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机器人中邪(四) 炽潮期睡在师尊床上……
爱达盯着唐臾, 唐臾盯着爱达。
俩眼瞪多眼。
眼眼眼眼眼相觑。
唐臾很贴心地说:“Vix,我建议你现在不要抬头。”
“我已经看到了。”
Vix的声音无波无澜。
“老板见多识广,一点儿不带怕的。”唐臾有点惊讶。
Vix沉默地敲着键盘。
唐臾心中莫名一刺,Vix的态度好像突然变得冷淡了很多, 什么时候开始的?
飞速回忆了一下, 好像是在自己分享了和山鬼的生活之后。
为啥呢?他又不认识山鬼。
唐臾没法继续思考下去, 因为就在Vix快要把女人体内的寄生物拔出来时,爱达突然冲了过来!
长着一堆眼珠的姑娘冲过来还是挺有视觉冲击力的,而且她目标明确,直直朝着Vix扑去。
唐臾想也没想,直接挡在了Vix面前, 无奈道:“你这小姑娘怎么不听大人话呢, 叫你乖乖在书房呆着,出来凑什么热闹?”
爱达现在并听不懂人话,张开大嘴, 人类的嘴巴竟然变成了肉食昆虫的口器, 小小的身躯比唐臾预料中更灵巧, 往旁边一闪,扭身朝Vix咬去。
她想阻止Vix从女人体内清除寄生物。
这小女孩显然不正常, 莫非她早就被寄生了,寄生物让她变成了这副样子?
但唐臾总觉得不大对劲。
屋里隐约的香气, 两个妈妈对外人一致的抵抗态度,还有姑娘现在的模样…唐臾心中隐约有所猜测,但是尚且无法确定。
Vix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 余光中瞥到面容诡异的女孩已经近在咫尺,紧急暂停敲击键盘,五指一展, 一柄不起眼的刀尖从袖口探出来。
但危雁迟还没来得及挥刀,就见一道蓝色仙气划过暗色房间,女孩被猝然挡在了半尺之外。
唐臾“哟”了声:“有用呢。”
危雁迟指尖猛的一颤,把刀收了回去。
如果此前只是百分之九十把握,那么现在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了。
唐臾指尖还有一缕未散的仙气,他满脸诚恳地解释道:“从网上学的。”
Vix:“……哦。”
女孩被挡了一道,数不清的眼珠子挤在眼眶里乱转,仰头做出一个尖啸的动作,却没有发出声音。
唐臾陡然觉得机械臂末端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从指尖一路噼里啪啦窜到神经中枢,麻痹感在体内扩散开来。
唐臾脸色一变,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好像半边身子都被人控制着,不属于自己了。
几乎是瞬间,Vix捏住了唐臾的金属手腕,只感觉他指腹轻轻一抹,一触即收。
Vix的手好像比义体更凉。
“刚刚那是脉冲式攻击,通过义体麻痹了你的精神系统,我帮你开启了强力保护器,可以有效抵挡入侵。”Vix语速飞快,却依旧冷静地解释道,“等安全之后记得关掉,比较耗体力。”
“好的多谢但是先不说这个…”唐臾指了指Vix的浮空代码面板,“抱歉,我好像耽误事儿了。”
只见悬浮在空中的面板整个闪了闪,输好的代码突然变得字符混乱,经络图上被锁定的漩涡图标也闪着光,似乎要趁机逃走。
Vix反应很快,立刻启动防御程序,但还是稍晚了一步。
女人浑身像是被重组般抽搐着,双目大睁,和姑娘一样,眼眶中也挤出了许多眼球!
唐臾心道,这下可好,屋里又多了一个怪物。
女人的身子一截截直立,慢慢向唐臾走过来。
她的双眼更圆更大,挤满眼眶的小眼珠僵直地盯着唐臾,像昆虫的复眼。
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睛仿佛引诱着人与她对视。
像两泓幽暗的深潭,搅动着令人沉迷的漩涡。
越过女人的身影,唐臾看到窗外明亮低垂的圆月,镶嵌在灰色的高楼间。
他不由自主地往露台走去,只见几个少年少女闲散地坐在窗沿。
红衣飘飘的女孩巧笑倩兮,唇红齿白,指着月亮说:“蛋黄馅儿月饼,姐一口咬完。”
她掌心一翻,没想到真掏出一块香滋滋的月饼点心,“嘿,我还真有,谁想吃?”
眯眯眼少年本来跟个老头似的,唱着不知从哪听来的戏,一下下在腿上打拍子,一听有吃的,立刻生龙活虎地蹿起来,嘴里喊着“我要”,伸长手去抢月饼。
旁边,束着马尾的女孩专心致志地鼓捣着手里的小玩意儿,对笑闹充耳不闻,猝不及防被人塞了块月饼到嘴里,只见红衣少女摆着臭脸道,“你不是说想吃月饼吗?我给你弄来了,你又不吃。”
露台的角落里,一位黑发少年安静地坐着看月亮,红衣少女把剩下一半月饼递到他面前,问他:“喏,月饼,吃吗?”
黑发少年说了声“多谢”,恭敬地收下月饼,又小心翼翼地切成两半。
红衣少女问:“你分什么分,一口不就吃完了?”
黑发少年答:“我留一块给师尊。”
“他今天又不一定回家,诶,师尊回来了——!”少女雀跃道。
四个少年少女一齐回头,看向唐臾,纷纷朝他跑过来。
黑发少年把剩下那块月饼呈给唐臾,指着远处天边:“师尊,你看今天的月亮。”
唐臾被他牵着衣角,走向嶙峋的山石,脚边溪水淙淙,汇聚到前方飞瀑而下。
“幺儿,你今天心情挺不错,话这么多。”
黑发少年转过头来,眼眸如墨,乖乖的一张脸,露出右眼上方的断眉。
“这边更好看。”说着,少年往旁边挪了一步,把崖石上另一块区域空了出来。
唐臾没往前走,只淡笑着望着他,点了点他的眉毛:“断眉,应该在左边。”
少年脸色骤变,竟然纵身一跃,从山崖往下跳。
唐臾皱起眉,下意识地揽住他:“危——”
眼前一闪,哪有什么山崖飞瀑,他分明仍站在钢筋水泥砌成的高楼阳台扶栏上。
而Vix就在他身边,木偶般地踏在露台边缘,只差半步就会跌下高楼!
唐臾紧急改口:“Vix!”
他让高大的机械师环住自己的肩,自己搭着对方的背,轻轻一跃,半抱半托着把人带回了安全的室内。
这是唐臾头一次用机械臂抱人,还挺好使的,一点儿不费劲。
刚回来,便冷不丁地对上了怪物母女两人密密麻麻的眼珠子,特瘆人。
见唐臾和Vix没死,两只怪物的面容变得更加狰狞,张开口器朝唐臾扑来!
然而唐臾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潇洒地笑了:“这下我就懂了!”
他随手甩出去两张驱妖符,母女俩惊恐地向后退了好几步。
唐臾眯起眼:“果然。”
此前他只用了镇静符和探魂符,下意识觉得母女俩都是被入侵了的普通人,没往这个方向上想。
如果她们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呢?
Vix帮他开了保护器,所以方才的幻境应该不是通过电子渠道产生的,而是更古老、更直接的方法——幻术。
“电子入侵什么的我不擅长,但幻术我可太熟了。”
自古以来,最精幻术者,便是——
“姑娘,夫人,你们是妖吧?”唐臾笑着问。
整个房间滴滴滴地闪起红光,屏幕上的女人面目狰狞,似乎很不想听唐臾说出这句话。
怪物母女俩倒没什么反应,恐怕已经失去自我意识了。
早知道她们是妖就好了……莫非最开始两个妈妈都不欢迎他们,是因为怕自己妖的身份被发现?
唐臾对现在的局面,心中差不多有个猜测。
“夫人姑娘受累,被不知什么路子来的电子货给寄生了。稍等我们把它弄出来。”
唐臾道,“但这涉及到高科技,我一个人恐怕搞不定。”
“Vix,Vix老板!起来上工!”
唐臾肩上还沉甸甸地压着个男人,此人可是高科技的关键。
机械师仍没醒,微垂着头,金属面具冷冰冰地贴着唐臾,Vix的皮肤也是冷冰冰的。
“老板你是不是气血不足阳亏肾虚啊,回头你醒了去开几副中药补补吧。”唐臾趁Vix没醒,一个劲儿地打趣他。
唐臾扶着Vix坐到沙发上,心头稍有纳闷。
妖的幻术不过那么几种,基本都是让人看到自己内心最恐惧,或是最渴望的东西,最终目的都是让人在心魔幻境中无知无觉地死掉。
按理说,唐臾扰乱了幻术,Vix这会儿已经应该醒过来了,但他还陷在幻境里,这是有多重的心魔?
若是掀开Vix的面具,看他此时的表情是痛苦抑或享受,便大致能推测一二分其中缘由。
唐臾这点尊重人的底线还是有的,绝不随意窥探他人隐私。
当面八卦是另一码事。
在幻境中失陷越久越危险,没那么多时间让唐臾磨蹭,两指利落地点上Vix胸膛,想着赶紧把他唤醒得了。
然而,隔着衣料,唐臾触到一根细长的小物件。
古代人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这是根簪子。
什么神经病会把簪子紧贴着胸口放着啊?
不怕被戳死吗。
或许这压根不是簪子,而是机械师随身携带的什么工具。
唐臾只觉得手腕突然一紧,Vix用力握住了他的腕骨——机械的那条手臂。
Vix骤然坐直,隔着面具,唐臾都能听到他刻意压抑的沉重喘息。
“哟大老板,醒啦?”唐臾口无遮拦地调笑,“把我当成谁了呢?攥这么紧。”
攥着他的手一颤,感到烫似的,飞快地松开了。
Vix声音暗哑:“……抱歉。”
他收回手,很快恢复成平日里冷淡肃杀的机械师模样。
“没事儿。”
唐臾大度地摆摆手,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宽慰道,“都是成年人,谁心里没藏点事儿呢是不是?我懂,我都懂。”
危雁迟沉着脸别开眼,心道:您懂个屁-
在危雁迟的幻境里,不见到师尊是不可能的。
不久前,女人密密麻麻的眼珠令危雁迟感到眩晕,他偏开目光,下意识看向身边的“师尊”。
“您还好吗……”
危雁迟倏然沉默,因为他看着眼前的师尊蓝发颜色逐渐加深,变回熟悉的深黑色,机械臂也变回了肌肉线条修长的手臂。
师尊笑着朝他勾了勾手,拂衣朝露台走去。
危雁迟追着师尊的背影跑出去,似乎回到了初遇的那一天。
午夜寂静,月亮低垂,脚下是尸横遍野的村子,他们并肩站在屋顶,等待日出。
危雁迟轻声问:“师尊,是你吗?”
师尊看着他:“是我啊。”
千真万确的是他,完全相同的眉目,凤眼尾部柔和的弧度,潇洒如风的姿态。
危雁迟睫毛抖了抖,声音又轻了些:“您这一千五百年,都没怎么变过。”
师尊道:“你倒是变了许多,长大了。”
“我……”危雁迟欲言又止,“您这一千多年去了哪里?”
“我去了哪?”师尊眯起眼,看着危雁迟笑了,“我去了哪,很重要吗?”
危雁迟心头一颤,抿了抿唇。
师尊一直如此,行踪不定,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是常事,师兄师姐早已习惯了。
他去了哪、去干什么,从来不和徒弟们交代,当然,他也没义务交代。
师兄师姐们都说师尊天天去湘春楼饮酒作乐,危雁迟那时还小,每次师尊不告而别就出远门,他便觉得心里堵得慌。
还有些旁的,比如他不想师尊给自己扎耳洞,不愿见师尊受伤,比如他去湘春楼接师父时,不想看到师尊满身脂粉味地醉倒在嬉笑的美人堆里。
小鬼在人类情感方面很迟钝,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些情绪,就像他小时候不理解为什么别的小孩会朝他砸石头。
危雁迟只知道,从见到唐臾的第一眼起,师尊的身影便鲜明地留在了他心中,难以磨灭。
直到后来的一次炽潮期。
正值一年中秋,合家团圆的日子,师尊外出半月不见归家,师兄师姐们骂骂咧咧地端出月饼来吃,说要统统吃光,一个也不给师尊留。
师兄师姐们在月下划酒猜拳,好不热闹,危雁迟没能坚持到最后,因为他感受到四肢涌来的热意,是炽潮期来临的征兆。
久绛捏了捏危雁迟的脸,叫他快去休息,也没太挂心,因为大家都习惯了小师弟时不时发这么一场烧,充其量就是有些身体不舒服,不会产生什么危险。
危雁迟独自躺在房间里,听着院子里师兄师姐吵闹完,各自回房休息,等到深夜里连虫鸣都变得稀疏,还是没有听到师尊回来。
这次的炽潮期似乎格外难捱,疼痛丝丝渗入脊骨,心如火烧。
不知道脑子里抽了什么筋,等危雁迟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师尊的睡房。
危雁迟从怀里掏出他特意留下的半个月饼,放到了师尊的桌面。
床榻干净得仿佛没有人住过,清冷的月光洒在被单上,危雁迟仿佛一个被吸引的傀儡,同手同脚地走了过去。
危雁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上师尊的床的,他在床尾蜷成一团,怀里紧紧抓着师尊留在家里的外袍。他用鼻尖轻蹭,感受到衣袍柔滑的布料,和上面淡淡的草叶香。
是属于师尊的气味。
此时的危雁迟已至人类的弱冠之年,但鬼的命数漫长,他不过是个清隽少年,个头也是四个徒弟中最矮的,比师尊差了一截,缩在床上也就一小团,师尊的衣袍很宽,够他抱个满怀。
然而越是抱着,身体越热,半点缓解的作用都没有,冰凉的小鬼居然出了一身的汗。
他只好扯开自己的衣服,让师尊的袍子紧紧贴住自己的皮肤。
如果这是师尊温凉的手就好了,如果他就在身边,能抱着自己就好了。
热,更热,脑子里烧成一团浆糊。
就在满脑子浆糊中,危雁迟突然听到院门口的轻响——
师尊回来了!
危雁迟愣了一秒,瞬间心如擂鼓,飞快地从师尊床上爬了起来。
迅速起身、火急火燎地用法术弄平皱巴巴的床单和衣服、把师尊的衣服挂回原位、用上了最新学的瞬移,七手八脚地逃回了自己房间。
危雁迟囫囵钻进被窝里,朝墙侧身而卧,紧紧闭上双眼,满耳都是自己扑通扑通急促的心跳,和院里师尊隐约的脚步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狼狈地逃回来,似乎炽潮期睡在师尊床上是一件无法被原谅的事,是一件羞耻的事。
危雁迟听到师尊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窸窸窣窣,走进了他的房间。
师尊越走越近,危雁迟也越来越紧张。
危雁迟感受到师尊在他床边站定,安静地站了很久。
最后,轻轻地帮他掖了掖被子,才转身离去。
等师尊走远,危雁迟才敢眯开眼缝,偷偷看向师尊的背影。
这一看,便让危雁迟心头一惊。
师尊垂着一只手,血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淌,滴到了地上。
师尊受伤了?
他出去半月,是干什么了,为什么会受伤?
危雁迟整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只见师尊翘着二郎腿躺在吊床上睡觉,一手要掉不掉地勾着酒瓶,睡得那叫一个四仰八叉,酣畅淋漓。
哪有一点受伤了的影子。
危雁迟怀疑昨晚是自己眼花了。
就在这个月圆之夜,年轻的鬼认清了两件事。
一、他想要师尊。
二、这不可能实现。
因为师尊离他的距离,比自己想象中远得多。
师尊见过每一个徒弟最狼狈的时候,把他们从泥潭里拉出来,却从不在徒弟们面前讲自己的过去。
师尊像风一样让人捉不住,他看上去没有任何烦恼,总是笑嘻嘻的。他仙术高超,深不可测,像位真正的逍遥浪子,酒肉穿肠过,片叶不沾身。
他有怎样的童年?有怎样的过去?每次出门他真的都是在浪迹酒肆吗,他到底在做什么?
这些问题在危雁迟心里留了一阵子,随着时间渐渐淡去了,因为师尊实在过得太快活了,整日招猫逗狗,逗完狗就逗徒弟,让危雁迟下意识淡忘了那晚偶然瞥到的东西。
不好的记忆渐渐淡去,不敬的心情却日渐浓烈。
危雁迟也说不清自己怎么了,就这么一头扎进了名为师尊的旋流,想做他一辈子的徒弟,想一辈子跟在他身边,又不止想只做徒弟。
师尊个性风流随意,心中留不住任何东西,也不在乎任何人,危雁迟对此十分清楚。
小鬼默默长大,默默地把这些藏在心里,冰冷寡言地过了许多年。
直到这样生涩而不伦的感情被压抑了太久,又加上来自两位师姐的刺激、动荡时局的压迫、和世人对师尊的猜忌,危雁迟终于感到不安与躁动。
师姐说,人生不过须臾,妖生魔生鬼生…众生皆如此,为何不抓紧时间,在死之前,追你所思,爱你所爱。
就这一句话,让危雁迟暗自做下了决定。
冷面寡言的鬼少年,背着所有人,偷偷寻仙问道、翻遍古籍、四处搜罗材料,呕心沥血地做成了一把上品折扇。
乌骨雪面,最衬师尊。
滴血认主,便可作为仙武驱使。
危雁迟如无数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一样,精心打扮,怀着满腔真心,揣着亲自制作的礼物,在又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头一次蛮横无理、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师尊的房间,只为给他一个惊喜。
却不想,危雁迟撞见了这辈子他最不愿回忆起的场景之一。
师尊背对房门而立,他面前浮动着一个初具雏形的阵法,这阵散发着不详而强大的力量,令危雁迟大为惊骇。
更加骇人的是,阵法的四角,印刻着他们徒弟四人的生辰八字。
师尊手中握着他常年不离身的玉色长弓,长指缓慢摩挲,只听他低声轻唤,仿佛在和某个不存在的人讲话:“山君,这么久你还不回来,我只能亲自寻你了。”
语调哀伤得令人感到陌生。
师尊垂眸片刻,突然振袖一挥,收灭阵法,厉声回头:“谁?”
危雁迟紧紧贴着外墙,大气不敢喘,汗如雨下,心如刀绞。
他没有被发现。
不过发不发现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所以说,原来不是的,师尊不是不在乎别人,恰恰相反,他心里也藏着一个人。
而且他要拉他回这人间。
以徒弟为代价。
或者说,这正是他收徒的原因。
那把折扇,直到师尊去世,危雁迟都没有送出去。
而师尊在死前,不惜断臂,也要拼了命地护着他们几个徒弟,这是他们亲眼所见的。
在这之后的许多年里,危雁迟学会更多人类的情感,他却仍然难以揣摩师尊那时的行为。
既然想用他们的命换回挚友的命,为什么后来又不下手了,既然平时不怎么对徒弟上心,为什么后来又要拼死护着他们?
危雁迟思考了许多年,最后只能得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那便是人是复杂的。
一晃一千五百年,危雁迟以为这些早已成为过去,尘归尘土归土,思考与真相都变得毫无意义,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师尊。
本来他觉得这铁定是师尊的转世,但从他的字里行间、对灵气法术的运用,无论危雁迟多么难以相信,都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他师尊本人,如假包换。
更何况他方才还讲了和曾经“挚友”行侠山水的往事,轻易勾起危雁迟埋藏许久的恐惧与愤恨。
这一千五百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师尊为什么回来了?
危雁迟其实很难说清自己的心情,是欣喜,疑惑,还是始终埋藏在他们徒弟几人心中的膈应,大抵是这几种情绪的交汇。复杂得说不清。
在母女俩制造的幻境里,危雁迟一次次看着师尊从眼前消失,或是鲜血淋漓地死去,或是同一个陌生人远走高飞,又看着他笑着出现,笑着笑着脸孔突然融化,诸如此类,反复循环,像一场无尽的噩梦。
危雁迟从噩梦中惊醒,睁眼便看到染着蓝发的师尊,吊儿郎当地笑着问他:“把我当成谁了呢?攥这么紧。”
当成谁了呢?呵呵。
你唐却尘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个死了千年的“山君”,徒弟本人站在你面前晃悠了这么久,你却认不出来。
危雁迟知道自己戴着面具,也知道自己这无名之火来得毫无道理,但他就是想较劲。
就算他降低难度,刻意露一只眼睛、放一点鬼气出来,师尊能认出他吗?-
“老板,咱们现在需要你。”唐臾调侃了几句,很快回到正题上,“我差不多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Vix好像被这句话唤醒,从凝思中抬起头,示意唐臾继续说。
“这对母女原本是妖,方才我们中的幻术就是她们放的。”
Vix:“妖?”
唐臾指了指大屏幕上的女人脸,“但是这位妈妈是什么情况,我不太明白。她看上去表达能力很弱,只会重复几句话,而且困在屏幕里出不来。”
“她不是困在屏幕里,而是在这个家庭网络里。”Vix指了一圈屋子,“她经常重复一句话,应该是因为电子设备的输出跟不上她思维的速度,她可能有很多想说的,但是说不出来——她家的设备都太旧了。”
唐臾懂了,点点头:“母女俩的身体应该是被你探测到的那种寄生物控制了,出现了妖的特征和能力,现在她们没有自己的意识,不知道寄生物是怎么控制她们的——总之我们得先把寄生物弄出来。”
“我需要连上她们的脑机接口,就像之前一样。”
之前唐臾用镇静符让女人冷静下来,Vix才能进行程序操作,但现在情况显然变得更困难了,普通符纸恐怕不够用,因为母女俩都失去了理智与自我意识,看上去都处在暴走边缘。
唐臾再次遗憾,要是扶风还在手里就好了,如果有把灵武,对灵气的驱使会高效很多。
不过没关系,没什么事能难倒唐师父。
他们身处室中,手边可利用的物品很多,唐臾稍一权衡,便做下定夺,阵法最合适。
只是身边还有个普通人机械师,若法阵一出,唐臾便很难糊弄说这是从网上自学来的了。
毕竟许多入门多年的修士都不一定能流畅结阵,更不谈随心所欲地创阵。
但事已至此,在不救人和暴露水平之间,唐臾毫无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大不了杀人灭口嘛。
危雁迟不知道,在短短几秒钟中,身边的师尊已经飞快地想好几种灭他口的方法了。
“Vix,我有办法把她们控制住,你找机会去连她们的那什么脑叽接口!”
唐臾吩咐着,浅蓝灵光自指尖流泻而出,流向八个方位,去寻八枚阵石。
“乾金方位…正好有个监控摄像头,很好——离火方位,这是啥,打火机?可行。坎水方位,嘿运气不错,一听可乐!”
灵流淌过四面八方,飞快地勾勒出阵角、阵线,整个房间很快被映出一室幽蓝。
身形修长的男人站在房间中央,眉目清潇,蓝色长发无风自动,乍一看,那叫一个玉树临风,仙气飘飘。
然而细看,压住阵法的这些阵石,那叫一个歪瓜裂枣!
摄像头、打火机、用过的餐巾纸、破沙发里扣出来的弹簧、墙上的灯管、一件吊带露脐上衣、可乐、可乐里弄出来的冰块,齐活儿!
唐臾一点不觉埋汰,还觉得挺好,家里材料丰富就是方便。
正所谓,好曲不挑词,好阵不挑石。
“阵开!”
唐臾稍一扬手,阵法便在房中悠悠地流转起来。
唐师父起阵的时候,母女俩可没坐以待毙。
只见她们手臂变短,腿变得又细又长,可怖的眼睛变得更加巨大,从脸上高高地凸了出来,密集的人类眼珠子化为昆虫复眼。她们蜷起身子,背后生出了两对轻薄的透明翅膀,上面布满格状纹理。
一只大一只小,凶恶地震颤着翅膀。
唐臾认出来了:“夫人,姑娘,可是豆娘妖?好生漂亮。”
普通豆娘寿命不过一两周,所以极少能修炼成妖,能修成的定是妖中翘楚,让唐臾有些刮目相看。
可惜夫人和姑娘听不见唐臾的油嘴滑舌。
浅蓝色的阵法刚起,束缚力不强,两只妖扇动翅膀,朝唐臾猛扑过来。
这正遂了唐臾的心意,他喊道:“Vix,绕到她们身后!”
没想到Vix和自己这么默契,唐臾话音还没落,Vix已经出现在了她们身后。
母女俩彻底妖化,反而将义体接口更彻底地暴露了出来。
女人后颈处的义体覆面闪着银光,女孩的义体植入在背后,之前没发现,现在正好在她翅膀的根部。
两只赛博妖怪。
Vix身手利落,飞刀似的,将线缆钉入了她们的义体接口处。
正在此刻,唐臾两指并拢,向上一拂:“阵起!”
两只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下扯,挣扎多次,最终还是被压到了地上,像昆虫落入蜘蛛网。
Vix托着掌上光屏,一刻不停地开始了清除流程。
唐臾感到灵力在流逝,两只妖的能力比自己想象中更强,他得费点劲维持阵法。
“Vix,大概要多久?”唐臾笑着问的,笑的还挺轻松。
Vix简练道:“应该比刚才快。我把拔除寄生物的代码做成了一个自动追踪程序,现在进入她们的义体了。”
然而过程并不一帆风顺,程序遭到了抵抗,两只妖剧烈挣扎,翅膀用力地扑腾,妖气四溢,磷光点点。
唐臾抬手便给Vix抛了一缕灵气过去,淡蓝色的光晕像一件薄纱似的笼住了他。
Vix冷道:“我不用。”
“妖气对普通人身体不好。”唐臾故作严肃,“嗑多了上瘾。”
Vix:“……”
危雁迟腹诽,师尊你以前天天抽二师兄的二手妖气,不仅不上瘾,还踹他屁股。
“哈哈骗你的。”唐臾笑起来,“只不过会让你不知道怎么死的罢了。”
危雁迟默默裹紧了身上的灵气外套,仿佛上面有师尊的体温。
突然一阵怪音穿耳,只见大妖拼命甩尾,虽然仍然被阵法束缚着,但她竟然将线缆从脑机接口里拔了出来!
Vix的光屏上蹦出一闪一闪的红色警示标志,冰冷地显示着“拔除失败”四个字。
唐臾拧起眉:“为什么?”
Vix的声音也有些迟疑:“可能因为她是妖。”
其实在危雁迟的黑店机械师生涯中,妖魔鬼怪三教九流他都接待过,但顾客们大都是在平静的人类形态下接受义体植入或维修的,像这样暴走的妖化情况,危雁迟确实未曾遇到。
一而再再而三地靠连接义体来揪出寄生体实在太笨,唐臾心想,得想个办法。
用阵法对付妖,用程序对付电子寄生体,这是个一一对应的关系。
但现在看来,寄生体在妖的身体中产生了更强的力量,一加一大于二了,所以或许无法通过传统办法解决。
唐臾一拍手,这还不简单?
对方选手把妖科力量叠加,我方就不能把玄学科学进行学科交叉吗?
“Vix,你方才说什么,你的程序可以自动追踪?”
“是,不过前提是能进入目标体内不被弹出。”
唐臾伸出机械臂,把胳膊上的接口对准Vix:“来,你把程序先放我这儿来。”
Vix没动:“什么?”
唐臾觉得有意思,虽然Vix戴着面具,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能看到面具后Vix睁大的眼睛。
“试试看嘛。”唐臾兴致所至,干脆把线缆从Vix手中抢了出来,直接怼到了自己接口里。
Vix大惊:“你干什么!”
唐臾捏着自己的机械手腕,奇异地挑了挑眉。
程序进入机械臂的感觉很神奇,难以形容,像一条无形的溪水流入血管,像被人从体内触摸,像被注射了一管有自我意识的药。
因为唐臾体内没有寄生物,程序便像没头苍蝇似的在他体内游走,扫描着他干净的义体。
“你是不是疯了!”Vix沉声怒道,“随便什么程序都敢往义体里接,如果里面有病毒你就死定了!”
“有道理啊。”唐臾如梦方醒,问Vix,“那你这程序里面有病毒吗?”
危雁迟语气很凶:“当然没有。”
唐臾笑了:“那不就得了。”
这笑容很潇洒,甚至有些傲慢,让危雁迟心跳加速,又难以遏制地胸闷气短起来。
师尊从来就是这么心大,游戏人间,来去如风,好像什么都不当回事儿,吃穿、金钱、徒弟、甚至自己的命…他好像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但是他心里有别人!
危雁迟真想一巴掌把自己扇醒。
唐臾阖上眼,静静感受着机械臂里的程序。
他也说不清是怎么感受出来的,总之他觉得这是一种和灵气差不多玄乎的东西,只不过一个在血脉经络中流转,另一种在电子元件中传输——都可以听他调动,为他所用。
唐臾倏然睁开眼,单膝点地,机械手指捻住蓝色阵线,低喝一声:“固阵。”
更深的幽蓝从他的机械指尖倾泻而出,无形的数据洪流顺着阵线奔涌而下,从四面八方包抄陷在阵中的两只妖!
大妖发出一串嘶鸣,复眼疯狂地颤动,身子佝偻起来,脊椎越来越亮,好像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有用!
欣喜之余,唐臾微微蹙眉,他感受到陌生而强劲的负荷,可能是第一次尝试灵力与电子程序融合,二者相处并不融洽,噼里啪啦的闪起电弧,灵力与机械臂的承受力都在被疯狂消耗。
这种负荷最直接的表现就是疼,从手臂牵连到神经,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要被抽干。
负荷大到难以承受,唐臾双膝一软,心道糟糕。
要跪了,这种事情不要啊!
然而下一秒,他就被一个人拦腰捞进了怀里,那人像在拔萝卜,粗暴地把唐臾从阵里拔出来,又把他这只萝卜塞到旁边的沙发上,冷冰冰丢给他两个字:“坐着。”
唐臾愣愣地看着突然顶替他的Vix,只见机械师干脆利落地把阵石之一的打火机扔了,行云流水地用把自己的掌上光屏换了上去。
对啊,直接用机械产品作为阵石,既可以固阵,又可以输出程序,这不是一举两得?比用肉身输出要方便太多了。
这简直是前所未闻的操作,翻遍古今中外上下三万年的玄机宝典你都找不到这种阵法,唐臾不禁咋舌——
他们真的在玩一种很新的阵法!
就叫它“幻电阵”好了,怎么样?
更令唐臾咋舌的是,Vix这个普通人,怎么面不改色就顶上了自己的阵?
动作之娴熟,姿态之从容,代表着Vix不仅熟悉阵法,更拥有着强大的通灵运灵体质。
莫非他是先天修仙圣体?
唐臾尚在风中凌乱,就见一枚极细微的零件从大妖的义体中被逼了出来。
Vix的光屏上出现了一个绿色的对勾。
成了!
女人仿佛在瞬间变成了一具空荡荡的皮囊,翅膀耷拉下来,双眼极为疲倦,却恢复了人类般的清明。
Vix立刻用一个玻璃瓶子把那奇怪的零件密封了起来。
唐臾凑过去看,只见小瓶子里躺着一个银色的金属元件,活的,像只小虫,有许多触角。
“这是什么?”唐臾皱起眉。
Vix:“不清楚,没见过,等会儿好好研究。先把小姑娘身体里的也拿出来。”
小姑娘匍匐在阵法上,整个人可怖地抖动着,不知为何,仍然没有顺利拔除的迹象。
Vix敲着键盘,语速快而稳:“姑娘需要多一些时间,因为她被入侵的时间比女士更久,寄生物对她身体的控制能力更强。”
“啪!”
房间另一角突然传来异动,唐臾和Vix循声望去。
是他们忽略了很久的家居机器人!
那机器人充满了电,行动变得利落了许多,拖着长手长脚,不管不顾、跌跌撞撞地冲入了阵法。
不,准确地说,它是冲向了奄奄一息的女人。
唐臾眉心一蹙,正要动手,却不料,伏在阵法里的怪物姑娘比他更快,电光火石之间,扑身而上,朝机器人张开了锋利的口器!
利齿狠狠咬下,鲜血淋漓。
——女人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挡在了机器人面前,小妖咬住的,是她妈妈的肩膀。
那家居机器人如生锈了般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摄像头做的眼睛映照出女儿妖化的复眼。
女人半垂着眸,目光温柔地看着机器人,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抱歉,我才知道我是被复制的意识,我之前一直没认出来你,宝贝。”
只见机器人僵硬的下颌艰难地动了动,从机械胸腔中极为困难地挤出一声:“妈妈,对不起……”
第19章 机器人中邪(五) 五指修长,关节骨感……
事情发生得太快。
唐臾还懵着, 等等,谁是谁妈妈,谁是谁女儿?各有几个?谁对不起谁?
还没想清楚,就见怪物女儿推开女人, 又一次扑向机器人, 狠狠咬了上去!
妖的利齿勉强能和金属打个平手, 在机器人身上留下了几个小坑。
机器人下颌打颤:“发现杂物…即将清理……”
刚刚机器人还能喊“妈妈”,现在又只会说预设的话了。
看来机器人里的女儿和屏幕里的妈妈情况差不多,表达会受到电子承载物的限制。
小妖发了疯,对机器人又打又咬,置人于死地的那种攻击方法。
“诶诶姑娘你发什么疯呢!”
唐臾一手勾着发狂的小妖拎回来, 一边往阵法里又注了一波灵力。
他闷闷咬住后槽牙, 灵力快用完了。Damn,当时执明星君怎么不多给他送点灵力?
唐臾在心中推测,所以说, 机器人里装着女孩本来的灵魂, 女孩身体里是’假的’灵魂, 现在这个假的想把真的杀掉?
Vix在旁边给被咬伤的妈妈疗伤,好在妖有一定自愈能力, 伤口在渐渐愈合。
“夫人,感觉还好吗?”
“我没事。”女人牵了牵嘴角, 祈求道,“请救救我女儿……”
Vix低声应了句,立刻起身去帮唐臾。
机器人瘫坐在一边瑟瑟发抖, 金属关节咔咔作响,小妖被加强的阵法束缚住,徒劳地尖声嘶鸣。
“这个寄生物怎么这么难弄出来啊?”唐臾抱怨道, “她妈妈那边不是很快就清除了吗?”
Vix埋头敲键盘:“可能女孩体内的寄生物个体更强,也可能感染时间更长。如果再晚一些,恐怕会彻底无法从体内分离出来。”
那寄生物明显非常不想被捉出来,拼命挣扎,女孩面部扭曲狰狞,身体弯折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唐臾有点担心:“这寄生虫混蛋啊,不是自己的身体不懂得心疼啊,别把人家姑娘的身体搞骨折了!”
话音刚落,寄生物便操纵着姑娘,迅疾地抄起之前掉在旁边的刀,眼睛不眨地就往自己身体里捅!
唐臾大惊,它宁愿让宿主身死也不愿被分离出来!
不论如何,一定不能让女孩的身体收到伤害。
电光火石之间,Vix劈手夺过了女孩手中的刀,刀尖上滴滴答答地淌血。
看着“女儿”在眼前自残实在太恐怖,女人脸色苍白如纸:“宝贝!”
Vix松开手,手心赫然印着一道长长的伤口,血流了满掌。
原来女孩没有受伤,是Vix徒手夺刀时握住利刃,被割破了手。
唐臾急道:“卧槽,老板你流血了。”
“没事。”男人闷声道,摊开右手,任由血往下淌,看着非常骇人。
唐臾赶紧蹿过去:“我帮帮你。”
男人没说话,任由唐臾把自己的手牵过去。
面具后,危雁迟目不转睛地盯着唐臾托起自己的手,淡蓝色的仙气一抹,伤痕便浅了一些。
师尊在替他疗伤。
其实鬼根本不在乎这点伤痕,吹口气就能恢复。
但他想看师尊替他疗伤。
即使在师尊眼里,他还是个陌生人。
唐臾抱歉地朝女人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您是妖,自己可以恢复恢复,他是普通人,我现在能力有限,优先帮帮他哈。”
危雁迟感受着师尊的触碰,手指微微一蜷,心中酸麻。
他左手还拿着刀,完全下意识地在衣服上来回擦了三下,动作规规矩矩,蹭干净了刀面上的血迹。
这一幕被唐臾余光捕捉到了,一股极为熟悉的感觉直冲唐臾大脑。
唐臾顿觉头重脚轻,恍如隔世。
曾经有个小孩儿,每次用完刀之后,都会乖乖地把刀身来回擦三次,有手帕就用手帕,没手帕就用衣服。
这习惯很奇怪,当初就因为唐臾随便的一句话,小孩儿便一直恪守了这个“规矩”。
这小孩儿叫危雁迟,是他的小徒弟。
危雁迟刚加入师门那会儿,其他几个师哥师姐都对他很感兴趣,逗小猫似的,有事没事就爱摸摸他揉揉他。
这黑发黑眸的小鬼长相有点凶,像头桀骜不驯的幼狼,却瘫着脸,木讷地任人揉搓。几个师哥师姐玩得更开心了,都说他是只小包子,一口一个,以后出去得被人欺负。
唐臾后来带四个徒弟一起出去云游,在某座深山里歇脚,半夜听到猛烈的拍门声,打开门,只见一个姑娘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青紫,说她是被山贼掳来的,求他们把她从深山里带出去。师徒几个自然让姑娘进来了。
没多久山贼就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粗暴地要他们把女人交出来,不然就等着头被剁下来当球踢吧。
师徒几人都没理他们。
于是山贼们大刀一挥,说给我搜!
他们在外厅没见着人,便要往里闯。
一小孩儿站在门口,彪形大汉根本没把他当回事,骂了声“小畜生滚”。
危雁迟不声不响地掏出一柄小巧精致的法刀,这是师尊送他的武器。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面前的彪形大汉骤然失声,轰的一声,被卸成了五大块。
鲜血喷出三尺高,半间屋子都红了。
小孩儿捏着被血沁透的法刀,看向师尊,认认真真地汇报:“师尊,您昨日教我的刀法,我会了。”
其他山贼被喷了满身血,吓傻片刻,争先恐后屁滚尿流地跑了。
师尊好整以暇地倚在门边看戏,师兄师姐们倒是惊了,围着危雁迟赞叹,说看不出来啊老幺,小包子出手这么野的呢?
唐臾笑笑,说小包子前不久刚徒手把半个村的人头捏爆了。
少年小鬼杀人有种非人的平静感。
危雁迟把法刀收进刀鞘,师尊“诶”地一声制止了他,兜头丢给他一方白帕。
“幺儿,要讲礼仪。”唐臾严肃地教育道,“用完刀,要把刀擦三次,擦干净再放回去。”
小孩儿垂首道:“是。”
二师兄没忍住笑了:“别听你师父的,你念个净身诀,一眨眼,从衣服到刀都干净了,连墙都能弄干净,费什么劲儿用布擦呢?”
小孩儿认真答:“讲礼仪。”
大师姐哈哈大笑:“完了啊老幺,你听谁的话都别听师尊的!记住师姐这句话。到时候你被骗得里衣都不剩!”
但很显然,危雁迟没把师姐的话听进耳朵里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这么养成了习惯,用完刀之后会擦三下,一正、一反、一刀背,才会收回去。
这实在是个太鸡肋、太无厘头的行为,唐臾当时也就是随口一逗,谁能想到笨蛋徒弟不仅听话了,还变成了刻进骨头里的习惯。
除了危雁迟,唐臾没见过任何人把一个擦刀的动作做得这么认真,像机器人似的。
这动作幅度,唐臾太熟悉了。
熟悉得他手有点抖。
唐臾看着被刀刃割伤的男人手掌,感到不可思议,这么大的手,五指修长,关节骨感,这可能是那小孩儿的手吗……?
小屁孩不是还没自己高吗?
唐臾在一瞬间串起了很多事——Vix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反常的友好,新客优惠,亲自组装,与江湖传闻中高冷暴躁的店主形象大相径庭,后来更是莫名其妙地跟着自己出来接单,甚至和自己配合得相当默契,帮自己顶住了阵法……
“叮!”
Vix的光屏蹦出一个绿色的小图标,一小粒银色的东西从女孩背后的义体里出现,终于成了!
顾不得手没恢复好,危雁迟眼疾手快地把这家伙关进了玻璃瓶里。
寄生体离开之后,女孩的躯体立刻像一个漏气了的气球,飞快地瘪了下去,眼神空茫,还有些隐约的哀伤。
唐臾看了Vix一眼,迅速把心里的疑虑扔一边,回到眼前。
两个寄生体都被关押进了瓶子里,屋里恢复宁静,所有人都暂时松了口气。
唐臾把阵法收了,屋里瞬间暗了一大截。
“所以说…”唐臾问出一个关键问题,“除去我和Vix,咱现在屋里有几个人?”
地上躺着一位女士,一位女儿,一位机器人,家庭大屏幕上还有一位女士。
很显然是四个人。
但女士说:“两个人。”
女儿也说:“两个人。”
唐臾也一屁股盘腿坐到地上,试图理解:“所以您二位,你们是‘假的’?”
众人沉默了一阵。
认识到并亲口承认自己是“假的”实在是太需要勇气,但她们还是点了点头。
爱达说:“准确来说,只有我这个意识是假的。直到寄生体本体控制这个身体,强行让我妖化的那一刻……”说到“妖”的时候,爱达声音低了很多,仿佛这个字烫嘴。
“我才意识到,我是被寄生体复制出来的意识。”
女人艰难地笑了笑:“我也是。”
她看向屏幕上错位的自己的脸,轻声道:“我不知道你是哪里出现的,我一直以为你是假的,后来才发现,其实我才是。”
屏幕上的女人蠕动嘴唇,喊着自己的名字:“爱琳,爱琳,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女人接着转向机器人,牵起它瘦长冰冷的金属手:“宝贝,所以今晚我工作的时候,转头看到你,你…其实是想来找我求救的是吗?”
机器人不方便说话,金属下颌剧烈地颤抖,镜头眼睛在灯光下波光粼粼。
“女士们稍等,抱歉打扰你们温馨的家庭对话。”唐臾拍了拍脑袋,好像想把里头的水都拍出来,“小的愚笨,小的还是不太懂。”
Vix接过话茬,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地说:“没关系,您可能不了解「意识复制」这个现代概念,所以不容易理解。但我差不多弄明白了。”
唐臾做了个“请”的手势。
“在爱达求助之前,她已经被寄生体入侵,并且意识被复制了。复制后的这个意识留在了她的身体里,而她原本的意识被挤出了身体,进入了家居机器人。真正的爱达灵魂被囚禁在机器人里,机器人不好控制,也无法自由讲话,她的求助被’新爱达’当成了机器人中邪,于是找到了我们。”
“新爱达”点点头,捂着脸:“我想不到,我真没想到机器人里…是我自己。”
Vix继续道:“可能就在爱达和我们沟通的时候,她的妈妈也被入侵了,寄生体同样复制了她的意识,然后将她本来的意识挤了出去,妈妈原本的意识进入了家庭网络,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可以屏蔽爱达和我们的联系、可以给爱达打电话、可以出现在大屏幕上。”
“妈妈不想要女儿出房门,大概是因为她想在客厅里独自和占据了自己身体的那个东西对峙,夺回自己的身体。只不过她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女儿已经在机器人里了。”
唐臾托着下巴:“啊,差不多懂了。”
他抓了抓蓝发:“虽然懂了,但是问题更多了!”
Vix温和地问:“什么问题?”
唐臾心头确实有太多问题,但他顿了顿,双手搭上家居机器人的肩膀,看着她摄像头的双眼,柔声问:“小姑娘,一睁眼,发现自己突然被禁锢在一个冰冷的机器里,无法动弹,无法求助…这种感觉是不是很糟糕?”、
机器人僵硬着脖子,点了点头。
唐臾张开手臂,轻轻抱了抱她。
第20章 机器人中邪(终) 更 硬 了……
师尊很自然地抱了抱机器人。
Vix在旁边一声不吭, 冷淡地别开目光。
“哎,所以你们什么时候能回到身体里去呢?”唐臾问,“在机器人和网络里呆着多难受啊。”
屏幕上的妈妈打出了一行字:“看着另一个自己的感觉还挺神奇的。”
“假妈妈”笑了笑:“我只是寄生体复制出来的意识,寄生体被弄出去之后, 我很快就会消失了, 我能感觉到。”
“爱达”也眨了眨眼:“我也是。”
女孩现在还维持着妖的形态, 她这一眨眼,密密麻麻的眼球一起眨了眨,很有视觉冲击力。
唐臾搓了搓胳膊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笑着打商量道:“姑娘,你能先变回去不?”
“妈妈”皱着眉, 严厉地拍了一下“女儿”:“快收好。”
爱达赶紧变回了人类的模样。
唐臾突然想起一件事:“两位妈妈, 你们为什么那么排斥我们的帮忙?还不让爱达向我们求助。”
女人愣了愣,叹了口气:“因为我们是妖…爱达找的是阴阳万事屋,这意味着你懂仙法, 只要你来了我们家, 迟早会发现我们的。”
“发现了又怎样?”
“会被捉走。”Vix沉声道, “在警力覆盖的市区范围内,妖一般不被允许存在。”
唐臾很快懂了, “妖”在现如今,仍然是种不详的存在。
仙家的一大职责便是斩妖除魔, 妖魔鬼怪天生就站在人类的对立面,这种情况一千多年来倒是一点没变。
唐臾思路比较跳跃:“所以你们被寄生体入侵,会不会因为你们是妖?”
小姑娘张了张嘴, 欲言又止地摇摇头:“我觉得,不是的。”
唐臾:“那你知道你们是怎么被它感染的么?”
妈妈看着玻璃瓶里的寄生体,皱起眉:“我不太清楚, 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爱达吸了口气,垂头道:“对不起妈妈,大概、大概是我的错。”
唐臾温声道:“慢慢说。”-
爱达是一只豆娘妖,从小被妈妈教育,要在外人面前隐藏身份,不可以邀请同学来家里玩,因为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抓走。
爱达曾问过妈妈,为什么不能去远一点的地方生活呢?为什么要挤在狭小老旧的灰居区?比如沌界,那里警察管不着。
妈妈板着脸说,住沌界的话,你去哪里上学?我去哪里工作?
自从爸爸被抓走,她们母女俩就过得不太好。
为了供爱达上学,妈妈不得不同时打几份工。普通人挤破脑袋都难以跻身进入企业工作,妖在隐藏身份的情况下更是难上加难。
妈妈常常忙到很晚才回家,爱达心中焦急,想为妈妈减轻负担。
那天放学的时候,爱达在校门口见到了一个小摊,炫彩霓虹招牌,上面写着“兼职招聘”。
爱达眼睛一亮,立刻跑了过去。
工作人员说,他们需要资深游戏用户为《未来竞技场》这个游戏的新版本做测试员,不用做特别的事情,只用每天玩一会儿测试版本,并且提供数据反馈就可以。
《未来竞技场》在学生群体中本来就很风靡,虽然工资不高,但是这工作胜在轻松,还能拿钱玩游戏,爱达一下子就心动了。
爱达当天就成为了兼职游戏测试员。
工作人员给了她一枚芯片,只用将芯片连进电脑或全息设备,就可以开始游戏了。
爱达回家把游戏连入电脑,又把电脑和义体连起来,这样可以更方便地进行游戏操作。
就在游戏加载完的瞬间,爱达猛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恍惚,她的灵魂好像从身体里被吸了出去!
爱达惊慌失措地转头,看到自己好端端地坐在桌前打着游戏。
那是她自己?那她现在是什么?
爱达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正被往电脑接口里拉。
恐惧瞬间席卷,爱达惊慌地尖叫、挣扎,然而“自己”一直稳稳地坐在电脑前,打游戏打得很入迷,完全听不到她的动静。
爱达看到了正在工作的家居机器人,机器人身上有个电子接口,情急之下,爱达朝它而去。
当爱达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在机器人身体里了。
她心中庆幸着好歹逃过一劫,至少留在了家里,但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她发现机器人的身体十分笨重,没法讲话。
爱达看着妈妈回家,和“自己”一起吃晚饭、聊天,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
她被别人代替了,她却只能被困在这具冰冷的机器里,无法喊叫,无法求救。
当晚,她用尽力气,艰难地控制着机器人,想找母亲,却被“自己”当成了中邪的机器人。
被复制出的那个意识并不知道自己是被复制出来的,她完美地继承了爱达的一切,记忆、思维、意识。
第二天早晨,“爱达”如平常一样,通过义体终端将写好的作业传输给妈妈检查,就是在这简单的传输过程中,寄生体进入了妈妈的身体。
妈妈真正的灵魂被挤出身体,进入了家庭网络-
“稍等。”唐臾做了个提问的手势,“所以寄生体的目的,是复制一个灵魂留在本人体内,然后再把原本的灵魂赶走?大费周章的是为了什么呢?”
女孩道:“我在进入机器人之前,感受到电脑好像要把我从家里吸出去,如果我的灵魂没有进入机器人,那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了。”
妈妈也说:“我在家庭网络里,也能感受到有股力量一直把我往外吸引,就像水池底下的出口,漩涡背后,不知道通向哪里。”
“懂了。”唐臾托着下颌,“你们的意思是,寄生体不是想占据你们的身体,而是想把你们的意识——或者说灵魂——送到某个地方去。”
“万幸我们不是普通人类。”妈妈松了口气,“它想送也送不走。”
唐臾心中了然,目光朝客厅一角送了送,那边有一个被红布蒙住的复古柜子。
“因为妖根?”
女人心服口服:“您是行家。”
那块红布无风自动地被掀开了,只见柜子里放着几个透明容器,里面装着几对透明的豆娘翅膀,小小的,非常不起眼。
“这是我们化成妖之前脱落的翅膀,只要有它在,我们的灵魂都能被保护,不会走太远。”
唐臾道:“万幸万幸。”
一直没怎么出声的Vix开口道:“你们是妖,因为有妖根保护,灵魂才得以留在房间里。倘若是一个普通人去做了游戏测试兼职,那他岂非会在无知无觉中,被替换成一个复制灵魂?寄生体会一直埋藏在他身体里,直到彻底与肉体融合,再也无法分开。”
唐臾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蹙眉问:“已经有多少人帮这个游戏做过测试了?”
“我不清楚,但那个招聘点一直很多人。”姑娘脸色有些白,是复制灵魂快要消逝的缘故。
“而且很可能不止有一个招聘点,这意味着宙城里已经有一部分人不知不觉被替换成了复制灵魂,而他们真正的灵魂,被收集到了不知何处。”
谁收集的?他们要做什么?和这个游戏有什么关系?
虽然这事儿和唐臾没什么关系,但他不禁觉得脊背发凉,一千五百之后人们怎么进化成这样儿了,这个世界到底正在发生什么?
母女俩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神情却很平静。
“我们快要消失了。”女人说,“请她们回来吧。”
Vix点了点头。
他把女人的脑机接口和网络相连,屏幕闪了闪,啪地变成了黑屏,过了一会儿,女人再抬起头时,目光已变得清明坚定。
很快,爱达也从机器人回到了她自己的身体里。
母女俩看着对方,皆是百感交集,紧紧相拥。
“谢谢你们。”女人真挚道,“如果不是你们,我和爱达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唐臾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没事儿,不用说谢,也不用委托费,在江湖通上给我打五星好评就行了!”
女人坚持要付报酬,最后在妈妈的斩钉截铁和唐臾的半推半就下,唐臾获得了创业以来的第一桶金。
不多,但是比没有好。
剩下的就是扫尾工作了。
两只寄生体被封在玻璃瓶里,接下来还要处理“污染源”。
Vix问爱达:“游戏芯片还在你的电脑里么。”
爱达一路小跑地领着他们去书房:“在的在的。”
Vix小心地用镊子把芯片拔出来,放进瓶里密封,语气平直地说:“不要随便把电子制品连入义体,尤其是这种未经安全监测的东西。”
爱达面露愧疚,用力点了点头。
“嗵!”
客厅里突然传出一阵金属砸地的声音,母女俩都下意识地一惊。
“别怕别怕,我出去看看。”
唐臾自告奋勇地来到客厅,只见那家居机器人一屁股礅坐到了地上,呈大字型瘫倒着。
“没事,就是机器人没摆好,它自己摔了。”唐臾大声吐槽道,“不过我说啊,你们家这机器人真的太老了,换个新型号的吧……”
唐臾骤然一顿,机器人经刚才这么一摔,摄像头眼睛被震得脱落了一些,露出了里面的金属结构。
然而在黑乎乎的金属中,唐臾看到了一抹不规则的白。
他拨开机器人散落的零件,慢慢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在机器人空洞的眼眶里,静静地躺着一块三角形的碎瓷片。
细腻白瓷,上面有典雅的花纹。
唐臾太熟悉了,这是他从不离手的那个酒瓶,千年前山鬼送给他的。
前不久他活过来时,手中便抓着一块酒瓶碎瓷片。
为什么在女孩家的机器人里会找到第二片?
而且出现在完全不合理的地方。
唐臾慢慢皱眉,这太离奇了。
“机器人怎么自己倒了?”姑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唐臾飞快地把瓷片藏进兜里,若无其事地站起身,神色如常地打趣道:“该更新换代了。”
“也是。”妈妈点点头,“我一会儿就把机器人送去回收站吧,明天买个新的。”
这机器人多少也给母女俩留下了些心理阴影,正好趁此机会回收掉。
唐臾惦记着机器人里出现的碎瓷片,万一里头还有呢?
而且母女俩看起来对机器人里有瓷片这事儿并不知情。
“要不我们帮您送去回收吧?”唐臾笑着说,“这机器人挺沉的,我们拆了之后送去回收也方便。”
妈妈一想,这样也行,便说“麻烦了”。
唐臾应着“不麻烦不麻烦”,一边思考如何把这堆铁疙瘩优雅地拖走。
Vix突然说:“我现在就可以把它拆了,您等会儿可以打电话请人上门回收。”
“啊。”妈妈说,“也好,多谢。”
于是Vix蹲下身,三下五除二地开始卸机器人。
唐臾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被分拆的机器人,心里盘算着,如果再看到别的碎瓷片,该怎么掩人耳目地把瓷片捡起来。
Vix动作利落至极,很快拆开了机器人的胳膊,接着是机体,里头的扫帚拖布啥的都拆出来了,并没有看到瓷片。
唐臾稍稍松了口气,目光一定,心又狠狠跳了一下!
他这才发现,Vix拆机器人没用螺丝刀,而是拿着一把与他机械师身份极为不符的法刀。
刀身短小精悍,木质刀柄沉厚,上面的纹路粗犷而古老。
唐臾不可能认错,这是他送给小徒弟的刀。
因为那时鬼少年还是个小孩儿,大刀大剑的不合适,唐臾便随手扔给他一把小法刀,后来危雁迟一直带在身上,从不离身。
是了,是了。
唐臾心道,Vix冰凉的体温,他莫名其妙的顾客优惠,莫名其妙和他一起完成了这个委托……还能有什么解释?只有一个解释!
如果此前唐臾有百分之九十九确定,那他现在就有百分之三百的确定。
小徒弟显然在刚见面的时候就认出了自己的脸,后来自己动用了灵力和法阵,足以让危雁迟认出自己了。
——那他现在在干什么?
还不赶紧叫师父,竟然如此刻意地用法刀拧螺丝!
唐臾脑中灵光一现,莫非危雁迟在试探自己?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认不出他,或者觉得自己根本不记得他,所以用如此明显的线索试探他?
看着Vix用法刀吭哧吭哧拆机器人,唐臾莫名乐了。
这孩子,闷得要死,活了一千多年还这么闷呢。
不言不语的,像一朵长在角落里的蘑菇。
唐臾心想,他只是染了个头发,顶着一千五百年没变的脸,这孩子头一次见面居然都不敢认自己。
要是别的徒弟见到染蓝发的自己,估计直接飞奔过来给他两个耳刮子问他这一千年死哪去了。
Vix把机器人拆完了,分门别类地放进回收箱里,交给女士。
他有意无意地又把法刀放在唐臾面前又晃悠了几下。
唐臾装作看不见他的刀,对女士说:“那我们准备告辞啦。”
Vix手一顿,把法刀慢慢收了回去。
动作中写着失落。
唐臾指着那一堆整齐的机器人零件,仰起脸,朝机械师一挑眉:“老板,你这么利落就把机器人拆完了,硬件软件阵法算法样样精通,怎么这么厉害。”
Vix冰冷地回了句:“…没有。”
唐臾眨眨眼,满脸真诚:“要不你当我师父呗,教教我怎么写代码。”
Vix一愣,猛然偏过头,剧烈咳嗽。
唐臾忍不住“哈哈哈”一阵,伸手搭上Vix的肩膀,用力拍了拍:“Vix老师,走,说好了的,回去之后请你喝酒!”
掌心下结实的肌肉忽然绷紧。
唐臾内心震撼,小屁孩怎么长这么高。
他顺手掐了掐Vix的胳膊,啧,肌肉怎么这么硬。
捏了之后更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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