笑,说不用谢,然后补全了刚才她没说完的话:“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客气。”
“……”
成功把祝今夏憋得脸通红,偏偏话是她不假思索先说出来的,这下也无从反驳。
祖母坐在病床上,一边喝粥一边来来回回看两人,隐约嗅到一丝不对劲。她是了解自家孙女的,老年人虽不知有“讨好型人格”这种专业名词,但也心知肚明平日里的祝今夏唯恐麻烦别人,今日却用人得当,那叫一个心安理得。
不对劲。
早饭吃完,产生垃圾无数,时序把东西打包收走,以免病房里空气不流通,垃圾放久了产生异味。
祖母上了个厕所出来,没见着人,问时序走了吗,祝今夏说:“没呢,扔垃圾去了。”
祖母更觉诧异,这到底是校长还是外卖跑腿的?人家远来是客,买了吃的不说,还要负责扔垃圾善后。
她抬头审视孙女,“那你呢,你就在这心安理得坐着?”
“我说了我去的。”祝今夏赶紧替自己辩解一波,“是他嫌我笨手笨脚的,说让我去没准撒一地。”
在中心校时就是这样,她早已习惯坐享其成,时序当只勤劳的小蜜蜂,并不觉得哪里不对。做饭不归她管,碗也不让她洗,祝今夏不知不觉就被养懒了,虽然本身也没勤快到哪里去。
祖母微微一顿,又问:“你事先知道他要来吗?”
“不知道。”
“那他怎么跑来了?川西那么大老远,这又大清早的。”
察觉到祖母的目光里有了审视的意味,祝今夏心头微跳。
“不是说有会吗?他是来开会的,又不是特意来看我们……”她避开祖母的视线,忽然瞥见小桌板上有一只遗漏的酱油包,立马跟揪住救命稻草似的,“这还有垃圾,我去扔了!”
背影里总透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
走廊尽头的开水间里有两只超大号垃圾桶,时序把东西处理了,刚洗完手,出门就被人堵住。
“你跟我来。”
祝今夏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就跟在学校里揪住犯错的调皮蛋似的,气势汹汹把人拎去了楼梯间。
时序有些好笑,懒散地跟在她身后,居然莫名有点怀念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多久没被她这么凶过了?上一次还是上一次。中心校没人能管得住他,他又早熟,旺叔早八百年就放手了,只有她一天到晚给他白眼,吐槽他,和他针锋相对。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诚不我欺,原来被骂久了也是会上瘾的。
楼梯间的门是半自动的,她前脚进,他后脚跟上,手一松,门就自动关上了,咚的一声,重重砸在心上。
门一合上,像抽了真空,楼道里霎时静下来,光线也跟着暗下来,像是一脚栽进随意门里,恍惚间回到了中心校那个阴冷昏暗的楼道里。
只是眼前这间虽然昏暗,却没有蛛网和灰尘,空气里有明显的消毒水气味,跟针一样细细密密往鼻孔里钻。
“说吧,到底为什么来?”祝今夏转过身去,一脸兴师问罪。
时序对上她的视线,还是那套说辞,双手插兜漫不经心的。
“不是说过了吗?有会。”
“什么会?”
“教育局的会。”
“主题是?”
“教育局的会,主题能是什么?”时序老神在在,“当然是教育啊。”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她问得飞快,他对答如流。
祝今夏嘶了一声,说你这不废话呢嘛,教育局的会不讲教育,还能讲什么,相声吗?
时序似乎有些好笑,“什么情况?”他抱臂而立,用漆黑透亮的眼睛望着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们俩到底谁是校长,你这是查我岗呢?”
祝今夏不理会他的打岔,又问了一遍:“说啊,到底什么主题,大老远把你从川西翻山越岭地叫过来,这不得有个十万火急的super meeting,对得起你的车马费?”
厚厚的铁门一关,隔绝了走廊上的喧哗,听不见护士站的铃声,也没有了推车来来去去的颠簸声,空气里无线安静。
祝今夏审视着时序,用侦探剧里那种机关枪似的眼神对他进行上下扫视。
她这么刨根究底,时序还真有些不知如何作答,他行动力强,来的时候基本上是一个念头晃过,人已经在路上了,这会儿要如何解释?
好在祝今夏的手机忽然响了,震动声打断了她的“审讯”。
她瞥他一眼,说了句“你等等”,转头接电话。
“喂?”
电话是袁风打来的,先是关心祝奶奶的情况,得知老人家恢复不错后,他松了口气,然后就支支吾吾起来,问医院这边离不离得了人。
“怎么了?”
袁风有点顾左右而言他。
祝今夏迟迟得不到回应,催促他:“有事说事,别兜圈子。”
只听袁风在那边干巴巴说:“我今天不能帮你代课了,要不你去学校上课,我来医院照顾奶奶?”
祝今夏嗅到不对劲,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头起初避而不答,要么顾左右而言他,直到祝今夏皱眉带了点愠怒,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袁风终于生无可恋说:“豆豆跟我打架,把我脸上下巴上都挠破了,这么破着相来医院还行,去学校给学生上课就说不过去了……”
“打架?”祝今夏一怔,条件反射,“那她呢,受伤没?”
袁风是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豆豆却小鸟依人,力量不可谓不悬殊。他都能被挠破脸,豆豆得伤成啥样?
祝今夏心都提起来了。
“她能受啥伤?”袁风憋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行吧,是老子单方面被殴打,你满意了吧?”
祝今夏心下一沉,问他为什么打架,心里却已然有了答案。
“……因为昨天你送我奶奶上医院?”
是。
袁风承认了。
祝今夏呼吸一窒,“那你今天还来医院,她没意见?”
有。
祝今夏沉默片刻,让他别来了,学校那边她会让乔师兄帮忙代课,医院里也有她看着。她想跟袁风道歉,话都到嘴边了,那边也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适时打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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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住啊,昨天才警告过你,别跟老子说什么谢谢你对不起之类肉麻兮兮的话,几十年交情听不得这些。”
祝今夏稍作停顿,苦涩一笑,说:“行,不说这些。那你好好处理。”
“处理啥啊,伤还是感情?”袁风也苦中作乐,哈哈一笑。
“都是。”
挂了电话,祝今夏对着墙壁深呼吸,一阵气闷。她不知道该生自己的气还是豆豆的气,总不能生祖母的气吧?
气她不该病倒,这样自己也不必求助于袁风?
多想无益,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事,她下午有课,只能致电乔师兄,请他帮忙代课。
电话还没拨出去,身后探出一只手,轻巧地抽走手机。
“你干嘛?”
祝今夏这才想起背后还有个“审问中”的“犯人”,张嘴回头,就见时序退出通话页面,又把手机重新塞她手里。
“去上课。”
“……那我奶奶怎么办?”
时序说:“这不有我吗。”
祝今夏沉默两秒钟,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发出灵魂拷问:“你,不,是,有,会,吗?”
“是有。”时序也卡顿两秒钟,很快回答说,“线上会。”
“……”
祝今夏气到差点笑出来。“线上会,你跑绵水来干什么???”
面对她的理直气壮,咄咄逼人,时序很从容,没有一点心虚的意思,他就这么淡淡看着她。
“怎么,绵水是你家,我不能来?”
“……”
“那你说说,我是为什么而来?”
“……”
看她一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表情,时序好笑,纸老虎终究是纸糊的,光会撑架子。稍微一逼近,她就连正眼看他都费劲,耳根子都涨得通红。
时序眼尖地瞥见她手心里还攥着只酱油包,决意放她一马,伸出手来将之一把抽走。
“你就当我来蹭吃蹭喝吧。”
手中蓦地一空,祝今夏又朝他看来。
“……早饭不是你给的钱吗?”
“是啊。”时序笑笑,“那要不你给我报销?”
“报就报。”她低头解锁,打开微信转账,“车费路费一起报,说吧,多少钱——”
不等她操作,手机被人一把握住,连同她的右手在内,一同被他拢在手心。
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祝今夏退后一步……背后是墙。
下意识抽手……没抽回来。
时序刚扔完垃圾,洗过手,医院的自来水是地下水,冷浸浸的,这会儿手还冰着。
她只觉得触电一样。
头皮好像又发麻了,像是有人在天灵盖上缝针,一下一下,一抽一抽的。
“……喂!”
祝今夏抗议了一声,声音发出来自己都吓一跳,怎么跟猫叫似的,暗哑里透着有气无力。
她抵着墙,背上冷冰冰一片,面前却是灼热的目光。
时序冷不丁逼近,一手拉住她,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审视着她,透亮的眼睛跟X光似的,似要将她里里外外看个清楚。
天灵盖上那阵酥酥麻麻的触电感很快蔓延而下,像水流一样淌过四肢百骸。
祝今夏快要自燃了,下巴被他捏住的地方瞬间发烫,像被烙铁煎熟,几乎能听见皮肉发出滋滋的声响。
“你,你要干什么?”
她心慌至极,睁大了眼睛,心跳如擂鼓,几欲震破耳膜。
时序却越凑越近,近到深棕色的眼眸近在咫尺,她几乎能看清里面蕴含的一点笑意,澄明清透,一如儿时玩耍用的玻璃弹珠。
就在大脑险些因为缺氧当机时,时序的目光落在她眼睑处,来来回回扫射了几遍。
“今天眼睛不肿了?”
“……?”
“看来是没哭鼻子了。”后面紧跟着一声嗤笑。
下一秒,时序松开手,还她自由的同时,从包里摸出只小盒铁来,朝嘴里抖了几粒口香糖。
“去上课吧,医院有我守着。”
他把小铁盒递给她。
祝今夏像是飘在半空,上一秒因为过近的距离心扑通狂跳,下一秒又因为距离拉开而茫然,但她坚决不承认自己在失落,只慢吞吞接过来,抖了两粒在手心,塞嘴里含含糊糊问:“……我们不是在说报销的事吗?”
时序从鼻腔里轻飘飘溢出一声笑,“报销?”
“你别再哭得跟昨天晚上似的,这趟就不算白跑了。”
第六十六日
第六十六章
在时序的劝说下, 祝今夏还是去学校上课了,只是心里揣着事,昨晚又一宿没睡好, 疲倦无处遁形。
课间在教师休息室与化学院的老师打了个照面, 对方跟她打招呼, 一瞅之下,惊讶道:“哟,祝老师你这眼睛有点个性啊!”
“啊?”祝今夏下意识摸摸, “肿吗?”
她心道出发前, 时序不是说今天不肿吗。想到这里, 眼前自然而然又浮现出在楼道里的种种, 心跳变得不太规律。
“没,我是说你这黑眼圈, 跟天然烟熏妆似的。”
祝今夏讪讪地放下手, 笑自己杯弓蛇影, 别人随便一句, 她就胡思乱想。
化学老师看她精神不济, 随口跟她讲了今天在课上闹的笑话。
“我说干冰不是冰,要大家举点类似的例子,有说‘王水不是水’的, 有说‘纯碱不是碱’的,结果临到头了看见后排有个胖小子在打游戏,我把他叫起来一问,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了?”
“他一口气给我说了一串,说‘热狗不是狗’, ‘光猫不是猫’,‘蜗牛不是牛’, 还说——”话音一顿,调子陡然高转,“野鸡不是鸡!你敢信?”
“……”
化学老师幽幽道:“现在的小孩,上课两小时如坐针毡,打游戏一天一夜稳如泰山。”
祝今夏被逗笑了,托他的福,后半节课心情还不错。
下午六点,晚课结束,正值下班高峰期,回医院的路上堵得风生水起,导航上一条路几乎都是深红色,最不济都是黄色。
她给时序发消息,说自己堵在半路了,估计得七点半才能到医院,问他那边如何了。
时序回了个小视频,祖母正坐在病床上看电视,手里拿着一只吃了一半的甜筒,镜头后的男人低笑道:“跟今夏打个招呼,奶奶。”老人便咧嘴一笑,用没拿冰淇淋的那只手比了个耶。
很奇妙,一整天的疲倦忽然被冲散。
祝今夏笑起来,问他:“你买的甜筒?”
“嗯。”
“早上不是还说高糖的不好吗?”
时序答:“饭后问她想吃点什么水果,她说草莓,我正琢磨这个天上哪买草莓,她紧跟着来了句‘……味的冰淇淋’。”
时序当时就笑了,那机灵劲儿,总觉得在她身上看见了祝今夏的影子。
老太太今年已经八十了,每天早晨还是坚持要洗脸洗头,在时序外出买冰淇淋时,她又不好意思地嘱咐他回来时记得给她带瓶弹力素,不然头发该毛毛躁躁没卷子了……
活得很是精致。
时序陪护在旁时,总会出神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他想等个三五十年,大概祝今夏老了就是眼前这样。
如果同行的路只得眼前这一段,那么大概率他是没法亲眼看见那时候的小老太太了,今日略看一看,也算不虚此行。
祝今夏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好笑于祖母这么快就和他混熟了,能变着花样跟顽童似的要冰淇淋吃,她身上的不肯麻烦人,其实大部分沿袭自祖母,有样学样罢了。
她在网约车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问:“你们一起吃的晚饭?”
时序答:“她吃了,我还没。”
祝今夏又问:“你怎么不吃?”
说完觉得有点明知故问了,她懊恼地往车窗玻璃上撞了一小下,很快欲盖弥彰又加了句:“我也没吃,一起?”
后视镜里,司机好奇地看她一眼,她只当没看见。
而医院里,时序的对话框里已经编辑好四个字:“等你一起。”
还没发出去,已经收到她的回复,他笑笑,把“等你”二字删掉,点击发送。
“一起。”
得到这句,祝今夏坐在后座放松地笑了。人一放松,就再也抵御不了疲惫,握着手机,她在走走停停的网约车上睡了个囫囵觉,只是奇怪,明明身体是疲倦的,醒来嘴角却还带着一抹笑,精神是餍足的。
到医院时,窗外昏天暗地,已然夜幕四合。
刚一下车,看见路边有对小情侣在吵架,女生快步走在前面,男生一边解释一边追在后头,引来路人侧目。
祝今夏忽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给袁风发消息。
“怎么样,世界大战结束了吗?”
事情因她而起,难免心怀歉意。
那边起初没回答,直到她穿过门诊部,踏入住院大楼的电梯,忽然一通电话打进来。
电梯门合拢时,祝今夏毫无准备地接起,谁知刚刚接通,那头就传来女人尖利的嗓音。
“祝今夏是吧?”
来电的不是袁风,而是他的女友豆豆。看来世界大战并未结束,还愈演愈烈,颇有在新的战场开天辟地的势头。
被那刺耳的声音震得耳膜疼,祝今夏条件反射将电话拿远了些,不等她没说话,对方已然劈头盖脸一顿大骂。
“你是有什么男人上瘾症吗,非要身边的个个男人都围着你转?”
——这是豆豆的开场白。
她说以前读书的时候就这样,左一个男的又一个男的为祝今夏神魂颠倒,是有多饥渴啊,就这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滋味。
突如其来的谩骂杀了祝今夏个措手不及。
电梯里不止她一人,旁边还有几位病人家属,一位推着药品的护士。除去楼层播报声,狭小的空间里无人说话,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闻。也因此,这番尖利的辱骂像颗炸弹一样在密闭的环境里炸开,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电梯四周是纤尘不染的镜面,将众人的尴尬照得无处遁形,祝今夏站在最前方,抬眼一看,镜子里的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其中一个与她视线相撞,忙不迭低下头去。
听筒里的骂声还在继续。
“怎么不说话?心虚?”对方冷笑一声,“有老公的时候就动不动使唤袁风,现在离婚了,更肆无忌惮了是吧?还没离就开始说自己急性肠胃炎,大半夜叫他去你家,要不是我拦着,你准备怎么勾引他?都是女人,你要不打开天窗说亮话。”
祝今夏不欲与她争辩,第一话不投机,第二是看在袁风的面子上。
“袁风呢,你让他听电话。”
“听什么电话?你还想挑唆他来跟我吵架不成?托你的福,我们吵的架加起来都够写本小说了,你就不能消停点,从我俩的生活里滚出去吗?”
对面咬牙切齿,继续一桩桩一件件抖落她的罪状。
“之前是谎称自己有病,发现叫不动他,就开始拿老人当挡箭牌。祝今夏,别说你奶奶病了,你奶奶就是死了,也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你有完没完?”
提及祖母,祝今夏勃然大怒,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这种挑衅。
诚然为感情所困的人理智离线也正常,可对方口口声声拿祖母说事,别说昨天老人家才刚在生死关头走了一圈,就是安然无恙,身为至亲也听不得这种口无遮拦的话。
叮——楼层到了。
祝今夏走出电梯,没急着去病房,大步流星朝一旁的电梯间走去,门一关,避开了走廊上的人。
“脑袋空不要紧,关键是不要进水。”
她前所未有地尖锐,一字一句说:“请你先把脑浆摇匀,再来跟我说话。首先我跟袁风没有半点超越朋友的情谊,其次我奶奶如何跟你没有任何关系,麻烦你把嘴放干净,嘴是拿来吃饭的,不是拿来放屁的。”
对面似乎被震慑住了,她们曾是高中同学,虽没积淀出什么深情厚谊,但好歹同窗三年,彼此有个大致了解。
祝今夏给众人留下的印象是只软柿子,从不与人争执,但凡起了冲突,她也绝对是第一个避让的。
豆豆有点懵,大概是颠覆了既有印象,她难得卡顿了几秒钟,然后才找回节奏,毕竟曾做过精神小妹,骂人和欺凌弱小是她的主场。
“你还有理了,敢冲我叫?”声音比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早八百年看出你不是个省油的灯了,装得柔柔弱弱,其实都是在博人可怜!你知道为什么你女生缘糟糕吗?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讨厌你吗——”
“不想。”祝今夏冷冰冰道,“你们不重要。”
“……”
那头噎住,这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她正准备新一轮的反击,没想到被祝今夏抢先了。
“黄健娅,有句话我想跟你说很久了,碍于你和袁风的关系,我一直憋在心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什么话?”
“爱情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生活的全部,你却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一日三餐、一呼一吸都围着他打转。”祝今夏说,“你要是真爱袁风,就不该拦着他正常人际交往,还是说你对自己就这么没信心,非要他为你隔绝屏蔽掉生活中的每一个女性,你才能有所谓的安全感?”
每条消息都检查,每个对话都追究,每个女性友人都处于严密的监控之下,每个认识的人都知道袁风有个时时查岗的女友。
这些年来,袁风因为她的管束,简直像活在寺庙里的得道高僧,见到个女的就避之不及,每天回家前都要在楼道里仔仔细细检查微信与Q/Q,把与女性同事的对话窗翻来覆去删减无数遍,直至确认除了工作信息以外,他们连“忙吗”,“在吗”,“食堂今天的饭好吃吗”诸如此类的寒暄都不剩下,才敢开门回家。
就这样,豆豆依然会发难。
“这个叫李燕的是谁?为什么会叫你帮她打印表格啊?”
袁风说:“我正好要去打印室,她就叫我顺手帮忙一起打了。”
“她没手吗?办公室没别人吗?非要找你吗?”
……
此类事件层出不穷,袁风活得束手束脚,竟连正常社交都不能够。
有一回他和豆豆吵架,苦不堪言,想找祝今夏诉苦,便发来一个链接。祝今夏点开一看,是个在线文档,可由双方同时操作,在同一个文档上自由打字。
祝今夏在文档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袁风解释说:“怕聊天记录忘了删,或者哪天你要找我,被她看见,以后你有啥事要说,就在文档里打字。”
同情归同情,祝今夏还是温柔地回复了一个字:“滚。”
身为豆豆名单上的头号敌人,她被豆豆从袁风的社交软件上拉黑删除过无数次,也心知肚明讲道理的话无论如何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因为豆豆的屁股是歪的,决计听不进去她的劝告,还会引发她和袁风之间新一轮的战火。
可事到如今,她懒得忍了。
她与卫城的事要快刀斩乱麻,难道袁风就不用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学鸵鸟把头埋起来就不用死了吗?
那头的豆豆还在问:“不是说一句话吗,你刚才说这么多屁话,到底想让我听哪句?”
“接下来这句。”祝今夏一字一顿说,“你听好了,有疾病就吃药吧,你这么较真,不应该谈恋爱,应该坐在路边贴钢化膜。”
说完,她毫不犹豫挂了电话。
人在楼梯间里,上上下下空无一人,只剩下若有似无的回音和头顶苍白的照明灯。灯光每隔十秒钟就熄灭,非要她跺下脚才会再亮起。
讲完电话,刚把灯光唤醒,甫一转身,发现门不知何时被拉开了,虚开条窄窄的缝,有人站在外面,正好露出半边身子,一整张脸。
吓得她一声尖叫,手机都差点扔了。
时序眼疾手快,在半空中抢救下她的手机,又好端端塞回她手里。
祝今夏:“……”
祝今夏:“你怎么在这?”
“隔壁开水间给奶奶打水。”时序好整以暇,扬扬手里的热水壶,“出来的时候隐约听见楼梯间里有人在吵架。”
“……从哪开始听的?”
时序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你先把脑浆摇匀,再来跟我说话?”
“……”
被他看到这么凶神恶煞、牙尖嘴利的一面,祝今夏心里咯噔一下,但还强撑住表情推门而出,一边往病房走,一边在脑子里疯狂回溯自己刚才都激情输出了些什么。
也是点背,当了半辈子忍气吞声的包子,今朝好不容易硬气一回,就被他逮个正着。
正兀自懊恼,身后慢悠悠飘来一句。
“可以啊,祝今夏。”
祝今夏停在病房外,回身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意思是你斟酌一下,反正刚才你已经看见了,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了……
也不知道意思传达明白没。
下一秒,时序伸手从包里摸出只泡泡糖来,塞她手心。
“……?”
“贺礼。”
“贺什么礼?”
“贺你活到人生第二十九年,终于长嘴的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祝今夏:“……”
看看泡泡糖,下一秒又没好气地笑出声来,重新塞回他手里。
“别贺了,要贺就贺你自己吧。”
时序挑眉反问:“贺我什么?”
“贺你教得好啊。”她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当初是谁跟我说的,如果不想笑可以不笑,如果不想说可以保持沉默,凡事不想做,直接拒绝就好了——我这不是践行了吗?”
看时序表情微凝,她轻哼一声,说都是校长教得好,她不过是从善如流罢了。
说完推门而入,连背影里都透着傲娇。
时序笑了一声,被那声轻哼弄得耳朵痒,挠挠耳朵,又觉得痒的大概是其他地方。
她把他的话记在了心上,也活得比从前更洒脱。
——
刚回病房打了个照面,就被祖母连声催促:“快跟小时去吃饭,人一直等着你呢,这会儿该饿坏了。”
天地良心,明明她也没吃东西,怎么祖母只心疼时序呢?祝今夏觉得好笑,斜眼看时序,时序老神在在。
两人走出医院,在附近找了家24小时便利店,凑合解决了一顿。
祝今夏买了关东煮,拎了两瓶冷饮,时序杂七杂八挑了些便当,两人在路边的长椅上开动。
按理说,要是换个人,祝今夏怎么也得如祖母所说,挑个档次高一点的餐厅好好感谢一番,可眼前的人是时序,他们过往的相处就是日常而随意的,她也就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
“学校那边怎么样了?”祝今夏边拆筷子边问,“当校长的跑了,山里还不乱套了?”
“今天放大星期,让顿珠和于小珊帮忙看着了。”
“他们知道你上绵水来吗?”
“不知道。”
“那你怎么说的?”
“能怎么说?”时序笑笑,看她拧半天没拧开瓶盖,接过来拧开还给她,“就说开会去了。”
祝今夏很没面子地拿回饮料,强调说:“因为是冷饮,瓶盖上有水,手滑所以才拧不开的。”
“嗯,知道,绝对不是你力气小。”时序从善如流,懒洋洋掀开照烧鸡肉饭的盖子,“放心,本人绝无胆量歧视女性体能,你大可安心吃饭,把拳留给更需要的人。”
“……”
所以说,太了解了就是这点不好,她还没开始打拳呢,他已经无师自通,见招拆招了。
祝今夏瞪他一眼,就当没听见,又问:“我走了一个月了,大家怎么样?”
“挺好。”
“五年级语文还是你教?”
“我教。”
“那完了。”祝今夏长吁短叹,“费死巴力三个月,辛辛苦苦给大家拉起来的语文水平,你这一教,全得清零。”
时序投来平平无奇的一眼,“我以为清华的本硕连读,不说含金量多高,至少也拿得上台面吧。”
“跟学历没关系,我对贵校仰慕已久。”祝今夏露齿一笑,假模假式,“主要是您这教课方式,大家光抵抗催眠都得竭尽全力,哪还有多余的力气去听讲啊?”
正说着,发现时序眼疾手快,一筷子挑走她杯子里的北极翅。???
祝今夏:“哎,干嘛啊你,我就买了一串那个!”
时序三下五除二解决了,“看你只顾说话,以为你不爱吃。”
“你——”
祝今夏气结,偏偏接下来全程,只要她一开口说不中听的话,时序就“有所误解”地吃掉她偏爱的食物。
时序问她新学期重回大学校园,感觉如何。
她说自己才刚拿到离婚证没几天,已经有老教授拉郎配,要把学校里理工科类的老师们介绍给她。
“条件如何?”
“还挺不错。”她掰着指头算,“化学院的那个在外面接工程,一个工程周期在半年到一年,听说一个项目能赚七位数。”
“数学院的那个年纪轻轻就是长江学者了,也是前途无量。”
“哦,还有个人文社科类的,教历史,虽然教书不太赚钱,但他家世好,我师兄说他在东南亚有个岛,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时序懒洋洋说:“我也有岛。”
“什么岛?拉倒?”祝今夏故意说。
“穷困潦倒。”
她哈哈大笑,笑声还没止住,最后一球土豆沙拉已经被人一勺子挖走。
祝今夏收敛笑容,露出死鱼眼森森盯着他,“第四次了。”
“什么第四次?”
“这是你第四次抢走我爱吃的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时序遗憾地放下筷子,说:“抱歉,我不知道。”
“你可拉倒吧你。”祝今夏气咻咻,“一挑一个准,你能不知道我爱吃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你爱吃什么?”
时序一脸“你可别冤枉人”的表情,虽然看起来也并不慌张,更多是在配合她的兴师问罪罢了。
两人坐在长椅上,被中间的食物分隔开来,听着剑拔弩张,实则神情放松。这世上有人喜欢相敬如宾,也有人习惯了拌嘴逗乐。
祝今夏斜眼看他,“你不知道?”
“不知道。”时序老神在在靠在长椅上,“我从来没问过你,你也没告诉过我。”
“少装蒜,在山里那几个月,今天我不碰梨,明天你就只买苹果香蕉。明天我不吃苦瓜蒿菜,后天你就把它们开除菜籍。还敢说不知道我爱吃什么?”
“哦——”时序拉长尾音,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
“难道不是?”
“小时候看过片吧?”时序答非所问。
祝今夏表情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片?”
“别多想,不是你想的那种片。”时序从鼻腔里漫出一声笑来,“小时候音像店里租来的碟片,开头不都有那句话吗——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祝今夏眯起眼来,“所以你是想说你压根没注意到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全是我自己异想天开,对号入座?”
“不然呢?”
“哇,时序,你这人可真是猪鼻子插葱,装象!”
“过奖。”时序挠挠耳朵,怡然自得。
“谁夸你了???”祝今夏叹为观止,“我可真羡慕你的皮肤,保养的真厚!”
“是吗,谢谢,可能是天生丽质。”
“……这也不是在夸你!”
……
吵吵闹闹,吵吵闹闹。
骂的人没生气,被骂的人也乐呵呵,话里话外听着凶,细听全是没营养的三岁小孩拌嘴日常。
路边的行人散着步,远处的彩虹桥上车来车往,城市立交桥下,沱江的一处分支轻快地流淌而过,和金沙江相比只稍显矜持了那么一点。
天上圆月一轮,穿透云层静悄悄瞧地上的人,夜风嫌它太猖狂,又将流云吹拢,轻纱一般遮住月亮的眼。
良久,祝今夏打了个嗝,扭头一看,发现时序把她剩下的东西吃了个精光。
这人就是个当泔水桶的命。
祝今夏又白他一眼,“你看你,这会儿看着,人都年轻不少。”
“怎么说?”
“专家表明,贫穷可以使人变年轻。”祝今夏摸摸肚皮,“将来你老了,就能听你子孙后代出门吹牛,说我爷爷是宜波中心校的校长,今年七老八十了,出门抠得跟个孙子一样。”
时序笑得肩膀都在抖。
他把餐盒收起来,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回来站在长椅前,用脚尖轻轻踢了下她翘在半空毫无形象的二郎腿。
“干嘛?”祝今夏酒足饭饱,像个二大爷似的瘫在那,很是放松。
男人双手插在裤兜里,带点笑意低头看她。
“我说祝老师,大家可着劲给你找第二春,那你挑到能看上的人了没?”
祝今夏抬眼打量他,嘴角一弯,不徐不疾道:“我还以为你不关心呢。”
“饭后闲聊,随便问问。”
“那你别问。”
“……”
片刻的岑寂。
“就说有还是没有吧。”时序笑了一声,从裤兜里把手拿出来了,眼睛漆黑透亮,像今夜天上缺席的繁星。
祝今夏哼哼唧唧了一声,看他直勾勾盯着她,感觉胃口也吊够了,这才翘着嘴角说:“没有。我眼光可是很高的,路边的阿猫阿狗轻易看不上。”
时序笑了,“要么随随便便收入七位数,要么家里有岛,这也叫阿猫阿狗?”
“校长大人不是清华毕业的吗,没学过富贵不能淫的道理?”祝今夏嗤之以鼻,“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千金难买我乐意。”
说着,又翘起嘴巴哼了声:“破学校,一个让我起色心的人都没有,起杀心的倒是不少……”
时序又笑了。
入秋了,夜风微凉,路边的树杈子被吹得簌簌作响,像在奏乐。
祝今夏抬眼,冷不丁看见时序蹲下身来,老神在在伏她面前,这么一来,他们的视线倒是完全齐平了。
她心跳一滞,听见他问:“那我呢?”
……?
“……你什么?”
“祝今夏,你现在看着我,是起杀心还是起色心呢?”
时序弯弯嘴角,像是随口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除了说完这句后,他一眨不眨,安安静静凝视着她的眼神,像无声的夜河,寂静而势不可挡地流向远方。
第六十七日
第六十七章
她现在看着他, 是起杀心还是起色心?
祝今夏坐在椅子上,看男人平蹲在面前,用漆黑透亮宛如淬了光的眼眸看着她。
她有一瞬间的错觉, 这姿势好像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吧?
要是换套西装, 手里再拿只戒指, 画风可能会更合适一点。
那到底是杀心还是色心?
说实话,他现在的形象只能用糟糕来形容,若是他俩不认识, 她是决计不会跟这么个流浪汉气质的家伙坐在路边共进晚餐的。
可这样近距离对视着, 她的脑海里却只有一个逐渐清晰的念头——
平心而论, 好像英俊得有些过分了。
人很奇怪, 没有具象的实物出现时,总会给自己定下苛刻的条条框框。读书时代, 偶像剧和言情小说里的男主是什么样子, 她的范本就是什么样子。
且不说要身着白衬衫, 一身书卷气, 至少头发要清爽干净, 下巴上不能胡子拉碴,并且,白是标配。
俗话说得好, 一白遮百丑,没见哪个偶像剧里的帅哥黑不溜秋的。
纵观时序,以上哪点都不沾边。何止不沾边,简直背道而驰,相去甚远。
总是顶着一头疏于打理的头发, 高原风又猛,动不动被吹得跟鸡窝一样, 毛毛躁躁。
为数不多的衣服里,大半是老头衫,有的脱线了,有的洗发白了。
某次去县城剪头时,祝今夏在一家服装店门外站定不动,最靠外那一排货架上挂着的衣服莫名眼熟,打折卡上写着两行小字:
清仓甩卖
五十3件。
她仔仔细细观望半天,最后得出结论:确实是时序同款。至此,她差不多明白他平日穿的衣服来源了。
所以不是审美不行,是日子过得太凑合。
山里虽运输不方便,但邮政是能到牛咱镇的,学校里的老师们偶尔也会网购,不过是快递周期长了些。而在这一群爱美人士里,时序是个例外,就连顿珠也比他穿得好。
皮肤不白这点,应该跟遗传关系不大,任谁在山里待这么久,也不可能白得起来。
至于胡子拉碴,印象里,除去出门开会、逢大星期要见学生家长时,她就没见过时序主动刮胡子。
“反正今天剃了明天也会长出来,有这功夫不如干点有用的。”这是时序的说辞。
祝今夏揶揄他:“那你也别吃饭了,反正这顿吃了下顿也会拉出来。”
“这能一样吗?”时序瞥她一眼,“不吃饭会死,不刮胡子会死?”
“怎么不会?”祝今夏斩钉截铁,“会丑死。”
总之在她的印象里,时序的下巴上总是泛着雾一样的青,像远山,像结冰的湖。
今日也不例外。
即便她清楚记得昨天在视频里的男人还不是现在这幅鬼样子,可一天一夜过去,他翻山越岭赶来,衣服皱了,头发乱了,好不容易剃掉的胡子又冒头了。
女人有时候会过于感性,明明认识她之前时序就是这样,可如今他为她而来,这些细节就好像变成了佐证,证明它们是因她而生。
于是过去二十九年的条条框框,在过于偏心的情愫前轰然崩塌。
又不是白斩鸡,要那么白的皮肤干什么?明明小麦色更显野性。
哪个男人不长胡子呢?要么是太监,要么雄性激素匮乏,时序这样的一看荷尔蒙就很正常,身体机能相当好。(她发誓她没有别的意思)
衣服是旧了点,款式也老了点,可禁不住他是衣架子,随便一撑也能撑起来,没见他就这么一副流浪汉模样,路边也总有人投来热烈的目光?
祝今夏的思绪像鱼一样天南海北到处游曳。
“问你话呢。”
时序的催促把她拉回现实。
……他问她什么来着?
祝今夏卡顿的眼神被他看明白了,这时候也能走神,时序挺服气的。
他没好气地提醒她:“问你这么看着我,是起色心还是起杀心啊。”
祝今夏佯装思考,几秒钟后吐出两个字:“杀心。”
时序不说话,眉毛逐渐上扬,勾起危险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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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马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杀人犯法,那还是勉为其难起色心吧。”
还勉为其难。
时序定睛看她片刻,“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
祝今夏哈哈大笑,再看他,没好气地拍拍屁股站起来,问她走吗,回医院了,祖母还等着呢。
回去的路上,时序在前,祝今夏落后半步,她仰头看他的背影,嘴角一直是弯的。
他们之间有过很多心跳加速的时刻,可总会因为接下来的插科打诨又进入到一种熟悉而自然的节奏里。
明明刚才那一刻,只要她亲口承认对他有非分之想,那样的距离,那样的气氛,很多事情都能水到渠成。
可总有奇怪的插曲打断暧昧进程。
奇怪的是,祝今夏并没有很遗憾,再看时序,他似乎也不生气,他们在这样一种跳脱的模式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
他们告别过,也曾以为前路不会再有交集,可回到绵水后,不管遇见什么事,哪怕是日常生活中最琐碎的鸡毛蒜皮,她也会自然而然在微信上与他分享。
祖母这一病倒,他又一声不吭从山里连夜赶来。
很多默契早已于无形中养成,很多情愫在无声中流淌。
祝今夏看着他自在的背影,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很多事情不必急于求成,人生那么长,又何必非要赶在今天。
若是抵达不了恋人的终点,那就如今日一样相处,有这样情深义重的同路人,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们之间还有一些阻碍,一层不甚清晰的雾霭,拨开它们的过程或许令人难耐,但因为是他,她总觉得也有愉悦。
——
当晚在医院,两人据理力争,争夺守夜权。
祝今夏说已经麻烦他很多了,再让他守夜,祖母会骂她良心被狗吃了。
时序说你的良心不是早在山里就被狗吃了吗,那会儿怎么就心安理得坐享其成啊。
祝今夏噎住,又理直气壮说那我奶奶是女人啊,老女人也是女人,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不明白吗,你在这不方便。
时序说拉倒吧,你不是学女性主义的吗,跟我搞封建?真搞封建主义,以我俩这肢体接触的程度,我已经娶你很多回了。
祝今夏:“……”
时序乘胜追击:“我在医院还能省个开酒店的费用,医院有床有空调,多好。”
可给他能耐的,抠得明明白白。
没等他们在走廊上争明白,病房里的祖母发话了:“都滚回去,我这血压好不容易降下来了,你俩再吵下去,我看得飙到三百。”
护士站的姐姐也笑,说没有什么大碍了,有我们在,你俩放心回去吧,赶明儿都该办出院手续了,用不着守夜。
祝今夏打水给祖母洗漱完,一步三回头地跟时序走出医院大门。
两人站在夜幕下,四目相对。
祝今夏迟疑道:“我帮你开个酒店?”
时序看她片刻,轻描淡写问:“去你家不行?”
祝今夏心跳骤停,又听他笑,“还是说你不放心我,非得大费周章开个酒店?”
“有什么不放心的?”她别开脸咕哝一句,“在山里当你面洗澡都放心,不就带回去过个夜吗,走呗。”
她低头打车,听见时序在身旁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说:“祝今夏,你真是属青蛙的吧?”
这话他那晚也说过,祝今夏记得,今日才得空追问:“什么意思?”
说她丑?说她聒噪?
车很快抵达,上车前,时序似笑非笑看着她,说了五个字:“温水煮青蛙。”
——
祝今夏居住的小区就在绵水大学附近,经过大学城时,她特意指给时序看,这是她生活多年的地方,从大学到研究生,从博士生到最后成为此地任教的老师。
大学城是不夜城,灯火长明,越是夜深越热闹。
看她兴致勃勃介绍,时序忽然开口:“下去走走?”
他们没进校园,沿着校外步行街往她住的小区方向走。
城管下班后,小摊贩们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川渝地区小吃多,从蛋烘糕到泡凤爪,从狼牙土豆到甜水面,更别提声名远扬的钵钵鸡、炸串串等美食。
身边穿行的是清一色的大学生们,年轻人的面庞上充斥着无忧无虑,仿佛世界就在脚下,梦想近在眼前。
空气中充斥着食物的香气。
这种人间烟火与山里截然不同,对时序来说稍显陌生。
大山之中,白天人都很少,一旦入夜更是荒山野岭,人烟罕至。
祝今夏问他:“你不是在北京也生活了好些年吗?大城市不都一个样?”
“表面上看着差不多,但实际体感不一样。北京节奏太快,没有天府之国这种慢悠悠的养老节奏。”
上下班时,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很少在街上看见悠闲散步的人。
工作内卷,以至于超额完成规定工时后,几乎没有人愿意在下班后再花费精力与朋友小聚,能躺平就躺平了。
吃饭是争分夺秒的,哪怕与人约饭,也多是谈事。
更别提首都的规范化管理,小摊贩们很难大规模聚在一起,汇成这样声势浩大的美食不夜城。
时序想起什么,说了个笑话:“刚去北京念书时,同宿舍有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大家问他有什么好吃的可以推荐,他操着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说来了北京,怎么能不吃长沙臭豆腐,天津狗不理包子,重庆老火锅,和武汉热干面?”
祝今夏很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传说中的美食荒漠?”
“也有能吃的,地科院附近有几家不错的馆子,以前和大家聚餐常去,有机会……”时序不经意说起,却停在这里,未出口的话化作一声短促的笑,不再往下说。
也许没机会了。
祝今夏敏锐地捕捉到了话尾那点情绪转变,不着痕迹抬眼打量,时序神情浅淡如常。可他越是寻常,她越感沉重,心像被盐汽水浸泡过,酸涩的气泡纷纷上涌。
“一定有机会的。”
她憋了半天,却只憋出一句笨拙又用力的安慰,心情更沉重了。亏她还是学文学的,又在山里教语文,怎么词汇量如此匮乏。
emo的气息旁逸斜出,时序侧头看她,女人的脸上有肉眼可见的懊恼,他看懂了她的意图,像极了小孩子没考好又不得不和家长交差的模样。
一瞬间,那点若有似无的烦恼就被冲淡了,他忍不住笑起来。
“祝今夏,有没有人夸过你,你的共情力真的很强?”
祝今夏会意,说共情能力强有什么用,起不到实际作用,帮不上半点忙。
时序问她:“知道为什么世界上存在临终关怀这种东西吗?”
女人略感意外,“我们不是在讨论共情力吗?”
“做个类比而已。”时序笑笑,“病入膏肓的人,药石无用,所以需要临终关怀,因为比起灵丹妙药,感同身受更有用。同理,我的处境没人能帮我,但你关心我,在意我的感受,已经是意外收获了。”
祝今夏怔愣在原地,半天才嘀咕了一句:“也就教了一个多月语文,已经开始跟前辈讲类比了,你有点膨胀啊,时校长。”
他们在夜市里穿行,迎面走来几个女孩子,手里举着钵仔糕,透明的碗状甜点里或点缀水果,或点缀红豆、樱花,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时序多看了两眼,被祝今夏猜到:“你不会不知道那是什么吧?”
时序大方承认,确实不知道。
这都不知道……
祝今夏在心里叹气,越看他越像地里的小白菜,连她小时候玩烂的东西也没见过。
心里莫名其妙母爱泛滥,当下涌起一股豪情壮志,她沉声道:“跟我来。”
接下来,她轻车熟路带他在夜市里穿行,不仅买了钵仔糕,还打包了全家福蛋烘糕,遵义蛋包洋芋等物。
小吃并不贵,尤其在这大学城里,突出一个物美价廉。
自从毕业后,祝今夏就很少碰这些东西了,一是对小吃的兴趣与日递减,二是身为老师,被学生撞见在夜市里“与民同乐”,多少带点不自在。
眼下她目标明确,在这蛛网似的四通八达的夜市区,像是一位尽职尽责将地图牢记于心的向导,带着时序穿行其间,轻车熟路找到每一样她一问之下对方未曾品尝过的美食。
时序要付钱,被她财大气粗地拒绝了。
“看不起我?”女人气鼓鼓地白他一眼,一把将他的手机没收,“在山里都是你罩我,今天到了我的地盘,当然换我罩你。”
时序好笑地退让一步,表示不与她争,但——
“手机好歹还我?”
“回家再还你。”
她把那只手机放进随身携带的挎包里,还非常谨慎地将拉链一拉到底,表示你放弃吧。
时序丧失了手机支配权,退而求其次:“那把你手机借我一下。”
“嗯?”祝今夏狐疑地回过头来,“你要干嘛?”
时序不语,轻而易举抽过她握在手里的电子产品,又拉过她的拇指,划开指纹锁,最后打开了原相机。
咔嚓。
在她猝不及防间,一张呆滞瞪眼的照片就这样诞生,背景是玻璃推车,里面摆满了颜色各异的钵仔糕,年逾四十的老板系着围裙,手脚麻利从钵里串出一只又一只可爱的甜点。
“喂你——”
祝今夏手忙脚乱要抢手机,却被他以身高优势避开,时序将手机高举过头顶,调出微信,将照片发给了自己。
一气呵成后,他才物归原主。
祝今夏对着照片气成河豚。“哪有人拿原相机拍人的?这也太丑了吧!”
“丑吗?”时序抬头朝一旁嘴都合不拢的老板展示照片。
老板非常配合地把头摇成拨浪鼓,“哪里丑了?美得不得了!我看这条街上最靓的仔就是你了,美女。”
下一句:“这位帅哥也是,帅得要死,你俩绝配!”
附带两个朝上的大拇指,在空中连晃好多下。
祝今夏想骂时序,开口却是噗嗤,没绷住笑出了声。
她想说你是老年人吗,不知道照片发出去不到三分钟是可以撤回的?
可是要撤回吗?
祝今夏低头看着呆滞里带点愚蠢的自己,下巴上因为熬夜上火冒出的痘痘还清晰可见,醒目的黑眼圈像是天府之国极具代表性的国宝,表情也实在时惨不忍睹。
照片属实离谱,完全脱离了现代靓女自拍的舒适圈。
可她低头看了几秒钟,掐灭屏幕,还是将之留下。
丑就丑吧,以往拍过太多照片了,精致的妆容,整洁的衣冠,却因为过于完美而显得程式化。
可这一张不同,它是突如其来的定格,定格住了二十九岁秋天的一个夜晚,她冒着傻气在镜头后呆蠢的一面。
地点很偶然地选在了大学城外,明明她的面目已是将近三十的“老登”,却因为表情奇特而呈现出更年轻的状态,与周遭环境也丝毫不违和。
他们拎着一堆吃不完的小吃往回走,这个啃一口,那个尝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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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吗?”她问了无数遍这个问题。
吹毛求疵的校长永远使用着“还行”、“凑合”、“一般”诸如此类的中性词,问他是不是味觉失灵,他就淡淡表示她又不是没尝过他的手艺,眼前这些和他的作品相比未免小巫见大巫。
祝今夏一边嘲笑他脸大,一边又在心里坦承,这说的也没错。
东西买太多,又剩下一大堆,时序老毛病发作,批评祝今夏:“又浪费食物。”
祝今夏耍无赖:“那你全吃光啊。”
“还嫌我今晚剩饭吃的不够多?”时序提醒她在医院门口,他还处理完了她买多的关东煮。
祝今夏说反正你是泔水桶,超大号的那一种。话音未落,被时序在脑门上弹了一下,痛得惊呼。
她举着钵仔糕跳起来,说你敢打我?
两人吵吵闹闹的,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弱弱的:“祝老师?”
祝今夏动作一滞,扭动脖子僵硬地朝前望去……确实是她的学生没错。
下一秒,她背起手,藏起钵仔糕,重新露出一个端庄得体的笑容来,“哎!”
眼见学生的眼神在她和时序脸上飘来飘去,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祝今夏只好僵硬地假装没看见。
寒暄几句后,优雅的祝老师目不斜视地飘走了,直到飘出夜市,确认走出学生的视线范围内,她才气急败坏追着时序打。
“全怪你,全怪你!我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
时序一手拎着吃的,空出来的那只手凭借大而有力的优势,一把钳制住了她的两只手腕。
“这怎么能怪我?是我叫你跳起来打我的吗?”他哼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过于暴力。”
“你要不弹我脑门,我能还手吗?!”
“放轻松,看见就看见了。谁规定为人师表一定要端庄优雅呢?”时序戏谑,“从今天开始做个活泼真实的祝教授,不也很好?”
祝今夏失去双手,气得使出一记头槌,一脑门撞在他胸口。
撞得七荤八素之际,还不忘凶狠地骂:“那你怎么不真实点?有本事你也在学生面前耍无赖啊,让他们看看你不要脸臭流氓的一面啊!”
“那不能够。”时序勾唇笑笑,松开她的手,一边揉揉被撞疼的胸口,一边说,“这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一面,别人看就不是这个价格了。”
“……”
祝今夏也捂着脑门,不知道该为他的特殊待遇心怦怦跳,还是为他这臭不要脸的样子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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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手。”时序把她捂头的手拉开,凑上前仔细看看,发现红了一片,“该,让你撞这么用力,怎么没给你撞出脑震荡呢?”
“滚。”祝今夏一把拍开他,大步流星往前走,将他甩在身后。
可不出意外的是,那人手长脚长,就算慢悠悠的也能很快跟上。
很快,他懒洋洋的声音也从脑后飘来。
“刚才撞那一下,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能再使点劲,最好把你撞得说不出话,免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时序笑,笑完又问:“我是问你触感怎么样,没觉得我身材还行,胸肌挺硬?”
祝今夏脚下一个急刹车,险些没栽个跟头。
她回头匪夷所思望着时序,面上涨得通红,“你他妈,刚才喝的明明是桂花酒酿,这怎么跟喝了假酒一样啊?”
时序目不转睛看着她,也觉得自己喝了假酒。
否则为何天在转,地在动,眼前明明是万籁俱寂的夜,却总有星河流转,繁星璀璨。
第六十八日
第六十八章
他们在小区门口买了些洗漱用品。
想起牙膏快用光, 祝今夏拿了两只新的,转身去隔壁货架寻人时,恰好看见时序拿了支剃须刀。
“不是轻易不刮胡子吗?”她站在货架尽头表示质疑。
时序稍作停顿, 言简意赅:“有会。”
“什么时候线上会也这么重视了?”
“……”他装没看见她的表情, 擦身而过去结账了。
小区里绿化良好, 沿途有桂花香气,明黄色的路灯将一前一后两个影子拉长,又交叠在一起。
时序很快发现短的那条在地上蠢蠢欲动, 他走她走, 他停她也停, 仔细一看……短的那条在踩长的那条。
回头, 祝今夏果然在孩子气地踩他影子。
他问她几岁了,她说干嘛, 放古代问姑娘年纪是要娶回家的。
“娶就娶啊。”
“……”
都走进电梯里, 才听见她憋出一句:“问过我嫁不嫁了吗!”
视线在光亮的镜面里相遇, 时序嘴都张开了, 那句“那你嫁不嫁”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今夜他已借由玩笑的名义放任自己说了太多原本不该说的话,再多就是对她的轻慢了。
镜子里照出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形状偏圆, 一动不动看人时,会有一种摒弃了所有,只专心听你讲话的认真感。
于是时序再说不出口负不了责的话,哪怕只是戏言,也有种自己在欺负人的错觉。若无十足把握, 他宁可缄口不言。
踏入祝今夏的居所时,时序下意识放缓了呼吸, 随即嘲笑自己仿佛在朝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祝今夏在墙上摁开全屋吊灯,从鞋柜里拿出双崭新的男士拖鞋,回身递给他。
“你穿这双。”
时序踩上去,大小刚好合适。
他没问以前卫城的旧拖鞋呢,也没问她为何会在家中准备新的男士拖鞋,更没问这大小尺码是否比照他来选的。
他抬起头来,打量四周。
祝今夏的住所和她本人一样,明亮简洁,处处体现出主人的高雅审美。她的精致与对细节的追求,是山里人望尘莫及的。
家居以白色调为主,不算奢华,但充满巧思。
绿植环绕其间,很容易让人想起她惯用的那瓶香水,充满蓬勃的绿意。
客厅里没有安置传统电视,整面墙壁是一面巨大的激光电视。
双推的谷仓门后是书房,除去房间中央摆放了一张法式古典书桌,别无他物,四面环绕的皆是内嵌式书柜,从天花板到地面,铺天盖地都是书。
置身其间,很容易产生一种霁月光风读书人的错觉。
时序不着痕迹观赏着这座童话式的花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蛛丝马迹,那就是这座花园已从曾经的共同拥有变成了独家私有。
他未在其间发现任何属于第二者的痕迹。
不论是入户的鞋柜,还是客厅的摆设,包括她曾提及卫城热衷于打游戏,她总是避其锋芒去客房写论文,将书房让给他电竞开黑。
而今书房里并没有台式电脑,书桌上干净整洁,正中摆放着一台笔记本——他认得它,毕竟坠江后还是他亲手拿去牛咱镇的维修店里修好的。
祝今夏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过去就彻底留在了过去。
这样的认知让时序有了微妙的情绪波动,嘴角有些不受控制地上扬,又因为时刻克制,所以只翘了那么两秒钟的尾巴,并未被祝今夏发现。
她只是察觉到身旁的人走得很慢,好像在用眼神描摹所见的一切。
她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也有点小紧张。
“……家里有点乱,阿姨明天才来做保洁。”
其实不是,阿姨前天就来过了。
这话一出口,祝今夏就察觉到自己仿佛回到青少年时期,有一种小心翼翼展现完美的心情,可明明她知道,时序也知道,她所有的不完美和最狼狈都在他面前暴露过。
好在时序并未留意到她的小心思,从书房出来,走廊尽头是主卫,左边通往卧室,右边通往客房。
他很快注意到主卫的洗手台上有一小片白色的东西,起初没看清,还下意识多看了两眼,直到看清内衣边缘的白色蕾丝,才意识到大概是独身女主人洗澡后的遗留物。
他倏地收回目光,脚下一顿。
察觉到他的反应,祝今夏不解,顺着他刚才看的方向望去……下一秒,她几乎跳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拿起内衣钻进卧室,动作行云流水,像只受惊的兔子。
没一会儿再出来,她面带赤色,轻咳一声,“那个,说过家里有点乱了……”
“嗯,知道。”时序不徐不疾替她补充完整,“阿姨明天才来嘛。”
“……”
祝今夏装没听见,带他去了客房,说今晚你就住这吧,还问他要不要先冲个澡。
奔波一夜,又在医院忙了一天,时序的确需要好好洗个澡。他从随身携带的黑色拎包里拿出换洗衣物,又拎起刚才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来的洗漱用品,很快进了客卫。
门外传来祝今夏的声音:“用不用教你怎么使用淋浴?”
时序沉默两秒钟,“清华和地科院宿舍好像也没落后到需要烧水洗澡的地步吧。”
她笑了,脚步声又哒哒远去,一阵轻快。
时序洗了个痛快澡,热水充裕,蒸汽沸腾,明亮的卫生间足以消灭一整天的倦意。
除了沐浴液的味道有点罔顾鼻子的感受——丰富绵密的泡沫里充斥着混合的花香气息,仔细辨认,有玫瑰,还有他识别不出的种类。
精致的公主连沐浴露都用的香氛型,属于是在热水里冲了好几遍,香味还能久久不散的。洗完之后,时序嗅了嗅胳膊,觉得自己不穿个裙子都对不起被他浪费的那点沐浴露。
他从挂在墙上的袋子里取出剃须刀,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将胡茬刮干净,直到撸一把下巴,触感光滑,没有一点异物为止。
等他做完这一切,推开次卧的门,发现里面亮着灯,祝今夏正在铺床。
床单已经铺平整了,她眼下正费劲地往被套里装被芯。
不愧是童话世界,连床上用品都是田园风格的白底黄碎花,边缘有梦幻的蕾丝边。
时序倚在门边一阵好笑。
见他来了,祝今夏如获大赦,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他怀里,“正好,你自己来。”
看她扶着腰在一旁仿佛跑了八百米似的,时序接手了,一边做一边问:“你平常不换床单被套?”
“每周阿姨来做保洁的时候会一并换了。”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不会做,就是不爱做!”
时序反问:“这个世界上有谁爱做家务?”
说的也对。
她正想附和,听见下一句:“懒鬼多了,勤快人只好多受点罪。”
祝今夏:“……骂谁懒鬼呢。”
“拿着。”时序灵巧地将被子四角掖进去了,其中两只递给祝今夏,“别闲着,一起抖开。”
祝今夏死鱼眼:“都被骂懒鬼了,我是不是不该干活,坐实了这个称谓?”
说归说,到底还是接住了被角。
合二人之力,被子轻飘飘在半空中铺撒开来,刚才还略显稚气的浅黄色雏菊瞬间盛开满床,竟像将早已逝去的春日又重新寻回房间,小心珍藏。
直起腰来的一刹那,时序有些怔忡,在这短暂的片刻,他好像明白了浪漫的意义。
一旁的祝今夏也在发呆。
除了小时候应祖母要求,她从未与人一同铺过床,包括卫城在内。起初是他做,后来是阿姨做。
今天破天荒和时序一同做。
其实是很琐碎的小事,但目光在被浪中一次一次相遇,她抱怨他抛太高,他嘲笑她不用力,这让她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他们好像亲密无间的恋人、伴侣,被琐碎又细腻的日常所包围。
掀起的被浪偶尔阻隔视线,他的脸像在海浪中起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能听见被子抖出的风声,吹得她耳边碎发晃动,脸颊与之摩挲,带出一阵阵的痒。
她有一种奇妙的体验,在过往的婚姻中错失的一些细节,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呈现在眼前。
铺好床,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他们道完晚安,祝今夏钻进卧室,又觉得睡不着,干脆起身去书房挑本书,准备在床头看。
挑到一半,身后传来一点动静。
回头,时序站在书房门口。
两人同时出声——
“睡不着?”
顿了顿,又同时说——
“还不困。”
“睡不着。”
祝今夏笑了,把好不容易挑出来的书又放回原处,“那要不看个电影?”
超大号激光电视打开,祝今夏又开始犹犹豫豫挑挑拣拣,问时序看过这个没,看过那个没,得到的回答清一色是没有。
那点若有似无的母爱又涌上心头,她充满怜爱地看着这棵小白菜,说你都没有童年,没有青春吗。
时序用平静地眼神望着她,说有啊。
“有你都干嘛去了?”
“起初忙着跳级,后来忙着考清华北大,再后来忙着硕博连读,忙着做科研。”
母爱在骂骂咧咧中戛然而止。
祝今夏第N次露出死鱼眼,说你还是闭嘴吧。时序如愿看见她炸毛的样子,连同耳发都隐隐有立起来的征兆,当然不是被气的,而是被窗外吹来的风拂起的。
他下意识抬手,伸到一半又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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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今夏不明就里看着他,“怎么了?”
而后将手里的遥控器递给他,“……还是你想自己挑?”
“……嗯。”
时序接过遥控器,按捺住心头那点火苗,随便在首页挑了部电影,即使没看过,也听过它的盛名。
La La Land,《爱乐之城》。
他问祝今夏:“你看过吧?”
“看过。”祝今夏很捧场地说,“我蛮喜欢的,再看一遍也不错。”
她把今晚没吃完的小吃都摆盘端出,又从零食柜里取出桶装爆米花,开了一大瓶汽水。
时序说已经饱了,折腾这些谁吃啊,你吃?
祝今夏说你不懂,吃不吃是一回事,看电影要有看电影的氛围,这才对得起这一个多两个小时。
歪理永远被她说得理直气壮,时序早已习惯。
至于她捧来的爆米花,在茶几上点燃的香薰蜡烛,以及关闭大光源后仅留下的一盏落日余晖灯,都再一次让山里来的粗糙老男人体会到了童话式的造梦感。
他的山野之上粗犷的风,而她是玻璃花房里最精致的玫瑰。
电影非常适合今晚,婉转的音乐流淌一室,绮丽的相遇,漂亮的面孔,远大的梦想,和无疾而终的爱情。它们轻飘飘游离在荧幕之上,又若有似无压在心头,有些许重量,不至于催人泪下,却又令人动容。
时序看得很认真,再一侧头,才发现身旁的人不知何时靠在抱枕上睡着了。
他一顿,回过神来,她在医院熬了一夜,又上了半天课,早该体力不支了。
按理说他这么细心的人是不会忽略这些细节的,可今时不同往日,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能多相处片刻也是好的,所以有选择地忽略了一些事。
又或许她的心里也这么想,不然为什么明明已经疲倦到眼睛都撑不开了,还留在这里陪他看一部已经看过不知多少遍的电影。
客厅里只有一盏落地灯,灯光暧昧地将他们包围,仿佛除去眼前这一小片天地,世界都已熄灭。
电影光线明明灭灭,她的脸也忽明忽暗,他似乎能看清她面颊上细细的绒毛,又怀疑那只是光影留下的幻觉。
她歪着头靠在抱枕上,穿着长袖及踝的睡裙,素面朝天,头发松松散散垂在肩头,看上去疲倦至极,也安心至极,全然不担心身旁还有个初次登门的浪子。
而事实上,连时序自己都无法信任自己。
他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她,一如蹲在医院门口问她是起色心还是起杀心时,明明呼吸沉重,心跳狂野有力,表情却总是沉静的。
他总在瞻前顾后,顾虑全在心里。
这样近的距离,伸手就能触碰到她的眉眼,而即便没抬手,他的目光也已经追随着她的轮廓,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已经入秋,夜里很凉,可他却觉得仿佛还在夏日,屋子里似乎不透气,又闷又热。
他有一些放肆的遐想,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由来已久,搁在心里自己都觉得龌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早在她入山时,在她摆脱婚姻的桎梏以前。
他被道德和自我约束钳制住,哪怕进退得宜,心里也像烧起了野火,起初只是一点火星,后来却烧到了漫山遍野。
她不会知道那一夜她在废弃的温泉山庄洗完澡后,他曾彻夜难眠,以至于后来的无数个深夜,他都在梦中故地重游。
梦里他没有当个正人君子。
梦里他回了头。
梦里的他潜意识在想,既然不能让她留下,那就一起离开。
离开大山,离开中心校,他也可以赚很多钱。
地科院不会比绵水大学的教授赚的少,努努力,他也能够得着精英阶层。
从前他没觉得有自己办不到的事,只要离开大山,他还是那个无法无天的时序。
读书时候,曾有家世优越的劲敌与他相争,对方指着他的鼻子说,时序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是有自然法则的,人有顶点,事有极限,你的出身注定走不远。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他在哪里,哪里就是顶点。
哪怕世界有法则,法则也是人定的,谁说制定规则的一定是先来的人?后来者也可以居上,不是吗?
直到后来旺叔病倒,他回到山里接手中心校,才被打回原形,又成了八岁那年被母亲遗弃在山里的孤儿。
原来人力终究有限,生老病死,老天爷才是顶点。
可是梦里不同,在那些绚烂而短暂的梦里,他没有边界,她的脸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时序在梦里几乎想完了一生,可睁开眼来,不过一个日出的功夫,又被打回现实。
中心校就在那里,旺叔压在心头。
他的肩上背负着责任与恩情,不能不管不顾将人卷入大山里。他既然出不来,又绝不会将她带进去,就什么也不能做。
他能给她未来吗?他甚至连自己走向何处都未可知,又如何去建立一段牢固的关系?
她已经失望过一次了,他无法说服自己在他都没有把握的时候,不管不顾地拉她进行又一场豪赌。
他知道快餐时代爱情不一定要永恒,可他在某些观念上刻板严肃,无法放任自流。母亲漂泊的一生杜绝了他追求短暂风月的可能性,而旺叔的踽踽独行也在他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要么一个人,要么找到命定之人。
而如果给不了对方安稳的一生,不如不要开始,否则像旺叔和方姨那样抱憾终身,未免太过可惜。
这些念头像醒酒药,很快将他混沌的大脑镇压住,时序重回清明,眼看着已经覆在她面前就快触碰到她的指尖,旖旎念头如松枝上的积雪,被劲风狠狠一颤,悉数坠落。
——
祝今夏睡了个不太踏实的觉,熟悉的音乐在耳边流转,忽明忽暗的光影在眼皮上跳舞。
恍惚间她仿佛回到大山里,回到了宜波乡,鼻端又一次萦绕着那个熟悉的味道,带着一点皂香,像群山里的风,干净凛冽。
不同的是,这次的气息里还夹杂着另一种她熟知的味道,是玫瑰,是黄葵子和鸢尾。
那是她的沐浴露,好多年来一直钟情不肯更换的一款。
祝今夏眼皮一颤,迷迷糊糊睁开眼来,猝不及防撞进一片黢黑的深海。
时序近在眼前。
察觉到他的手还停在半空,指尖差一点落在她的眉眼,她眨眨眼,原本不甚澄明的大脑仿佛被人强行注入一针药剂,整个人醍醐灌顶,骤然清醒。
“时序?”她轻声开口,像是怕惊动了停歇在枝头的小鸟,一眨不眨望着他。
时序没动,呼吸愈加沉重。
他或许没谈过恋爱,也没建立过亲密关系,甚至因为成长过程中缺乏女性照料,对这种过于柔软的相处毫无头绪,可不妨碍他从祝今夏的眼神里看明白一件事,若是此刻他有任何逾矩,她只会照单全收。
她的面容近在咫尺,在这样的光线下更显脆弱柔软,大山的强光照似乎没给她带来多大影响,即便凑的这样近,皮肤依然瓷白莹润,没有半点瑕疵。
唇瓣是初夏的格桑花,温柔地飘摇在夜风之中,越是柔弱,越叫人有采撷欲望。
他不由自主呼吸加重,喉结轻轻滚动了下,那一点动静吸引了祝今夏的全部注意。
他在犹豫,在挣扎,在天人交战。
她在等待,在期盼,在凝神屏息。
良久,仿佛是受不了这煎熬,祝今夏主动前移几厘米,将原本就足够亲密的距离拉得更近。
“你在等什么,时序?”她又一次幽幽吐气,叫他的名字。
察觉到男人有退后的趋势,她终于顾不上那么多,轻轻扣住他停在半空的那只手,拼上这辈子所有勇气与矜持。
“你不亲我吗,时序?”
第六十九日
第六十九章
祝今夏曾读过一首小诗, 叫做《最佳观赏点》,它说:
人只适合远远地望,
并不适合端详。
越得不到才越倒海翻江,
越凑近看, 便越失色寻常。
留步吧。
就爱他的事不关己, 和高高在上。
在她告别大山,回到绵水后,一切都回归正轨, 她也曾在心里反复咀嚼, 告诉自己时序之于她便是最佳观赏点。
摘不到的月亮才最亮, 嗅不到的玫瑰才会一直芬芳。
隔着重重大山, 他们之间有着绝佳的距离,于是白月光不会变成粘在胸口的白米饭, 朱砂痣也不会化作蚊子血。
可再多的理智也无法叫她悬崖勒马。
她睁开眼来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隔着这样近的距离, 她甚至能看清他鼻翼一侧有颗很浅很淡的小痣, 像有星星陨落亲吻在肌肤之上。
他嘴唇紧抿, 像是最刻板自律的君子,可滚动的喉结出卖了他,君子也有凡心。
祝今夏看着那颗小痣, 又看着他轻颤的喉结,被无名浪潮所怂恿。
今夜他刮了胡子,理应得到奖赏。
她凝视着他下颌处干净清晰的弧线,有一道阴影在那里留下一道弯折,隔着这样近的距离, 几乎能隐隐闻见剃须水的味道,辛辣里透着薄荷的凉。
这一刻祝今夏恍然大悟, 读再多光风霁月的书,学再多高屋建瓴的理论,人类终将在动心时刻心甘情愿沦为荷尔蒙的奴隶,对激素俯首臣称。
人就在眼前,唾手可得的距离,凭什么要推远?
她用炽热的目光看着那颗小小的痣,视线逐渐上移,昏暗的灯光下时序的脸轮廓分明,眉骨优越到叫人感慨老天造物有多偏心。他微微敛眸,内双的眼尾显露出一道矜持的褶皱,像雨燕躲在檐下兀自害羞。
记忆中有很多这样的时刻,他什么也不说,就这样看着她,明明眼里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却永远保有一丝清明,克制而隐忍地保持距离。
他不会知道有时候沉默的挣扎更引人入胜,好过风花雪月漫天情话,好过无话不说有问必答。
更要紧的是,他不需要说,她全都能看懂。
接触到那样的眼神,谁又能不为所动?
像是有人在心里撒下一把种子,它们争先恐后破土而出,却并未长成花朵或参天树木,而是汇成一片荆棘。
祝今夏只想劈开它们,不顾一切斩断阻碍,劈开它们。
她顺应内心,捉住那只停在半空的手,凑了上去。
她问他:“你不亲我吗,时序?”
肉眼可见,时序鼻息沉重,眼神也更加暗沉,深陷的眉头隐隐浮出刻板的纹路,看她的眼神不是情人就是敌人,亦或二者皆有。
人生中第一次,祝今夏觉得自己从乖乖女、优等生变成了坏女人。
她看出他的挣扎,所以坏心眼地抛出问题,却不等他回答,已经干脆利落付诸行动。
时序脑中混沌如巨石陨落,掀起洪水滔天,很多话已至嘴边,却找不到一丝清明的理智能串联起来。
他鲜少有过这种时候,过往的人生更像是数学题,不论再难也总有解,而他习惯了有条不紊,思路清晰的解题过程。
“你要亲我吗,时序?”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你冷静点”,“想好了再说话”,“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吗”,很多玩笑似的话可以阻止她,可拒绝的话还在嘴边沉浮,不等他开口,眼前的人影已朝他无限靠拢。
时序下意识侧头避让,却又避让得不够彻底,仅仅只错开了嘴唇,那个吻终究落在了相去不远的位置。
是有意为之,还是真的避让不及,他无法为自己开脱。
他只知道下一秒,柔软的触感贴在下颌与脖子相接处,带着沉重而滚烫的鼻息,烫得他心神俱灭,几乎浑身战栗。
三十三年,未曾有过。
鼻端萦绕着熟悉的气味,那阵蓬勃的绿意和沐浴露的花香混合在一处,像是海妖的歌声,势要将这片欲望海域的所有过客都拉入其中共沉浮。
他能感觉到自己浑身一颤,喉结像积雪厚重的枝头,因负荷过载而震颤不已。
被握住的手倏地收紧,以更大的力气将她覆在其中,几乎要将之折断。
怀里的人吃痛地溢出一声,声音闷在他的脖颈处,又化作新的魔咒将他拉入水深火热中。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与他的野蛮有力相比,她有着截然不同的脆弱与柔软,只消稍一用力,就能折断这支美丽孤高的花。
那些梦中的隐秘,不为人道的世俗之欲,在无数个夜里折磨着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而今却化为现实铺展开来。
他要用尽全力克制自己。
旺叔。
中心校。
一线天。
大山。
脑子里反反复复翻腾着,像是魔咒一样缠绕他半生,又如紧箍咒一般束在头顶的枷锁。
他要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把她揽入怀中。
“祝今夏……”
终于,一切尘埃落定,时序勉力定住心神,把她拉开。
温热的触感从脖子上离开时,她留下的濡湿气息经由微凉夜风一蒸发,立马化作一片鸡皮疙瘩,似在抗议温暖源的离去。
明明不过几秒钟的贴近,离去后竟有了空捞捞的感觉。
随着他坚决的动作,祝今夏被拉离他的怀抱,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时序没说话,她也没说话。
他的眼里是一片挣扎后的尘埃落定,尽管沉郁,却足够清明。
祝今夏看明白了,这叫她刚才还沸腾的血液忽然结冰。
人果然还是不该冲动行事,冲动是魔鬼,后悔也来不及。
她抽回手来,揉了揉被他握痛的手腕,低笑一声,“送上门的都能坐怀不乱,你不该叫时序,该叫时下惠。”
嘴里说着一如既往插科打诨的话,紧绷的声音却泄露了心声,祝今夏几乎是落荒而逃,飞快地远离沙发、远离他,双脚趿上拖鞋的一瞬间,就匆忙扔下一句“我去睡了”,试图将自己藏进更隐秘安全的角落。
没走上两步,手腕被人一把拉住。
“祝今夏。”时序将她拉回沙发,用黑沉沉的眼睛凝视她,“我们谈谈。”
——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祝今夏处于一种自我封闭的状态,几乎听不进时序在说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
她主动了,被拒绝了。
她都亲上去了,被他推开了。
她开始诘问自己,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尝试?带他回来的时候,她可没有一点今晚要做点什么的预期。
她甚至开始对自己进行道德审判:
祝今夏,你才刚离婚,证书拿到手还热乎着,前两天还下定决心要做个独立女性,今天就开始迫不及待投怀送抱了?
太离谱了。
太难堪了。
各种负面情绪涌上来,她像个岌岌可危的君主,努力镇压暴乱的杂念,却力不从心。
那是一个略微潮湿的秋天的晚上,窗外似乎起了一层蒙蒙的雾,又或许是她的眼睛里起雾了,才会看周遭的一切都显得不甚清晰。
客厅的两面是巨大的落地窗,足以看清小区里的万家灯火,一扇一扇的窗户像是威士忌里的冰块,一方一方,浮动在夜幕之上。
祝今夏吸吸鼻子,觉得有点难堪,但好在她今年二十九岁了,而非十九岁。十九岁的她可能会一整晚都陷入负面情绪里,二十九岁的她挣扎了几分钟,直接举手投降了。
成年人要对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打起精神来,收拾收拾烂摊子吧。
她终于平静下来,抬眼问时序:“我是不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身侧的男人微微一顿,反问:“你对搞砸的定义是?”
“你在山里亲我那次——”祝今夏说,“我事后发了火,说你不经允许做这种唐突的事情,让大家再也回不去了,面对面都会尴尬,再也不能无话不说——这就是搞砸。”
时序又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没亲到。”
……?
祝今夏有点不可置信,抬高了嗓音:“现在是在跟你讨论亲没亲到的问题吗?”
“你刚才也没亲到,所以我们扯平了。”
她破涕为笑,是被气笑的。
“行,行行行,没亲到,扯平了。”
“所以你也用不着难堪,大可以告诉我,这是一报还一报。”时序抽了张纸,按捺住想帮她擦眼泪的冲动,塞她手里。
祝今夏没好气地拍开了,自己用手背擦了把脸,“那你跑来绵水是干什么的?就为了勾引我行差踏错,最后被你拒绝,一报还一报?”
时序似有无奈,“祝今夏,你讲讲道理,我怎么勾引你了?”
“你借口有会连夜赶来,又是照顾我奶奶,又是说我不哭了就不算白跑一趟。”祝今夏越说越站得住脚,终于从刚才的自怨自艾里抽身而出,开始把炮火转移到罪魁祸首身上,“还敢说不是你勾引我?”
她继续往下罗列罪状。
“你跟我逛夜市,拍我挫照,吃我剩饭,还开玩笑说要娶我,刚才我睡着了,睁眼一看,你手都要落在我脸上了,怎么,你准备告诉我你是要打蚊子吗?”
“这个天哪来蚊子?”时序反问。
你看他,到这个时候了还逻辑清晰。
祝今夏问:“那你说啊,你伸手是准备干嘛?”
时序沉默良久,才说:“不知道。”
祝今夏怔愣片刻,正欲追问,就听见他说:“大概想做和你一样的事,想触碰,想靠近,所以在自己都不知道意图的时候,手已经自有意识伸了出去。”
她倏地停下,不知该说些什么,刚才还万念俱焚的脑袋又被点燃了,那些负面情绪被他一句话烧得精光。
最后只能嘀咕同样一句话:“那你还敢说你没勾引我,就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时序无可奈何地笑了,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她气鼓鼓抱着抱枕,他随意地侧坐着,双手交握,手肘抵在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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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祝今夏,你现在到底在气什么?气你没亲到我,还是气我拒绝了你?”
“有什么区别吗?”
“有。”男人侧过头来,黑压压的眼神向夜幕四合,铺天盖地压下来,“我拒绝的只是你当时的举动,不是你。”
这听上去很荒谬。
祝今夏问:“你要是没拒绝我,干嘛拒绝我亲你?”
顿了顿,她低声笑笑:“怎么,嫌这张嘴亲过别人,怕脏——”
“祝今夏。”时序的脸色蓦地一变,几乎是厉声打断她,他眉头紧蹙,一字一顿道,“这跟你结没结过婚,亲没亲过别人没有半点关系。也请你不要随便使用脏这种词形容自己,你明知道婚姻不会影响你的个人价值。”
“是吗?”看他这样疾言厉色,祝今夏心念骤起,故意说,“可我看最近大家给我介绍的对象,不是二婚三婚的,就是玩够了准备收手的花花公子,像乔师兄那样没有结过婚的优质对象,倒是没有人替我撮合过。”
时序目光沉沉看她半晌,说:“我不管别人怎么想,但你不能这么想。要是将来有人因此看轻你,用离过婚来贬低你,你让他来找我。”
“找你?”祝今夏一愣,“找你干嘛?”
“吵架或者打架,随他选。”
有那么一瞬间,祝今夏想笑,但她绷住了,只是没好气地说:“怎么,你被顿珠附体吗,动不动要跟人吵架打架?”
不待他说,她又问:“还有,你在山里,我在绵水,隔这么远,你怎么跟人对线?”
时序抬眼看她,淡道:“隔这么远,我现在不也在你面前?”
“……”
“这次怎么来的,下次还怎么来。”
祝今夏彻底说不出话来。她的眼底一直有一层模糊的雾气,起初也许是因为被拒绝,后来却是因为他着急的语气,和再严肃不过的话语。
她能看出他无法克制的关心,和不得不拉远距离的决心。
两人在沙发上坐了片刻,窗外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势很急,斜风卷着湿意闯进纱窗,吹得阳台上的衣物东摇西晃。
她赶紧冲向阳台,因为过于着急,也没摇下升降衣杆,只踮着脚尖去够,前两下都没够着。
第三次尝试时,身后有人来了,一手摁住她,一手轻而易举摘下衣架,嘴里问她:“放哪?”
噼里啪啦,雨点砸在雨棚上,动静很大。
凉风将雨水吹进纱窗,打湿了裙摆,也沾湿了面颊,她回过头去,一言不发接过几件衣服,转身往卧室走。
脚步声跟在身后。
她率先进屋,砰的一声关上门,没两步又听见他敲门。
“祝今夏。”
“干嘛?”
她其实并未生气,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怕他看见她脆弱的样子,更希望在他离去前这短暂的夜里,她是坚强的,是足够独立的。
所以她克制住眼泪,瓮声瓮气地说:“十一点了,学校也该熄灯了,从现在开始不许说话,我家和学校一个规矩。”
敲门声停下,没有说话声,却也没听见远去的脚步声。
祝今夏本能地屏住呼吸听门外的动静,没想到下一秒,睡裙兜里的手机忽然嗡动两下,吓她一跳。
拿出来一看。
时序发来消息:“那我在这说?”
祝今夏冲着大门外又喊一声:“微信也不行!”
隔了几秒钟,Q|Q消息又来了。
“那这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等她说Q|Q也不行,很快,短信也涌入屏幕。
时序:“1”
……………………
1你妹啊1。
祝今夏想骂,想笑,热泪却忽然涌出,像春冰瓦解。
她没再犹豫,低头擦着仿佛永不干涸的泪,转头大步流星走到门口,一把将门拉开。
他看见也好,没看见也罢,祝今夏就是祝今夏,原原本本地站在他面前,英勇的士兵不惧于接受一切嘲笑或褒奖。
门外的男人收起手机,安静片刻,似乎在想该如何开口,最后眼神微定,落在她湿漉漉的面上。
他的喉咙因那片银河而暗哑发紧。
“祝今夏,你谈过几次恋爱?”
祝今夏一怔,不明白他怎么忽然问起感情史,稍作迟疑,还是回答了:“就一次。”
“我就不必多问是和谁了。”时序说,“不然有人该杀过来了。”
祝今夏:“……”
他又问:“那你喜欢过几个人?”
除了卫城……
“小学六年级随大流地关注过班里一个转学生,高中的时候懵懵懂懂喜欢过隔壁班的学习委员,后来大学本科,也偷偷欣赏过教我二外的法语老师。”
祝今夏以为时序要跟她聊情史,但她猜错了。
时序不假思索抛出下一个问题:“那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都在想什么?那些懵懂稚气的时刻,过了就过了,她几乎只记得一些特别的片段,却拼凑不出太多完整的记忆。
“我能想什么?”她奇怪地说,“那时候年纪太小了,我什么都没想,只想喜欢他啊。”
“是吗。”时序静静地看着她,说,“我恰好相反。”
“……”
“十几二十岁时你遇见一个人,什么都没想,只想喜欢他。而我三十多岁遇见一个人,什么都想遍了,却唯独不敢喜欢她。”
那一天,时序说的话比以往加起来都要多。
他们总是插科打诨着,总是说说笑笑的,鲜少有过这样认真的时刻,这一次是他来说,她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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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很多人喜欢一个人,也许是因为对方容貌较好,因为她在某一刻闪闪发光,因为她能补全自己过往遗失的人生碎片,又或许紧紧是希望有一个人陪,有一个精神依靠,或是满足生理欲望。
“可我对你不是这样。”
“不是只有牵手拥抱接吻□□才会满足,吃饭时听你和顿珠一起闹我,或是备课时看你反复排练,哪怕只是安静地听你碎碎念,时间也变得很慢。”
“你在山里的时候,每晚看着小楼灯光熄灭,我都在想着要是下一秒天亮就好了,天亮了就能和你见面。”
“后来你走了,我开始手机不离身,它每震动一次,我都会第一时间查看是否是你来消息。它要是不响,我就隔一阵检查自己是否有所遗漏。”
“没有消息的时候,会揣测你是否在上课,我甚至能想象出你站在讲台上娓娓道来的样子。有消息的时候,我就一遍一遍地看,希冀于那些阴差阳错被我错过的雪月人生,在你这里都能尽善尽美。”
他很少回复,即便回复也总是少言寡语,因为他不愿成为她人生里的一线天,禁锢她的视野,限制她的自由。
他更想做经过她世界的一阵风,如果可以,助她一臂之力飞得更高些,更远些,而哪怕做不到,也能悄无声息或远或近存在于她的生命里,看她活得自由自在。
“人生的身不由己太多,老天爷对我比较苛刻,安排了更多枷锁给我,可你不同。”
她的离婚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说他有私心鸠占鹊巢也好,说他大公无私推波助澜也罢,她总之是从牢笼里飞出来了。
他又怎么能把她拉进自己的世界里,剪掉她好不容易挣脱的翅膀。
那不是爱,那是自私。
那一晚的对话像是意识流的散文诗,漫无边际,没有中心,和他们的关系一样没有落点,有种无拘无束的畅快。
窗外有一场大雨,将世界变得充满诗意,即便是暗无天光的黑夜,世界也并不暗淡。
风摇碧浪层层,
雨过绿云绕绕。
恍惚间,祝今夏回到了离开大山的那一天,那时候还是夏末,山里下着暴雨,铺天盖地仿佛要将世界吞没。
她和时序留在方姨小小的院子里,听暴雨如注,听雨打芭蕉。
她没有说过,其实她从前很讨厌雨,她讨厌雨水带着泥沙钻进鞋底的冒昧,也讨厌衣袖裙摆粘在皮肤上的黏腻,她不喜欢暗不见光的白日,也不喜欢过分嘈杂的夜里。
可是那一天她无比感谢那场雨,它把他们困在了四方小院里,得以多停留一日。
后来回到了绵水,从夏末到秋天,再也没下过雨。
祝今夏却仿佛被困在了那个夏天,再也没有走出来过,她从那一天起一直在等待同一场雨。
而今终于又下起来,淅淅沥沥是城市的秋雨。
他们站在卧室门口,说着说不完的话,彼此脸上都有湿意。
她说如果她还是十八岁的祝今夏,一定会不顾一切回到山里,奔向他,奔向那群孩子。
他也说如果他还是十八岁的时序,一定会毫不犹豫请求她接受他,一起回去或重新出发。
可他们毕竟不是十八岁的少年了。
二十九岁的祝今夏,在自己喜爱的文学殿堂里摸爬滚打已久,手持火炬勇敢前行,没有退回山里的意愿,因为山里没有她要读的书,也没有她需要的文献资料,接触不到她渴望聆听的great minds。
她喜欢时序,甚至爱慕他,却不能够为他终止自己的人生进程。
她更知道她不能劝说时序离开中心校,旺叔已然病倒,那所学校,那群孩子,那片大山都需要他。
时序笑了,说这样也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一个在文字里白马春衫慢慢行,一个在生活中蝇营狗苟兀穷年。”
她看璀璨星河,他望人间烟火。
祝今夏呼吸沉重,轻声问:“时序,你会遗憾吗?”
“不会。”他用透亮的眼望着她,徐徐地笑了,“知道世界上另一个我在城市一隅自由自在过着我向往的生活,我已经得到了我期望中最好的结果。”
祝今夏别过脸去擦掉又一行眼泪,也跟着笑了,说也是,什么叫结果,结婚吗?
“你看我,结了不也离了。”
时序问:“那白头偕老呢?”
她说:“白头偕老也不算结果,两个人里总有一个会先走。”
“那对你来说,什么是结果?”
祝今夏已经看不清他,却还是努力擦掉眼泪去看他。
她说时序,在你今晚真诚勇敢向我袒露心意,分享脆弱的这一刻,我就得到了我要的结果。
都说人与人只要有过那么一瞬间就够了——
“可是我和你,我们拥有的不止一瞬间,我们拥有无数个共振的瞬间。”
那是当她老去后,能够一次一次提醒她自己曾用力活着、用力爱过的瞬间。
那一夜,时序到最后也没有吻祝今夏。
尽管在梦里梦外肖想过无数遍,他也无限克制,只用眼睛描摹。他可以跨越重山为她而来,却不能将她带回一线天里。
所以他站在走廊里,与她隔着一条窄窄的门框,也像隔着楚河汉界。
他像个虔诚的信徒,恪守着自己的准则,一心目送女王登上宝座,统治自由的王国。
第七十日
第七十章
暗恋还打什么胜仗,
摘得下来谁还叫它月亮。
要冲动,要草率,要目盲,
要在四面楚歌里大爱一场。
夏天嘛就这么长,
不尽兴不值当。
——《过程》
——
说来奇妙, 时序睡了个好觉。
原以为该辗转反侧的,毕竟说了太多意难平的话,她又睡在隔壁。
可整间屋子都充斥着祝今夏的气息, 他坐在床沿, 在明亮的灯光下看着目之所及, 仿佛处处都有呼应。
床尾的法式书桌是胡桃木的, 桌上摆着各种文献资料,翻开看看, 清一色的英美文学相关。
祝今夏研究的方向有非裔美国文学, 有女性主义, 她曾说过为了避开在书房里开黑的人, 她有无数个夜晚都在客房里敲键盘度过。
而今轮到他待在这间屋子里, 目光落在那张书桌上时,总觉得能看见无数个在深夜伏案疾书的她。
床品不止看着赏心悦目,触感也柔软细腻, 这叫他想起在山里时,她曾对着他洗得发白发硬的床单不可置信道:“你这是在山里修仙还是出家呢,这能睡人?”
时序关灯闭眼,在一片黑暗中闻到了她的气息。
那阵蓬勃的绿也许不在空气里,但没关系, 他已经记住了那个味道,它如影随形。
次日是周六, 他能留在绵水的最后一天,周日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宜波,周一早上,所有学生上第一堂早课时,他必须出现在中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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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没关系,又偷来一天,时序已经很知足了。
他在这样平和的喜悦里入睡,甚至做了个很美的梦,梦里他没有回到中心校,还在北京做科研。地科院的宿舍不算大,一室一厅,他正对着小小的沙发挠下巴,片刻后又开始打量起卧室的那张单人床。
两个人好像住不下,这是梦里的他在思考的问题。
醒来时,房间里依然昏暗无光,时序原以为时间尚早,直到拿过手机一看,才发现已是早上九点半。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到过这个点。
时序起床开窗,刷的一声拉开遮光窗帘,也推开了窗玻璃,伴随鸟鸣一起闯入屋子的还有小区里人们浅浅的说话声。
雨后初晴,太阳并不算热烈,略显矜持地藏匿于浅淡的云里。
往下看,有人骑着自行车,有人拎着菜篮子,人们并不算匆忙地行走在绿化植被充足的小区里,像漫步花园中。
他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时刻了。
一线天里没有人间烟火,没有这样多形形色色的面孔。
学校里每天早晨六点半,雷打不动的起床铃,包括周末在内。而他这个校长不得不先于大家起床,哪有全体师生都忙碌起来,校长还在床上蒙头睡大觉的呢?
一到六点半,学校里像是行军打仗一般,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
时序习惯了。
是在这一刻他才忽然感受到久违的生活,他低头看着一对白发老人结伴而行,手里似乎拖着买菜用的小推车,有一瞬间他希望自己也是其中一个。
转瞬间想起昨夜的梦,时序笑起来。
该说他太乐观,还是未雨绸缪呢?昨晚人家才刚亲了他一下,半夜他就开始思考双人沙发和双人床了。
等到时序推开卧室门,迎接他的是一阵奇特的食物香气。
厨房是开放式的,祝今夏正在岛台与灶台边忙得不亦乐乎,开烤箱,取香肠;开蒸箱,拿玉米;关吐司机,夹出面包;最后是打开微波炉,取出热牛奶。
看时序头发乱蓬蓬地远远观望,她手忙脚乱中还不忘斜他一眼。
“你就准备隔岸观火?”
“只是觉得稀奇。”时序侧头看看窗外,“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啊?”
他在揶揄她竟然会下厨。
祝今夏笑出声来,目光明亮地与他对视,“只是觉得在学校里吃你三个月,好不容易你来绵水了,也该我稍尽地主之谊。”
时序闻言便像领导一般负手而来,在岛台上视察一周。
吐司配意式香肠,番茄酱和黄油装碟在旁,热牛奶在杯子里,咖啡壶里还冒着热气。
“这就是你的地主之谊?”时序道,“全是预制品,没一个正经菜。”
领导颇为挑剔地给出点评,被大厨予以白眼。
“明知我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能有这桌不错了,您见好就收吧!”
他们对坐于岛台之上,一个喝咖啡,一个喝牛奶,一个吃面包配香肠,一个啃玉米。房间里漂浮着黑胶唱片机带来的慵懒爵士乐,一个完美的周六早晨。
无人再提昨夜之事。
那个错位的亲吻如同那场仓促而来的雨,尽数留在了日出之前。
——
赶在午饭前,两人一同去了医院,时序在小区门口找了家花店,打包了一束粉白相间的康乃馨。
祝今夏问:“买这没用的干嘛?”
时序说:“给老人家的,大病一场,开心开心。”
“她不会开心,只会说你浪费钱。”
“那我们打个赌如何?”时序把花递给店主,回头一笑,“我赌她会说浪费钱,但一定也会笑得很开心。”
祝今夏一怔,又听见下文。
“你说过爷爷走的很早,奶奶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后来没有再成家。她今年八十岁了,上一次收到花是什么时候?”
那束花花了时序五十块大洋,他眼都没眨一下,反倒是祝今夏替他心疼。
踏出花店时,时序笑话他:“祝今夏,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比我还俗,动不动提钱,掉钱眼里了?”
祝今夏气笑了,“我这是为谁心疼啊?”
时序气定神闲。“我的工资还不归你管,你暂时先别急着心疼。”
祝今夏噎半天,憋出一句:“那你也别讨好我奶奶,是我奶奶又不是你奶奶,你又不当她孙女婿!”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又笑了。
时序把花递给她,“拿着。”
“你没长手?”祝今夏呛他,“谁的花谁拿。”
“拿了怎么骑车?”
时序一把将花塞她怀里,停在路边的共享车区域,拿出手机扫码。
“我们骑车去?”祝今夏眼睛都睁大了。
这里离医院可有五六公里!
“刚出了血,当然要省省钱。”说话间,时序已经扫开一辆带后座的电瓶车,自己先坐好了,“上车。”
祝今夏捧着花,停在路边先笑了两秒钟。
“这叫什么,骑自行车上酒吧,该省省该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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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车。”抠门的人冷静发话,“还是非要我说公主请上车?”
祝今夏笑得更厉害了,“谁家公主坐电瓶车啊?你家的?”
时序淡道:“我倒是想。”
一句话,又成功叫祝今夏笑不出来了。
她慢吞吞爬上车,想了想,揪住了他的衣角,像在一线天里坐在他的摩托后座一样。
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天,这一刻,她发现其实她很想念。
雨后的秋天草木湿润,路边还有昨夜一场骤雨留下的水洼,被车轮碾过碎成无数倒影。每个倒影里都有一前一后两个身影,电瓶车速度不算快,却能带起他们的头发,连带嘴角也上扬着。
他目视前方骑着车,她坐在后座抱着花,嘴里是漫无边际没营养的话,脚边是飞扬的裙摆。
医院里。
收到花,祖母很高兴,一边埋怨人来了就好,就别破费了,一边笑得合不拢嘴。
时序的眼神却在找祝今夏,她看明白了他在问:怎么样,我赌赢了吧?
他们陪祖母吃过午饭,又办好出院手续,在下午时分将老人接回家。
时序忙前忙后,祖母十分过意不去,只能感叹自己这孙女不行,读了一辈子书,动手能力差劲,一遇到事情家里还得有个男人才行。
祝今夏翻白眼,说自己好歹学的女性主义,没想到祖母会说这种不利于性别平等的话来。
祖母亦时髦地反问:“那不然你给我打套拳?”
只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时序把老人家扶到沙发上坐下,笑笑说没关系,以后有事可以找他。
这话成功转移了目标。祖母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他,说:“可你在山里,我怎么好大老远把你找来?”
不等时序回答,祝今夏已经把话题岔开,她端着洗好的水果从厨房走出来,“尝尝,刚上市的脆柿,看着挺甜。”
祖母拿了一只,又去看时序,“我听今夏说你是清华毕业的博士生,毕业后在地科院工作,是为了家人才回到乡里当校长,这样未免太可惜了,有没有打算将来——”
“奶奶。”又一次,祝今夏开口,将剥好皮的柿子递给老人,交换她手中那只原封不动的,“吃东西的时候先别说话,柿子多汁,别流的到处都是。”
她没有放任时序在祖母家中久留,催促着老人去小区的棋牌室打打麻将。
“你那堆老姐妹肯定都想你了,去吧,几天没碰,你也手痒了。”
看出孙女不愿她多问,祖母也知情识趣地拎着小包往棋牌室去了,只在出门穿鞋时伸手点点她,比嘴型:“你呀!”
祝今夏回头,看见时序拿着柿子站在客厅里,也笑了,“不走吗?”
时序问:“去哪?”
“不知道。”祝今夏眨眨眼,“但你好不容易来城市放风一天,好像不应该宅在家里面?”
话是这样说,出了门才发现她也不知该去哪里。
说来可笑,人来到这个世上只有一次,人生苦短,本该吃想吃的饭,见想见的人,看喜欢的风景,做喜欢的事,可往往回看时才发现都没有做到。
大家都在委曲求全,为工作奔波,口口声声是为了更好的明天。
在她这样说时,时序笑笑道:“今天没有吧。”
“没有什么?”
“没有委曲求全。”他低下头来看着她的眼,说,“吃到了想吃的饭,也看见了不错的风景,见到了……”稍微停顿片刻,他略去了即便不出口他们也都心知肚明的宾语,“漫无目的做什么都行。”
祝今夏无以回应,她急急忙忙掏出手机,说那你等我,我给你规划一个旅游路线。
时序任由她这样做了,也没拆穿她忽然泛红的双眼。
他只是觉得时间太短暂,很多话来不及说,为了遗憾不那么遗憾,至少在今天稍显圆满,他选择诚实一点。既然彼此之间已经隔着群山,就不要再有太多欲言又止和缄口不言。
她不是说了吗,在他坦诚相待的那一刻,她就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
后来的半个下午,他们果真漫无目的游荡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
说熟悉,是因为祝今夏在这里长大,在这里扎根。说陌生,是因为她习惯了上车就埋头看手机,坐地铁也望不见窗外风景的匆匆出行,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她对这座偌大的城市竟没有太多了解。
时序依然用共享电瓶车搭她,他们走马观花在这座城市的边边角角里观光,偶尔停下。
“那家巷口有家很好吃的酸辣粉。”祝今夏抬手。
“吃。”时序果断刹车停在路边,招呼老板来两碗酸辣粉。
“这里转弯有家凉粉店,我小时候它还开在农贸市场那边,生意很好,现在打击小摊小贩,它就开到了街边的店里。以前一碗一块,现在涨到了一碗十块,但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吃。”
“司机师傅”很捧场,一个急转弯开到凉粉店门口。
一个下午过去,两人的肚皮都鼓鼓囊囊。他们在一家电玩城门口停下来,祝今夏问时序这个玩过吗,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否定答案。
她童心大起,又同情上头,一兑就是几百个币,拉着时序扬言要玩遍电玩城,通通体验一遍。
结果玩射击,她被时序血虐。
玩赛车,他甩她八条街。
玩投币机,他眼疾手快,还会算分数,总能比她出金币多。
就连最原始的投篮,他也能准头极高地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的命中率——还有那百分之一是祝今夏看不下去,故意撞在他肩膀上,然后无辜地摊手说:“哎呀,不好意思,不小心碰到你了。”
若不是了解时序的身世,祝今夏都快以为他故意谎报经历,明明是电玩城老手,还说自己没来过这种地方了。
时序站在每一台机器前,都能在短暂的观察后极快上手,在这一刻理工男的优点很快显现出来,加之常年浸淫在实验室里培养出来的动手能力,他如鱼得水,是电玩城里当仁不让的巨星。
祝今夏很快发现,和他PK显然不太明智,干脆不比了,还是找个能互利共赢的项目吧。
她把时序拉到娃娃机面前,说来,抓几个,让我看看你玩这个的准头如何。
没想到时序把机器玩了个遍,就是不玩娃娃机,双手插兜,很冷静地拒绝说:“没兴趣。”
“为什么没兴趣?”祝今夏摸不着头脑,“别的都行,这个不行?”
“嗯,就这个不行。”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时序回过头来,似笑非笑问她,“祝今夏,自己说过的话全忘了吗?”
祝今夏在原地绞尽脑汁想了足足半分钟,几乎在记忆库里搜遍了他们之间有关娃娃机的对话,也没记起来。
他们有聊过这个吗?没有吧……
直到时序反问:“当初是谁说小时候没钱买公仔,后来和那谁在一起,他给你抓了一大堆娃娃,可惜都在角落里吃灰?”
他嗤笑一声,说可以,自己说过的话转头就忘。
祝今夏的眼睛骤然睁大,瞬间想起了当初的对话。
她只是没想到就那么提过一嘴,竟然被他记住了,还放在了心上。
“不是吧,时序,你——”祝今夏难以置信,抱臂而立,“我该说你记性好,还是该说你气性大?”
“我的建议是,你还是反省一下自己到底是忘性大,还是没有心吧。”
男人瞥了一眼这讨人厌的娃娃机,心道这破机器,还占了整整两排空间,碍眼。
没有经商头脑的老板,迟早倒闭。
没走上两步,被人一把抓住小臂。
时序回头,说别劝了,抓是不可能抓的——
话音未落,被她灿烂的笑容打断。
祝今夏边笑边说:“我抓,我给你抓!”
“……”
“这样行了吧?”
虽然手是笨了点,但她舍得花钱啊。
电玩城的机器都经过调试,基本上十来个币能出一只,祝今夏把剩下的游戏币几乎都花在了这里,整个人埋在玻璃窗前,目光有神,眉头紧皱,大有不把这家店抓空不罢休的架势。
后来还引来一群人围观,都是给她叫好助威的。
“姐姐,那只,那只好抓!”
“姐姐,抓这个熊吧,这个熊好看!”
“阿姨——”
“叫谁阿姨呢?”正兴致勃勃投币的女人被戳中痛点,猛地回头,老大不高兴地看着叫她阿姨的熊孩子。
小胖墩立马反应过来,改口说:“姐姐,漂亮姐姐!”
祝今夏心满意足,从时序的小推车里掏出一只皮卡丘,“喏,这个给你。”
小胖墩开心得笑出两排小白牙来:“谢谢姐姐,全世界最漂亮的姐姐!”
没想到被一旁的男人一把抽走皮卡丘。
“这是我的。”时序从容不迫,一手抽回公仔,一手从祝今夏的杯子里抓出一把游戏币,塞进小孩手里,“你要的话,自己抓。”
小胖墩懵逼地拿着币走人了,留下祝今夏笑得直不起腰来。
在这个充斥着童心与玩乐的地方,他们也变成了肆意妄为的小孩,既然走出门去就要端出大人的样子,又何妨在这方无人窥见的天地里做个没长大的孩子。
这感觉也挺陌生的,时序推着车,看前面财大气粗的女人拍着胸脯问他还要哪只,她全都给他抓。
很快,时序的推车里就堆起了高高的小山,杯子里也只剩下最后几个币,不足以抓起一只娃娃。
“还有什么想玩的?”祝今夏把币倒在手心,数了数,很大方地表示剩下的他们瓜分,“你四只,我八只。”
时序反问:“为什么你比我多一倍?难道不该一人六只?”
祝今夏理直气壮:“因为我玩什么都死得快,等我死三次,说不定你第一次都还没结束。”
对此,时序表示:“有道理。”
却没想到已经经过不合理分配的祝今夏,依然游戏结束得比他预期更快。在他第三次开始赛车时,女人已经出现在他身后。
祝今夏问:“第几轮了?”
“第三轮。”
“这不科学。”祝今夏表示质疑,“你就四个币,怎么可能玩三轮?”
时序说:“有人加入对战,只要我赢,就可以不投币一直玩下去。”
“可以啊你。”
祝今夏开始四处搜寻谁是他的手下败将,直到来到他背后一排的机器前,才看到那个年仅七八岁的小胖墩。
小孩身高才到时序的腰,正使出吃奶的力气打方向盘,脸涨得通红,奋力拼搏。
可惜最后还是败北。
连输三轮,小孩跳了起来,嘴里喊着这台机器有问题,老板,老板呢!
祝今夏大笑不止,拿出手机拍下这一幕,隔着一整排的机器,男人与男孩各自坐在赛车前,一个在笑,一个在闹。
他们在星夜里走路回家,时序手里拎着两大口袋的娃娃。
路人都在看他,大概是公仔与他的气质差异太大,且这两只袋子也实在太大,过分引人注目。
时序臭着脸,要祝今夏帮他分担一下。
祝今夏边笑边说:“老师没教过你吗?自己的事情自己干,自己的娃娃当然也要自己拎了。”
时序皮笑肉不笑:“我的老师只教过我助人为乐。”
“那现在祝老师教你,你记住了吗?”祝今夏理直气壮,“来,跟我念,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
时序想说祝今夏你有毒吧,开口却是一声笑。他看着她,心道真好,就这么插科打诨,他都觉得时光无限好。
最终,时序在第二天早晨抱着娃娃回山里了,一个不落。
在车站候车时,旁边有个大哥跟他搭话,说兄弟你还挺别出心裁的,人家都带土特产,你带娃娃。
时序只是笑,笑着回头看大厅里被检票机挡在外面的女人,说是有人给他抓的,不好辜负了对方的心意。
大城市比小地方规矩严格,说只许乘客通过就只许凭票进入,她进不来,只能远远看着。
他在月台上,她在大厅里,隔着重重人流,视线也几经阻隔。
他看见她不停垫脚,偶尔还跳上一跳。
车站很吵闹,她最后只能打来电话,在嘈杂的人声里对他说:“时序,下次别动不动来绵水了,你这么抠门的人,把钱留着干什么不好?”
时序拎着两大袋娃,懒洋洋看着她:“凭什么,绵水是你家开的,你说不准来就不准来?”
当时说这话的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就在一个月后,祝今夏站在了他面前,把话原封不动还给了他。
那个秋末,寒气在山里更早降临,川西的山上已经落过好几场雪。
学生们穿上了厚厚的棉服,教师宿舍里也已经点起了取暖的碳火。
一线天又到了太阳早早落山的季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同于朝九晚五的社畜们,太阳它迟到又早退,并且在冬天可恶地提前到下午两点就退出视线,却没人能奈何得了它。
就在这样一个秋末的夜晚,时序正在宿舍里点着火盆看论文,两耳不闻窗外的打闹声。
晚上十点正是孩子们洗漱的时间,天冷水也冷,他们对这事更加抗拒,往往需要于小珊和顿珠严格监督,才敷衍塞责地洗洗脸、刷刷牙。
此刻也不例外,窗外是小孩们追逐打闹的声音,间或夹杂着老师们的咆哮。
“往哪躲呢?出来,好好洗脸!”
“看你这脸花的,再不洗都成花猫了!”
“你这叫刷牙?你管这叫刷牙?”顿珠怒道,“你告诉我你牙刷碰着牙齿了吗?”
吵吵闹闹,吵吵闹闹。
时序充耳不闻,只眉头紧蹙对着实验数据一遍一遍检查,微信上是师兄发来的报告,说是他们检查了几遍都没发现错误在哪里,请时序帮忙看看。
最后是一句感慨:“什么时候回来啊?再不回来,孙院怕是要把我们几个宰了。”
时序回顿了顿,没有直面这个问题,只回复:“已经跑了一个了,再宰几个,他找谁干活去?”
“那不一样,他成天把你挂嘴边,说你一个顶我们一群。”师兄也叫苦不迭,“别说他了,我们也想你啊,人在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人一走才发现,妈的你走了脏活累活谁干啊!!!”
时序笑,笑完也顾不上回嘴,只说:“我先抓紧时间看报告,晚点还要监督小孩上床睡觉。”
师兄:“可以,万年老光棍一个,已经熟练掌握带小孩的一百种技巧,以后不当校长还能当个奶爸呢。”
就在时序对着实验数据聚精会神时,窗外忽然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叭叭两下,很是刻意。
山里时有车过,只是这附近既无行人也无落脚处,很少会有鸣笛声。
时序微微一顿,随即听见孩子们的嬉闹声忽然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巨大欢呼声。
什么情况?
顿珠他们也不看着点。
时序心道,这学校真是离了他一分钟都正常不了。
他眉头紧锁,听着外面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走出卧室,一路来到客厅的窗前,猛地推开玻璃窗。
本意是想骂人的,骂小孩吃饱了撑的,骂大人也不看着点。
冷空气伴着夜风一同袭来,吹得人一哆嗦。
话没出口,先看见校门外出现一辆白色越野车,车前灯大开着,在这下雾的夜里,像是两束探照灯一样划破几近凝固的空气。
不知为何,门卫在没有得到他允许的情况下就开了门,车上的人早早地下了车,眼下已经走到了操场上。
天冷,山里入夜就下起雾来,能见度并不高,也因此他看不清操场上的那两个人,可不妨碍他心中猛地一跳。
小孩们此起彼伏的欢呼,还有门卫不寻常的开门之举,即便没听清大家在叫什么,也足以让时序动了不该有的念想。
他连窗户都忘了关,眼眸一沉,转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下楼时几乎是三四步台阶一起下,速度快得惊人。
穿过黑黢黢的楼道,眨眼来到操场边,他又猛然放慢脚步,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泄露了他的迫不及待。
穿过浓重的雾气,他看见祝今夏朝他走来。
孩子们欢呼着一跃而上,围着她又笑又叫。
顿珠和于小珊也冲了上去,于小珊直接拉住了她的手。
祝今夏身旁还跟了个同龄男性,时序不认得那是谁,但他的目光也根本没在那人身上过多停留,他本能地在如雷的心跳声里捕捉她的视线。
在那片欢迎她凯旋似的喧哗里,他看见祝今夏环视一圈,最终与他的目光在半空相遇。
她穿过人群朝他走来。
他迈开步伐朝人群中走去。
她穿着厚重的黑色羽绒服,脖子上还围着纯白色围巾,未曾说话,嘴边已有白气呵出。
他只穿了一件深灰色毛衣,脚上更是仅趿着一双棉拖鞋,此刻也感觉不到冷。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时序嗓音紧绷,却还故作散漫地双手插兜,似笑非笑问她:“你怎么来了?”
祝今夏站在人群最前方,唇角一弯,眼神明亮,语气轻快说:“怎么,宜波乡是你开的,我不能来?”
时隔一个月,在月台分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而今她却跨越重山,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将临别时的戏言原封不动还给了他。
时序想问她来干什么,来蹭吃还是来蹭喝,开口却只剩一句轻飘飘的。
“能,怎么不能?”他唇角一勾,懒洋洋说,“公主驾到,也不提前说一声,有失远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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