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鱼美人(20)
褚琼楼的话, 让玉澧愣在当场,恍惚间觉得,像是有一根棒子打在自己头顶, 她的眼睛渐渐张大。
她只是为了与余姝容争一时义气,所以才“爱慕”宁靖川。余姝容做什么,喜欢谁, 她就同她对着来,是……这样吗?
褚琼楼又道:“不管旁人是如何看你们的,但我冷眼瞧着,你从以前就护着宁龙君,只站他的立场。宁世子与宁龙君有冲突的时候, 你是帮着谁的?”
玉澧回忆着,倒吸一口气。
褚琼楼点出来:“就说兰台宴会那次,你送给宁世子锦绡, 宁世子却披着余姝容给他的珠绡回来。宁龙君为替你张目,说出要送给余姝容一尊黑珊瑚。宁世子因此不忿,讥讽宁龙君的身体怕是撑不到去赴余姝容的生辰宴。”
这些, 玉澧都记得。
“你当时是什么反应, 师兄可都看着呢。”
她当时,她当时……玉澧怔怔, 她完全忘记什么锦绡、珠绡的事, 至少在那一刻是的。在那一刻她只愤怒于宁靖川拿着宁淮序的身子骨说事,拍案而起, 直接对着宁靖川声讨起来,全然不顾宁靖川的心情。
她那样的言行反应, 真的是喜欢宁靖川的吗?
褚琼楼突然道:“其实,师父大约知道, 你身上发生何事,才令你前后反差很大。”
玉澧吃惊地看着褚琼楼。
褚琼楼笑容温和,也认真:“师父是何许人?法力通天。她虽对你身上发生的事所知不具体,但也已洞悉,你当时掌握了未来的另一种可能。而在这个可能里,你所经历的事,太过惨痛,师父和我都认为应与宁龙君有很大关系。”
“所以,在我看来,你根本不喜欢宁世子,反倒对宁龙君有些不一样的情感。又因着你的那份机缘,经历了另一种未来,后面驱使你为宁龙君做的每一件事,那才是真正的爱。你却一直告诉自己,只是因为亏欠。”
褚琼楼说到这里,仿佛是斟酌了一下用词,但还是决定直白地点出:“师父已告诉我,你失去元阴的事。”
“我……”
“我只问你,师妹,你也问问你自己。”褚琼楼道,“一个女人,愿意为一个男人做出那样的牺牲。你真的觉得,只是因为亏欠吗?”
“师兄……”
玉澧彻底茫然,立在那里,双手不禁捏住两侧的衣摆。
褚琼楼的话,在她心里激起一派巨大的波澜,仿佛有山呼海啸,在冲击玉澧原以为坚固的认知墙壁。
一下一下地冲击,她一下一下地动摇,茫然无措,手足都如失去凭依。
是这样吗?
原来她是因为,爱着宁大人吗?
在极北之地茫茫的雪原上,她麻木地行走之时,什么都忘记,唯有睁开眼、闭上眼,眼前尽是宁大人青丝成雪的模样,那厌弃的眉眼,眼前尽是黑龙死时壮阔悲哀的一幕。
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愧疚和悔恨,并不单纯,而是爱,是吗?
“余尚仪。”这时,龙宫侍女的声音,唤醒了玉澧。
玉澧回过神来,余尚仪?她看过去,没想到看见余姝容出现在这里。
余姝容竟来到宁大人的龙宫里。
只见余姝容穿着好看的裙子,独自一人提着一个食盒,走到寝殿门口,向与她打招呼的龙宫侍女点头致意,一边优雅得体地微笑:“听说宁龙君受刑,我来探望他,送上些珍奇的仙草,为宁龙君调理身子。”
余姝容朝着殿内看了看,笑道:“各位河神水君们都在,我先稍等一等。”
而几乎她话音落下,寝殿内,约摸宁淮序同河神水君们交代罢了,众人陆续出来。
余姝容就在河神水君们投向她的诧异目光中,走进寝殿。
看着这一幕,玉澧突然就觉得心中一刺,下意识就跟上余姝容,也进入寝殿。
褚琼楼望着玉澧的背影,摇了摇头,倒是露出点释怀的笑容:“总算想通了。”
他低声自语:“这样牵肠挂肚歇斯底里的,我不点醒你,师妹你都不知道心疼自己。”
此刻的玉澧,恍然觉得,她体会到褚琼楼的意思了。
她想到以前,所有人都说她爱慕宁靖川的时候,她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想得到宁靖川的认可和赞扬,仿佛这样,她就能把余姝容这种出身高贵却没什么真本事,只会装腔作势还看不起她出身的人比下去。
她只会因为宁靖川向余姝容献殷勤,而对余姝容更加愤怒膈应,却只是愤怒膈应,不是吃醋。
她好像从来想的都是,要和余姝容攀比,要打她的脸,凭什么她瞧不起自己?自己还瞧不起她呢。
但现在,玉澧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了。
所有人都说,宁大人倾心余姝容,现在,余姝容又跑来龙宫探望宁大人。玉澧忽然就觉得酸,感觉心都像是被腐蚀。
这种感觉,和从前那种是完全不一样的。
是吃醋的感觉啊。
所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师兄果然是对的吗?
玉澧有些郁郁地低下眼眸,吃醋,她有什么立场吃醋?宁大人倾心余姝容,这不是她一早就知道的事吗?
自己又来吃什么醋呢?
尽管这样想着,玉澧还是先于余姝容,来到宁淮序面前。可这一次,她却没法像刚刚那样,不管不顾跪上他的床,扑进他怀里了。
余姝容没想到玉澧忽然跑出来,愣了一愣,转瞬她脸上便是无懈可击的贵女笑容,向宁淮序福一福身,关切问道:“宁龙君,我听说了您的事,您身体可还好?”
一语问过,却半晌没听到宁淮序回答。
余姝容有些不解,却看到宁淮序在用一种阴沉的、复杂的眼神看她。他眼中漆黑一片,似笼罩了两团黑色的雾,不知雾后面是什么。
宁淮序看着余姝容,他只是在想,就在刚刚,他发觉了一件事。
就在他看见余姝容走进他的寝殿,随即玉澧也进来时,他向来几乎犹如死水般的心,竟然紧张起来。
他心中竟是,害怕玉澧想多,误会他与余姝容之间有什么。
他,竟怕玉澧吃醋难过。
转过视线,又看着玉澧,宁淮序道:“坐着吧。”
玉澧这才坐在了他床边,“大人。”
“好了,本君没事了。”宁淮序无奈说。
玉澧小声道:“嗯。”
短短几句话,却有一种别人插.入不了的氛围,这让余姝容忽然就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自己在这里很多余。
余姝容脸上那精致得体的优雅笑容僵住,她不得不勉力维持住她的表情:“宁龙君,我为您带来些滋补的仙草,是我向姐姐和姐夫要来的,都是千万年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殊不知,她一提帝子和帝子妃,宁淮序本还膈应她在这里给玉澧添堵,现下直接是不想放过余姝容这人了。
宁淮序几乎是目光冰冷地睨来,眼角处阴鸷慑人,说话也是重的很:“既然千万年难得一见,留着自己用吧。”
这!余姝容哑然,万万没想到宁淮序会这样谢绝她的好意,而且怎么阴晴不定的,像是在怼她?
不应该啊,余姝容不明白,宁龙君不是爱慕她的吗?为了她,宁龙君同自己的弟弟争风吃醋。
余姝容维持着笑容,更加优雅地说:“这是我专程为龙君要来的仙草,是我的一番好意,龙君兴许是有什么误会吧,还请宽心。”
宁淮序道:“本君不需要,你回吧。”
余姝容有点控制不了表情了,唇角的笑容摇摇欲坠,死死撑住的仪态有要崩裂的趋势:“宁龙君此话何意?我来此,是出于对您的关心。”
“本君不想要你的关心,不行吗?”宁淮序道,“别杵在这里了,走吧。”
“宁龙君……”
宁淮序收回目光,不再看余姝容,他对玉澧道:“你也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玉澧欲言又止,恭敬地俯身施礼:“宁大人,您好好休息。我先回澧水,改日再来看您。”
“去吧。”
玉澧这方离开宁淮序的大床,走出寝殿。
余姝容看着与自己擦身而过的玉澧,忽然感到极度不平衡。
宁淮序明明是自己的追求者,怎么这样拒绝她的好意,还当着玉澧和寝殿外那么多河神水君的面,打她的脸?这样的事,上次她生辰宴上,宁淮序就干过了,说要给她一尊黑珊瑚,结果就给一个寿桃,解释都不解释,还理直气壮怼她姐姐。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还有,她不是错觉吧?宁龙君前脚落她面子,后脚同玉澧讲话就很温柔。
宁龙君到底什么意思?
余姝容只得花费所有的力量,尴尬地维持住仪态笑容不崩塌,最终依旧优雅得体地退出寝殿。她手里的食盒没送出去,握着食盒的手却紧紧攥起,指甲都要抠进食盒柄了。
余姝容想,像她这样炙手可热、各方面都极优秀的贵女,便该是追求者众多。本来也确实是这样,宁龙君、宁世子,这些优秀的男人都为她倾倒。
只是现在宁世子被割掉一只龙角,威仪和风评大不如前,在余姝容心里,自然也是掉了价的。
她便觉得,与宁靖川相比,宁淮序虽然身子骨太差,但其他方面没的说。自己不是不可以给他点希望,让他有动力追捧自己。
难道是……
余姝容想着宁淮序这连番两次下她面子的事,忽然她灵光一闪,想到原因了。
宁龙君只是对她有怨气罢了!觉得她不该送宁世子珠绡,还让宁世子堂而皇之披着出来见人。
余姝容越想,越觉得自己看破真相,不禁又不尴尬了,反倒唇角漾出一丝得意的笑。
男人的欲擒故纵罢了。
她可不能被宁龙君骗了去。
宁龙君想以此拿捏她,那可不行。
随着玉澧离开龙宫,其余的河神水君们,也隔着寝殿大门,向宁淮序施礼告退。
既然宁龙君无事,大家便回去处理各自的事务,让龙君好好休息。
宁淮序躺在床上,他并没有就此睡去,却是望着天花板上蜿蜒的黑龙浮雕,若有所思。
就在刚刚,他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他竟是害怕玉澧误会,害怕玉澧吃醋。
他不愿看到玉澧不高兴。
所有人都说,他喜欢余姝容。
因为他会同宁靖川针锋相对,包括有余姝容夹在中间的时候,他也是这般。
在所有人看来,便是他和宁靖川在为了余姝容争风吃醋吧。
但他对宁靖川素来是这样的态度,跟有没有余姝容,根本没关系。
宁淮序不在意旁人怎么说,反正他活不了多久,都无所谓。他们说他喜欢余姝容,他甚至不在意他们说的对不对,也懒得去思考,懒得去否认。
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
而现在,他终于愿意认真地,去思考这个问题。
而答案也很清楚。
他每每与玉澧相处时,还有护着玉澧时,从未在乎过余姝容是否因此吃醋。
毁掉黑珊瑚,送余姝容寿桃时,也不在乎余姝容屈辱不开心。
他从来都只是不遗余力地打压宁靖川,打压宁家。
余姝容,不过是刚好和宁靖川之间暧昧,才让旁人看起来,像是有三角恋那么回事。
他从未喜欢过余姝容。
那个女人出身高贵、优雅,有教养,但在宁淮序眼里,她和其他女人都是一样的,完全无所谓,也不在意。
只除了能利用她,羞辱羞辱宁靖川,也就这点区别了。
那么,玉澧在他眼里,又是怎样的?
宁淮序一双狭长的凤眸不禁眯起,薄唇轻抿,唇角似扬起一丝自嘲的笑。
他好像,再也不是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甚至有些问题的答案,他从一开始的不想知道,变成现在的很想知道。
玉澧啊,玉澧。
第112章 鱼美人(21)
接下来的日子, 玉澧在自己的河神府中,兢兢业业处理事务。
自打消灭那条蛟龙,横亘在玉澧心头的心病, 也算是治愈了。这方面她压力轻了不少,不过依旧嘱咐自己的属官们,继续注意澧水流域有没有大妖出没。
她的责任是守好澧水, 保流域的生灵无忧,她一定会做好,不让澧水流域有任何的隐患。
属官们也早就发现,他们的府君如今责任感很强,独立而认真, 不辞劳苦。
这样的玉澧,当然也鼓舞了他们。
在玉澧的带领下,大家共同努力, 很快,澧水流域的生灵就丰富起来,周围百姓们也安居乐业, 再也没出现过什么祭祀水妖这种事。相反, 对于玉澧的祭祀,更加诚心而频繁了。
这么一来, 玉澧收到更多的香火和供奉, 分到每个人手里,也就更多, 大家的修为也提升得快起来。
玉澧还将在东都收取的香火和供奉,分给大家。
而这些日子, 玉澧也抽空去北方天阙,找自己的师父玄帝灵罗。
玉澧牢记着楚娴与她说过的事, 说阴司冥界的极寒之渊里,生长有一种“冰草”,对宁淮序的身体有裨益。
阴司冥界的极寒之渊,那个地方,是关押上界重犯的囚笼,还关押的都是修为高的重犯。极寒之渊是个神秘的地方,没有人见过它里面是什么样子的,除了那些进去的犯人。
而如果没有极寒之渊看门人的许可,谁都不可能打开极寒之渊的门。
所以,这种地方,玉澧知道,凭自己的地位,是无法接近的。
宁大人贵为九州龙君,倒是能管阴司冥帝直接要冰草,可宁大人根本就……
那就只有找师父这样一方天阙的帝君,去请冥帝做主,让极寒之渊的守门人采摘冰草,送出来。
只能由守门人送出来,不能由外人进去。
因为一旦外人进去,极寒之渊的大门打开,里面穷凶极恶又修为高深的囚犯们,便要越狱了,这将是不可挽回的可怕后果。
玉澧隐隐有听说,两百年前阴司冥界的公主司徒尔允,就是因为造成极寒之渊凶犯越狱的事,才被治罪,落的结局和原书里的自己一样惨烈,还连累她父亲老冥帝一同被判重刑……
玄帝灵罗在听了玉澧的请求后,答应了她。
玉澧真的很感谢师父。
不出一日,灵罗就从阴司冥界带回冰草。
玉澧拿到冰草后,退后两步,伏地向灵罗行大礼:“多谢师父,师父大恩,我无以回报。”
灵罗眉眼舒展,如她身后广袤的云海般,风轻云淡,绵绵而充满让人安心的力量。
“唉,玉澧,说什么报不报的话,”灵罗温柔地把玉澧从地上扶起来,托着玉澧的小臂,语重心长说,“既然有机缘能让自己认清一些事,便按你的心意想法,做下去吧。宁龙君也好,前些日子王玄珠的事也好,你关心身边的人,愿意为他们付出,事情也在一件一件迎来好的结果。玉澧,我是为你欣慰的,也想看看,你的前路还会有怎样的造化良缘。”
玉澧认真地听着,一点头道:“师父放心,我都明白。”
就这样,玉澧处理好澧水的事务后,去宁淮序的龙宫,送冰草。
这是一个晴朗的晚上,繁星满天,月光皎洁。
黑色的龙宫,在澹月的照耀下,原本阴鸷沉重的氛围,都如笼罩上一层清浅的纱。水晶的质感也让月光形成流水般的纹样,仿佛会流到龙宫深处,化作千丈软绮。
这种时候的龙宫看起来,倒有两分梦幻的神话味道,不再总像他的主人那样,古怪而自暴自弃了。
玉澧来到龙宫里,那些侍女们赶忙过来迎接她,各个低眉顺眼,又含着一种有些意味深长的笑。
玉澧想起,这种笑容,她偶听澧水流域的百姓谈起过,百姓们管它叫“姨母般的笑”。
反正很促狭就是了。
不过侍女们告知玉澧,说宁淮序这会儿不在龙宫,想是一个人上山里散步去了。
玉澧不禁眉头一蹙,才受了一百鞭子,这也没几日,不好好养着反倒夜里跑出去吹山风做什么?
这冬日的雍州,又冷的可以。
宁大人到底还是压根不注意身子,玉澧一想到他身上那种无时无刻不发作的自毁气质,心里堵得慌。
她将冰草交给侍女,让她们先保管着,随即就去找宁淮序。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许多个往年都要冷。玉澧行走在雍州连绵起伏的山峦里,那吹在身上的风,像刀割似的,让玉澧恍惚间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还在极北之地的雪原上。
她转瞬丢掉这一点由心理阴影滋生出的想法,抬手理了理发间的鱼鳞,抬首望月,又去感受宁淮序的灵力气息,向着那个方向,一步一百丈。
直至,她看见了宁淮序。
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立在山花点缀的草甸中,背影仿佛与夜色溶溶不分。
夜风吹着他斗篷的下摆轻轻晃动,擦过山花,形成小小的一块褶皱,仿佛波浪。
不知道在他看什么,只是那样静静立在那里,犹如亘古,跨越地老天荒。头顶满天星月,脚下是整片雍州,仿佛用他重病缠身却令人安心的身躯,撑起这方天地。
玉澧屏住呼吸,走过去。
察觉到她到来,宁淮序回过头。
月光将他清矍俊美的面容,映照得如霜似雪,矜贵逼人。他狭长的凤眸在盛放进玉澧的身影后,似亮了亮。那一瞬,玉澧恍然觉得,他的眼底聚拢了流水与火焰,深黑如引人堕入的星潭。
“玉澧。”宁淮序道。
玉澧快步上前,抬手为宁淮序拢了拢斗篷,一面有些责怪:“冬夜天寒,大人前些日子才受伤,怎么不在宫中休息?”
她整理好斗篷,放下手来,看进宁淮序的眼睛,却见宁淮序缓缓地又要解开斗篷。
玉澧忙道:“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她再度抬手,却被宁淮序轻轻挡开。
宁淮序解开斗篷,将宽大的斗篷张开,揽过玉澧的身子,将她一并纳入温暖的斗篷之下,与自己一起。
玉澧不禁怔愣眨眼,有些呆了。
“宁大人?”她仰头,冰川般的眸子里是疑问和轻颤。两个人并肩披着一件斗篷,这是她从未设想过的事。
斗篷带来厚实的温暖,暖着玉澧的身体,却让她的心像是置身在水火交融之中,思绪纷乱。
四目相对。
宁淮序打量玉澧片刻,又将她刘海的碎发,轻轻拨至两鬓,小心拢到她耳后。
玉澧的心,忍不住传来两声怦然。
“陪我坐会儿。”宁淮序道。
“好。”玉澧轻语。
在斗篷下挽住宁淮序的手臂,随他一起,徐徐坐在这片草地上。
头顶是天穹星月,身下是雍州山峦永不枯黄的草。
一阵夜风吹来,虽寒,却穿不透厚实的斗篷。玉澧的心,不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她贴着宁淮序略有些凉的身体,问他:“宁大人,这两日好些了吗?”
“嗯。”宁淮序应道。
玉澧道:“我请师父去了一趟阴司冥界,从阴司冥界的极寒之渊,取来一种名为‘冰草’的仙草。这是楚娴姑娘指点我的,说是对您的身体有裨益。我刚过来龙宫时,已将冰草都带来了。回头大人记得用,可不要不当回事。”
宁淮序沉吟。
玉澧安静等着他开口。
有流萤飞过,在这冬日的夜晚,发出黯淡却坚强的亮光。
“为什么?”宁淮序忽然问。
玉澧一时没理解,什么为什么?
她看着宁淮序将目光落在她脸上,一瞬不瞬凝视她,沙哑低沉的声音,伴着他温柔的气息,拂在她面颊。
“为什么,忽然就不管宁靖川,却为本君做这一件件事。”
“为什么,为本君牺牲付出这么多?”
“从兰台宴席回来的那一晚,就是本君陷入发情期的那晚,玉澧,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什么?”
宁淮序一字字,问的认真。
“你曾说,是你欠本君的。”
玉澧心头颤抖而绷起。
宁淮序道:“你欠本君什么?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玉澧。”
是的,他想知道。
他已经无法再对这个问题无所谓了。
不知不觉间,那个对这尘世毫无眷恋,厌倦地等待死亡降临的他,一颗心竟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以至于,又开始跳动,又开始好奇。
“大人……”
宁淮序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从遥远高塔上传来的钟声,带着圈圈回音,不断在玉澧心壁间震动。
望着他眼底的认真,玉澧忽然心里一酸,有些想落泪。
这是不是她第一次见到,宁大人对一件事执着的样子?
这让玉澧觉得,在宁淮序身上,看见生机。就像是一段枯朽的树木上,忽然多出一片嫩芽,虽只是那么一点点,却弥足珍贵,代表的意义非凡。
玉澧喉间泛上酸热:“宁大人,我……不知该怎么说,也不知您会不会相信。”
粗糙而微凉的指腹,忽然抚过她眼角,小心翼翼,却没有迟疑。
玉澧看着宁淮序,感受着眼角这一滴泪,随着他移动的指腹而被抹去,皮肤与他接触的触感,残留着一星湿润。
“本君相信。”宁淮序道,“你说就是了,本君等你,只要你不再逃避。”
玉澧喉间的酸热,如充血般涌上眼眶:“宁大人……”
她能感受到,宁淮序不知不觉间,给予她的越发不同的温柔,这种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却独属于他这个人的温柔。
玉澧能感受到,她和宁大人之间,似有什么不一样了。
不是因为他们之间那场亲密的关系,而是……还有另一种更深层次的、细腻的东西。
玉澧再也忍不住,她终于说出来:“宁大人,我那晚上得到一份机缘,忽然看到,这整个世界,都是一个话本故事。我们都是活在故事里的角色,宁靖川和余姝容他们是主角,我和您就是与他们作对的反角,我看到了我们的结局。那时我本是要去南海寻找鲛人,讨要鲛绡,想以此压余姝容一头。突然我便觉醒,看到之后会发生的一切。”
也许这是天方夜谭的话,玉澧曾很多次这样想过。她甚至不打算说出来,只想要埋在自己心里。
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能说了。因为宁大人想知道了,那她便告诉他,将一切都告诉他。
她说到青丝成雪、灯枯油尽的宁淮序,为她顶罪。
他对他说:你想活,就好好活吧,反正,我是一点不想了。
她说到被万剑钉在刑台上的黑龙,连灵魂都不复存在。那是她痛苦到麻木的记忆,刻骨铭心,永世不忘。
还有极北之地的雪原,那跟在她身侧,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雪山。
说到一日日,一年年,一百年,她都是怎样度过的。
粗糙的大手,摩挲过玉澧的脸,将她婆娑而落的泪水,一一擦去。
玉澧哭着道:“我再也不想看到您身死道消了!我只想您能活下去,我付出什么都可以!就算您失去护心鳞,我也要想办法。我不能认命,我不能……”
“好了。”宁淮序漆黑的凤眸中滚动着许多种情绪,他似无声叹了口气,长臂一揽,将玉澧揽在怀中。
宁淮序轻笑道:“本君是会做那样的事,任意为你去死,或是为别人去死。呵,是啊……”
玉澧靠在宁淮序胸口,使劲吸一吸鼻子,将眼泪挤回眼眶。
她抬起头,“您相信我的话了?宁大人。”
“本君信你。”宁淮序道,他眼中如墨般氤氲起一片虚茫。
“死,还真是很轻松啊。”可却让活着的玉澧,万剑穿心,成为行尸走肉。
“所以大人,这些日子我最怕的,就是您不将生死当回事。”玉澧说着,又决绝道,“但我说过,哪怕您将生死丢出去,我也要替您捡回来!您便当我是自私,无法再一次承受您不复存在,我一定要如此!”
“所以,所以……”
泪意让玉澧的嗓音,变得无比低柔,带着她满腔的感情。
她的唇角有着温暖而哀伤的笑,朦胧的泪眼望着宁淮序,抬起双臂,轻轻搭上他的双肩,然后向他贴近。
沾着泪水的丹唇,轻轻触上宁淮序干燥而微凉的唇。
蜻蜓点水。
宁淮序的身躯狠狠地一僵。
玉澧退开。
“所以,大人,您愿意为了我,活下去吗?”
男人僵硬的身躯,在半晌后渐渐松懈。他用一双臂膀,揽着玉澧纤弱的身子。
月光照在他清矍俊美的脸上,沿着悬胆般的鼻梁,落下半明半暗的影子。
他开口了,用那有些虚弱的声音,淡淡的,却坚定道:
“既然你如此期盼,玉澧,本君答应你。”
那一瞬,玉澧只觉得,长天秋水,二十八星宿,皆化作开在她心头的山花。
她破涕为笑,埋入宁淮序颈窝,笑得再无阴霾。
第113章 鱼美人(22)
夜风吹拂。
星斗漫天。
良久后, 玉澧和宁淮序在草地上躺下,望着满天的星斗,裹着同一件斗篷。
玉澧轻轻搭着宁淮序的双肩, 靠在他肩头,将脸贴在他半边胸口。
宁淮序的手,在玉澧腰后揽着。
“宁大人, ”玉澧这时道,“我要同您说,前些日子那蛟龙的事。”
虽说自己和王玄珠、祁琏前些日子的事,宁淮序应都已大体知道,但玉澧还有些细节一定要告诉宁淮序。
“那条蛟龙, 就是我觉醒中看到的,祸乱澧水的那条。此次在这个时间点,她刚刚由蛇化蛟, 我已将她杀了。”
“还有,宁大人,那条蛟龙是建章王的义女。我杀她的时候, 宁靖川还试图阻挠我。”
这件事宁淮序确是不知道, 闻言,眼中顿时划过一抹狠厉:“所以, 那蛟龙凿川澧水, 造成决堤,便是宁钺指使的。”
“一定是。”玉澧道。
她眼中也涌出怒色, 说:“还有一事,宁大人。”
“我听到那蛟龙, 亲口说了一句话:翦涤夫人的残魂在——”
宁淮序陡然眸中跃起一阵惊波。
玉澧道:“这时建章王就出现,将蛟龙灭口, 建章王一定知道,翦涤夫人的残魂在哪里。”
玉澧说到这里,稍微抬起上身,与宁淮序目光交接。
宁淮序压住眼中翻滚的杀气,想是怕吓到玉澧。
玉澧问他:“宁大人,翦涤夫人当初是因何死去的,又为什么会有残魂一说?”
她尚有些不确定宁淮序的态度,试探着问:“您能告诉我吗?”
瘦削的肩头,被宁淮序的大手揉了揉。
宁淮序道:“她是在跃龙门时死的。”
跃龙门?玉澧下意识问:“翦涤夫人也是鲤鱼?”
“她是一条红鲤。”
玉澧还来不及感叹,原来宁淮序的母亲和自己一样,就猛地反应过来一件事。
“难道是……数千年前青州的那次龙门?!”
玉澧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在青州跃龙门失败后,与她共同参加跃龙门的一只鲤鱼精说,之所以青州数千年来几乎没开过龙门,来青州的鲤鱼也少,便是因为,青州的龙门,闹出过人命。
有几条鲤鱼,在几乎就要跃过龙门的当口,不知怎么就死了。
原来那里面,有宁大人的母亲?
玉澧道:“是意外还是……人祸?”
宁淮序沉声道:“我一直怀疑是宁钺动的手脚。”
只是没有证据。
玉澧看懂了宁淮序未出口的后半句话。
宁淮序讥讽地低笑:“毕竟,母亲若在那个节骨眼上死去,受益最大的就是宁钺,几乎是解了他所有困顿。”
玉澧的心紧张地跳起来,从宁淮序的话里,她不难猜到,当年曾发生了什么阴暗龌龊的事。
星光照在玉澧眼中,蓦然铺开雪亮的决绝。从她脸颊边垂下的发丝,落在宁淮序的肩头和侧脸,凉凉的,痒痒的。
两个人离的很近,玉澧仍抬着上身,看着宁淮序的眼睛,“大人,当年发生了什么,您能告诉我吗?”
肩膀又被宁淮序轻轻揉了揉,“躺下说。”
玉澧乖顺地躺回去,靠在宁淮序肩头,脸贴着他半边胸膛。
头顶传来宁淮序的声音,夹杂一两声病弱的咳嗽:“当时,宁钺靠着我母亲的奉献支持,斗倒宁家许多嫡出的同辈,眼看就要拿到雍州龙君之位,只差最后一点火候。”
这个玉澧是有所耳闻的,她说出来:“然后宁钺就背着翦涤夫人,勾搭上天后的妹妹裁云。”
宁淮序“嗯”了一声,继续:“裁云怂恿天后,给天帝吹耳边风,将宁钺送上雍州龙君的位置。我母亲意识到不对,已经晚了,这时裁云已经生下宁靖川。宁钺、天后、裁云,他们这些人一起,将我母亲贬为妾室,随后宁钺迎娶裁云,还被天帝赏了个‘建章王’的封荫,一时风光无限。”
玉澧大体知道这些事,只是不那么详实。眼下听着事情从宁淮序口中亲自说出来,她感同身受,心中满是怒火和不甘。
玉澧恨恨道:“我还对师父说,真想杀了宁钺,把他的护心鳞剥下来给您。”
“胡说什么?”宁淮序嗤了声,但这回,他的语气轻多了,玉澧听着,只觉得内里更多的是对她的担心,怕她为了他去惹她惹不了的人。
宁钺再怎样,也是天后的妹夫,有天后、帝子,乃至天帝作后台。
天帝……这上界最高高在上的帝王,唯一的主宰……与他作对谈何容易?
便是四方天阙的帝君,也只能是叱咤上界的诸侯,终究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玉澧闷声道:“我就是说说,师父已经阻止我了。”
她又问道:“那翦涤夫人那会儿去跃龙门,是想成为真龙,让自己能多一些倚仗,多为自己争取些吗?”
不是。
这不是母亲跃龙门的原因。
但……
他不能让玉澧知道,真正的原因。
他怕她会做傻事。
她的性子,若想到此节,一定会。
宁淮序只道:“嗯。”
可是,玉澧早晚都会,想到此节吧。
宁淮序便带过这一段,继续道:“母亲死后,我只找到她散出的一魂三魄。剩下的两魂四魄,宁钺说知道在哪儿。”
玉澧便也跟着说回来,但却有些自责:“我卯上那蛟龙时,要是早知她也晓得这个秘密,由她口中逼问出来就好了。”
“自责个什么劲?”宁淮序不认同地哼笑一声,“你又不能未卜先知。”
他又道:“宁钺不承认母亲之死与他有关,他这话,本君一个字都不信。说与他无关,为何母亲在那个节骨眼上死去?又为何,消失不见的两魂四魄,宁钺却说知道在哪儿。他的理由是,他与母亲多年结发夫妻,心有灵犀,所以知道。你听这话,是不是很好笑?宁钺,他配啊?”
“倒是本君曾怀疑,会不会他说知道母亲的残魂所在,只是为了讹诈本君,好给自己竖个保命符。”宁淮序眼角乍现一抹阴鸷,冰冷的仿佛将整个夜空都冻住,只是揽着玉澧的动作,依旧温柔,“毕竟,本君是真想弄死他啊。”
玉澧枕在宁淮序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她与宁淮序感同身受。
她知道当年,宁淮序要杀宁钺的事。这事在她刚刚被上界的第一位师父收为徒弟时,就已经从旁人口中知晓了。
那时候宁淮序的母亲刚死不久,宁淮序便替母休夫,扒光了宁钺的衣服,将他拎到千秋台上,让诸天神明都来围观。
据说,如果不是天帝和天后,宁淮序的剑,便要把宁钺脑袋砍下来了。
最终宁淮序削掉宁钺的一双龙角。
玉澧想,以宁淮序那种玉石俱焚的做派,若真铁了心要弄死宁钺,便是忤逆天帝,万劫不复,他也要拉着宁钺一起下地狱。
能让宁钺一直活到现在,完全就是因为,宁钺说,自己知道翦涤夫人的两魂四魄在哪里。
宁大人说的不错,对宁钺而言,这个说辞,就是他的保命符。
而现在,事情也清楚了,宁钺是真的知道翦涤夫人的残魂在哪里,而不是讹诈。
玉澧几乎敢断言,就是建章王宁钺害死了翦涤夫人!
在玉澧眼里,那个男人卑鄙、无耻、冷血无情,眼里只有权势和他自己。从来就没出过人命的龙门,却偏偏将翦涤夫人吞噬在里头。只能是宁钺干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更可恨的是,还有几条无辜的鲤鱼,只是因为碰巧和翦涤夫人一起跃过龙门,就要遭受无妄之灾,在即将化龙的时候,丢失性命。
这和宁钺的作风是多么像啊!原书里他指使蛟龙祸乱澧水,全然不顾澧水流域生灵涂炭,多少条生命因为他的一己之私,化为乌有。
只是,玉澧也有一个疑问,既然宁钺知晓翦涤夫人的残魂在哪里,为什么不直接用这个,反过来要挟宁大人?
转瞬,玉澧就想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抬眼,宁淮序也偏过头。视线与视线相接,玉澧在宁淮序眼中,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建章王知道翦涤夫人那两魂四魄在哪里,但是那个地方,建章王去不了,他拿不到翦涤夫人的残魂。
那么那个地方,究竟是哪里呢?
玉澧问:“大人,这些年,您有找到些翦涤夫人残魂的线索吗?”
她在宁淮序眼中,看见深深的无奈,和如熄灭的流星般坠入尘世的黯淡:“本君之所以要做这雍州龙君,就是为了动用雍州的全部力量,寻找母亲的残魂。可这数千年,本君的人,找遍上下两界,整个九州四海,连葬魂崖、连阴司冥界的极寒之渊都找过,依旧一无所获。”
“渐渐地不抱希望,就觉得怕是活不了多久,死便死吧,无所谓了。”宁淮序喃喃,“这大概是活下去的唯一一点执念,却也失望透顶。本君甚至想着,兴许本君死了,进入灵魂的空间,反倒能找到母亲。”
“你敢死!”玉澧有些生气地呼出一声,连“您”字都不用了。
宁淮序竟是被她逗笑,低低笑两声,夹杂一声轻咳。
玉澧赌气似地别过目光,道:“大人莫要取笑我,翦涤夫人的两魂四魄,我想,我们终有一日会找到的。”
玉澧又定定道:“一定会的。”
***
当龙宫的侍女们,等到宁淮序和玉澧回来时,却纷纷睁大了眼睛发现,玉澧是被他们的龙君用斗篷裹着,揽回来的。
侍女们很难不彼此交换目光,然后露出那种“姨母般的笑容”。
玉澧回来后,立刻就让侍女们,去将冰草煮药。
玉澧等在这里,等到侍女们将熬好的冰草端来,玉澧扶着宁淮序,让他在桌子边坐下,然后将盛着冰草的药碗端来,放在宁淮序面前。
玉澧直勾勾看着宁淮序,非要亲眼监督他把药喝下去,才肯罢休。
宁淮序剑眉一低,仿佛眼神不善地扫了眼玉澧,一言不发,单手拿起药碗,一饮而尽。
玉澧还不肯放过他。这次她托师父灵罗弄来的冰草,量很多,玉澧嘱咐道:“师父告诉我了,您要每日早晚,都服下一株冰草,这样才有最好的功效。宁大人,您务必照着我说的来。”
宁淮序阴恻恻盯着玉澧,须臾,站起身来,道:“麻烦。”
“宁大人……”玉澧眼中顿时像是冰魄滴露,仿佛会哭出来。美丽的樱唇立刻就因酸意,而唇角微颤。
宁淮序神色一窒,似无声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目:“知道了。”
玉澧这才没那么酸涩,稍微放心些。
周围的侍女们,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各个脸上姨母般的笑容,更加盖不住,唇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就说了,这样一个风情万种的大美人,全心全意为着他们龙君,眼里俱是他,龙君他,顶得住吗?
顶得住才怪。
侍女们都不约而同产生一道想法,以后要把玉澧府君当龙宫的女主人来对待了。就宁龙君那极度护短的行事风格,便是她们这些忠心的侍女,那也得万事依着玉澧府君先来。
不过,侍女们也亲眼看着,待玉澧离开后,他们龙君那布满阴霾的脸色,有多压迫,多吓人。就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在玉澧走后,终于不必再担心吓到她,那种染在眼角的猩红戾气,就仿佛挥刀见血,魔魅逼人。
放肆带着一种疯意的声音,从他那张薄唇吐出。
“既然已明了,宁钺的确知道母亲的残魂所在……”
低低地笑了一声,冷意,如砸落的冰。
“那就清算吧。”
第114章 鱼美人(23)
建章王宫。
这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宁氏的所有人,都聚集在建章王宫,庆祝裁云夫人的生辰。
自打宁靖川被宁淮序打成重伤, 还被削掉一只龙角,王宫整日里愁云惨雾。好不容易捱到今日,裁云夫人过生辰, 裁云夫人的姐姐天后,也送来不少好东西,还连带怂恿天帝,给宁靖川下了一道赏赐,封宁靖川为彭泽水君。
这彭泽, 是归荆州龙君管辖的。荆州龙君与宁家有姻亲关系,让宁靖川去那里任职历练,算是个不错的去处。
如此, 建章王宫重获喜庆,宁家人欢聚一堂。
外面是蓝天白云,殿上是觥筹交错。
宁家的叔伯子侄们, 纷纷为裁云夫人送上寿礼, 恭维裁云夫人身为天后的妹妹,真是风光令人羡慕, 还生了个端方有礼的好儿子。
至于这好儿子, 被宁淮序削掉龙角的事,所有人都默契地完全不提。
他们宁家的宴席, 与宁淮序无关。
那就是个不该来这世界的疯子。
天色忽然变化。
原本风和日丽的王宫上空,乌云迅速聚拢, 如黑沉的海般,重重压下。云层中翻滚起隆隆的雷声, 倏忽一道电光闪过,带着慑人的霹雳声响,击落王宫的屋顶,发出触电般的恐惧声响。
在敬酒欢笑的宁家人,几乎所有人在一瞬间面色大变,脸上的血色,猛然就化成惊恐的黑白。
甚至,有人反射性从座位上弹起来,想要赶紧离开这里。
宁淮序,他怎么会来?
殿门猛地张开,带动宫殿发出轰然一声震颤。
殿中宁家人们大骇,瑟瑟发抖地看着,宁淮序出现在殿门前。
乌云密布,雷电横行。
宁淮序披着黑色斗篷,他的身后是张牙舞爪的电光。逆光下,他的一双眼睛显得格外亮,却阴鸷得可怕,就像是从尸山血海中看过来,无所谓要杀多少人,吞噬多少人。
他一步步,朝殿内的众人走来。沉疴附着的病体,每一步都踩得虚浮,可这虚浮的声音,却好似每一下,都重得犹如踩在殿内之人的心脏上。
大家颤抖着从座位上站起来,因着恐惧,纷纷向四面散开。想逃,却又不敢逃,害怕逃跑的动作更会引起宁淮序的注意。
突然一阵雷鸣,震耳欲聋。桌子上盛酒的杯子,在瞬间啪啪炸裂。
裂开的玻璃碎片,将一点昏光反射到宁淮序的眼角,那是嗜血的红色,如神亦如魔。
有人怕得几乎要哆嗦着坐地,没有人知道,宁淮序是来做什么的。而他上次、上上次,对宁家所做的事……
那是所有人的噩梦。
他杀了宁家几乎一半的人!逼着他们,将雍州龙君之位给了他。
还有人不服的,那就继续杀。来一个,杀一个。
宁钺那辈的,原有十五个人,宁淮序杀了十二个,只剩下宁钺和他两个年幼的弟弟。
谁也不知道,宁淮序一疯起来,都会干些什么。
高贵美丽的裁云夫人,白着一张脸,站起身,声音发虚,强撑着高贵:“宁淮序你……”她大约是这所有人里,唯一敢先同宁淮序说话的人,仗着自己是天后的妹妹。
宁淮序却只淡淡道:“本君是来找宁钺的。”
“无关的人,滚。”
可知这样一句话,对宁家人来说,简直就是大赦。
众人几乎是立刻踉踉跄跄跑出建章王宫,那软倒在地的,赶紧连滚带爬跑出去,生怕宁淮序反悔。
宁钺脸色极差,齿根颤抖,狠狠握着酒杯,看着这个曾经杀叔伯、弑兄弟的儿子。
没有人敌过他,连自己也敌不过。明明他已经没有护心鳞了,却还是那样让人忌惮,如一座压在整个宁家头顶的山。
宁靖川已是脸色发青,他跟着堂兄就要走。
宁淮序却眼角朝他一扫,下一瞬,他抬手朝宁靖川的方向那么一抓。
只见宁靖川就像是被看不见的荆棘捆住,在他的惊呼中,身体被毫不留情地抛回到原先的位置。宁靖川重重摔下去,捂着胸咳嗽。
裁云见状,吓坏了,扑到宁靖川身边扶他,“靖川!”
宁淮序睨着宁靖川狼狈的样子,淡淡讥讽:“想丢了你老子逃走?真是宁钺的好儿子。”
裁云气得花枝乱颤,不管不顾地,愤怒扑向宁淮序,“你这该死的孽种,你……”
“啊!!”裁云话还没说完,整个身体就倒飞回去,砸在宁靖川身边。
裁云咳嗽着,爬不起来。
宁钺赶紧到裁云身边,揽过她,“夫人,夫人!”
“夫妻情深,呵,精彩。”宁淮序仿佛闲闲地看着他们,眼中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他道:“宁钺,本君母亲的两魂四魄,在哪儿?”
“逆子!”宁钺咽不下这口气,试图顽抗。陡然间他幻化出真身,一条凶残的黄龙,蜿蜒着扑向宁淮序。
乌云翻滚,宁淮序的身影刹那从原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云层中浮出的黑龙,宛如称霸整个天空的巨兽,喉下逆鳞闪动,张开大口,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
黄龙不甘地扑向黑龙,黄龙的两只角,还没有完全长出来,还带着残缺的秃,那气急败坏的表情,和着黄龙的怒号,震动着整片山野。
黄龙用尾巴,掼来一座山,砸向黑龙。
黑龙召云成塔,高塔重重压在山顶,将整座山镇回去。
黄龙又卷来半江水,化水为无数的冰刀,从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意图射穿黑龙的身体。
黑龙在冰刀中,犹如神灵般游走,片刀不沾,猛然间身上黑光大绽放,被照射到的冰刀尽数化成水。数以百万计的水珠,颗颗都形成细密的针,无孔不入地往黄龙身上扎回去。
黄龙御起法术,欲要化解。
黑龙倏忽间,游走到黄龙身后,引九天狂雷,劈向黄龙头顶!
黄龙大骇,急忙架起雷电,不让雷电落在自己头上。
可转眼间却见,身下的这片山林,半边化为冰天雪地,满眼的冰雪朝自己的方向卷来;另半边化作滔天火海,火舌亦张狂地朝自己的方向吞来。
顿时冰火撞在一起,冰雪冻上黄龙的半边身子,毒火烧黑黄龙的另半边身子,头顶是不断落下的九天狂雷。
黄龙在痛苦中,嘶声力竭地吼叫,摇摇欲坠。
黑龙忽而张口,怒吼一声!刹那间,天地摇颤,鬼神齐哭,无数浩瀚的天光,穿过乌云落下,在落下的同时,化作一柄柄光剑,裹着九天狂雷,钉向黄龙!
随着黄龙被无数光剑扎穿全身,黄龙的形体破散,伤痕累累的宁钺在惨叫中,从高空落下,伴随的还有宁靖川和裁云夫人惊恐的叫声。
宁钺重重地砸在他自己的王宫中,落地之处,身下的土陷进去足足三尺。
就在宁钺落地的同时,黑龙消失,宁淮序一袭黑衣,手中一剑挥来,直指宁钺喉咙。
造型诡异的剑散发着深蓝色的光,犹如从大海深处、地狱深处淬炼出的一般。
宁淮序用他的佩剑,哀鸿,压住宁钺的喉管。他脸上是疯魔似的笑,冷的让人脊背发凉,又恣意畅快,如这翻滚的墨云。
“说吧,本君母亲的两魂四魄,究竟在哪里?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宁钺暴突着一双眼,他仰面朝上,胸口不受控制地突着,大口大口的血从嘴里流出来,咳到衣襟上。
裁云和宁靖川,已经吓得连站都站不稳。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母子两个跌跌撞撞靠过来,却不敢靠近宁淮序,害怕地颤栗喘息。
宁钺道:“咳……你别想知道。”
“不说?”宁淮序道,“简单啊,你不让本君找到母亲,那本君就抽了宁靖川的一魂三魄,如何?”
“你!”万万没想到宁淮序会这样,宁钺眼睛暴突如鼓,狂烈地咳嗽着,眼中充满了不甘和仇恨。
裁云吓得抱住宁靖川,喊道:“不要!宁淮序你敢!我是天后的妹妹,靖川是天后的外甥!”
“所以呢?”宁淮序笑得更肆意,“大不了玉石俱焚,本君怕过这个?”
“你、你……”裁云夫人绝望地连连发抖,想要去上界搬救兵,喊姐姐来。可是整片山野,已被宁淮序恐怖的灵力所包围,宛如一个窒息的结界。宫里的人谁也出不去,消息也传递不出去!
睨着宁钺狼狈的样子,眼角扫着裁云和宁靖川的骇然,宁淮序嗤一声笑了:“其实很简单啊,只要告诉本君,母亲的两魂四魄在哪儿。”
宁钺喘着粗气道:“逆子,我说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宁淮序的目光,扫向宁靖川。
宁靖川心中涌起绝望的寒凉,他不要被抽一魂三魄,那比死还要难受!
宁靖川不禁用质问的眼神,瞪着宁钺。父王为什么不保他?说出来又怎样!
宁靖川猛然想到,对啊,那蛟龙死了,现在世上就只有父王一人,知道翦涤夫人的残魂在哪儿。这是父王的保命符,父王若说出来,就会死,所以他不会说。可是父王不说,自己就要被抽掉一魂三魄。父王这是选择他自己活,放弃掉他的儿子吗?!
宁淮序仿佛是看透了宁靖川所想,如神亦如魔的乖戾笑容,变得更加张扬:“很好,那我可就下手了,宁钺。”
宁靖川闻言,如坠谷底,愤怒地吼道:“父王!”
“住手……!”宁钺道。
宁淮序目光睨过来:“哦?这是准备说了?”
宁钺绝望地闭了闭眼,说:“你放过靖川,抽走我的魂魄吧。”
宁淮序道:“父子情深啊,真不错。”
宁靖川心里大松一口气,他就知道,父王还是舍不得他的,父王一定会保住他!
殊不知,宁钺心里不是这么计较的。
宁钺只是想,若让宁淮序抽走靖川的一魂三魄,裁云必定要怪自己没有保住儿子,而生出嫌弃。
若他与裁云闹僵,就要失去裁云背后的天后、帝子乃至天帝。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很可能就如同一座被抽掉地基的楼,直接倒塌。
但若是让宁淮序抽走自己的魂魄,裁云和靖川一定会求天帝天后出马,降罪宁淮序,再把自己的魂魄夺回来。自己在他们的眼中,也永远是挺身而出守护家人的好丈夫、好父亲。
宁钺不过是权衡了利弊,打算赌一把。
反正,他能从昔日宁家的一个小小庶子,走到今日宁家掌事人的位置,没少在利害中做出正确的抉择,没少大胆地赌。
宁钺视死如归道:“逆子,动手吧!”
宁淮序谈谈笑着,说了一句:“选的很好。就是心里只有自己,才总是这么会选。”
宁钺没想到心中想法被宁淮序看穿,心下一凛。
然而下一刻,他的一魂三魄便被抽离。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失去知觉,只留下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
被抽走一魂三魄的宁钺,眼神顿时浑浊,瞳孔失去焦距,化为一个彻底痴呆掉的木头人。
宁淮序掂了掂掌中,宁钺的一魂三魄,径直离去。
乌云散去,雷电平息。
裁云和宁靖川的心,却久久如被乌云狂雷劈打着,窒息地喘不上气。
过了好久,母子两个才如梦初醒,扑向已经痴呆的宁钺。
“夫君!”
“父王!”
裁云恨得眼睛都红了,她一咬牙,低沉吼道:“我这就去找姐姐姐夫,这次,我一定要弄死宁淮序!我要让姐夫弄死他!”
第115章 鱼美人(24)
“母亲, 我把宁钺的一魂三魄带来了。”
在雍州龙宫的深处,一座殿中,保存着翦涤夫人的残魂, 便是宁淮序找到的那一魂三魄。
不算大的殿中,摆满了翦涤夫人生前喜欢的东西,红色的衣裳、茶色的口脂、赭石色的螺子黛。
红水晶做成的花瓶里, 插着几枝鲜艳的榴花。宁淮序的龙宫里,就种着一树树榴花。他几乎每日都会摘下新鲜的榴花,放进花瓶里,陪伴母亲的一魂三魄。
翦涤夫人的一魂三魄,被宁淮序盛放在一个透明的鱼缸中。一魂三魄就像是四条无忧无虑的游鱼, 永远在无知无觉地游动着。
这种仿佛惬意而无忧的每一日,对宁淮序来说,都是滂沱的悲凉。
“我抽走宁钺的一魂三魄, 他现在已是个傻子了。”宁淮序看着鱼缸里母亲的残魂,喃喃,“他也不配死……”
宁淮序的心腹, 无声出现在他身后。
宁淮序将宁钺的魂魄, 随手抛给他,“关到冰窖里吧, 真是污浊的东西。”
心腹颔首。
这时, 有侍女敲响殿门,走进来, “龙君……”
宁淮序顺着侍女的视线,看向殿外。
空中出现一团云, 由远及近,停在他龙宫上空。云端上站着上界的御奉官。
御奉官握着拂尘的手, 有丝丝颤抖,努力克服心中对宁淮序的恐惧,撑起代表天帝威严的声音:“雍州龙君,陛下召您觐见。”
宁淮序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讽刺,虚浮的脚步走出殿外,好整以暇望着御奉官,“裁云的动作倒是很快,这就同天帝告状了。”
御奉官努力维持住身体不发抖,声音却到底有些虚:“既然龙君您知道,那么,请吧。”
却见一条黑色的巨龙蓦然化形,庞大慑人的身躯,几乎贴在自己耳边蜿蜒游过,直冲天阙。
御奉官后知后觉地吓得跌坐在地,脸孔泛白,额头上泌出一层冷汗,只得心有余悸地擦汗喘息。
这个曾将宁家半数人斩杀的阴鸷龙君,谁都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事来。
天帝的宫殿,在整个浩渺上界的正中央。
那是这天下最恢弘的宫殿,富丽堂皇和金堆玉砌两个辞藻,在这座帝宫体现得淋漓尽致。云海翻腾,白昼与金色的暖光构成浩瀚的背景,从云海中升起的琼楼玉宇、高台美榭,犹如一座壮阔望不到尽头的城。目之所见的一切,都如繁华拱锦绣,华美炫目无比。
整座帝宫沐浴着正午的骄阳,犹如浩瀚金玉堆叠的琉璃世界。阳光将朱红色的宫墙,漫成威严的金红色,给金碧辉煌的宫殿修饰上一层刺目的浮光。
在十几丈高的高台上矗立的天擎殿中,宁淮序来到天帝的纱幕前。
自从数百年前,废太子昙清那场突如其来的篡位失败后,天帝备受打击,性情整个阴郁下来,诸神也很少再看到天帝露面。
如今的天帝,总是把自己关在重重的纱幕后,隔着纱幕,飘出他悲伤而阴郁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颗颗沙砾划拉在心上。
“宁淮序,你可知罪?”
吹进天擎殿的风,仿佛一只长满了鸡皮般褶皱的手,轻轻拨动纱幕,却无论怎样也露不出纱幕后天帝的模样。
只能隐约看到天帝的轮廓,长发未束,仿佛携带着这世间最高的威严。
宁淮序淡淡道:“臣有何罪?”
天帝道:“你对建章王做了什么,任意抽走他的魂魄,你可知罪?”
宁淮序凉凉地笑了:“臣并未违反与陛下的誓约,没有杀他啊。”
纱幕后的人,沉吟下来。
吹入天擎殿的风,仿佛陡然间变得犹如海上的狂风,席卷着看不见的浪涛,朝宁淮序的身体拍打而来。
宁淮序微微提起斗篷,这看不见的狂风浪涛,被他的斗篷阻挡,不得近身。
宁淮序冷笑,凤眸盯着纱幕后的人:“陛下何必恼羞成怒,臣说错了吗?”
狂风与看不见的浪涛,慢慢平息。
纱幕后的天帝,一动不动。
宁淮序道:“四千年前,臣的护心鳞被陛下您强行剜去时,陛下与臣定的誓约,是怎么说的,陛下忘记了?”
“陛下说,从此往后,臣不得将护心鳞被您剥掉的事说出去,不得杀死宁钺和宁靖川。其他的,陛下不会管臣如何行事。”
宁淮序眼中仿佛燃起将疯未疯的火苗,在狂烈地摇曳:“臣杀宁钺了吗?”
纱幕后的天帝,沉吟无言。
宁淮序忽然放肆笑起来:“他宁钺,可是自愿让臣将魂魄抽走的。父子情深,精彩的很!”
天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几乎要燃尽世间的低沉威胁,他身体前倾,似要贴到纱幕上。模糊间,仿佛能看到那一双眼睛,透过纱幕,死死地阴郁地盯着宁淮序。
天帝道:“这雍州龙君之位,朕看你也不必坐了,撤了吧。”
宁淮序却如听到什么笑话般,眼角扬起,反倒更是乖戾:“好啊,陛下撤了便是。就是不知道这雍州龙君之位,宁家还有谁敢接呢?”
“原就是他们怕被臣杀光,才让出雍州龙君之位的。”宁淮序道,“或者,臣把昔日真相说出去,大不了就被陛下处死,反正臣也没多少寿数了,死之前,把陛下您的名声搞臭,将陛下从帝位上拉下来,也不算亏。”
“你……”天帝沉默了,他的声音,低沉的犹如来自地狱的低语。
宁淮序只静静立在那里,苍白的脸上,满是讥讽与淡漠,一双眼却亮的充满了将疯未疯的戾气,充满对世事不公的嘲弄。
“罢了。”仿佛是地老天荒之后,天帝低声呢喃出这两字。他的身体收回去,重新恢复到一开始威严无比的坐姿。
摇晃的纱幕渐渐平息,一切就和宁淮序刚踏入天擎殿时,一模一样,就好像刚刚的对话和所有交锋,从未发生过似的。
“你退下吧。”
宁淮序向着纱幕后的天帝,鞠了一躬,转身朝天擎殿外走去。
“臣告退了,祝陛下,千秋万代。”
宁淮序走后,一身华服的天后,从天擎殿的后殿走出来。
天后立在天帝的纱幕外,看着宁淮序消失的身影,怒得直咬唇,仿佛眼睛里烧起了火,要将宁淮序的背影烧出两个洞。
适才她的妹妹裁云过来找她,家里千娇万宠的裁云,身上居然带着伤,满脸都是眼泪。那狼狈焦急的样子,把天后吓坏了。
在天后的印象里,上次见到妹妹如此,还是宁淮序把宁钺扒光衣服,拎到千秋台,要杀了宁钺的时候。
这让天后感到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四千年前的过去。天后下意识就觉得,难道又是宁淮序闹出什么事吗?
接着就从妹妹口中,听到宁淮序今日所做之事。
翦涤那鲤鱼精生出的逆子,一条血统不正的黑龙,真是好大的胆子啊!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将自己这天后放在眼里。他连天帝都不放在眼里!
天后二话不说,立刻找天帝告状,让自己的丈夫降罪宁淮序。
可是,自己的丈夫,却还是把宁淮序就这么放走了。
就因为害怕宁淮序将护心鳞的事说出去,动摇他的统治根基吗?
天后心中憋屈极了,刚刚宁淮序的话,她都听到了,也明白天帝选择妥协亦是无奈之举。
如今天后是明白了,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像宁淮序这样根本什么都不在乎,随时都可以与你玉石俱焚的人,能拿他怎么办?
可天后还是不免怨怼,怨怼天帝选择退让,没为她出一口气。她是他的正妻,她的丈夫甚至不能为她把自己的臣子降罪!
天后下意识,就要开口抱怨天帝。
不想天帝却先于她开口,只说了两个字:“下去。”
天后脸色一白,身体有些摇摇欲坠,委屈道:“陛下……”
“下去吧。”天帝早已看穿天后的想法,知道她想兴师问罪,他不想应付她。自从废太子昙清死后,他便是这个样子。
疲惫地挥一挥手,重重纱幕接着幻化为不透明的幡布,将他整个人罩在后面,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
“我……我跟祁琏,现在很好。”
在澧水的河神府,王玄珠正在同玉澧说自己这边的事。
两个人坐在八仙桌旁,玉澧把玩着桌上装饰的贝壳。坐在她对面的王玄珠,有些羞涩地捏着自己的裙子,手指搓着布料,稍稍低着眉眼,不敢同玉澧正视。
王玄珠唇角有着一抹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她眼中的神色温柔,像是朦胧夜空中的星星。因着羞涩,她连面前汐音仙子给她端上的仙茶,一时都忘了喝,只出神地对玉澧说:“我也没想到,我的人生竟会是这样。我和祁琏从小一起长大,我一直将他当伙伴、当哥哥的,要不是经历这些事,我也不会……”
“总之,我也不知是从哪个时间起,就把他放在心里了。”王玄珠说着,温柔的眼中,同时浮现出些悲伤,“只是我与祁琏,到底都失去太多。我爹娘被残忍杀害,我与他们再无法相见。祁琏的爹娘也是,祁侯爷和侯夫人都死于天花。”
“昨日,我与祁琏拜访阴司冥界,询问我爹娘他们此生转世到哪户人家,是人还是妖,是否顺遂。”王玄珠道,“阴司冥界告诉我们了,我们去看了爹娘们。只是,转世之后,前尘尽消。玉澧,你说,那还是我的爹娘吗?他们还是同一个人吗?不是了吧。我终究是永远也无法再见到他们了,只剩下我和祁琏两个……”
见王玄珠从刚刚的温柔甜蜜,又变成现在怅望无尽的样子,玉澧也如受到切肤之痛,不禁就放下贝壳,捏住王玄珠一只手,安慰她:“世间万物,就算是神,也不会知道明日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也许是好事,也许是坏事。但我想,无论遭遇什么,命运命运,‘命’也许是无法更改的,但如果决绝坚持下去,未必不能扭转‘运’。”
王玄珠能理解玉澧的意思:“你说的是啊,玉澧,就像我和祁琏,我们的命都是英年早逝。可是我当时什么都不顾,只想他活,硬是救下他。后面又有宁大人主动担下这一切,成全我与祁琏,我们才从本来再无交集的陌路之人,重逢在一起,以后也会一直在一起。”
王玄珠说到这里,不禁深切地感叹:“多亏了宁大人,他对我和祁琏的恩情,我真不知怎样能报答,不过说到宁大人……”
王玄珠话锋一转,唇边又多出一缕促狭,好奇地问:“玉澧,你和宁大人到底是……上回宁大人受鞭刑回来,你当着所有人的面,扑进宁大人怀里,把大家都弄傻了。”
在一旁立着的汐音仙子,闻言忍俊不禁,大着胆子说:“恕属下直言,属下早就觉得,府君对宁龙君情根深种,就是府君自己,迟迟没意识到。”
玉澧看了汐音仙子一眼,沉吟一瞬,问王玄珠:“我对宁大人的心意,真的很明显吗?”
王玄珠道:“很明显的,连祁琏先前都不认识你们,那日也与我说,没想到我的同僚把我的上官拿下了。”
汐音仙子一手掩嘴,但笑不语,其实所有人都在津津乐道地,看府君同宁龙君之间变化的关系。偏偏府君自己,满心觉得自己只是在意宁大人的身体状况,不是爱。
听着汐音的笑,玉澧也有些羞了。汐音、玄珠、褚琼楼,或许还有岑銮他们,所有人都旁观者清,就自己一叶障目。
是玄珠和祁琏之间的种种,让她认识到这种付出的爱;而褚琼楼的点拨,让她明白自己的心。
玉澧感觉得到,宁淮序对她也不同了。
尽管他们谁也没有对彼此说过“喜欢”这样的话,但玉澧知道,她和宁大人的心意是相通的。
最重要的是,宁大人答应她,不会再肆意挥霍自己的生死。
这样就好。
玉澧便笑了笑,带过此节,反是打趣:“对了,玄珠,你打算何时与祁琏……”故意不说下文,却在眼神里明明晃晃地笑问王玄珠。
王玄珠脸一红:“我……”温柔腼腆的她,一时说不出话。
这时,一名澧水的属官,匆匆过来,向玉澧行了个礼,然后凑近她耳边,快速说了一段话。
王玄珠离得近,也听见了,不禁面色大变。
宁大人竟去了建章王宫,抽走建章王一魂三魄,因此惊动了天帝!
就见玉澧仿佛一颗心都揪起来,满脸的牵肠挂肚。
玉澧站起身,连忙往雍州龙宫去了。
第116章 鱼美人(25)
玉澧和王玄珠到的时候, 岑銮和其他几个离龙宫近的同僚,已经赶到这里。其余的同僚,大约也在路上, 正纷纷赶过来。
雍州的所有河神水君,没有不担心宁淮序的。
当看到玉澧过来,已经抵达的河神水君们, 心照不宣地朝两侧退开,专门为玉澧让出一条路。
玉澧看着立在那里的宁淮序,心里一揪一揪的。所有人都默默看着玉澧,宁淮序也是。
他如霜似雪的脸上,细长幽暗的凤眸, 静静望着玉澧,薄唇轻启:“过来吧。”
“大人……”玉澧来到宁淮序面前,担忧地看着他, 欲言又止。
宁淮序仿佛是卸去了所有的高贵威仪,无奈道:“好了。”
他揽过玉澧的身子,将她收进自己怀里, 沙哑无力的嗓音, 缓缓地说着,此时听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本君既答应你好好活着, 便心里有分寸。”正是因为知道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他才闹出这么一出,替母亲和自己, 替玉澧和玄珠,向宁钺出了一口气, 也让天帝没有办法对他怎样。
玉澧这才放下心来,靠在宁淮序的胸口, 轻轻答了一声:“嗯。”
陆续有同僚赶到,后至的人本来还要出声向宁淮序行礼,却在看到这一幕时,赶紧第一时间把未出口的声音憋回去,然后和先至的同僚们站在一起,共同安安静静地,看着宁大人和玉澧。
看玉澧这样子,脸上已没有多少惊急焦虑了,可见宁大人没什么事,大家便都松一口气。
还有人暗暗希望,宁大人和玉澧能继续这么旁若无人下去,好让他们多看一会儿。
也有人依旧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主要是,真的从没见过阴沉淡漠的宁大人,露出这种可以被称之为温柔的表情。
像宁淮序这般性子的人,流露出一丁点的温柔,就宛如高山融雪枯木生花的感觉,给所有人心头造成的冲击,都久久不散。
可就在这时,一位谁也没想到的不速之客,居然也来到龙宫。
当她出现时,众人投向她的目光,有疑惑、有冷淡、有探究。但所有人的目光里,都有同样的一种成分,那就是有种被破坏了兴致的不悦感。
司礼殿尚仪余姝容,她来做什么?不好好在司礼殿工作,跑来宁大人的龙宫,这里与她有什么关系?
大家很快想起来,对了,以往不都说宁大人喜欢这余姝容吗?
不过,如今见到宁大人对玉澧温柔的样子,众人再回想起以前,宁大人是怎么对余姝容的,便纷纷发现,宁大人对余姝容和对别的女人,根本没差别!
再者说了,你余姝容不是一直和宁靖川有种若有似无的暧昧吗?怎么,这是如今见宁靖川风评差了、头秃了,就又想凑到宁大人这里献殷勤?
众人的眼神中,渐渐多出冰冷和嫌恶,有人嘲讽地一抽嘴角。
这待价而沽的做派,真的不好评价!
余姝容接收到众人投向她的目光,渐渐的就开始觉得不对了。她能感受到,他们不欢迎自己,这令天之骄女的她很不快。
但这只是其次,最让余姝容震惊的,是看见宁龙君把玉澧揽在怀里!
这次,余姝容不能不告诉自己,她确实体会到一种强烈的,那两人之间无法被插.入的感觉。
余姝容脸色白了,难道宁龙君移情别恋,改喜欢玉澧了?
这时,玉澧从宁淮序怀中出来。看一眼同僚们一会儿功夫多出两圈,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冷艳的美人面颊浮出淡淡两团红云,那是种惊心动魄的唯美。
紧接着看见余姝容,玉澧带着羞意的脸上,又现出两分漠然。
对,漠然。现在的余姝容在她眼里,就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还是有些晦气的那种。玉澧的眼里,已经快没有余姝容了。
“宁龙君,”余姝容还是摆出无懈可击的笑容,用她最好的仪态,福了福身,“我刚听闻您的事,有些担心龙君您,便过来探望您……”
宁淮序从刚才就看到余姝容来此,这会儿只是淡淡道:“余姑娘看过了,便回吧。”
这!这就要……赶她走?
余姝容不理解事情怎么变成这样:“宁龙君,是不是您还有公务上的事,要同大家说,我来的不是时候?我晚些再来。”
“本君体弱,没力气再接待你。”宁淮序道,“岑銮,送客。”
余姝容就这么被送出去了。
她简直傻了,直到被岑銮给推到龙宫外,还在想着,宁龙君不是对她玩欲擒故纵吗?宁龙君这欲擒故纵的度,怎么拿捏得这样差?这根本就是一点面子不给地打她脸。
这让余姝容终于开始清醒,后知后觉地想着,难道真的是自己没有在正确的时间里,拿住宁龙君,结果现在人家移情别恋,自己痛失良机。
可余姝容不愿意承认。她可是帝子妃的妹妹,是那样璀璨的神女啊。从前宁龙君不是总为了她,不遗余力地打压宁世子吗?
真能说移情别恋就移情别恋?
余姝容就这么在龙宫外走着,这个时候,听到女子们的欢笑声。
走近了一看,原来是龙宫的几个侍女,围在一起,坐在草地上。
余姝容本来没当回事,却忽然看到,几个侍女手里,都拿着一块黑色的……
余姝容如遭雷击……黑珊瑚!
她顿时就想起,宁淮序在她生辰宴上,明晃晃地拿了个寿桃出来打她脸。余姝容至今都在想,那时宁淮序手里到底有没有黑珊瑚?是拿不出来,还是反悔不想给她?
余姝容几乎一步三丈,就闪到几个侍女跟前,问道:“你们拿的是什么?黑珊瑚?!”
离得近,余姝容也看得更仔细了,侍女们确实拿的是黑珊瑚!只不过都不完整,一人一小块,倒像是一尊完整的珊瑚被摔碎成这么一块块的。
龙宫的侍女闻言抬头,一看,这不是上回拎着食盒,跑来探视龙君的那个余尚仪吗?
侍女们顿时嘴角就挂上了不友好的皮笑肉不笑,其中一个侍女道:“对呀,就是黑珊瑚。”
余姝容心里突突地跳,追问:“这黑珊瑚哪儿来的?”
“宁龙君寻来的啊,在数个月前。”
数个月前,那就是余姝容的生辰宴之前。
余姝容的心坠了下去,也就是说,宁龙君真的为她寻到黑珊瑚,但却没有送给她!
“他为何不将黑珊瑚送我?”甚至,这黑珊瑚还碎成一块块的,她甚至欣赏不到,这珊瑚的全貌。
侍女们互相交换眼色,然后非常直白地告诉余姝容:“余尚仪醒醒吧,我们龙君倾心的是玉澧府君,又怎么会把黑珊瑚送给你呢?实话告诉你,就是龙君将黑珊瑚砸了,命我们从库房拿个寿桃来的。被砸碎的黑珊瑚,龙君允我们拿着玩,谁愿意要都可以。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龙君大度赏赐给我们。余尚仪你要是想要,我手里这块可以给你,不过你用什么跟我换呢?”
“你……”余姝容简直呆了,不仅是因为亲耳听到这样的话,无异于二次被一道重重的巴掌拍在脸上;更无法接受的是,连一个小小的侍女,都敢这样与她讲话,她几时受过这种屈辱!
余姝容再也撑不住那优雅的仪态了,面皮抖得厉害,几乎要垮掉,她开始花枝乱颤:“胡、胡说!宁龙君若喜欢的是玉澧,为何要为我搜寻黑珊瑚?”
侍女妙目一转,笑盈盈说:“因为龙君是想让宁世子没脸看啊!宁世子讨好余尚仪你,龙君可不就让他讨好不成?换言之,那人若不是你,而是别的哪位女人,喜欢的不是黑珊瑚,而是黄珊瑚、红珊瑚,龙君也会将东西搬出来,让宁世子出丑的。对我们龙君来说,找个黑珊瑚又没多费劲。这不是为了玉澧姑娘,怕她吃心,才又将黑珊瑚砸了吗?”
侍女说的辛辣,纵然真实情况与她们说的倒也不完全一致,至少龙君砸黑珊瑚的时候,也不一定就喜欢上玉澧了。
但,她们可都是最忠心的侍女,如今龙君喜欢玉澧,玉澧就是她们的女主人。像余姝容这种以前没少给她们女主人添堵的,她们当然是挑扎她心的话说。
至于余姝容会不会恼羞成怒,打杀她们?
抱歉,打不打得过还两说呢。
余姝容彻底崩溃了。
昔日高高在上完美无缺的贵女,眼下就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妇,颤抖得厉害,气得头上的流苏不停地摆,再没有半点仪态。
余姝容再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只觉得这整座山,这里的绿草,这里的空气,都在把她当个笑话看。
余姝容几乎是拽来一朵云,乘上去就跑了。
一站上云朵,脸上的泪水,便刷刷落下来。
怎么会这样?她终于清醒认识到,就没有什么欲擒故纵,宁龙君就是不喜欢她!
可笑她还以为,自己拥有两个优秀男人的追捧,便理所当然地把看不上玉澧写在脸上。
结果现在呢?玉澧对她淡漠异常,好似都不屑与她如何,宁龙君更是直接将她赶出去。
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
这个残酷的真相,终于带着万钧的力量,压上余姝容的心,让她再无法接受也得接受,这就是现实。
但余姝容气不过。
她是真的想过给宁龙君一个机会的,让他来追自己,宁龙君凭什么不珍惜这个机会?凭什么这样不给她面子?
余姝容越想越气,回到司礼殿后,脸色都是黑的。这让她的同僚们都不敢接近她,私底下纷纷议论她这是怎么了。
直到这个时候,余姝容才发现,她在司礼殿的人缘,并没有那么好。
以前,她众星拱月。司礼殿的同僚,都夸她人美、出身好、工作能力强,不过又与她有一定的疏离,少了些亲密朋友的感觉。
余姝容本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出身高,他们对自己有天然的敬重情绪在,并不那么亲近。
可通过这两次上宁淮序那里,看到了宁淮序手下的河神水君们是那样关心他,而明明宁淮序脾气阴晴不定,河神水君们本是怵他的……余姝容才恍然明白什么。
她恍然明白,什么是真心和不真心的区别。
就比如以前,她事事得意,同僚们也一团和气。如今她遭受打击,回来后一副状态很不好的感觉,没有一个同僚真心来问她是怎么了,全都躲在后面议论她。
这个发现,让余姝容再次大滴大滴落下泪来。
就在这时,有个进殿的同僚,随意向大家聊起一个消息。
“听说了吗?天帝下旨,册封建章王世子为彭泽水君了。”
建章王世子?彭泽水君?
余姝容愣了一下,忽然一个精神。
她当即离开司礼殿,也不管同僚们的目光了,径直飞向建章王宫。
是啊,没有宁龙君,她还有宁世子!
纵然宁世子前些日子掉价不少,但今日他有官职了。
余姝容又擦干眼泪,唇角扬起得体的笑。
宁世子对她的爱慕,那可是非卿不娶,辗转反侧的。
你宁淮序自甘低贱,要同一条鲤鱼精为伍,可别怪我没给过你机会!
龙宫内。
余姝容一走,气氛就立刻好起来。都是自己人。
河神水君们,朝宁淮序走近一些,纷纷行礼,用关切的眼神,向他再次确认是否真的无事。
宁淮序对众人道:“本君无事。”
他又勾一勾唇:“既然都来了,留下来喝场酒再回吧。”
众人互相交换喜悦的眼神,拱手答是。
玉澧一双妙眉蹙起,摇了摇宁淮序的袖口,“宁大人,您不能喝酒!”
宁淮序失笑,注视玉澧。
玉澧想了想,终是心一软,道:“那您少喝一些。”
众人用和乐融融的笑,掩盖唇角“姨母般的”弧度。
他们怎么觉得,宁大人对于自己被人管这事,挺乐在其中?
第117章 鱼美人(26)
眼下正值下午, 一天里最暖和的时候,冬日的暖阳照在整片山峦,放眼望去一片空阔开朗。暖阳灿灿, 颇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适宜。
大家没有在龙宫大殿里喝酒,而是都十分默契的,陪着宁淮序, 一起上宫外的草甸上饮酒。
绵绵山峦中,草甸上开满终年不凋谢的花,犹如一张色彩丰富的毯子,铺就十里宜人的风景。
在这里把玩黑珊瑚的龙宫侍女们,见众人来了, 忙收起黑珊瑚,为众人取酒倒酒。
这些侍女,手指上转动着法术的流光, 便见一坛坛美酒,从龙宫被她们瞬间移动到草甸上,还排成漂亮的队形。
一盏盏夜光杯, 也像是一颗颗白日里的流星那样, 划着亮闪闪的弧度,落到了每个人手边。
侍女们这便端起酒坛, 穿梭在众人之间, 娴熟地为大家倒酒。
当然的,到宁淮序时, 他旁边的玉澧便叫她们少倒一点,只让到夜光杯的三分之一。
宁淮序觉得太少了, 用眼神示意侍女们继续。
侍女们却笑着,去给下一人倒酒, 俨然是选择性地只听玉澧的话。
宁淮序无奈。
雍州众人也好久没这般齐聚一堂了,不觉就畅聊起来,有同宁淮序说话的,也有同僚彼此之间絮叨的。大家围成一个圈坐下,聊一会儿还换换位置。
过了会儿,似有不尽兴,就有人提议:“何不让山里那只狐妖出来,给大家跳舞助兴?”
这个提议其实蛮好的,就是免不了要被人开涮两句。他身边的人拍他肩膀一下,促狭道:“喂,你不正经了啊?想着狐狸精。”
被开涮的这人脸一红,忙把旁边人的手拍下去,说道:“我怎么不正经?就是跳舞助兴,我又没说做别的,分明是你想多。”
对方笑得更促狭:“你怎知,宁大人这山中有只狐狸精?”
“怎么,你不知道吗?我每每来拜访宁大人时,好几次都碰到那狐妖,妖妖调调,冲我抛媚眼,还说她是宁大人的邻居,叫我每次来也看看她。”
这话说的,好些人都跟着笑了。这山里那只叫碧尘的狐妖,众人中好些都碰到过的,深知那狐妖是个什么德性。心肠不坏,就是总喜欢拿眼睛勾人,眼角长得就像钩子,还不好好穿衣服,看上去特别以色事人不正经。
便有人打趣道:“这德性,你还喊她来跳舞。兄弟,我看你是喝多了。”
“嗯嗯,也说不准是被那狐妖撩拨得心猿意马,想人家了呢。”一个女河神笑道,“然后就酒后吐真言,借着这个机会,要喊人家出来跳舞。”
“你这女人,胡说什么?”这下子这人是真解释不清了,只得气鼓鼓骂道,“我就是想给大家助助兴嘛,你们不让她来,那我给你们跳怎么样?”
“别,我怕我眼睛受不了。”女河神说着,直接抬起双手捂住眼睛。
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不过闹归闹,过了会儿,龙宫的侍女还真去将那狐妖碧尘请来了。
碧尘过来后,老老实实的,很是畏惧的样子,和大家嘴里那妖妖调调的人,完全判若两人。
原因嘛,大家倒是都懂。这狐妖逮着谁都勾引,就这种脾性,但偏是害怕宁大人,只要见到宁大人必定十分规矩,生怕被赶出这片山峦。
不过,玉澧还是接触到碧尘投来的,一种只有她们两个能懂的目光。
玉澧面颊微微红了,先前她与宁大人的那一个月后,宁大人为她送来缓解的药膏。那药膏装在一个妃色的画着合欢花的小瓶里,当时玉澧就觉得,大概是宁大人管碧尘要的。
眼下碧尘投来的目光,玉澧心领神会,确认是对方了。
碧尘拜过宁淮序,接着就为大家跳起舞来。
气氛又被推到高潮。
当然碧尘也得了好处,被赏了一小壶琼浆鲜酿,这可是一般妖物得不到的东西。
就这般又聚会了会儿,这时,祁小侯爷来了。
陌上少年郎,策马揽日归。
祁小侯爷骑着一匹枣红马,从天空飞过,马蹄踏着云,倏忽之间就从远方落到近处。
王玄珠不禁一怔,望着找来的祁琏,有点晃神。
祁琏下马,轻快的步伐,来到宁淮序跟前,自然而然地单膝跪地,俯首向他行了一礼。
“起来吧。”宁淮序道。
祁琏起身,接着就看向王玄珠,视线都没有从别人身上掠过,一眼就落到王玄珠身上。
王玄珠有些赧颜,问道:“祁琏,你怎么来了?”
祁琏大步流星走向王玄珠。
王玄珠旁边的河神立马往一侧挪了挪,让出位置,祁琏毫不客气就在那儿坐下,紧挨着王玄珠。
祁琏说:“见你迟迟不回来,我担心,就自作主张过来寻你。”
众人看着祁琏热切的眼神,和王玄珠又羞赧又甜蜜的模样,本来就姨母般的眼神,现在成双倍了。
一个侍女过来,给祁琏倒上酒。
王玄珠有些不好意思直视祁连的目光,小声道:“我来看宁大人,又不会出什么事。”
祁琏道:“那我也担心你。”
王玄珠臊了,拍一下祁琏的手,“同僚们都看着呢!”
玉澧忍俊不禁,她放下酒杯,双手搭上宁淮序一侧肩膀,凑到他耳边,说了些话。
说的自然是,王玄珠与祁琏的近况。王玄珠可是在她的河神府里亲口承认的,她和祁琏很好,她喜欢祁琏。
宁淮序直接就道:“下月初三,是黄道吉日。不若本君做主,玄珠祁琏,你二人便那日成婚吧。”
王玄珠就犹如被一片炫亮的火烧云给砸了下,大脑有点儿发空,脸上有点烧,眼前感觉浮现出一些橘粉粉的东西,她愣愣的:“宁大人,我……”
下一刻就被祁琏握住手,祁琏眼中湛亮,拉着王玄珠,就向宁淮序拜下去,“多谢宁大人成全!”
众人连连鼓掌,朝二人敬酒恭贺。
玉澧也高兴极了。
另一头,余姝容来到建章王宫。
余姝容想起,今日是裁云夫人的生辰。她也是给裁云夫人递过礼物的。
又逢宁靖川被册封为彭泽水君,余姝容想,自己的到来,一定能够再次在宁靖川心头,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更加牢固拴住他的心。
可余姝容万万没想到,自己才刚到建章王宫门口,就听到王宫中传出的打砸器具的声音,夹杂着女人愤怒的谩骂。
是裁云夫人在骂人。
无比生气。
震动整座建章王宫。
连带余姝容脚下的土地,都跟着震动。
余姝容不禁愣住,打了个寒战。鬼使神差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是没有着人通报,而是悄无声息地使用法术,钻进建章王宫,偷偷靠近裁云夫人。
在王宫的后殿,余姝容看到了裁云夫人和宁靖川。
在余姝容的印象里,裁云是天后的妹妹,那是比自己还要拥有无上荣光的贵女。
当年,裁云只消一句话,就能让建章王宁钺将原配夫人贬妻为妾。裁云高高在上,言谈间就能定别人的生死荣辱,无比的耀眼又自信,底气十足。
可现在,余姝容眼前的这个裁云,恨不得把殿中能摔的东西都摔了,犹然在发疯,气急败坏,什么形象都没了,就像个除了撒泼什么都做不了的疯子。
“该死的宁淮序,孽种!翦涤那贱人生的孽种,一条低贱的鲤鱼精生的孽龙!”
“姐夫为何不惩罚他?为何让他全须全尾走出天擎殿?!”
裁云冲着宁靖川吼道:“他辱我们全家,杀你叔伯兄弟,把你父王的一魂三魄都抽走了。现在你父王就是一个废人啊!为什么他宁淮序能如此欺人,姐姐和姐夫都不帮我出气!”
宁靖川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大概猜到,宁淮序是用什么将军了天帝。
护心鳞。
堂堂天帝,为了偏私,剜掉无辜之人的护心鳞,断人生路。
就算他是天帝,可神灵的世界,可不只有权位高低,还有法力强弱。
真要把这事闹开,天帝失道,若众神一起反他,他还真不一定压得住。
尤其是那南方赤帝,本身就恨极了天帝……天帝还因着她是先后的族人,无法撤她南方赤帝的神位。
这些计较,母亲不是不知道,但她娇纵惯了,谁都不能与自己作对。宁靖川没法劝,只能道:“母亲息怒,我们再想想办法,从长计议。”
“还有什么办法?连姐姐姐夫都不愿帮我!姐姐最疼我了,姐夫也一贯对我有求必应。”裁云听不进去宁靖川的话,一个劲儿说着,“对,他们一直对我很好,从不让我失望的。所以都是因为宁淮序,全是他的错,我不想再忍他了!我一定要让姐夫将他治罪!”
“可是母亲……”
“哪怕是陷害,我也要让他背上大罪!”
宁靖川一窒,猛然想到什么,一时没了言语。
裁云此刻同宁靖川想的这也是一样的,他摔了手边所能摸到的最后一盏花瓶,气喘吁吁问宁靖川:“前些年你父王认的那个义女,就那条蛇妖,是准备让她去给雍州找麻烦的,是不是?”
宁靖川道:“父王确有此意,想等她法力再高强些,再将这枚棋子打出去,让她毁掉宁淮序治下的水域,引发洪水决堤。淹死生灵越多,宁淮序就越难辞其咎。可惜,本也算是一把趁手的刀,才刚化为蛟,就胡言乱语,被父王灭口了。”
裁云神色陡然阴森下来,低沉道:“这枚棋子死了,再找一枚来执行就好了。”
宁靖川倒抽一口气。
裁云吃吃笑起来:“我母族里有卑贱却法力不错的罪人,找几个来,定能对付宁淮序!”
宁靖川道:“现在出手会不会太急?应该等到宁淮序再衰竭一些……”
“等?你父王都成这副模样,还要等什么?”裁云越说越激动,染着怒气的脸上,又涌上一股火一般的热气,眼中绽发出疯狂的色彩,“我要让它们去毁了澧水!玉澧,那个和翦涤一样卑贱的鲤鱼精,也敢辱骂我儿,就挑她下手!”
“我要让澧水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我要让宁淮序从雍州龙君之位上滚下来!那是你的位置,也是报你父王的仇!”
余姝容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一时没忍住,倒吸一口气。
这一瞬她没控制好自己身上的灵力,波动的灵力,刹那间就被裁云夫人感受到了。
裁云夫人当即大吼一声:“谁?!”
同时伸手朝着余姝容的方向狠狠一撕。
只听一声惨叫,余姝容被从虚空中撕出来,身影完全露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裁云没想到是余姝容,眉毛一挑,惊道:“姝容?”
宁靖川也愣了:“余姑娘!”当下就心疼地快步过去,把余姝容扶起来。
殊不知余姝容此刻惊恐万分,一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都已经顾不得宁靖川这样在乎自己,顾不得什么虚荣心了。
她只想着,裁云夫人要陷害雍州的事,兹事体大。这要是成了也就罢了,可若是不成,整个建章王宫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天帝再偏袒裁云,也不能为了她无视律法,她就是个小姨子!
而自己,听到了他们母子的密谋!
余姝容连忙向裁云福了福身身,“我原是来恭喜宁世子成为彭泽水君的,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裁云夫人正在气头上。那我先行告辞,改日再来。”
余姝容现在只想走,以最快的速度走。
可是裁云怎么会让她走?
余姝容才刚一动,被发现自己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捆住了,就是无法再移动一步,连稍稍抬腿,都犹如有无数把刀子扎在腿上。
余姝容一下子就疼得脸都白了,整个人泄去力气。
她惊恐地喘息:“裁云夫人!”
“你想要通风报信?”一直对她笑颜以对的裁云,此刻阴森的像是一只厉鬼,一双眼睛却洞烧着,亮的可怕,一时间好似整张脸上就这一双眼睛,吓得余姝容亡魂皆冒。
“不、不是!我什么都没听见!夫人,你放我回司礼殿。我出来这么久,不回去大家会生疑的!”余姝容近乎慌乱地说。
裁云却已是完全听不进去了,忽然大吼一声:“你对天发毒誓,不会说出去,我就放你走!”
余姝容吓坏了,哪敢发毒誓?对天发誓,那是要应验的啊!万一她不小心说出一个字,那不就永世不得超生吗?
余姝容这下后悔死了,她怎么就跑来建章王宫呢?
猛地余姝容看到宁靖川,才想起,对啊,宁世子那么喜欢她,一定会护住她的。
余姝容央求着:“宁世子,我真的什么都没听见,求你放我走,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宁靖川脸上闪过一抹挣扎。
余姝容的心底顿时生出希望。
可是,仅是片刻后,宁靖川脸上那种挣扎就再也不见,他道:“余姑娘,对不起,你听到不该听到的,要么发毒誓,不然我们是不能让你走的。”
什么?余姝容简直傻了。
为什么?连宁世子也背叛她?
宁淮序背叛她,去宠那个鲤鱼精;宁世子也要挟她,不救她。
裁云道:“不发誓是吗?”她恶狠狠道:“靖川,把她关到王宫最深处!在我们成事之前,都不能放她出来!”
宁靖川一点头,来到余姝容面前。
余姝容瞪大眼睛,看着宁靖川,只觉得这个端方有礼的人,这个总是追捧着她的男人,此刻是那么陌生。
他看她的眼神,竟是全然没有情谊,连歉意都寥寥无几。这让余姝容心里凉了个遍,已是悔得肠子都青了,甚至觉得要是时光能倒流就好了,打死她都不会来建章王宫。
她绝望地叫着:“我是帝子妃的妹妹,是你表哥的弟妹!裁云夫人,我是你外甥的弟妹!你们怎能如此对我?!”
裁云和宁靖川无动于衷。
宁靖川道:“抱歉了,余姑娘。”
这是余姝容被关进黑暗中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118章 鱼美人(27)
下月初三, 王玄珠便要与祁琏成亲了。
满打满算,也就还有十几日。
王玄珠还有些羞涩腼腆,觉得太快, 无从适应,是以这些日子,来玉澧这里很勤, 和玉澧分享自己心里的一些事。
玉澧也抽出时间,陪王玄珠说话。
眼看着快到日子,这日,王玄珠刚离去,汐音就匆匆过来, 向玉澧汇报。
“府君,澧水上游出现龙门的霞光了。”
玉澧不禁呼吸一紧,这是要开龙门的预兆。这次龙门, 是开在澧水吗?
玉澧问:“是哪一日?什么时辰?”
汐音道:“下月初三的夜里酉时,府君,您说巧不巧?”
竟是在玄珠婚礼那日, 开龙门。
汐音笑道:“待府君中午去沭水赴宴, 晚上回来,正好参加跃龙门。若是这次成功, 雍州可就是双喜临门。属下总觉得, 这个时间开龙门,还开在澧水, 有些上苍赐福的意味在,说不准府君此次便能跃龙门成功。”
玉澧笑了笑, 接受汐音的好意。只不过,自己跃那么多次龙门, 从未成功过,虽未想过放弃,可久而久之,已是不敢再抱希望。
特别是,自觉醒以来,再也不在意像余姝容那样的人对自己的鄙视,便觉得,跃龙门的意义好似模糊不清了,仿佛这已成一个习惯,为了执念而执念。
也不知道凭这样的心态,还有没有成功的可能。
就这样,二月初三到了。
这日,玉澧早早就来到沭水,同其他几个女河神一起,陪伴王玄珠,为她梳妆。
王玄珠今日十分美丽,温柔的眼中闪动着幸福的光辉。
玉澧想起之前在东都那个悲伤到骨子里的玄珠,总算彻底走出阴霾,能够带着光明与希望迎接未来。玉澧为王玄珠高兴。
等时辰到,玉澧扶着盛装的王玄珠,走到前殿。
前殿这里,同僚们都已到了,宁淮序也到了。
祁琏也从另一侧的偏殿出来,给祁琏当傧相的,是岑銮。
因着喜庆,几乎没笑过的岑銮,今日也带着淡淡的笑,整个人犹如石头上长出了小花那样,让大家颇不适应。
吉时到。
宁淮序被恭请到上座。
玉澧扶着王玄珠,岑銮跟着祁琏。一对新人先拜过天地,然后来到宁淮序面前。
祁琏和王玄珠,跪在宁淮序脚下,向他叩首。
这一叩,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与感动。
“宁大人……”王玄珠抬起头来时,望着宁淮序的那双眼珠,翻涌着朵朵泪花。
宁淮序颔首为礼。
接着夫妻对拜。
如此,礼成,王玄珠和祁琏便是夫妻了。
众人掌声如雷动。
这次沭水河神府的属官们,准备了丰盛的流水席。
河神大婚,河里的鱼虾水蛇乌龟王八,全都聚集而来,沾喜气凑热闹。
既是为恭贺河神,也是想蹭上一口流水席上的琼浆玉液。要知道,神灵们喝的琼浆玉液,像它们这种开灵智的小精怪,只要能蹭上一口,搞不好都能化形。
于是就出现不少鱼虾王八,捣乱偷吃。
平日里它们不敢如此造次,可今日不同,大喜的日子,总不能神灵们今日还要惩罚它们吧!
“喂喂!”故而,时不时就有河神水君,挥手撵鱼,顺便斥责它们一两句。真是,怎么跟绿头苍蝇似的?吃饭呢,非要凑过来。
还有个河神,把一个跟他抢酒的鲤鱼给拍走了,抱怨一句:“这鲤鱼可真是烦!”
“什么?”这话正好被玉澧听见,冷艳的脸上,当即拉起一抹愠色,质问道,“老高,你说谁烦?好端端的骂鲤鱼做什么?”
那老高无语赔笑道:“你是没看见,刚刚有条黑鲤鱼抢我酒喝!我都没喝呢,它先往杯子里扎,那我喝什么?”
众人哄笑。
又有个河神,忽然问玉澧:“对了,听说今日夜间,澧水要开龙门。玉澧,晚些我去观战!”
“我也去。”
“我也去!”
连王玄珠都说:“我和祁琏也去!”
玉澧笑着答应下来,看一眼上座的宁淮序,在他眼中看见鼓励的神色,玉澧心中一暖。
然而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就在这其乐融融,仿佛所有人的未来都会顺遂欢喜的时刻,玉澧一抬眼,乍然看见神色惊悸的汐音闯了进来。
尽管汐音已经在努力控制她的表情,不让任何人察觉到异状,可玉澧了解她,还是从汐音脸上看出一种浓烈的不祥。
玉澧不禁心中一凛。
难道出大事了吗?
宁淮序也注意到汐音的不妥。
汐音快步来到玉澧身边,贴着玉澧的耳朵,快速说了一段话。
玉澧通身一抖。
汐音说的是,澧水流域忽然来了三条角龙,是冲着凿川澧水、让河流决堤来着!
某个瞬间,玉澧恍惚觉得,是不是自己还活在原书的故事里?是不是自己什么剧情也没有改变?澧水还是要决堤泛滥,百姓还是要流离失所,饿殍千里。而她,还是要被押到司刑殿审判。然后是宁大人站出来,顶下她的罪。再然后是万剑阵,是极北之地的雪原,一切循环往复。
这瞬间的恍惚,让毛骨悚然的感觉,浸透了玉澧的全身,扎入她的心。她几乎呼吸不过来,鼻腔仿佛被冰冻,接着冰雪在她的身体里延续扩张着,仿佛要把浑身的血液全部冻透。
是耳边觥筹交错的声音,才让她从现实与故事的重合中,猛地脱离出来,回到现实。
玉澧狠狠捏住汐音的手,平定住心绪,起身便冲向宁淮序。
宁淮序握住玉澧的手臂,将她拉到身旁,用自己的力气稳住她。他轻咳两声,低声问:“发生了何事?”
“三条角龙,祸乱澧水……”玉澧浑身发抖,“像是书里一样的剧情。”
宁淮序当即起身,带着玉澧就从原地消失。
其他河神水君们不禁哗然,虽不知汐音带来的是什么消息,可多年练就的直觉,依然让大家感觉到,怕是出了什么事。
宁淮序只带玉澧去处理,自然是不想破坏王玄珠与祁琏的婚礼。
可雍州的属下们,哪个不是一心为着宁淮序?
众人互相交换目光。
***
一眨眼的功夫,宁淮序和玉澧便已出现在澧水上空。
在这短暂的刹那,玉澧想了很多。那条蛟龙已经被她杀死,为什么又会出现三条角龙,要凿穿澧水!
这样突兀的三条角龙,选择这样一个日子动手。
她只能想到一个答案。
宁靖川!裁云夫人!是他们动的手!裁云夫人就是角龙一族的!
他们这是已不顾暴露自己,已丧失理智要鱼死网破吗?
当眼前的一幕冲入玉澧的视野,玉澧双眼睁大,心脏狠狠撞在胸腔上,刹那间所有的思绪都散了个干净,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冲上天灵的怒气。
她的心犹如被掰成无数片,混着怒火灼烧出冲天的黑烟。
三条灰色的角龙,将澧水的河岸凿得千疮百孔。河水倒灌进森林,倒灌进农田。
森林里的生灵百兽们哀嚎着被水卷走,农田里劳作的村民们,惨叫声令玉澧痛不欲生。
她的属官们已经全数出动,艰难地去抢救河岸,可是决堤的地方越来越多。
他们一个个的被角龙掀翻在地,有试图反抗的,却被打得奄奄一息,然后被河水冲走。还有的躺在岸边,身上的血流进水里,染红了澧水。
玉澧,双眼也仿佛在一瞬间被染成红色,是血和火的红。一声愤怒的吼叫,从她的喉咙中激射而出。
一瞬间,玉澧浑身的灵力,宛如一朵莲花般,以她为中心绽开。
她携着这朵莲花,冲向被凿穿的河堤,用一双手将倾泻的河水硬是撕扯回河中。
一条角龙,张开血盆大口,朝着玉澧扑咬而来。
然而风云骤变,乌云密布,紫色的雷电骤然霸占天空,五雷轰顶,击打在角龙身上,霎时逼退角龙。
宁淮序的真身,从乌云中探出,犹如撑起整个天空,朝着三条角龙扑杀上去。
以一敌三。
他双眼亦是染成红色,怒吼着唤下九重天的雷电。他裹着雷电,犹如创世的神灵,犹如九幽下的恶魔,铺天盖地的压力涌向三条角龙。
玉澧在拼命地填补澧水的缺口。
陡然她双眼绽放出玉色的光芒,祭出元神!只见一条虚空的玉色鲤鱼,从她天灵冉冉升起,玉澧浑身法力随着元神挥散而出。
元神所到之处,决堤的河岸就像是时光倒流那样,重新填补回去;已漫流出的水,亦像是退潮的海水那般迅速回流。
玉澧从雍州各地抓来一座座土丘,一个个将它们拍在决堤的岸上,填补缺口。
她的一双手被土染成了泥泞的颜色,一次次的撕抓,让她的手心磨破皮,流出血,她却丝毫感受不到。
原书里,她从南海回来时,澧水的悲剧已然发生。她直接就被逮捕到司刑殿接受审判,并没有看见,澧水究竟是怎样一副惨象。
她也曾在脑海中,勾勒那样惨绝人寰的场景,只为一遍遍提醒自己,绝不可失职!绝不可失职!
到今日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才知给她带来的震撼与痛心,比她所设想的要强烈百倍!
她发了疯地修复澧水,片片元神像是流星一样飞出,将一个个被水卷走的人类和生灵,包裹起来,送到安全的岸边。
她是澧水河神,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守护每一个生灵。谁都不能死,谁都不可以死!哪怕宁靖川和裁云草菅人命,什么都不顾,她也不会让他们伤害到任何一条生命!
持续的高强度耗散灵力和元神,玉澧很快就觉得身体透支,眼前发晕。就好像自己是一棵长了蛀虫的树,很快身体里就被蛀出一个洞,那洞越来越大,越来越空。
她焦急地望向上空。
疯狂的黑龙,与那三条角龙缠斗在一起,迫使他们无法再接近澧水。
雷鸣闪闪,乌云如雪般打在硕大的龙身上,龙吟声震耳欲聋。
玉澧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宁大人的身体,他没有护心鳞……
“玉澧!”就在这时,王玄珠的声音响起。
玉澧一惊,看到王玄珠出现在自己身边。
王玄珠也被澧水的惨状吓到了,但她反应非常快,立刻沉着下来,开始移山倒海,填补堤岸。
同时,岑銮、老高,其他的同僚们,他们全都来了。
所有人都立刻帮助玉澧,修复河堤,救下一条条生灵。
王玄珠还穿着嫁衣,火红的她,就好似一团燃着的火,在玉澧的心上刹那就烧起温暖和希望。
玉澧有些愧疚,都是因为她没有看好澧水,搅扰了玄珠的婚礼。
那些玉澧的属官们,此刻也都一个个得救。他们赶紧爬起来,但凡还有点力气的,立刻帮助玉澧。
其余的河神们,有些拎着法器冲上天穹,同那三条角龙斗法。
宁淮序却龙尾一扫,尾风将他们全送回玉澧身边。
“去修复澧水!”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下一刻,排山倒海的威压席卷过整个天穹。只见乌云中,忽然照下一道天光,以天光为中心,四周的云层散开,露出天穹一角。
黑龙在空中蜿蜒,猛地卷住三条角龙,拖着他们进入那天穹一角!
“宁大人!”玉澧惊呼。
直至四条龙全部隐入乌云,云层合拢,仿佛关闭上一道门,再也看不见天光。
玉澧倒吸一口气。
玉澧明白的,宁淮序将三条龙带到了天上去,他展开了“领域”。
那是神修炼到最高化境后,修炼出的独属于自己的空间。
这空间只能被自己操纵,里面的山河大地、日月星辰、飞禽走兽,既是真的,也是假的。而这位神,就是这整个空间的造物主,这整个空间里的世界都由他任意排布。
——这就是领域。
再也听不到龙吟声,一切都被关闭在领域里。玉澧不知道,此刻领域空间里发生了什么。
她看着一起来帮助她的同僚们,在大家的合力下,被凿穿的河岸很快就重新垒起,流出去的水被重新塞回澧水。
生灵们得救了,没有一个死掉。
玉澧渐渐激动起来。她的身边,身着嫁衣的王玄珠,向大家喊道:“加把劲儿,就快好了!”
玉澧再次运功,祭出元神,从雍州荒原抓来三团土丘,按入河道。
她仰起头,看向层层乌云,望眼欲穿,担忧地死死捏着手指头,喃喃:“宁大人……”
仿佛是上苍听到玉澧的呼唤,须臾间,乌云忽然开始涌动!
玉澧倒吸一口气,探着身子看去,只见乌云向四周散开,重新打开天穹一角,天光射落。
天光中,一条黑龙咆哮着飞出,极尽壮阔雄浑,极尽浩瀚狂猛。
而随着黑龙一起飞出的,是一段段灰色的残肢断臂。断掉的灰色龙身,像是一场巨大的暴雨,几乎是淅淅沥沥的,洒了下来。
玉澧眼中迸发出喜悦,一下子眼睛热了,流出泪来:“宁大人!”
那三条角龙,肉身已是碎成无数块,全部死于宁淮序之手。众人看见了他们的灵魂,三条角龙形状的灵魂惊恐万分,仿佛是失去了所有的凶残和意志力,只知道逃,不要命地向三个方向逃去。
然而黑龙的身形猛然变大,一瞬之间,遮天蔽日。庞大的身躯拦住逃离的三条魂魄,他的龙爪朝他们抓去,将三个亡魂牢牢地抓在爪下。
亡魂们嘶鸣,引发八百里野鬼哀嚎,一时间难听的哀鸣声遍布荒野,大地震颤。
然他们的挣扎与哀鸣,在宁淮序的爪下,终究只像是蝼蚁般无用。
随着乌云蓦然散去,天空重归明亮,黑龙的身影在一片刺目的光影中消失,宁淮序重新出现。
他一手持剑,另一手握着三团灵魂,从天而降,终于落下地来。
在落地的这一刻,他胸口一突,再也止不住地狂烈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口口血随着咳嗽溅出,血迹留在嘴角,颜色是那样刺目。
“宁大人!”玉澧吓坏了。
王玄珠立刻将玉澧的部分接下,她往玉澧身后一推,将玉澧送向宁淮序。
玉澧扑也似的扑向宁淮序,扑到他怀里,抱着他的肩膀,以自己为中心散出灵力,拼命地往他身体里灌,不顾自己体内灵力已开始空虚,不顾自己眼冒金星。
宁淮序手中的剑扎进土里,他握着剑柄,靠着剑撑着自己的身体。他还在咳嗽,又怕吓到玉澧,努力地抑制着,却难以抑制住。
他不能告诉玉澧,此刻,他心口的位置,就是本该长着护心鳞的位置,疼到极致。那是种无比空虚的痛,一种仿佛最脆弱之处被掏走的疼,如钻心刺骨。
他所剩无几的生命,这副沉疴多年的病躯,这副被玉澧付出那么多养着的身体,终究是消耗过巨,快要腐朽了吗?
他还能支持多久?
不,他不会死,也不能死!
不过是诛杀三条角龙罢了,这也能要了他的命?
他杀的龙,还少吗?
“咳,咳,没事……”宁淮序努力提上气息,沙哑的声音那样气若游丝,仍努力安慰玉澧,“本君没事,不会死……”
“大人……”玉澧的眼泪冲花妆容,她的心揪成一团一团的,恨不能将自己的寿命拆下来,分给宁大人,恨不能将自己的健康也拿出来分给他。
宁淮序阻止玉澧:“把灵力……收回去……”
“不!大人您不要说话,不要管我!”玉澧倔强地喊着,从身体里不断抽出自己的灵力,输进宁淮序身体里,哪怕只能帮上宁淮序一点点。
眼看着宁淮序好一些了,咳嗽声慢慢止息。他握着剑柄,在玉澧的支撑下,慢慢站起。
可就在这时……
绽放在澧水上游的、那属于龙门的霞光,忽然之间光芒万丈,照亮整个澧水流域。
玉澧一惊,仰头望去。
只见澧水的上游,河水脱离地面,直直升起,冲上云霄!
而云霞万丈之处,一座红色的龙门壮观升起。
随着澧水猛然间变得湍急无比,在众人的惊叫中,堪堪就要修复好的河岸,被整个冲开,水犹如汪洋大海般灌向整片流域!
龙门,提前开了!
第119章 鱼美人(28)
有那么一刹那, 玉澧仿佛懵了。
她看着明明马上要被消弭的洪灾,忽然就变成更弥天的洪灾。
明明河岸快被修复好,一切就快要恢复原状, 可眨眼间,偏偏在这个时候,龙门降临!
在龙门降临的瞬间, 整个澧水上空便被裹挟入龙门里。骤然增大的水流,将脆弱的河岸整个冲垮,将她的同僚们全部都冲到十里之外!
玉澧看着穿红嫁衣的王玄珠,看着岑銮,看着老高……他们被澧水的浪花狠狠拍出去, 他们惊呼着,不甘地想要拦住泄洪般的河水,可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被冲向远方。
就像是一次一次被浪拍打到岸边的玉澧那样, 无可抗拒,无法挣扎。
“怎么会?”玉澧怔怔地嘤咛,那猛然涌入她心中的绝望, 让她在这瞬间竟变得茫然, 仿佛大脑一片空白,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天还没有黑, 还没有到酉时。
偏偏龙门提前开了!
龙门自成一个空间, 从这个空间倾泻出去的洪水,都会像是凭空出现在世间那样, 会以无可阻挡的势头,瞬间将所到之处化为汪洋。
那样的话, 所有的生灵们……
为什么?龙门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现?!这是头一次,玉澧无比痛恨龙门, 痛恨它的存在。
上苍是故意惩罚他们的吗?让他们刚刚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
玉澧扑向被整个冲毁的河岸,此刻,她已经无法去想跃龙门的事了,她拼命地祭出元神,施展法力,想要再次修复河道。
可她也与王玄珠他们一样,被汹涌的洪水与浪花拍打出去,重重的飞落。
她已经,无法阻止这场惨剧了!
然而玉澧做梦也没想到,就在她飞出去的瞬间,她看到游走的黑龙,与她错身而过。
“宁大人!”她呼喊着。
黑龙猛然间伸展身体,遮天蔽日,化作四百里长,用他的整个身体,充当河堤,挡住疯狂涌上岸的河水!
玉澧惊呆了,莫大的心疼像是呼啸的狂风般,席卷上她的心。
黑龙头尾贯穿整个澧水流域,纵横四百里,河水不断拍在他的身上,他疼得发出哀鸣,却一动不动,用自己的身体阻止洪水漫入流域。
“不!”玉澧这一声喊叫出口时,几乎冲出了一股血的味道。
她飞扑到黑龙身边,此刻的他是那么巨大,犹如一座山。玉澧趴在黑龙脑边,显得是那么小。
他抱着宁淮序的脖子,攥紧他的鳞片,哭着喊:“大人,不要!您的身体,您的身体撑不住的!”
她知道那种浪打在身上是多么的痛苦与煎熬,而宁淮序,此刻承受的是整条河的浪击,他却岿然不动。
他口中的牙齿,咬得发抖。玉澧眼睁睁看着,他在颤抖,他的呼吸越来越不规律,气若游丝,他在咳嗽。
王玄珠、岑銮他们,这会儿已经飞了回来,狼狈地扑过来。
“大人!”大家喊着。
所有人都惊急交加,都陷入绝望。
有人看向龙门,头一次那样愤怒的,指着龙门大喊:“该死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不是晚上才会开吗?!明明我们再有一点时间,就能将澧水修复好,苍天这是要毁我雍州吗?!”
是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自己明明改变了原书的剧情,却因着一道不讲道理的龙门,将一切都击得粉碎?
他们已然抓住三条角龙的灵魂。是的,他们可以将三条角龙交到司刑殿,逼他们说出幕后主使。龙门的提前降临,导致洪水重新决堤,也并不全是他们的责任。他们已经尽力去挽救了,他们也是受害者。
玉澧知道的,如果这一次再审判,他们不会有太重的罪。
可她已不在乎了!她只想救下生灵,不想澧水的生灵涂炭,不想再经历那样饿殍遍野、日月无光的场景了!
还有宁大人,她的宁大人……
她不想再看着他耗尽气力,灯枯油尽了!
她努力了这么多,只想着改变他的命运,让他活下去。为什么,苍天要绝了她的路?用一道龙门,将她的百姓将她的宁大人都推向万劫不复呢?
为什么?
宁大人本就已经失去护心鳞多年,本就已经衰竭……
护心鳞……?
护心鳞?!
就仿佛在一片绝望的深海中,忽然照进一束光,将玉澧猛地提到岸上,大口大口的空气涌进鼻中,一道炫亮的霹雳在脑中闪过,她呼出声:“护心鳞!”
护心鳞、龙门……龙门、护心鳞……
她为什么现在才想到?
师父说,真龙失去护心鳞,无药可治,唯一的解法就是,从另一条真龙的身上强夺护心鳞,取而代之。
玉澧蓦然跃入水中,化出鲤鱼原形,朝着龙门冲去!
“玉澧!”
众人的呼喊声响在身后,玉澧置若罔闻,她逆着狂猛的水流,向上游游去。小小的玉色身影,乘风破浪,一往无前。
在那一声声的“玉澧”中,她听到了宁淮序的声音。她残忍地不去理会,只想着——龙门!龙门!
卧在那里的黑龙,目眦尽裂,一双眼几乎充血成刺目的颜色。
宁淮序知道玉澧要做什么,从她跳进澧水的瞬间,他就知道了。他一直不愿意看到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她想跃过龙门化成龙,在那一刻,她会长出属于她的护心鳞。
她要将她的护心鳞剜下来,给他!
就和四千年前,他的母亲翦涤夫人一样。
彼时,他被天帝强行剥下护心鳞,给了别人。他因此陷入晕死状态。
等他醒来的时候,才知母亲去跃龙门,却在跃过的那一刻离奇殒命。
宁淮序猜到了,母亲为什么要跃龙门,那是能补给他护心鳞的唯一方法,即便母亲要牺牲自己。
如果可以的话,宁淮序便是自己死,也定要阻止母亲做这种荒诞的决定。
可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在他晕死的时间里,母亲已经死了。
宁淮序疯了般地冲向龙门,却只看到无数的鲤鱼惊恐地聚集在河边不散,嘴里说的,全都是刚刚龙门发生的那场惨剧。他们心有余悸,又唏嘘又困惑。
宁淮序抓起他们一人的领口,逼问他们母亲在哪里。他永远记得这人的表情,用一种晦涩的、同情的目光看着他,然后不忍地抬手,指了指已经消失在空中的龙门。
“她跃过去了,在那一刻粉身碎骨,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知道去了哪里。
宁淮序不能接受这样的说辞。
他发了疯地找,不顾心口传来的阵阵痛苦。鲤鱼们都散了,他还不肯离开这里。
从月升找到月落,从日出找到日薄西山。
许是母子之情的牵引,宁淮序终于找到母亲的一魂三魄。可也只有这一魂三魄。
其他的,没有了,怎样也找不到了。
那日,玉澧问宁淮序,翦涤夫人在那个节骨眼上去跃龙门,是想要成为真龙,为自己多争取一些吗?
宁淮序没有告诉她真相。
他知道,一旦自己说了,以玉澧的性子,一定会做和母亲一样的事。
可是,宁淮序也知道,迟早有一日,玉澧会想到此节的。现在的她还没有想到,只不过是她的思路全在搜集各种仙草灵药上。
此刻,看着那小小的鲤鱼,拖着已经耗损大量灵力与元神的身体,奋力地往天上游,宁淮序只觉得痛彻心扉。那挤压在他心头的痛苦、感动、心疼、不忍,宁淮序想,便是玉澧所说的他被施以万剑穿身之刑,也不比此刻他的心更疼吧。
她不愿看到他灯枯油尽,他又何尝愿意看到玉澧活生生剜下她自己的护心鳞?!
玉澧豁出一切,逆流而上。
她看到王玄珠和老高,已经匆匆驾云,飞往上界,去告知这里的事。
上界很快就会派人过来帮忙的,玉澧知道。可是,宁大人,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他的身体本就离衰竭不远,如果在上界的人来之前,宁大人就灯枯油尽,那么,他用自己的身体守护的这整方流域的生灵,又要怎么办?
所以,她要成龙!将自己的护心鳞给宁大人。
为了百姓生灵,为了宁大人,她一定要跃过龙门!
一道巨浪拍打在玉澧脸上,几乎戳疼她的双目,她不管。
几条被冲下的鲤鱼,砸在玉澧身上,他们的鱼鳍,划破玉澧的身躯,她不管。
体内空虚的灵力,和耗损的元神,在一波一波僵化她的身体,软化她的肌骨,她也不管不顾。
她逆着滔天巨浪,跨过一条条被浪打下来的同族,直冲龙门!
身边的鲤鱼,越来越少。伤痕累累的玉澧,艰难地、一寸一寸地往上游,眼睛只盯着霞光璀璨的龙门,一条条所剩无几的同族被浪打下来,她躲开他们的身体,心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龙门!龙门!
霍然惊呼声响彻岸边,那是河神水君们、赶来的汐音、玉澧的属官、还有所有已经放弃而在旁围观的鲤鱼们,齐齐发出的惊呼声。
还有宁淮序带着虚弱咳嗽的低吼:“玉澧!”
一道浪,像是最恐怖的冲击,将就快要抵达龙门的玉澧,直直拍下去。
小小的鲤鱼,就像是从天空坠落的折翼的飞鸟,一落千丈!
无法言喻的疲惫感,此时支配了玉澧的全身。她发现,她连调动一点力气去阻挡被冲下来的趋势,都已无法做到。
她被洪水冲着,不甘地被冲回到起点。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窒息地无法呼吸,玉色的鲤鱼,被浪拍着,重重撞在黑龙庞大的身躯上。
“玉澧!”宁淮序侧过头,眼角已经猩红得犹如要滴出血。
玉澧没有答话,她已经没有力气了。伤痕累累的身躯,沿着黑龙的身体滑落下来,滑入水中。
她像是一条死鱼般,躺在水面上,被水流一下一下地拍着,一下一下地撞着黑龙的身躯。
玉澧的视野模糊,她很累,累得快要看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
汐音连忙过来,一双手要从水中捧起鲤鱼。可玉澧却又猛地翻身,摇摇晃晃地从汐音还没合拢的双手间穿过,再度滑动鱼鳍,逆流而上!
汐音惊呼:“府君!”
“玉澧!”宁淮序和大家的声音,也再次带着层层叠叠的倒吸凉气声,被玉澧抛在身后。
疼痛是什么感觉?顶着浪又是什么感觉?玉澧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眼冒金星,看不清眼前的东西,目之所及的一切,都仿佛变成影影绰绰,模糊的像是随意涂抹的一团团颜料。
她的身体,像是灌满了铅,她的鱼鳍和鱼尾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喉咙里灼烧的厉害,疼得仿佛要干裂,那种灼烧感沿着喉咙,烧到胃里,因着灵力和元神的损耗,而五脏六腑都掀起一阵翻江倒海。
玉澧使劲一闭眼,使劲儿摆尾,仿佛是将这一切痛苦都甩出去。她已经筋疲力尽,明明就不能再往上冲,可她却红着眼睛,燃烧起自己的元神,浑身涨起层层玉色的光芒,踉踉跄跄地迎着一道道浪花,再一次的,冲上天际!
所有被打下来的鲤鱼,都震惊地看着玉澧。
那样一条已经被打回起点的瘦小鲤鱼,已是遍体鳞伤,身体上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可她却硬是越过所有同族,用着无法想象的力量,燃烧着元神,往上冲。
她不能放弃,只要她还有一丝气息,都不能放弃!
哪怕要烧尽元神,哪怕要耗尽修为,她也一定要跃过龙门,成为真龙!
不再是为了自己的荣耀,不再是为了让旁人高看自己。
玉澧的眼睛,盯着越来越近的龙门,那五彩的霞光照在她满是伤口的身体。
而是为了守护一方的责任。
为了这片广大流域数以万计的生灵。
还有,为了宁大人,为了她爱的,宁大人!
“啊!”汐音捂住嘴惊呼,群青色的纱裙扬起在河风中,划过她视野。
“府君!”属官们大睁着眼睛,呼喊着忘记动作。
素来冷酷没什么表情的岑銮,此一刻,眼中是深重的震撼与激动。
还有天空中拨开云朵,匆匆赶来的玄帝灵罗,和上界前来帮忙的神灵们,还有王玄珠、老高,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惊呼出声。
黑龙仰起头,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滴落。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霞光璀璨的龙门。
那小小的鲤鱼,玉澧……她,跃过去了!!
此刻,所有的鲤鱼,不论是在水里的,还是已经上岸的,都仿佛受到冥冥中的召唤,全部跳进了水里,壮观的好像漫天的星屑洒落凡尘。
五彩斑斓的鲤鱼们,犹如追寻着玉澧的身影,向着龙门游着,只为了更近的去见证这历史的一刻。
已经有多少年,再不见跃过龙门的鲤鱼?时间太长太长,太久太久,久到大家甚至以为,鲤鱼跃龙门的传说真的只是一个传说。
直到今天,终于有人,用那竭尽全力的一跃,告诉他们,这不是传说,是真的可以被做到的事情。
那条小小的玉色鲤鱼,她将传说,书写成真实的故事,书写出震撼所有人的奇迹。
就在玉澧跃过龙门的那一刻,五彩霞光朝着天际的方向绽开,化作笼罩整个天空的绚烂流霞。
一束束的流霞,犹如菊花吐蕊那般,簇拥上玉澧的身体,将她托举着,高高推起,将她送进了朱红色的门楼!
随着鲤鱼的身影,消失在龙门彼侧,无数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
刹那间,漫天流霞绽放出更加璀璨的光,傍晚的夜色被驱散。月光隐入云层,已落的太阳重新从东海的扶桑树升起,照下耀眼的破晓。
世间百鸟齐鸣,走兽齐呼,一条巨大的、透明的鲤鱼元神,从龙门上空冉冉升起,然后在霞光与破晓中,形体变化,化鱼为龙!
龙门猛然大放异彩,一盏金色的大门出现在朱红色的门楼下,大门打开!
金光万丈,从门中放射而出。
一条玉色的龙,携带破晓与霞光,悠长的龙吟响彻澧水。
她以鱼之身,从龙门进,以真龙之姿,从龙门出!
“玉澧。”云上的玄帝灵罗,竟有些站不稳,这温柔如水的帝君,头一次的那么激动,一双秋水似的双瞳,已是泪流满面。
玉色的龙蜿蜒而过,从高空而下。
黑色的龙抬起头,落泪的眼,望着她。
快到宁淮序面前时,玉澧的身姿出现。
还是那一身玉色的衣裙,飘飘欲仙,犹如沧海月明下的鲛人仙子。
她身上的伤,已经全部愈合。莹白的肌肤笼罩着玉色的光,犹如仙子披着件亦真亦幻的霓裳羽衣。
她眼角的鱼鳞、发中的鱼鳞,都已不见,属于鲤鱼的原始野性,彻底被浩瀚的神灵气息替代。
她就像是破晓与霞光中生出的神灵,冷艳而仙姿玉骨,美到犹如高悬的明珠。
玉澧飞落到宁淮序面前。
“大人,”她眼中闪着泪水,说不出的激动高兴。她所有的夙愿,所有的执念,所有的盼望,到这一刻,终于圆满了。
“宁大人,我成功了。”
玉澧带着泪笑着,蓦然,在宁淮序的低吼声中,她以手作爪,狠狠抓向自己的心口。
耳边是所有人的惊呼,玉澧生生从自己心口,剜下护心鳞!
第120章 鱼美人(29)
疼, 真疼啊,玉澧想,这就是昔日宁大人失去护心鳞时的痛苦吗?仿佛被剜掉的不是一枚鳞片, 而是将生命,肉眼可见般的从自己的身体上撕扯移除。
她不知道,宁大人的护心鳞是怎样失去的, 他不愿说,是否是被人强行剜下的?她不知道。
但自己此刻感受到的疼痛,怕是不足宁大人所受之痛的万分之一。
因为,她是自愿的啊!在撕扯下护心鳞的一刻,她得偿所愿, 无比满足。
她终于守护住澧水的生灵们,守护住宁大人了!
“玉澧,给本君住手!”宁淮序的吼声里, 竟是带出沙哑的颤抖,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心如刀绞。
玉澧却眼中宛如雪般的亮,坚决的无可阻挡。她扑到宁淮序身边, 抚上这条已被河水冲得冰凉的黑龙。
她掀起宁淮序胸口处的两枚鳞片, 抬手将自己的护心鳞,打入他心口!
灵罗眼中带着淡淡的震惊, 望着自己的徒弟。
汐音捂着嘴, 发不出声音。
王玄珠跌跌撞撞从云上栽下来,扑向玉澧。
随着护心鳞被嵌入宁淮序的身体, 源源不断的生命力,从他心口的位置, 流向全身。
就仿佛一个已然病了数千年,即将腐朽殆尽的树, 蓦然之前生出无数嫩绿的枝叶,从冰冷刺骨的寒冬中冲破,进入生机盎然的春天。
已流失了四千年的生命力,在这须臾间,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回流姿态,滂沱地流至宁淮序的千络百脉,流至他体内的每一分每一寸。
这就是活着的感觉吗?真真正正,生命蓬勃的感觉,久违四千年,宁淮序已经要忘了,不知道这种感觉还能重回自己身上。
可他的心痛得无以复加,生生剜掉护心鳞的感觉,他比谁都要清楚。可是玉澧,倔强的玉澧,热烈的玉澧……
“玉澧!”在宁淮序带着泪意的呼声中,玉澧的身体倒了下去。
护心鳞被剥时,巨大的痛苦和晕死的感觉,就已袭上玉澧全身。她硬撑着没有闭上眼,硬撑着将护心鳞打入宁淮序心口。
现在,一切皆已如愿。玉澧唇角带着笑,闭上眼去,像一片失去凭依的叶子,被河风吹着飘落下去。
扑过来的王玄珠和汐音,接住玉澧。
他们将玉澧送到岸边。
玄帝灵罗刹那现身在玉澧身旁,她抱住自己的徒弟,轻轻抱着玉澧坐在地上。
她的手指拨开玉澧遮在脸上的头发,看着玉澧唇角残留的笑意,灵罗心疼地叹了口气,却也笑了。
巨大的黑龙,携着一身浩瀚的神力,缓缓站起来。
他震彻天地的龙吟声,仿佛昭示着旧日即将陨落的神明,一夕之间复活于世界。
而滔天的洪水,再也不能伤到他分毫。他用四百里长的身躯,坚.挺地化为高高的堤坝。浪打在他身上,再也不会觉得疼。
心口源源不断的生命力,还在涌向他全身。他牢牢地盘踞在那里,牢牢地守护一方生灵,像是泰山北斗,再也不可能倒下。
直到星夜降临,月过中天,龙门缓缓关闭。
直到龙门自成的空间消失,一切回到现实。
直到河神水君们开始继续抢修整个坍塌的堤岸。直到所有人移山填海,终于,将四百里澧水修复完毕。
直到,夜色,平静下来。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澧水的一场泼天灾难,被消弭下去。没有一个生灵死亡,所有的一切都是好的结局。
到这一刻,宁淮序终于能离开河岸。
所有人都朝两侧让开,河岸边的草地上,只剩下玄帝灵罗温柔地抱着自己的弟子,跪坐在那里。过膝长的头发垂顺在身后,像是溪流般描绘在有些湿润的草地上。
灵罗将玉澧交给了宁淮序。
小心翼翼从灵罗怀中,揽过玉澧,宁淮序的双手有些微的颤抖。
玉澧还没有醒来,她的唇角还带着得偿所愿的微笑。她的皮肤有些凉,这冬日的河水与河风,到底浸透了她的肌骨。虽然她身上的伤,已在脱胎换骨时全数治愈,可即使闭上眼睛,眼角处残留的疲惫,依然清晰可见。
宁淮序不禁抱紧玉澧,一只手将她的后脑勺按在自己胸口。眼前浮现起小小鲤鱼遍体鳞伤,艰难冲向龙门的画面,宁淮序狭长的凤眸底,有深深的不忍与后怕。
像他这样的人,在众人的眼中,本是不会流露出后怕情绪的。
半晌,宁淮序稍稍松开玉澧,紧接着抬手就撕下胸口的护心鳞,将它重新送回玉澧胸口。
随着护心鳞中蕴含的生命力,浸透玉澧的身体,玉澧很快醒过来。
玉澧还有些怔,可是第一眼看到宁淮序,她便不禁满足地露出笑容。
“宁大人……”宁淮序的怀抱,很温暖,好像比以前都要温暖。
玉澧的双手,抓在他的肩头。她挪动视线,看到视野中平静的河岸,静谧的夜晚,和站在旁边的同僚们,还有上界来帮忙的人也在,甚至……视线移动到灵罗脸上时顿了一下,师父也在,原来师父也来了。
“师父。”玉澧不禁喃喃,她在师父眼中看到难以言喻的温柔与祥和,这种祥和,就和此刻澧水这方天地一样,再也没有灾难。他们成功解决了一切,保护住了这里的生灵。
这让玉澧感动不已,纤长的睫毛,根部已经被泪水打湿。
玉澧又将视线重回宁淮序脸上,看着这张清矍而俊美的脸,看着他漆黑凤眸中倒映的自己,玉澧刚想说什么,忽的感受到护心鳞回到自己胸口。她略略一惊,脸色稍变,启唇道:“宁大人,护心……”
她没有想到,宁淮序就忽然低下头来,堵住她的嘴唇。他不顾周围这么多双眼睛在这里,什么都不顾。他箍紧玉澧,仿佛疯了般地吻着她,狂猎到极点。
玉澧惊到了,她被吻的整个上身向后仰,一双手不禁攀紧宁淮序的双肩。
玉澧想说话,却根本开不了口。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宁大人,仿佛是要将她揉到自己身体里那样,豁出了他的全部。
他像是化成一团火,裹着玉澧一起燃烧。玉澧被吻得晕头转向,呼吸不过来,却能感受到,这样猛烈的亲吻中藏着的绵长的温柔,宁大人舍不得弄疼她一点。
周围人早已非礼勿视,退得远了,玄帝灵罗更是从原地消失。
等玉澧快被吻到头脑发胀时,宁淮序才离开她的唇。
玉澧气喘吁吁。宁淮序接着却展开斗篷,裹出玉澧,从不远处抓来那三条角龙的魂魄,丢给岑銮,然后就裹着玉澧,直接从原地消失。
等玉澧再从斗篷下出来时,发现竟已是在宁淮序的龙宫里。
她被宁淮序推到黑柳木打造的大床上,她的指甲勾到黑纱做成的芙蓉帐,将幔帐扯出道道暧昧的起伏。
宁淮序压到她身上,把她抱在怀里,疯狂的亲吻再度落下来。
“大人……”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了。这熟悉的寝殿,熟悉的大床,还有此刻唇齿交融的感觉,让玉澧一时间不能不想起她与宁淮序的那一个月。
当时也是在这里,他时而是龙,时而是人,紧紧抱着她,疯狂吻着她,两个人密不可分。
只是那时的宁淮序,只凭着狂乱的本能,陷入到肉.体的欢愉中。
而现在……
他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温柔和小心翼翼,都让玉澧感受到,自己在宁大人心里,有了怎样的分量。
他只会对她这样的。
除她之外的,无外乎对玄珠那样的;再其她的,不过对余姝容那样的。
玉澧连连喘息,乱葱葱的发丝,在枕上铺开,像是层层叠叠的枝蔓。
“宁大人……”她的嘤咛声,沙哑如水。
只是,玉澧还是推了推宁淮序,对他说:“大人,您别……”
可是宁淮序仿佛已经听不见了,他疯狂的像是一头嗜血的野兽,仿佛是要一口一口的,把玉澧都拆吞入腹才肯罢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补他心头排山倒海的疼惜;仿佛只有这样,他那颗被玉澧一点点打动的心,那颗如今为她燃烧不灭的心,才有着落。
当略有冰凉的唇,把炽热的吻,落在如天鹅般纤细的脖颈时,玉澧浑身一颤,仿佛有什么热流冲到头顶,却赶忙去推宁淮序,“宁大人,别……!”
无可抗拒的亲吻,沿着她脖颈滑下,吻到锁骨。一双大手剥开她的衣襟,衣衫沿着双肩向下滑落。
玉澧倒吸一口气,焦急地呼喊:“宁大人,快住手!”
男人仿佛终于听到了,他停下来,缓缓抬起上身,一双漆黑的眼珠泛着莫名的幽深光泽,像是耐心的野兽看着妥贴珍藏的猎物那样,死死盯着玉澧。
陡然他唇角一扬,那笑容无比的乖戾,仿佛下一刻就要将玉澧连骨带肉吃干抹净。玉澧甚至在他眼中,看到一丝让她心尖发颤的魔魅。
他喑哑的声音,低沉而性感,却有些发冷地问她:“是又要说,让本君爱惜身体,觉得本君体虚了?”
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被质疑不行,宁淮序阴晴不定的脾气,又上来了。
玉澧摇摇头,说:“宁大人,是翦涤夫人,她在看着。”
宁淮序万没有想到,玉澧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你说什么?”他不禁问。
玉澧搂着宁淮序的肩膀,坐起来。宁淮序也揽过她,带着玉澧一起坐起。
玉澧道:“翦涤夫人的两魂四魄,在我身上,我把它们从龙门里带出来了。”
今日对宁淮序而言,注定是无法忘怀的一天。
他未曾想到,就在这短短的一日,雍州经历一场浩劫,所幸有惊无险。而玉澧化鱼为龙,接着,更带给他一件足以让他震撼而惊喜至极的消息。
他母亲的残魂,找到了。
两个人坐在黑色的大床上,宁淮序的身躯有些僵硬,是震惊,是感叹。
多年形成的阴沉,让他并未因激动而拉着玉澧不断追问,他只是抱着玉澧,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用带着些颤抖的声线道:“母亲的残魂,在龙门里?”
“是的,就在我跃过龙门,被霞光推进朱红色的门楼后,我看到了好几条鲤鱼的灵魂。”
玉澧将一切都告诉宁淮序。
原来,当跃过龙门后,便会进入一个独立的空间。
那个空间,就在门楼的后面。玉澧就是在那个空间里,被天道重组元神,化鱼为龙。
也是在那个空间里,她看到了几条无比激动的鲤鱼灵魂。他们好像已经在那里困了许久,已经变得浑浑噩噩。
当看到玉澧进来时,他们就像是被从一个噩梦里猛地唤醒,所有人都激动得无以复加,哭着喊着让玉澧带他们出去。
而在这些灵魂中,玉澧看见,有一条红色的鲤鱼。她的灵魂只有两魂四魄,看上去有些懵懂,像是神志不全。
玉澧一下子就明白她的身份,那便是宁大人的母亲,翦涤夫人啊!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宁淮序指挥着全雍州的力量,上天入海,找了几千年,都没能找到翦涤夫人的两魂四魄。
原是因为,翦涤夫人与其他那几只跃过龙门的鲤鱼,他们肉身粉身碎骨,灵魂却被推进了龙门后的异空间。
他们没有办法再化鱼为龙,便被永远留在了这个空间里。
只有新的鲤鱼,跃过龙门,进来这个空间,才能找到他们,带他们出去。
所以建章王宁钺,他知道翦涤夫人的残魂在哪里,却没有办法到达这个地方,拿走翦涤夫人的残魂,要挟宁淮序。
当这一切都真相大白时,玉澧只觉得,造化弄人。
原来,命运其实是这样一个东西啊。
“我把他们,都暂时收在我的鳞片之下了。”玉澧向宁淮序说着,她眼神温柔,有一丝入神,“我对玄珠说,命运命运,‘命’也许是上苍定死的,但‘运’却可以去争取去扭转。”
“我成功跃过龙门,大人您诛杀角龙,以身作堤,守护住澧水。我在龙门中找到了翦涤夫人的残魂,现在我也多了一片护心鳞,可以分给大人。”玉澧眼中是幸福的光彩,一滴泪沿着眼角滑落香腮,“宁大人,我真的扭转了您以为既定的命运,我真的做到了。”
宁淮序用拇指,将玉澧那一滴眼泪擦去,然后再度抱紧她,无声叹出口气,手在玉澧背后轻轻拍着。
他在玉澧所谓的原书剧情中,为她承受万剑之刑,神魂俱灭;而玉澧,却付出一切,为他做这么多。
更是让他一颗死寂麻木的心,重新鲜活而热烈,让他重新找回希望和生的意义。
他的心,只为玉澧鲜活,只为她一个。
而他生的意义,就是玉澧。
宁淮序温声道:“母亲另外的一魂三魄,本君安置在龙宫深处,与我去吧,玉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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