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鱼美人(10)
玉澧冷冷看着宁靖川, 她的眼中像是即将结冰的秋水,潋滟深邃,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道:“宁世子此话是可意?”
宁靖川更感到玉澧对他态度太奇怪了, 不禁问:“你是还在生我的气吗?是因为我收下余姑娘珠绡那件事?还是怪我当日与你说,让你注意言辞,你觉得这话说重了?”
宁靖川又说:“玉澧姑娘, 我确实欣赏你,也确实对你话说重了。但我的本意,是希望你能变得更好。你送我的锦绡,我也一直放在床头,当作珍宝保存。我知道那都是你的心血。”
宁靖川说得这样真诚, 玉澧忽然就觉得好好笑。她追在这男人身后时,他挥霍她的好意,一边不拒绝她, 一边向余姝容献殷勤。现在她退出,成全他和余姝容,他又觉得不舒服, 来找她说这些模棱两可的仿佛是挽回她的话。
玉澧冷冷地想着, 多贱呐!
想想看,她当初做什么看上这男人?不就是人长得还行, 看着高贵舒朗点吗?
何必呢?好看又贵气的, 多的是。
对了,她送宁靖川的锦绡, 既然他提到……
玉澧道:“那宁世子现在身上可带着我送的那件锦绡?”
宁靖川眼中一亮,柔声道:“自然。”说着就从衣衫中取出玉澧织的那件锦绡。
玉澧将锦绡拿过, 眼中乍现一抹雪亮,当着宁靖川的面, 把锦绡撕成片片碎布,随手扔掉。
破碎的布料像是雪一般,顿时落了一地。宁靖川倒吸一口气,直接傻在那里,“玉……”
玉澧只觉得这感觉有丝丝的痛快,她道:“宁世子不必再困惑,以后我不会再纠缠于你。祝你和余姑娘早日修成正果,莫要祸害他人。”
“你说什么?”宁靖川完全懵了,不明白玉澧怎么变成这样。
他看着满地的锦绡碎片,大是痛心:“玉澧姑娘,这可是你自己一针一线织的!”
“我不要了,就当我没织过,不过花点时间罢了,我还缺时间吗?”玉澧冷冷地道。
接着她扬起唇角,笑得无比决绝:“宁世子你也好,余姑娘也好,你们看不起我,我知道。你说欣赏我,我姑且信你。但也无所谓了,我是鲤鱼,比不得你是真龙,往后各走各的路就是。”
说罢,玉澧转身便走。
宁靖川震撼不已,他不理解,他真的不理解,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旋即宁靖川心中就生出一股尴尬的窘迫,脸也烫起来,顿感面上无光。
玉澧真的是被宁淮序给纵容坏了,什么话都说,什么事都做!自己好歹也是建章王世子啊,是盘踞雍州宁氏家族的世子啊,玉澧怎么敢这样与他说话?
宁靖川有些生气了,可生气之余,又忽然觉得他以前不够了解玉澧。原来玉澧呛辣起来,是这副模样,又冷又热,眼神如雪,眼角下的几枚鱼鳞衬得她又如纯洁的仙子,又是勾人心痒的妖魅。
宁靖川忽然就不愿让玉澧这般走掉了,甚至产生一种抓心挠肝的感觉。
他想,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变化这么巨大,不可能的。他明白了!这是玉澧对他想出的新招数。
她一定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游戏!
宁靖川顿时振奋起来,追上前,握住玉澧的手臂,“玉澧姑娘,你不要生气!”
玉澧毫不客气甩开宁靖川,没想到这男人还敢过来追她。
怎么?他是又忽然发现她的好,不肯放手了?
一股怒火骤然涌上来,冲到玉澧头顶,同时一腔悲愤也绞住她的心。她想起书里后半段属于她的内容,那无比真实的内容。
她被审判时,宁靖川便在旁听。他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在看她?那眼神就像是在说,他一点都不好奇这条低贱的鲤鱼会惹来大祸,她从根上就是低贱的。
而宁淮序愿意替她顶罪去死的时候,宁靖川呢?他简直要压不住嘴角的喜悦,就等着宁淮序死,他就可以当上雍州龙君。
他和余姝容还将婚礼的日子,定在宁淮序的祭日……
玉澧铮铮切切地叫喊出口,所有的情绪都不再压抑,一股脑地外放出来:“宁靖川,你是真够贱的!”
什么?这一骂将宁靖川当场砸晕。他简直傻了,玉澧居然用这样难听的词骂他!
这还没完。
玉澧扬起手,一个巴掌抽在宁靖川脸上,“我已说了不再纠缠于你,现在你要纠缠我是吗?你就是贱!离我远点,你这丑陋的黄龙!”
“玉澧你……”宁靖川这下是真的懵了,难道玉澧不是在欲擒故纵?
可玉澧不是他的追求者吗?玉澧是他所有追求者里最美最优秀的一个,他本来还想多给她些耐心,多给她个机会。
谁想她居然不但不追求他,还辱骂他!
宁靖川所有温和的仪态都撑不住了,就像被撕掉所有精心装点的外衣和面具,只能赤条条站在那里原形毕露,此前维系的一切世家教养,全都轰然坍塌,剩下的便只有自尊心被冒犯后的恼羞成怒。
“玉澧你……不给你点教训不行,你简直不知所谓!”
宁靖川伸出手来,要掐住玉澧的脖子。
玉澧却已然退开,一瞬就倒飞出去好几丈远,同时一个偌大的环刀从天而降,出现在她手里。
玉澧犹如一条游鱼般,身体悬空一转,环刀直朝着宁靖川迎面割来!
宁靖川倒吸一口气,赶紧侧身躲开。环刀几乎擦着他的鼻尖飞过,割下他一缕头发。
宁靖川心下大骇,惊呼出声:“虹月圆砾刀!”
虹月圆砾刀,这是玉澧的师父玄帝灵罗送给她的法宝。
圆圆的环刀,立起来足有大半个人那么高。环刀是灵罗截取了傍晚的一段彩虹做成的,流光溢彩,绚烂如一场活生生的灿烈神话,又锋利无比,具有浑厚的灵力和坚固不摧的硬度。
宁靖川听说过虹月圆砾刀,但这还是第一次见过。在他的印象里,甚至在许多人的印象里,成神后的玉澧,很少拿出法器同人打打杀杀。似乎她是个冷艳的美女,有些法力,仅此而已。
大家都快要忘了,她是从下界弱肉强食的妖族中修上来、凤毛麟角的那种存在。
也许她的法力放在上界并不够看,但谁也不能忽视,她爆发时的野性和决心。
虹月圆砾刀擦过宁靖川鼻尖飞走后,又猛地掉头折回,朝宁靖川再飞来。
这次宁靖川有防备,空手接白刃,将虹月圆砾刀拿住,扔到天边去。
见解决虹月圆砾刀,宁靖川道:“果然只是一条小小鲤鱼,屡跃龙门而不过。雕虫小技,不过如此。”
话落,宁靖川浑身爆发出强悍的灵力,一团黄光从他身上浮现,将他整个人虚化。再一定睛,已是一条黄龙现身,张开血盆大口,朝着玉澧扑杀而来!
玉澧召回虹月圆砾刀,可巨大的黄龙山呼海啸间,已至近前!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横插.进二者之间,击的正是黄龙的龙头!
剑气太过霸道,黄龙哀鸣一声,险些要维持不住飞行的姿势。他勉强闪身,却还是被剑光击中。
剑光就打在黄龙一只龙角上,只见龙角当堂被削去!
黄龙大骇,惊呼哀鸣。
下一瞬,一条黑龙自黑夜中骤然游出,带着滔天的戾气,直杀向黄龙。
玉澧不禁倒吸一口气,喊道:“宁大人!”
龙与龙厮杀,顿时岛上所有宾客都被惊动,眨眼间所有人都闪现而来。
汐音也赶到玉澧身边,护着玉澧,想扶她退开,玉澧却只收回虹月圆砾刀,双眼死死盯着天空中的黑龙,声音颤抖地喃喃:“宁大人,宁大人……”
黄龙已是少一条龙角,再见到宁淮序真身,顿时吓得所有斗志都没有了,下意识做出的第一个动作居然是要逃。猛地意识到他逃不了时,又消极做出困兽游斗的姿态。
这是玉澧第一次看见真龙与真龙之间的厮杀,也是她第一次看见,宁淮序气场有多么的恐怖。
她曾听过,宁淮序对宁家找麻烦的人,来一个杀一个的旧事。
她以为那只是还没有被病魔折磨至斯的宁淮序,却原来,宁淮序始终都是宁淮序,即便是如今这样的身体,他爆发的时候,还是那样的排山倒海,如山崩地裂。
黑龙卷来一座大山,掼向黄龙头顶。
黄龙用龙角勉强顶开,却见黑龙已口吐烈火,烧遍他全身。
黄龙挣扎着从烈火中飞开,口中吐水,迎接黑龙的火。
水火相撞,霎时激起漫天云雾。整座仙岛摇摇晃晃,好些人站不稳,不得不用灵力维持。
站稳时再一看,滔天烈火已将水全部融化。黄龙被裹在烈火中无法逃脱,惨叫挣扎。
黑龙一摆尾抽在黄龙身上,黄龙顿时从高空坠地。
摔在地上时,黄龙的形态消失,宁靖川重新出现。他满面骇然,原本好好的头发,竟是一大块头皮连着发丝都被削去。他身上俱是被火烧后的焦黑和灼伤,将他青色的衣袍烧的不成人样。
宁靖川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怎样都爬不起来。
头顶上黑龙长长的一声龙吟,愤怒而阴沉,这是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
这就是真龙。
吞云吐雾,是天空的霸主。整个夜空都仿佛是被巨大的龙身撑起。
而刚刚在玉澧面前看起来无可阻挡的宁靖川,此刻在宁淮序面前,竟是过不了十招,便被打的连爬都爬不起来。
宾客们惊呆了,既是惊讶这突如其来的打斗,更是因宁淮序骤然发威而心里发冷,没有人还想着得罪宁淮序。
包括帝子和帝子妃。
帝子看着那条五爪黑龙,感觉自己又回到看见宁淮序斩下宁钺龙角的那天,以及自己一觉醒来,那龙角居然就挂在自己床前的那一幕。
帝子妃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为什么帝子让她闭嘴,不要招惹宁淮序了。
帝子妃不敢想象,若是自己对上宁淮序……
黑龙落地,倏忽间,黑光大现,宁淮序出现。
他黑色的斗篷比夜色还黑,裹着一身镶金花纹的黑色直裾袍。他苍白的脸上,是修罗一般的煞气狠厉,他阴鸷的眼穿透夜幕的黑沉,带着一抹仿佛要屠尽一切的乖戾。
所有人都觉得心惊胆战,不敢靠近分毫。
唯有玉澧除外。
她跑向宁淮序。
宁淮序身上狂猛的灵力仍在围绕着他,翻滚舞动出的画面像是一条条狰狞的黑蛇。
他眼尾赤红,眼中已染上大片的猩红,像是看死人一样看着宁靖川,声音低沉,如要爆破,沙哑的如同研磨在刀砺上的音色,如神亦如魔:“你在干什么?你想杀本君的人。”
“宁大人……”玉澧不禁靠近宁淮序。
宁靖川爬不起来,也没人敢上来扶他。帝子、帝子妃这样地位崇高的人,也不敢。
在这样的宁淮序面前,帝子已经无暇去管宾客们看到他不出手,会对他这个帝子的权威产生多大的腹诽怀疑。他只知道,自己这会儿上去,根本不敢想宁淮序会不会连着他一起砍。
宁靖川不甘地喘着粗气道:“是玉澧冒犯我在先,我不过想给她个教训……”
宁淮序眼中滚动着疯狂的紫芒,“本君的人,也轮得到你教训。”
宁靖川瑟瑟发抖道:“兄长对自己的弟弟,也能下这么重的手……”
宁淮序冷笑:“你算哪门子弟弟。”
宁靖川都快哭了:“兄长斩我的龙角,就不怕天帝降罪吗?”
宁淮序笑得更讥讽:“斩你一只龙角就哭天抢地,宁钺一双龙角都没了,怎么不来降罪我?”
宁靖川一窒,顿时憋屈异常,谁让他们都敌不过宁淮序?
余光里看见余姝容用复杂的眼神望向这边,宁靖川欲哭无泪,他从没有丢过这样大的脸!过不了两天,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被宁淮序打得起不来,还被他砍掉一只角的事了。
宾客们看向他的目光,对宁靖川来说就和凌迟一样。他痛苦地连连吐血,昏过去了。
一片死寂。
许久没有人敢动作。
宁淮序身上狂猛的灵力,仍像是一条条舞动的黑蛇,在他的周身翻滚。
宁淮序忽然身体微微晃了晃,咳嗽出声。
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修罗般的狠戾因着狂烈的咳嗽,就仿佛下一刻便会带着粉身碎骨的劲头,碎成一地。
周围的所有人,都因骇然和敬畏而不敢动,甚至向后退。余姝容也是,她捂着嘴,看着宁淮序发病的样子。
唯有玉澧,这一刻面色大变,扑向宁淮序。
咳嗽中的宁淮序,浑身一僵。
玉澧扎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
下一刻,她以自己的身体为源泉,让清冽的灵力散出,全部输进宁淮序的身体里。
僵住的宁淮序回过神来,向玉澧低沉地说道:“浪费灵力做什么?要真是死了,你救的回来吗?”
却没听到玉澧的回话,她仍在输送灵力。
可忽然,宁淮序惊觉,他的胸前湿了。
玉澧恰好在这时抬眼,眼中已满是泪水。一双眼睛就像是两片落雨的寒星,扑扑簌簌,大颗的泪珠直往下滴。
对上这双眼,宁淮序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时无言。
玉澧哭着叫道:“您不要再把死字挂在嘴边!刚刚看您不计后果地动用法力,像是要同归于尽似的,我、我……”
她是真的被吓到了,是真的。
玉澧最怕的就是宁淮序自己都不顾自己的生命。刚刚他打宁靖川时,即便玉澧知道宁靖川不是宁淮序的对手,可是宁淮序斗法时给玉澧的感觉,就是不要命的样子。
她最怕的事情,在刚刚仿佛就化为现实的画面,活生生在她眼前上演。尽管不是那个结果,可历历在目的过程,还是让玉澧陷入极大的恐惧里。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宁淮序青丝白发,嘴里说着一点都不想活的样子;接着是被万剑穿心的黑龙,神魂俱灭,什么都不剩下。
玉澧紧紧抱住宁淮序,不断用自己的灵力想要为他缓解身体的恶化,哪怕能缓解一点点都好,她颤抖地落泪。
“玉澧……”宁淮序僵硬的身体立在那里,他低头看着怀里哭泣的玉澧。
良久,宁淮序抬起一只手,似是有些笨拙地落在玉澧脑后。他轻咳着,气若游丝道:“好了……”
“本君没事了。”
所有人此刻都看傻了。从玉澧抱住宁淮序开始,众人就傻了,现在都没回过神来。
再看到宁淮序回抱玉澧,用一种并不算温柔的态度哄了她两句时,众人就更傻了。
宁龙君、玉澧、宁世子、余姝容,本是人尽皆知的四角恋关系,可今晚上演的这一件件事怎么……
而汐音看着这一幕,想着她家府君那样认真且确定地说,她和宁龙君之间只是上官下属之情,她只是亏欠龙君……汐音更加的困惑了。
这确定不是爱情吗?
第102章 鱼美人(11)
回程的时候, 玉澧是坐进宁淮序的天车一道走的。
她想先送宁淮序回龙宫,确认他真的没问题,再回澧水。
于是汐音就被打发着, 一个人先回澧水。
直到六条虬龙拉着那辆阴沉沉的黑水晶天车,消失在夜空中,这里的宾客才感觉到能够喘上一口气。那压在所有人头顶的山峦般的压迫感, 终于随着宁淮序的离去而消散。
宁淮序离去前,只同宴会的主人余姝容打了声招呼。帝子、帝子妃,他就当没看见一样。
而帝子和帝子妃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除了接受默认,竟是连一点憋屈愤怒感都不敢表现出来, 残留在他们心头的仍旧是心有余悸。
余姝容望着天车走远,心绪突然就变得无比复杂。
在余姝容的认知里,宁淮序虽是压着宁家人成为雍州龙君, 但他身子骨那么差,每况愈下,余姝容便觉得, 终有一日宁淮序会支撑不住, 彻底垮掉,那么到时候接任雍州龙君之位的人, 自然是宁靖川。
从长远角度来看, 若她要在自己的追求者里挑一个,余姝容自然是偏向宁靖川一些。
可是刚刚……
看到那条黑龙那样势无可挡, 那样强的压迫感和力量,再一对比被削掉龙角, 此时还趴在那里起都起不来的宁靖川,余姝容忽然又觉得, 宁靖川这般的绣花枕头,如何比得上动如雷霆的宁淮序呢?
而且,大家都说宁龙君护短,确是如此,他每次护着他的人时,根本不管讲不讲理,便是谁欺负了他的人,那就等着万劫不复。
他刚刚护着玉澧时,余姝容想着,突然就按捺不住心里滋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有一头小鹿在乱撞。
若被护着的人是她……而且不是以下属的身份,而是以爱人的身份……余姝容简直不敢想,那她该多么有安全感,多么惹人艳羡。
只是……
余姝容又想到宁淮序刚刚发病时,那仿佛将肺都咳出来的痛苦。
高大的身躯微晃,仿佛转眼间就会坍塌,支离破碎。这样的宁龙君,好似一座已经被蛀空的通天高塔。这般差的身体,总归是让余姝容无法不介意。
唉,要是宁龙君同宁世子一般,身体无碍就好了;或者宁世子同宁龙君一般,法力高强气场逼人,让人有安全感就好了。
想了想,余姝容觉得也不好把宁靖川就晾在那里。她对宁靖川还是有不少好感的,这毕竟是她的追求者里出类拔萃的一个,她也不想就此失去宁靖川。
余姝容连忙跑向宁靖川,仿佛是才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她担忧地扶起宁靖川,问道:“宁世子,你没事吧?”
见余姝容这样关心自己,宁靖川心中总算好受些。只是想到玉澧刚刚那样羞辱他,向他甩脸,还抽他巴掌,甚至攻击他,宁靖川就不服气,不甘心,心里还悄然生出一种连他自己都掌握不住的征服欲。
他不会让玉澧就这么干脆地踩着他的脸,转头就走的!既然玉澧不是对他欲擒故纵,那她就定是在怨恨他,怨恨他没有专一地回应她。
玉澧一定是因爱生恨!
玉澧一定还是爱慕他的。
他倒要看看这口是心非的鲤鱼精,能坚持多久!
宁靖川在余姝容的搀扶下,总算颤颤巍巍爬起来。这时帝子也像是终于想起宁靖川是他的表弟,于是急忙过来,和余姝容一起围在宁靖川身边,关切地问他:“表弟,你还好吧?”
宁靖川本想说,自己已经无碍了,无需殿下的担心,但是当看到面前几人的视线都控制不住地往自己头顶扫视,宁靖川顿时窘迫非常,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被削龙角的后果有多严重。
他抬手往头顶摸了一下,果然如此!宁靖川一张脸都要绿了。被砍掉龙角,他便掉了一块头皮和头皮上的头发。宁靖川简直无法想象自己此刻是怎样的形象,只能慌忙变出一盏头冠,先戴到头顶,遮掩这难看的模样。
可恶的宁淮序……!
宁靖川见宾客们也都看见自己那一块秃头,真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不要再见人为好。
龙角被削,没个几千年,是不会重新长出来的。他父亲建章王宁钺,现在头顶上还顶着两团秃呢。如今自己也跟父亲一样了!
***
深夜时分,寒月孤冷,深秋的气温让雍州的山峦草木覆盖上薄薄的霜。白色的霜花在淡淡月光的笼罩下,泛着冷冷的光晕。
玉澧和宁淮序,这一路都无话。玉澧也不知怎的,会这样沉默。彼此都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终于抵达这座宛若黑色冰雪堆成的龙宫前。
玉澧无言,扶着宁淮旭下车,继续扶着他向龙宫大门走去。
龙宫的侍从们和宁淮序的属官,此刻都已在龙宫门口等待,都垂着头,亦或是跪在地上,迎接宁淮序归来。
看到这么多人都在,玉澧想,宁淮序不会有事了,她也放心了。
她轻轻松开宁淮序的手臂,袅袅的声音从唇红齿白间吐出,散在这秋凉的深夜:“宁大人,我便回澧水去了。”
她的面前是宁淮序的背影,离得很近,仅在几步之外。
披着黑色斗篷的他,像是一把被收在厚重剑鞘中的剑,已敛去之前的锋芒,只余下如这夜色般的沉重,亦沉重地压在玉澧的心头,让她心中如同堵着团什么。
玉澧双手交叠,放在腹前,还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等着宁淮序的回话。
宁淮序依旧背着她。
扩散的沉默在持续着。
良久后,终于听见宁淮序虚浮的声音,飘开在这空旷的山峦间。他说出的话,是玉澧没有想到的。
“你已经为本君做的够多了,玉澧。往后不必再费心,该多考虑你自己。”
多考虑自己?玉澧抬起眼睛,如冰川般的眸淡淡地、却坚定地望着宁淮序的背影,一如她的心一般,从未动摇过。
“我没有什么好考虑的,宁大人。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我师父是玄帝,我是澧水河神,我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除了没有跃过龙门,其他的,她只要步步走稳,便已是很好。觉醒后她已经不会再与余姝容那样的人攀比,她自己拥有的已然很多,有多少人都羡慕她所取得的呢。
“我唯一的念想,就是您的身体能变好,我唯一想做的也是这个,只想您能长长久久活下去。”玉澧吐露着内心的想法,月色在她的眼中氤氲出花瓣一样的柔韧,定定道,“就算您总是随意将生命丢出去,无所谓生死,我也会不断替您将之捡回来!”
罩着黑色斗篷的背影,似有不可察觉的颤抖,一动不动立在那里,也许是僵住,也许是别的什么。
玉澧站在他的身后,就这样看着他,一颗心沉沉的,浸满了决心和一种在命运的嘲弄下衍生出的绝望哀伤。尽管她绝不会放弃,可这种绝望哀伤,无孔不入地绞着她的心。
玉澧不敢去想,如果自己最终也没能让宁大人活下去,该怎么办。
宁淮序缓缓转过身来。
这一路回来,他眼尾残留的猩红乖戾已然平息。他再度恢复到那个了无生趣的,带着些许阴沉的模样。他的眼中映着稀疏黯淡的星光,仿佛没有一点亮度,而他的眸底映着玉澧的样子。
玉澧看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直至停在自己面前。
她看见宁淮序抬起手,略带迟疑地靠近自己的脸,然后稳稳落在自己的眼角处。
粗粝的大拇指,滑过柔嫩的皮肤,轻轻揩去一滴眼泪。
玉澧怔住,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滴下一滴泪珠。
她喃喃:“宁大人……”
宁淮序注视着玉澧,看不懂他眼中写的是什么,他仿佛把浑身的情绪和气场关闭在这副皮囊之下,显得那么深邃、稳然,又沉郁。
他又用手轻轻拨开玉澧额前的碎发,向两侧拨开,将浸了泪水而粘在脸上的碎发,拢去玉澧的耳边。
玉澧的心,颤了一下。
那只修长微凉的大手,最后沿着她的碎发,落在她眼角装饰的鱼鳞那里。
有一片鱼鳞不知在何时被泪水冲得滑落一些,他的手指按在那片鱼鳞上,缓缓地将它推回到原先的位置。
他的手,这才缓缓收回。
四目相对,玉澧的心再度颤了颤。
宁淮序似无声地,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道:“回去吧。”
玉澧颔首,“嗯。”
宁淮序再道:“祝你月底,跃龙门成功。”
玉澧心中颤颤地浮出一丝暖意,美丽的唇角不禁扬起,笑颜在夜色中艳绝:“我会不留余力的,宁大人。”
这时宁淮序的侍从已默契地走过来,来到宁淮序身边,向他俯身拱手。
宁淮序道:“送玉澧回去。”
“是。”侍从领命。
玉澧走后,宁淮序在侍从和属臣的恭迎下,走进龙宫。
长长的黑水晶宫廊上,挥退属臣和侍从,只留下心腹跟在身后,踽踽独行,荦荦孑立。
跫音轻响在幽深的宫阙中,在某一时刻,停下来。
心腹半低着头,一手握着腰间的佩剑,静静望着龙君的孑然的背影。
恢宏高耸的绵长宫廊,将宁淮序喑哑的声音,回荡出一层一层的混响。他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自嘲,说不出是欣慰还是难过。
“本君已是药石罔顾,板上钉钉的事,生既已无可恋,死就死啊,有什么所谓呢?”
他苦笑着默念:“可有人偏是不让我随心所欲,非要逆着命数,要本君活下去……”
心腹没有说话,他的心也随着宁淮序的话沉下去。昏暗的光影打在他的脸上,一张冷酷忠诚的脸,光影分明,眼中的亮光被影翳遮盖。
宁淮序继续前行,未回头,心腹跟上,听得宁淮序问:“依旧未找到母亲的残魂,是吗?”
心腹叹口气,道:“是的,夫人的残魂,始终没有线索。”
宁淮序低低地冷笑:“到底是只有宁钺知道吧。”
心腹道:“我等还会一直找下去的。”
“就是不知本君活不活的到那一天了。”宁淮序无喜无悲,只有苍凉的讥讽,仿若这雍州深秋山峦里覆盖的草霜一样冷,要冻透了人,“这算是……对活着唯一的执念?不过这个执念,呵,不提也罢,死便死吧。或许死了,进入灵魂的空间,本君反倒能找到母亲呢。”
***
回到澧水后,玉澧的日子也平静规律下来。
她每日认真处理澧水的事务,频繁巡视澧水流域,又让自己的属官们一直留意着原书里那条蛟龙的蛛丝马迹。
如此多日,甚是充实,只是到目前为止,都未在澧水附近察觉到蛟龙的影子。
这期间,宁淮序又送来些珍奇的天材地宝。
玉澧依旧是将那些对宁淮序病情有用的都留下来,只将其余的仙药煮了汤饮下。
那晚余姝容生辰宴上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开。
宁家几乎没什么反应,想来也是奈何不得宁淮序,只能吃下这哑巴亏。
天帝那边也没什么反应,完全是默认宁淮序所做的一切。
宁靖川就惨了,本来他建章王世子的身份还有那么点点光环,加之宁靖川平时待人和颜悦色,一直是一副舒朗公子的模样。这样的人一旦出丑,便比那些本来就名声不好的人出丑更加容易引起关注。
瞬间,宁靖川就成为上下两界的谈资。
大家不禁拿着宁靖川和他爹建章王宁钺一起说事,还有人愤慨于宁靖川居然打玉澧。
人家玉澧再怎么样,也是心仪宁靖川的。一个姑娘家心仪你,还曾将自己亲手织的锦销送给你,你却打她,那你还是个男人吗?
再退一步讲,人家玉澧可是玄帝的徒弟。虽说玄帝不似宁淮序那样不讲理地护短,但欺负玄帝的徒弟,这笔账,真以为玄帝不默默记在心里吗?
就看天帝天后无动于衷,甚至都不为帝子和帝子妃撑腰,谁又晓得这里头有没有玄帝的原因?
倒是这些奚落鞭挞宁靖川的议论里,还夹杂着议论宁淮序和余姝容、宁淮序和玉澧的。
宁龙君公开承诺要送给余姝容一尊黑珊瑚当作生辰礼物,临到头来却反悔,只给了一个寿桃。前后对比太过惨烈,不禁有人同情起余姝容。
但又没人敢讽刺宁淮序出尔反尔,原因很简单,因为宁淮序从前对建章王闹出的那些事,让许多人震惊,超出预料。这么的话,宁龙君忽然用一个寿桃代替黑珊瑚,打自己心仪之人的脸,好像也……挺符合他的作风。
不过话说回来,宁龙君真的心仪余姑娘吗?这是不少人议论的话题。
余姝容生辰宴上这事一出,怎么让人觉得,宁龙君其实根本就不喜欢余姝容呢?
龙君倒是和玉澧……
据某些出席余姝容生辰宴的宾客回忆,玉澧扑进宁龙君怀里,给他输送灵力,抱着他哭,很是在意他;宁龙君也接受玉澧的好意,还抚着玉澧的后脑勺哄她,说自己没事。
虽说这上司下属二人,寻常关系就亲近,但此番给人的感觉,怎么有种恋爱的味道。
这些众说纷纭,作为当事人之一的玉澧,无暇理会,也不在意。
月底要到了,青州开龙门。她又要去挑战龙门了。
第103章 鱼美人(12)
龙门此物, 一直是个玄妙的谜。从很久很久的上古时代,龙门就存在了。九州大地时不时就会出现龙门,而在龙门出现前, 都会提前一两个月有预兆。
有时候,龙门几百年都不会出现,有时候, 一年内龙门频频出现好几次,以及有时候出现在这一州,有时候出现在那一州,完全没有规律。
像玉澧上回跃龙门,就是在五年前, 而上上次,却是一百年前。
其实起先,龙门刚刚出现在世上的时候, 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后来是某条胆大的鲤鱼,逆流而上,冲上龙门, 非要冲上去瞧瞧有什么东西, 它成功了。于是,它化成了龙。
从那时候起, 大家就都明白, 鲤鱼只要跃过龙门,就可以由鱼变龙。鱼与龙之别, 犹如云与泥之别,哪条鲤鱼不想跃过龙门, 一步登天?
可是,随着参加跃龙门的鲤鱼越来越多, 龙门也变得越来越难。到玉澧出生的时候,她身边的鲤鱼,再也没听说有一条成功跃过龙门,就连玉澧自己也没有成功过。
久而久之,鲤鱼跃龙门的故事,都快要变成一个传说了。只是仍然有许多鲤鱼还在坚持着,哪怕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万一就成真龙了呢?
龙为百灵之首,这世上能成为龙的生灵,就只有两种。一是鲤鱼,一是蛇。这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灵根,是莫大的幸运。
蛇修成龙,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积年累月地积攒修为,不断地突破,再经历漫长的数千至万年后,方能成为真龙。
而鲤鱼,不需要积年累月地修行,不需要千年万载的时间,只要你能跃过龙门,你就能一步登天。
前者要付出漫长的时间和孜孜不倦的努力,但只要坚持下去,终有一日可成正果;后者拥有一日之间平步青云的泼天机会,却困难到几乎无法成功。
上苍待生灵,终究是公平的。玉澧一直这样认为。所以哪怕别人瞧不起她只是条鲤鱼精,她也觉得,身为鲤鱼是幸福的事。
而她也一定要跃过龙门。
开龙门之日到了。
玉澧来到青州。
这已是玉澧不知第多少次参加跃龙门了。
一次又一次功败垂成,被浪打下来时的疼痛和晕眩感,对于那些新手鲤鱼来说,体验一次堪比噩梦,可对玉澧来说,都已经麻木了。
说起来,玉澧参加过那么多次跃龙门,却只有这一次,龙门是在青州的。她想了想,似乎听别的比她在世年岁更久的鲤鱼说过,青州最近这一千年,几乎没开过龙门。
这次的龙门,就升起在青州最大的水域——清江的上游。
所有的鲤鱼都要从清江中游龙门的起点开始,一路逆水而上,从地上游至天空那座朱红色的、盘绕着七彩虹光的龙门。
玉澧到的时候,无数的鲤鱼在河水中拼了命地逆流。他们攒动着,摇着尾巴,激起无数的水花。一条被浪打下来,迎着浪再上,再被浪打下来,被冲到岸边搁浅,再随着水被冲回江中,筋疲力竭;另一条从他的身上游过去,继续沿着他没能成功的路线奋进,直到也被浪打下来。
这场面无比壮阔,一条鱼推着一条鱼,都仿佛即使粉身碎骨,也想要跃上那道天门。
中游的鲤鱼最多,越到上游越来越少。玉澧抬头望向龙门,能冲到门前的鲤鱼寥寥无几,也一条一条的被滔天的巨浪一路打下几千尺,功败垂成。
玉澧跳入清江中,化出原形。
一条玉色的鲤鱼,周身裹着清浅的灵力,开始向着龙门逆流游去。
冰凉的水划过鱼鳍,久违的熟悉感觉,降临在玉澧全身。
龙门所在之地的江水,会变得无比湍急,要使足力气,咬牙撑着,才可能逆流而上。
在这样强势的近乎洪水的水流中,再加上时而滚过来的浪,玉澧每向前游一尺,都不知要花费多少力气,要克服多少艰难。
身侧一只花鲤鱼忽然被浪头打下,就撞在玉澧身上。玉澧顿时失去平衡,被向后冲了上百尺远。
在这样湍急的逆流中,一旦失去平衡无法向前,都会被向后推上好远。
玉澧忍着被花鲤鱼撞到的疼痛,终于又调整身形,在水流中稳住自己,重新滑动鱼鳍,摆着尾巴,再走一遍刚刚的路。
这样的痛,她经历太多了,每次跃龙门,什么样的状况都可能出,这算得了什么?
一条一条的鲤鱼被打下来,玉澧一边使劲地游着,一边躲避着他们。她的身侧,无数条花花绿绿的鲤鱼精疲力竭,一路被江水冲回起点;也有奋起再追的,追着追着却又被浪打下去,也永远失去了这一次的机会。
唯有玉澧乘风破浪,坚定地向上游着。
一千尺、两千尺……
她游上了天空。此时的江水几乎已成垂直的瀑布,玉澧在这样的瀑布中逆流,就像是在悬崖绝壁上还要顶着无比狂猛的飓风。
她身边的鲤鱼越来越少,先是只剩下十几条,然后是七八条,到最后只剩下三条。
只剩下玉澧和一条黑鲤鱼、一条白鲤鱼。
龙门中绽放的七彩虹光,已经照到他们的身上,将他们的鳞片也照出七彩的色泽。很近了,再往上一些就是龙门了,玉澧甚至能感受到龙门散发出的浑厚气场。
那座高高的大门,似是在召唤他们。可在抵达它之前,他们却要翻过崇山峻岭,跨过刀山火海,突破这最艰难的、最后一点阻碍。
黑鲤鱼蓦地坠下去!像是用尽全部的力气,昏死过去了,只剩下玉澧和白鲤鱼。
玉澧眼前也冒起了金星,那浪不断拍在她脸上,让她几乎看不清龙门。整个人都像是处在一场海啸中,那样艰难地向上游着。
她的身体如同已灌满铅,沉重不堪。她机械性地摆尾,划着鱼鳍,仿佛只剩下肌肉的本能在重复这些动作。
心里只有一个目标,她要化龙!她要化龙!
白鲤鱼忽然失去平衡,被一道浪冲到岸边,跌在岸上了。她因为缺水不断地挣扎、弹跳,却怎样也无法跳回到水里。
眼看着白鲤鱼就要干涸窒息,这时一双手把她抱起,将她又抛回水中。
是王玄珠。
王玄珠等在龙门之下。她是专门来看玉澧跃龙门的,如今已到最紧要的关头,王玄珠不敢出声为玉澧呐喊,生怕害玉澧分心。
玉澧并不知道都有谁在看着她,现在江水中只剩她一个,而她距离龙门只有最后的一丈。
九尺、八尺、七尺……
玉澧的鱼鳍已经僵了。
六尺、五尺、四尺……
她像是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每个部分,就连拍打在身上的滔天巨浪,这冰凉的江水,都感觉不到。
三尺、二尺……
快了!马上,她就要跃过去!近在咫尺!
一……
一道三人高的巨浪猛地从龙门口拍下!玉澧蓦然间眼前一黑,惨叫一声,直直栽了下去。
这一瞬,她好像听见清江畔无数道惊呼声。
天旋地转,滔天的江水卷着玉澧,向下滚。
一种撕心裂肺的不甘填满玉澧的心,那种即将成功却骤然摔下的落差,那种已经触摸到希望却又骤然粉碎的绝望,让玉澧发了疯地想要冲破这道浪,重新再冲向龙门。
可是……她明明在往前游啊,为什么却在后退,离龙门越来越远呢?
玉澧的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模糊晃动。她没有力气了,身体再也不听她的使唤了……
玉澧就这样被江水冲着、冲着,不知过去多久,她被冲到清江边,瘫软的身子伏在江边湿漉漉的泥土上。
她又变回了人的样子。
她的衣衫已经湿透了,粘上湿漉漉的泥土,玉色的衣服都变得斑驳脏污,原本挽着的头发已经全散了,装点在发间的鱼鳞已散落不寻,只余下零星几片还挂在发丝上,耳环也掉了一只。
玉澧连撑起身子的力气都使不上,只能抬起头,一张沾满水的、无力而狼狈的脸,望向四周。
“玉澧!”
“玉澧!”
王玄珠、岑銮,还有其他七八个河神水君,全都跑上来,七手八脚将玉澧扶起。
残留的水顺着玉澧的睫毛往下滴,玉澧刚站起身,便因为浑身无力而歪斜,王玄珠赶紧张开手臂,揽住玉澧,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做支撑。
“玉澧,你还好吧?”王玄珠问。
“我没事。”玉澧虚弱地笑了笑。
看着王玄珠、岑銮,还有自己的同僚们来了这么多,玉澧心中涌上层层叠叠的暖意。
这一瞬,她不能不想到原书里,自己被审判的时候,因为她连累了宁大人,她的同僚们都用那种失望的、唏嘘不已的眼神看着她。
还好,那样的场面没有成为现实,她也不会让它成为现实。
而此刻玉澧感受到的是欣慰,她道:“不过是再多失败一次罢了,反正那么多次也都没成功过,没关系,我已习惯了。”
“玉澧……”王玄珠很是为玉澧难过,她扶着玉澧,柔声道,“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嗯。”玉澧答应下来,又对上同僚们关切的眼神,她冷艳的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谢谢大家。”
这个时候,众人看见,清江水开始从天空被收回地面,看起来即将恢复平时的模样,而朱红色的龙门也渐渐变得虚化。
是龙门要关闭了。
仍有鲤鱼不愿放弃地往上冲,但数量也是越来越少,又一条一条的坠落下来。
直到一炷香的时间后,清江恢复成平素的模样,龙门也消失了。
这次龙门,也没有一条鲤鱼成功跃过去。就和之前的许许多多次一样,就仿佛鲤鱼跃龙门,真的只是个美好的神话罢了。
大家望着消失的龙门,这时,一位河神疑惑地说道:“来青州参加跃龙门的鲤鱼,似乎不多。”
这位河神是个任职久的,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至少两千年,他道:“我看过很多场跃龙门,青州就没怎么开过龙门,其他州开龙门的时候,鲤鱼的数量也多很多,怎么到青州就锐减不少。”
“是吗?”王玄珠不禁喃喃,她成神的时日是所有人里最短的,才几个月,在这之前她是个凡人,自是没见过跃龙门的盛景,这是她第一次见。
“是这样。”岑銮也说。
这时,旁边一道女子的声音响起,插入到众河神们的对话中:“那是因为好久之前,有一次青州开龙门,死了好几条鲤鱼。大家都觉得邪门,所以青州开龙门来参加的就少啊。甚至青州自那之后,开龙门的次数都少了好多。”
众河神们向那女子看去,显然那女子也是参加此次跃龙门的鲤鱼,已是修成人形的妖身。
女子身旁还有几位朋友,有男有女。看他们湿漉漉的样子,俨然也都是刚参加过跃龙门的。他们身上也都带着浓浓的妖气。
王玄珠因那女子的话,倒吸一口气,便好奇地问:“是青州那次的龙门出什么问题了吗,为什么会死人?”
那女子两手一摊,道:“这就不得而知,没人知道。按说跃龙门最大的风险,就是被打到岸上窒息,但大家都是开灵智的,互相帮助一下倒死不了。那次青州的龙门,据说是几条鲤鱼已经要跃过去了,就在那档口,忽然死亡,谁也不知是发生何事。”
众河神们好些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事,不禁面面相觑。
倒是那女子说罢,又忽然扯出一脸堆笑,用着非常恭维的意态,笑嘻嘻说:“各位……河神大人,应是吧?小妖觉得看您各位这气质与灵力,必是了!请原谅小妖没第一时间行礼。”说着就向众河神福了福身,她身边的朋友也赶紧如法炮制,纷纷行礼。
那女子又看向玉澧,笑得是既恭敬又艳羡:“同是鲤鱼,您已修成正果,成为正经的神,我等却还只是小水沟里的鲤鱼。唉,真是同鱼不同命,小妖真羡慕死您了!”
她又笑得热情而小心,跃跃欲试道:“河神大人,咱们都是鲤鱼。往后若是有缘分,还望您能看在小妖同您一起参加跃龙门的份上,扒拉小妖一把。”
她说完这话,玉澧还没回答,她的朋友们就先将她给扒拉走了,大概是觉得向一群河神说这种话过于冒犯。
他们这些当妖的,还是别往神面前凑了,万一对方一个生气,把他们给罚了呢?理都没地说。赶紧夹起尾巴好好修炼吧!
瞧着这群鲤鱼妖忽然就落荒而逃,王玄珠不禁抽了抽嘴角,喃喃道:“这个鲤鱼妖……脸皮有点厚?但……还怪可爱的。”
另一个河神摸着下颌道:“还是第一次听说,有鲤鱼在即将跃过龙门时,忽然离奇死亡的。”
玉澧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也是头一次听说。显然这是在她降生之前就发生过的事。
岑銮不语,眼底却深了深,浮现出一些旁人不知的思绪。
第104章 鱼美人(13)
玉澧没有在同僚们的护送下回澧水。
她想随处走走, 遂告别同僚,分道扬镳。
深秋的季节,天很快就黑了, 玉澧乘着云朵,在深蓝色的天穹下漫无目的地飘着,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又一次失败了。
“没关系, 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话,是对同僚们说的,可自己心里,怎能无所谓呢?
屡挫屡败,几乎每次都在最后关头功败垂成, 永远都在即将触及曙光时,便又被拖回无尽的黑暗。长此以往,玉澧觉得, 自己都要没有一点信心了。
她已是神啊,仍旧无法跃过龙门,会不会此生都与龙无缘了?
褚琼楼也问过她, 为什么一定要成龙呢?玉澧, 你看,你在你的同族里已然是相当成功的那种, 何苦一定要化龙?
是啊, 何苦呢?
她总是觉得,只有化成龙, 才能让那些看不起她出身的人都闭嘴,特别是余姝容这种。
可是觉醒原书后, 她已经不在乎余姝容了,连带着其他那些针对她出身的恶意, 她也不再那样的愤懑不甘。
所以如今的跃龙门对她而言,又有怎样的意义呢?
此刻冷静下来想想,仿佛这次的跃龙门,对自己来说,已然是执念大于心愿了。
只因为一直没有跃过去,所以,才一定要跃过去。如今,大抵是这样吧。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玉澧落在脚下的一片山峦里。
夜深露重,她也不知这是哪里。她只是心随意动,在一片草甸上坐下。
这草甸在一片缓坡上,身后是绵绵无尽的高低起伏的山峦,前方是遥远的人世城郭,头顶是灿烂的星河。
玉澧坐在那里,拨了拨身边的草上霜,她抱着膝盖,把下巴抵在双膝上,望着一片黑夜,有些茫然地出神。
她想到这些年,也总有人说,玉澧,你为什么为了目标总那么拼命?你的师父可是玄帝啊,你明明可以求着她为你行特权,让你走捷径。
可是她不愿。
她已经因为出身差,而遭受各种恶意的揣测,要是再求着师父为她保驾护航,那她就连最后一点体面都没有了,只会是个德才均不配位的。
正因为师父知道她这个想法,才从不介入自己的力量,一切都靠玉澧自身。
玉澧不禁想到原书里,自己从被审判到最后流放,师父没有为她说一句话。她反倒庆幸师父如此行事,她不能再连累师父的名誉了。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玉澧先是疑惑,接着因为惊讶而怔住。
这个脚步声,这个她所熟悉的、虚浮不稳的声音……
玉澧转过脸来,怔怔道:“宁大人……”
真的是宁淮序。
他徐徐而来,立在星夜间,幽月般的眸中噙着沉沉的夜色,望着玉澧。
宁大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玉澧恍然,不禁望了望四下,这里……原来自己随意降落的地方,竟然是宁大人龙宫所在的这片山峦啊。他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便寻过来了。
“这次没成功,就下次再试,”宁淮序淡淡道,“你沮丧做什么?”
玉澧微怔,宁大人已经知道她跃龙门又一次失败的事了啊……她轻轻笑了笑:“大人误会了,我并没有沮丧,只是想了一些事情,不知不觉就到这里了。”玉澧又道:“倒是这样寒凉的秋夜,大人该好好在龙宫休息,不必管我的。”
玉澧想告诉宁淮序,自己很好,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但她失败了,在宁淮序眼中,她的这番话没有什么说服力。
宁淮序看着玉澧,她单薄的衣衫此刻给他一种狼狈的感觉,沾着好多处泥土和水藻碎屑,足以说明她在江水中怎样拼命地游着,又被浪花拍飞到江边长着绿藻的泥浆中。
她的头发也是,发间有零散的鱼鳞,有水藻的叶子,凌乱地披在肩头。连她眼角的鱼鳞装饰,都掉了好几片,额角还沾着干涸的泥浆。
这么狼狈的样子,还说没事?
“宁大人,我送您回去吧,我也回澧水。”玉澧说。这时一阵夜风吹来,有些疾,她正要起身,不妨打了个寒颤。
看到这一幕,宁淮序凤眼眯了一下,他加快脚步,一边要解下自己的斗篷,给玉澧披上。
玉澧见状一惊,连忙站起来,跑到宁淮序跟前,双手按住他脖下的斗篷系带,阻止他,“我不冷!大人我真的没事。”
宁淮序看着玉澧,彼此有短暂的无声,倏尔宁淮序冷笑一声,强硬地解下斗篷,拦开玉澧的阻挡,将厚实的斗篷盖在了她的肩头。
玉澧肩上一沉,身体骤然温暖起来,脸色却因惶然而发白:“宁大人!”
宁淮序奚落道:“你现在是什么样,自己都不知道么?”
说完,还不许玉澧挣脱,替她将斗篷扶正,然后帮她系上系带。
玉澧还想挣扎一下,可是宁淮序这样强势,不容反对,玉澧怔了怔,慢慢不再挣扎,一双眼看着宁淮序。
他专注地将斗篷的系带系好,玉澧在他黑沉沉的眸中看到了认真和耐心。骨节分明的一双大手,系好系带后,就拢了拢斗篷上的风毛,让这温暖的风毛团簇在玉澧巴掌大的小脸下。
厚实的斗篷很快就煨暖玉澧的全身,心尖好似在轻轻地颤,心也像是同时被煨暖。
“宁大人,”玉澧轻咬下唇,她挽住宁淮序的手臂,“我不冷了,我们先回龙宫去吧。”
宁淮序倒没有再说什么,挥手升起一道传送法阵,便将自己和玉澧送回龙宫中。
一见回到龙宫,玉澧立刻就将斗篷解下来,赶忙就盖回到宁淮序肩头。
玉澧的动作极快,就是不想让宁淮序有反应的时间。
宁淮序失笑。
“罢了。”他道。左右也已回到宫中,不复寒冷,玉澧确也不用再披着他的斗篷了。
玉澧帮宁淮序将斗篷打理好,这才放下心,心中也不免觉得,刚刚宁淮序真是乱来。他那样的身子骨,还敢将斗篷解下来给她披上,她又不会着凉,也没伤过元神。
做完这些,玉澧福了福身,道:“宁大人,那我就回澧水去了。”
玉澧说罢,正想走,宁淮序沉吟一下,叫住她:“玉澧。”
玉澧回过身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宁淮序道:“你已累了一天,别折腾了,今晚在本君的龙宫歇下吧。”
玉澧微讶,没想到宁淮序会这样说。她想了想,便再向宁淮序福身,答应下来:“是。”
宁淮序的视线又扫过玉澧凌乱的头发,和粘着泥浆水藻的衣角,嘲弄地哼一声:“先去沐浴。”又道,“本君让侍女带你去。”
玉澧道:“我知道您的浴池在哪儿,先前我们……”说到这里猛然止住。玉澧忙阖上唇,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什么,一时尴尬,脸上迅速烫起来。
先前我们如何?
先前,她在龙宫里的一个月,被宁淮序卷着,几乎去到龙宫的每一处,其中就有浴池。
宁淮序似乎很喜欢他的浴池,每次玉澧都被他剥得精光,再被龙尾缠着,丢进浴池里。
热腾腾的水浸入她莹白色的一身雪肌,很快就让她的皮肤烫起来。白色的身体,黑色的龙身,还有冒着水汽的热水,和黑水晶铸就的浴池,那是极度狂乱又靡丽的风景,让人热血喷张。
玉澧根本忘不了那一幕幕,她身上缠着黑色的龙身,沉沉浮浮。她像是随波逐流的浮萍,水把她推到哪里,她就只能去到哪里,喘不过气,只能任凭摆布。
眼前茫茫的水汽虚化了她的视野,她的泪水与水汽混合在一起,从眼角淌落。水花溅起的声音和她破碎的呜咽声,此起彼伏地交织。她的皮肤渐渐在热水和欢愉的双重作用下,变成幼嫩的粉色……
玉澧蓦然打住思绪,脸上已烫得没法言说。说错话罢了,她怎又想这些……
玉澧心里尴尬,尤其是宁淮序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她觉得难以承受,干脆背过身去,不看宁淮序,一张脸上涨起红霞。
宁淮序道:“呵。”
玉澧别过目光看地,咬着唇抱怨一声:“我言语无状,宁大人莫要取笑我。”
这时龙宫中的侍女过来了,向着玉澧行礼,“府君,奴们带您去浴池。”
玉澧深吸一口气,这才转回身,匆匆向宁淮序一福,跟着侍女们赶紧去了。
玉澧这宛如发烧的脸,是在半个时辰后,快要结束沐浴时,才堪堪退烧的。
泡在水中时,背靠着黑水晶池岸,玉澧还用双手掬了水拍在脸上,希望能快点让脸上的温度降下来,别再烧得像只煮熟的虾。
待玉澧从浴池中出来时,旁边黑柳木的衣架上,已经摆好一套新的衣裙,是侍女们为她准备的。
一套青色的裙装。
玉澧换上这套衣裙,拿起自己沐浴前放在一旁的簪子,简单挽了一下长发,松垮垮的形成一道发髻。
侍女们跪在一旁,听候玉澧的吩咐,目不斜视,不过余光里看到玉澧的模样,依旧忍不住在心中感叹。美人出浴,虽是凌乱,却风韵无限;虽是气质冷艳,却一静一动间妩媚动人。
这玉澧府君,浑身的仙气又似沧海月明下的水中仙子,她眉眼挑动时,又偏是有种原始奇异的野性。
是真美啊。
宫中的侍女们哪里不知道,玉澧同宁淮序之间的事。她们互相睇个眼神,都从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的意思。
这玉澧府君与他们龙君之间,关系早已不单纯,玉澧府君又那么在意他们龙君。面对这样一个大美人全心全意为着他,眼里俱是他,龙君他,顶得住吗?
这时,玉澧的手触碰到她放在黑柳木衣架上的耳环。
原本是一对的耳环,在跃龙门时被冲掉一枚,现在只剩一枚了。
玉澧便将这枚耳环戴在左耳上。
接着她走出浴室。
沿着长长的宫廊,走出中庭,玉澧看见等在这里的宁淮序。
他换上一件薄薄的斗篷,长发也都散下来,约摸是等着玉澧出浴了,同她打声招呼,便休息去的。
玉澧眼中有片刻的怔色,她看着宁淮序长发披散的斜倚在水榭旁,以手支颐,苍白的病色和眉眼间的疲倦,清晰可见,却又让他看起来多出两分魔魅的气息。
狭长的凤眼望来时,那一眼似神似魔,仿佛能击到魂魄的深处。玉澧怔怔。
“宁大人。”玉澧来到宁淮序身前。
宁淮序扶着水榭的美人靠起身,他打量着玉澧,眼中有些莫测的神色,而后道:“去休息吧。”
“是。”
宁淮序又笑问:“客房都在哪里,是不是也都选好了,不需要侍女带你过去?”
玉澧脸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热度又起来了,她别过目光,嗔道:“宁大人,您怎么这样恶劣?”
一语落下,却半晌没听到宁淮序的声音。
玉澧发烫的脸渐渐被心中升起的疑惑冷却下去,她挪回目光,却看到宁淮序一瞬不瞬盯着她,他的目光落在她左耳上。
他抬起手,轻轻拈住她的耳环。
玉澧僵了一下,被拈住的耳环微微带动她耳洞里的钩子,耳肉被轻轻扯动的感觉传来。
玉澧看着宁淮序专注的、甚至有一次小心翼翼的神色,他将这枚耳环取下。
“宁大人……”玉澧不解。
宁淮序招来侍女。
只见侍女捧着一个金色的小盒走来,双手奉上,盒中竟是已然准备好的一对新耳环。
一对青色的,东陵石做成的鱼鳞流苏耳环。
玉澧听见自己的心,发出一丝酥麻的响动。
“宁大人……”
宁淮序拿起一枚耳环,一手轻轻握住玉澧的耳垂,将耳环为她戴上。
他的手依旧是微凉的温度,并不热,可玉澧却没来由觉得,被他握在指腹下的耳垂变得很烫、很烫。那一块与他指腹接触的触感,亦好像被无限放大。
戴好一边的耳环,宁淮序又为玉澧戴好另一边。
他松开手。
耳环上晃动的流苏发出低低的玎玲响声,玉澧却觉得,分不清这是耳环的声音,还是她心里的声音。
玉澧喃喃:“多谢宁大人。”
宁淮序默了默,一只手轻轻放到玉澧的背后,将她向自己揽了揽。
玉澧微惊。她就这样向前一步,离宁淮序很近很近,看起来就快要到他的怀中,却还与他保持着最后的一点距离。
宁淮序的手抚在她背后,显得有些笨拙,他沉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
玉澧疑惑,但是转而,便知道宁淮序的话意了。
他让她忍受了一个月的折磨,对不起。
还有,他这副身子骨,无法娶她,也无法给她幸福,对不起。
玉澧反倒笑了:“大人说什么呢?您何尝有对不起我,是我欠您才对。”
宁淮序低眸,看进玉澧的眼。两人的眼睛离得很近,近的可以清楚地看见彼此眼中的自己。
“你欠本君什么?”
“欠您很多。”玉澧笑一笑。
一条命,和永不超生的灵魂。
“是么……”宁淮序呢喃。
片刻后,他松开玉澧,向后退一步,“去休息吧。”他向侍女使了个眼色。
玉澧却未走,反是向前一步,伸出手抱住宁淮序的腰,脸抵住他胸口。
宁淮序身躯一僵。
正靠近的侍女也忙低下头,非礼勿视。
昏暗的灯光下,玉澧眼中是雪一般的清亮认真:“宁大人,我虽然暂时找不到弥补您护心鳞的办法,但我不会放弃的,还有……”
眼中染上一抹厉色,“您给我送去的天材地宝,我查阅过兰台藏书殿的书籍,那些天材地宝里有几样对延缓您的病情分明有用,您却送给我。您是不知道,还是完全不在乎?”
没给宁淮序回话的时间,玉澧道:“那几味仙药我都没吃,明日我给您送回来,盯着您服下。宁大人,就算您再不在乎自己,我也一定不会让您……”
“形神俱灭”这四字,太过刺痛,终是没能说出,“我说什么也要改变您以为的既定命运!”
玉澧说罢,松开宁淮序,“大人,我去休息了,您也好好休息。”她转身而去,侍女见状赶紧跟上。
身后,宁淮序看着玉澧离去的背影,凤目中的影翳越来越沉。
为什么呢?他不禁去想,玉澧为什么在兰台宴会之后,变化如此之大呢?
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宁淮序沉默下来,他只是在想,原来他并不是对一切都无所谓啊。在不知不觉间,他竟然想要去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而他心底发生这样的变化,他好像不是多么意外,亦并非单纯的好奇啊……
第105章 鱼美人(14)
翌日。
玉澧果然将那些对宁淮序有益的仙草, 全都拿回来。附带一张她在兰台藏书殿时摘录的笔记。
玉澧直接将笔记拍到宁淮序的面前,然后让龙宫的侍女们,按着方法去煮药。
最后侍女们端了药上来, 站在一边低着头,一起用余光瞧着,他们的龙君在玉澧的眼神逼迫下, 将药都喝了。
侍女们不禁暗暗交换目光,彼此眼中俱是憋不住的笑意。
待宁淮序喝完药,玉澧不禁放心些。
原书中宁淮序独自扛过这次发情期的剧情,没有再发生,她也又成功按着他灌药。
这么的话, 宁淮序的身体恶化,相比原书被大幅度延缓了,她也就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 去找寻办法。
她不会放过任何一点能帮助到宁淮序的法子。
***
这之后,玉澧继续每日认真处理澧水的事务,让自己的属臣们盯着澧水附近是否有蛟龙出没, 一边也抽时间再拜托自己的师兄褚琼楼带自己去兰台, 玉澧继续在藏书殿中寻找能帮到宁淮序的方法。
就这样,很快时间就到月中。
澧水流域最大的城池东都, 所举办的一年一度的祭河神庆典, 开始了。
上月时,王玄珠就来找过玉澧, 说希望玉澧能带她一起,参与这次的庆典。
玉澧虽不解为何王玄珠想要参加这场祭她玉澧的庆典, 但玉澧还是按照约定,带着王玄珠一起, 飞往东都。
东都是人世间皇朝北方最大的城池,是作为陪都存在的。
每年东都祭河神庆典,都会供奉给澧水河神大量的供品与香火,玉澧皆会亲自去收取,拿回来分给澧水的属臣。
这些供品香火,对增进修为、延年益寿都是有用的。
今日的东都张灯结彩,虽是冬日来临,城池中覆盖上薄薄的雪,那些平日里黑色的瓦砾都也化作薄薄的白色,但整个城池非但没有冰冷肃杀的感觉,反倒因四处都挂着彩色的幡布,贴满了颂扬河神功劳的窗花,还有装点在枯木上的一枝枝绒布做成的榴花和迎春,便显得仿佛是春日到来,万物生发,充满光辉。
玉澧和王玄珠乘着云,隐藏身形,从东都上空飞过。
每年玉澧看到这一切,看到这为了祭祀她而搭建的热闹场面和每个人脸上洋溢的笑容,都会感同身受地开心。
今年玉澧也不例外。
可玉澧却发现,王玄珠的表现很奇怪,越是靠近祭台所在的位置,王玄珠就越是攥紧了指尖,惶惶不安。
她似乎急着想要见到什么,又害怕真的见到。那种矛盾纠结的感觉,夹杂着一种极致的悲伤,都写在王玄珠的脸上了。
玉澧不禁握住王玄珠的手臂,轻唤道:“玄珠,你脸色不好。”
王玄珠回过神来,冲玉澧笑一笑,难掩眸中的悲伤和矛盾:“玉澧,我……”
玉澧道:“你专程挑在这一日来东都,是不是与你生前之事有关?”
王玄珠眼底颤了颤,玉澧知道自己说对了。而跟在玉澧身后静静无言的汐音,闻言也向王玄珠投来诧异的眼神。
王玄珠本是人,这是澧水的同僚们都知道的。
据说王玄珠是淹死在沭水的,这沭水就是王玄珠如今所掌管的水域。王玄珠便是死后被封为沭水河神,划归到宁淮序统辖之下的。
同僚们知道的就是这么多,其他的,关于王玄珠究竟是如何淹死的,她在为人时又是怎样的身份,她是否还有亲人,这些大家都不得而知,也不会贸然询问她。
而今日,玉澧知道了这些问题的答案。
那是两个人降临祭河神的主祭台时,玉澧看到王玄珠蓦然崩溃的表情,才慢慢明白的。
王玄珠不是冲着祭河神庆典来的,而是冲着此次主持庆典的——朝廷命官。
祭台搭得很恢宏,一年比一年别出心裁,祭台上的供品亦仿佛一年比一年丰盛。以往这种时候,玉澧和汐音都要忙着收取供品和香火,还是要忙一阵。但今日,因着王玄珠泪流满面的崩溃,因着王玄珠瘫坐在云朵上,站都站不起来,玉澧便顾不上收取供品和香火了,她要汐音一个人去做。
“玄珠,来。”玉澧将王玄珠扶起来,她挽着王玄珠的手臂,感受到王玄珠纤细的身体颤抖得厉害。从王玄珠的身体里,传递出极致的悲伤和痛苦。而王玄珠望着那位朝廷命官的眼神,却含着太多太多复杂的感情,眷恋、思念、困惑、焦急、愤怒,太多太多……
“玄珠,坐这儿。”玉澧用力带着王玄珠,飞到旁边一座高高的三层小楼上。
她们脚下的云降落在楼顶的瓦片上,云朵随着她们落下而消散。
玉澧扶着王玄珠,两个人并肩在屋顶坐下。
她们眼前是宏大的庆典祭台,是半城前来观礼的密不透风的百姓们,还有那位仪表堂堂、丰神俊逸,正主持着祭典的朝廷命官。
百姓们在看着庆典,朝廷命官在诵读写给玉澧的颂文。
而玉澧和王玄珠,在看着这一切。
王玄珠脸上的泪水,一直未曾停下。玉澧从没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像是将三生三世的泪,都在一夕之间流出来了。
玉澧想起王玄珠刚来到雍州时,那种忧愁又惴惴不安的模样。那时玉澧还有点不明白,能够封神,是多么荣耀而值得高兴的,可为何王玄珠的表现,就像是孤零零走进一个漆黑漫长,不知通向哪里的山洞呢?
后来玉澧就大致明白了。一个被淹死在沭水的凡间女子,从未想过要成神,或许也不想成神。成神对她来说,也许就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承载着孤独和悲伤的路。
玉澧聚起目光,仔细看那朝廷命官。
一个年纪轻轻,英俊潇洒的男人,身着大红色的京官礼服,头戴高帽,帽上簪花,意气风发。
看他那怀着荣耀感朗读颂文的样子,玉澧脑海中就不禁浮现起一行诗句。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年轻有成,慷慨激昂,不过如是。
玉澧不禁问:“玄珠,他是谁?”
“是我的未婚夫,”半晌,王玄珠才说出来,她哽咽着,颤抖着咬字,“他叫崔恪。”
王玄珠将一切都告诉了玉澧。
“我的家就在东都,我爹是东都府的一名官员。崔恪也是东都人,他家境贫寒,却极爱读书。他家里人用所有的钱,供他进了东都最好的学堂。我也在那个学堂里读书。”
“本来学堂里是分三六九等的,像我这样的官宦子弟,我爹娘是不让我与崔恪那样出身的人走太近,我起先也听家里的话。”
“但崔恪他读书那么认真上进,努力想要考取功名,满怀忧国忧民的志向,我不禁就被这样的他吸引。”
“后来有一次,我做的纸鸢夹在了树上,我爬上树去取纸鸢,却不慎掉下来。是崔恪扑过来,用他的身体给我当垫子,让我免于受伤,他却骨头都折了。同窗们把他送去医馆,他明明那么疼,还呲着牙安慰我说,他是小子,皮糙肉厚,不打紧,只要我没磕着碰着就好。”
玉澧道:“你动心了。”
“是的,我动心了。我喜欢崔恪,想嫁给他,以后都和他在一起。”王玄珠喃喃,“可我爹娘都不同意,他们想让我嫁给祁侯爷的独子。我与祁小侯爷是自幼相识,两家都觉得我们才是门当户对的。”
“可我不喜欢祁小侯爷,我只喜欢崔恪。我跟爹娘说,崔恪定能考取功名,登天子堂。崔恪也向我爹娘发誓,他一定会高中,然后风光娶我过门,对我一心一意,绝不让我受委屈。”王玄珠哭着笑了笑,嘴角扯出的弧度是那样苦涩,眼中是回忆的光泽,她望着此刻一身官服加身的崔恪。
“我爹娘拗不过我,终于同意让我与崔恪定亲。祁侯爷一家虽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之后崔恪中了秀才,我们家欢天喜地庆祝,又出钱送他进京赶考。”王玄珠转眸看着玉澧。
玉澧问道:“他考中了?”
“没有,他落榜了。”王玄珠道,“我们家别提有多失望了。”
玉澧看着崔恪那一身官袍,“那他现在……”
王玄珠道:“他接连落榜三次,原本我爹娘都已认命,觉得他当个秀才就秀才吧,好歹也算是有功名,这样我与他成婚后,有我爹娘帮衬,我也不至于过得太拮据。但崔恪不愿,他说,既承诺要考取功名,风光娶我,就绝不能让我一个官宦小姐陪着他过苦日子。”
“我真的很感动……”王玄珠攥了攥指尖,犹如沉浸在一个迷离的梦里,娓娓道,“于是我第四次我送他离开东都,进京赶考。他对我说,他这一次一定会考上的。”
“他做到了。”
“他高中前三甲,还是状元!”
“消息传到我们家,我爹娘简直要乐坏了。我要做状元娘子了,以后是官太太……”王玄珠脸上有种奇异的笑容,那是比哭还要悲伤的笑,“我也是,我高兴坏了。我高兴崔恪终于如愿以偿,可以登堂入仕,报效家国,为民请命。我高兴他的一腔抱负终于有了能够抒发之地,我也高兴我终于要嫁给他,风风光光地和他幸福过一辈子。”
“然而,却从京城传来他要尚公主的消息……”
“很俗气的故事,是不是?”王玄珠悲哀地笑着道,“寒门子弟,靠未婚妻家的银两,一次次赴京赶考,一夕高中却攀高枝。”
“可是、可是……”王玄珠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她眼中升起了愤怒的火簇,仿佛要灼烧这冬日的城池。她一双眼死死盯着一无所知的崔恪,她的声音急促起来,仿佛是回忆到最恐惧又无法释怀的事。
“我爹娘都说,崔恪忘恩负义,说我是被他抛弃了。我不敢确定,我想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如果他是被公主逼的呢?所以我想上京见他,亲口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这真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也认了。爹娘担心我一人上京有危险,便也陪着我一起去。”
“可我没想到、没想到……”王玄珠的身体因过于激动而颤抖。玉澧握了握她的手臂,无声安慰她。
王玄珠似稍微找回一些神志,眼泪奔流而下,她捂着脸哭道:“没想到,就因为我这个念头,给我们全家招来杀身之祸……我们的马车在行至沭水边时,忽然遭遇一伙人的刺杀。他们说崔恪已经尚了公主,不能让人知道驸马还曾有一个未婚妻,所以我们全家都要消失!爹被他们杀了,娘被他们杀了,我拼命地逃,最后逃到了沭水边。我被他们抓住,他们把我按进水里,按着我的头……”
“我拼命挣扎,却怎么样也没有办法呼吸到空气。我的肺渐渐越来越难受,快要炸开了。那一刻我只想知道,杀我们家的人里有没有崔恪?是公主背着他做的,还是这一切都是他默许和选择的,我只想知道这个!我的爹娘是因我而死的!”
“可是,我死后没有再见到爹娘的灵魂。爹娘去阴司冥界轮回转世了,可我不愿去。我不甘心,我一定要知道一个答案,我一定要知道崔恪到底对一切知不知情!我不要就这么糊里糊涂去轮回转世!”
玉澧拍了拍王玄珠的背,听着王玄珠的话,她想到什么,说出来:“亡者若是怨念过深,便是阴司冥界也收不走……”
“是,阴司冥界收不走我,谁也收不走我。”王玄珠哭着说,“我的亡魂徘徊在沭水,那几日沭水流域下起红色的雪,就像是被鲜血染红一样。我怨恨,我就是想知道一个答案!再后来……”
“再后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受到一道声音的牵引。然后我的灵魂就飘到了上界,飘到了千秋台,被封为沭水河神。”王玄珠道,“大约是上苍不想再见我这样歇斯底里,便施舍我在淹死我的沭水里,做河神吧……”
“可我一点都不想当什么河神!”王玄珠悲愤地叫出声来,“我的爹娘都已经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剩我一个人,不明不白地死去!我还没有知道答案,我不甘心!当神又怎么样呢?这沭水是杀死我的地方,是我永生的囚笼啊!”
王玄珠就这样哭了很久。她想向崔恪问个明白的,可是她成神了,就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新世界里,她什么都不会,惶惶不安,周围全是陌生的人,每日要面对从未见过的东西和百姓们从香火中送来的无数心愿,头顶上还有一个脾气古怪的龙君。
王玄珠无法什么也不顾地去找崔恪,现在的她,所有的举动都会连累宁龙君和雍州。直到听说崔恪被钦点为东都祭河神的主持官员,她才求着玉澧,带她一起来。
她不敢一个人来,她怕,怕自己得到的答案是最无法接受的那个,怕自己冲动之下犯下大错,连累雍州诸人。她需要玉澧陪着自己。
而现在……
“玉澧,玉澧,你要拦住我,不要让我冲动,你一定要拦住我……”王玄珠不断地说着,不断地压抑眸中的不甘怒火。
玉澧盯着人群中意气风发的崔恪,喃喃:“是啊,玄珠,你要的答案,或许已经出来了。”
高中状元,被钦点回到自己的故乡主持大祭,他那样容光焕发,风采艳艳,是忘记自己的未婚妻一家,也住在东都吗?
他完全没有显露出分毫挂心未婚妻的样子,一点都没有。他的表现,就像一个得偿所愿仕途亨通的得意官员。
王玄珠明白这个道理,可她无法接受,她一个劲地说:“我要亲口问他,也许他是为了庆典,必须要积极昂扬,不能显露真实情绪。也许庆典结束后,他就会赶往我们家……”说到最后,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声音渐次消失于无。
祭河神的仪式已到尾声,汐音也快要收取完香火和供品。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靠近这边,静静停在祭台附近。
马车的门窗紧闭,只有轻轻浮动的窗帘,时而露出一隙,得窥见里面是个云鬟雾鬓的女眷。
玉澧和王玄珠,却是视线能穿透马车,看到里面的人。
珠光宝气,雍容美艳,一看就是身处高位的人,她正翘首以待,等着什么人。
“那是……”王玄珠心中猛然产生一道痛苦的联想,“不会是……公主……”
而接下来,便知道了答案。
仪式结束,百姓们继续狂欢。崔恪在一群侍从的簇拥下,从祭台上走下来,来到那辆马车前。
他自然而然地拉开车帘,上了马车。
玉澧扶着王玄珠起身,“走吧,玄珠,既然一定要知道得明明白白,就跟上去看看。”
马车缓缓动起来,远离祭台,沿着东都的主路,不知道去到哪里。车帘和窗帘将车内的一切都遮盖得死死的,但玉澧和王玄珠却看得清清楚楚。车中人的声音也湮没在喧闹的大街,而这些,玉澧和王玄珠皆听入耳中。
那个云鬟雾鬓的女人,真的就是公主。
而崔恪待她的态度,情意绵绵,伉俪情深,仿佛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雍容的公主,俊朗的状元。
崔恪对公主说话的时候,那种温柔和忠心,让王玄珠一阵恍惚,几乎要分不清现实与回忆。
曾几何时,崔恪也是这般温柔地执着她的手,对她说:“明日带你到街上逛逛,你想吃什么,玄珠,我都陪你。”
王玄珠的身体抖得厉害。玉澧要一直握住她的手臂,不断用力,告诉王玄珠自己还在她身边。
“我要去问他,我现在就去……”王玄珠再也无法忍受,她落到马车前,就要现出身形。
就在这时,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
街道上的百姓向两侧让开,有人骑着一匹枣红马,一骑绝尘,冲到了马车前。他勒起缰绳,极速奔跑的马嘶鸣着扬起前蹄。
他打马横在马车前,堵住马车的前路。一身矜贵的锦衣,英俊的脸上风尘仆仆。
他眼尾发红,带着无比的愤怒和质问,冲着马车里的人吼道:“崔恪,你给我滚出来!”
王玄珠惊住了。
玉澧听到王玄珠怔怔地喊出一个名字:“祁琏……”
马车被迫停下了,街道上的百姓也纷纷聚集而来。
在百姓们的议论声中,马车中的人拨开帘子。拨到一半的帘子只露出崔恪一人的脸,他还坐在车上,并不下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与骑在马背上的男人视线交接。
崔恪道:“祁小侯爷,你拦本官的马车,是要做什么?”
祁小侯爷在看见崔恪的那一刹那,整个人便犹如席卷了滔天的怒火,眼尾的红色似变得更加鲜红夺目。他死死盯着崔恪,仿佛要将对方烧出两个洞来。勒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他咆哮的声音因着强烈的愤怒和痛苦,而带着犹如爆破的颤抖。
“你知道玄珠在哪里吗?知道王家人都在哪里吗?”他咆哮着。
崔恪不语。
祁小侯爷几近崩溃地吼道:“我沿着她进京的路找她,我找了一个月,终于找到了。你知她在哪儿?”
崔恪还是不语。
祁小侯爷蓦地暴怒:“崔恪,是不是你动的手!我在沭水里找到了玄珠,她被活活淹死在河里。王家爹娘被乱剑砍死,我在乱葬岗找到他们的尸首。崔恪!是你杀了他们是不是?!”
“祁小侯爷的话,本官不懂。”崔恪仍是如此道,“我与玄珠早已说清楚了,好聚好散,我们互不相欠,各走前路,仅此而已。”
不是的!王玄珠眼晴赤红起来,无法接受,崔恪、真的都是崔恪……
“你个畜生!”祁小侯爷猛地将马鞭对准了崔恪,“大摇大摆来东都祭祀河神,连王家家门都不去看看!吸着王家的血考上状元,转头就攀高枝,害死未婚妻全家!”
祁小侯爷眦尽裂:“衣冠禽兽,给老子滚下车!”
他倏地策马,往马车直冲而上,一鞭子抽向崔恪!
第106章 鱼美人(15)
街道上的百姓顿时爆发出哗然声, 产生一阵骚乱,都没有想到祁小侯爷忽然爆发,做出这样猛烈的举动。
东都城的人, 许多是知道祁小侯爷秉性的。陌上少年郎,策马揽日归。他总是骑着匹枣红马,笑意盈盈走过大街, 看起来爽朗而好相处,亦仿佛总是无忧无虑。
万没有想到,眼下的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王玄珠也惊呆了,倒吸一口气, 一只手不禁掐住裙子,朝前扑了几步。
只见马车中的崔恪始料未及,前一刻还是以一种不卑不亢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坐在那里, 同祁小侯爷说话,这一刻却因对方怀着雷霆之势猛地逼到自己面前,而顿时脸色大变, 急欲躲闪。
躲闪不及。崔恪他就坐在马车里, 能躲闪到哪里去?他被鞭子卷住,一下就被从马车里拖出来, 重重滚下车板, 摔到地上。
周遭受惊的仆人和车夫,都发出倒吸凉气声。崔恪的帽子脱落, 滚了下去,正好被马蹄踏到, 直接踩扁,帽子上的花也被踩得粉碎。
车夫和仆人想去扶崔恪, 却被祁小侯爷硬是策马冲开。他逼到崔恪近前,拔出腰间佩剑,直指崔恪,红着一双眼睛,凶狠道:“你跟我到玄珠坟前,向她谢罪!”
崔恪摔得狼狈至极,鞭子缠在他的身上,令他动弹不得。祁小侯爷的长剑此刻就指着他的鼻尖。崔恪脸色发白,忍着浑身的疼,朝着马车唤道:“公……”
马车帘子忽然被全部打开,露出公主急迫愤怒的脸。
雍容华贵的公主,不可置信地看着祁小侯爷,仿佛是无法相信敢有人这样忤逆她。她大声呵斥出口:“放肆!敢对本宫的驸马不敬!”
祁小侯爷毫无畏惧,甚至在听到“本宫”二字时,更加锋利的目光刺向公主,转而加倍的愤怒朝着公主砸过来,“什么公主,草菅人命,毫无廉耻!你看上崔恪,玄珠全家就要死吗?”他愤怒地大吼,“不过一个心如蛇蝎的毒妇,狗男女!你们二人合谋害死玄珠一家,都不觉得晚上睡不安生吗?!”
满街的百姓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本还在看热闹,甚至还因为那声“本宫”而反射性地想要跪下,却在此刻无人愿意跪,皆纷纷眼神冷了下来,窃窃私语着,将锋利的目光尽数投向崔恪与公主。
王家的事,许多百姓也是知道的,知道王家小姐的未婚夫高中状元。大家本还凑到王家门前,恭喜他们,也想要套个近乎,谁想不日京城中就传来王家小姐的未婚夫要尚公主的消息。接着王家小姐就携父母,进京去找未婚夫要说法。
大家本想着对方是公主,王家小姐如何抢得过她?大约是会被给一笔钱打发回来,就此了断。
却万万想不到,原来王家全家被残忍杀害了!而杀人者极可能就是面前的崔恪与公主!
那些往日里就认识崔恪的人,此刻看他的眼神,比千山鸟飞绝还要冰冷,甚至充满了恨不能将他剐成一块一块的怒意。
祁小侯爷的愤怒和百姓们鞭挞质疑的眼光,像是冰冷的水泼到公主身上。公主气得握紧拳头,尖利的护甲都扎进肉里。
“对!是本宫派人杀了劳什子王玄珠!”她索性承认了,无比理直气壮,浑身都携着不容冒犯的天家威仪,“谁让她非要进京?她要是老老实实待在东都,就当跟崔郎之间没这事,本宫也不是不能留她一命!她想来京城,想踩本宫的脸面,她也配!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是她自己作死,她爹娘也是被她连累的!”
“杀千刀的毒妇,害死玄珠全家,还有脸侮辱她!”祁小侯爷眼中已染成猩红,猛然他从崔恪身上将鞭子抽回,崔恪因此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两圈。
而祁小侯爷的鞭子,下一刻劈头盖脸朝公主打过来!
公主“啊”的尖叫出口,连忙抬手护住头脸。车夫和仆人一拥而上,挡在公主面前,愣是一起承受了这一鞭子,没让公主受到伤害。
公主暴怒,扒开挡在面前的车夫和仆人,指着祁小侯爷吼道:“敢打本宫,你是不想活了!”
祁小侯爷怒极反笑:“是,我是不想活了!我祁家在两个月前东都爆发的天花里全死光了,就剩我一个。玄珠也没有了,我一条贱命还怕什么?!”
祁小侯爷又一马鞭直劈公主的脸,“毒妇,给老子滚下车来,到玄珠坟前谢罪!”
“祁琏!!”王玄珠再也忍不住地叫出声来,此刻的她,泪水已将整张脸都浸了湿透。从刚刚坐在祭台旁的屋顶上同玉澧讲述自己的过往,到仇恨不甘追着马车至此,再到看见这一幕幕,王玄珠的心就像是被一辆车反复地碾压,就像是被人把心掏出来揉碎了,再冻住,塞回到胸腔里,几乎要碎得炸开。
可是玉澧死死地拦住她,用一双纤柔的手臂抱在她身上。便是这最后的一点理智,让王玄珠没有现出身形。
天人有别,她已是神,无诏之下,不能干扰人的事。
那一声“祁琏”,祁小侯爷终是听不到的。只有玉澧才能感受到,这一声中的绝望和恐惧,愧疚和痛心。
她王玄珠已因这二人全家殒命,又已无法复仇,若是自己自幼一起长大的朋友也要因为她而得罪公主,万劫不复,她、她……
“祁琏!祁琏不要,快走!不……快向公主赔罪!祁琏!祁琏!!”王玄珠的哭喊撕扯着玉澧的耳,有那么一瞬,王玄珠几乎就要解开法术现世,玉澧狠狠用更强的法术瓦解了王玄珠的企图。
哪怕玉澧的心被王玄珠的情绪狠狠地绞着,哪怕她与王玄珠感同身受,她也逼着自己硬下心肠,残忍地做那个将王玄珠禁锢在无助绝望里的人。
忽然,一排箭矢飞来,射向祁小侯爷!
王玄珠和玉澧俱是一惊。
王玄珠一时忘记挣扎,蓄满泪水的眼中是因眼前的场景而升起的极大恐惧。她死死盯着起祁小侯爷,他反应极快,当即就挥剑扫落大半箭矢。可还是有一支箭射进他手臂里。
王玄珠倒吸一口气,大脑一片空白,这瞬间她的僵硬也传递到玉澧身上。
突来的箭矢,让围观百姓们大惊失色,仓皇逃开。就在玉澧和王玄珠的眼前,有百姓不幸被箭射中,倒在地上,挣扎几下后便没了动静。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在了面前。他们的灵魂从躯体上飘起,惊惧、困惑、茫然、痛心……
还有箭矢射过来,甚至从王玄珠和玉澧的身上穿过,射向祁小侯爷!
王玄珠甩头看向箭飞来的方向,只见街道两边的房顶上,已然多出二十多个黑衣人,便是他们在挽弓射箭。
王玄珠只觉得一股气血冲上天灵盖,几欲发狂,她吼道:“是他们!杀了我和爹娘的人就是他们!”
玉澧心中一直被她死死压住的愤怒,此刻也快抑制不住,开始燃烧。如王玄珠所说,这些黑人便是杀她全家的人,那么一切答案都出来了,能驱使这样多手下的只有公主,就是公主杀的王玄珠全家!
而王玄珠的未婚夫崔恪,从始至终都知道这件事,他默许,甚至或许还支持!
“竟是连百姓都杀!”玉澧忍不住重重出声。
“祁琏、祁琏……”王玄珠哭着喊道。
这样多的箭都射向祁琏,他如何能全身而退?
又一支箭扎进祁小侯爷的肩上!
这一刻,王玄珠胸中几乎冲上一口鲜血,就要承受不住这滚滚而来的打击。
而她的眼前,祁小侯爷不要命般的带着身上的两支箭,一鞭子卷起崔恪,将他拎到自己马背上。
他的手臂已经被鲜血染红,他仿佛完全感觉不到似的,抓着崔恪,调转马头,就要将崔恪带走。
玉澧知道祁小侯爷要将崔恪带去哪里——玄珠的坟前。他说的,他要让崔恪去给玄珠谢罪。
街道两边的黑衣人们再度拉满了弓,所有的箭都对准了祁小侯爷。他却什么都不顾,硬是驾马要冲过去。他翻卷的衣袍上,银色的走线翻滚着,若漫天冰雹般的冷意和决然,带起烈风狂啸。
他就这一条贱命,无所谓的,反正什么都没了,玄珠也没了,他也不想活了。
大不了就同崔恪一起被射死在这条路上又如何?死也拉上个垫背的。等到了那个世界,他也能押着崔恪去玄珠面前,要他谢罪!
玉澧忽然一怔,看着祁小侯爷此刻狠厉而全然不顾生死的模样,某种恍惚的感觉砸中玉澧的心。
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宁淮序。
宁大人,也是这样,将生死置之度外,好像随随便便就可以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死。
可以为了换她一条命,而走上刑台,承受万剑之刑。
也可以为了给她出气,不计后果地动用法力教训宁靖川,根本不考虑那样大打一场后,他自己的身体会怎样。
为什么他们要维护的人里,从来没有他们自己呢?
忽然,王玄珠的哀嚎声刺痛了玉澧的耳,湮没了所有其他的声音。
玉澧回过神来,只见鲜血飞溅,一直箭射中了祁小侯爷胸口的位置!
祁小侯爷身躯一颤,猛地吐出一口血。他还活着,还在什么都不顾地策马。而王玄珠再也无法承受了,什么天人之别,什么神,什么触犯禁律,她都不顾了。
她哀鸣着,手中抓起两团云朵,飞身而起,向着街道两边的黑衣人掼过去!
“玄珠!”玉澧惊呼,便是她失神的这短短一瞬,竟是没能拦住王玄珠!
凡人看不见那两片云,只觉得被一股巨大的不能抵抗的力量掼在了身上。
二十多个黑衣人全部都倒飞出去,从屋顶上跌落,重重摔在地上,有人的身下溅开了血。
玉澧瞳孔巨颤,不知道是否有人摔死,一想到这个,她不寒而栗。
若是玄珠杀了人,神,杀人……眼前不禁浮现起原书中残忍的万剑阵。
玉澧不敢去想,如果玄珠的手里真的犯下人命,她会被判什么样的罪。
身体快过思维,大片的治愈术已被玉澧甩了出去,覆盖在这些黑衣人身上。尽管感情让她万般不愿这么做,这些人杀了玄珠全家,杀了百姓!可是理智死死地捏着玉澧的胸口,她只得去保玄珠。
就在黑衣人们被打下屋顶的同时,祁小侯爷策马飞驰过这条街,终于跑了出去。
公主浑身颤抖,怒不可遏,从马车中下来,看着满地挣扎的黑衣人,跺脚骂道:“一群没用的东西,都给本宫起来!”
她尖尖的护甲指着远去的祁小侯爷的背影,“追!去追他!把这个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给本宫千刀万剐,把驸马救回来!”
歇斯底里的声音,响彻整条长街。远处,祭河神庆典的热闹还在持续着,半个东都还在狂欢,这里却满是狼藉与鲜血,像是割裂了两个世界。
玉澧忽然觉得,心弦深处有什么东西波动了一下,似有淡淡诡异的感觉。她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公主脸上。
玉澧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对这位公主产生一丝诡异之感,公主明明就是一个凡人,和周围其他的凡人一样,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可是就在刚刚那一瞬,这个公主给她一种可以称之为“邪门”的感觉。
等汐音收取完供品和香火,赶到与玉澧会合时,却一路寻到东都城外的一片人烟罕至的树林。
树林之外,就是澧水。
汐音走进树林,看到玉澧正扶着情绪激动的王玄珠,站在那里。
王玄珠泪眼婆娑,像是一只折断双翼的鸟,伤痕累累,甚至发不出哀鸣的声音。
王玄珠与玉澧的面前,是浑身鲜血却仍旧如同疯魔般凶狠悲痛的祁小侯爷。
他几乎暴力地将自己身上的三支箭拔出,不顾喷溅出的鲜血将自己的衣袍染得斑驳,亦不顾自己已然因失血而泛白的双唇,将箭一丢,一手持长剑,拎着狼狈的崔恪,一脚踹在他腿上,逼着他跪下,狠狠按着他的头。
而他们的面前,是三座泥土垒起来的新坟。
是王玄珠和她爹娘的坟墓。
“玄珠……”崔恪在瑟瑟发抖,此刻的他再也没有一点刚刚意气风发高高在上的模样,他就像个胆小畏惧的普通人,看着面前墓碑上王玄珠的名字,终于颤抖着唇唤出。
“玄珠,我、我……对不起,对不起……”
听见这“对不起”时,王玄珠发出一声呜咽,手指都在抖。
崔恪终于歇斯底里地捶着地,痛苦呢喃:“我屡试不中,其实我知道的,我比不过那些读书人,我是真的比不过他们。可我不想认命,我为了读书吃了那么多苦,为什么命运不能回报我?”
祁小侯爷冷冷看着崔恪,发出一声嗤笑,低低骂道:“畜生!”
“对,我是畜生,我是!”崔恪也红了眼睛,歇斯底里道,“我只是想考中,我想进前三甲,我想做官,想实现自己的抱负!我有什么错?公主她找到我,说可以让我成为状元,只要我愿意当她的驸马,我、我……我爱玄珠,是的,我爱玄珠!可只有公主能让我成为状元,让我改变自己的命运做官,让我造福百姓,报效朝廷!”
祁小侯爷一脚踢在崔恪胸口,“所以公主要害死玄珠全家,你也接受了!”
“我……”崔恪捂着胸口,痛苦地抽泣,死命地辩解,“她是公主,她要杀谁,我怎么拦得住?玄、玄珠……对,公主说的对!玄珠万不该上京找我!我以为她不会来的,她只要不来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都是玄珠的错!还有她的爹娘,他爹娘一直看不起我。都是他们的错,他们一直想将玄珠嫁给你……”
“畜生!”又一脚踹在崔恪胸口,这次是用了所有的蛮力和愤怒,崔恪整个人倒在地上,痛苦地蜷起身子咳嗽着,兀的胸口一突,吐出血来。
“玄珠……”他还在呻.吟。
可这一切对于王玄珠来说,比刀子割在她的心上还要痛苦。崔恪承认了,他亲口承认了,她得到了最坏的答案,那个她最接受不了的答案……
她是被她的未婚夫和他选择的高枝,一起害死的。
她被他们按在沭水里,活活地窒息淹死。
她的爹娘被他们一剑一剑地砍着、刺着,倒在她的眼前。
他们全都死不瞑目。
而他们的冤屈,却成了皇权下微不足道的东西。崔恪和公主踩着他们一家人的尸骨,举行盛世大婚,成为全国百姓的美谈。
凭什么啊,凭什么?
王玄珠一步一步走向崔恪,她的手里紧紧握住了一团锋利的光,她想要刺在崔恪身上,想要让这个人死得千疮百孔,她想要这个人——拿命来!
玉澧和汐音双双扑上去,握住王玄珠的双臂,死死拦住她。
王玄珠绝望地挣扎着、哭泣着,看着墓碑上“王玄珠之墓”五个字,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无尽的心碎。
她的面前,祁小侯爷拿剑指着崔恪,亦是歇斯底里地说着:“玄珠,玄珠你听到了吧?一切都是这个人做的。他若不答应公主的条件,谁能奈何得了他?就算是公主逼他的,哼,我若是他,便是自裁了,也不会辜负背叛你!”
“玄珠,玄珠你怎么就瞎了眼看上这么个畜生!你非要嫁给他,好,只要你能幸福,你嫁吧。我以为你能得到幸福,是我错了!早知这个畜生把自己看的比什么都重要,早知他薄情寡义都能对你下手,我当初便是用绑的,也不会将你让给他!”
王玄珠蓦然怔住,震惊的目光落在祁小侯爷脸上。
“你知道我有多喜欢玄珠吗?我从看到你第一眼起就觉得你不是个东西,什么报效国家,为民请命!你不过是想做官,想呼来喝去,想掌握权力!”祁小侯爷喘息着道,“可谁叫玄珠喜欢你?平时我再讨厌你,再瞧不起你这人,可她喜欢,我只能对你笑脸相迎,想着如果你能对玄珠好,那我也放心了。可是最后等着我的,却是玄珠漂浮在沭水里的尸体!”
“你知不知道,玄珠那么爱漂亮,可是她死后变得水肿,还要被暴晒。怪我,怪我没早点找到她……”祁小侯爷浑身颤抖着,失血过多令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可那一双眼睛却显得更是赤红,有着疯狂的亮光,“玄珠,她最怕水了,从小都怕,可她却是死在水里的,被你们的人淹死在水里!玄珠……玄珠她死的时候,她到底有多痛苦,有多绝望……”
他抚摸上墓碑,近乎绝望地低吼:“玄珠,是我不好,我那时不在你身边,怪我没有与你一同上京去,至少就是死,你还有我能陪你一起死。现在却只剩我,什么都没有了……玄珠你在那边冷不冷?怕不怕……”
一阵风吹来,那么冷,就像是这冬日的河水冻在人的身上。
这冰冷的风,也让王玄珠的眼泪凝结在脸上。她万般震惊地看着祁小侯爷,倏忽间,一股滂沱的悲痛狠狠撞翻了她的心墙。
“祁琏,你……原来你……”王玄珠怔怔地带着哽咽声呢喃。
玉澧握紧了王玄珠的手,听见王玄珠哽咽的声音近乎飘渺。
“原来你对我是这样的感情……可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祁小侯爷一把拽起崔恪,拎着他便向树林外走去,去的方向正是滔滔翻滚的澧水。
他凶狠而决绝地说着:“玄珠临死前的绝望和痛苦,你便也尝一尝!”
他仰天高呼:“玄珠,我这就送这个畜生,去那头向你谢罪!”
话落,祁小侯爷将崔恪拖到澧水边,狠狠将他的头按入水中。
王玄珠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脑子里什么都不能想,也什么都想不进去。
看着崔恪在水里,和当初的自己一样绝望无助地挣扎;看着祁小侯爷满眼的冰冷和疯狂,王玄珠忽然就发现她对崔恪所有的爱所有的怀念,都已经变成至深的恨。
亦是纯粹的恨,再无一丝丝的留恋。
渐渐的她胸口就涌出一股快意,崔恪要死了。爹、娘,崔恪要死了,他该去给你们谢罪了!
可就在这时,那二十多个黑衣人如同迅影一般追了过来,见崔恪被祁小侯爷按在水里,顿时什么也不顾地扑上来。
他们手里的刀剑刺向祁小侯爷,如此,终于换得祁小侯爷不得已松手。
王玄珠倒抽一口气。
崔恪从水里抬起头,仓皇地连连咳嗽,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整个人死里逃生,精神几乎完全崩溃。
这时公主骑着一匹马过来,尖叫道:“把这个乱臣贼子给本宫杀无赦!”
黑衣人们举起剑,刺在祁小侯爷身上。
王玄珠哀嚎出声,目眦尽裂。
祁小侯爷却躲也不躲,任由他们刺自己。他自己就似感受不到痛一般,抬起他的剑,亦刺入崔恪胸口!
崔恪胸口鲜血汩汩涌出,他暴突着眼睛,不能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伤口。
而公主亦吓得堪堪从马上跌下来,发狂地喊叫:“别让他干脆地死!把他给本宫抓起来,本宫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快,快救驸马!”
黑衣人们一拥而上,终于从祁小侯爷的剑下抬走崔恪。崔恪浑身是血,已失去知觉,不知是死是活。
另外几名黑衣人继续将剑对准祁小侯爷,瞬间一窝蜂拥上去,将因为失血过多而体力不支的祁小侯爷,踢倒在地,七八把剑同时架在他的脖子上。
公主愤怒地吼道:“把他给本宫关进东都的地牢!本宫要用所有酷刑折磨他,定要这个乱臣贼子哭着求本宫赐他死!”
第107章 鱼美人(16)
祁小侯爷被关进东都府的地牢里。
王玄珠的父亲生前是东都府的官员, 恰是掌刑律诉讼的,王玄珠记得自己小时候因为好奇,还来地牢里看过。当时她就被那黑漆漆的逼仄而压迫的环境, 潮湿阴暗有着水滴声的腐败感弄得很害怕。刚巧看到有犯人受刑,被带着倒刺的鞭子一鞭一鞭抽在身上,鲜血淋漓, 她吓得晕了过去。是被父亲的署官们瞧见,才赶紧大惊失色地将她抱出去的。
王玄珠后来再没有来这个地方,这里成了她记忆中抹不去的阴影。
直到今天,她终于再一次踏入。
而她的面前,是被扔在地牢中已是奄奄一息的祁小侯爷。
记忆中如附骨之蛆的恐惧和生理性的不适, 与此刻万剑穿心的痛苦感叠加在一起,王玄珠浑身都是冷的,眼泪都像是冰冻在眼角, 刺得人生疼。
她的头发已经凌乱,水绿色的裙衫沾着地牢中脏污的水渍,她也已完全感受不到。
王玄珠在玉澧的搀扶下, 踉踉跄跄, 跪倒在祁小侯爷面前,“祁琏, 祁琏……”她的双手颤抖地抬起, 仿是凭着本能般的,要去捧起祁小侯爷的脸。
可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轮廓, 她僵住了,泪眼婆娑中, 唇角扯开一抹苦笑,笑的比哭还要痛彻心扉。
天人有别, 她终究是不能够、不能够……
祁小侯爷伤得太重,手臂、肩头和胸口的箭伤,还有腰间、大腿、后背的刀剑砍伤,他浑身都是血,华丽的衣袍甚至已看不出一点原本的布料,只有大片大片的红,无比刺目。
在这样的红色下,那张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如纸的脸,便白的可怕,仿佛一捧雪般,轻轻一吹,就会散得无影无踪。
他吊着一口气,似是不甘地,又睁开眼睛。
可这时,公主的人来了,他们将一盆辣椒水直直泼在祁小侯爷全身。
那些辣椒水从王玄珠身上穿过,她的双瞳狠颤,几乎要随之破碎。耳边是祁小侯爷因极度痛苦而发出的吼声。
他不能抑制身体的抽搐,辛辣的辣椒钻入原本就剧痛的伤口,就好像无数只蜜蜂密密麻麻钉在他身上一般。
然他反到更加疯魔,他靠在墙壁上,胸膛剧烈起伏着,发出肆意的大笑:“来啊,继续泼!有什么手段都使出来,来啊!”
又是一大盆液体泼来,这次是粘稠的蜂蜜。
蜂蜜混合着辣椒水,将祁小侯爷所有伤口都腐蚀出翻卷的皮肉。他在低吼中大笑,口中疯狂地喊着:“老天爷无眼,你们把我折磨得越狠,只能让我变成越厉害的鬼!待做了鬼,我要把你们一个个都开膛破肚,让你们都来陪我和玄珠!”
蜂蜜的味道,最是招蛇虫鼠蚁。这地牢里的老鼠蟑螂,犹如蝗虫般被吸引而来,爬上祁小侯爷的衣衫,爬上他的伤口,啃食他的肉,喝他的血,用冰冷的恶心的触角,在他的伤口上不断地划着。
他每笑一声,都会惊动身上的老鼠四窜,接着就继续一窝蜂地爬回来,将他当作一具腐坏美味的尸体般。
祁小侯爷仿若未觉,他蓦地挥开身上的老鼠蟑螂,从衣襟领口的深处取出一块玉佩。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就像捧着一个无比珍惜的东西,生怕稍微用力大一点,就会将它捏碎。
在看到这玉佩的一瞬,王玄珠瞪大眼睛,忘记呼吸。
这是她从小佩戴到大的玉佩,亦是小时候祁琏送给她的。
祁小侯爷用一双满是血污的手,小心地、紧紧地将玉佩贴在胸膛。他还在笑,无视泼了他辣椒与蜂蜜的公主手下们,一双眼中有着难以想象的明亮,盯着这块雕镂着兔子的玉佩。
玄珠是属兔子的。
他眼中落下泪来,“玄珠,玄珠……你说,我此刻的痛苦,是不是就是你临死前所感受到的?”
沙哑的声音,却是满腔的深情:“玄珠,你别怕,有我陪着你,有我陪着你……等我去找你,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祁琏!”王玄珠的心墙彻底轰塌了,这一声冲出口中,仿佛带着鲜血的味道。
玉澧猛然一惊,她在王玄珠的脸上,看到一种似是不属于她的疯狂。
玉澧从未见过这样的王玄珠,她眼中是一种仿佛要燃烧到丝毫不剩的决绝,那么的亮,就像雪原上满眼白色的雪,刺得玉澧竟觉得无法承受。
玉澧的心里也有什么跳了一下,她忽而怔怔地想着,这个样子的玄珠,像不像是自己刚觉醒原书时表现出的那种陌生而颠覆的模样?
大约是了,原来那时的自己是这样的。而今日的玄珠,就是昔日的自己。
下一刻王玄珠爆发了,玉澧竟发现,自己已下不去手阻止她了。
王玄珠抓着两团云,狠狠掼在公主手下的身上。他们惨叫着,遭受看不见的重击,倒飞着撞在牢门上,当场晕死过去。
王玄珠大口大口喘气,横眉怒目瞪着他们。
她不管了,就算杀人,她也不管了!
凭什么他们能杀她,能这样迫害祁琏,她却不可以杀他们?
汐音因王玄珠的爆发,惊得身体发凉,这还是那个稳吞腼腆的王府君吗?
短暂的死寂中,是王玄珠愤怒的呼吸声。
突然,祁小侯爷的喊声打破这一切。
“玄珠!玄珠,是你吗?玄珠!”
王玄珠蓦地一惊,甩头看向祁小侯爷,双唇张着,满眼是泪。
直到看到对方捏着她的玉佩,撑着墙,硬是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站起来,在地牢中不断跌跌撞撞却又虔诚凝望的模样,她才明白,祁琏并没有看见自己。
她还以为刚刚自己不小心现形,原来不是,只是祁琏他……
“玄珠,玄珠!我知道是你,玄珠!”
祁小侯爷的眼睛明亮的好像曙光,能够刺透整个黑暗的地牢,那种奇异的喜悦,在他苍白的面孔上洇出了红色。
猛地他因为伤势太重而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惊散了一地的老鼠,他却丝毫不觉得狼狈与疼痛,双手握着王玄珠的玉佩,得偿所愿似地笑起来:“玄珠,一定是玄珠的在天之灵在帮我……玄珠,我就知道的,你终究还是愿意回头看我一眼,看这儿有个笨蛋一直在等着你……”
王玄珠仰起头,任着地牢里酸涩的阴风射进她眼眸,泪水滚滚而落。
她狠狠一吸鼻子,亦将泪水挤回去,然后朝着牢房门口走去,张开双手,向着面前狠狠一撕!
只见铁做的牢门,瞬间被隔空撕成两半,牢门大开。
祁小侯爷更是惊喜而双眼明亮地盯着这一幕。
接着他忽然发现,一股看不见却能够感受到的清气包围住自己,这清气温柔舒缓,让他一下子就想到玄珠生前的样子。
这清气驱开他身上所有蟑螂老鼠,化解附着在他伤口上的辣椒水和蜂蜜,就好像是淋了一场清爽的雨般,涤荡掉一切污秽。
这股清气顺着他的皮肤毛孔,钻进身体里,渐渐他觉得自己又有了力气,眼前不再昏黑一片,身体不再沉重而无知觉。血液像是在往体内回流,祁小侯爷惊讶地看着自己的伤口在变淡、变淡……
他惊喜地呼出声:“玄珠!”
王玄珠喃喃:“祁琏……”尽管对方听不见她的声音,可她还是回答了,带着湿润的泪意。
她说:“逃出去吧,不要再回来,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汐音看着这一幕幕,心中越发焦急。抬头向头顶看了一眼,视线仿佛穿透地牢,一直看到万里高空云层之上的上界。
汐音心中发毛,不知道王府君这样再无顾忌地干涉凡人的事,会受什么样的惩罚。
汐音不禁向前一步,想要阻止王玄珠,尽管已经晚了。她也一边睇向玉澧,“府君……”
玉澧沉吟片刻,垂下眼来,“算了。”
她没有办法再阻止王玄珠了。那样残忍的事,她再也做不出了。
看着王玄珠,就像看着那个为了宁淮序而决绝的什么都不顾的自己,只要宁淮序能活下去,自己付出什么都可以。
若是有人也来残忍地阻止自己,不让她去改变宁淮序的命运,那么那种痛苦,就和原书里她在宁淮序神魂俱灭后独自流浪在极北之地的雪原一样,痛苦到麻木,什么都不剩。
玉澧喃喃:“玄珠,这次的事,上界若要怪罪,我与你一起承担,就这样吧。”
而此刻,在东都府的后院休息的公主,还不知道地牢里发生的事。
公主正坐在崔恪的床前,她拿出一样东西,放在崔恪的胸口。
接着就见那东西发出奇怪的黄光,将崔恪整个人笼罩在光中。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崔恪的伤开始愈合,他渐渐睁开眼睛。
若是此刻玉澧在这里的话,便会认出,公主放在崔恪胸口的东西,竟是一只龙角。
***
这日黄昏,王玄珠目送着祁小侯爷离开地牢,策马逃出生天。
东都的事情如此算是告一段落。
按说,此间事了,就该各自回到自己的轨迹。
但,当玉澧惊讶地发现,原本该重伤甚至该死亡的崔恪,居然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公主身边,并且随着公主一起返京时,玉澧改变了主意。
看来自己的直觉真的没错啊,这个公主有点“邪门”。
更令玉澧在意的是,她总觉得,这个看起来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人间公主,身上却隐隐透露一种让玉澧觉得哪里熟悉的地方。
是哪里熟悉呢?
玉澧决定跟着公主回京,看看她到底有什么问题。又安排汐音送王玄珠回沭水去。
玄珠在东都干扰了人间的事,已是触犯身为神的禁忌,上界迟早会过来降罪的,自己也说好要与玄珠共同承担。那么,就在这之前,盯一盯公主吧。
这公主给玉澧的感觉,她实在没法不管,总觉得是个很关键的因素。
玉澧也嘱咐汐音:“我离开的这些日子,你一定要盯紧澧水的事务,只要发觉有不好对付的地方,立刻传音唤我回来。”
汐音郑重应下,并嘱咐玉澧,千万小心。
另一方面,公主虽然回京,但对于祁小侯爷莫名越狱的事情,极其愤怒,当即就以公主的名义向各地下令,祁小侯爷行刺她与驸马,杀无赦。但凡能提着他的脑袋来见自己,赏黄金千两,加官进爵。
这样玉澧也不免担心祁小侯爷之后的安全,她与玄珠终是不可能看顾他的。
更何况,这祁小侯爷给她的感觉,似是不会善罢甘休。
玉澧就这样,悄然跟随公主。三日后,公主与崔恪一行恰好抵达王玄珠所辖的沭水河畔。
这里有一座小城,沭水恰从小城中穿流而过。
公主与崔恪选了一家临河茶楼,在茶楼三层能看到河景的最好包厢里坐下,开始品尝小城的特色茶点与美食,放松一路的疲惫。
崔恪还心有余悸,一想到三日前自己被祁小侯爷险些杀死的种种,脸色就会忽然僵住。也许他又想到了王玄珠,亦或许是别的,他显得心不在焉。
在崔恪与公主吃茶点的时候,玉澧悄然走到包厢的挑台处,站在这里,可以看见沭水两岸的风景。时至冬日,两岸有薄雪,看着有些萧瑟,但河面上时而翻飞的野鸭和时而跃起的鱼,还是有那么些生机在。
玉澧想,这会儿的玄珠大概就在沭水底忙她的事务吧,也不知玄珠的心情平复没有。
这时,一道爽朗的女声传来:“玉澧姑娘。”
玉澧转眸,有星辰从天边落下,虽是白昼,但星光璀璨,犹如一束钻石,在挑台上打着转。
接着从钻石星辰中逐渐有一道虚化的人影浮现,迅速变得凝实。
来人貌若春花,眉眼带笑,清爽宜人,一身天蓝色交领襦裙,梳一个简单的雪月髻,只在发间簪一支北斗七星形状的发簪。除此之外,再无什么装饰。
她一手持一支小狼毫,另一手端着个羊皮本。
玉澧喃喃:“楚娴姑娘……”
兰台史官楚娴,也是玉澧的师兄褚琼楼的另一位师妹。
兰台史官总是会去天下各地记录史实,不论是天神的宫殿,妖族的庙堂,冥界的轮回塔林,还是凡间的小桥流水闹市街区,都有可能出现他们的身影。
楚娴一现身,便向包厢内的公主与崔恪看了一眼,笑着问:“玉澧姑娘莫非是在监视这二人?”
上回玉澧去兰台藏书殿,查找能解决宁淮序缺失护心鳞的法子,是得了楚娴帮助的。此番偶遇,玉澧自然带着谢意与友好,向楚娴问礼,福一福身,“是,这个公主,我觉得有些奇怪,给我一种既熟悉又不安的气息。我却一时看不出她哪里有问题,就想跟着来看。”
楚娴亦仔细打量正在同崔恪一起吃着茶点你侬我侬的公主,片刻后,清亮的眸中似有一凝:“好奇怪的人,明明一身人气,却好像人气太重,反倒不自然。”
楚娴见多识广,立刻想到一种可能:“莫不是她身上有什么法器,掩盖了她原本的气息,这才显得不自然。”
玉澧沉吟。
“对了,”楚娴又提起另一件事,“前两日一个同僚告诉我,阴司冥界的极寒之渊有一种叫‘冰草’的仙草,似是对伤及元神的情况有些治愈作用。我知你在寻找为宁龙君调理病体的法子,这冰草应是有用。”
“真的?”玉澧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消息,心中顿时生起希望,一双杏眸都亮起来。
正要追问,却就在这时,有人敲响包厢的门。
随着公主一声:“何人?”玉澧只得先搁置追问,望向门口。
包厢的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一个一身白衣,以纱蒙面的男人,抱着琴走进来,向公主与崔恪一躬身,说:“在下是茶楼的琴师,特来为包厢中的贵客抚琴助兴。”
公主和崔恪疑惑地交换视线,他们并没有请琴师来。
不过也许这是茶楼招待他们贵客的花招吧,公主也不差打赏的钱,倒是来了兴致,戴着尖尖护甲的手指往身侧随意一指,“行,坐那儿演奏吧。”
玉澧却杏眸不禁睁大。
她一眼就认出这个琴师了,这分明是祁小侯爷!
她倒吸一口气,祁小侯爷果然没有善罢甘休!他化装成琴师来到这里,还能是什么原因?
他要杀公主和崔恪,为玄珠一家复仇,不死不休!
果然,某个刹那,利刃的冷光映照过玉澧的双眼,有一瞬间的睁不开。
祁小侯爷从琴中突然抽出匕首,身影如梭,顿时已是鲜血四溅,匕首没入崔恪的心脏。崔恪倒地,当场没了气息。
这一瞬,崔恪完全愕然,至死时两只眼睛都还大大地瞪着。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好不容易被公主用法术从濒死边缘抢回来,却还是没能逃脱死亡。
所以,自己抛弃玄珠,依附公主,毫不费力就当上状元,到了终于可以开始大展宏图的时候,一切到此为止。若早知如此,那当初他又是为了什么?
祁小侯爷下手极快,杀了崔恪后,又立刻一刀扎进公主的心口!
公主还在尖叫,根本没来得及招架。她打翻了桌案上的果盘茶点,正连滚带爬要躲,却也被祁小侯爷将匕首送入心脏的位置。
公主震惊地瞪大眼睛,然后颤抖两下,头一歪,死了。
祁小侯爷拔.出匕首,蓦然他跪倒在地,笑得流出泪来,如疯魔般狂肆笑着,得偿所愿,那样的喜悦而如释重负。
“玄珠,玄珠,我为你报仇了……我把这对狗男女给你送过去,让他们给你谢罪!”
他的笑声回荡在狭小的包厢中,却仿佛将他的一生、将他所有的悲苦,都发泄在这逼仄的一隅。
楚娴为眼前这一幕幕吃了一惊,她看向玉澧,不禁问出:“玄珠?沭水河神王玄珠?”
玉澧也怔怔地看着祁小侯爷,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这个男人,一会儿想到宁淮序,一会儿又想到自己。
他和宁淮序一样,把生死置之度外,又和自己一样,为了别人歇斯底里,付出一切。
这片刻的出神,被玉澧自己抑制回去。她继续将注意力放到公主身上。
这公主果然不对劲。死掉的崔恪,他的灵魂从躯体上飘出来,玉澧得见一清二楚。可公主分明已死,玉澧也感受不到她身上活着的气息,可却不见她的灵魂飘出。
玉澧不禁走向公主,在路过正哭着低笑的祁小侯爷身边时,看他一眼,眼中满是复杂滋味。
玉澧蹲在公主身边,拨了拨她的衣服,忽然触碰到她衣衫下的什么硬物。
玉澧忙将这东西拿出来,这一刻,她狠狠倒抽一口气,面色大变,心尖震荡。
正在散发着浑厚灵力的、连她都看不破这灵力的东西——龙角!原来就是这龙角,在掩盖公主身上浓重的妖气!
说时迟那时快,玉澧猛地上身向后一仰,躲过抓向她脸孔的一只利爪。
玉澧接着一手撑地,倒飞出去好几尺,那只利爪见势便猛地将她手里的龙角抢回去。玉澧定睛,与她相对的是扑空的“公主”,“公主”手上的护甲反射出尖利的冷光。
“公主”,不,应该说是从公主的尸体上爬出来的一个妖孽!她还用着公主的相貌,看上去就像是下半身连在公主的尸体上,上半身却和公主一模一样。
而她身上妖孽的气息,因没有了龙角的掩盖,此刻便再也遮掩不住了。
玉澧眼中冰冷睨着她,语调亦是犹如寒玉迸裂:“蛇妖!”
楚娴也大惊,接着即刻挥动小狼毫,飞身加入,落在玉澧身边,肃冷目光落在蛇妖身上,“好个大胆的妖孽,你从何处得的龙角?”
蛇腰气急败坏地喘着气,仿佛是气玉澧坏她的事,她也气坏了祁小侯爷:“你们多管什么闲事?我本按照义父的指点,吸取他身上的灵气!”
蛇妖一指死了的崔恪,“他是上界犯事贬下来的神,要经历轮回之苦,方能回去。我本是要与他做夫妻,吸他的灵气,助我修成龙。都被你们还有那个可恶的家伙!”又一指祁小侯爷,“都被你们给破坏了!”
由于三人将身形控制在另一个空间,凡人们并无所觉,是以便出现诡异的一幕。崔恪的尸体、公主的尸体都躺在那里,祁小侯爷握着带血的匕首,在他们的尸体旁如释重负地哭笑,口中念着“玄珠”。而茶楼的伙计老板发觉这里出了人命,顿时惊慌失措,场面一片混乱。
这所有的声音都成为三人对峙的背景,有着一种无比荒诞的错位感。
玉澧冷冷地向蛇妖道:“你义父是谁?”那种熟悉的邪门感,让玉澧觉得蛇妖口中的义父,一定是她见过的什么人。
“你一个小小鲤鱼精,不配知道我义父的大名!”
就在蛇妖刚落下这句话,忽然她的身体上发出一片奇怪的光。
见到这光的当口,玉澧还以为蛇妖是要使出什么本领,但蛇妖自己也愣住了。
下一刻,蛇妖欣喜若狂,脸上露出激动之情。就见她脱离公主的尸体,露出蛇的下半身,土黄色的蛇身。
而她身体上这奇怪的光,裹着她的蛇身,渐渐长出厚实的鳞片,尖尖的蛇尾也长出类似鳍一样的东西。
玉澧倒抽一口气,再看到蛇妖的头上,又长出两只尖长分叉的角。
这是……!
“哈哈,义父的指点果真有用!”蛇妖狂喜,“我成蛟了!我成蛟了!”
玉澧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犹如雪山崩裂,撞得她思绪地动山摇。转瞬,排山倒海的愤怒、仇恨、怨念,全部涌了上来,支配着她的手中顿时握住虹月圆砾刀,向着蛇妖砍过去!
她认出这个妖孽了!
是她!凿穿澧水,害死无数百姓,令她和宁大人天人永隔的——那条蛟龙!
去死!!
第108章 鱼美人(17)
虹月圆砾刀犹如一个巨大的风轮, 呼啸着以一种肉眼不可及的速度,滚至蛟龙面前!
蛟龙的身体几乎弯成一道半圆,才堪堪躲过虹月圆砾刀, 她被这环刀削掉一缕头发。
蛟龙面色惊变,没想到玉澧居然使用这样猛烈野性的武器!
蛟龙用尾巴一弹地,让自己身体重新打直, 她一甩尾撞开窗户,飞了出去。
玉澧当即追出,死死咬住蛟龙,虹月圆砾刀亦跟着玉澧飞出来。
玉澧握住虹月圆砾刀,再次向前方的蛟龙扔过去。
这是玄帝灵罗截取一段彩虹做成的法器, 极为强大,浩瀚的灵力给蛟龙造成一种无法言说的压迫感。更遑论环刀像是活的一般追着她,削发即断!
蛟龙左右躲闪, 自身法力就是无法架住虹月圆砾刀!她只能催动龙角,利用龙角散发出的灵力,才在自己身前化作一副盾牌。
虹月圆砾刀撞上这副盾牌, 被弹了回去, 玉澧立刻握住弹回来的虹月圆砾刀。
青色的衣衫飞舞,发间片片琉璃色的鱼鳞, 随风发出哗啦啦的肃杀响声。玉澧眼神如刀, 有如茫茫的风雪,隔着半空中十几丈的距离, 看着远处将龙角护在自己身前的蛟龙。
玉澧已明白,原书里这条蛟龙为什么那么大破坏力了, 就是那只龙角加持在她身上的!
这蛟龙背后的人,尤其是她口中的“义父”, 究竟是谁?
因着公主一死,附身在她身上的蛇妖现世,又化为蛟,刺鼻的妖气以她为中心轰然四散,霎时惊动了沭水底的王玄珠。
王玄珠很快就拨开河水,上来查看,第一眼就看见虹月圆砾刀追着蛟龙,从一座临湖茶楼的三楼飞出!
“玉澧!”王玄珠不禁失声惊呼。
下一瞬,又看见一个她不认识的神女,身穿蓝衣,手持小狼毫,从另一个方向如流星般飞出,浑身滚着一圈钻石般的星尘,在白昼依旧璀璨夺目。
神女挥笔画下黄道十二宫图,召无数星辰自图中而出,裹着熊熊火焰,化作流星雨,砸向蛟龙。
蛟龙立刻催发龙角的力量,借来远处一座大山,挡在面前。
流星扑在大山上,双双炸得粉碎,火花四溅,地动山摇,沭水翻波。无数鱼虾因着爆炸而四散逃命。王玄珠在水中站不稳身体,她一使劲儿飞了上来。
楚娴一击不成,再来一击,小狼毫在手中变成一条九节鞭,缠起千里之外一条冰河,便朝蛟龙身上掼来!
蛟龙高举龙角,将太阳从天空拽下!太阳与冰河相撞,炽热的温度将冰河晒化,冰河的冰冷也将太阳上的火焰熄灭。蛟龙又扛下一招。
与此同时,虹月圆砾刀呼啸着飞来。蛟龙倒吸一口气,在空中艰难地倒翻了个跟头。虹月圆砾刀擦着她的头顶飞过,将她的角削下一小块。一股钻心的疼传至她身上,她惨叫一声,手捂着伤了的角,气急败坏。
忽然,楚娴盯着蛟龙手中的龙角,呼道:“这好像是建章王那只龙角!”
什么?玉澧一震。
楚娴道:“像是建章王被宁龙君砍掉的龙角之一!”
建章王宁钺?
再看蛟龙,听到楚娴说这话,倒吸一口气,脸上不能控制地露出心虚恐惧的表情,这几乎就是印证楚娴说中了!
本就敌不过玉澧与楚娴联手,再被楚娴揭穿老底,蛟龙大是露怯,一转身,什么也不顾地逃跑了。
玉澧立刻追上去。
建章王宁钺!!
若真的是宁钺,他的龙角在蛟龙手里,那蛟龙口中的“义父”,除了宁钺还有谁?
霎时间,有种令玉澧脊背发冷的寒意,从深心处激射而出,同来的还有汩汩涌出的愤怒和怨恨。
她一直都不明白,原书里为什么会忽然冒出一条在澧水作怪的蛟龙,非要让澧水决堤,使得那么多生灵百姓流离失所,丧失性命。
此刻她明白了,原来原书里还藏着这样阴暗可恶的真相!
如果这蛟龙是受宁钺的指点,拿着宁钺的龙角胡作非为,那也就是说,在原书里,就是建章王宁钺指使蛟龙去危害澧水的!
就是为了借澧水的事情发作,把宁大人拖下水!
不论宁大人会不会替她顶罪,澧水作为他管辖,出这么大的纰漏,宁大人都难逃问责。
何况,原书里宁大人拖着几乎灯枯油尽的身子诛杀蛟龙,之后便陷入昏迷。
他们就是在往宁淮序背后捅刀!
他们斗不过宁淮序,拿不到雍州龙君的位置,就用这些卑鄙恶毒的伎俩!
玉澧眼中的仇恨,几乎要化成火焰,灼烧她飞过的每一寸天空,更要将锁在她瞳底深处的蛟龙燃烧成灰烟。
她今日一定要诛杀这个孽障!她绝不会再让建章王他们有机可乘,绝不再让他们伤害到澧水的万灵,伤害到宁大人!
与此同时,升上来的王玄珠,却看见茶楼包厢里的一幕幕。
崔恪的尸体,公主的尸体,满地的鲜血,杂乱惊慌的人群,还有穿着一身白衣,笑得那么高兴又那么厌弃的祁小侯爷。
她看到祁小侯爷手中染血的匕首,还那么紧紧地握着。
王玄珠惊呆了,她的心轰然作响,有什么东西坍塌得一片淋漓,让她仿佛置身在一场大雨里,四处尽是喧哗的声音,什么都分不清。眼前是模糊的水雾,淅淅沥沥砸在她的心上,却唯有视野中祁小侯爷那一袭白衣,清晰的不能再清晰。
那一袭白衣,其实不就是一身孝服吗?
王玄珠全明白了,原来、原来祁琏从一开始就没想要活,也不是只想要质问崔恪。原来他从始至终都是想要不计后果地杀掉他们,哪怕鱼死网破,也要给她和爹娘报仇!
她还以为,自己将祁琏从东都地牢里救出,事情就结束了。她已经知道祁琏对自己的感情有多深,也知道他能为自己豁出全部。
可王玄珠还是没有想到,祁琏他明明逃出升天,却还是要顶着公主对他的通缉令,接近到公主与崔恪身边,只为杀死他们。
或许这次不成,只要他还有一口气,那就还有下次。对,是这样的,祁琏已经为了她,将他自己完全舍弃了。如果不是要为她报仇,他甚至会自刎,来陪她!
“祁琏,祁琏……”
一个被她拒绝、被她抛弃的人,为什么这么笨?这么傻?为什么要为她做这些事情?
连她自己都已经快要认命,想要冰封内心,就在沭水这座囚笼里,做一个永无止尽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河神。
他却硬要为她的命去争,就像是明知会被烧得什么也不剩,依然要化作飞蛾扑火。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让她的心颤动,让她麻木的心再活过来?
“祁琏!”王玄珠激动地哭出来,不能控制地朝祁小侯爷的方向飞去。
玉澧用眼尾扫到王玄珠,当即将自己的声音送入楚娴耳中:“楚娴姑娘,还请你看顾玄珠!”
本欲一同追杀蛟龙的楚娴,闻言停住,答道:“我知道了。”
下一刻,玉澧化作一道霓虹,眨眼间便追着蛟龙,消失无踪。
蛟龙拼命地逃,身后玉澧穷追不舍。
蛟龙一颗心跳得越发急,都快蹦出嗓子眼。莫大的恐惧令她满面苍白,汗水直落。
她知道身后那条鲤鱼精所化河神的修为,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现在的她顶多只能凭龙角勉强扛住玉澧的攻击而已,所以她只能逃,往义父的方向逃!
既然已经让鲤鱼精认出自己义父的龙角,那便也不必再掩饰,只有义父能救自己!
瞬息间,白云苍狗,二人便已到千里之外。
远山中,有金碧辉煌的宫殿耸立。玉澧看见了,心中的愤恨更加急速攀升。
那是建章王宫,她认得!果然、果然原书里蛟龙祸乱澧水,是建章王一家害宁大人的阴谋!
虹月圆砾刀仿佛感受到玉澧庞沱的仇怨与悲愤,刀身散发出凄惶的虹光,裹挟着冬风与飞雪,以更快的速度和更刁钻的角度,凶煞地滚向蛟龙。
这一次蛟龙没能招架住,在一声痛呼中,被打飞出去,尾巴上被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她撞在一座丘陵上,沿着丘陵坡滚下来,浑身抽搐,疼得爬不起身,只能紧紧握着龙角这一保命符。
虹月圆砾刀伴着玉澧,就如同跳着杀伐的舞蹈。
玉澧逼近蛟龙,发丝纷飞,眸含冰刃。
偏在这时,一阵风刮过来,顿时宁靖川出现在玉澧面前。
宁靖川一身青衣,萧萧若举,举手投足间浑身是贵公子的姿态,唯独原先束发的头发如今戴上一顶冠,显然是为了遮盖他因失去龙角而秃掉的那一块丑陋秃顶。
宁靖川出现的位置,就在蛟龙身边不远。蛟龙本是满目绝望,却在看见宁靖川的一瞬,点亮双眼,欣喜万分,连滚带爬地朝宁靖川爬过去,呼道:“义兄,义兄你来了,快救我!”
玉澧更加悲愤的双眼,死死盯着宁靖川,唇红齿白间,森凉的吐息重重道:“果然。”
果然是这样!
蛟龙拼命喊道:“义兄,你看,我化成蛟了!可这宁淮序手下的鲤鱼要杀我,你快帮我一把!”
宁靖川听这话,有些犯难。
他之所以来此,是因为就在方才,他感受到浓烈的熟悉妖气和属于玉澧的灵力,一起迅速地接近建章王宫。
本来宁靖川这些日子不怎么出门的,主要是被宁淮序重伤还没好,外头亦把他当作谈资,传得满城风雨,他哪敢出门?顶着一顶帽子,更是会让别人议论他秃了的一块。
对龙来说,失去龙角的侮辱,堪比失去命根子。要不是刚刚感受到玉澧和蛟龙的气息,觉得太不寻常,不能不管,他才不会出来呢。
现在出来了,面对的是这场面,玉澧居然要杀他义妹,他怎么处理?
宁靖川看了蛟龙一眼,他根本看不上这个义妹,这是他爹非要收的。
一条蛇妖罢了,他身为真龙,与蛇称兄道妹,宁靖川觉得自降身份。
就算这义妹变成蛟了,还不是个妖怪?想成龙,她还早着呢。宁靖川这样想着,但好歹也是爹收的义女,只好挪动脚步,挡在蛟龙身前,向玉澧礼貌地问道:“玉澧姑娘,她是我妹妹,敢问她犯了什么错,你一定要杀她?”
蛟龙着急地叫着:“义兄,义兄你一定要帮我啊!义父指点我成龙,还盼着我强大起来为宁家助力呢!”
这两人说话,玉澧仿若未闻。从宁靖川出现的一刻起,她所有的愤怒和仇恨,就像是席卷来的一场狂风,更加猛烈地射向宁靖川。
比起这个被宁家当工具的蛟龙,真正手段卑鄙的宁家,更该全都去死!
玉澧可不信,原书里蛟龙破坏澧水的事,宁靖川会毫不知情。他肯定全知道,不但同意还拍手叫好,像个阴暗的蛆虫般躲在后面,想要捞取雍州龙君的位置。
而自己被审判的时候,宁靖川还用那种仿佛是大好人在望着一个狼狈罪人的眼神,批判地打量过她全身。
恨意翻滚在胸臆,如同焚尽一切的火。
如果说在这之前,玉澧对宁靖川还只是想要划清界限,想要离远点,那么现在,她便是与他势不两立!
玉澧冷冷地说着:“宁世子,你不知道你义妹都做了些什么?”
不给宁靖川回话的时间,只说下去:“她附身在公主身上,按照建章王的指点,吸取神明转生的驸马灵力,杀了挡她路的玄珠全家,就为了能走捷径,靠吸驸马的灵力早日修炼成蛟。你爹建章王就是这么教她的!”
宁靖川微愣,不赞成地回道:“这些我都是知道的,玉澧姑娘。可这有什么问题?修炼中走捷径不是常有的事吗?为此死掉的王玄珠,反而成为河神,还是赚了不是吗?玉澧姑娘,不是所有妖族都和你一样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够接连被正神收为徒弟。像我妹妹这样的才是绝大多数,难道你就为这样的理由便要杀她?”
玉澧齿冷地听着这些话,胸中冰火交加,几乎要冲破她的身体,化作最烈的火焰和最冷的寒冰,尽数砸往宁靖川脸上。
这个人会说这样的话,真的,她一点不意外,只是在听到后,对他的仇恨和愤怒更加增幅翻倍。
看,自己在他眼里一直是这样的,一个运气好的暴发户,所以她没有质疑那些为了修炼而心术不正的妖邪的资格。因为在宁靖川的认知里,它们没有她玉澧这样的运气。
所以,它们便可以残害他人,便可以把提升自己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是吗?
玄珠一家,就死不足惜,就是短寿的蝼蚁,是吗?
而含冤而死的玄珠,失去所有,只因她的怨气太过强烈,入不了轮回,上界便要她当沭水河神。这一切都不是她要的,她怕水,还要日夜与淹死自己的沭水为伴,孤零零地加入这个对凡人来说光怪陆离的世界。玄珠她,还要对此感恩戴德,是吗?
宁靖川啊宁靖川……玉澧胸中又回荡起一阵哀鸣。
从前的她,只看到宁靖川的外在,看到他是高贵优雅的公子,看到他待人接物和颜悦色,看到他金玉其外。虽她站在宁淮序的立场对他略有迁怒,但还是觉得,宁靖川是个不错的人。
如今经历这桩桩事,才知道“败絮其中”四个字能有多深刻。他不过就是个毫无真本事、被家族硬捧出来的世子罢了。所谓的和颜悦色行事妥帖,也不过是因为顺风顺水,没处理过什么困难局面。
更露骨的,是这种毫无是非观的品格做派。只要是对他有利的,哪怕伤害了别人,也全都是应该的。
所以他们会让蛟龙去祸害澧水,害死那么多生灵百姓,只为能给宁淮序捅刀子,这也全都是应该的。
玉澧怒声道:“妖孽祸害世间,我今日诛妖,名正言顺,就是天帝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宁世子要是打定主意护她,就是包庇妖孽,我雍州必参你一本!”
这话听的宁靖川蓦然色变,顿时脸上现出两分心虚:“玉澧姑娘……”
“不让我杀她,”玉澧握住虹月圆砾刀,刀刃对着面前两人,“那我就连你一起打!”
“宁世子你上回被宁大人重伤,可还没养好吧?”玉澧声如冰玑落地,撩起一片冷意,“要不要试试,我将你另一只龙角也割下来?”
宁靖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震惊地看着玉澧,恍然就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屈辱之意。
在宁靖川看来,玉澧说出要打败他的话,根本就是蚍蜉撼树,完全就是可以当笑话听的事,玉澧的修为与他差太多了。可是他眼下重伤未愈,功力连平时的三成都没有,对上玉澧,还真不见得能赢。
宁靖川感到侮辱极了,他这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都是宁淮序将他伤成这样!还割掉他一只龙角,宁淮序这是快把他毁了!
蛟龙见架势不对,也有些慌了,急忙道:“义兄,我们快找义父来!这条鲤鱼在义父面前,什么都不是!
玉澧却再不跟他们浪费时间了,虹月圆砾刀直挺挺飞过来,就冲着宁靖川和蛟龙脸上打。
宁靖川连忙躲开,蛟龙亦慌忙闪躲。虹月圆砾刀从二人之间飞过,割在蛟龙身后的丘陵土坡上,霎时百亩土坡被打得粉碎,黄土四散。宁靖川和蛟龙赶忙用法力护住自己,才没有被黄土淹没。
眼看着玉澧杀上来,宁靖川喊道:“玉澧姑娘,你对我下手这样狠,是恨我吗?”
虹月圆砾刀凄惶飞舞,玉澧抓起一片丘陵,捻土成刀,霎时撵出千把刀,插向蛟龙和宁靖川,口中道:“我恨不能将你扒皮抽筋,以泄我心头之恨!”
“玉澧姑娘,你、你……”宁靖川从建章王宫挪来一堵墙,挡住玉澧的千把刀。泥土做成的刀与宫墙撞击在一起,发出震天动地的响声,双双裂得支离破碎,宛如溅开无数彩色的雪。
宁靖川眼中闪烁出奇异的光,又是生气屈辱,又融合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征服欲:“你我素无冤仇,不过就是因为近日的几件小事,你就无端这样恨我。玉澧姑娘,你这是因爱生恨,不是吗?不要再打了,你快停下来,好好看看自己的内心。你一定对我积累了很深的感情!”
因爱生恨?很深的感情?玉澧都不想听宁靖川说的是什么,虹月圆砾刀在她手里忽然拉直,化成一段裹着黄昏色的彩虹,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天网,砸向宁靖川头顶。
宁靖川出剑,斩向虹月圆砾刀化成的彩虹网。
他的剑没能斩碎彩虹网,只在彩虹网上划出一道剑痕。
彩虹网巨大的压力压向宁靖川,他不得不将剑横在身前,死死撑住。而比他修为要弱的蛟龙,已是撑不住了,口吐鲜血,滚倒在地,只能无助地将龙角抱在怀里,给予自己最后的一点防御。
玉澧持续加大彩虹网的压力,宁靖川气喘吁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修为会掉到这个程度,都怪宁淮序把他伤成这样!
宁靖川几乎是满腔感情地喊道:“玉澧姑娘。快停下!我知道之前有些事情,也许是我错了,没有顾及到你的想法。你由此对我生恨,这也没有错。可我真的是欣赏你的,你不要再陷入因爱生恨的疯狂中了!”
玉澧就如听不见宁靖川的话,不管他说了些什么,她只有满腔的恨意、愤怒,和恶心。
宁靖川仍不放弃,甚至软下语调道:“玉澧姑娘,是不是我以往话说重了?让你现在这样歇斯底里。好,就算你是真的恨我,你也要让我知道理由是不是?为何莫名其妙就如此对我?数个月前你还含情脉脉,送我你亲手织的锦销啊。若你愿意,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
眼看着彩虹网就要将宁靖川完全压倒,蛟龙急了,又听宁靖川对玉澧说这些话,还说要重新开始,蛟龙吓得肺腑冰凉,不能置信地瞪着宁靖川。
她可是指望着义兄救她命啊!
“义兄,不行我们就快撤吧,以你的修为一定能做到!”蛟龙又惊又急地喊着,“或者你快唤义父来。义兄,你快点!”
宁靖川也急,他道:“玉澧姑娘,你一而再再而三这样不将我放在眼里,你是真不知道践踏男人自尊心的后果吗?”
蛟龙喊道:“义兄,你怎么还和她废话?别忘了她是宁淮序手下的,难道你要倒向她不成?!”
“你少说两句!”宁靖川已快撑不住彩虹网,屈辱之时又被他看不上的蛟龙连番催促,他不耐烦了。
眼看着彩虹网就快压到自己身上,再不走就真来不及,蛟龙霎时什么也不顾了,她不想死在这里。她顿时凶神恶煞地爬起来,用威胁的语调朝着宁靖川吼道:“义兄,你今日要是保不住我的命,那我临死前的遗言,就是告诉这条鲤鱼——翦涤夫人的残魂在——”
一道霹雳闪过。
就在这刹那。
突起的白亮电光,刺痛玉澧的眼睛,这一瞬间,她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景象都没了。
等转瞬后,再看清眼前的一切,只见彩虹网遭受重击,重新化为虹月圆砾刀,轨迹踉踉跄跄似的,飞回到自己身边。
玉澧立刻握住虹月圆砾刀,而她的眼前,蛟龙口中的吼声戛然而止。
蛟龙的胸口,被整个洞穿出一个圆圆的大洞!玉澧的视线可以从蛟龙的胸前穿过大洞,看到她身后多出来一个人。
蛟龙瞪大着一双眼睛,仿佛完全不明白,身后的人为什么要杀自己。她动不了,生命在迅速从身上流逝。接着她尾巴上的鳞片一片一片地褪去颜色,变成枯朽般的灰白色。她头上刚长出的两只角,发出咔嚓咔嚓的皲裂声,然后像是两团沙一般支离破碎。
“义……父……”蛟龙轰然倒下去,身体化成齑粉。
这震惊的二字,便是她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东西。
而随着蛟龙倒下,他身后之人的样子,也完全呈现在玉澧的面前。
顿时一种可怕的寒意和压迫感,降临到玉澧全身。
她看着对面这个中年男人,一身锦衣华服,面目是那么傲慢而无情,就像是在望着低贱的蝼蚁那样,将傲慢而厌恶的目光,施舍向玉澧。
玉澧冷声喃喃:“建章王宁钺……”
宁淮序的生身父亲。
第109章 鱼美人(18)
建章王宁钺向着蛟龙留在地上的碎屑骨灰, 瞟了一眼,唇间无情地吐出两个字:“废物。”
这两字入耳,玉澧心中再次凝起一团怒火。
她可以想象, 原书中这条作乱的蛟龙,哪怕是没被宁大人诛杀,最后的下场也一定是被建章王灭口。
蛟龙固然可恨, 却更蠢!蠢到妄想依附高高在上的真龙,以为他们真的会诚心助自己也修炼成龙。
什么义父、义兄?真就蠢到以为他们会将自己当亲人!
而更让玉澧心惊的是,蛟龙没说完的那句话。
“翦涤夫人的残魂在——”
虽然在那一瞬,玉澧没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但转瞬后, 便浑然一怔,心口涌上密密匝匝的凉意和震惊。
翦涤夫人,那是宁淮序的生母。
宁淮序的母亲, 很早以前就死了,为什么蛟龙会提到她的残魂,还能以此要挟宁靖川?甚至令建章王宁钺直接向她出手, 将她灭口, 俨然就是不让蛟龙把这话说出去。
玉澧握紧了虹月圆砾刀,沉声问道:“翦涤夫人的残魂, 在哪里?”
而宁靖川, 宁钺到来,他得救了, 大口大口喘气,稳了稳身子, 道:“父王。”
宁钺缓缓抬起手,手中捧起了一团雷电, 他眼睛看的是玉澧。
玉澧感觉到了宁钺对她的杀气,他要将那团雷电扔到她身上,就像刚刚穿透蛟龙的身体一般,宁钺想要将她也碎尸万段。
只是,玉澧知道,他也未必敢下手。
虽在自己的面前,宁钺犹如一尊高高的神像,她无法与之抗衡,犹如螳臂当车。
可这样的宁钺,还不是宁淮序的手下败将,还不是被宁大人割下一双龙角,出尽洋相。
她背后的人是宁淮序,宁钺真敢出手吗?
僵持。
仿佛冗长的僵持。
而忽然在某一时刻,这种僵持被外力打破了。
一团云自天空飘来,迅速压低,很快就来到玉澧头顶。
感受到这团云投下的阴影,在场三人都看过去。
只见站在云上的,是上界的御奉官。
玉澧不禁轩了轩眉,心里却沉了沉。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御奉官手持浮尘,居高临下向玉澧宣道:“澧水河神,你与沭水河神干涉凡间,扰乱命理,请至司刑殿领罚吧。”
玉澧收回虹月圆砾刀,冷艳的脸上,一双冰冷的眸扫了眼建章王宁钺与宁靖川。她未说一字,便飘上了那团云,来到御奉官面前。
眼角下装饰的鱼鳞,流光溢彩,映衬着眸中无喜无悲的凉意:“走吧。”
另一边,王玄珠那边。
王玄珠看着那茶楼内,掌柜、小二、客人,都因为公主与崔恪之死,而惊慌失措。所有人都被一种恐惧的气氛笼罩,而他们看祁小侯爷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罪大恶极的疯子。
公主的那些手下们,本是被公主屏退得远远的,眼下终于来了。
他们的主子已经死了,他们下意识便要杀祁小侯爷。
祁小侯爷却抄起匕首,将他们一个一个的,全都杀死。
明明看上去他像是一头困兽,可这头困兽却是不畏死的、最可怕的疯兽,会将所有阻挠他的人,所有害死他挚爱的人,全都送去地狱。哪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哪怕玉石俱焚。
到最后,他从满地的尸体中走出来。茶楼里那些活着的陌生人,没有人敢靠近他,都像是躲着疯兽般,躲得远远的,每个人都瑟瑟发抖。
他从包厢走出,走过长廊,再沿着楼梯走下。这一路没有一个人敢出现在前方,他就好像走在一个空无一人的世界,直到走出茶楼。
楼外就是沭水。
他雪白的孝服,已经被血染红了。
王玄珠看着这一切,全都看着。她颤抖着身子,嗡着嘴唇,眼中一片没有聚焦的茫然,却也只映着祁小侯爷一人的身影。她仿佛置身在大雨中,在这无比喧嚣的世界里,却只能听见单调的雨声,那是雨水打在她身上的声音,沉重、悲痛、震撼。
她看到祁小侯爷带着泪笑着,来到沭水边。
如玉的少年,低头看水,不知是透过水中自己的倒影,看见了谁的,笑声低下来,脸上却多出些温柔,抬手一抹泪水和血水,转眸间,已是如刀锋般的决然。
“玄珠,玄珠,”他说,“我帮你报仇了,所有害你的人,我都杀尽了。我的家人都死了,你也没了,这边的世界已经不属于我,我要去那边找你了。”
“沭水这么冷,得我帮你取暖,真怕……你会冻坏的……”
随着王玄珠蓦然一声响彻天地的“不——”
祁小侯爷投入水中,和她一样,被无情的沭水吞没。
当王玄珠毅然决然跃入水中时,楚娴惊呼:“王姑娘!”
楚娴没能拦住王玄珠,手中甚至没能握到王玄珠的一点衣角。
看到沭水水面翻腾的涟漪,楚娴秀眉皱起,沉吟片刻,摇着头叹出一口气。
这祁小侯爷的命数,本是之前就该终止的。楚娴能感觉出来,祁小侯爷的灵魂本已经到了离开躯体的时间,是被强行延续过的。
也就是说,这个人本该在前些日子就死亡。
这是他的命。
她们身为神,是不可以在未经上界允许的情况下,强行逆天转命的。
只有上界允许,或者有妖孽作乱,去拨乱反正……比如说百余年前,花神曾遴选神侍,就曾让应选的仙子们,去到人间杭城,可以参与进人间的事里。
那是被允许的。
也是因那时,杭城有妖孽作乱。仙子们亦可以消灭妖孽,救助百姓。仙子们也不是正正经经的神,不受那么多条例束缚。
可王玄珠不一样,她成为沭水河神,便该斩断前尘,她却一次一次地救下祁小侯爷,谁也拦不住她。
这便是违禁。
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如果不是那蛟龙附身在公主身上,搞出那些事情,害死王玄珠全家,祁小侯爷也未必是这样的命格。只看他对王玄珠的感情就知道,若王玄珠活着,他又怎肯死?
那么凭什么王玄珠就不能救他?
所以这就是一笔糊涂账。
楚娴只能赶紧翻开她的羊皮本,将这些事情原原本本记录下来。
她是公正的史官,她所记录的一切,都可以当作审判时的证词。
她所能做的,就是通过自己记录的证词,为王玄珠在审判时求情周旋,希望司刑殿能从轻发落,法外容情。
楚娴所担忧的一切,此刻,王玄珠已经全部不顾了。
王玄珠的整个世界,都已化作苍白的剪影,只剩下一件事,清晰地烫着她的心。
她不要祁琏死。
什么禁律、什么神,上界想如何罚她就如何罚她吧。
她本也不过是一个含冤而死不入轮回的怨灵。
她本也不想要如今的一切。
那便是再万劫不复,又如何?
她自己怎样,都不要紧了,她愿意舍弃自己的一切,换祁琏活!
沉入水中的祁小侯爷,不挣扎,动也不动,就像是一条落向深海底的鲸,张开着双臂,望着仍存有白光的水面,缓缓而落,越沉越深。
隔着水,他好像看到了天,蓝色的天。那轮太阳穿过水面,照进他眼中。世界像一个巨大的将人束缚其中的鱼缸,唯有照下来的那点阳光,好似才带着最后一点暖意。
他好像看见水里的鱼,看见漂浮过他身边的水草,渐渐的他开始呼吸不过来,他的肺开始被挤压。死亡已困住了他整个人,将他一点点地收紧,也带给他一层进一层的痛苦。
可他却淡淡地笑了,仿佛根本感受不到一点痛苦。冬日冰冷的水,刺骨难言,他只是感受着这冰冷的温度,神思中俱是王玄珠还活着时的样子,笑的样子、闹的样子、伤心的样子,还有她准备赴京寻找崔恪时,向他告别的那种忐忑的样子。
他想,原来玄珠死的时候,这样冷啊,而自己感受不到玄珠痛苦的万分之一。因为玄珠是那样孤独而无助地死去,那样绝望、心碎;而自己,却觉得期待而拥有希望。
眼前,白色的日影渐渐缩小,只剩下黯淡的一点光圈。祁小侯爷抬起手,仿佛在手指上灌注毕生的力量,伸向那一点日影。
他无声地动了动唇,说:玄珠。
他快要死了。
他忽然看见穿着一身水绿色衣衫的玄珠,像是一条美丽的鱼,朝着他游过来。
据说人在濒死的时候,会看到最在意的人和事物。
祁小侯爷缓缓张大眼睛,贪婪地望着游近的玄珠,用视线描摹她的轮廓和容颜,痴看她,不肯有丝毫的分心。
原来这传说是真的,濒死之时,他真的看到玄珠了。祁小侯爷的手指,用力地伸向王玄珠,与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玄珠、玄珠,我已来到你那边的世界了。
我已为你全家报仇,以后有我陪着你,你便不会冷,不会怕了。
终于,他的手指触碰到玄珠,是真实的感觉,不是幻影。他真的和玄珠重逢了!祁小侯爷眼中升起无比绚烂的光彩,比正午的骄阳还要热烈而激狂。
他抓住玄珠的手,狠狠一用力,将她带入怀中,紧紧抱住她,再也不肯松手。
身边水流好像忽然变得无比极速,他的身体好像在快速上升,可祁小侯爷不管这些,他只是紧紧抱着王玄珠,激动的泪水融在沭水中,化为一体。
这种极速上升的感觉,就是死后的世界吗?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只是忽然之间周围的一切都变了,他和玄珠破水而出,回到了沭水岸边。空气大股大股地涌进他的肺里,他咳嗽着,感受着空气异样的清新,接着大口大口喘气,逐渐找回一种四肢有着落的感觉。
他终于来到死后的世界了。
死后的世界和生前的世界,原来是一样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玄珠,他怀里的玄珠,他能真切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的形状、她的一切。
“玄珠……”祁小侯爷颤抖地唤出王玄珠的名字,嗓音因为窒息而喑哑,却因为激动而高亢。
他松开王玄珠,却猛地捧住她的脸,仔细地看着她容颜的每一处,看着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她的嘴唇。
“玄珠,玄珠……”
祁小侯爷眼睛红了,蓄满眼眶的热泪,看在王玄珠眼里,王玄珠的心也跟着酸烫起来。
她的双眼在湿红中,滴下一颗颗泪珠,她的泪珠落到祁小侯爷手指上。祁小侯爷一惊,怕急了玄珠会哭,他赶忙为王玄珠擦去眼泪,手忙脚乱的,像个生涩的大男孩。
王玄珠蓦地一下哽咽出声:“祁琏!”
祁小侯爷的心一颤,阴阳两隔,数月倥偬,他终于再次听到玄珠的声音。
他们不会再分开了。
激动令他几近疯狂,仿佛偏执地要确认什么,他猛地如疯了般,将王玄珠推倒在地。
他的双手抱在王玄珠背后,这般疯狂中也害怕她磕到地上会疼,他用双手垫着王玄珠。
王玄珠惊讶中倒吸一口气,她倒在了沭水河畔柔软的枯草上,水绿色的衣衫像是温暖的水藻般铺开。
祁小侯爷几乎是发狂般的,吻上她的唇,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全部的感情,也仿佛要噬尽一切。
王玄珠惊呆了,她的呼吸被掠夺,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用双手攀住祁琏的肩膀,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攀住一段浮木。
她只能跟着这段浮木,去沉浮,跟着他燃烧,跟着他堕入激狂的浪潮里,再也无法去想别的,只能想着他,身与心都纠缠在一起。
过了许久,祁小侯爷才松开王玄珠。
王玄珠躺在枯草上,湿着眼睛,看着他,然后她哭着笑了。
祁琏活下来了,只要他活下来,就好。
“玄珠,玄珠……”祁小侯爷小心地用手指,一点点抚过王玄珠的嘴唇。被他吻过的嘴唇,鲜红如樱,有着一种放肆的饱满。
他亦小心翼翼道:“玄珠,让你在这边久等了,我来迟了。”
王玄珠笑着摇摇头,攀着祁琏的肩膀坐起身来。祁琏小心拉着她。
王玄珠抬起手,手指摩挲过他的眉眼,一点点描画着,凝视着他,眼睛挪不开,她道:“祁琏,你没有死,你还活着。”
祁小侯爷似有片刻的不解,兀的他看向四周,当看到茶楼里那些人依旧躲在暗处,用惊恐的、费解的,甚至荒诞的眼神看他……祁小侯爷又转眸,盯着王玄珠,问她:“那你……”
“我确实已经死了,祁琏,”王玄珠道,“我死后未去轮回转世,而是成为沭水河神。”
“河神……?”祁琏的双眼震惊地睁大,忽然他想到什么,“我在东都的地牢时,是你,真的是你,玄珠!是你在帮我!”
“是我。”王玄珠喉中一片酸酸喜喜,一说话就带起哽咽的声音。
“那玄珠你……”
祁小侯爷的话还未说完,忽然一团云从远处飘来,几乎在眨眼间就从遥远的天边,至近在咫尺。
祁小侯爷震惊地看着这场景,他作为凡人,本该是看不见的。但此时,许是云上的御奉官看到王玄珠与祁小侯爷相拥着在一起,便未在祁小侯爷眼前隐藏自己。
御奉官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向王玄珠道:“沭水河神,司刑殿有请。”
“我知道了。”王玄珠平静地说着,站起身。
祁小侯爷随着她起身,他倒抽一口气,死死箍住王玄珠的双肩,“玄珠,你要去哪儿!”他不明白司刑殿是什么,但却感觉那不是个好地方。
他无法接受,刚刚重逢玄珠,她却又要被人带走。
“祁琏,”王玄珠只是微笑地看着他,眼中是难以言喻的温柔和释怀。她只是要祁琏活着,已经可以了,她付出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要去天上,处理一些事情。你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
接着王玄珠一挥手,她河神府中的侍从便拨开沭水,走上岸边。
“帮我照顾好祁小侯爷。”对侍从说完这话,王玄珠向御奉官的方向走了几步,接着,她的脚下,出现一条凭空升起的天梯,是云做的。一片一片云,组成一级一级台阶,延伸到云朵之上。
王玄珠踏上天梯,一阶一阶,走上去。
“玄珠!”祁小侯爷欲追,可就在他即将踏上天梯的一瞬,台阶消散,他无法踏足。
已快要登顶的王玄珠,停下来,回过头看他。她笑了笑:“祁琏,等我。”随后踏上云朵,同御奉官一同离去。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楚娴,放下小狼毫,合上羊皮本,也召来一朵云,驾云随着王玄珠而去。
***
司刑殿,这个审判神灵们罪行的地方。
站在殿前的玉澧,看着冰冷的、深绿色的庄严殿宇,心中,漫漫浸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觉醒原书的时候,那些文字和画面,仿若化成一个真实的世界,让她禁锢其中,让她犹如亲身经历般,走完了属于她的剧情。
在那样的剧情里,司刑殿宛如在她的灵魂上,烙印下浓墨重彩的伤痕。
她仿佛又看到书里的自己,被逮捕到这里,在茫然无措中,看着司刑殿的大门慢慢打开,像一头巨大的威严的兽,将她吞噬。
也是在这司刑殿里,她被千夫所指,被许许多多人用失望的眼神凌迟。
更是在这里,她看到那个青丝白发、灯枯油尽的宁大人,看到他无所谓地替她顶罪,然后她便在泪水中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
今日又到了这里。
但好在这次,犯下的错,与那次终究是不一样的。
“玉澧。”王玄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玉澧转身,看到王玄珠。
王玄珠眼角还挂着泪,她走过来,握住玉澧的手,“玉澧,是我连累你了,犯禁的是我一个人,我会同司刑殿的诸位神君说清楚的。”
玉澧只道:“你不必如此,玄珠,我说了,上界怪罪,我们一起承担。”
王玄珠坚持地摇摇头,“不,玉澧。我改了祁琏的命数,我强行救下他,这些都与你无关。成为沭水河神,本也不是我所愿,大不了丢掉神位,我不可惜!你不一样,我希望你能继续向上走,我还希望你能早日跃龙门成功。”
王玄珠说着说着,眼中涌上感动的泪光:“玉澧,谢谢你。这数个月我惶惶不安,悲痛难忍,谢谢你能够陪我了结这些夙愿。这些日子,也承蒙你的照拂了。”
“玄珠……”
玉澧想说什么,却还未说出口,便听见宁淮序熟悉的声音。
“争来争去做什么?有本君在,他们不会把你们怎么样。”
在听见宁淮序声音的刹那,如果说,王玄珠只是怔住,那么与之对比鲜明的,便是玉澧面色的惊变。
玉澧美丽的容颜,几乎是瞬间就被惊恐占满,她仿佛这刹那忘记王玄珠,猛地甩过身,扑向宁淮序,铮铮切切喊道:“宁大人,您来做什么?不关您的事,您走,您不要靠近这里!”
玉澧的反应,令王玄珠怔了。
宁淮序也有一瞬的失神。
下一刻,就见玉澧扑到自己近前,竟是跪在了自己脚下。宁淮序微微倒吸一口气,低头看着玉澧。
玉澧抓着他黑色的衣摆,嚷道:“宁大人,我求您不要管这件事!都是我没有看好玄珠,上界要怎么罚我,我都认了,您别插手!”
宁淮序沉吟一瞬,蓦地像是怒了,脸色阴沉的可怕,几乎能滴出墨来。他咳嗽了几声,有些难受地喘过两口气,却弯下腰,动作极其强硬地,将玉澧从地上带起来,斥道:“你给我乱跪什么?起来!”
玉澧跌撞着站起来,宁淮序的手托着她的上臂,她抵不过宁淮序的力气。可是看着他忽然动怒的模样,玉澧更怕了。
她忽然就扑进宁淮序怀里。
宁淮序身体略僵。
玉澧抱着他的腰,用一种患得患失般的力气。她仰脸看着宁淮序,几乎央求:“宁大人,别管这件事,别为我们张目,什么都别做,就当不知道。我们自己弄出的事,自己承担后果!”
玉澧的心揪成一团,她急坏了,怕急了。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隐隐担心宁淮序会过来护着她们。不,他如果不来,就不是宁大人了啊。这是玉澧最怕的事,她也想好了,无论如何都不让宁淮序插手。
但真看到宁淮序出现于司刑殿前,玉澧才发现,她胸中的惊恐、焦急、患得患失,比她一开始所想的,要浓烈百倍。
原书里,宁大人就是在这里,被施以万剑之刑的啊!
她说什么,也不能看到宁大人为护着她们,再被、再被……
“玉澧。”宁淮序唤了她一声。
玉澧道:“大人?”
宁淮序的手指,兀的点在她的额心。
玉澧刚感觉到这一点粗糙冰凉的触感,就忽然眼前一黑,失去知觉,睡了过去。
王玄珠见状一惊,抬手掩嘴。
睡过去的玉澧,被宁淮序稳稳揽在怀里。
宁淮序的眼尾向后一扫,岑銮从虚空中出现,走了过来,他向宁淮序一行礼。
“送玉澧回去,”宁淮序道,又扫向王玄珠,“你也去。”
“宁大人……”
宁淮序将玉澧交给岑銮,一敛斗篷,走向司刑殿大门。
带玉澧和王玄珠来的两名御奉官,见宁淮序走来,一时有些无措,赶忙躬身让开道路,一边带着点恐惧之意,毕恭毕敬道:“宁龙君。”
宁淮序嗤笑一声,眼神乖戾剜他们一眼,便进殿去了。
而殿中,司刑殿的最高神君,在看到宁淮序时,也吃一惊,然后赶忙从上位下来,向宁淮序躬身行礼:“宁龙君。”
宁淮序阴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似笑非笑道:“蛟龙作乱,玉澧除妖,有什么罪?蛟龙杀死玄珠与她的青梅竹马,玄珠也是受害者,还想她怎么样?换成你的好友要被人杀了,你救不救?”
司刑神君为难地道:“我司刑殿也只是唤二位河神过来,询问清楚来龙去脉,再做审定。但无论如何,沭水河神王玄珠都是违背上界刑律的。”
这时楚娴进殿,向司刑神君呈上自己的羊皮本,“神君,兰台史官楚娴这里有供词,可作参考之用。我以为王府君即便行差踏错,也是有情可原。”
宁淮序看了楚娴一眼,难得流露出一星认可的眼神,他向司刑神君道:“行了,你审吧。本君还有件事要同上界讨价呢。”
第110章 鱼美人(19)
玉澧悠悠醒转。
睁开眼睛时, 整个人都是迷茫的,不知道身处何地,不知道是什么时间, 瞳底空洞,茫然一片。
她的床头坐着王玄珠。
玉澧的视线聚焦,停顿在王玄珠脸上。须臾后, 就像是被一道狂猛的海浪冲击过全身,玉澧惊惧地坐起来,揪住王玄珠的手。
“宁大人!玄珠,宁大人……”
王玄珠的手被揪得有些疼,她没有抽出手, 反倒用另一只手盖住玉澧的手背,安慰道:“玉澧,宁大人已经同司刑殿和天帝都谈好了。”
“大人现在在哪里?他怎么样?”玉澧反倒更加激动。
昏睡前的一切记忆, 都已回流进她的脑海。宁大人的手指点在她额心,让她昏睡过去,这之后……
此刻眼前是自己的寝殿, 她就睡在贝壳床上。
玉澧掀起被子就要下床, 王玄珠根本拦不住她。
“玉澧!”王玄珠只得追着向外跑的玉澧。
玉澧此时的一颗心,就像是被放在铁板上煎烤。眼前全都是极北之地茫茫的雪原, 全都是被万剑穿心的黑龙, 被钉在刑台上,仿佛放干所有的血。那些鲜血将整个刑台染成红色, 还在滴滴答答的沿着刑台边缘淌下来……
玉澧几乎是撕开寝殿门口的珠帘,冲到外殿。
在外殿, 她看到汐音仙子站在八仙桌边,像是在等她。而有个人坐在八仙桌旁, 是祁小侯爷。
玉澧脑中轰然一震,问道:“你为什么在这儿?”
这是水底,他一个凡人,如何在这儿?
猛然间,玉澧察觉,祁小侯爷身上的气息,已经不是凡人的气息了。
玉澧茫然。
“府君,”汐音快步过来,扶住玉澧,“府君,稍安勿躁。”
王玄珠也追出来,绕到玉澧前方,握住玉澧的手,“玉澧,宁大人请天帝封祁琏到沭水任职,与我一起。宁大人现在已经回到龙宫了,他……以御下不严之罪,受了一百鞭子。”
玉澧的心狠狠地抽痛,挣脱开王玄珠的手,便撕开河水,直冲上岸去。
“玉澧,我与你同去!”王玄珠追上玉澧,她本就是在等着玉澧醒来后,好陪着她去龙宫看望宁大人。
而祁小侯爷,见王玄珠走,自然二话不说,是要跟着一起的。
转瞬就只剩下汐音一人,她朝前追了几步,看到因三人离去而重新合上的河水。汐音有些讷讷,不禁呢喃:“府君……”
汐音想着之前,玉澧被岑銮和王玄珠送回来的时候。玉澧虽沉沉地睡着,可眉心紧皱,思绪焦虑,连熟睡中都是那般不安稳。
汐音扶着府君,躺到贝壳床上时,玉澧还挣扎着自唇间唤道:“宁大人……”
汐音无声喟一口气,事到如今,府君还认不清自己的心吗?
玉澧几乎用着最快的速度,飞到宁淮序的龙宫。
黑色的龙宫,给她一种痛苦的压迫感。她仿佛听不见龙宫门口的侍从对她的问礼,匆匆冲进龙宫,沿着长长的宫廊,跑向宁淮序的寝殿。
在寝殿外的中庭花园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都是宁淮序的手下们,这雍州的河神水君们。
当玉澧冲进来时,所有人都不禁把视线汇聚向她。
在他们印象里的玉澧,从来都是冷艳挺骄傲的。她从来到雍州开始,就是造化非凡从妖族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
她眉眼有着孤傲的冷,却又像在冷香中燃着一捧不熄灭的火,蕴藏着热烈。
她发中片片的鱼鳞,流光溢彩,每每她出现时,那些随着光晕波动的鱼鳞,显得她像是沧海月明下的仙子,全身袅娜轻玲,又残留着昔日的原始野性。
她仿佛就没有狼狈的时候。
就除了跃龙门失败,被翻腾的水冲到岸边,只有那时的她,才会让人觉得,原来玉澧也会有挫败脆弱的模样。
而此刻,冲进这中庭的美人,那惊急破碎的样子,让大家恍然失神,不敢相信,这是他们认识的玉澧。
不知她来的有多着急,长发凌乱,发中的鱼鳞已凌乱的像是散了一地的星辰,挂在她的散了的髻上,仿佛随时要落下。
她衣衫不整,单薄的玉色裙子,不知是什么时候袖口处划开一块,她仿若未觉。
她眼角绯红,望眼欲穿般地盯着寝殿的大门。
那样焦灼的情绪,已明显的不能再明显,无比的外放。她双耳上挂着的东陵玉耳环,随着她不断起伏的喘息,剧烈地摇颤。
众人又将视线挪到她的双足上。
她竟是连鞋都忘记穿,赤着一双脚跑来的!
这所有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所有惊诧、晦涩、不忍的表情,玉澧都顾不上。
她从影影绰绰中匆匆跑过,扑向紧闭的寝殿大门。
直到这时,有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拦住她。
手臂上忽来的这股阻碍的力道,仿佛把玉澧从噩梦中带回现实,却陷入更忐忑的煎熬。
“岑銮……”玉澧看向阻止她的岑銮。
岑銮轮廓冷硬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唯有眼中有一丝沉然:“稍等片刻,现在还不方便进殿。”
玉澧眼中波光颤颤,看进岑銮的眼,声音紧张:“宁大人究竟怎样?”
“你先稍等,”岑銮道,“诸位同僚都在此静候,你不要太过焦虑。”
玉澧垂下眼,手心里一片凉浸浸的,就如她的心一般,始终沉沉的。
王玄珠这会儿也追上玉澧,她来到玉澧身边,扶住玉澧,“玉澧……”下意识想宽慰什么,却又说不出,便只用搀扶给玉澧一些温暖。
玉澧又看向随王玄珠而来的祁小侯爷,她从患得患失的情绪中,理出一丝清明的思绪。宁大人,到底是宁大人啊。也只有护短的宁大人,才会去为了自己的手下向天帝讨恩典,让家人尽失含冤而死的玄珠,终于能与故人团聚。
宁大人总是这样,为了他想要护着的人、他想要做的事,无所谓自己会付出些什么。
他就没有想过,也有人只想让他多考虑自己吗?
这时,沉重大门被推开的声响,让玉澧猛地回神,几乎是甩过头,看向寝殿大门。
黑色水晶铸就的门扉,缓缓开启。当玉澧看到,推开门走出来的人,竟然是她的师父玄帝,玉澧惊住了。
刹那后她带着这种吃惊,快步上前,“师父。”
玉澧不敢相信地唤出,又看到跟在师父身后出来的人,是她的师兄褚琼楼。
“师兄……”
玄帝灵罗温柔的面庞上,带着丝丝的疲惫,被她如水的眉眼淡化隐藏,淡到玉澧若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这一丝疲惫。
灵罗只柔和地望着玉澧,抬起手,从她鬓边抚过,帮她拢了下遮在眼前的一缕凌乱发丝。她说:“宁龙君受的都是皮外伤,我已为他治愈过了。玉澧,你不要担心。他现在醒着,你进去看他吧。”
玉澧心中涌起密密杂杂的感动,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没想到她的师父,会专程过来为宁淮序治疗。以师父的法力,只要她出手,玉澧便会觉得踏实了许许多多。
还有师兄,这个与她本不是多么亲厚的师兄,也来了。
玉澧道:“师父,师兄,谢谢。”
说话间,寝殿的大门也被龙宫的侍女完全打开。
当看到宁淮序的身影,玉澧跑了进去。
所有的河神水君们,都跟着玉澧,一起进殿,可是,却就在他们的眼前,玉澧赤脚冲向宁淮序床前,直接跪上床榻,然后就扑进宁淮序怀里,抱住他的腰。
这样的一幕,把所有人都弄傻了。
众人一边向玄帝灵罗施礼,一边又看着偌大的寝殿中,那张黑色的大床上,他们的龙君宁淮序,缓缓抬起一只手,放在玉澧的背后。另一只手犹豫着,最后落在了她的后脑勺,轻轻抚了一下,就这样接受了玉澧的紧抱,让她置身在他怀里,靠在他衣衫单薄的胸膛。
好些河神水君,当场……目瞪口呆。
前些时候,余姝容生辰宴上的事,大家多少是有耳闻的,也就听闻玉澧和宁龙君间,关系与以前不大一样。
但听说,与亲眼所见,冲击力完全是两回事。何况还有不少河神水君,压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于是,眼下那些已随玉澧踏进寝殿的人,几乎都做出同样的反应,便是无声向后退。
而那些刚走到寝殿门口,还没走进来的,直接就面面相觑:我们……还进去吗?
这谁还好意思进去。
最后众人一致的无声退出寝殿,还贴心地关闭上寝殿的大门,只留下一道不宽不窄的缝。
接着众河神水君们,皆朝玄帝灵罗跪了下来,齐声低呼:“多谢玄帝。”
“各位平身,不必拘束。”玄帝淡淡地笑着,抬一抬手。她透过那门缝,望了眼里面玉澧与宁淮序的剪映,便看向褚琼楼,“我先回北方天阙了。琼楼,你暂且留一下,看顾好你的师妹。”
褚琼楼拱手作揖,“我明白,师父慢走。”
“恭送玄帝。”在众河神水君以及龙宫侍女的叩首下,玄帝离去。
石青色的拖地裙与宽大如云的袖摆曳地,犹如在身后铺开一段舒展的画幅,及膝的长发如水般披散在身后。这个几乎代表整个上界最高法力的温柔帝君,她的身影很快雾化成一团是青色的烟絮,消散无踪。
而直到她走后许久,众人才敢站起身。
寝殿内,黑色的大床上,柳木的气息混合着殿内燃的水安息,共同形成一种浓郁又暧昧的冷香。
接着是宁淮序的咳嗽声,嗓音气若游丝,虚弱疲惫,却宁静缓和,语调带着属于他的嘲讽,叹了口气:“本君没事了,是皮外伤,玄帝已为本君稳住。”
他又道:“这次你与玄珠的事,没多严重。你又没做错,玄珠也事出有因,你吓成这样是做什么?”
玉澧靠在宁淮序胸口,抬眼看他。听他的话,她心下一片苦涩。
仿佛亲身经历过书中剧情的她,那种失去宁淮序的感觉,太过惨烈,太过痛苦,仿佛将她的灵魂都一并磨碎成血肉残渣,再塞回她身体里,任风吹,任雨淋,最后胡乱冻成一团,永远梗在那里。
可这件事,她没有办法告诉任何人,所有的一切只能自己吞咽。
玉澧唯有喃喃:“大人,我是真的害怕,您会替我和玄珠受重罚,您的身体……”
耳边的心跳声,轻而无力,仿佛直白地告诉玉澧,这个男人一直在走向衰竭,回天乏术。
玉澧只能紧紧抱住宁淮序,她忽然发了狠地道:“大人,我求您,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您觉得生死无所谓,觉得怎样都无所谓,可我觉得有所谓!我无论如何都想让您能好起来,好好活下去,可我一次又一次看到您不顾自己,肆意妄为!”
她兀的窝火地嚷道:“宁淮序,你就不能也为我考虑一些?!”
这一声直呼其名的“宁淮序”,让宁淮序怔住了。
他好像从未有过这样怔住的时候,他僵硬地抱着怀里的玉澧,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满脸的难受生气。他似乎觉得,他的心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捏住了,就那么不轻不重地捏着,间或再撞一下,却让他既感到陌生,又深刻地无法忘记。
宁淮序沉默良久,最后,用那只抚在玉澧脑后的手,滑落至她肩头,轻轻拍了几下。他道:“本君只是觉得,玄珠和那个祁琏为彼此不顾一切的样子……让我想到你。”
玉澧失声。
宁淮序道:“所以,就跟司刑殿和天帝讨这个价。最终他们免去你和玄珠的罪,罚本君御下不严,只是小事。”
宁大人,这是在哄她吗?玉澧樱唇半张,过了会儿,眉眼一低抱怨道:“就算大人您没联想到我,不也会如此做吗?您向来都是这般行事。”
宁淮序轻呵一声,不置可否,算是默认玉澧的话。
玉澧沉默下来,静静靠在宁淮序胸口,半阖美眸。
就这样安静须臾,玉澧才松开宁淮序,看着他一身单薄的亵衣,披头散发,坐在黑色大床上,露着一块胸膛,这苍白而病弱的模样,心里一下下发酸。
她抬手,替宁淮序稍微整理衣襟,跪行着向后退开两步,俯身施礼,“宁大人,同僚们也都很担心您,我这就出去,唤他们进来。”
“等等。”宁淮序道。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玉澧问。
宁淮序的视线,却落在玉澧的双足上。
他皱了皱眉,手指一挥,便用法术在她脚上化出一双鞋。
玉澧不觉失神,垂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
宁淮序没好气地薄斥:“丢三落四,去吧。”
等到玉澧走出寝殿,河神水君们才进去。
这样,中庭里就只剩下玉澧和褚琼楼。
玉澧环顾四周,没见到玄帝灵罗,便知师父已离去。只是见褚琼楼还在这里,玉澧心里一暖:“师兄。”
穿着缃色外袍的褚琼楼,靠在中庭水榭的柱子上,动作有些随意,却毫无聊赖感,反倒雍容稳定,成竹在胸。
他用眼神示意玉澧:“师妹,你过来。”
玉澧来到褚琼楼面前,“师兄。”
褚琼楼打量着玉澧,叹着气浅笑出来:“师妹,你这样心心念念,还觉得宁龙君对你而言,只是你的上官吗?”
没想到褚琼楼会忽然说这话,玉澧微讶:“师兄……”
她突然有些迷茫,徐徐眨了一下双眸。
褚琼楼离开身后的柱子,朝前一步,离玉澧很近,低下头一字字道:“师妹,旁观者清,你分明是爱而不知,被某个只有你自己知道的理由蒙蔽。”
自己知道的理由?玉澧倒吸一口气:“师兄,你……知道了?”
褚琼楼没有回答玉澧这个问题,而是道:“那个宁靖川宁世子,你真喜欢过他吗?可我怎么觉得,你从前为宁靖川做的种种,只是为了与余姝容争一口气。”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