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日
第七十一章
看见祝今夏的那一刻, 时序有瞬间的怔忡,他从不信神佛,却在此时开始怀疑老天是否真有窥视人心之能。
两周前, 山里下起第一场雪, 一夜之间大地白了, 山川白了,连金沙江也被沿岸积雪映照成白茫茫一片。
旺叔就在这时候被一场来势汹汹的感冒打倒,高烧不退, 咳嗽不断, 方姨想尽办法也没能让他好起来, 只能连夜叫来时序, 大家开着老李的卡车送他去县医院挂水。
学校还得由时序看顾,照顾旺叔的担子依然落在洛绒扎姆和方姨肩上, 时序和顿珠每隔一天会轮流骑车去县医院看着, 剩下的人驻守学校。
病情来势汹汹, 不容乐观, 高烧很快发展成肺炎, 旺叔底子本就弱,病了一个星期后,老得不成样子, 形容枯槁,话都说不利索,出气间能听见喉咙里传来拉丝一样的气音。
好在有方姨,他虽总也清醒不过来,但只要看见她在, 他就安心许多,不哭不闹, 只是半眯着眼睛输着液,日渐消瘦。
洛绒扎姆急哭了,拉着兄弟二人去山上的寺庙里烧香拜佛。
藏族人信佛,但时序不信,只是从小到大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无从质疑,总是可有可无地当个旁观者。
事实上旺叔本人也并非是神佛虔诚的信徒,兄妹三人有样学样,时序不必多提,顿珠与洛绒扎姆也只在逢年过节走个过场。
可病急乱投医,扎姆实在没办法,这时候也只能寄托于迷信。
那天清晨,他们天不亮就出发,抵达山顶时,红日初升,霞光万丈,积云之上有日照金山。
朱红色庙宇被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天地一尘不染,雪山之上,金色塔顶是最接近苍穹的存在。
此刻就连时序也不得不承认,至少目之所及是神圣的,不由得人不心生敬畏。
顿珠与扎姆从寺外跪到寺内,膝盖与手肘处都被积雪浸湿,兄妹二人一改往日的敷衍,从眼神到态度都前所未有的虔诚。
时序依然没跪,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佛像庄严慈悲,却不知是否真能聆听凡人心声。
若是老天有眼,真能看见世间万物,又为何放任多吉等人作恶多端,眼睁睁看着旺叔这样的良善之人受尽折磨?
他在万籁俱寂里反复诘问。
直到钟声穿破清晨的山谷,一声声敲在心上,时序转身朝寺庙深处走去,沿途僧侣在清扫积雪,他眉头紧蹙,心事重重,最后停在深处的某间殿前,抬眼一看。
药师佛。
像一个惊人的巧合。
门口的僧侣正往桌上摆放莲花灯,纵观大殿内,佛像四周亦从高至低供奉着无数灯盏,僧侣每日添油,以保不灭。
见他驻足,僧人问他可有需要,药师佛的莲花灯可保健康,一盏能供奉一整年。
时序觉得可笑,若世间真有神明,既有通天之力,又怎会贪图凡人这一点钱财?
可佛像慈悲地望着他,金身在深幽的大殿里被无数火光映照得雪亮。他的眼前划过旺叔孱弱的脸,又想起在大殿外面虔诚跪拜的兄妹二人。
宁可信其有,是这个道理吧?
时序低头,在小桌上选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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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人拿出红纸与笔墨,问他所供之人的姓名,又问一盏就够了吗。
时序顿了顿,“两盏。”
那天早晨,他斥“巨资”在药师殿供奉了两盏莲花灯,每盏一年。红纸上是两个名字,除了旺叔,还有一张写着三个小字:祝今夏。
吝啬如他,是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为自己花钱的,难得迷信,他便将迄今为止生命中最珍贵的两人写于纸上,供在佛前。
信不信不重要,就当求个心安。
对旺叔,他明知生老病死不由人,却依然希望他能更平静地走完最后一程,至少不要那么遭罪。
而关于祝今夏,他们之间若没有皆大欢喜的风月,至少祝她平安喜乐,健康顺遂。
时序还是没有跪,他站在殿前凝视着僧侣将两盏灯摆上高台,最后只低声笑笑,调侃自己:时序啊时序,怪力乱神你也信,书都白读了。
有生之年真要他相信世上有神佛,除非它把人送来眼前。
却没想到短短几天后,祝今夏竟然真的出现在中心校。
时序站在楼道前,脑子嗡的一下,像是有雷劈过。
……?
佛祖显灵了?
——
重回中心校并非一时兴起。
时序离开后,祝今夏迎来两个契机。
第一个契机是彩虹计划:绵水市的几所大学在上学期一共派出数十名老师前往山区支教,成果斐然,市教育局与州教育局当即决定进行长期合作,新学期伊始,绵水大学成了牵头的。
周四的外院教职工例行大会上,院长讲完这件事,祝今夏心念一动,会后立马找上了门。
第二个契机是袁风,他和交往多年的女友在反复争吵后,以分手告终。这段感情从高中早恋开始持续十几年,最后不了了之,不可谓不伤筋动骨。
起初不管是祝今夏还是袁风,都以为豆豆的离开和以往无数次闹分手一样,冷战之后,他们还会一如既往地和好。
只可惜一个月之后,友人给袁风发来豆豆的电子结婚请帖——
“你俩逗我玩呢,搁这玩新娘结婚了,新郎不是你的戏码???咋的,当我是你俩play里的一环吗?”
对方还以为这是个恶作剧,却没想到这位新娘是真的远走他乡,飞快地闪婚了。
袁风照着电子请帖上的地址买了机票,发了疯一样找上门去,最后连豆豆的面都没见着。
她在电话里说她累了,早就不爱了,现在的丈夫是做生意的,很有钱,她就想当个阔太太,袁风给不了她这种生活。
“我们早就回不去了,你也别再来找我,我怀孕了,是他的孩子。”
十二年的感情,寥寥数语便抛诸脑后,对离去的人来说是解脱,对留下的人却像钝刀子割肉。
就这么闹腾大半个月,袁风的状态一落千丈,比之前闹离婚的祝今夏有过之而无不及。
祝今夏是主动离开的人,被留下的那个总是更痛。
而事实上持续十二年的恋爱,有没有那一纸证书都和婚姻没什么两样了。
年过半百的袁风父母找到祝今夏,几乎是以泪洗面要她帮忙劝劝袁风。
“你俩从小一块儿长大,今夏,你帮叔叔阿姨好好开导他,你是过来人,千万别让他这么消沉下去。”
其实根本用不着他们求,祝今夏没少劝,话说尽了,口水干了,袁风油盐不进。最后她灵机一动,想起了刚回绵水时袁风说过的话。
他说山里真那么好,去一趟就洗涤身心了,那他也想去。
那时候不过一句戏言,谁承想如今的他真需要洗涤身心呢?
祝今夏心想,说不定呢。
死马当成活马医,当初她不也是在山里见到了另一个世界,才明白人不能自误?
因此,在曾院一脸怀疑地看着这个虽然最近变e不少,但本质上还是很i的小徒弟,对由她来担任彩虹计划负责人一事表示质疑时,祝今夏干净利落地把袁风拖下了水。
发小就是拿来同甘共苦的,不用白不用。
她说虽然我i,抹不开面子,但袁风很e啊,做人做事主打一个臭不要脸,有他在,我们这项目现在等于有了我这个主心骨,外加他这个外交家,一定会大获成功的!
跟袁风转达时,祝今夏很机智地把“臭不要脸”四个字替换成了“圆滑机敏”。
为照顾此刻玻璃心碎成渣的发小,话得捡好听的说。
事情很快敲定了,为了赶在寒假来临前再去一趟中心校,祝今夏忙得脚不沾地。
大学放假早,十一月底就进入了考试月,她提前上完课时,结束了一学期的课程。与此同时,她还熬夜写了无数版计划书,不仅将州里数十所小学与绵水的大学一一对口,还要一次次开会,和报名表上无数老师对接。
搭档袁风一蹶不振,她便主动担起了更多重任,好在牵头人有牵头人的权利,最后她大笔一挥,非常爽快地将自己和袁风又一次安排在了宜波中心校。
就冲这点,辛苦就没白费。
她甚至提议,大学课程结束早,几乎每学期都比中小学提前放假一个月,不如发展成更大规模的项目,由绵水大学先试水,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带着师范生去山里实践,这样就不是单方面的援助,而是双向成长。
师资力量是有限的,而大学生们就不同了,人多力量大,每年都能有新鲜血液,支教便能一届一届持续下去。
几经周折,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祝今夏几乎脱了一层皮。
曾院最终拍板:“结束这学期的课程后,你先提前去踩点,学生去不去要从下学期再开始观望,毕竟时间太紧张,这事还要从动员和报名做起,不能急于一时。”
就这样,祝今夏带着还剩半条命的袁风,做起了亡命天涯的支教狂徒,美其名曰踩点试水。
车是袁风的车,载着一整车从学校里要来的文具,从校图书馆薅来的书籍,外加动员学生们募捐的衣物,祝今夏声势浩大地来到中心校。
时序事先当然知道彩虹计划一事,州教育局为此开过无数个会,只是中心校这边的联络人一直是个叫袁风的,对方说近期就会来学校,却没说定具体时间。
直到祝今夏站在了中心校,带着那个叫袁风的跟班,他才慢半拍地明白,有些人似乎早有预谋。
操场上,学生们在周围七嘴八舌,于小珊和顿珠也激动地连声追问,唯独祝今夏充耳不闻,只笑吟吟望着面前的时序。
“别叫我公主。”她神气十足高昂下巴,“这趟我给你带了不少助力,call me the knight。”
时序看着不动声色,眼神却亮得可怕。
“什么时候决定的?”他问,末了又加了句,“骑士小姐。”
祝今夏唇角弯弯,“差不多一个月了。”
“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啊。”
“这不是想着给你一个惊喜吗?”
时序慢条斯理问:“是惊喜还是惊吓?”
“谁知道呢。”祝今夏支着下巴打量他片刻,“不过,我看你挺乐呵的。”
时序低笑一声:“走都走了,放着好好的城里不待,又回来干什么?”
“没办法,学生需要我啊。”祝今夏摊手,一脸无辜,“与其让他们每天借手机打电话给我,不如我亲自回来上课,以挽救中心校在某人代课下日益下降的语文教学质量?”
“就这样?”
“不然呢?”
“只是为了小孩?”
时序闲庭信步般又朝她走了两步,这下面对面了,一个居高临下低头俯视,一个微微抬头仰望。他的眼神既黒且亮,照得人无处遁形。
祝今夏心跳漏了一拍,有些心虚,下一秒又找到底气,拉住一旁的袁风。
“还有他!”
时序的目光落在她想也不想拉住袁风胳膊的那只手上,顿了顿,淡道:“……他怎么了?”
这才有空打量她身旁这位。
男人看上去与祝今夏同龄,底子是清秀的,浓眉大眼,光从肤色也能看出,又是一个和卫城差不多的城里来的少爷。
再说状态,前一个卫城,后一个他,都胡子拉碴、形容憔悴就跑来山里,眼神里透着一股淡淡的死味,一脸的生无可恋。
祝今夏说:“这位就是袁风,我用他号……咳,之前半个月和你联系的人就是他。”
她说袁风经历了一点人生的小挫折,目前是个需要指点迷津的伤心人,她是没那两把刷子了,只能带人来求助大师,毕竟当初也是时序开导,她才能这么快从低谷里走出来。
她有一百个回到山里的理由,却句句不提自己。
时序静静地看着她,终于还是问出口:“那你呢?”
“……我?我怎么了?”祝今夏明知故问。
“学生要上课,旁边这位要疗伤,那你呢,你图什么?”
祝今夏眼神微动,嘴角一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图什么?我想旺叔了,想学生了,想山里的牦牛肉和酥油茶了,想五年级的搞笑小作文了,想……”
最后她慢慢抬眼看着他,也不说话,眼神却再清晰不过。
袁风虽然心碎了,但脑子还在,他站在一旁看看祝今夏,再看看校长,很快发现哪里不对。
你俩的眼神好像有点拉丝啊?
不是,他们不是说好来山里体验民间疾苦,断情绝爱的吗?说好的出山又是一条好汉,从此以后智者不入爱河,成年人洗脚按摩呢?
为什么空气里充斥着一股发情的味道?
合着他是来参加变形计的,祝女士是来参加恋爱综艺的?
袁风侧过头去,不可置信地望着祝今夏,用眼神询问:哈喽,请问有人在意我的死活吗?
……没有。
祝今夏只顾着和那位校长旁若无人地对望,也不知道是要用眼神发摩斯密码还是加密信号。
袁风气笑了,行啊,这年头有人骗财,有人骗色,他他妈一个学渣,被人骗来支教是怎么回事?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防火防盗防闺蜜。
网友诚不我欺!
女朋友离他而去闪婚了,发小却在这种时候背刺他,袁风气得咬碎一口小白牙。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呸。在他袁风这,是我要入地狱,大家都得入!
心念一转,袁风已经伸手挽住祝今夏的胳膊,明明是一米八几的大高个,愣是小鸟依人地靠在她肩头,甜甜蜜蜜开了口。
“亲爱的,别只顾着叙旧,也给我介绍介绍啊,这位是——”
肉眼可见,那位校长的眼神像冰刀子一样毫无温度落在他脸上。
祝今夏:“……”
可惜了,不等时序作出反应,人群里的顿珠已经一个箭步窜上来,两手一交叉,从正后方将两人格挡开来。
“哎哎哎,我说你这人,咋回事呢你!”顿珠横插一脚,站在两人中间跟炮仗似的嚷起来,“大庭广众下,你怎么对女孩子动手动脚啊?”
袁风没等来正主发威,等来一只在边缘疯狂咆哮的哈士奇。
越过顿珠,他朝祝今夏投去不可思议的目光:哈喽,姐妹,合着你来这不是支教的,是拈花惹草、左拥右抱的?
不愧是恋综,男选手一个接一个啊!
袁风对祝今夏肃然起敬,他俩穿开裆裤长大,他还不知道她有这本事。所以这趟来山里,打的是断情绝爱的旗号,实则是要给他广开后宫,招兵买马来着?
——
那天夜里,祝今夏从时序的库房里要来床单被套,指挥着袁风自己动手,在小楼里铺床打扫。
而隔壁她的床上用品,是时序在铺。
袁风一边铺床一边不服气地质问:“都是来支教的,凭什么你的待遇和我的不一样,我的床得自己铺,你的床就是校长亲自铺?”
祝今夏说:“那要不你去隔壁问问他,愿不愿意帮你一起铺?”
回想起校长落在他脸上刀子似的锋利目光,和那张又冷又臭的脸,袁风心道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既然是来体验生活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他撇嘴。
祝今夏这边看看,又去隔壁瞧瞧。
依然是她上次住的房间,时序已经铺好了床,正打电话让顿珠从他宿舍里搬两箱矿泉水来。
回头,两人视线相交。
祝今夏慢吞吞踱步进来,看着这屋里一切,“所以我人走了两个多月,你一点没动这房间?”
书桌还在,单人床还在,就连桌上她离开时收拾好的日用品也原封不动摆在上面,只需擦擦灰就能继续用。
她凑近了些,抬头望着时序黑漆漆的眼,大着胆子问:“怎么,睹物思人啊?”
时序居高临下看着她,似笑非笑。
“我说祝老师。”他伸出一指抵在她的肩头,将她稍微戳远了些,淡道,“盘问我之前,是不是先好好解释一下,隔壁那位是谁啊?”
短暂的岑寂。
祝今夏眨眨眼:“隔壁那位?我搭档啊,一起来支教的老师嘛,你和他联系了大半个月,不会不知道吧?”
时序面无表情看着她,“是吗?”
她又恍然大悟说:“哦,还是你想问他和我的私交啊?我想想要怎么跟你说,我俩的关系比较复杂——”
不等她继续装傻充愣戏弄人,时序忽然俯身,面颊只差一点就要贴上她左胸。
祝今夏吓一跳,本能后退,又被他伸手拉住,他用手掌抵在她腰后,阻止了她的移动。
“别动。”
她心跳骤停。
前有狼,后有虎。
往后退会被他揽住,往前挪会和他的脸贴上,明明前后都没挨着,可这距离无比危险,稍微一动,就会万劫不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祝今夏动弹不得。
“你,你干什么……”她磕磕巴巴,忽然之间气势全无,声音几乎被如雷的心跳声压过。
时序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下巴微抬,由下而上仰视着她。
那双眼睛漆黑透亮,最中心的瞳孔里淬了点光,因头顶的光线被她挡住,那点光忽明忽暗,像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翻涌的暗潮。
他勾勾嘴角,说:“听听看你有没有说谎。”
“……”
“继续说啊。”他懒洋洋地笑笑,“你俩什么关系?”
咚。
咚咚。
祝今夏确实说不了谎了,事实上她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记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连走廊上的风也静止不动了,高原氧气稀薄,她来这半天,在这一刻才感受到有些喘不上气来。
高反好像来得有点迟。
祝今夏费劲地咽了咽口水,又一次闻见鼻端萦绕的熟悉味道,有草木的清冽,还有风的凛冽。
她不敢看那双过于夺目的眼睛,视线不由自主下移,越过高耸的鼻梁,在菲薄润泽的嘴唇上停滞片刻,再往下是喉结。
祝今夏不可避免想起了一个月前的夜里。
想起它是如何颤动的,像枝头的积雪,像山顶的雪松。
这个距离,不是接吻就是咬人……
“看哪呢?”
薄唇轻启,男人眼眸微阖,笑了一声。
她又不由自主跟着那声笑抖了下,余光瞥见地上的影子也在动,它们比真实的他们纠缠更甚,初初一看,几乎肢体交缠。
气氛无限僵持,既难熬,又叫人不愿抽身。
直到下一秒,隔壁风风火火冲来个人,“床我铺好了——”
声音戛然而止。
袁风面无表情站在门口,在“打扰了”和“对不起”之间犹豫了两秒钟,选择冲进了屋子,跻身于两人中间。
“在干嘛呢,要不带我一个?”
他厚着脸皮凑上去,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皮笑肉不笑道:“俗话说得好,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第七十二日
第七十二章
三人鼎足而立, 袁风老神在在插在最中间,一手勾左边的肩,一手搭右边的背, 显然当定了这只明晃晃的电灯泡。
时序一耸肩, 将肩膀上的手抖了下去, 目光落在祝今夏面上。
“不介绍一下?”语气倒是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这下祝今夏半点没有调侃他的心态了,一口气说得极为顺畅。
“这是彩虹计划联络人, 袁风, 也是我发小。我俩穿开裆裤长大, 除了没血缘关系, 跟亲兄妹也没什么两样了。属于是他光着身子不穿衣服在后面追我两条街,我都绝对不会回头看他一眼的那种关系。”
袁风:?
“当老子死的啊?”袁风冷笑, 第一个表示不服, “先不说我为什么要光着身子不穿衣服追你两条街, 既然追了, 做出这么大牺牲, 你凭什么不回头?”
祝今夏:“……”
她耐着性子深呼吸,“我亲爱的朋友,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吗?”
袁风极为浮夸地比了个绅士有请的动作:“那么, 我亲爱的朋友祝今夏小姐,现在是讨论什么的时候呢?你俩的婚期吗?”
两人眼看着就要掐起来。
时序看不下去了,冷静地反问:“你俩来演相声的?”
他扫了两人一眼,去隔壁检查了一遍,确认袁风今晚可以顺利入住后, 扔下一句:“早点休息,具体安排明天再说。”
念及两人舟车劳顿, 话能省就省,时序尽可能让他们早些休息。
又嘱咐了两句,最后目光落在祝今夏面上。
“晚上睡觉,记得把门锁好。”
袁风起初没察觉哪里不对,直到他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反应过来。
“等等,几个意思啊他?”袁风不可置信地指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质问祝今夏,“他这是怀疑我对你别有用心,意图不轨??”
祝今夏没忍住笑,说是谁让你光着身子追我两条街还非要我回头的,又被袁风追着念藏经。
“追都追了,你不回头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袁风想想又眯眼,“还有啊,你俩刚才干嘛呢?我要是不进来,你们是不是都快亲上了?”
祝今夏面上一热,当即反驳:“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你说,你俩在干嘛?”
“……”说不上来。
袁风冷笑:“我还以为你真这么好心,又是要为山里的教育事业无私奉献,又是要带我来渡劫历练,搞半天是冲着会情人来的。”
“我没有——”
“祝今夏,上学期我怂恿你未雨绸缪,提前准备第二春的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说的?没这想法,没这精力,结果呢?一声不吭就跟人好上了,你这闷声做大事啊!”
“袁风。”祝今夏听到这里才正色道,“真没你想的这些事,支教期间我跟他没有发生过半点不合时宜的事,你别乱想。”
“哼。”袁风不信,“你敢说你不喜欢他?”
“喜欢啊。”祝今夏毫不扭捏承认了。
袁风还愣了下,原以为她会继续争辩,没想到承认得这么干脆利落。
没等他追问,祝今夏接着说:“喜欢又怎么了?工作是工作,私人感情是私人感情,我承认我扛下彩虹计划,千里迢迢跑来这里,是因为喜欢他,但绝不是为了跑来谈恋爱的。”
“……那你跑来干嘛?”
“想力所能及地帮他一点,想让他知道他不是在孤军奋战。”
“……”袁风静了静,嗤笑一声,“给自己找的理由还挺冠冕堂皇。”
祝今夏莞尔,半晌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对你也是一样,袁风。”
“一样什么?”
“一样想告诉你,你不是在孤军奋战。”
袁风淡道:“别撒鸡汤了。人类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痛在我身上,你体会不到。”
“是,伤在你身上,我再怎么也感受不了同等程度的痛,但不妨碍我心痛。我也希望你能好起来,希望你能在山里体验一下不同的人生,把豆豆抛在脑后,就跟我当初放下卫城一样。”
袁风没说话,半晌移开视线,“……拉倒吧,谁要你心痛?”
祝今夏失笑,心知肚明她的发小别的不会,嘴硬倒是融会贯通,主打一个人死了,嘴还是硬的。
她四下看看,把人拉到走廊上,小楼一面正对学校,一面对着奔腾的金沙江,黑魆魆的一线天里几乎看不见一点光,可天地却并不黯淡。
就在袁风纳闷这光亮从何而来时。
“抬头。”祝今夏说。
袁风不明就里抬起头来,眼睛蓦地睁大。
狭窄深幽的一线天之上,星河无限闪耀,远离城市的光污染,天幕仿佛深蓝色天鹅绒,缀有他此生见过最大最亮的星辰。
天无限近,星星近在咫尺,袁风忍不住伸手,总觉得稍一抬胳膊,就能摘下一颗。
“有时候前面没路了,那就回头,掉头走人又不丢脸。”祝今夏轻声问,“非要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吗?换个方向看看,说不定会有更漂亮的天。”
“警告过你了,别给我灌鸡汤,不爱听。”
说是这么说,袁风的表情却松动不少,一眨不眨望着银河。
“听一听又不会死。”
身侧传来袁风无可奈何的笑,“可我累了,现在啥也不想听,哪都不想去,什么风景也不想看。”
祝今夏不假思索:“累了就往后倒呗,有我接着你。”
袁风收回视线,斜眼看她,哼了一声,说你这小体格,哪里接得住我。
“不倒倒看怎么知道接不接得住呢?”
“可别了吧,我哪敢倒啊?”袁风转身往自己那间屋走,懒洋洋说,“挽你一下手,都有豺狼虎豹对我虎视眈眈,我要敢倒你身上,那二位还不宰了我?”
他一边慢条斯理念着“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啊”,一边拖着沉重的身躯进屋了。
祝今夏只在他合上门后,低声说了句:“睡吧,好好休息。”
门内传来一声笑。
“睡得着才有鬼了,本来心里就不好受,还给你弄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受罪,这才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能这么吐槽,就说明心情已经好很多。
祝今夏也低低地笑出声来,回到自己房间关好门,对着一箱子行李发呆片刻,直接放弃了。
在川西高原上上下下颠簸了一整天,实在累坏了,她决定倒头就睡。
临睡前又忽然想起什么,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
唰——
果不其然,对面的教师宿舍三楼,有人静静地站在卧室窗前看着她。
祝今夏脸上发烧,嘴边却浮起一抹得意的笑来,拿出手机噼里啪啦给那人发消息:“你望夫石啊?”
再抬头,看见对面的人影亦低头摆弄手机。
他很快回复:“没看你。”
“那你看什么?”
“看窗。”
祝今夏:“……窗户有什么好看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接着编。
他回:“只是觉得难得,所以想多看一会儿。”
“难得什么?”
又等了等,才等来下文。
“难得它又亮了。”
“我还以为它再也不会亮了。”
她蓦地怔在原地,心头一酸,再也没有了打趣的心。
良久,才回了一句: “这不是又亮了吗?”
时序:“嗯。”
最后一条:“希望这次它能亮得久一点。”
——
翌日天不亮,顿珠就起床了。
事实上他昨晚已经骚扰他哥大半宿,从时序安顿好小楼里的人回到宿舍开始,一直到被时序一脚踹在屁股上,把他踹出大门后,才算消停。
……其实也没消停。
他人在楼道里,气咻咻砸了下门,“哥你果然不是人!人家祝老师千里迢迢又来当义工,你就这么不顾她死活!”
门内传来时序冷冰冰的声音:“我怎么就不顾她死活了?”
“你把她跟那不安好心的家伙安排在两隔壁,他俩还单独住在小楼里,那男的但凡对她起了歹心,那叫一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你这不是不顾她死活是什么?”
时序重新拉开门,耐着性子对他说:“我再说一遍,他们是同事,也是发小,比起他来,我看你对祝老师的威胁要大得多——”
“还是发小?!”顿珠大惊失色,自动忽略了后半句,“发小就更危险了!你没听说过兔子爱吃窝边草,近水楼台先得月吗?”
他几乎是跳起来握住时序的手,“哥,不如这样,你把我安排去祝老师隔壁,我今晚就收拾。让那姓袁的来住我屋,我那宽敞,又有客厅又有厨房!我可以把我的东西都留给他,他爱怎么用怎么用……”
话没说完,被时序一把抽出手,砰的一声,铁门再次无情关闭。
“少看点奇怪的东西,这是现实,不是小说。”
顿珠心有戚戚焉,回到宿舍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为祝老师的归来喜不自胜,一会儿为她隔壁住了个不安好心的男人唉声叹气,一会儿为兄长的无情无义而痛心疾首。
思来想去,他给祝今夏发了条微信。
“祝老师,要是你隔壁那家伙有任何异动,你立马打电话给我,我会第一时间出现,保护你不被侵犯!”
那边回了他一串“……”。
祝今夏哭笑不得:“想多了啊,顿珠,那是我姐妹,也是我兄弟,不会对我怎么着,你赶紧睡啊,晚安。”
祝老师跟他说晚安了!
顿珠稍感安心,捧着手机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又醍醐灌顶。
小说里怎么写的来着?不都是假借朋友的名义霸占住对方身旁最近的宝座,然后温水煮青蛙吗!
思及至此,顿珠的心里又燃起了小火苗,天不亮就爬了起来,跑时序宿舍一边叮铃哐啷做饭,一边在心里制定保卫祝今夏作战计划。
心火烧得旺,直接带动了肢体,以至于和面也把盆敲得砰砰作响,取拿碗筷更是处处磕碰。
厨房里的动静不容忽视,一墙之隔的卧室里,时序理所当然被吵醒,一把掀开被子,脸色难看至极。
昨晚睡得并不早,今天天不亮就被吵醒,换谁都上火。
他暗骂一句,忍无可忍坐起身来,却在看清大开的窗帘外那扇小小的窗口时,怒气值瞬间清零,心头如春冰瓦解,只剩下涓涓细流。
天还没亮,只隐隐透出点青蓝色的光。
那扇窗也没亮,但他知道不用心急,一会儿起床铃响后,它总会慢吞吞亮起来的。
就在这样的念头之下,时序静静地坐在床头,一边听着隔壁传来的做饭动静,一边凝视着那扇小窗。
天光逐渐亮起,从黯淡的青蓝变作发灰的米白,最后变成灿烂的橙黄。
耳边响起打铃声的一瞬间,蓦地,那扇窗亮起来了。
很快有个人影出现在窗帘之上,从影子的动作可以判断出来,她在梳头,她在换衣服,她在烧水洗脸,她在……
下一秒,人影忽然变大,出现在窗边,随着手起帘开,祝今夏整个人都暴露在窗后。
砰——时序下意识往下一倒,动作快得惊人,搁抗日神剧里绝对是能凭借本能反应躲子弹的存在。
脑袋和床板猛地一磕,眼前甚至有金星四溅。
但他顾不上这么多,倒下的一瞬间,心里还在想:她应该没看见吧?
听见那声响动,隔壁厨房里的动静戛然而止,下一秒,有人拿着锅铲推门而入,与扶着后脑勺做贼心虚般躺倒在床上的人四目相对。
顿珠迟疑道:“哥你醒了?”
时序稍微换了个姿势,不动声色放下揉后脑勺的手,“醒了。”
“醒了怎么不起床?”顿珠奇道,“还这姿势……”
“什么姿势?”时序后知后觉爬起来,面上不动声色,趿上拖鞋往外走。
顿珠拿着锅铲跟在后头,“……偷感很重的姿势。”
时序脚下一顿。
“我在我自己房间,能偷什么?”
片刻后,握在手里的手机嗡动两下,拿起来一看。
祝今夏:“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祝今夏:“望夫石,就会偷看!”
时序:“……”
能偷什么?
偷看。
——
重返中心校的第一个早晨,祝今夏吃了一顿热闹的早餐。
兴奋过头的顿珠张罗了一桌子好饭,除了酥油茶和青稞饼,还熬了咸菜粥,炒了两个小青菜,甚至把他哥压箱底的香肠腊肉蒸了两节,切片摆盘。
时序盯着桌上的年货,问顿珠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年初一吗。
顿珠只差没敲锣打鼓,说祝老师回来了,今天比过年还高兴,当然要大肆庆祝了。
“你高兴,为什么拿我的年货待客?”
“大不了从我工资里扣!”顿珠很大方地拍胸脯。
时序冷笑,“你数数看这话你本月说了几次呢?明年的工资都快扣光了。”
是他哥,又不是别人,顿珠早习惯了他色厉内荏,反正他骂归骂,也不会真叫做弟弟的饿死街头。
顿珠连气都不带喘一下,大言不惭说:“这不还有后年呢嘛?”
对面的袁风朝他竖大拇指,“兄弟好心态。”
顿珠不领情,把头一偏,哼了一声:“谁是你兄弟!”
小马尾在脑后甩阿甩,傲娇味十足。
袁风似笑非笑看了眼祝今夏,比嘴型:“烂,桃,花。”
祝今夏看出他不怀好意,回以眼神警告:“别,乱,来。”
只可惜人家有锁骨,袁风只有一身反骨。他心情正糟呢,看着这兄弟俩因为祝今夏的到来喜形于色,只想拖人下水,看戏多开心。
心念一动,他伸筷子夹了片腊肉放祝今夏碗里,含情脉脉:“亲爱的,吃这个。”
对面,时序默不作声放下了碗,顿珠瞪大了眼睛双目喷火。
“诶,这儿有撮头发没扎进去。”说话间,袁风又替人拢了拢头发。
“我自己来。”祝今夏抢回头发,再次给予眼神警告:有完没完?
袁风权当没看到,用实际行动证明:没完。
很快,他又喝光了杯子里的酥油茶,“顺手”拿过祝今夏那杯,“真口渴啊,剩下的我喝了,你不介意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顿珠立马跳起来,“厨房里还有,我给你倒!”
袁风毫不在意摆摆手,说不用,“我喝她的就行。”
“这,这怎么行?”顿珠急了,从椅子上跳下来就往厨房跑。
可惜等他出来时,袁风已经将茶一饮而尽,一边让他别这么客气,一边说:“我俩打小就这样,别说是喝一杯水了,我们还不穿衣服睡过一张床——”
祝今夏一口粥喷了出来,呛得死去活来。
赶在他说出什么更劲爆的新闻前,她一把捂住他的嘴,慌忙辩解:“是刚出生那会儿的事,我俩尿床了,光着屁股在一张床上换尿布!”
她不着痕迹看时序,只见他平静地喝了口酥油茶,目光悠悠落在如今被袁风一饮而尽的她的杯子上。
“……”
匆匆吃完早饭,明明一桌丰盛,祝今夏愣是食不知味。还没走出楼道,她就忍无可忍给了袁风一脚。
“你这张嘴是不是需要安个锁,一天到晚胡说八道些什么?”
“干什么干什么?”袁风灵巧地避开了第二脚,“我这是在帮你!”
“帮我?帮我造谣吗?”
“傻了吧,这你都不懂?”袁风嫌弃地看她一眼,“我是在帮你制造情敌,让你的校长心神大乱。且等着吧,有他吃飞醋破功的时候。”
“……”
宿舍里。
顿珠就差没一掌掀翻茶几。
“我说什么来着?那姓袁的,那姓袁的绝对没安好心!”
时序瞥他一眼,“动动你的狗脑子,他要真对人有意思,早八百年下手了,用得着来山里?”
“那他什么意思?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你没见他尽说些让人误会的话,还,还喝祝老师喝剩下的酥油茶!”顿珠气得花枝乱颤。
“情场失意的人,脑回路和正常人不一样,你没必要跟他一起发疯。”
时序说归说,目光落在那只被她喝过又被他一饮而尽的杯子上,还是有一闪而过的阴翳。
“洗碗。”他皱眉嘱咐顿珠。
等到顿珠甩着小马尾,余怒未消地从厨房里端出塑料盆时,他哥已经大步流星离开了。顿珠收到最后,忽然发现盆里只有三只碟子,三只碗,外加两只杯子。
嗯?还有一只呢?
他四下寻找,终于在垃圾桶里发现了那只被扔掉的杯子。
嗯???
顿珠微微一愣,难道——
稍作反应,顿珠明白过来。
他那抠门抠到姥姥家的哥哥,竟然因为在意他的观感,扔掉了一只完好无缺的杯子!
他怎么知道自己看着这只杯子都心烦?
顿珠一边感激涕零,一边把杯子塞得更深了些,眼不见为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果然世上只有哥哥好,呜呜。
第七十三日
第七十三日
再次进入支教生涯的祝今夏轻车熟路, 回到中心校就跟回家一样,一呼一吸都自在极了。
反观袁风,他在深入了解学校现状后, 直呼遭到电信诈骗, 不同的是人家是被骗去缅北, 他是被骗来这深山老林。
祝今夏作势掏掏耳朵,说你不觉得这话很耳熟吗?
是了,当初她要来这支教时, 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该不会是电信诈骗吧?”
那时候袁风在电话里没好气地回答她:“胡说八道啥呢, 人家省教育局开的宣讲会, 怎么会是电信诈骗!”
没成想如今他也来到这里, 曾打倒过祝今夏的恶劣环境,不出意外, 一一打倒了他。
在小楼睡了一晚后, 袁风腰酸背痛, 单人床既窄又硬, 翻个身就吱呀作响, 更别提山里气温低,山风无孔不入。他和衣而睡,裹着毛毯扛了一整夜, 对于居住环境只有两个字评价:“太惨。”
吃了顿传说中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的早饭,结果酥油茶是咸口的奶,青稞饼硬得能把牙崩坏,腊肉香肠到底奢侈在哪里,平时他妈端上桌他都不屑吃好吧?
对于食物, 袁风:“太烂。”
再看设施,且不提教学楼风化老旧, 一到下雨天就渗水,桌椅板凳都破破烂烂,就说说教学设备,袁风记得自己上高中那会儿起,绵水市的学校就已经开始使用电子设备,而今来到中心校,他又一次见到了粉笔黑板,以及老掉牙的无法联网只能插U盘的白幕。
“稀奇啊,这不是我小学时用的东西吗?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在用?”
袁风:“太穷。”
等到他见识了低年级学生汉语都说不利索的样子,又见识了高年级学生一问三不知的模样。
“太差。”
最后一重难关毫不意外落在了人有三急上,在进厕所逛了一圈,飞快地提起裤子冲出来后,袁风:“祝今夏呢,我要回家!”
这已经不是太臭二字可以描述的了。
陪他逛校园的是顿珠,而非祝今夏。初来乍到,熟悉环境是必须的,可在祝今夏积极踊跃表示她可以作为过来人带袁风四处走走时,时序的目光越过她,落在顿珠身上。
顿珠当即会意,立马大包大揽,主动承担起陪同袁风的职责。
袁风骂骂咧咧,骂骂咧咧,始终不明白祝今夏和他一样在家属区长大,度过了繁荣的国企年代,他们可是一日三餐从不重样,在幼儿园还有午后甜点吃的那一批人,中心校的环境她到底是怎么忍过来的?
“还是说这就是爱能抵万难?”袁风想起刚才在厕所坑里看见的东西依然忍不住干呕,冲回小楼没好气问祝今夏,“可拉倒吧,人都要熏没了,要爱有什么用?”
祝今夏像是看见曾经的自己,大概当初时序他们看她也是这样,明明是大城市里来的人,却像只刚从井里跳出来的青蛙,一点恶劣的环境就能迅速击垮她。
“是爱,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爱。”
点到即止,祝今夏不准备多说什么,她想让袁风自己感受。
她要袁风去旁听,先从时序和顿珠的课听起,不出意外的是果不其然出了意外——袁风睡着了。
等到下课铃响,袁风擦着口水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一脸懵逼地被孩子们围观,而祝今夏在窗外捧腹大笑。
袁风黑了脸,更加坚定了要打道回府的决心,却被祝今夏拍拍肩安慰。
“小事情,别放在心上。”
“支教第一天在课上睡着,还被学生集体围观,这他妈谁还有脸教学生啊?”袁风斩钉截铁,“拉倒吧,谁爱教谁教,反正我是教不了!”
祝今夏慢条斯理:“我都教得了,你为什么教不了?你脸皮可比我厚不少。”
袁风正往楼下走,闻言一顿,回头灵光一闪,“嗯?你该不会……”
话没说完,他从祝今夏心有戚戚焉的表情里明白过来,凑过去悄悄咪咪,“所以你也睡着了?”
祝今夏诚实地认领了难兄难弟的身份,“我也睡着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么个万年优等生都能睡着……
“我就说不该是我的问题啊。”袁风醍醐灌顶,“我笔记本翻开了,笔也拿稳了,听着听着就他妈一头栽在桌子上会周公去了,跟中了蒙汗药似的!”
祝今夏大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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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风又忽然回过神来,眯起眼睛:“等等,你明知那海尔兄弟有催眠大法,还专门挑他俩的课让我去听,是何居心?!”
祝今夏眨眨眼,笑出一口小白牙,“都说是难兄难弟了,我走过的路,当然要带你也体验一遍了。”
“你——”
打打闹闹着,祝今夏的课开始了。
“反面素材看的差不多,也给你展示一下国家级示范课,走!”
她回来后,时序迅速将昔日的五年级,而今的六年级又重新交还给她,她答应时序在步入正轨后,会将新的四五年级也接过来。
低年级的孩子汉语说不利索,她教不了,只能从已经能听课无碍的四年级开始往上教。
袁风带着听课本,又一次踏入祝今夏的课堂,一进门就被孩子们热烈的欢呼声吓一跳,耳膜都快震破。
什么情况,追星现场?
他略感意外地看着他那平日里稍显矜持的发小,如游鱼得水,迅速融入了这群和她肤色迥异的人里。
孩子们七嘴八舌。
“祝老师,你终于回来了!”
“我们好想你啊!”
“校长再教下去,我语文快得零包蛋啦!”
童言无忌叫袁风也没忍住咧嘴笑起来。
下一秒,祝今夏却把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她说她不仅回来了,还带了个很厉害的朋友一起来。
孩子们立马扭头,无数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望向袁风,教室里又一次响起热烈的欢呼声和掌声。
袁风下意识后退一步,无奈身后是墙壁,他退无可退,只得尬笑。
牛皮吹上天,也不怕吹破吗?
他当学生时就是不折不扣的问题学生,如今当起老师来,大概也只会是个不折不扣的问题老师,跟厉害没有半毛钱关系。
偏祝今夏问大家:“新老师怎么样?”
丁真根嘎带头起哄,声音拖得长长的:“很——帅——!”
哄堂大笑。
这位同学很有眼光,袁风忍不住搭了个白:“有多帅啊?”
“超级无敌帅!”
“比你们校长呢?”
“啊那还是校长比较帅一点!”孩子们迅速倒戈,七嘴八舌帮时序说话。
“……”
袁风没好气地摇头叹息,迅速否定了刚才的结论,山里的小孩果然没见过世面,眼光不行啊。
他坐在教室后方,听祝今夏讲课,听孩子们发言,听他们用拖得长长的声音朗读课文。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那一张张与城市孩子迥异的深色面孔上,有着别无二致的纯真烂漫。
今日无雨,袁风侧过头去,却在窗玻璃的倒影上看见了摇晃的灯烛。这场山里与山外的对谈,就此多了个打酱油的他。
那节课后,孩子们团团围住他,问他教哪一科,今年多大,是从哪里来……七嘴八舌的提问让袁风措手不及。
他们叫他袁老师,一口一句。
厚脸皮如袁风,也前所未有地心虚,他在教务处待了这么些年,虽则也一直被称呼为袁老师,但他心里明白这跟正儿八经的老师没有半毛钱关系。
诸如祝今夏此类的才是老师。
也因为这点自知之明,鲜有的几次祝今夏拜托他帮忙代课时,他才会推三阻四,不愿帮忙,不是怕麻烦,而是因为他的气质和为人师表就不太沾边,肚里的那点斤两更是与之相去甚远。
他怕误人子弟。
下楼梯时,祝今夏抱着课本问他:“怎么样,还走吗?”
袁风顿了顿,嗤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当真不是自己的学生,教学成果跟工资不挂钩,就把我也拉来滥竽充数,误人子弟?”
“我和你对于误人子弟的看法可能不一样。”祝今夏道,“曾经我也有你这样的担忧,但有人对我说过,这山里没什么我能误得了的子弟。如今我对你也是一样的话,你放心教。”
想起那时候的场景,祝今夏就忍不住弯起嘴角。
袁风抬眼看她。
“如果你连这群汉语都说不利索的小学生都没办法教,那我真要怀疑你学历造假了。”祝今夏挑眉,“你那本科毕业证不会是九眼桥办的吧?”
九眼桥,省城出了名的假证贩子聚集地。
袁风冷笑,“你少激我,小爷是你区区几句话就能中计的人?”
他作势往下走,等着祝今夏劝留,谁知她反其道而行之,只遗憾地说:“那怎么办,我留在这,你回绵水?”
“……”
这一幕过分眼熟,祝今夏无法抑制想起当初的场景,嘴角一弯,侧头看看天,“既然不想留,那我让校长送你走。天色不早了,山里夜路难行,要走得趁早。”
她连话都原封不动复制粘贴时序的。
袁风停在倒数几级楼梯上,“什么情况,这就让我走了?”
“强扭的瓜不甜嘛。”祝今夏看穿他的小心思,“还是说……你也可以勉为其难留一留?”
“……”
两人对视几秒钟。
袁风没好气:“留下来也跟你的激将法没半点关系,主要是他们眼光太差劲,居然说我比不上你那狗屁校长,哇,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和你学生,眼光都一样糟糕!”
祝今夏忍俊不禁,“所以,还是愿意留下来喽?”
“小留一下也不是不行吧。”袁风翻了个白眼,“等爷把他们扭曲的审美重新掰回正轨,再走也不迟。”
“是是是,袁老师眼光最好,袁老师最帅了!”
果然时序的法子就是好用。
祝今夏站在楼道上笑得肩膀都在抖,眼看着袁风大步流星走出去了,她正准备跟上,冷不丁被人拉住手臂,吓一跳。
再扭头,是时序。
孩子们都下楼做操去了,而今教学楼人去楼空,他落后一步,显然将二人的对话尽收耳底。
时序松开她的手,似笑非笑,“我说祝老师,版权费付了吗?有样学样,套路抄挺快啊。”
祝今夏的注意力全在他刚才握住她的地方,下意识看看重获自由的手腕,脑子慢半拍,顿了顿才反问:“这不是帮你抓壮丁吗?用你的法子还要付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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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时序没理会她这茬,又重复了一遍她说过的话,“袁老师眼光最好,袁老师最帅?”
“……”
“回趟绵水,眼睛坏了?”时序瞥她一眼。
祝今夏没好气地笑道:“都是顺着他瞎说的,这你也信?”
“可以,对人就瞎说哄人高兴,对我就瞎说惹我生气。”时序意味不明哂笑了声,冷静地指出她的不公正待遇。
“哎哎,讲点道理啊你。”祝今夏白他一眼,“我这都是为了谁啊?学校这么缺人,我好不容易忽悠来的中坚力量,说两句好听点的怎么了?他要走了,我们上哪再去抓壮丁呢?”
他,我们。泾渭分明的称呼。
相处近三十年的发小在他面前也成了外人,他却成了自己人,时序莫名被取悦,漆黑透亮的眼里若有所思。
祝今夏问:“干嘛啊你,还不下去守操?”
第二节课下课,孩子们都在操场上准备做广播体操了,音乐声响彻学校。
“去,怎么不去?祝老师这么为我——”
他停顿的一刹那,祝今夏心跳快了一拍,大喘气后才听见下文。
“——们中心校着想,我当然也要起好带头作用,做好这个表率了。”
他与她擦肩而过,慢悠悠地晃下去了。
祝今夏:……
——
壮丁袁风就这样留了下来,步上了祝今夏的后尘。
从那天起,顿珠从相声界璀璨的遗珠,变成了遗珠之一。在他二十三年的单口相声生涯里,从来都没有遇见过同道中人,如今终于棋逢对手,和袁风一唱一和,成功让祝今夏和时序宛若置身花丛,每天耳边都是两只小蜜蜂啊,嗡嗡嗡嗡嗡。
他俩起初针尖对麦芒,一言不合就吵起来。
比如吃饭时,顿珠想让祝今夏帮他看一眼教学大纲,这学期教育局有指标,需要老师们上交自己写的教学大纲,还要进行评比,顿珠倒没想过要拿什么奖,但听说不合格的会扣工资。
拿奖事小,没钱事大。
他虚心请教,顺便和心上人互动,遂拿着大纲凑了过来。
袁风就坐在祝今夏旁边,脖子一伸,化身长颈鹿使劲瞄。
“前面还可以,到这个地方,思维稍微有一点混乱了……”
顿珠具体问:“什么叫思维有点混乱?”
就在祝今夏委婉组织措辞,想着要如何不打击小少年的积极性时,袁风干脆利落地插嘴。
“就是说你看看,从这里开始,你的脑袋就像云南菌子锅了,又乱又有毒。你到底是在跟学生对话,还是跟领导交差呢?一会儿教学用语,一会儿汇报用语,还是说你吃菌了,写的这么颠?”
顿珠:我?@#¥%……&?
那一天,要不是时序镇压,祝今夏拉架,头破血流可能在所难免。
又比如大纲在祝今夏和时序的指导,包括袁风的吐槽下完整写出后,顿珠甩着小马尾,非常骄傲地捧着稿子,在末尾的致谢里大声朗诵出前两人的名字,说感谢他们的悉心指导,耐心帮助。
末了看着袁风。
“至于有些居心不良,总是试图扰乱我心神的人,我就不纳入致谢范围了。”
袁风:“谢谢你不提我的名字,因为你这不是致谢,是诬陷。”
于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又轰轰烈烈爆发了。
第三次是顿珠主动招惹,他闲来无事,大摇大摆跟在时序身后,去旁听了袁风的第一堂课,袁风接过了时序的棒子,教的是数学。
课上为了课堂纪律,顿珠倒是没有打岔,只用眼神和袁风拼刺刀——
“小样,装什么逼呢。”
“打发蜡了吧,你以为你打了就比我帅吗?”
“耶,嘴瓢了?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课上到一半,一旁的时序面无表情把人轰出了教室。
当晚吃饭时,祝今夏问袁风今日感觉如何,她今天的课和袁风的课时间重合了,没能去听成。
“你应该没问题吧?肯定没问题,我记得小时候咱俩比赛讲故事,你就总是比我讲得好。那个时候你爸妈我爸妈都说,以后你这张嘴不是当老师就搞销售,肯定牛。”
袁风谦虚道:“还行吧,校长觉得呢?”
时序收到了祝今夏的眼神暗示,外加桌子下面的几连踹,顿了顿,很上道地点头说:“比我强。”
虽然比他强也没啥值得骄傲的,但袁风还是挺起了骄傲的胸膛。
直到一旁的顿珠哼了一声,说你们就可劲儿吹牛皮吧,我看看这牛皮能不能吹上天了。
袁风侧头眯眼,“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我能有什么意见啊,袁老师这么强。”顿珠甩着小马尾,“你这教学质量不出国让大家观摩一圈,放在国内,还放在我们这小地方,真是可惜了。”
袁风直觉有诈,果不其然听见下文。
“以你的教学质量,一旦落入敌外势力手中,完全可以凭借一己之力让他们国家的教育水平倒退十年!”
第三次世界大战轰轰烈烈拉开帷幕。
大山自有它的神奇之处,不管条件多么艰苦,来的人起初有多不情愿,都能在短暂的相处后就融入其中,甚至着迷一般爱上它。
袁风也和曾经的祝今夏一样渐入佳境,他甚至开始练粉笔字,开始和孩子们打成一片。
某个傍晚,祝今夏站在时序的宿舍窗口,看着楼下玩手游,身边围了一群熊孩子的袁风,没忍住弯起嘴角。
孩子们在惊呼:“躲开,躲开!”
袁风灵巧操作小人,躲开了巨龙袭击,嘴里有点小骄傲:“我厉害吧?”
“厉害!”异口同声的回答。
他一边进行新一轮攻击,一边嘴上没门地反问:“比你们校长呢?”
可真够小心眼的,还记着那天大家说他没时序帅的事呢。
孩子们说:“校长不玩游戏。”
“现代人谁不玩游戏啊?老古董,原始人……”袁风嘀咕。
离得最近的男孩子小声说:“我也不玩游戏。”
“我也不玩。”
“我们都不玩!”
袁风奇道:“为什么不玩?家长不让,还是校长不让?”
“因为没有手机。”孩子们整齐划一地说。
袁风稍微怔了怔,“……那电脑呢?”
“也没有。”
“电视机呢?”
“我家有。”
“我家没有。”
拥有电视机的家庭都是凤毛麟角,他们不知道原神是什么,也不知道英雄联盟是什么,他们甚至不知道风靡多年的消消乐是什么。
袁风问大家平时都玩什么,大家回答说踢毽球,跳绳。可就连毽球和绳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要从学校的体育室拿出来,才能短暂地玩一节课。
在城市人眼中司空见惯的童年娱乐,对于山里的孩子来说显得如此奢侈。
袁风正发愣,忽然听见有人叫起来:“啊,老师,你死了!”
他低下头来,看见一片灰暗的屏幕。
可是游戏可以重新来过,孩子们的童年却只有一次。
袁风的心里涌起一个念头:走出去。
他们必须走出去。
是在这一刻,他才想起祝今夏那句话,当他打趣她说爱能抵万难,所以留下来时,她回答他说:“是爱,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爱。”
爱之广博,从不局限于人与人之间的情爱。
袁风和孩子们说话时,祝今夏就站在三楼小窗前静静地看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无须回头也能判断出来是谁。
时序出现在她身旁,见她嘴边仍有笑意,问:“高兴什么呢?”
“高兴他和我一样喜欢这里。”
“你又知道了?”
“我们是发小啊。”祝今夏条件反射,“他就是放个屁,我也知道他要拉屎拉尿。”
时序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道:“这么心有灵犀啊?”
祝今夏意识到了,收回目光,在他面前嗅了嗅。
“闻什么?”时序问她。
“好酸啊。”祝今夏吸吸鼻子,“校长,你家醋坛子打翻了吗?”
两人对视片刻,时序笑了。
“到底上山里干什么来了?”他终于问出这个问题,“大包大揽接下彩虹计划,这不像你。”
“哦?你又知道了?”
“那是。虽然比不上你对袁风那么了解,比如你放个屁,我就不知道你会上大的还是小的——”
“时序。”祝今夏气笑了,“有完没完?”
他也低声笑笑,“但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还是知道的。”
“那你是觉得我不喜欢彩虹计划了?”
“不,你喜欢这个项目,但你只喜欢教学,并不喜欢繁琐的social和其中疲于应对的环节。”
祝今夏莞尔,“但我依然接下来了。”
他凝视着那双明亮的眼睛,“是,但你依然接下来了。为什么?”
“时序,你明知故问吗?”祝今夏瞪他一眼。
时序低声笑笑,挠挠耳朵,“如果我说我不知道呢?”
即便知道,也忍不住怀疑,因为他并未试图摘月,月亮却奔他而来,那样皎洁耀眼的明月,他何德何能。
“不愧是你,一惯的得了便宜还卖乖。”祝今夏没好气。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那群小孩,我舍不得他们。因为旺叔,我想为学校出自己的一份力。因为冬天山里会下雪,绵水不会,南方的孩子想看看冰封万里的厚重积雪。因为——”
她慢条理斯说出一连串无法辩驳的理由来,最后才定定地看着时序,哼了一声。
“真要我说?确定不会在我说完之后又把我推远?”
“说吧,说说又不犯法。”时序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毕竟你人都在眼前了,要推也推不回去了。”
说到这,他轻笑一声,“祝今夏,先斩后奏你是在行的。”
祝今夏没说话,定定地看他片刻,才轻声问:“所以时序,这次你还要把我推开吗?”
傍晚的一线天里早早地没了光,操场上教学楼里亮起了橘黄色的灯,远处青山上下起了雾,白茫茫一片朝近处蔓延,有风在吹,从衣领往脖子里钻。
她在寂静的小屋里看着一身黑衣的男人,他在她回来后,开始学会每天刮胡子。
他的窗台上从前摆满他种的大蒜、辣椒,如今变成一排五彩缤纷的公仔,他从山外将它们背回来,一只一只整整齐齐摆在太阳照进来的地方。
在她与袁风进山的第二日,他就亲自骑车去县城拉回好几箱矿泉水,还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日用品。她下课后回到宿舍,才看见桌上摆着联排的拿铁,她用惯的沐浴露,连同她家中的牙膏与电动牙刷,他都一并复制粘贴过来。
屋子正中摆了只鸟笼取暖器,怕她夜里冻得睡不着,他特意买来给她。
床头有只暖手宝,充好了电,是大红色的圣诞袜造型,正中有一朵小雪花作点缀。
又一次,他开始大费周章地给她做饭,桌上每一样都是她爱吃的,他不言不语,连同袁风也一并照顾周到。
祝今夏想,其实没有必要再问什么,不管是他还是她,他们都知道她因何而来,也知道他已为她的到来铺好鲜花与红毯,他在每个清晨夜晚于小窗前看她亮灯熄灯,兴许还在梦里与她相会。
又何必再问。
她矜持多年,永远待人隔着一层纱,也永远说不出口拒绝的话,却在他这里学会了披荆斩棘,学会了直面情感。
思及至此,祝今夏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目光明亮地望进他眼底。
“时序,如果顺利的话,彩虹计划会一直进行下去,我已经给院长提交了详细的计划方案,申请从下学习开始带队和师范生们每学期末都进山实践。我知道你暂时离不开大山,所有人都指着你,没关系,我带人来帮你。”
“彩虹计划是从宜波中心校发起,我会把这里列为重点基地,有绵水大学定向扶持,有州里省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它不会轻易关闭。”
“至于我和你,我没想那么多。异地恋听上去太不靠谱,我们也不是一腔热血的少年人了。但转念一想,每学期能来见你一面,能吃你亲手做的饭菜,平时和你发发消息插科打诨,听起来似乎也很不错,你觉得呢?”
她笑起来时,眼睛透亮,比稍晚时分会渐次亮起的星光更亮,更夺目。
时序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在逐渐狂野的心跳声里,忽然想起顾城的一句诗来:
“我愿做一枚白昼的月亮,不求炫目的荣华,不淆世俗的潮浪。”
于他而言,她就是那枚月亮。被这样的光华所照耀过,又如何有勇气重回黯淡。
时序看着她,看着她轻快的眉眼,眼底的坦然,看着她弯起的嘴角和眉梢眼角藏不住的笑意,只觉得胸口也涌起一片潮汐。
海浪日复一日随着月亮变幻而潮涨潮落,而他也跟随她唇边的起伏而澎湃。
在这样的对视下,祝今夏渐渐有些不安了,她一口气说那么多,又是交代行程,又是剖析自我,对面怎么一声不吭呢?
她垂下眉眼,咳嗽两声,“这时候不说点什么,真的大丈夫?”
抬眼再瞄一下,瞥见时序弯起嘴角。
等了半天,总算等来他开口。
“祝今夏。”
“嗯?”
她的心渐渐提了起来,越飘越高。他会说点什么?会回应她吗,还是又一次强调他们不可能?
她屏住呼吸等待,度日如年地过了几秒钟,终于等到他的下文。
只听时序问:“祝今夏,你进山几天了?”
嗯?
什么话题走向?
祝今夏下意识掐指一算,“四天,怎么了?”
“四天了啊。”时序轻叹,“那岂不是四天没洗澡了?”
“……”
祝今夏一惊,抬手吸吸鼻子,怎么,难道发臭了?他闻到了?
不对啊,这是冬天,又没出汗,况且她每天晚上都烧水抹澡的,头发更是每天早起洗一遍,怎么可能臭呢?
祝今夏左闻闻,右嗅嗅,最终不确定地抬头问:“是四天没洗澡,怎么了?”
时序的笑声几不可闻,他扬眉,好整以暇欣赏她的表情,最后低声诱惑道:“想不想去镇上洗个木桶浴?”
第七十四日
第七十四章
物质匮乏的地方, 人的快乐变得极为简单,热水澡就能让人欢呼雀跃。
祝今夏问上哪洗,“温泉山庄吗?”
时序好笑地朝窗外看了眼, “这个天上温泉山庄?我倒是不介意你露天洗澡省点钱, 就怕等你洗完大病一场, 医药费多的都花出去了。”
即将入冬,一到夜里气温已逼近零度,虽然时序自己大冬天都洗冷水澡, 但祝今夏是吃不了这个苦的。
他从窗外收回视线, 似笑非笑看着这位城里来的公主, 细皮嫩肉, 弱不禁风,别说是露天洗澡了, 他怀疑山风稍大一点都能把她吹走。
“那上哪洗?”嘴上这么问, 心里的答案已然浮出水面, 祝今夏只是有点不敢相信, “这周中大晚上的, 我们往牛咱镇跑?”
“一句话,去不去。”
“去!”
祝今夏一声欢呼,飞快地往外跑, 人都在楼道里了,声音还格外响亮地飘回室内。
“等我啊,收好东西就来!”
都快跑到小漏了,祝今夏才回过神来,得叫袁风。
说实话, 不想叫。
一线天里的日子,睁眼闭眼都是学校, 偶尔去趟镇上放风就跟短途旅行似的。既然是旅行,两个人已经足够,再多一个就显得拥挤。
因此问袁风时,她便故意说:“镇子有点远,这个天骑摩托跑一趟路上也挺冷,你要是不乐意去,就在小楼里烧水抹抹澡也行,反正我不在,你一个人行动也方便。”
可惜袁风没那么好打发,“去,怎么不去?”
他眼睛一眯,食指中指屈起,指指双眼再指指她,“必不能让你在我断情绝爱之旅的途中跟人双宿双飞你侬我侬。”
“……”
几分钟后,两人简单收拾好洗漱用品与换洗衣物,在学校大门外与时序汇合。
老李的破卡车就在空地上,祝今夏原以为他们还会开它,谁知时序站在一辆银白色面包车前。
车看着有七成新,干干净净的,与老李沾满尘灰与泥浆的卡车并排停放,更显得一尘不染。不管是上学期在校期间还是这趟重返中心校,祝今夏都没见过它,是个陌生的新面孔。
“谁的车?”她好奇打量。
时序答:“学校的车。”
奇了,学校穷得时序频频自掏腰包,连几万块电子屏都买不起,还有闲钱买车?
祝今夏诧异地问:“有人捐款了,还是上面拨钱了?”
“都没有。”时序打开车门,上车的同时回答说,“之前帮北京那边解决了一个技术问题,师兄给我申请了外包费。想着总借老李的车也不是个事,学校还是得有辆车才好,就买了辆二手的。”
眼看祝今夏愣在原地,他降下车窗,“不上车?”
四面八方来的风吹得人头皮紧绷,一旁的袁风受不了,已经第一时间开门跳上后座,连连催促祝今夏搞快点。
祝今夏却没照做,反而走到驾驶座的车窗外,紧紧盯住时序的眼,“是因为我来吗?”
对视片刻,时序勾勾嘴角:“你觉得呢?”
——
面包车经过悉心打理,车内也很干净,祝今夏坐在副驾的位置,最大的感受是侧窗不漏风了。
之前坐老李的车时,副驾的窗户总也合不拢,天晴时漏风,变天后漏雨。
但她开心不起来,嘴唇紧抿,手里无意识握着安全带,心里沉甸甸的。
时序目视前方,却好像有读心术,在一处弯道鸣笛后,目不斜视说:“买都买了,也退不了货,别这么苦大仇深的。”
后座传来袁风的嗤笑:“对啊,又没花你的钱,你心疼个什么劲?”
祝今夏不吱声,扭头看窗外,心道就是因为花他的钱,她比花自己的还心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沿途她没说话,袁风倒是话挺多,半小时车程很快结束。
车照旧停在牛咱镇外的空地上,黑灯瞎火的山坳里,入夜薄雾弥漫,前方的小镇却亮着细碎的灯火,光被雾气温柔地晕开,影影绰绰像蒙了层纱。
袁风拎着背包吹了声口哨,大步流星朝镇上走。
祝今夏也下了车,正准备跟上,被一旁绕来副驾的男人一把扯住,他握了下她的右手,又很快松开。
祝今夏一怔,心跳猝然加快,被握住又重归自由的手不自觉在身侧收拢,“……你干嘛?”
“看你手冰不冰。”时序淡道,“还挺热乎,看来车没白买,至少不漏风了不是?”
他从她手里接过洗漱包,缓步前行。
“祝今夏,别想那么多,学校交通不便,车迟早要买。你来了,我把这事提前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祝今夏在原地站了片刻,无声地叹口气,一半沉重一半感动地追了上去。
她忽然想起祖母说过的话,看一个人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曾经的那段感情里,她听遍了风花雪月的情话与誓言,最后才发现生活的重担都在她一人肩上。而今面前的这个男人,他说话并不动听,却不声不响为她填补了生活的每一处隙缝,保她风雨无忧。
甚至,为了避免她有心理压力,他还轻描淡写把自己的功劳抹去。
祝今夏抬眼看他,男人手长脚长,拎着她粉白相间的洗漱包不紧不慢地走,显然是考虑到身高与腿长的差距,在默不作声等她跟上。
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
牛咱镇,初闻其名,祝今夏还嘲笑过它的名字,而今他们已是熟识的老友。
她在这里被醉汉追过,也在镇尾的澡堂里洗过很多次木桶浴,镇上最大的超市里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八度空间,方姨的小院也在这里,她与时序曾被一场雨困在那里。
袁风和她初来乍到时一样,为这奇怪的名字哈哈大笑,祝今夏则一边走一边替他介绍。
沿途的店面还开着,她给袁风买了牦牛酸奶,风干牦牛肉,袁风吃不惯,都只尝了一口就一脸嫌弃,“这也太腥了。”
祝今夏本意也只是让他体验一下,量买的不多,看他脸皱的跟苦瓜一样,边笑边说:“哎,不许吐,剩下的不吃就算了,嘴里的好歹咽下去,都是花了钱买的。”
袁风懒得理她,吐在路边,拿矿泉水漱了漱口,完事揶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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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祝今夏,你有没有发现你跟某位校长是越来越像了啊?”
“哪点像?”
“都死抠。”
一旁的时序淡道:“两个人之间的战火,用不着波及第三方吧。”
很快,祝今夏又想起什么,目光前后左右地在街道上搜寻。时序问她找什么,她凑过去小声问:“今天怎么没看见牛粪?”
她对于自己第一次上牛咱镇就踩到牛粪的经历还记忆犹新。
时序秒懂,“跟我来。”
他对牛咱镇门儿清,谁家养了牛,哪一段“地雷”多,他都心中有数。于是时序在前带路,祝今夏在后转移袁风注意力,东拉西扯间便走到了“雷区”。
袁风正听到藏区女人多有一女嫁二夫的现象,八卦听得起劲,也没注意脚下,冷不丁一脚陷进柔软沼泽里,低头一看,坏了!
“操!”他大喊一声,很快化身复读机,冒出一连串操。
一旁的祝今夏大老远就看见雷了,憋了一路没敢笑,还故作正经讲见闻,这会儿终于能痛痛快快笑出声。时序用手捏拳,抵在唇边也挡不住笑意。
这下袁风明白了,好不容易从牛粪里拔出右脚,“你俩合起伙来搞我呢?”
祝今夏理直气壮:“来都来了,当然要走一遍我走过的路了。”
“你也没说要踩一遍你踩过的屎啊!”
后续的一路,袁风都在冷笑。
“你俩可真配啊,一个杀人一个望风的,趁早给我锁死了,赶紧结婚好吧!”
说到这又好像想起什么,侧头遗憾地看着时序,“哦,忘了你一穷二白,没钱结婚呢。”
他拍拍时序的肩膀,很快安慰说:“没关系,祝今夏有钱啊,她有车有房有存款的,咱不操心——”
下一秒,又是一拍脑门儿,更加遗憾地转向祝今夏,“哦,对不起,瞧我这记性,又忘了,刚离完婚,车没了,存款也跟前夫哥分的七七八八了呢。”
时序:“……”
祝今夏:“……”
袁风这张嘴也是没谁了,以一敌二没在怕的。
到了澡堂,一边是饭馆,一边是木桶浴,三人一合计,决定先洗澡再吃饭。
玻璃窗上贴着价格表:木桶浴,三十每人。
袁风当即豪爽地拍出百元大钞:“今晚我请客。”
时序要拦着,他一个白眼翻上天,“行了吧,你俩一个一穷二白,一个刚刚破产,哥虽然没了感情,但钱多。”
出钱的是大爷,在老板表示有个豪华大包和两个稍微小点的单间时,袁风非常自觉地往豪华大包去了。
两个单间相邻,祝今夏进屋后,照例把门锁好,窸窸窣窣脱衣服时,听见了隔壁的动静,从脱衣服到给木桶铺一次性浴套,再到拧开水龙头放水,各种声音一清二楚。
祝今夏喊了声:“时序?”
那头回应:“嗯?”
声音清晰得像是就在耳边。
祝今夏:“……”
这也太不隔音了。她敲了敲墙壁,发现是薄薄一层木板刷了漆,难怪。
好在两边都哗啦啦放起水来,也没什么好尴尬的,舒舒服服泡进木桶后还能聊两句天。
进山后头回洗澡,还是在这么冷的夜晚,热气蒸腾里,骨头都酥了,祝今夏恨不能泡到天荒地老。
她闭上眼睛躺在桶里,又叫了声时序。
隔壁还是用一个嗯字回应她。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说说话。”
时序问她:“说什么?”
“说说你去北京的那几年吧。”她毫不迟疑,仿佛早就想这么问了。
时序顿了顿,“为什么想听这个?”
“提前适应一下将来不当校长,重返地质研究的你。”她说得笃定。
时序笑了两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回去?科技日新月异的,万一我这两年落下太多,回不去了呢。”
“不可能。”水里的人似乎扑腾了两下,水声四起,隔着木墙都能想象出她直起腰来一脸认真的样子,“那可是地科院,大家都是有脑子的人,但凡有脑子,怎么可能不要你。”
她对他的信心未免太足。
时序怔了怔,唇边有笑意化开,半晌,没提自己,只说:“你太高看这批人了。”
“怎么,还有没脑子的浑水摸鱼?”
“不,都挺有头脑的,但有时候脑子太好也不见得是好事。”
祝今夏让他展开说说,时序便随意地说起。
搞地质的可以笼统分为两个工种,一种负责下一线,亲自去到各种环境进行勘探、调查,另一种负责在实验室里进行分析和研究。
地科院是国家直属单位,单论工资也就那样,所以这批脑子好用的很快就想出了赚钱的路子。
市面上大到石油公司,小到房地产开发商,所有要动土的项目都必须经过地质人的手,拿到研究报告方能开始。
“一些本来有问题,并不适合兴建楼房的土地,经由钱权交易,调查报告就从不合格变成了合格,这是很多豆腐渣工程的源头。
“但这还只是蝇头小利。
“更大的利益在石油等资源开采上,比如,你应当知道我国两大石油巨头,以前其实是一家人,后来分成了两个集团,之间存在竞争关系。”
祝今夏插嘴:“我不知道,文科生才不懂这些。”
时序笑笑:“别一个人代表全体文科生,你一个学外语的,当然是国外的月亮更圆了。”
又是几声水花扑腾,祝今夏要为自己的爱国心据理力争,被时序反问:“还要不要听下去了?”
水花不情不愿消停了,“……你继续。”
“国家有规定,你要发起一个勘探项目,首先要请院士级别的人替你背书,而集团为了请到院士作顾问,至少要给八位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祝今夏个十百千万一数,“上千万?!”
“嗯,这还只是个开始。”
只要有院士背书,立项基本就稳了,地质人员来到目标区域,在一系列采样调查后,只需出具实验报告,证明这地底下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性能出油,国家就能拨款。
这笔钱远比八位数多得多。
“我国每年会拨巨额科研经费,毕竟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而这笔经费如何安排,基本上是由院士们说了算。他们首先拿到自己的拨款,然后往下投项目。回到刚才的举例,开采石油的公司拿到这笔经费,基本上就赚得盆满钵满,至于后续能否开采出来,能就皆大欢喜,不能钱也已经到手。”
祝今夏反问:“拨了这么多款,要是没开出来,上面难道不问责?”
时序轻笑一声,说:“问责?科技的发展不就是在无数失败上前进一小步,要是没做成就问责,还有几个人敢做这行?”
要是没开采出油来,只需出具报告,称在开采过程中遇到无法攻破的地质难题,譬如再深入钻井会引起山体异动,又或者开采到一定深度,发现地下有过于坚硬无法突破的岩石层,总之理由五花八门,项目就能中止。
也因此,在我国石油开采的项目上,能真正开出油来不足百分之十。
“十个项目里只要一个出油,都算好。”
也因此,干这行的要么富得流油,要么固守清贫。富的一年能赚八位数,甚至更多,穷的一年十几二十万,还要下一线,风里来雨里去。
祝今夏怔怔地问:“那你当年为什么会选这行?事先不知道吗?”
“起初并不知道,后来知道了。”时序的声音从朦胧水声里传来,像是也被空气里的水雾所浸染,有些许氤氲不清,“但对我来说,十几二十也挺多,你大概不知道,中心校有一百来个师生,一年的总开销也不超过十万。这点工资绰绰有余。”
她又顿了顿,说:“你要是想去别的地方,不回地科院,应该也大把人抢吧?”
时序笑笑,说你倒是对我很有信心啊。
隔了一会儿,水汽里才传来他的声音:“我有我的私心。如你所见,这一带因为植被稀少,土地贫瘠,连川西旅游环线都进不去,这么多年一直贫困,光靠外来资助是没有办法长久的。”
“最初下定决心要学地质,就是想看看这些困扰视线,阻隔脚步的大山,能不能不止是阻碍。”
他的笑声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却被她听出一种别样的坚定。
“我做不成愚公,也移不了山,但或许能做一只杠杆,为大家翘起这座大山呢。”
良久,祝今夏低声说:“很伟大的愿望。”
“也没那么伟大。”隔壁的人又笑了,“说得好听,其实只是想报答旺叔罢了,至于山里其他人,我从前没想过那么多。”
他能长大实属不易,哪有那么多精力去在意别人,直到去年回到山里,接过旺叔的担子,成为中心校的校长,才慢慢地把那群小孩纳入视野。
习惯是种可怕的东西,如今他已无法轻易抛下他们。
两人漫无目的说着话,各自陷入沉思,直到隔壁突如其来的幽怨声音打断他们:“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我说二位哲学家和科学家,咱这澡是不是也洗得太久了?”
“……”
祝今夏后知后觉,既然她和时序之间的墙壁是木质的,袁风和他们之间的自然也一样。
袁风幽幽道:“我这手脚都泡发了,是不是该出浴了,咱出去边吃边聊啊?”
十分钟后,三人在旁边的小饭馆坐下了。袁风老神在在拿过菜单,几乎把所有大菜都点了一遍。
“少点一点,我们就三个人。”祝今夏赶紧拦着。
“我乐意。出钱的是我不是你,闲杂人等,闭嘴!”袁风试图用手捏住祝今夏的小鸡嘴。
被一旁的时序一个眼风刮到:“喂。”
袁风撒手,收回手的同时翻了个白眼,“我到底上山里来干嘛啊,一个穿开裆裤长大,胳膊肘往外拐,一个还没娶进门,就开始护上了。”
最后点的菜还是删减了一半,大快朵颐后,他们朝来时的空地上走。
气温又低了,风猛烈地刮,山里的冬天来得也太早了。
如果说上次来时祝今夏体验的是夏天的风,像恋人抚摸你的脸颊,热烈而酣畅,那么如今的风简直像有人在往你脸上呼巴掌,火辣辣的毫不留情。
三人加快步伐,缩着脖子往镇口走,袁风甚至小跑起来,便跑边说:“这风让我想起一句话。”
“什么话?”祝今夏张口就喝了一嘴的风,冻得五脏六腑都不好了。
风把袁风的声音吹送至耳边:“翠果,打烂她的嘴。”
她又大笑不止。
两位男士还好,都是短发,一顿饭的功夫就干了,唯独祝今夏一头长发,湿漉漉披散于肩上,风一吹四下狂舞,冻得几乎结冰。
她伸手去拢,无奈风太狂妄,总能见缝插针吹出几缕,皮筋又被她落在了澡堂里,无从扎起。一直压住头发的手暴露在空气里,很快也冻得通红。
祝今夏正咬紧牙关打摆子,头顶忽然落下一片阴影,她一怔,发现时序又把外套脱了,跟从前下雨时似的罩在她头顶。
还是那件皮夹克,他来来去去统共就那么几件衣服换着穿。
这时候皮夹克的好处就显出来了,虽然旧了点,但防风,先前还无孔不入的冷风这会儿只能眼巴巴被挡在外面,不甘心地在耳畔发出嚎叫声,却没法突破阻碍钻进来。
祝今夏急道:“赶紧穿上,你不冷啊?”
“我在山里长大,这点风还吹不倒我。”
时序大步流星追赶袁风去了,祝今夏追不上他,是披也得披,不披也得披。
她一边加快步伐,一边下意识吸气,鼻端又一次萦绕着他的气息,又因为风太猛烈,稍纵即逝,像个寒冷清冽的梦。
前头的袁风回头看了眼,一脸受不了,浮夸地抱住自己,对赶上来的时序说:“校长,我也冷。”
“冷就受着。”时序的态度跟风一样无情。
“你怎么不把外套给我啊?”袁风阴阳怪气,“啧,堂堂校长搞区别待遇。”
“我怎么区别待遇了?”
“女的就脱外套怜香惜玉,男的就冷死拉倒,这不是区别待遇是什么?”
时序笑了,说:“错了。”
袁风问:“错哪了?哪错了?”
时序看着他,嘴角浮起一抹笑,“在我这不分男人女人,只分祝今夏和别人。”
袁风脚下一顿,插科打诨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仔细看时序,似乎想看他到底有多认真。
总算到停车的地方了,祝今夏把夹克还给时序时还在哆嗦。时序见状,拉住了要上后座的袁风,“你来开车。”
袁风一愣:“我不认识路啊。”
时序言简意赅:“从这回去就一条路,连个岔道口都没有,我也会看着,给你指路。”
“嘶,不愧是校长,怪能使唤人的。”
说归说,袁风还是跳上了驾驶座。
祝今夏要上副驾,被时序拉了一把,“坐后面。”说完,他也跟钻进了车厢后座。
袁风这才意识到:“操,真把我当司机了?”
回程开了四十多分钟,袁风不熟悉路,开得不快,嫌路途寂寞,还打开了收音机。车虽打理得干净,但也有些年头了,收音机不太智能,破响破响的,不时发出嘶拉声,又被他吐槽一番。
山里也不怕扰民,他把音乐声开得极大,电台里正放着耳熟能详的粤语老歌。
祝今夏不知道时序为何拉她上后座,不过很快就知道了。
他在一片黑暗里伸出手来,先是碰了碰她的手背,如他所料冻得跟冰坨子一样。他眉头一皱,接着拉住她,在嘈杂的音乐声里侧过头来,于她耳畔低声嘱咐:“另外一只。”
祝今夏会意,却迟迟没动,一阵滚烫的热意爬上耳朵——被他温热的气息染指的那只。
见她不动,时序自己动了,他悄无声息捉住她另一只手,用双手一并拢住。
说来奇怪,明明外套脱给她了,他的手却依然温热。祝今夏下意识缩了两下,没缩回来。
他的手很宽很大,几乎轻轻一覆,就能将她尽数拢在手心,不留一丝隙缝。
祝今夏手心贴手心,两面手背却都被他覆住,一边感受着自己与他迥异的体温,如同冰火二重天,一边渐渐感知到他指腹上、手心边缘那层粗糙的茧。
他有意让她快点暖起来,所以轻轻摩挲着,这让触感变得更加灵敏。一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细皮嫩肉,一个是干惯了活的粗粝有劲,摩挲之下也不见得痛,却有种异样的感受沿着与他接触的皮肤逐渐爬上四肢百骸,最后钻进心里。
很痒,叫人心慌,呼吸急促又不能自已。
祝今夏心跳如雷,频频看前座,好在袁风专心开车,没空搭理他们,但他偶尔瞄一眼后视镜里的山路,祝今夏都会一阵紧张,仿佛他们在后座干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
车里很好地隔绝了外间的寒意,虽然没有空调暖风,但至少没了狂风。
她很快就没感觉到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因为紧张局促所产生的不能克制的颤意。
时序察觉到了,低头问她:“还冷?”
她咬紧牙关摇头。
“那你抖什么?”
祝今夏说不出口,只能恼羞成怒又试图抽手,时序一察觉到她的意图,就立马使力,她理所当然又失败了,还是被他牢牢握住。
音乐声里,由于间距太近,她清楚听见他闷闷地笑了一声。
祝今夏窘迫难当,侧头用力瞪他,可一片昏暗里,她那水光莹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与其说是怒气,不如说是含羞带怯,看得时序眸光一暗。
他低头望进她的眼睛里,心道明明已经有过感情经历了,怎么还这么不懂男人。
她越是用这种被欺负了的眼神望着他,他越想欺负她。
祝今夏哪里知道时序心里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的手越拢越紧,耳边模模糊糊听见老旧的收音机里传来谭咏麟的声音。
就这样对视着,片刻后她看见时序笑了,他说:“你听。”
她又下意识竖起耳朵,凝神去听,嘶拉杂音里,男人的声音沧桑饱满,像是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时空:
宁愿一生都不说话 也不想讲假说话欺骗你
留意到你我这段情你会发觉间隔着一点点距离
无言的爱我偏不敢说
说一声我真的爱你
最后一句,她心下一动,再看他,他眼底是一片炽热坦荡的海,积蓄着深不见底的澎湃。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傍晚的宿舍窗边。
“时序。”借着音乐遮掩,祝今夏也压低声音又一次问出先前在他宿舍里问过的话,“所以这次,不准备推开我了?”
时序定定地看着她,片刻后:“不推了。”这一次他正面回答了。
祝今夏嘴角一勾,用力抽回手来,得寸进尺说:“上个月在我家还拒绝我来着,怎么现在又变卦了?”
他喉结微动,唇边溢出一声笑,又把她的手捉了回去,他们一个躲一个追,趁着车内昏暗无光,收音机里音乐正浓,在袁风眼皮子底下乐此不疲玩着这个游戏。
直到听见时序说出最后一句,祝今夏忽然不躲了,人一僵,扭头怔怔地望着他。
他握住她的手,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说:“祝今夏,我试着克制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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