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鱼美人(30)
在龙宫深处的一间宫殿里, 玉澧见到了翦涤夫人的一魂三魄。
这间宫殿,玉澧以前从没有踏足过,就连与宁淮序亲密纠缠的那一个月, 黑色的龙缠着她,去到龙宫的各处地方,留下他们欢爱的痕迹, 都不曾靠近过这里。
这里是宁淮序最后的那点执念,即便是他在发情期中,几乎已失去神志,潜意识依然令他没有闯入这间殿屋。
这小小的殿中,摆满了翦涤夫人生前喜欢的东西。
玉澧看了看, 红色的衣裳、茶色的口脂、赭石色的螺子黛……
翦涤夫人的形象,慢慢就在玉澧脑中勾勒而出。
一个朴实而爱美的女人,会把自己打扮得浓烈耀眼, 又很温柔。
玉澧又看向殿中那盏红水晶做成的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枝鲜艳的榴花。
原来翦涤夫人, 喜欢烈烈如红云的榴花。
怪不得这座黑水晶的龙宫里, 一切都是那么厚重阴沉,像极了宁淮序的风格气质, 唯有中庭的茵茵绿草中, 种着一树树榴花,让人感觉有些奇特。
宁淮序带着玉澧, 来到安置翦涤夫人残魂的鱼缸前。
漂亮的鱼缸中,一魂三魄像是四只荧光的游鱼, 在无忧无虑地游动着。
玉澧的手,在自己右胸的位置轻轻一抹, 将几团灵魂从鳞片中拿出,轻轻撒开。
四条鲤鱼的灵魂,落在了殿中,这是四个陌生人的样子。
而属于翦涤夫人的那两魂四魄,已然感知到残缺的另一部分,几乎是急切地飞进鱼缸中,与一魂三魄融合在一起。
随着灵魂相融,在宁淮序近乡情怯的目光与粗重的喘息中,翦涤夫人,现身了。
当穿着红色对襟襦裙,踩着一双木屐的美丽女人,温柔地看着宁淮序时,这一刻,宁淮序的眼角,红了。
“母亲。”他唤出这两字,沙哑,微颤,时隔四千年,他终于再一次见到母亲,终于能够在当面唤出这两字。
“淮序,是母亲不好,撇下你就去了,害你好找。”翦涤夫人的灵魂,有着半透明的恍惚,可那双眼却无比清晰,像是带着泪。
四千年前发生的事,翦涤都记得。
她在被困进龙门异空间里的前一刻,硬是分裂出自己的一魂三魄,回到宁淮序身边。
这种事,应该是根本做不到的,可她硬是做到了。尽管她知道,魂魄分离,她会变得痴傻,甚至会丧失神智,无知无觉。
可在那一刻,她作为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不舍,还是阴差阳错造就这一切。
这些年,那一魂三魄被宁淮序养在鱼缸里,时常听他说话,潜意识里,翦涤一直都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到此刻,魂魄融合在一起,一切宛如一场大梦,梦醒来了,梦中的一切也都像是大浪淘沙,留下了那些沙子,留在记忆里。
“淮序,母亲回来了。我们母子,终于重聚了。”
宁淮序颔首,没有再说话,发红的眼尾染着极致的欣慰与感动。此时,已不需要再说什么,无声胜有声。
翦涤的目光,又落到玉澧脸上。
玉澧忽然就没来由地紧张,双手一时不知该放在哪里。
“玉澧,来。”
她看到翦涤向她招手,听到翦涤温柔的声音。
玉澧稍稍迟疑,对上宁淮序鼓励的目光,她心中一热,丢掉所有思想压力,来到翦涤面前。
“翦涤夫人。”
翦涤含笑打量玉澧,她抬起手,像是一个慈爱的母亲那样,想要抚摸女儿的鬓角。即便她是魂灵,即便她的抚摸并不能真正触碰到玉澧。
但是,当半透明的指尖,落在玉澧额边的碎发时,玉澧还是感觉到一种温馨,在翦涤夫人慈爱温柔的目光下,心中莫名的酸酸暖暖。
“玉澧,谢谢你,让我们重见天日,谢谢你把我带回淮序这里。”翦涤的手,柔和地抚过玉澧的面颊,真心实意道,“淮序有你,是命运给他的馈赠。”
玉澧稍有些羞涩,垂了垂眼,说:“夫人言重了,我……”她忍不住回眸,看了宁淮序一眼,在他幽深眼眸中看到一种炽热的珍惜。
玉澧又看向翦涤,笑了:“夫人,欢迎您回来。”
翦涤颔首,笑意犹如朵朵火红色的榴花,在玉澧心中留下不能磨灭的记忆。
那四个被玉澧带出来的同族,这会儿也纷纷致谢:“多谢你,玉澧姑娘。”
“我们等了四千年,终于等到你了。”
“恭喜你成为了龙。”
玉澧道:“你们受苦了。”
翦涤叹息:“他们原本都能成为真龙,却被我所累。”
玉澧眼中划过一道厉芒:“是建章王造的杀孽。”
这四个人,都是知道建章王宁钺的,也认得翦涤夫人。
那时的宁钺,从家族中一个透明的庶子,一路混到如日中天,谁又不知道呢?
还知道宁钺的原配夫人,是一条红鲤鱼。
这四千年,他们和翦涤一起被困在龙门后的异空间里,纵然翦涤那两魂四魄的神志不全,但时不时嘤咛出的话,也让这四人渐渐明白了一切。
她是被自己的丈夫,给暗算了啊。而他们几个,也跟着被无差别暗算了。
于是,他们四个在这孤独的异空间里,骂了宁钺四千年。
贬低糟糠,另攀高枝,还阴险杀妻。
更可恨的是,凭什么将他们也一并杀死?
他们好不容易跃过龙门,就要成龙了啊,眼看着就要迎来崭新光明的未来,却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成了出都出不去的孤魂野鬼。
他们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就有人不禁问:“建章王现下是什么状况?”他咬着牙齿,带着一股怨气。
玉澧便将这数千年来有关宁钺的种种,都告诉了几人,最后说到宁淮序已经将宁钺的一魂三魄抽走,现在的宁钺是个傻子。
四人听罢,总算面色好些,解气地骂了句:“活该!”
接着又向宁淮序施礼,“多谢龙君。”
宁淮序淡淡道:“你们到底是被本君之事连累,本君不会让你们白受这数千年痛苦。便请几位能够作为证人,随本君去一趟上界,将一切事情都与众神说得明明白白。之后,本君助你们重塑肉身,引你们成正果。”
四人不禁面色一惊,心中纷纷涌出喜色,像他们这样的小妖,成正果,可说是毕生的追求了。
他们答应下来,伏地谢恩:“必当尽心尽力,谢龙君施恩!”
宁淮序眼眸微眯,说:“今日已晚,明日,本君带你们去千秋台。”
宁淮序话落,他的几名心腹从虚空中走出,出现在他的身后。
玉澧一双妙眉,轩了轩,盯着这几人看了几眼。她曾见过他们,都是宁淮序手下这雍州的力量。
宁淮序眼角朝后一扫,向他们道:“去安置几位客人吧,给几位都备上滋养元神的法宝。”
“是。”心腹们领命。
***
星月满天。
夜风如水。
二月的风,乍暖还寒,已提前送来点春日将至的兆头。
风中有淡淡杏花的香气,梅花已落,杏花渐次绽开,漫长的冬天终于要过去,春天要来了。
玉澧一个人,漫步在雍州连绵的山峦里。
今日是宁大人与翦涤夫人阔别四千年重逢的日子,玉澧知道,他们母子间有许多话要说。
所以她没再和他们母子杵在一块,而是自己走出来,在这山间徜徉,吹吹风,散散步,让宁淮序和母亲单独在一起。
呼吸着山间清新的空气,玉澧的心前所未有的舒朗。
刚才和宁大人、翦涤夫人在一起时,她尚能保持冷静,此刻只剩自己一个人,那些情绪反倒再无可阻挡地冲上她的心。喜悦、兴奋、感动、圆满,种种情绪翻涌在胸腔,玉澧从未觉得这般高兴幸福过。
仿佛,是她人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不禁回首起自己的过往,从一条充满斗志的鲤鱼精,到被师父们收进门,从一个不起眼的妖,变成仙,再被封为神。
她志得意满过,也沮丧灰心过,骄傲过,也委屈过。
而到今日再看,那种种滋味,竟都弥足珍贵。因为正是这些起落沉浮,这些酸甜苦辣,才构成了此刻这个行走在雍州山间的玉澧。
包括被流放在雪原的她,包括化龙的她。
共同构成了,如今这个真实的她。
而玉澧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她想着,不禁抚上心口,感受到护心鳞暖暖的温度,和源源不断的生命力。
她成龙了,真的成龙了。
这枚护心鳞,也可以让宁大人长长久久了。
就这般走着,忽而,玉澧从翻涌的思绪中回过一点清明。她看到两个人,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相对立着,正在说什么。
玉澧静静看了一会儿,是狐妖碧尘,另一个是……兰台史官楚娴姑娘。
月光落在两个人身上,像是一件莹黄色的衣衫,为她们镀上安详的轮廓。两个人的剪影,也在这开满山花的连绵草甸上,显得十分盛世安然。
穿着一身天蓝色广袖长裙的楚娴,挽着一个雪月髻,发间北斗七星形状的簪子,随着月光,流动出明明暗暗的颜色。
她一手拿着羊皮本,另一手执着小狼毫,在专注听碧尘讲话,一边听,一边挥笔,把内容记在羊皮本上。
碧尘依旧是老样子,穿着暴露的衣裙,露出大片的锁骨和如笋般的大腿。她持着一只轻罗小扇,半遮瓜子脸,露出一双长着钩子的眼睛,美目流转,黏糊糊的嗓音低低地同楚娴说着。
两个人也注意到玉澧靠近,朝她看过来。
狐妖碧尘冲玉澧抛了个媚眼,接着便踱着小碎步,朝后退两步,妖妖调调向玉澧福一福身,“玉澧府君,晚上好啊!长夜漫漫,您可是睡不着啊?”
玉澧淡笑一下,向她颔首为礼。
接着与楚娴问礼:“楚娴姑娘。”
楚娴眉眼弯弯,月色下,她爽朗的笑容欺霜赛雪:“玉澧姑娘,又遇见你了。”
碧尘一双眸子,在两人之间快速转了转,察言观色,立刻用轻罗小扇遮着嘴唇,再向后退一退,说:“两位神女,看来是有话要说了,那小妖就先告退。”
楚娴向碧尘笑道:“多谢你提供给我的内容。”
“神女,你说的哪里话?”碧尘眨巴眨巴眼睛,顾盼生情,“神女这样礼遇地冲小妖询问,若能帮上神女,那可是小妖的荣幸啊。”
说着,就再向二人福一福身,“那小妖就先告退了。”
随着碧尘的身影化作一团玫红色的雾气,消失在这山峦间,玉澧也来到楚娴跟前。
楚娴合上羊皮本,笑若春花,她打量玉澧,似是为玉澧身上浩瀚的灵力所震撼,不禁微微吸一口气,赞道:“跃过龙门,成为龙了,果然气质非凡,脱胎换骨。”
玉澧笑了笑,感叹:“我都不记得,参加过多少次跃龙门,本以为永远都跃不过去。”
楚娴却笃定地笑道:“心之所向,必披荆斩棘。今日澧水发生的事,宁龙君与你,都实在让我震撼钦佩。玉澧姑娘心性极佳,如宝剑一般坚韧,一往无前。我听闻你成功跃过龙门时,一点不觉得意外,仿佛这本就该是你的命运。”
楚娴这番话,像是温暖的细细水流,流到玉澧的心田,让她感受到淡淡的熨贴。
楚娴心胸豁达,见多识广,玉澧能感受到,楚娴是个通透的人,能理解她,鼓励她,尽管两人之间并没有多少交集。
不过玉澧也在心间感叹,楚娴不愧是兰台的人,消息太灵通,不但今日发生的一切,楚娴都已知道明白,还大半夜跑到雍州山峦里,找狐妖碧尘继续询问了解。
虽然不知道楚娴都问了碧尘些什么,但多半也是他们雍州的事,像碧尘这样,作为宁大人的邻居,又是只妖,从她的视角,说不准还真能问出些平日里很难看见的东西。
想到这里,玉澧又向楚娴行礼,道:“上回的事,我还一直没有向你道谢。你告诉我冰草,还有帮我一起对付蛟龙,看顾玄珠,我后面听玄珠说,你在司刑殿帮我们说话。真的谢谢你,楚娴姑娘。”
这些事,本与楚娴无关,她完全可以冷眼旁观,只站在一旁记录,可她却不遗余力地出手相助。
玉澧定定地看着楚娴:“你帮了我许多,要是以后我能为你做什么,你尽管说,我义不容辞。”
楚娴反倒无所谓地笑了,持着小狼毫摆摆手,“我不在意这个,只要我记录史实,询问你,你不同我说假话就是。”
玉澧自是不会同楚娴说假话,她有些好奇地问:“你们兰台的人,都这样正心正行吗?”
楚娴颇为骄傲地淡笑:“自然是,我们绝对不能‘兰艾相杂,朱紫不分’,这是我们身为史官的操守,与信念。每一个加入兰台的人,都必然如此。否则就是人进来了,也干不长。”
玉澧又道:“小殿下也是个让人心服口服的人,公公正正,不以私人感情待人,只认公理。”
“你说的极是。”楚娴笑得很自豪,说道,“我们这位老大,确实让人服气,除了有时候太圆滑,像个掮客似的,别的挑不出什么毛病。”
听楚娴背地里讲他们掌事人的坏话,玉澧忍俊不禁,左右她这会儿也无事,楚娴也不急着走,两个人就干脆在草地上坐下,一起聊天,吹吹风,看看漫天星辰。
“楚娴姑娘走到哪里,都带着这本羊皮本。”玉澧说。
“这是我的看家宝贝,自然要紧紧揣着。”楚娴说着,掂一掂羊皮本,另一手把玩着她的小狼毫,娴熟地在手指上转着。
玉澧的视线,不禁落在小狼毫上。楚娴转笔,转得很有技术,一只毛笔在她手里,像是都翻出花来。
这支笔,溢出一种很特别的灵力,玉澧感受着,说出:“你这支笔,似不是个普通的法器?”
楚娴便将小狼毫,放在玉澧手里,让她瞧瞧,一边说:“这是我自己做的笔。这狼毫,是我曾经救过的一只雪山白狼妖,他将自己的毛送给我,我就做成笔了。至于这笔杆,是我管一只千年犀牛换的,我要他把犀牛角送我做笔杆,我拿别的东西跟他换了。”
楚娴如数家珍,夸着自己的小狼毫,“这支笔,是我的宝贝,写字打架,我都离不开它。”
玉澧将小狼毫,又还给楚娴,真心实意地夸赞道:“楚娴姑娘的法术,很漂亮。”
日月千顷,铺尽星河,画星斗,引繁星。
不愧是诸天一百二十八星斗之首,北辰星君之女,未来的星君继承人。
“多谢你的赞美,玉澧姑娘。”楚娴大方地笑纳。
两个人就这么聊着,不知时间过去多久,这时,楚娴目光向后一瞥,笑容深了深,莞尔道:“宁龙君来找你了。”
楚娴说着就站起身,拍拍衣衫,回身向宁淮序打了个抱拳,“见过宁龙君。”
玉澧也站起身,“宁大人?”
她向宁淮序走去,自然而然,她知道,宁淮序是来接她回去的。
玉澧来到宁淮序身前,宁淮序的视线又向楚娴伫立的地方扫了一眼,玉澧也跟着回首看去。
楚娴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就这样悄然离去。
宁淮序展开斗篷,把玉澧裹在自己的斗篷下,小心翼翼地,掖了掖可能漏风的地方。
他的动作,总是这样安稳,看着仿佛有一点笨拙,却妥帖入微,不需要言语去赘述,一切都在他的行动里。
“大人。”熟悉的温暖感,包裹玉澧,将她从身到心,都煨得暖暖的。
玉澧的手在斗篷下,寻到宁淮序的手,轻轻握住。自己冰凉的手心,又被他温暖的手反握,仿佛心和心贴在了一起。
玉澧心头生起无比温柔的暖意,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一双如冰川般的眸子,带着绵绵情意,与宁淮序深邃的目光交接。
她问:“大人,您同翦涤夫人,不再多说会儿话吗?”
“已说的够久了,”宁淮序道,“不在这一时。”
他握着玉澧的手,直到将这冰凉的手染得暖和起来,才松开,然后轻轻拨了拨玉澧额前的凌乱刘海,露出她莹白光滑的一张脸。
他看着玉澧,渐渐出神,骨节分明的大手也不禁从她的额前,滑到她的面颊上,像是在抚触一个无比珍贵又易碎的宝贝,小心翼翼,依依不舍,捧着这张脸,不知不觉就揽紧了这个衣衫单薄的美人。
玉澧轻轻依偎着宁淮序,抬起手,握住他抚摸在自己面颊上的大手,拉着他的手慢慢往下,盖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宁大人。”玉澧认真看着宁淮序。
宁淮序的手却僵了一下,紧接着,眼眸眯起,眼中涌出一种黑雾般的阴沉。
他的手覆盖的地方,一枚有着不尽生命力的护心鳞,在微微散发着热度。
玉澧道:“宁大人,我把护心鳞摘下来给您,您的身体就能慢慢好起来。而我,虽然失去护心鳞,但还有无数年的寿数可以消耗,我们的时间更多了,可以再找寻其他的方法。”
宁淮序没有说话,只深深看着玉澧。
玉澧喃喃:“宁大人……”
回应她的,是宁淮序放下的手,以及,一个拥紧的怀抱。
宁淮序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手揉了揉她的肩,将玉澧紧紧贴在怀里。他的下颌放在她的头顶,玉澧整个人都像是被嵌在宁淮序怀中。
宁淮序脸侧落下的碎发,滑过玉澧的鬓角,痒痒的,凉凉的。
她感受到宁淮序呼吸出的热气,抚过她的头顶。
宁淮序无声喟一口气,说:“本君无需你的护心鳞,玉澧。”
“可是,大人您的身体……”玉澧的话还没有说完,打断她的,是头顶传来的,宁淮序带着一种狠厉的低语,宛如神魔的吟诵。
“该是了结一切的时候了。”
“本君也该拿回,自己的护心鳞了。”
第122章 鱼美人(31)
这晚, 注定是个不眠夜。
玉澧回到澧水。
今日澧水的灾劫被平息,玉澧的属官们,不少都受了重伤。好在宁淮序派了他的心腹们过来, 已经将澧水属官都治好了。
所以,玉澧回来时,澧水已恢复井井有条。
汐音领着属官们, 处理一些善后的事情。比如说,因着今日水流太急,河神府里不少器物和文书,都被冲得从原位脱离。汐音号召澧水里开神智的鱼虾,去将这些东西都捡回来, 重重有赏。
待玉澧归来时,一切已善后妥当,大家也都累极。
不过, 待看到玉澧携带一身浑厚的灵力回归,澧水的属官们,和开神智的鱼虾, 无一不异常振奋, 全都簇拥上玉澧。
他们的眼睛发亮,盯在玉澧身上挪不开, 嘴里止也止不住地说着喜庆的话, 都是发自内心的恭喜,和与有荣焉。
多少年了, 终于又出了一条跃过龙门的鲤鱼,还是他们澧水的河神大人。
这样的荣耀, 太过振奋,足够大家说上几年。
玉澧表扬了属官们, 又安慰了大家,天色已不早。她让大家都先休息,包括汐音也是。
明日,她就要随宁淮序去上界,将一切都了结。
玉澧心中激荡,眼中坚决如雪。
同样的夜晚,建章王宫,就完全是另一种氛围。
裁云夫人和宁靖川也是难以入眠,确切的说,他们是吓得睡不着,不敢睡。
本来宁靖川就觉得,他母亲这一手做的太着急,还太明显。其实他本是不同意,母亲这个时候对澧水出手的。
在宁淮序和玉澧已然知道那条蛟龙存在的情况下,母亲她再做同样的事,宁淮序和玉澧必定怀疑他们。
何况这会儿的宁淮序,身体还没有差到连出行都困难,澧水一出事,宁淮序完全可能第一时间赶过去。那他母亲找来的三条角龙同族,有把握让澧水决堤千里吗?
最后,宁靖川还是选择赌了!谁让他心里也憋着一口气?实在冷静不下来。
他的龙角被削掉,头秃一大块,他最仰仗的父王还被抽走一魂三魄,成为一个傻子。
宁靖川忍不下去了,若再忍,宁淮序还要再来欺辱他们呢?莫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反正,母亲角龙一族的实力,那也是百灵中数一数二的,还不信他宁淮序能一打三的同时,还能保住澧水!
只要澧水决堤,生灵伤亡,宁淮序就难辞其咎!
于是裁云和宁靖川,就这么焦急地在龙宫中踱来踱去,等着看雍州出事。
期间宁靖川也很紧张,生怕弄巧成拙。
就这么等啊等,终于等到消息,裁云几乎是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扑上去,问传信的下人:“怎么样,成功了吗?澧水是不是死伤惨重?姐夫是不是抓宁淮序去治罪了?”
然而传信之人,脸色很差,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来。
宁靖川心里咯噔一下,一颗心沉下去,已是知道结局。偏偏裁云还跟中邪一样,一个劲儿问:“你说话啊!宁淮序那个孽种,是不是完蛋了?”
结果还不等传信的下人说完,建章王宫上空,就先来了乌压压的卫队,遮天蔽日,将原本就黑到骨子里的夜,更是压得如同墨水般密不透风,黑沉到极点。
裁云夫人大骇,这些卫队都是什么人?
直到母子两个被抓住,被毫不客气地揪着衣服和头发,往上界拎,裁云夫人还在挣扎痛骂。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姐姐是天后,我姐夫是天帝,你们敢抓我,活不耐烦了!”
宁靖川帽子被抓掉,露出秃头,这感觉简直比当场杀了他还难受!他恨不得把云都堆在头上,让所有人都看不见自己。
而这些卫队,宁靖川却终于是认出来了。
他们便是这雍州的力量,是宁淮序手下的人,是宁淮序的私军!
当看到卫队不但抓了他与母亲,还从建章王宫里将已经痴傻的宁钺也拎了出来,宁靖川大惊失色。
宁淮序动用私军抓他们一家,他到底想干什么?!
裁云和宁靖川做梦都没想到,他们经历了当年宁钺曾经历的最糟糕、最羞辱的一天。
就在第一缕阳光照亮大地,整个深夜终于过去,迎来黎明时,他们一家三口被卫兵们扔在了千秋台上,狼狈地摔在那里。
而抬头一看,周围全是各路神明,像围观逗狗一样,看着他们。
神明们射在他们身上的那眼神,疑惑、谴责、鄙视、戏谑,更多的是不明所以期待看戏的神色,让裁云和宁靖川脸烧得几乎要晕过去,无地自容到极点。
宁靖川几乎是手忙脚乱的,用法术重新化出他的绿色高帽,扣到头上。可这做法更是欲盖弥彰,这一刹他感觉到好些射在他身上的目光都鲜明一瞬,还听到有神女们的偷笑声。
就在这时,裁云忽然犹如抓到救命稻草那样,伸着手大喊:“姐夫!姐夫为我做主!”
原来是天帝到了。
四只麒麟和四只凤凰拉着的天车,降临千秋台上。
所有神明一时间都转身面向天车,行礼。
天车的窗帘,是七重纱幕组成的,隐约可见车内坐着的人影。
天帝就坐在车里,没有露脸,就如这最近数百年中,他一直如此。
裁云朝着天帝的方向爬去,猛地一名卫兵用剑插在她脖子旁,硬是阻止她的动作,裁云气急败坏地大喊:“姐夫!天帝姐夫,您要为我做主啊!”
宁靖川心里却生出极度不祥的预感,他看向身边,睁着一张浑浊眼睛、吐着半个舌头的痴傻父亲,宁靖川已然在想着,昔日自己的父亲被宁淮序扒掉衣服,拎到这千秋台上,被众人围观。宁淮序还持着他那柄诡异又慑人的佩剑,哀鸿,摩擦着宁钺的脖子,想将这颗龙头给斩下来。
而现在父亲的样子,比那时要不堪百倍,自己和母亲也……
宁靖川越想,越瑟瑟发抖,忽然间,听见一片倒抽凉气声。
宁靖川已吓得亡魂皆冒,扭头一看,果然宁淮序出现了!
而当看到宁淮序身边,跟着的几个灵魂状态的人时……那中间有一人,惊得宁靖川双眼暴睁,如两颗碎掉的核桃,转瞬莫大的恐惧冲上他的心。
宁靖川颤抖地呼出来:“翦涤夫人!”
这声“翦涤夫人”,惊得裁云几乎是本能地一哆嗦。
等裁云看见翦涤时,那表情,比宁靖川还要夸张。
“翦涤你,你怎么会……?!”
诸神中,也有不少是曾见过翦涤的。
昔日翦涤忽然死亡,说是跃龙门时遭遇意外。是真是假,总是有人心里有所思量的。接着就闹出宁淮序替母休夫,将宁钺扒光衣服,丢来这千秋台的事。
那时的宁淮序,携一身狂雷暴雨,犹如修罗,在这千秋台上雷鸣阵阵,电光闪闪,整方天地都不断发出无比压迫的,犹如上古凶兽嘶吼的闷声。
许多神明都对那日的场景,记忆犹新,也对宁淮序那日所说的话,记忆犹新。
宁淮序说,是宁钺害死他的母亲翦涤。
大家多少也知道,这些年来,宁淮序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母亲的残魂。
而今日,翦涤夫人的魂魄,回来了。
所以,雍州龙君宁淮序,是要清算这一切了吧?
“请陛下为臣妇做主!”
这暴风雨前的宁静,终究由翦涤夫人率先打破。
一身红衣的翦涤,跪了下来,向着天帝的方向,呼喊出压抑在心底四千年的愤怒。她的声音铮铮切切,响彻在整个千秋台上,带着磨砺在时间长河中愈发鲜血淋漓的控诉。
“四千年前,臣妇跃龙门时,遭了建章王宁钺的毒手,死于龙门之下,魂魄被困龙门中四千年,方才因玉澧姑娘跃过龙门,与我们相见,才将臣妇的魂魄带出来!”
接着是那四个无辜被连累的鲤鱼,他们也怀着满腔的愤怒与怨怼,朝着天帝的方向跪下来,纷纷喊着:
“建章王将同时跃过龙门的我等,一起灭了口!这四千年,我们都和翦涤夫人的灵魂在一处!”
“建章王草菅人命,随意杀人,只为一己私欲,求陛下为我等做主!”
全场哗然。
若说从前,大家还只是心照不宣地认为,多半就是宁钺害死翦涤夫人,只是一切没头没尾的,拿不出证据,事情才这么不明不白的搁置;那么现在,便是诸神眼中纷纷浮现碎冰般的冷光,将谴责的视线,全都射向痴傻的建章王宁钺。
宁钺的身体在颤抖,似乎潜意识里知道发生了什么,感觉到无比的羞辱和恐惧。可他动不了,甚至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无比丑陋的坐在那里,暴秃着两只眼睛,伸着舌头“啊啊啊”的叫着。
玉澧看着宁钺这副模样,心间冷冷地想着:畜生。
而裁云,几乎是六神无主地尖叫:“胡说!诬陷,这全都是诬陷!宁钺从未做过这种事,分明就是他们几个,”裁云一手指向翦涤夫人和那四条鲤鱼,“是他们自己跃龙门的时候运气不好,死在里头的,是意外,非要把坏事扣在宁钺脑袋上,其心可诛!你们有证据吗?!”
玉澧满腔愤慨,冰冷的词句向着裁云砸回去:“他们四人无辜受累,原是能成为龙,却肉身被毁,魂魄被囚数千年。他们就是下界四只小妖,与建章王素无瓜葛,若不是这般血海深仇,何必来这千秋台上状告建章王?!”
“何况你要证据,是吗?”玉澧当即将目光看向千秋台上兰台的一众史官,她视线落点的位置,停在兰台的掌事人小殿下身上,“龙门从未出过人命,偏在那个节骨眼上,翦涤夫人与无辜的人身死。数千年悠悠过去,兰台,也当掌握点东西吧!”
玉澧对兰台说话的语调,可谓是很不客气了,这本不是她的身份能这样做的。
但她身边是宁淮序。只要宁淮序立在这里,便代表的是整个雍州这一煊赫而高贵的力量。
小殿下手中把玩着折扇,云淡风轻地,向身边的楚娴递了个眼色。
楚娴走上前来,对所有人高声道:“这些年,我兰台所记录的蛛丝马迹,皆指向建章王是害死翦涤夫人的凶手!”
“你胡说!楚娴你个贱人!”裁云愤怒地吼叫,吐沫星子喷了出来。此刻她已经失去理智,连滚带爬地站起,不顾身边就站着宁淮序的私军,抄起一朵云,就朝楚娴脸上砸过去。
小殿下脸色一沉,就好似刚刚还是朗朗晴空,刹那就是乌云风雨。手中本把玩的折扇,蓦地张开,朝着那团云就扔过去。
折扇打着转,在触及到云朵的瞬间,就如一个雷霆万钧的锤子,直接将云朵凿了个对穿。
折扇盘旋着,直逼裁云的脸。
眼看扇面就要插.进她的脸上,裁云夫人大骇,惊叫着使出灵力挡在脸前,可还是没支撑多久,几乎是一吸一呼的功夫,折扇便击碎她挡在脸前的法术护盾,在她的脸上划下深深的一道伤痕。
溅出的鲜血,和裁云夫人的惨叫声混在一起,还夹杂宁靖川的倒吸凉气声。
裁云夫人捂着脸,试图治愈伤口,可不管如何调动灵力,这伤都不愈合。
反倒是小殿下的折扇,滴血未沾,还自己掉头,悠悠飞回到小殿下手里。
裁云夫人从指间看着小殿下,简直不敢相信,对方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划破自己的脸!
她崩溃地大吼:“殿下,我是您姨母,您就是这么对我的!?”
小殿下合上折扇,皮笑肉不笑:“楚娴已说了兰台的立场,姨母你又何必恼羞成怒?”
“殿下,您……”
这时,宁淮序开口了。
所有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宁淮序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翻滚着令人压迫的幽深冷光,犹如有电闪过的紫芒。淡色的薄唇,缓缓勾勒出一道讽刺至极的浅浅弧度,沙哑的声音,低沉如随时要爆破。
“裁云,宁靖川,你们以为,本君今日要宣于众人的,只有这件事而已?”
裁云和宁靖川一时间心中大骇,丧胆亡魂,只觉得他们最恐惧的事情要发生了!在看到宁淮序和玉澧带着雍州几乎所有的河神水君出现在此时,裁云和宁靖川的心,就已沉到谷底,已经知道他们派三条蛟角龙去混乱澧水的事,恐怕是完全失败了。
宁淮序这是来了结他们的!
更可怕的是……直到此刻,宁靖川才终于反应过来,玉澧身上的气场变得不一样了,从她身上溢出的灵力……分明是龙的气息!
这说明什么?说明玉澧成龙了!昨晚上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宁靖川只觉得,一切怕是比他所设想的最坏的结果,还要糟糕!
母子两个瑟瑟发抖,就像是等待死刑宣判的罪人。
可是他们这个样子,在诸神眼中,已是不打自招,射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更加的鄙视、冷淡,甚至想将他们挫骨扬灰。
就在这宛如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无比窒息中,三条角龙的魂魄,被宁淮序一甩斗篷,扔了出来。
所有人倒抽一口气。
宁淮序冰冷道:“昨日你们在澧水做过什么,谁指使你们的,当着陛下与众神的面,说。”
三条角龙早就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替裁云卖命一趟,什么好处没得到,肉身还被打没了。他们对宁淮序的态度已是怵到极点,闻言直接招了:“是裁云夫人指使我们的,我们是族里的罪犯,她说只要为她做事,我们就能减刑释放,我们什么前因后果都不知道啊!”
裁云气得狂颤:“贱人,没种的东西,全都诬陷我!”
“不但如此,”宁淮序无视裁云的无能狂怒,“在他们三个角龙之前,宁钺还偷偷豢养一条蛟龙,想要祸乱澧水,残害生灵,给本君扣一个疏于职守的罪名。”
宁淮序说着,看一眼玉澧,“那蛟龙,已被玉澧诛杀,司刑殿和兰台都知道。蛟龙手里还拿着宁钺的一只龙角,她可是自称,自己是宁钺的好女儿呢。裁云,你也是蠢的可以,居然找你同族的人,用同样的招数暗算本君。”
他蓦地一狠,病弱的声音在这一刻,比疯魔的凶手还要震慑,吓得连痴傻的宁钺都浑身颤抖:“澧水流域万千生灵,是天生亏欠你们啊?要为你们搭上性命,流离失所。不愧是宁钺的妻子,和他最爱的儿子,作风真是一脉相承!为了自己,其他人想死就死,眼都不带眨的,是不是?”
翦涤夫人倏然说道:“当日宁钺之所以杀臣妇,一是因为臣妇的存在,碍了裁云夫人的眼,想将臣妇彻底抹杀。二是因为、因为……”
翦涤夫人的眼眶红了起来,纵然她只是一缕亡魂,不会再流下眼泪,可那极致的悲伤,压抑了四千年一朝爆发的悲伤和不甘,让她的眼睛红的犹如被血染成。
“因为宁靖川与人斗殴,护心鳞被砸碎,宁钺便剜掉淮序的护心鳞,给宁靖川!臣妇为了淮序,去跃龙门,想化成龙,化出护心鳞给淮序。宁钺不想看到臣妇成功,不想看到淮序重获护心鳞威胁到他,就要杀臣妇,永绝后患!”
母子二人的话音落下,这一刹那,整个千秋台上,仿佛炸开。
玉澧更是浑身僵住,一瞬间,刺骨至极的冰冷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冲到她身体里的每一处,再冲向她的天灵盖。
原来宁大人的护心鳞,是被他的亲生父亲剜掉的,安给了宁靖川!
原来宁大人的护心鳞,离她那么近,就在宁靖川的胸口!
就在她以前每每凑近宁靖川时,那枚属于宁大人的护心鳞,便在宁靖川的胸前,那么堂而皇之的,仿佛理所当然的在那里。
心如刀割的感觉,顿时让玉澧呼吸不过来,颅内气血上涌,恨得几乎掐碎了指尖。
恨宁钺,恨宁靖川,恨自己!
恨宁钺为了一个儿子,便要将另一个儿子推上死路。
恨宁靖川使用着宁淮序的护心鳞,还一副本当如此的模样,在人前得意备至,还总是攻击宁大人身子骨差。
他哪儿来的脸?夜里睡觉时,不怕遭报应,噩梦缠身吗!
还有自己,还有自己……
她竟不知,宁大人的护心鳞,嵌在宁靖川胸口!她还曾为了与余姝容各种斗气,凑到宁靖川面前,试图取得宁靖川的高看。
她还亲手织一件锦绡披风,送给宁靖川,让这披风为宁靖川,遮风挡雨。
她为什么就没有掏开宁靖川的心,将宁大人的护心鳞夺回来?!
玉澧捏紧的手,就在这时,忽然被一只粗糙而微凉的熟悉大手握住。
玉澧一怔,看向身侧的宁淮序。
宁淮序向她侧过半张脸,他的手,轻轻掰开玉澧紧捏的手指,把她的手握在掌间,温声道:“仔细别捏伤,本君会心疼。”
“大人……”玉澧的眼睛红了,有泪花漫到眼角。
只是恍然间,她又猛地反应过来一些事。不对,不对!
建章王宁钺分明就是宁大人的手下败将,整个宁家都拿宁淮序没办法,建章王又如何能拔下宁淮序的护心鳞?又如何有能耐,让宁淮序这数千年,都没去把自己的护心鳞夺回来?
玉澧的杏眸,倏地大睁,一道炫亮的霹雳划过她脑中,她猛然就明白了。
几乎同时,所有人的思绪也都想到这里。
宁淮序杀了宁家一半人,连帝子和天后都不放在眼里,又有谁有能力,压着他不能夺回自己的护心鳞,只能看着护心鳞在他厌恶的宁靖川胸口数千年,而任着自己一日日灯枯油尽?
答案简直明显的不用说出口。
所有的视线,都不约而同聚集到同一个地方。
那驾最高贵华丽的天车。
那隐在七重纱幕之后的身影。
他们上下两界最高的统治者,天帝。
第123章 鱼美人(32)
千秋台上, 寂静无声。
偌大的高台,许许多多的神灵,却仿佛连掉落一根针的声音, 都能清晰可闻。
这气氛,无比诡异。
玉澧心中翻腾的怒气,有增无减。天帝, 天帝,他身为众神之首,怎么可以这样包庇姻亲?就因为裁云夫人是天后的妹妹,裁云和宁钺那样伤害宁淮序母子,天帝也要给他们撑腰吗?
玉澧不禁握紧了宁淮序的手, 她看着宁淮序此刻无悲无喜的侧颜,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告诉她, 他的护心鳞究竟在哪里。
剜掉他护心鳞的人,后台就是天帝。纵然宁淮序告诉她,又能怎么样呢?她没有能力挑战天帝, 他还要怕她冲动之下做傻事。
更甚者, 或许天帝早就胁迫宁淮序,不许他将这件事的秘辛说出来。所以、所以……玉澧想着前些日子发生的事, 渐渐的, 她的思绪被串联起来,思路整个清晰。
所以前些日子, 宁淮序抽走宁钺的一魂三魄,天帝也只是将他叫去天擎殿, 没有任何的处置。
天帝也怕宁淮序直接玉石俱焚,将一切都宣扬出去。
天帝也不想被自己的诸臣, 知道这等龌龊的事!
而若不是找回翦涤夫人的残魂,完全破坏了天帝此前全部的安排,所有人还会继续被天帝蒙在鼓里……
明白了,全明白了。
玉澧几乎要压抑不住杀气,头发开始无风自摆。
而此时此刻,千秋台上,和她一般想到此关窍的人,和她一般怒火焚身的人,远不止玉澧一个。
裁云终于意识到,事情恐怕糟透了,她后知后觉地开始脊背发凉,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罢了。”而就在这个时候,天帝的声音响起,从金色的天车中,模模糊糊地飘出来。
“将建章王一家,押入司刑殿,由司刑神君会同柏誉、柏琰,秉公审理。”
柏誉和柏琰,便是帝子与小殿下的名字。
裁云一听到“秉公审理”四个字,整个人只觉得犹如天塌下来,彻底的面无血色。
这意味着,姐夫不再袒护她了!
裁云不知道姐姐天后是否也在这架天车里,她困兽犹斗,歇斯底里喊着:“姐……”
“切记,绝不姑宽。”天帝的声音打断裁云未说完的话,也如同审判的铡刀彻底砍落在裁云头顶。
“朕,绝不允许,再有这种欺上瞒下、草菅人命的事发生。”
裁云简直傻了,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猛地暴起,要死要活地要扑向天车。姐夫、姐夫这是弃车保帅,要舍弃他们,保住自己的公正英明了吗?!
她姐姐呢,姐姐在哪里!为什么不来帮她说话?
裁云不甘心,她可是天之骄女,姐夫从来都由着她随心所欲的。她和其他的神明不一样,她是天帝的小姨子,她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就像从前,她想要嫁给宁靖川当正妻,翦涤那贱人就得当妾;她的靖川因为与人斗殴,被打碎了护心鳞,她就可以让姐夫把宁淮序那孽种的护心鳞剜下来,给靖川用。
这都是理所应当的,所以这次,她找来三条角龙凿穿澧水,哪怕是真的造成无数尸山血海、饿殍千里,姐夫也会让她得偿所愿,帮她压下来的。
为什么事情变得不一样了?为什么!
司刑殿的官兵们一拥而上,裁云还在垂死挣扎,却只能凄厉惨叫着,被他们用永不断裂的绳子绑住,往司刑殿押。
宁淮序的私军们让开些,冷眼看着司刑殿的官兵,将宁钺和宁靖川也拎起来。
宁钺的一双眼球,都快从眼眶里撑出来了。他挥舞着手臂,口中不断喊着“啊啊啊”,样子难看到极点。
宁淮序忽然手掌一翻,掌心中赫然出现宁钺的一魂三魄。
宁淮序抬手就将这一魂三魄,重新打入宁钺体内。
这般身败名裂,被千夫所指的场面,怎么能让宁钺糊里糊涂就过去呢?
重新清醒起来吧,好仔仔细细地经历感受一下,这属于他的报应!
随着宁钺清醒,他再不复玉澧看到的那个,给她很强压迫感的恐怖建章王,而仿佛是个即将被架去屠宰场的、绝望的肉猪那样,所有的仪态身份都崩溃了,狼狈恐惧地大喊:“不!陛下饶命,臣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翦涤,翦涤你高抬贵手,我求求你,看在我们那么多年夫妻的份上……”
“淮序!淮序你不要对父王这样残忍,我是你生身父亲,没有我也根本没有你啊!”
谁也没想到,回应宁钺的,是翦涤隔空甩来的一巴掌。
重重的巴掌扇在宁钺脸上,瞬间宁钺的脸就肿起来。
连宁淮序都有些吃惊,不禁看了眼自己母亲。
而翦涤,她的仇恨又岂是一个巴掌就能抵消的?
翦涤狠狠地抽打宁钺,四千年的痛苦、不甘、绝望、怨愤,她一下比一下狠。响亮的巴掌声,和宁钺的痛呼声,像是暴雨般噼里啪啦响在千秋台上。
而没有任何一个人阻止翦涤,连天帝都没有出声。
那四个被宁钺一起害死的无辜鲤鱼,也红着眼睛,用尽所有的力气,打在宁钺身上。翦涤打脸,他们打宁钺的眼睛、宁钺的胸口,打宁钺的肚子和他的全身。
他们还往宁钺的护心鳞打,狠狠地打,一边打一边骂着宁钺,四千年的杀身之仇,四千年的囚禁之恨,还有梦想彻底被斩断的无奈苦痛……光是打宁钺,如何发泄得完?
宁靖川吓傻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在自己面前,就这么一点点的被打没了人样。
一张脸肿得没法看,像一个裂开的猪头。眼窝全是紫色的,嘴角青紫一片,身上也被打得凹凸不平,再没有一点完好的地方。
宁钺再也没法站立了,摔坐在地,被司刑殿的官兵架住他两腋,作势要将宁钺拖走。
宁靖川再也忍不住恐惧,他叫道:“不关我的事!杀翦涤夫人的是我父王,兄长的护心鳞也不是我剜下来的。还有角龙!角龙毁坏澧水,是我母亲做的。和我没关系,我是无辜的啊!”
他喊得落下泪来,挣扎间,头顶的帽冠脱落,露出一块秃头。这丑陋的模样,让不少人忍不住冷笑。
这些宁靖川都顾不得了,只一个劲儿喊着,他是无辜的。殊不知众人看向他的眼神,越发的鄙视、唾弃。
宁靖川还在喊。忽然,宁淮序的声音响起,淡淡的,却一字一字都很清晰。
“既然是无辜的,就不要再占着不属于你的东西了。”
下一刻,宁淮序的身影,倏忽出现在宁靖川面前。
宁淮序俯下.身来,细长幽暗的凤眸,直视宁靖川的眼睛,居高临下,徐徐靠近。
这瞬间,宁靖川仿佛已预感到什么,莫大的恐惧掐住他的心,扼住他的喉咙,让他一瞬间无法呼吸,浑身血液冰冻,想要叫出声,却已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声音也叫不出来。
直到他的胸口,传来一种尖锐的剧痛,鲜血飞溅,这股剧痛猛地一下子,刺上他的天灵盖。宁靖川大瞪着眼睛,眼前,宁淮序生生撕掉他胸口的护心鳞!
宁靖川终于发出惨叫,整个人在剧痛中栽倒在地,晕死过去。
当那片属于宁淮序的护心鳞,回到他掌心时,这千秋台上的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片护心鳞散发的气息,与宁淮序身上的灵力,产生一种共鸣。
那是种源自千万年前的,从一开始就是一体的共鸣。这片被强行剜走的护心鳞,终于回到了它真正的主人手里。
这一刻,玉澧屏住了呼吸,一瞬不瞬看着宁淮序。
她看着那片护心鳞,自己飞进宁淮序的胸口。
她看着那片护心鳞,与宁淮序合二为一。
她看着宁淮序,他的身上重新充满了充沛的生命之力,那是本就属于他的生命源泉。
玉澧眼睛发红,挪不开目光,就那样看着宁淮序。
她的宁大人,终于、终于不会再在时间的折磨下走向衰竭。
他终于,拿回自己的护心鳞了!
***
这日之后,一切事情告一段落。
天帝到最后,也没有说别的话,就那样沉默地坐着天车离去,回到他的帝宫。
而千秋台上的众神,看天帝的眼神,也多了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复杂。
到底是一切和平收场,众神散去。宁淮序也带着玉澧和岑銮、王玄珠他们所有人,一起回到雍州。
回雍州后,宁淮序先是为翦涤夫人和那四条鲤鱼,重塑了肉身。
接着,他化去那四条鲤鱼的妖气,引他们入仙道。
这四条鲤鱼,为了报答宁淮序,都愿意留在雍州,为雍州水系的稳定,贡献一份力量。
于是他们四个,变成了雍州某几位河神的属官。
而在宁淮序忙碌的这些日子里,司刑殿也传来了对宁钺一家的判决结果。
建章王宁钺,褫夺封爵,肉身受万剑之刑,灵魂押送阴司冥界的极寒之渊,囚禁千年。
裁云夫人,肉身受万剑之刑,灵魂押送葬魂崖,囚禁两千年。
而宁靖川,撤去彭泽水君的官职,被判流放极北之地的雪原,徒刑五百年。
甫一听到这个结果,玉澧有片刻的恍惚。
她想到原书里,宁淮序和自己的下场。
现在,这相似的下场,成了宁钺一家的。
自己跃过龙门,成为龙;宁大人拿回护心鳞,能长长久久活下去。
她真的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原书中那仿佛亲身经历过的种种剧情,依旧在玉澧的记忆中,鲜明地存留着,经久不散。但正因如此,如今现实造就的完全不同的美好结局,便显得更加幸福而弥足珍贵。
玉澧不禁感激起上苍,赐予自己这份觉醒原书的机缘。
更让玉澧感到幸福的是,翦涤夫人也回来了,宁大人再不是孑然一身。
真的太好了。
倒是,宁钺一家的判决结果刚下来,帝子妃就找到司刑殿。
玉澧还以为,帝子妃是去给宁钺一家三口求情的,却没想到,帝子妃是来报案的,说余姝容失踪了。
玉澧这才想起,确实,怎么这么久都没见到余姝容?
说起来,也怪余姝容总是仗着自己是帝子妃的妹妹,每每工作时擅离职守,去干自己的事。她在司礼殿的上司和同僚,也不好说她。导致这次余姝容一失踪,司礼殿也没当回事,直到一连多日过去,大家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到最后还是帝子妃去报案的。
正好,因着宁钺被褫夺建章王的封爵,建章王宫也就被查抄。
余姝容就这么得救了,派去查抄建章王宫的官兵们,在王宫最隐秘的一间暗室里,发现了她。
余姝容重见天日,整个人情绪都不稳定,被救出来时,还在瑟瑟发抖,可见是受到多日黑暗与恐惧的折磨。
接着余姝容就将自己偷听到裁云和宁靖川密谋的事,都告诉司刑殿。
本来,余姝容也算是受害者。可她的事一传开,众人对她的看法却是嘲讽偏多,甚至就没几个人同情她。
你余姝容身为司礼殿尚仪,那日先是丢下工作,去雍州探望宁龙君,结果红着眼睛回来,闷闷不乐,等听闻宁靖川被册封为彭泽水君,就又丢下工作去找宁靖川。这打的是什么主意,谁还能看不出来?
本来就仗着自己身为帝子妃的妹妹,在司礼殿搞特殊化,后面被裁云夫人囚禁在建章王宫,也不过是自找的。
这些话传到余姝容耳朵里,余姝容只觉得心都碎了。她根本无法承受,大家是这样看她的,她可是备受欢迎的天之骄女啊!
这种现实的冷酷和她认知的美好之间所造成的冲突割裂,让余姝容陷入莫大的抑郁中。
最后还是帝子妃心疼妹妹,替她辞去司礼殿尚仪一职,把余姝容送回娘家,让她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也因着余姝容的事,帝子妃也惹上不少抱怨,都是说她恃宠而骄,为自己的妹妹搞特殊化;说她和裁云没多大区别,只不过没裁云那么离谱罢了。
这让帝子妃也难以承受,干脆把自己关在西宫不出门。
可即使待在家里,也不是无风无雨。帝子也会指责她,说她怎么频频给自己丢脸?说自己对她的宠爱,到底值不值得?
帝子妃简直不敢相信,帝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曾几何时,帝子多爱她啊!为了她,帝子连阴司冥界的极寒之渊都硬闯过。
她与帝子成婚的这么多年,他们伉俪情深,身心都只有彼此,是整个上界的模范夫妻。
为何现在,帝子却说出“她不值得”这种话?
更让帝子妃崩溃的是,天后也因为裁云被治罪这事,迁怒帝子妃。
帝子妃想不明白,怎么就能迁怒到自己头上去?自己也没做什么啊,他宁钺一家惹出的事,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可惜,帝子妃没有办法与自己的婆婆天后讲道理。在天后的命令面前,帝子妃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动接受。
天后说,帝子妃不论是资质还是品性,都太普通,帮不上帝子的忙,还给帝子招来许多负面评价。
所以,从今往后,西宫便不能再只有帝子妃一个女人。
天后要在上界开办一场选妃的仪式,为帝子挑选侧妃妾室入西宫。
上界的这些事,雍州都不做理会,大家只当个乐子听。
不过,宁淮序宫中的侍女,还是坏心地写了一封请柬,专程送给余姝容,邀请她来龙宫赴宴。
宴会的主题,就是庆祝澧水河神玉澧,跃过龙门,成为真龙。
宴会的地点不用说,宁淮序的龙宫。
这场宴会,就是宁淮序特意为玉澧办的。
宴会当日,整个龙宫,热闹纷呈。
在玉澧的印象里,这似乎是头一次,这座梦幻又阴森的龙宫,变得像一个菜市场般,大家叽叽喳喳,觥筹交错。龙宫的侍女们,一边负责上菜倒酒,一边负责吹拉弹唱,还有上来献舞的,把气氛炒得极为热烈,仿佛要将整个龙宫的屋顶掀翻。
而玉澧作为这次宴会的主角,所有宾客都喜气盈盈的,向她敬酒,说着恭喜祝福的话。
王玄珠和另外两个女河神,同宾客们绘声绘色地讲着,那日玉澧是如何跃过龙门的。
她们说,当玉澧跃过龙门的那一刻,她们心跳都要停了。
她们说,龙门上出现的七彩霞光,比最美的彩虹还要好看,玉澧就是被那道霞光托进门楼,化鱼为龙的。她进去的时候,是条小小的鲤鱼,出来的时候,就已是翩然壮丽的游龙了。
而这次宴会的另一个主角,是翦涤夫人。
翦涤夫人归来,众人也都向她说着恭喜的话,半个字不提宁钺。
反正,宁淮序早就替母休夫了,翦涤夫人与宁钺半点关系没有。
大家酒杯碰酒杯,其乐融融。这样的热闹,着实感染人心。
所有的宾客都很开心,除了余姝容。
余姝容到底还是来参加了宴会,她现在真的不敢在人前出现,怕被指指点点。可是,她姐姐帝子妃已遭到天后的厌弃,连带着自己也不被天家所喜,已然从天之骄女变成了一个甚至有些晦气的仙子。
这样的她,实在得罪不起宁淮序。
所以,在接到龙宫送来的请柬时,就是心里再不情愿,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哪怕心里哭,面上也得笑。
余姝容就这么艰难地挂着微笑,过来龙宫祝贺玉澧,还为玉澧和翦涤夫人都送上礼物。
然后,她全程假笑着,听着宾客们对玉澧的赞美,夸玉澧成为龙。余姝容只觉得一阵恍惚。
明明是一条下界的鲤鱼精,怎么就成龙了呢?
而自己,明明以前都是在玉澧之上的,现在怎么比丑角还不如?
等宴会结束,余姝容离开后,终于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而余姝容的心理波动,她的痛苦、她的想法,玉澧完全没在意。
玉澧也没空在意。
因为宴会一结束,宁淮序就将玉澧拉向自己的寝殿,只有他们两个人。连翦涤夫人都悄然退去。
在翦涤夫人退去之前,玉澧好像看到,翦涤唇角勾勒的那种,她很是熟悉的笑容。
姨母般的笑容。
而翦涤夫人盯在自己脸上的目光,让玉澧觉得,好似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大事。
第124章 鱼美人(完)
“大人, 您是要……”
玉澧望着走在自己前面,拉着自己手的宁淮序。他看起来有些急切,这可不是轻易会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
如今, 他的手干燥而炽热,玉澧的手在他掌中,很快也变得很暖, 连带着她全身,都被这发散的暖流注入。
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玉澧看到黑色的水晶中,照出的自己和宁淮序的身影。他们牵着手,鲜活而温馨, 这满眼的黑色,都仿佛因他们两个,而一扫从前的颓靡之态, 变得像个晶亮的城。
玉澧就这样,被宁淮序拉着,进到他的寝殿。
当看到寝殿里多出来的一些东西时, 玉澧不禁怔住了。
她下意识看向宁淮序, “宁大人……”
层层灯烛的火光,将宁淮序清矍的面庞, 修饰出一种暖色的柔和。他狭长深邃的眼睛, 这会儿流淌出些不定的心绪,又如燃着火簇一样, 灼灼有神。
他一一为玉澧解释:
“这里……安置梳妆台,本君命人从东海底找来的米色珊瑚, 由上界的能工巧匠打造。”
玉澧的视线,也顺着宁淮序所说, 停在梳妆台上。
纯天然仪态秀丽的米色珊瑚,在上界匠人的雕琢下,成为一个非常精致而美丽的梳妆台,气质轻盈,看着就像是给仙女用的。
梳妆台前的梳妆镜,镜边缘轮廓,是淡淡的玉色,镶嵌了一圈细碎的贝壳。
这梳妆台的风格,分明同玉澧河神府里的那座,是一样的,属于玉澧一看就会喜欢的类型。
梳妆台上,一应妆品也都摆好了。玉澧被宁淮序牵着走近,她不禁伸出手,触摸摆弄这些化妆品。
口脂、水粉、螺子黛、珍珠粉……都装在类似贝壳外形的小瓷盘里,还有一排粗粗细细的眉笔,搁在闪着流光的笔架上。
“这是小桌和躺椅,布置了一处茶座。”
玉澧又看向寝殿的一角。这里以前空空的,什么都没摆。现在,却在地上铺了蒲苇做成的垫子,摆放上珊瑚做的矮桌。
围着矮桌的,除了几个软软的羊绒垫子,还有用上好的织锦织出来的,几个鱼龙形状的布偶。
矮桌上,全套茶具都已备好。茶具的材质,是上好的白砂,白砂上还有零星的蓝绿色贝壳装饰,十分清新,同样是玉澧喜欢的风格。
玉澧意识到什么,心不禁颤抖起来:“大人……”
她发现,寝殿里还多出一座白色的博物架。
博物架上,有琴,有一副围棋,还有颜料等物。
玉澧看了眼宁淮序,从他的眼神里,她知道,这些也是为她准备的。
还有、还有……从这里的一扇窗户往外看,正好能看到中庭里的种种。
中庭的茵茵绿草上,一树树榴花下,多出一架秋千,一副画架,还有一张躺椅。
不论是秋千上,画架前的凳子上,还是躺椅上,都垫了软软的狐狸毛垫子。毛色白白的,干干净净,很是清新可人。
玉澧有些说不出话,心房颤抖间,她的目光也在移动间,停在了宁淮序的大床上。
黑柳木做成的大床,本是厚重、阴沉的,宁淮序还一直用着黑紫色的纱幔。那种窒闷的感觉,就更显得不透风也不透光,玉澧一度觉得,像是深山古洞中上古妖魔的洞府。
而现在,却从天花板上挂下了清灵的玉色幔帐,一下子就淡化了黑紫色幔帐的窒息感。两厢结合之下,轻快多了。
这整个寝殿的气场,都在这些改造和添置中,改变了。
变得就好像是……把玉澧的河神府搬进了这里来。
玉澧纤长的睫毛抖动,宁大人布置这些她喜欢的东西,又专程将她拉过来看,他……不是她想得那样吧?
就在玉澧这稍微的恍神间,她看到,宁淮序手中多出一捧花。
玉澧不禁睁大眼睛。
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鲜红的蔷薇花。还有绣球花、桃花、杏花、山栀子、鸢尾……全都是玉澧在这片崇山峻岭中,见过的花。
这些花都鲜嫩饱满,有些花瓣上还带着昨夜的露水。玉澧不难猜到,这是宁淮序一枝一枝,从他这片山峦里摘下来的。
他将这些花,交错着组好,寻来彩色流光的织锦布料,将鲜花束成一捧花。
这个向来稳然沉郁的人,这个矜贵而阴晴不定的人,此一刻,似乎这张俊颜却绷得有些紧,薄唇亦是紧抿。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撑住的弓弦,有种僵硬而紧张的感觉。
他一步步,朝玉澧走近,喑哑低沉的声音,听在耳中,就像是他粗糙炽热的手,摩挲着玉澧柔嫩面颊时,给她带来那种心中战栗的感觉,宛若一朵花在心头层层地打开。
他问:“这些陈设器物,可还喜欢?”
玉澧轻轻地嘤咛:“嗯……”
她的心鼓噪得厉害。
她看着宁淮序,他将这捧花往前递一递,献给她。
她看着他双眼黑黑的,璨亮的,宛如雍州每个晴朗夜空中的星辉。
“那么,玉澧,你愿意嫁给本君吗?”
玉澧的心狠狠地跳起来,在踏入这间寝殿前,她没有想到的,宁淮序是要向她求婚。
怪不得刚刚,翦涤夫人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原来宁淮序在为她办这个宴席前,就已经筹备好此刻的一切。他想给她一个风光的宴席,亦想诚恳地对她说出求婚的话。
这片刻,浮光掠影般的过往,就如走马灯般,在玉澧的脑海中交错而过……她觉醒原书,擦干眼泪,毅然决然走进宁淮序的龙宫,向着狂乱的黑龙张开双臂,对他说:宁大人,我在这里,来。
从此他们的命运,纠缠在一起。她要宁淮序活,渐渐的宁淮序也回应了她的心意,不再将生死置之度外,愿意为了她活下去。
他们经历种种,到如今,纠缠在一起的命运,就像是一段枯木霍然迎着朝阳,开出并蒂双花。
他们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觉间,像并蒂花一样绽放了。
玉澧蓦然眼眶一热,似要有眼泪滴落下来,却又在泪珠即将破出眼眶的刹那,她露出发自内心的笑颜。
就像是冷艳的冰川,融化为最鲜活温柔的春水,一种喜悦而圆满的感觉,像是彩虹般包裹住玉澧。
她抬手接过宁淮序的花,然后,持着花束,几乎是跳起来般,扑进他怀中。
宁淮序稳稳地,将玉澧接了个满怀。
“玉澧……”他深切地说着,揉了揉玉澧的后脑勺。
玉澧抱着宁淮序的脖子,含泪笑起来。
宁淮序也笑了。
无需言语,这就是最好的回答。
***
就这样,雍州龙君宁淮序要迎娶玉澧的事,如同长了翅膀般,向各处飞开,很快就传遍上下两界。
那些刚从玉澧的宴会上离去的宾客,只感觉一只脚都还没踏回家,就又该准备去参加二人的婚礼。
而最惊喜的,莫过于汐音和王玄珠。那日宁淮序亲自送玉澧回来时,当汐音得知,自家府君很快就要嫁给宁龙君,汐音惊喜地都快失去平日里小家碧玉的模样,快成一个疯姑娘了。
自然整个澧水河神府,都被这消息震动。别说属官们都为玉澧高兴,就连河中开了神智的鱼虾,也纷纷游到玉澧身边,表达祝贺。
一时间,倒像是庆贺玉澧成为真龙那日的场景重演,又比那日更要喜庆热闹。
就在冬日过尽,阳春三月到来的日子,雍州举行了这场婚礼。
玉澧是从玄帝灵罗的宫殿出嫁的,那就是她的娘家。
她出嫁这日,王玄珠和其她几位女河神,天还没亮就已到来。她们陪着玉澧说话,为玉澧描妆梳头。
时间在叽叽喳喳中悄然过去,宫殿外,明亮的破晓照亮翻滚的云海,远方金鸡啼鸣,一轮红日自云海中升起,红的就像是玉澧丹唇上那抹口脂一样。
大红的嫁衣穿在玉澧身上,让她平日的仙姿玉骨,更多出一种高不可攀的美艳。而这种高不可攀,却只为那一人攀折。明明是个冷美人,此刻却理所当然承担着这样盛大的鲜红,那么和谐而美好。
吉时到了,王玄珠她们扶着玉澧的手,将她送出闺房。
等在闺房外的,是玉澧的师兄褚琼楼。
褚琼楼温润笑着,俯下.身,让玉澧趴到他背上。
他将玉澧背着,一路背出玄帝的宫殿。
玉澧趴在褚琼楼宽阔的背上,想着迄今为止,师兄为自己做的一切,对自己的提点,不禁感激地贴到褚琼楼耳边,说着:“谢谢你,师兄。”
褚琼楼只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做派,倒与楚娴有些相似。
宫殿门口,玉澧看到了前来迎亲的宁淮序。
他站在六条虬龙拉着的黑柳木天车前,着一身灿烈的红衣,披一件镶着金丝游龙图案的红色斗篷。
玉澧还是第一次看见,宁淮序穿黑色以外的颜色。他的面庞本就俊美而如霜似雪,鼻若悬胆,凤眸狭长幽深,此刻在这样热烈颜色的衬托下,竟更显得高贵逼人。仿佛平日里他就如同置于剑鞘中的绝世宝剑,今日一朝出鞘,风华万千。玉澧几乎看得痴住,忘记呼吸。
褚琼楼把玉澧放下地来,她才反应过来。
玉澧将手放在褚琼楼的手里。
褚琼楼搭着她的手,带着她走向宁淮序,然后将玉澧的手,放进宁淮序的掌中。
“宁龙君,我这师妹,托给你了。”褚琼楼温煦地笑着。
宁淮序只道:“放心。”这淡淡的二字,却是任谁都不会怀疑其中蕴含的万钧承诺。
在北方天阙臣民们的围观祝福下,宁淮序带着玉澧坐进天车,带她一起回雍州。
今日雍州的龙宫,张灯结彩,挂上许多红色的装饰,贴上一个个喜字。
这样的龙宫,别说宾客们第一次见,就是龙宫中的侍女和玉澧,也是第一次见。
宁淮序和玉澧,在宾客们的喝彩声中,拜了堂。
玄帝灵罗与翦涤夫人,双双坐在上座。看着宁淮序与玉澧,二人眼中俱是欣慰与温柔。
太阳落山,仪式结束。
宾客们陆陆续续离开龙宫,将这属于一对新人的良夜,留给宁淮序和玉澧。
然后,龙宫中的侍从和侍女们,没过多久后,也从龙宫跑出去,连带着把翦涤夫人也一起带走,把偌大的龙宫整个抛给宁淮序和玉澧两人。
一时间,似乎又回到玉澧刚觉醒原书时,独自和宁淮序待在龙宫的那段日子。
但这次,却一切都不一样了。
侍从侍女带着翦涤夫人走远后,恢弘的龙宫中,便响起缠绵亢奋的龙吟声。
巨大的黑龙追逐着玉色的游龙,在阖宫中肆意地蜿蜒飞舞。
这座龙宫,今夜都是他们的。
满宫喜庆的红色装饰,就像是为属于他们二人的私密花园里,装点朵朵样式不一的红花。
不会有人来打扰,庞大的龙宫任由他们游走。
玉澧飞到她最喜欢的,龙宫后的那座山泉瀑布前。瀑布水汽氤氲,玉澧钻入朦胧的水汽,龙鳞擦过瀑布的水流。
黑色的龙追着她一起,他们在水雾中缠绕游走,又分开。
玉色的龙飞出水雾时,身上带着点点水珠。她故意甩甩水珠,把水珠甩到宁淮序身上去。
一滴水珠落在了宁淮序的龙角上,顺着坚硬的龙角,滑下来,滴在宁淮序的一片龙鳞上。
升起的月色,照过这滴水珠,反照出淡淡的晶莹的蓝光,像是沧海中一枚小小珍珠,映照着甲光。
“玉澧还要到哪里去?”宁淮序戏谑地问。
如今拿回护心鳞的他,在充沛生命之源的滋养下,原本病气沙哑的嗓音,再不复那种虚浮无力的模样,但此时此刻,却因声线低沉好听,更显得喑哑磁性,连字尾断的感觉,都有种撩人的味道。
玉澧心头忍不住地发酥,想着宁淮序如今大好,心中喜悦不已。不过,她还是“顽劣”地继续在龙宫上空飞来飞去,就是不回洞房。
玉澧还是挺紧张的。
虽说她和宁淮序之前在龙宫那一个月,什么都做过了,还是各式各样的。但那会儿的宁淮序,陷在本能支配之中,神志不清。而那会儿的玉澧,满心都是刚觉醒原书时巨大的悲怆和惶恐,便只想着,一定帮宁淮序度过发情期,哪怕自己被折腾得难受。这么一来,反倒不觉得害羞尴尬,都是后知后觉的。
现在可就不一样了。
现在的宁大人,好好的,今日是他们的大婚之夜,龙宫里的灯又点得那么亮。
而且……
玉澧初成龙,化为原形飞来飞去的感觉,她还没有完全熟悉,还很新鲜,也是想多飞一会儿的。
她从前可没有像这样,御风而行,穿云破雾,天下之大,尽在身下,不用凭依它物,也没有极限。这种感觉,她还没体验够呢。
然而,巨大的黑龙终究霸道地缠住她。
玉色的龙娇娇小小的,哪挡得住拿回护心鳞后的猛烈黑龙?玉澧只能被卷着,就像是当初在龙宫的那个月,被他带着,去到各种地方。
两条龙纠缠着,从龙宫上空,一路缠绕着,落入宁淮序的浴池里。
黑水晶做成的浴池,里面盛着热水,白茫茫的雾气散发着腾腾的热气。
随着水花四溅,黑色的龙,白色的龙,缠绕翻腾在水中,起起伏伏。
当玉澧变成人的时候,她的头发已经全部被水打湿了,她像是一条饱饮了水的鱼,莹白的皮肤上,落着烛火照下的朵朵光晕。她的毛孔全数张开,浑身都在冒着热气,身体也仿佛变成幼嫩的粉红色。
“宁大人……”那缠在她身上的黑龙,片片鳞甲都热得发烫。她看着他的鳞片都张开来,散发着热气。她娇声喘着气,抱了抱覆满鳞片的黑龙。
她的手摸索着,摸到他护心鳞的位置,手指在那里画着圈。
黑龙侧过头来,看了看玉澧的动作,没有任何的躲避,哪怕是出于本能的闪躲都没有,全然放心地任着玉澧拨弄他的护心鳞。
哪怕是,下一刻她会将这片护心鳞撕下,他也无比愿意。
不过,须臾后,他还是化出了人形。
被抱在怀里的玉澧,迷离的双眼张了一下,沾着水的丹唇颤了颤:“宁大人……”
“唤本君什么?”宁淮序倾身,用深深的吻锁住玉澧的红唇。
水波摇动,火光通明,黑水晶像是镜子般,将池中的一切映照其中。
玉澧的嘤咛,飘散开来,软软的声音,是一种要将人溺毙的甜蜜,回旋在宁淮序耳边。
“夫君……”
宁淮序眼中仿佛瞬间燃起了更激情的火,他加深这一吻,恨不能将玉澧永远揉进自己怀中。
***
成婚后的玉澧,多了一个新的称呼。
君妃。
当然,玉澧依旧是澧水河神。
澧水的河神府里,一应器物都保留着。
玉澧仍旧每日兢兢业业地,在河神府办公,或是带着汐音,巡视澧水流域。
照汐音的话说,府君现在有两个家了。一个是和澧水的大家们一起的家,一个是和宁龙君两个人的小家,当然,未来肯定不止两个人。
对此,玉澧只笑着说,她还有一个更大的、更宝贵的家。
就是汐音、就是王玄珠、就是岑銮、就是大家,就是这整个雍州。
倒是,澧水流域的城镇村庄,不知怎么的,就流传开他们的河神大人成亲了的事。
尤其是白家村,那个曾经兴起过妖邪崇拜,又因玉澧励精图治,而重新信仰起玉澧的村子,消息最先传到这个村子里。不出三日,全村的人都知道,澧水河神成亲了。
村里还专门举办祭祀,为玉澧送福。
想来,是这些村里的巫婆祭司们,感应到河神成亲之事,才大加宣传,弄得沸沸扬扬的。
一时间,澧水上下游仿佛万家办喜事,喜庆非常。人们还用红纸做成一艘艘小船,船上载着送给玉澧的贡品和新婚礼物,将船推入河中,慢慢沉下去。
一下子,玉澧不知收到多少礼物贡品。整个澧水河神府饱餐多日不说,那些新婚礼物还堆得满屋子都是,玉澧只能拿来赏赐属官。
澧水流域的这番盛景,持续多日,自然也吸引来喜欢关注这类事件的人。
比如兰台史官楚娴。
这日,玉澧带着汐音,巡视澧水时,便在白家村附近,遇到楚娴。
楚娴正坐在河边,脱去一双鞋,将白嫩的双脚,放进河水里。
她像是累了,便在此休息,濯足放松一下。水里有鱼,游到她脚边,擦着她的脚踝而过,有点痒。楚娴不禁踢一踢双足,踢起朵朵水花。
鱼被惊吓走了,楚娴笑了笑,便不再管。她一手托着羊皮本,一手执小狼毫,看着澧水河面上漂浮的红色小船,不禁奋笔疾书。
玉澧和汐音路过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玉澧便从虚空中现出身形,唤了声:“楚娴姑娘。”
“玉澧姑娘。”楚娴闻言,转头望来。偶遇玉澧,楚娴不由兴致不错,笑得眉眼弯弯,犹若一朵春花。
因着玉澧遇到楚娴,汐音察言观色,便主动申请替玉澧去巡视流域,好让玉澧与楚娴在这里好好聊一聊。
玉澧欣然应允,正巧,她也想同楚娴说说话。自从那日在雍州山峦与楚娴阔别,有好些日子没单独对话了。
玉澧本就因着楚娴与褚琼楼的关系,拿楚娴当自己人,加之楚娴为人正义,帮她多次不图回报,玉澧是很愿意与楚娴交谈的。
玉澧便坐在楚娴身边。春风拂面,温润怡人。河岸边是桃红柳绿,和南回的燕子;河面上是装满贡品的红色纸船,和一只只嬉水玩乐的野鸭子。
这些共同构成一副宛如盛世清平乐般的画面。
楚娴笑问玉澧:“往后玉澧姑娘就不需要冰草了吧?”
玉澧将额边被风吹起的发丝,拢到耳后,笑道:“宁大人如今确实不需要那些仙草了,不过我早前拜托师父,从阴司冥界讨来不少冰草,宁大人还未服用完。我就都拿给翦涤夫人服下,翦涤夫人刚重塑肉身不久,还很虚弱,元神也有些不稳,冰草正是能帮到她的良药。”
楚娴道:“是,冰草此物,比许多天材地宝都要珍贵。毕竟是生在阴司冥界极寒之渊的,能在那种地方积年累月地长成,自是不一般。”
“就是从极寒之渊拿东西出来,有些麻烦。”玉澧道,“像我这样的小小河神,拿不出来,只能拜托我师父,去向冥帝知会,冥帝才让极寒之渊的看门人采摘了冰草,送出来。”
楚娴道:“毕竟极寒之渊是个特殊之地,只有看门人能在极寒之渊内外自由活动,但凡换别人进出,极寒之渊的门一打开,里面关押的囚犯,就会越狱。他们都是法力高强的,一旦越狱跑出去,后患无穷。”
楚娴停一停,似想到些过往的事,面上不禁有感叹之色,唏嘘道:“两百年前,阴司冥界担任极寒之渊看门人的尔允公主,不就是因为擅自放外人进来,导致极寒之渊罪犯集体越狱。前车之鉴,太过触目惊心。上界甚至都没有审判尔允公主,直接将她关进葬魂崖,永世不得出。”
这些事,玉澧也隐约听说过,虽然个中内情不甚清楚,但也知道,因着司徒尔允公主犯下的这桩大罪,连累整个冥界,都一蹶不振。
“玉澧姑娘。”楚娴又开口,打断玉澧的思绪。
楚娴忽然说道:“其实最近这些年,我都在调查一件事,这几天隐约猜想到,可能你这里有相关线索,当然我不确定。但既然今日见着你,可不可以容我问你些问题?”
玉澧闻言有些诧异,不明白自己是卷进什么事里了,怎么还与“调查”“线索”这样的词汇有关联。不过若能帮到楚娴,玉澧自义不容辞,她道:“楚娴姑娘,你请问吧。”
楚娴开门见山道:“我作为兰台史官,知道的多些,希望别吓到你。只是我发现,你在那日来我兰台赴宴之前的种种表现,与那之后的,差别很大。就像是忽然大彻大悟,随即做出巨大改变。”
玉澧瞳心轻轻缩了缩,没想到楚娴竟触及她心中最深处的那个秘密,那个只有她和宁淮序知道的秘密。
“玉澧姑娘,我想问你,你在那时是否得到什么机缘?就比如,”楚娴定定道,“这个世界,是一本话本。”
玉澧的杏眸顿时睁大,她倒吸一口气,这瞬间有种被霹雳砸中的感觉,她不能置信地看着楚娴。
玉澧并不怕被楚娴知道这个秘密,她只是惊讶,原来这世间不止她一个人得到这份机缘吗?难道楚娴也觉醒了,或者,是楚娴在记录史实的过程中,观察到有其他人觉醒了?还有这个世界,真的只是一本话本吗?
楚娴道:“这么看我说中了,那话本的作者叫什么名字?是叫蕴儿吗?”
玉澧又一惊,道:“是,是叫蕴儿。”她凝视着楚娴,问道:“楚娴姑娘,莫非你也……还是你知道的其他人……?”
“目前为止,算上你,是四个人了。”楚娴说,“那三人,我也与她们一一核实过了。最早的那人觉醒时,仿佛脑子里被塞进一大段文字,她通过文字,看到自己的结局。”
“之后的第二人,看到的是文字与画面。第三人,不仅看到文字与画面,还看到前两本话本的名字,甚至窥到前两本话本的零星角色。”
玉澧越听越觉得天方夜谭,她不禁说出自己的情况:“我觉醒时看到的,不是文字画面,而是,就像一个真实的梦一样。我置身在这个梦里,将一切都经历一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会感到恍惚,因为书里的一切太逼真了。那种感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过,就像是有时深夜梦醒,会疑惑起现实中究竟有没有发生梦里的事?”
“你是说,你的感觉像是逼真的梦?”楚娴若有所思。
“是的。”玉澧由衷道,“所以偶尔我也会去想,这个世界是否真是一本话本?我师父说,她看出我获得一份机缘,她猜测我是掌握了未来的另一种可能。”
玉澧眉眼间露出无奈的温柔,如冰川般的眸望向远方,喃喃道:“师父、师兄、宁大人和我,还有你,我们真的只是蕴儿写出来的角色吗?”
“蕴儿……”楚娴喃喃着。
蕴儿,蕴儿,一本书,逼真的梦……
忽然间楚娴倒吸一口气,眼前闪过一片炫亮的电光。
蕴儿……尔允!冥界公主司徒尔允!
梦,逼真的梦……织梦术!!
楚娴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穿上鞋,就招来一片云。
楚娴这样的反应,也让玉澧一颗心提起来,下意识道:“你想到什么了?”
楚娴眼中湛亮,又如同有颤抖的电花闪过。她压抑着声音中的激动,手里的笔却忍不住在抖。她告诉玉澧:“蕴儿就是冥界的尔允公主!尔允公主并不是老冥帝与冥妃的女儿,她是从老冥帝的梦境中出生的,她是一只梦魅!她能进入他人的梦境,也能制造梦境。她是从你们的梦境中,推测出你们未来可能经历的事情,再将之编织成所谓‘话本’,让你们做这个觉醒原书的梦!”
玉澧惊得怔住。
楚娴道:“所以从来就没有什么话本,那是尔允公主为你们编织的清醒梦!她每帮你们一人扭转命运,力量就更强上一分,编织出的梦就更接近真实!”
玉澧道:“你是说,是她帮我们扭转命运?那她想得到什么?”
“想通过让你们达成好的结局,从而获得无上愿力,然后……”楚娴还没有说完,便已是惊得五雷轰顶,整个人竟都有些六神无主。玉澧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
“有时间再与你细说,玉澧姑娘!”楚娴着急到极点,竟是跳上自己招来的云,直接就飞走了,只丢下一句,“抱歉,告辞了!”
玉澧望着楚娴迅速消失在远空的背影,不禁皱了皱眉。
兴许就要发生大事了吧,玉澧想。
所幸,她已经获得了幸福,也和宁大人一起,有了要一起奔向的未来。
而从楚娴口中听闻的,这个世界并不是一本话本,尔允公主也并不是在危害自己,反倒帮自己扭转了命运,这让玉澧心中最后的一点隐忧,完全散去。
只盼着楚娴那边,不会太棘手吧。
楚娴几乎是狂奔着,回到兰台。
她冲进兰台宫殿,冲到小殿下面前,惊急地对他道:“葬魂崖……司徒尔允公主要越狱!得快去通知天帝和帝子,晚了就来不及了!”
小殿下面容一凛,手中的折扇,倏地合上。
可还是晚了。
楚娴眼睁睁看着,自己终究是落后尔允公主一步。
上界的御奉官,便在这个时候,忽然闯入兰台,仿佛天塌下来似的,整个神色都慌乱得不能自己。
御奉官带来了一道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就在刚刚,关押在葬魂崖的尔允公主,逃出去了。
楚娴浑身僵硬住,过了须臾,身子又软下来。她闭上眼,叹一口气,晃了晃身体,瘫坐在地,不甘道:“可恶,还是晚了!是我之过。”
小殿下看了楚娴一眼,并没说话,眼中晦明不定,阴晴难测。
而御奉官,也向小殿下带来天帝的口谕。
“着吾儿柏琰,追查尔允公主下落,将之捉拿回葬魂崖。”
第125章 梦魅(1)
两百年了。
她终于逃出葬魂崖了。
逃出了这个荒芜的, 没有温度、没有阳光、没有鲜花和绿叶的,牢笼。
尔允的手中,是一把朱红色的伞。
伞骨如枯骨, 伞面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红色羽毛,就像是一只朱雀的翅膀。
这把伞打着转,飞出了囚禁尔允两百年的监狱——葬魂崖。尔允紧紧地握着伞柄, 任自己的身体被伞带着,飘出葬魂崖。
她终于出来了。
葬魂崖,这个上界关押重犯的地方,实际上是一个没有边际的立体迷宫。凡是进来这里的人,在刑满之前, 是永远走不出这座迷宫的。
而她,是这千万年来,第一个成功逃狱的人。
依靠着手中这把名为“哭朱雀”的伞, 他们阴司冥界最神秘也最至高的法宝,她终于冲破了藏魂崖这座迷宫的墙。
在藏魂崖中的这两百年时间里,她不断地将“愿力”注入哭朱雀, 直到哭朱雀终于拥有了可以一击短暂击穿葬魂崖的能力, 她才终于能利用这短暂的时间,逃出生天。
尔允想到她这两百年间, 注入哭朱雀的愿力来源……
她是一只梦魅, 自梦中生,拥有能够窥视他人梦境, 编织梦境的能力。
这世间所有人,他们梦境中潜意识的流向, 对她而言,都像是飘过鼻尖的花香, 或是流过指尖的水,她能够感应到。
便是用自己这种特殊的能力,她在这两百年里,找到了四个可能会遭遇巨大悲剧的女子。
宛芍,景颐,文绮,玉澧。
自己通过窥视她们的梦境,还有与她们相关联之人的梦境,猜想着可能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最坏的下场。同时,也通过那些流溯在身边的潜意识,判断出未来极可能发生的某些片段事件。
然后,将自己猜想出的最坏可能,和未来极可能发生的片段融合在一起,编织成清醒梦,施加到她们身上。
她们不负她所望。
她们觉醒后,都纷纷扭转了那个最坏的结局,谱写出属于她们的好结局。
她们在既定的“命”之下,扭转了“运”,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在这过程中产生的强大愿力,便是尔允要的。
她将这些愿力都注入到哭朱雀中,最终,这把伞成为带她冲出葬魂崖的最终钥匙。
她终于出来了。
这段长达两百年的绝望的囚禁,到此为止。
但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是她复仇,揭露一切阴暗肮脏的开始。
尔允知道,自己逃出葬魂崖的消息,很快就会被上界的掌权者们获知。
要不了多久,铺天盖地的通缉,就会向自己涌来。
天罗地网,她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们也会追过来。
而他们最可能搜查的第一站,就是她的家——阴司冥界的都城。
尔允,笑了。艳尘绝世的脸上,如血的红唇轻轻一挑,那是一抹教人脊背发冷的、至妖也至颓的笑意。
自己也没想逃。
不但不逃,反要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搅动一天风云。
而在这之前……
她轻启红唇,喃喃:“父君、母妃、兄长……”
与自己的亲人阔别两百年,就像是他们全家,被强行分割在不同的地方,却共同腐朽着、衰败着。
她很想念他们,也无颜见他们。
都是因为她犯下大罪,被抓进葬魂崖,连累了全家人困顿不堪。
就让她在开始复仇前,同家人们道别吧。
往后,便是陌路,再不相识。
***
阴司冥界。
尔允的家。
昏暗广袤的冥界,无数的荒野和城池。
天空中是堕落的星辰,与一条漫长的冥河。
幽绿色的河水,从每个臣民的头顶上空流淌过,像是一条无穷无尽的流光锦缎。
阴司冥界的都城,在人间那些凡人的口中,有个听上去威武又阴森的名字:酆都。
但在神明的世界里,在他们阴司冥界臣民们这里,他们的都城,叫作“朔望之城”。
对那些惧怕死亡的凡人们来说,酆都,也就是朔望之城,充满了黑暗、恐怖、鬼哭狼嚎,和累累白骨。
可生活在这里的臣民,都知道,不是的,所谓的地府,和阳间一样都是个丰富多彩的大千世界。
朔望之城有着高耸的城墙,壮阔的琼楼玉宇。城墙之下,开着绵延百里的桃花,整个朔望之城都被环绕在粉红色的花海云雾中。
就像一个神秘厚重的,远离尘嚣的古老国度。
这是尔允第二次,亲眼见到阴司冥界的样子。
是的,第二次。
她从降生的那一日,就被父君安排在阴司冥界的极寒之渊,做极寒之渊的看门人,看守关押在里面的重刑犯。
整整八百年,只能待在那冰冷孤寂的深渊里,不见天日,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她只能通过犯人们的梦境,像是管中窥豹那样,一点点地描画世界的样子。
可这不是个美好的过程。在窥梦的时候,那些罪犯们梦境中的负面情绪,不甘、愤怒、忏悔、悲伤……那些罪恶的记忆断片,无一不像是一把把厚薄不一的刀片,割在尔允的心神上。
她多想亲眼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自己的家是什么样子的。
那时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当她终于能亲眼看到朔望之城、看到阴司冥界时,却是她被官兵们押往葬魂崖的途中。
那是第一次。
今日,她逃狱出来,回到朔望之城。这是第二次。
在朔望之城最中央的宫阙中,尔允见到了自己的哥哥,司徒重云。
自从尔允被打入葬魂崖,她的父亲老冥帝,以“管教不严”的罪名,亦被打入北海之底,在冰冷的深海中囚禁思过。
她的母亲冥妃,一病不起。
冥帝的位置,便由哥哥司徒重云,仓促继任。
在铺满墨玉地板的寝殿中,尔允缓缓跪在了哥哥面前。
冰凉的墨玉,透过单薄的裙子,将刺骨的寒意,浸入尔允的双膝。
寂静的寝殿里,一根根蕴满烟絮的墨玉柱子,盘绕着众鬼和魂烛的雕刻;一重重幽蓝色的纱帐,在尔允的身边,摇晃着,像是长着皱纹的一只只手,抚过她的头发和手背。
她红色的裙子,像是殷红的血般,流泄在冰凉的墨玉上。
“你出来了。”她听见哥哥的声音。
沉钝的、颓废的声音。
也是久违了两百年的声音。
这刹那,像是勾动深埋在尔允心头最痛苦的那根弦,幡然之间,尔允泪如雨下。
“是,兄长,我出来了……逃出来了……”
无边的苍凉和悲痛,犹如爆发的洪水,汩汩冲垮尔允的心墙。泪水不断落下,冲花了浓魅的妆容,她哭得不能自已。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让你们全都为我受累……”
“因为我,父君被关在深海底。那里那么黑,那么冷,他要在那里待上一千年。母妃也病倒了,兄长,我……”
尔允的心,难受得像是碎成无数块。在葬魂崖的这两百年,她始终压抑着孤独,谋求着逃狱。
到今日,她终于出来了,可她感受不到一点重见天日的激动与开朗,唯有更加汹涌的悲伤、内疚、自责和愧悔。
父君、母妃、哥哥,这一切的灾厄,都是她带来的。都是因为她没有看好极寒之渊,都是因为她冒险打开极寒之渊的大门而导致罪犯逃狱,上界降罪下来,她的父君便因“管教不严”,而同样获罪。母妃和哥哥,也是因为她带来的灾难……
“不要再哭,尔允。”哥哥的声音再次响起,那种沉沉的颓废,却也打断了尔允的思绪。
司徒重云,从小榻上颓靡地起身。
他披散着头发,穿着银灰色拖地的长袍,有些摇晃地踩过冰凉的墨玉地板,来到尔允身前。
司徒重云缓缓地蹲下来。
尔允抬起头,看着哥哥的脸:“兄长……”
她的心更酸了,眼泪止也止不住地冒出来。两百年未见,她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哥哥,已经没有了,因她而没有了。面前的这个男人,他的眉眼间,雕镂着浓浓的悲伤,像是一条无边无际,不会干涸的黑暗长河。
俊美如玉的面容,在悲伤的笼罩下,显得更加寂静而无力。
他无声地望着尔允,将自己肩头披着的一段雪白的皮毛取下,缓缓地披在尔允的肩头。
“兄长,”如同玫瑰滴露般,不断滴下的眼泪,很快打湿皮毛,“兄长给我的哭朱雀,终于帮我逃出葬魂崖了……”
就在尔允被官兵抓走的那日,司徒重云将这把哭朱雀,放在了她的手里,说是与妹妹做个伴。
除了他们司徒家,这世间再无人见过哭朱雀的模样。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把普通的骨伞。
司徒重云喃喃:“嗯……用了两百年时间,还不算长。”
尔允抬起手,颤抖着抚摸上司徒重云的眉骨,哽咽道:“我想兄长,想父君,想母妃。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给你们带来悲剧。”
司徒重云却只是缓抱住尔允,说:“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个骗子。”
怀里的身躯,在无助地颤抖着。司徒重云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尔允的背,安抚她。
他也不禁想到当年的事情。
当年,尔允刚生出来的时候,他和母妃还以为,尔允是父亲跟什么人的私生女。
母妃还因此大发雷霆,与父君怄起了气。
后来是父亲反复解释,尔允是从他梦中生出的灵,母妃才相信,慢慢接纳了尔允。
只是,父君将尔允安排去看守终年不见天日的极寒之渊,不允许她走出一步。
就这样悠悠八百年。
在司徒重云的记忆里,尔允任劳任怨,虽然不能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但她很感谢父君给她生命,也坚定地看待自己的责任。
这样好的妹妹,纵然与司徒重云没有血缘关系,他也很看重她,爱她,经常来极寒之渊,隔着大门探望她。
可他还是疏忽了,所有人都疏忽了。
他们不知道,一个骗子,来到极寒之渊,假装是误入进去的,想骗尔允为他打开极寒之渊的大门。
尔允记着自己的责任,宁可将无辜的他困在极寒之渊,也不开门。
可尔允那么善良,当这个骗子制造出一出生命垂危的戏码时,尔允又如何能做到见死不救?
她终究冒险打开大门,要送他出来治伤。
就在这一刻,那骗子原形毕露,将一把刀送进尔允的身体。然后从极寒之渊救走了他心爱的女人,还放走了一大批的重刑犯。
“不是你的错,是他。”司徒重云喃喃,每个字落得却又像是一把刀刻入石头。
“兄长无能,至今不知他是谁,无法为你申诉辩解。”
尔允猛然挣脱司徒重云的怀抱,揪住哥哥的袖口,颤声道:“我知道他是谁!这两百年里,我窥遍了无数人的梦,终于教我找到了!”
“兄长,你一定想不到,他是帝子柏誉,天帝的儿子!这整方世界的储君!”
司徒重云空洞的眼中,浅浅聚焦。
“他把从极寒之渊带出去的那个女人,改头换面,做了新的身份,成为他的帝子妃!”尔允激动地说,“就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偷天换日,却没有人知道内情。”
所有人知道的,都只是冥界公主司徒尔允,擅自打开极寒之渊大门,酿成大祸,罪无可赦。
司徒重云是震惊的,但他没有追问,他知道,妹妹说的都是真的。
纵使他再难以相信,也知道,这就是事实。
高高在上的帝子柏誉,他与帝子妃鹣鲽情深的故事,神明妖灵们无人不晓。
司徒重云,也真的相信。
所有人都知道,帝子妃出身不高,是下界一个灵族里的贵族女子,仅此而已。
然而帝子喜欢她,八百里红妆迎娶她。他们成亲的这两百年,更是日夜相伴,再没有第三人能插足。偌大的帝子西宫,只有她一个女主人。
他们的爱情故事,是上下两界的典范。
却原来,帝子妃,曾是这极寒之渊的重刑犯吗?
能被关进极寒之渊的,无一不是法力高强,又罪大恶极之人。
可是因着帝子在救走帝子妃那日,同时放走了极寒之渊太多的重刑犯,便为帝子妃的真实身份打了掩护。谁也不知道,帝子妃究竟是谁。
这对夫妻,就这样招摇恩爱了两百年,瞒过所有人吗?
而天帝、天后,他们究竟是也被蒙在鼓里,还是……这都是他们默许的?
司徒重云无力地苦笑一下,他觉得,这个问题即便想下去,也没有意义。
他只是问:“尔允,你想怎么做?”
他的妹妹,能窥得旁人梦境中的潜意识,连天帝天后也不例外。她一定是知道的。
所以,她想怎么做?
尔允也笑了,她生的艳若桃李,从前她笑的时候,还有着干净清纯的感觉,像是盛放的蔷薇。可此刻,她的笑,却艳的像一只鬼魅,笑容中有着浓的化不开的无奈与悲伤。
“兄长,天后不是好人!天帝……我还不知道,”尔允眼中绽放出不甘的亮光,仿佛亮得蚀骨穿心,“我只知道,即使我去向天帝陈情,也没有用,不会有人相信我。我也不知道帝子妃究竟是什么来历,可我不能就这样接受一切。我怎么能接受呢?父君因我而被困在北海之底,母妃终日抑郁,还有我在葬魂崖苦守的这两百年,我怎么能接受,骗了我的人,却高坐明堂,夫妻恩爱,还想要捂死我们全家的悲剧?”
尔允的手指,不自主地用力,宛如爪一般,缓缓抠刮过冰凉的墨玉地板,发出宛如虫子的触足划过枝叶的那种声音,在安静的寝殿里,更加清晰分明。
“兄长,我逃出葬魂崖,很快就会有人来抓我。在这之前,我回来见你们一面,也为求你帮我一件事。”她抬起另一只手,抓住司徒重云的袖口。
“你要我帮你什么?”司徒重云只是迷离地问,他仿佛已猜到什么,却还是这样颓废寂静的模样。
“我求兄长,改变我的真身,让所有人都认不出我来。只有这样,我才能接近帝子、帝子妃,才能接近天帝和天后。”
“我要向他们复仇,我要搞清楚他们隐藏的全部秘密。我要替自己和我的家人讨回公道,要让骗我的人和他的女人,身败名裂,反目成仇,再也不要以那副高高在上盛世太平的脸孔,继续快活下去!”
“我知道,兄长,你有能力做到的。”尔允破碎的嗓音中,泪意潸然,却是那么坚决,“时间不多了,兄长,你动手吧。”
司徒重云看着尔允,道:“你可知道,改变真身,你自己会有多痛苦?”
“我已经准备好了,兄长。”尔允道,“我可以挺过去,也一定会挺过去!只有置之死地,才能重生。”
司徒重云仿佛凝望着一片空虚,悲伤道:“那么,就依你吧,我开始施法。”
这一日,寝殿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只因着司徒重云为寝殿施加结界,将一切都锁在小小的结界罅隙里,才没有人知道,寝殿里的人,在承受怎样的痛苦。
阴司冥界有一门强行改变真身的法术……要先将肉身打碎,将仙骨一根一根敲断,然后以诅咒的方式,改变元神,再以新的东西充当肌骨,做出宛如假面般虚假的肉身。
每敲断一根骨头,发出的那种断裂声,都像是钉子扎进耳朵般,让人无法想象那种钻心的痛苦,与持续不断的煎熬。
待全身的仙骨被敲碎,便要施法诅咒元神。
当诅咒之力施加到尔允的元神上时,滂沱的痛苦,让她在惨叫中,胃里的血翻涌到喉间。一双眼睛已经被泪水浸的,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是因极大的疼痛而本能落下的泪水。
尔允恍惚觉得,自己的视野是血红色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四周全是从自己身上放出来的血,化成血泊,还是从她眼中流出的泪,已成血了。
她无法抑制地惨叫,疼啊,仿佛无数条蛇,在向她的身体里注入毒素;仿佛无数只老鼠,在啃食着她的身躯;仿佛有无数只手,在将她的元神撕得支离破碎。
可是、可是、为了之后的事,她要挺住。她咬住这最后的一口气,死死地挺着。
到最后,她的嗓子已经发不出惨叫声了,只剩下沙哑和破碎。
司徒重云手一挥,隔空折下朔望之城外的一枝桃花,打入尔允的元神。
随着这枝桃花快速地生长,长成一棵桃树,然后开花,然后长出绿色的叶子,接着花谢,落花洒满了一地的血泊,美丽又恐怖,触目惊心。然后桃树上的一颗颗桃子长成,从青色变成熟透了的红粉色……
这棵桃树和尔允的元神,融合在一起,渐渐地化出了新的肉身。
已经无力的尔允,拖着自己的新身体,躺在地上,躺在一片落花与血泊中。
她凌乱的头发,被鲜血浸湿。鲜血将她鲜红色的衣服,染成了深红色。
她动不了,没有力气,一下下地喘息着,艰难地动着手指,指尖一朵沾着血的落花滑下。
墨玉地板上,巨大的血泊中,落花满地,躺着倾城绝艳、奄奄一息的美人。
然后,尔允终于缓缓地,爬了起来。
置之死地,方得重生。
她跪坐在地,面向司徒重云,叩首下去:“多谢兄长,不……多谢冥帝。”
从现在起,冥界公主司徒尔允,梦魅尔允,不存在了。
她是由朔望之城外的桃花,化成的桃仙。
司徒重云颓然地望着一室的血泊,和跪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浓浓的悲伤,让他说不出话,也再没有力气做别的事。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只手还在颤抖,干干净净的,一丝鲜血未沾。
他就是用这只手,放干了他妹妹浑身的血,打碎了她全身的骨头,诅咒了她的元神,把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司徒重云很难受,这种压抑的难受,像是粗粝的砂纸在不断磨着他的心。
他挥了挥手,施法将寝殿恢复原状,撤去笼罩在寝殿上的结界。
“来人。”他无力地唤着殿外的侍女。
只是,当侍女推开殿门,低眉顺眼地进来时,宫中的传令官也恰在这个时候,急匆匆地来到殿前。
“帝君!”传令官有些激动,说话时带着焦急奔波而来的喘息,“上界的小殿下来了!”
司徒重云霍然抬起了眼皮,那只还未完全放下的手,有刹那的僵住,然后缓缓落下,不禁攥起。
“帝君,小殿下驾临朔望之城,说是尔允公主从葬魂崖越狱,他奉天帝之命,追查尔允公主的下落。小殿下带了军队来,已先行全城搜查了!”
来得真快啊。
尔允心里一惊,不知道哥哥此刻心中想的是什么,但大约和自己一样,一颗心是提起来的。
小殿下柏琰,帝子一母同胞的弟弟,兰台掌事人。
天帝竟派了他,来捉拿自己吗?
尔允已无血色的脸上,睫毛微微颤抖。
她没有见过小殿下柏琰,但从她这些年窥梦看到的东西里,所有人都说,柏琰是个公公正正、不偏不倚的人,也是个……任谁都看不清的人。
几乎就在传令官的话音落下时,一道陌生的男人声音,便带着浑厚的回音,像是笼罩住整座王宫那样,伴着吟吟笑意响起。
“冥帝,我已至你殿前,不怪我逼得紧吧。”
这声音似是从每个方向传来,又似已逼到近前,尔允心中的惊惧和紧张,陡然激射而出。
来得太快了。她疲惫地抬眼,目光投向殿门。
同一时间,一个男人逆着光跨入殿中。惊鸿一瞥,这刹那,两个人的视线交接。
第126章 梦魅(2)
一切的时间, 都好似卡得刚刚好。
司徒重云刚刚施法,为尔允改变真身,下一刻, 尔允就看到了天帝派来追查她的人。
在这须臾的安静里,尔允听到了自己的心,因紧张而砰砰的跳动声。
上下两界, 没有人见过她的相貌。她从出生起就与世隔绝,并用轻纱遮面,哪怕是被关进葬魂崖,也始终掩盖着相貌,为的就是今日改变真身后, 不会被任何人识破。
相貌无人识,真身已变,应再不会有人, 将她与昔日的尔允公主,联系在一起了吧?
可这也是尔允第一次被施加这诅咒之术,且上来就要面对专程来捉拿她的人, 她此刻心头的感觉, 就像是一只披着狼皮的小羊,杵在一头豹子的眼前。不知道这头豹子, 是会将她当成一只狼, 还是看破她的狼皮,认出她这只猎物。
她悄然低下视线, 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而司徒重云,也适时的悄然挪动脚步, 挡住小殿下望来的视线,同时不着痕迹地来到小殿下面前, 缓缓跪了下去,向他叩首。
“殿下。”司徒重云颓然地唤出,“是我未去接驾。”
随着司徒重云跪下,殿内被他唤进来的两名侍女,殿门口的传令官,还有殿外的几名侍从,也全都面朝小殿下柏琰,跪了下去。
“参见殿下。”他们齐齐唤出。
一时间,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包括原就跪在那里的尔允,她将头低低埋下去,悄然用眼角,看向这位小殿下。
他走进殿中,将逆光甩在身后。尔允也看到了他的样子。
眉目如画,俊美无俦,穿着件宝蓝色的织锦长袍,墨发用一根乌金色的簪子半束。他的手中,把玩着这一把乌木做的镶金折扇,贵气又低调。腰封上垂下的押襟四联青玉,随着他走近,浮光闪动。
尔允不敢多看,唯恐被柏琰发现自己有异。只是这样的一瞥,让她心中更是紧张了。
这个男人,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仿佛是游戏人间,又仿佛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这种愉悦的、驾轻就熟的状态,看似浅浅一汪,实则深不可测。谁也不知道,他究竟看见些什么,又思忖些什么。
安静。
所有人都跪着,殿中一片寂静。
隐约好像听见宫墙外,有行军声,和百姓们喧闹的声音。
是柏琰带来的军队,已然开始全城搜寻了。
而尔允,亦听到柏琰仿佛带着笑意,又说不出是凉是热的声音。
“好浓的血腥味。”
尔允的心一颤,脊背隐隐发凉。
她感觉到两道探究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如芒在背。
“刚进殿时,就瞧见这位美人脸色不好。”柏琰合上手中扇子,发出利落的一声响,“冥帝,是放了她的血?”
齿根发凉,尔允保持着寂静。
司徒重云亦伏在地上,低喃道:“是对她不敬的惩罚,不是谁都能靠行勾引之事走捷径,当上冥妃。”
意思再明了不过,刚刚是尔允在勾引他,想要以此成为新冥妃,却不知司徒重云不吃这一套,为惩罚尔允,让她受了皮肉之伤,殿中才会留有浓郁的血腥味。
那两个被司徒重云叫进殿的侍女,本是不明所以,不知殿中为何多出一个红衣女子,此刻听到司徒重云的话,倒是信了,不禁露出恍然的神色,看向尔允的视线便嘲弄起来。
柏琰面色丝毫未变,摇了摇头,说:“可惜了,一位佳人。”
尔允紧张而不语。哥哥将这样难听的言辞施加在她身上,便是为了撇清他们兄妹的关系。他说的越难听,才是越护着她。
须臾,柏琰持着扇柄放低,在司徒重云的头顶,将扇子那么一挑,道:“冥帝请起。”
尔允也终于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两道探究的视线,挪走了。
柏琰持折扇,向周遭抬了抬,又道:“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陆续起身,口中道:“多谢殿下。”
只是,尔允已起不来。她只能挣扎着,像是一只落入蛛网的蝴蝶,最终在稍微抬起身前,又无力地滑落在地。
司徒重云缓缓站起身,眉目间萧索颓唐,他平静的像一滩死水。他看一眼尔允,对那两名侍女道:“带她下去,给她换一套合适的衣裳,逐出宫吧。”
侍女们领命,这方走向尔允。尔允也在她们的搀扶下,终于站了起来。
随着自己被侍女们带下去更衣,走远了,尔允终于松一口气。
躲过去了。小殿下没有发现,她是一只梦魅。
哥哥的诅咒之术,瞒过他了。
尔允的眼中渐渐被冰冷的迷离所覆盖,这种冰冷,仿佛沿着她的眼睛,一路蔓延至她的全身,将她的心牢牢冰封。
像今日这样的事,以后还会有无数次。
无论是柏琰,还是别的什么上神,总会有人怀疑起她。
那就来吧。
寝殿中,有幽冷的风吹入,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弄那些幽蓝色的纱幕。
整个寝殿里安安静静的,不说话的时候,只能听见柏琰把玩折扇的声音。
“我已先让官兵入朔望之城搜查,”柏琰看着眼前的冥帝,淡淡笑着道,“先斩后奏,还望冥帝勿怪罪。”
司徒重云面色如无风的池水,仿佛不论听到什么话,都是一副一成不变的忧郁样子。他道:“殿下随意吧,不惊扰城中的住民就好。”
柏琰持扇子,合入掌中,道:“自是不会。”
他接着问一句:“尔允公主逃出葬魂崖的事,冥帝知道了吗?”
司徒重云道:“现在知道了。”
柏琰似乎是笑吟吟的,眼中却殊无笑色:“我还以为,冥帝该是第一个知道的。”
“殿下说笑。”司徒重云垂下眼睫。
柏琰悠悠看着司徒重云,唇角勾勒的弧度,一丝未变:“冥帝,随我走走吧。”
便有侍女上前,将一条棕褐色的毛皮披肩,小心披到司徒重云肩头。
司徒重云敛了敛披肩,恭敬地向柏琰弯下腰,“是,臣陪殿下。”
朔望之城的王宫,与凡间的皇宫无甚区别,都是琼楼玉宇,壮阔恢弘。
威仪的宫殿,与凡间的皇宫一样,用的是朱墙黛瓦,堆的是高台美榭,气势如虹。
头顶的冥河,将幽绿的颜色,投在宫阙的屋顶上,显得像是摇晃的树影。
冥河日复一日流淌,仰头看去,河水中无数的魂灵,像是数不尽的繁星,在流向轮回,周而复始,川流不息。
行走在宫阙中,柏琰一手持扇在前,一手负后,仿若随意说着:“冥帝,把阴司冥界治理得很好。”
司徒重云跟在他的身后,看着这位心思难测的小殿下,只道:“殿下将兰台,也治理得很好。”
柏琰未回头,淡淡道:“冥帝讲话,滴水不漏。”
司徒重云道:“殿下过誉,我大抵一贯是这样。”
“是么。”柏琰意味不明地低语,看似是在问司徒重云,却并不在意他给不给答案。
他问起别的:“你父君与母妃,近来怎么样?”
司徒重云有些诧异,柏琰会问这个,他道:“父君依旧是老样子,在北海之底思过。母妃也是病体沉疴,无甚改善。”
须臾的沉默后,柏琰道:“终究是冥帝受累了。”
“运道如此,”司徒重云道,“都是我们全家的命,半点不由人。”
“命?”柏琰重复着这个字,语调有些玩味,却又有种司徒重云听不出来的意味。
柏琰似感叹道:“有许多事,我也想插手,奈何世事无常,一己之力终不能对抗滚滚洪流。”
这话说的不寻常,就仿佛柏琰知道,尔允当日之事的内情。司徒重云眼中似稍微深了一些,却仍是颓唐的模样,像是冬日里毫无生气的一根残枝。
柏琰应只是试探他,想从他这里,套出关于尔允的信息。
但接着柏琰却又没有追问,反倒提起别的:“上回与冥帝相见,是在前些时日,雍州龙君的婚礼上吧。”
司徒重云道:“是。”
柏琰道:“也没过几日,就又见面了,却是我要依着父皇的命令,去追查你的妹妹,将她送回葬魂崖。不论冥帝你在我来之前,有没有与你妹妹见一面,眼下心里都不好受吧。”
司徒重云道:“好不好受,都是事已至此,命该如此。”
“又是‘命’。”柏琰摇摇头,玩味的语调更浓,可司徒重云却从他的语意里,听出一种冰冷而内敛的杀意。
他不知道,这股杀意是冲着谁的。
言谈间,二人已出王宫,走在了朔望之城的街道上。
眼下街道上,许许多多的将士在挨家挨户的搜查,试图找到有关尔允的蛛丝马迹。
司徒重云看着他们在自己的地界上行事,面无表情。
柏琰道:“冥帝确实将阴司冥界治理得很好。我的史官,向阴司冥界的住民打听事情,往往什么也问不出。”
司徒重云略略眯起眼睛,回道:“不是问不出,是住民们根本不知。有些事太隐秘,说出来也无人能主持公道,不如不说,还能保住自己和无辜的住民。”
柏琰停下脚步,侧过身来,逆光模糊了他的表情,只那双眼睛目光如炬,睨着司徒重云,“冥帝话中有话,是有冤要诉?”
司徒重云仿佛没有焦距地凝望着一片空虚,低语道:“不过是感叹而已,殿下多心了。”
就这样走着,柏琰却是没有再问任何话了。
半晌后,他平静道:“冥帝去忙吧,我自己走走。”
司徒重云这便敛着披肩,躬身退下:“是。”
目送着柏琰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司徒重云心中发沉,如坠了块铅。空洞的眼中,渐渐聚焦,凝视在长街尽头处。
小殿下柏琰……他也是第一次,与小殿下说这么多的话。
只觉得,是个看不清的人。
他看不清,小殿下的立场;也看不清,小殿下下一步的方向。
小殿下柏琰,执掌兰台还不到一百年。
他不同于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帝子。相比于帝子柏誉始终活跃在上界,小殿下这个人,所有人都对他知之甚少。因为,他从出生起,就深居简出,许多上界的神灵都未曾见过他一面。而最近的几百年,小殿下又被天帝送往别处,似是身体原因,要为他化解灾厄。
后来灾厄成功化解,小殿下才回归,执掌了兰台,统领一众史官,撰写上下两界的历史,亦览了无数的情报,这才让小殿下渐渐来到公众视野之中。
至于此前他是怎样的人,去化解灾厄间都经历过什么,无人知道。
所有人知道的,都只是如今他担任兰台掌事人的公正、不偏不倚。即使是前些日子,他的亲姨母犯错,负隅顽抗,他也能毫不留情地打碎她的顽抗,站在理字的一边。
司徒重云暗暗思量,这位小殿下,不谈他的立场,只说自己的妹妹对上这么一个人……他觉得这对于尔允来说,很可怕。
他想,柏琰虽今日未多留意尔允,但日后,尔允接近帝子柏誉、帝子妃他们,就必然还会与柏琰接触。
也不知道尔允,能不能全身而退。
***
半个时辰后,尔允走出宫阙时,她已找回力气,也已经是另一副样貌了。
撑着一把桃粉色的油纸伞,伞面上绘着枝枝蔓蔓的桃花。
这是哭朱雀按着她的心意,化成的新样子。
此刻,整个朔望之城,都因小殿下柏琰带来的军队,而陷入一种紧张压抑的氛围里。
这些上界的军队,无一不骁勇善战,亦善于追查搜索。他们在朔望之城中,搜索尔允的下落。
尔允看着其中的一个将士从自己身边走过,看了她片刻,便挪开目光。
她紧张的心渐渐放下,真的不会再有人认出她了。本就没人见过她的样貌,这些官兵将士,他们所能找的,就是梦魅。元神的气息,是最不会骗人的。
可是她的元神,已经被司徒重云诅咒了。在所有人的眼里,她的元神,便是阴司冥界的桃树,同样的气息,同样的感觉。
没有破绽。
朔望之城的臣民们,有的站在自家门口,好奇地看着四处搜索的将士们。也有的担心连累到自己,便匆匆回到家中,禁紧门窗。还有胆子大些的,会拦住将士,与他们说话。
尔允听见臣民们在问:“这是在搜索什么?”
将士回答:“阴司冥界的尔允公主,从葬魂崖逃了。我等便先来朔望之城搜查,这里毕竟是她的家。”
“尔允公主啊……”臣民们眼中是近乎悲凉的复杂,似乎反应好一阵,才想起,他们冥界曾遭逢的挫折,一切的原因,都是那位尔允公主。
本已在大家的记忆里渐渐远去的任,现在……她回来了吗?
臣民们或是茫然,或是惋惜,不知道接下来尔允公主又会给冥界带来什么。
尔允,就从这样的氛围中,幽幽走过。
撑着一把伞,看着长街铺设的砖头模样,看着两旁鳞次栉比的房屋,看着一户户人家门口挂着的,燃着磷火的红灯笼。
她的身边,臣民们在议论,在围观,将士们在努力搜寻。唯有她,像是不属于这里,她在安静地、好奇地看着这座城的每一处。
原来,她出生的地方,朔望之城,是这样的。
这一切都是那么美丽而新鲜,却痛彻心脾。
也有不少人注意到尔允,盯着她痴看。原因无他,她太美了。这份美丽本身,就会吸引旁人的目光。
她穿着轻如薄纱的茜色大袖,内里是一件桃红色的诃子裙,裙上有着宛如桃树般盛开的一枝枝桃花图案。
尔允长长的黑发,像是月光般披在身后,只在头顶扎一个回心髻,没有任何的装饰。
她从长街上走过,耳上镶宝石菱花纹金的耳坠,轻轻摇晃,发出玎玲的响声。
不知过去多久,尔允走出朔望之城的城门,来到城外的桃花林。
满眼的桃花,望不到尽头,犹如一场粉红色的大雾,笼罩了整个世界,轻盈、温暖、哀凉。清甜的桃子香气,萦绕不绝。
在去往帝子那里之前,尔允想最后在家乡的桃花林里,徜徉一番。
眼下,她已经慢慢褪去刚改变真身后的不识,开始习惯这种熟悉又陌生的融合感了。
从此,在别人眼中,她是桃仙。她可以靠着这层身份的掩护,使用她的“织梦术”。
尔允的手,一边拨弄一朵朵桃花枝,心里一边在思量,接下来的计划。
说来也巧,因着她为玉澧织梦,助玉澧扭转命运,这过程中竟影响了帝子柏誉和帝子妃之间的关系。
那对夫妻恩爱那么多年,自然是不会真的生出龃龉,不过是两人受到裁云夫人和余姝容的牵连,名声变差,招来不少骂声,导致帝子抱怨起帝子妃罢了。
以他们之间的深情,等过一段时间,帝子气消,他们又会恩爱如初。
真正影响他们关系,让两人难办的是,帝子的生母天后插手了,打压帝子妃,还要张罗着举办一场大宴,给帝子选侧妃妾室入府。
这是个接近这些人的好机会。
尔允已想好了,她便要被天后选中,入帝子西宫。
这思绪在脑海中渐明的刹那,白皙的手,也倏地折下一枝桃花。
清脆的断裂声响,像是心底的恨意那样鲜明决绝。有花瓣脱落,无序地飘飞出去,尔允迷离地看一眼,便收回追随花瓣的目光。
她抬起这枝桃花,欲插.进发中。
既然是桃仙,就再装扮得逼真一点。
“咝……”桃枝不小心缠到发丝,扯痛了。
尔允只得将桃枝又拔.出,手上的力道不禁放轻。成功了,却终还是扯断一根乌发。
就在这时,一只男人的手,忽然拿过她手中的桃枝。
这瞬间,头顶耳畔有温热的气息拂过,那种忽然有人出现在身后的气息感和温度感,让尔允的心蓦地一紧。
她已然下意识地回眸。
男人站在桃花树下,眉目如画,眸如点漆,额前的几缕发丝,随风轻动。琥珀色的眼瞳里藏着清冽和深邃,眼角轻挑,有花瓣拂过,皮肤和花瓣刹那的相触,竟是宛如一幅画般,美到极致,更似稍不注意,就要捉住人的心神陷于他身上。
修长而骨节分明、如松似竹的手,正拿着尔允的这枝桃花。墨色一般流畅的长发,用一根银簪束起来,一半披散,一半簪在脑后,风流自在,优雅适逸。
他的眼睛像是落于梅花上的雪,笑意吟然,仿佛是暖的,却又不达眼底,有种不曾察觉的窥探。
他的唇色如温玉,嘴角淡淡的笑容,俊美而摄人心魄,又似乎有种远远的游离。
尔允的心因紧张,犹如被掐住。她眨一眨眼,鸦羽般的长睫,挑出一种勾人的魅惑。她的脸上缓缓绽开艳丽的笑容,像是三月的桃李那样,浓稠妖娆。
“又见面了,殿下,”尔允一笑生姿,染着大红蔻丹的指甲,轻轻刮过男人胸前的衣襟,缓缓地拉出一道轨迹。
“您是要亲手,为奴家簪这朵桃花吗?”
第127章 梦魅(3)
尔允没想到, 柏琰会出现在这里。
她以为,他该是在朔望之城内坐镇,看着官兵们搜查她的下落。
不想, 他却出现在城外的桃林中,蓦然出现在自己身后。
还好,她的表情没有暴露自己, 她演的很自然。
哥哥说她蓄意勾引,就为了当上冥妃。
这魅惑妖姬的形象,哥哥既然已经帮她定了,那她便就着这个形象,演下去吧。
这样的形象很好, 也很适合接下来要入帝子西宫的她。
更重要的是,巩固这个形象,别让柏琰怀疑她。
柏琰忽而轻笑一声。
他仿佛是愉悦的:“能为如此佳人簪花, 倒也是荣幸。”
尔允嫣然一笑,朝他靠近些,手指扔在他的衣襟口, 有一下没一下地挑弄着, 又故意向他偏一偏头。
她感觉到男人的手,抚在她发髻的一侧, 作为用力的支点, 另一手里拿着桃花,比了比角度, 似在斟酌插在哪里最好看。
尔允一边娇声问道:“殿下不是带了军队来,要搜查逃出葬魂崖的尔允公主吗?”
柏琰一边比着桃花, 一边说:“是啊。”
“那殿下为何到城外来?莫不是,也被这八百里桃花的盛景吸引?”
“如此美景, 谁不愿驻足一观呢?”
尔允道:“也是呢。”
柏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明惜水。”尔允将方才给自己想出的假名,自然而然地说出来。
柏琰道:“是个诗情画意的名字。”
柏琰比划几次,最终选了个舒服的位置与方向,将桃枝缓缓插了进去。
没有勾缠到尔允的发丝,没有扯痛她。
花簪好了。
尔允抬起手,抚了抚发髻中的花瓣,唇角的笑容更加艳丽甜美,抬眸一挑,向柏琰依依道:“多谢殿下。”
柏琰放下手,端详尔允片刻,颔首道:“嗯,不错,风姿眷眷,确是赏心悦目。”
尔允苦恼道:“可我看不见自己的样子。”
柏琰轻笑一声,仿佛分外愉悦,琥珀色的眼眸中,笑意像是要溢出来,却偏生的有种疏离的冷,有种仿佛能刺入人心的窥探和凛冽。
这样一双眼,盯在尔允身上,尔允不敢掉以轻心,几乎用了十分的注意力,保持着自己的样子,像一个艳丽鬼魅般,略侧过头,挑着眼角看他。
柏琰取下他别在腰间的折扇,在两人的身侧,一挥折扇,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圆。
这面圆很快就变得凝实,化成一面擦拭得十分清晰的铜镜。
镜中正映着两个人并肩的样子。
尔允望着镜中的自己,像是很满意发间的桃花。她又摸一摸桃瓣,欣喜地转过头,对柏琰说:“殿下这花簪得真好!奴家心里好生欢喜。”
柏琰执着扇柄,又一挥,行云流水般收回了铜镜,让一切复原如初。他右手握着扇子,随意地叩在左手手腕上,目光打量尔允,问她:“姑娘,是桃仙?”
“殿下好眼力。”果然确认自己是桃仙了,尔允心中再次松一口气。她笑容艳艳,抬手弹了弹身侧桃树上盛开的花,“我就是从这桃林中化出来的仙子。”
她的手,在桃花上点了两下,施展法术。那桃花处便长出一颗桃子,是熟透了的样子,水嫩红粉,如同要滴出蜜来。
尔允顺手摘下的桃子,挪到唇边,伸出小舌,舔了一下,眼神向着柏琰一睇,把手中桃子递到他近前,“殿下,您看,我便是这名为‘玉露美人’的品种。这桃饱满甜蜜,带着水的,殿下要吃吗?”
柏琰琥珀色的眸中,蓦然有凛冽的光聚拢,似一道电花,只是太难让人察觉。仿佛眨眼间,又是静静的宛如红梅上的雪,带着愉悦的、驾轻就熟的笑意。
他没接桃子,手上停了叩击折扇的动作,口中道:“难怪冥帝对姑娘辣手催花,约摸是这样的勾引对他来说,适得其反。”
“那也只是对他来说,”尔允收回桃子,重新放回树上。那水嫩的蜜桃,变回了桃花的样子。“各花入各眼,焉知没有别的男人,就喜欢奴家这样的呢?”
柏琰笑意不达眼底,道:“姑娘所言甚是,定会有人就吃你这套。”
尔允以手掩口,笑得风情万种:“那就借殿下吉言。”
她向后退了两步,朝柏琰福了福身,“看来殿下是不大不喜欢奴家这样的,那奴家便不陪您了,向您告辞。我还要去别处找寻青云路呢,以后有缘再见,可好?”
“随意。”柏琰笑道,并没有挽留尔允。
尔允也不敢与他待太长时间,怕万一被他看出什么端倪。她施礼后,便转身走了,手中重新出现桃花色的伞。
尔允撑上伞,衣袂带香,沾花拂露,渐行渐远。
柏琰立在原地,望着尔允的背影,眼神一寸寸深下去。
片刻后,有人自柏琰身后的桃林中走出,朝他走来。
这是个穿着雪色直裾袍的年轻女子,满头长发只用白色的发带,随意地束在身后,宛若祭坛上纤尘不染的巫女。
她的皮肤极白,像是雪。她神色清冷,没有温度,仿佛北国终年不化的雪原。
随着她一步步走近柏琰,所过之处,霜雪爬上万树,冰凌冻上桃花。粉红盎然的春色,皆在她的身后,化作千树万树的冬景。
柏琰眼风向后一瞟,知是自己手下的史官。
燕照雪行至柏琰身侧,知礼地站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雪白的脸上,因素面朝天而唇色淡淡。她开口,语调也是清冷如雪:“殿下是觉得,她有什么问题?”
柏琰望着走远的尔允,那一点摇曳生姿的魅影,已然与桃林溶溶不分,如蝶一般隐入其中。
他说:“一时兴起,就搭上两句。”
燕照雪眯了眯眼:“我还以为,您怀疑她是尔允公主,或是向她询问公主的下落。”
柏琰不以为意道:“这阴司冥界,上至冥帝,下至庶民,皆如铁桶一般,问是问不出什么的。这一点,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
燕照雪道:“殿下说的不错,我与楚娴都想要记录昔年尔允公主之事的隐秘详情,却奈何在阴司冥界怎样都打听不出来,也不知道是他们真不知情,还是上下一心,不肯对我们透露。”
“普通庶民,大概是真不知情。”柏琰道,“知情人中,定有冥帝,但他不会告诉你们。”
燕照雪沉默半晌,道:“殿下,我有个疑问。”
“问吧。”柏琰道。
燕照雪道:“尔允公主用了两百年的时间,步步为营,逃出葬魂崖,定不是个简单人物。这样的人,逃狱成功后,真的会直奔朔望之城?她不会不知道,来捉拿她的人,极有可能先找上朔望之城吧。”
柏琰淡淡道:“所以,我今日就是将朔望之城翻得底朝天,也不会找到她任何蛛丝马迹。”
燕照雪眼中露出一点讶然,问道:“那您为何要带这么多将士,搜查朔望之城?”
柏琰垂眸,视线从远方收回,有些空洞地凝望着身侧的景色:“不过是做给父皇看的罢了。”
燕照雪冷漠的眉眼间,掠过一些思索。她没有再问,安静地站在柏琰身后。
远处,尔允的身影已经彻底看不到了。
柏琰也合紧扇子,转身招呼燕照雪离去。
“走吧,今日就到这里。回兰台。”
***
尔允在远离柏琰后,便一直藏在朔望之城的暗处,等着他们离去。
一直等到星夜将至,冥河水深黯无光时,才等到最后一名将士,离开阴司冥界。
朔望之城,恢复秩序,仿佛又回到稀松平常的样子。
尔允却一颗心沉沉的,望着幽暗的冥河,和熙来攘往的臣民们,一种极致的悲伤孤独,从她的心里止也止不住地漫出来,一时汹涌,令她几近落泪。
她的家乡,这座朔望之城,今日她终于窥得它全貌,也看到了她的子民们。
可她不属于这里,对她的子民们来说,她也只是个远去的本快要想不起来的罪人。
这世间没有她的容身处,从来都没有。
好在,她还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尔允悄然回到王宫。
在离开阴司冥界去往上界前,她还有一个地方要去,还有一个人想要见。
她的母妃。
尔允来到一处深藏于宫阙一角的殿宇前。
这就是她母妃幽居的地方,苍凉、枯槁,殿宇前后种满了曼珠沙华。这些花没有人打理,终日吸食朔望之城的灵气精华,已长得有半人那么高。
当尔允走近时,这些曼珠沙华似感应到她的情绪,一种压抑的思念、痛苦、愧悔的情绪。它们惶惶不安地颤抖,打开来一条道路,让尔允走向冥妃的殿门。
殿门紧闭,凋零寂静的样子,宛如一座冷宫。
尔允闻到从殿中飘出的,浓郁的药味。
“母妃……”尔允跪了下来,不禁含着哭腔唤出。她甚至不敢大声,只能发出像是耳边呢喃的轻语。因为愧疚,无颜拜见母妃,也因为自己已经是桃仙明惜水了,无人认得她,她也不能再暴露自己的身份。
她只能将这声轻唤,化作一道清醒梦,送进殿中,送到母妃的耳边。
尔允不知道,母妃会不会见她。母妃她,还愿不愿意认她这个女儿。
曼珠沙华摇曳着,像是血,像是尔允被改变真身后,那一地触目惊心的血泊。
夜色渐渐笼罩整座朔望之城,冥河的颜色,在夜色下变成深深的绿,近乎黑色。那些漂流在冥河中的灵魂,犹如浩瀚的星。
时间就这样过去,很久很久。殿门仍没有打开,尔允跪在那里,一颗心凉浸浸的,酸彻心扉。
母妃怨她,不认她了。
怨她弄砸了自己的职责,连累父君被囚北海之底。
也许,母妃会想,要是这只梦魅从不曾诞生就好了。这晦气的梦魅,本也不是她生的。
尔允的眼前模糊一片,她没有办法止住泪水。她只剩一件事能做,就是擦干泪水,去接近帝子、天帝,为自己、为家人讨回公道。
哪怕,连家人都怨恨她,不再认她。
“母妃……”轻轻的声音,被风吹得散开,曼珠沙华摇曳。
尔允跪拜下去,向殿门磕下三个头,“请母妃顾好自己的身体,女儿走了。”
她起身,扬手将泪水抹去,深吸一口气,决然离开。
在尔允走后,那些为她分开道路的曼珠沙华,并没有合拢。
司徒重云从暗处走出,沿着尔允刚刚走过的道路,来到殿门前。
他叩响殿门,推门进去。
昏暗阴郁的殿中,草药的味道清冷浓郁,一切都像是陈放了许久那样,有种淡淡的古老尘土气味,空寂而衰败。
殿中,一灯如豆。
穿着一身素衣的冥妃,歪在软榻上,眼神虚茫,像是一朵渐渐枯萎的荷叶。
冥妃不知道在看着哪里,也或许哪里都没有看,只是发呆,沉浸在一种令人感到悲伤又窒息的低落情绪里。她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幽居的憔悴掩不住她的美丽,可这份美丽却是枯朽的、残败的。
司徒重云来到冥妃的榻前,缓缓跪在地上,望着她,“母妃,尔允走了。”
冥妃沉寂了一会儿,道:“走就走吧。”
司徒重云道:“您不肯见她,她是哭着走的。”
冥妃冷哼一声,却是苦笑着的:“她还有什么脸面委屈。”
像是要泄愤般,冥妃取下腕上的黑曜石手钏,有些用力地扣在榻边的小柜上。
司徒重云眼神空洞地望着这手钏,叹道:“我已将她的肉身打碎,仙骨敲断,为她换了新的元神真身。”
“你说什么……”冥妃身体颤了颤,不禁握紧黑曜石手钏。她眼中涌动起一股悲哀,不禁又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也是啊,看到尔允躲过上界的搜查,又跪在她殿前这么久,她就已经猜到,尔允是用阴司冥界的这门诅咒之术,度过危机的。
此刻亲耳听见司徒重云证实,也并不意外,可是、可是……
冥妃声线含着颤抖,问:“她怎么捱过这种痛苦的?有没有落下后遗症?”
司徒重云挪回目光,静静地看着冥妃,伸出手在冥妃的手背上缓缓拍着,他道:“尔允……很坚强,反倒是我,中间几度撑不住想要停手。”
冥妃难过地耷拉下眼角,身体随着苦笑,一抽一抽的。
看着冥妃这样子,司徒重云的心也沉沉的,像是被酸水浸透了。他叹了口气,说:“尔允逃出葬魂崖,又改头换面,便是为了接近帝子柏誉。这中间,纵还有千重阻碍,她也会撑过去的。她,不甘心。”
“天命不可违,不如由她去,”司徒重云声音渐次低下去,“或许,这真就是她的命……”
***
尔允来到上界。
以一个从阴司冥界飞升上来的,桃仙的身份。
这些日子的上界,很热闹。
尔允一路到来,听得不少仙子们都在聚集议论。说的最多的话题,就是前些日子大婚的雍州龙君宁淮序,还有他的生父建章王宁钺一家。
不,现在已经不叫建章王了,就是宁钺,罪人宁钺。
宁钺一家,已经伏诛。该受万剑之刑的受万剑之刑,然后扔去极寒之渊和葬魂崖囚禁。还有一个受徒刑的,已经被打发到极北之地的雪原流放去了。
上界的仙子们谈及这家人的事,态度出奇的一致:活该!
再谈起雍州龙君宁淮序和玉澧大婚的事,又皆道一声:苦尽甘来,当真恭喜。
不知怎么的,尔允听着这一声“苦尽甘来,当真恭喜”,喉咙忽然有些发酸,眼睛有些热。
是她给玉澧织清醒梦,促使玉澧苦尽甘来,获得幸福。虽说两个人素昧平生,虽说尔允只是为了获取愿力,让自己越狱。可是,她也是真的从心底里希望玉澧能过得好,别和自己一样,落到这样申诉无门的悲惨结局。
宛芍、景颐、文绮,这些在她的助力下,扭转命运的女子,她与她们,又何尝不相似呢?
只可悲,自己能帮助她们,却又有谁能帮助自己?
尔允没有再想下去。
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个假身,这一手织梦术。
收拾好心情后,尔允在东方天阙,找了个地方住下。
东方天阙暮雨城外的椒花小筑,是宛芍出嫁前的住所,如今仍保留在那里,宛芍时不时会回来。
尔允便在椒花小筑的不远处,也搭了个类似的小院,作为自己的落脚地。
她在自己的小院里种满桃花,烘托出自己桃仙的身份。
尔允还给自己的小院,特意起了个名字,叫桃花坞。
不出尔允所料,她在此地定居后,没两天,她的邻居们就纷纷上门,来与尔允结识。
邻居中的花仙们,因着大家都是花草,天然就更亲近。
当然这个“天然亲近”,是对她们来说的。
尔允倒也装作初来乍到,很愿意融入集体的模样,与这些花仙们结识交谈。
花仙们议论最多的,一开始也是雍州龙君和玉澧的婚事,还有宁钺一家三口的下场。
她们也会说起,她们花仙中出息的那几人,以那几人当作榜样,谈及的时候神采奕奕的,又羡慕,又赞扬。
“芍药仙子宛芍,明姑娘,不知你可知道她的事迹?”萱草仙子最是健谈,一说起这位宛芍,真真是神采飞扬,如数家珍,“她击败牡丹仙子,成为花神大人的神侍,还被花神大人表白,嫁给了他。宛芍这人,又善良,又温柔,又自信,还特别独立自强,不依赖任何人,长得又是那样倾国倾城,真是我辈的楷模!”
萱草仙子熠熠生辉地说:“芍药仙子还对我们说过一句话,很是激励人。她说,‘芍药真国色,何曾羡牡丹’!大家都懂这意思,就是让我们做好自己,我们都能是国色天香,不需要别人认可。”
“不光芍药仙子,还有瑰儿、司巧。她们两位,一个玫瑰仙子,一个九节菖蒲仙子,如今是暮雨城城主的嫡传弟子,同样前途无量。她们也都是追寻着宛芍的脚步在前进的,”萱草仙子道,“当然我们也是。明姑娘,你也可以加入我们。”
尔允当然没有应下加入她们的事,相反,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怕还会被这些花仙们嫌弃,被她们骂成依附男人走捷径呢。
没过几日,花仙们议论的话题就渐渐变了。
帝子柏誉的选妃宴,马上要开始了。
这样一件大事,自然成为新的热议话题。
花仙们也纷纷开始议论。
因为大家都是女子,自然聊着聊着,就会互相问:
“你去参选吗?”
“你呢,去吗?”
“不去,我才不要给人当妾!”
“运气好,也可能被选成侧妃啊。”
“侧妃不也是妾!”
“我只想靠自己努力修炼,成为正经的神。不是说帝子殿下不好,那可是高高在上的帝子啊,能嫁给他,对我而言真是祖祖辈辈烧高香。但我就是不想,非我之志,仅此而已。”
“算了,也选不中我们的。人家是帝子,眼光多高?若是宛芍那样倾城绝世的美女,被挑中还差不多。”
“宛芍已经有花神大人啦,多幸福啊!其实仔细想想,帝子殿下与帝子妃娘娘,两百年来伉俪情深,这次是天后娘娘非要给帝子殿下择侧妃侍妾,帝子殿下指不定多不情愿呢。就算真被选中,以后入府了,在人家一对心里只有彼此的夫妻中间,做个小的,那日子能好过吗?”
“就是啊,看个热闹得了。”
“嗯嗯。”
“……”
尔允但笑不语,没有对这个话题,做任何的表态。
直到——选妃开始的那日。
成群去凑热闹的花仙们,看到尔允精心打扮,美艳的不可方物,便都知道了她的心思。
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
明姑娘,能选上吗?
第128章 梦魅(4)
此次天后为帝子择取侧妃妾室的宴会地点, 就安排在帝宫中,天后自己的住所天禧殿前。
帝宫,这个天帝天后所居住的宫殿, 在整个上界的正中央,也是天下最恢宏的宫殿。
由于这次选妃,不设门第, 所有仙子都可以参加,是以对许多人来说,这是第一次能够进入帝宫,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何为真正的富丽堂皇、金堆玉砌。
帝宫矗立在云海翻腾中, 犹如一座壮阔的望不到尽头的城。白昼与金光构成浩瀚的背景,宴会开始时,正是下午光线最好的日子, 整座帝宫在阳光中金碧辉煌,犹如绚烂的琉璃世界。
所有来到这里的人,沿着长长的红色宫墙, 从帝宫的后门进入, 在天后侍女们的引导下,抵达天禧殿前的花园。
这座花园的设计, 倒是很巧。
花园的四周, 是如彩虹般的长廊。
花园中,各色珍奇花草, 竞相斗艳,云蒸霞蔚, 香气怡人。还有仙鸟在叽叽喳喳地跳跃,又富丽, 又宜人。
正因着这般设计,众人便按着天后宫中的吩咐,参选的女子可在花园中随意走动交流,看热闹的人便待在长廊上。如此区分开来,倒是秩序井然。
尔允到的时候,耳畔响起许多倒抽凉气的声音,还有长廊上传来的哗然声。
她的脸,从绘着桃花的粉色油纸伞下露出。天光打下来,沿着伞沿落在她脸上,半明半暗。明亮的那一半,好似落满桃花的潋滟春水,暗下的那一半,又宛如藏于琵琶后的魅惑鬼狐。
似是觉得天光太好,她想要晒晒,便缓缓放下伞,微微仰头,合上眼睛,任由天光打在脸上。
这张脸便完全露出来,纤长的睫毛,犹如鸦羽,完美的脸型,似是天工最精雕细琢的杰作。一阵风吹来,吹动她发中簪着的一枝桃花。桃花瓣轻轻舞动,衬得一张美人芙蓉面更是青春艳丽。
她仿佛就适合浓妆,极致勾人的那种。当她再睁开眼睛时,只是眼波随意地一晃,就如飞出无数钩子。或许她是不经意的,可越是如此,那钩子越是致命,勾在所有见到她样子的人心头,不论是男是女,勾得人心尖发颤,脊背发凉,只觉得她的眼能飞出花瓣和电花。
再看她白皙的脸,一点朱唇瑟瑟殷红,皮肤白的如雪,红唇红的似火。
最绝的还是她的眼睛。她双眼的下眼皮处,各点了一颗朱红泪痣,随着她眼波流转时,眉眼间有深深的纯,有至深的欲。
尔允听到有人低低地讨论:“这是哪里来的美人,怎么以前没见过?”
“大约是刚飞升的吧。”
那些同来参选的女子,有不少都在尔允的面前,露出胆怯。
神灵的世界,从不乏美人。
可像这样酥骨到极致,又纯又欲的魅惑美人,却难以见得。
如此,便理所应当的无比出挑,让人相形见出。
尔允不理会周围的人,现在选妃宴的主角还没来,她便自己在花园里随处转转,顺便熟悉一下这里。
尔允抱着伞,沿着一条幽静的石子小路走着,渐渐就远离了众人的视线,走到一处园中园。
这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四周的假山与树木形成视线上的遮挡,这里仅有尔允一人。
她的面前,伫立着一棵高高的树。
在看到这树的刹那,尔允略微愣了一下。这棵树很奇怪,像是被毁坏过的。
树干和树枝都还在,树叶却只有零星的几片,看上去还活着,却又像是病入膏肓的人那样,吊着最后一口气。
这样残缺的一棵树,怎么会出现在天后的花园里呢?
尔允观察片刻,也没觉得这树哪里特别。
这时候,身后响起一道幽幽的女子声音:“这是木槿花。”
尔允心下一惊,回头看去。
一个穿着雪白色直裾袍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缓缓走过来。
这女子有着过于白皙的皮肤,和一点如血的红唇,就像是极北之地的雪原上生出的妖精,清冷无一丝温度。凝视着她的眼睛,都好似在凝视着终年不化的雪。
是雪族的雪女。
尔允向着对方福一福身,嫣媚笑道:“奴家明惜水,姑娘好。”
“兰台史官,燕照雪。”对方也报了家门。
兰台?听到这名字,尔允心里不由得就是一紧,原来是小殿下柏琰的手下。
心里立刻就生出两分警惕,面上却不露声色地问:“燕姑娘刚才说,这是木槿花?”
尔允又看向这棵树,“那怎么就被毁了呢?”
燕照雪道:“这是先后栽下的花,当今天后认为木槿在下界有‘死人花’的别称,不吉利,便将树毁掉。”
先后……尔允略略一思量。
其实当今天后,原是天帝的妃子。先后才是原配。
自先后死后,天帝才将如今的天后扶正。
而这木槿花……
“先后是九尾火狐一族的。”燕照雪道,“九尾火狐,源自上古时代,极其稀少,族人最是喜欢木槿花。”
“木槿花在九尾火狐一族,有独特的寓意:追思过去,不畏将来。”燕照雪静静看着尔允,说,“如今世间纯种的九尾火狐,唯有南方赤帝一人了。在赤帝的宫殿中,也种有许多木槿。”
所以,当今天后毁掉这棵木槿树,究竟是因为木槿被称为“死人花”,不吉利,还是因为这是先后喜欢的花,真正的原因,便见仁见智,看听客想信哪个了。
尔允嫣然百媚地笑着,又朝燕照雪福一福身,“受教了。”她眼角一挑,“只是燕姑娘,为何要与奴家说这个呢?”
尔允总觉得,这素不相识的人,忽然与自己说这种隐秘话题,多少有些奇怪。特别是燕照雪还是柏琰的手下,这让尔允不能不猜忌,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燕照雪只是清冷地说:“恰巧路过此地,有感而发,明姑娘就当作是你我有缘吧。”
尔允没有再说什么。也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御奉官长长的喊声。
“天后娘娘驾到!”
“帝子殿下,帝子妃娘娘驾到!”
选妃宴的主角来了。
尔允这便向着燕照雪笑了笑,就不再理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到了其她参选的女子那里。
然后,她看见了帝子柏誉,和帝子妃余娇容。
尔允以为,这两百年,她在记忆里,亦或是别人的梦里,看过无数遍这两个人的样子,再见到他们,当是已经能无懈可击地稳住脸上所有的表情。
可她还是没能做到。
这两个活生生的人,穿的那样华丽,相携着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时,尔允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晕。好似她又回到冰冷单调的极寒之渊,好似又看到帝子柏誉扮成的那个无辜可怜的仙人,命悬一线,挣扎着吐着血,用一双乞求的眼睛,冲击着她的恻隐之心。
而当她终于做出不能见死不救的决定时,这个人回馈给她的,却是将一把带着他法力的刀,插进她柔软的胸腹。
尔允至今记得,他搂着余娇容,从她的身上踩过去时,自己那种绝望的、窒息的感觉。
怎么可能忘呢?她仿佛觉得肋骨又隐隐作痛,不得不抱紧了伞,死死压在肋骨上。
而那时的余娇容,突然回眸看了她一眼。尔允永远记得那一眼是什么样的,那是胜利者的姿态,挑衅的,嘲弄的,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然后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夫妻情深。自己呢?却落到被扔进葬魂崖的下场,父君,母妃,哥哥……
自己在葬魂崖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才将伤治好,接着又不断地窥梦、探梦,就为了能逃狱,就为了此刻来到他们面前,接近他们。
这过程中,她承受着什么,谁又能知道?
尔允的身体忍不住颤抖,她想要控制,却察觉到这种颤抖源自她这具被伤害的身体所发出的本能。
只能死死抱住伞,朝后退,退到一树繁茂的垂丝海棠后,借着花掩住自己的脸,不让人看出自己近乎失控的情绪。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哥哥司徒重云。他也来了,与东方苍帝、北方玄帝站在一起,都在帝子的身侧。
当接触到司徒重云投来的眼神时,尔允忽然就觉得像是从水底冲出水面,得以大口大口的呼吸。那种恐怖的近乎失控的情绪,也似乎有一个宣泄口,稍微平静下来些。
尔允闭了闭目,总算调整好自己。
等她再睁开眼,已是美艳生波,用崇敬的眼神望着天后与帝子、帝子妃。她也从垂丝海棠后走出来。
此刻,天后、帝子柏誉与帝子妃余娇容之间,涌动的暗潮很明显,所有人都看着。
余娇容面色很差。也是,如此感情好的一对夫妻,妻子要面对婆婆给丈夫选择妃妾,余娇容脸色又如何好的起来?
柏誉也看着有些愠怒,他握着余娇容的手,摆明了就是将“不想选妃”四个字写在脸上。
天后却不由分说道:“柏誉,这么多好姑娘为你而来,你也要掌掌眼。”
柏誉道:“母后知道,儿臣只爱娇容。”
夫妻俩的手,又握得更紧一些。
天后刺一样的目光剜向余娇容,冷笑一声:“娇容,你身为誉儿的正妃,今日也是要帮誉儿掌眼的。选几个可靠之人入府帮你,本宫才能放心。”
柏誉难受地说:“母后一定要这样待儿臣与娇容?娇容有些地方确实做的不尽如人意,儿臣会督促她改正,会尽力帮她,母后为何不能多给我们一些时间?”
天后道:“本宫就是给你们的时间太多,害得亲妹妹都没保住!”
“裁云夫人造孽,与儿臣又有什么关系?”余娇容忍不住道,“儿臣真的无辜,也委屈!”
天后冷哼,一脸霸道。
尔允听着几人的对话,又看了看长廊上的人们。那些来看热闹的花仙也在,不过站得远。
能站在天后三人身边的,都是位高权重的。她哥哥司徒重云就在其中,此外还有东方苍帝扶光和他的帝妃姻缘神景颐,北方玄帝灵罗。
至于西方白帝和南方赤帝,一个超然世外,不爱掺和这些事;另一个与天家关系很差。这两人不来捧场也很正常。
而刚刚与自己讲话的燕照雪,尔允定睛一瞧,竟是已悄无声息回到长廊上,就站在苍帝的帝妃景颐的身边。
景颐,也是被她施加了清醒梦,扭转命运的人之一。尔允的目光,不禁在景颐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只是……柏誉选妃,柏琰竟然没来?
眼下,天后已开始催促柏誉进入花园,亲自挑选妃妾。
柏誉迟迟不肯。
余娇容已是难受得再也待不住,忽然甩掉柏誉的手便要走,却被天后的侍女拦住。
余娇容这样下天后的面子,天后的侍女也毫不给她面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说:“今日对帝子殿下而言,是喜庆日子。帝子妃娘娘何苦摆了脸让大家难看?正是因为您毫无正室之风,天后娘娘才要再选人,来做您的助手!”
余娇容气得脸色又青又白,走也走不了,还被所有人用复杂眼神看着,几乎快晕过去。
而柏誉,终究在天后的命令下,走入花园。
余娇容气得心肝都在抖。
柏誉一进花园,园中好些女子都簇拥上来,笑脸迎着柏誉,与他说话,想展现最好的自己。
尔允却还站在原地。
半晌后,天后忽然注意到尔允。
天后本在观察这满园的女子,发现没有一个是出身高的,都是没正经身位的仙子,她还因此有些不满意。
可接着,当天后看到尔允时,却惊讶地发现,尔允头顶上空,有紫色的云雾汇聚。
天后倒吸一口气,竟是紫气东来之相!
她本来有点不信,一个小小仙子身上怎会出现这样的吉兆?
再仔细看,便隐约感受到围绕在尔允身边的福气与祥瑞,当真是紫气东来!
此女会旺天家!
天后大喜,只觉得捡到宝了,当即向尔允招手,“你,上前来!”
众人都一安静,看向尔允。
她是她们中最美的那个,女子们都想,这样的美丽,终归是要中选的吧?
却无人知道,就在刚刚,尔允为天后织了一个清醒梦。
天后所看到的紫气东来,所感受到的祥瑞之气,都是尔允的织梦术!
尔允款款来到天后的面前,隔着长廊的栏杆,向天后伏地施礼,“臣女明惜水,参见天后娘娘。”
此刻的天后,满脑子都是紫气东来的吉兆,看尔允的眼神都热切起来:“你叫明惜水?”
“回天后娘娘的话,正是。”
“桃仙?”天后自然一眼看得出尔允的“真身”。
“是的,”尔允道,“回娘娘的话,臣女是阴司冥界朔望之城外的桃花化成的仙子,日前刚飞升。因着仰慕帝子殿下,便来参选,希望能进入西宫,侍奉陪伴帝子殿下。”
“出身低了些。”天后不禁喃喃,她还是满意地扬了扬下巴,当场就决定,“你就作为妾室,入西宫吧。”
尔允喜不自胜,瞥一眼柏誉,双颊顿生红晕,连忙磕头道:“多谢娘娘恩典,臣女祝娘娘千秋永安,事事如意!”
天后满意极了,再看一眼余娇容的脸色,冷哼一声,心里却已经盘算着,等这明惜水有了孩子,或是立下什么别的功劳,就直接把余娇容换了,让明惜水当帝子妃。
紫气东来啊!这样旺天家的祥瑞,岂是余娇容能比的?
尔允已中选,便站到一边。
天后又开始看其她的女子。
就这样看了一圈,天后再度失望起来。
都是些庸脂俗粉,出身低就罢了,也不如明惜水沉稳美貌。
天后看不上。
只是,想着若今日只选了明惜水一人,如此的兴师动众,只为给柏誉添一名妾室,侧妃都没找到,多少有些不划算。虽然这位妾室简直是个宝贝。
天后这样想着,突然看到不远处亦立在长廊下的楚娴。
楚娴正奋笔疾书,记录着今日的选妃宴情况。
天后心念一动,开口道:“楚娴姑娘出身贵重,人品上佳,本宫有意册封你为帝子侧妃。”
楚娴记录得正投入,乍听此言,愣了一下。她回神,确信自己没听错,顿时一股惊恐的情绪混合怒气冲上胸臆。
好些正神也在同时变了脸色,其中就有苍帝扶光的帝妃,姻缘神景颐。
楚娴是什么身份?诸天一百二十八星斗之首北辰星君的独女,未来的北辰星君,会是上神中的上神。让她给帝子当侧室,居于出身那么低的余娇容之下……景颐只觉得,天后是脑子浑了在侮辱人吗?
“天后娘娘厚爱,但臣女志不在此。”楚娴恭敬地拱手,“臣女一心扑在兰台的公务上,不懂内宅之事,难担帝子侧妃的重任。”
天后道:“但本宫觉得你很好,你性子好,能力也强,为人正义。若是有你来帮衬誉儿,本宫才放心。”
楚娴瞳孔一缩,平日里爽朗通透的人,这会儿从眼神到笑容都紧绷起来,如惊弓之鸟:“天后娘娘,强扭的瓜不甜,臣女不是这块料,配不上帝子殿下!”
景颐也忍不住了,开口替楚娴说话:“娘娘三思!难道您要越过北辰星君,直接给楚娴定下婚事吗?”
天后一窒,没想到楚娴这样不愿意,不禁心中气恼,看向楚娴的视线也狠厉起来。就算是上神的女儿,那也是臣,自己是君!这楚娴简直不识抬举!
天后僵在这里,本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坚持,结果一转眸,看到景颐身边的燕照雪。
这燕照雪是景颐的表妹,如今也有景颐和东方苍帝扶光做靠山了,人长得美,据说十分孝顺,与楚娴又同出兰台……
天后又动了心思,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一指燕照雪:“燕姑娘自来到上界,一切顺利,就差一桩好姻缘。不若本宫将你指给誉儿为妾,你与楚娴两个一道入府,她为侧妃。你们姐妹二人在一起,也能继续做兰台的事务,还能互相帮衬,相得益彰。”
听了这话,别说当事人了,就连尔允都觉得,天后简直不可理喻!
是,帝子殿下是高贵,或许很快就会被正式封为储君,可又不是所有人都想给他做小,分享一点他的荣耀。天后却如此霸道,完全不顾神女们的意愿。
燕照雪倒吸一口气,心中滚过莫大的惊慌,她连忙跪下,说道:“臣女蒲柳之姿,配不上帝子殿下,求娘娘收回成命!”
楚娴也道:“天后娘娘,臣女与照雪皆一心只有兰台,帝子殿下另有良缘,还请您高抬贵手!”
天后心底的火气也蹿上来了,只觉得楚娴态度未免太桀骜,还拿不拿自己当天后?
天后顿时指着楚娴,手腕上的红珊瑚链子发出玎玲的响声,“楚娴,你无礼至极!本宫是天后,给你荣耀福祉,你便接着!便是你娘北辰星君,也得尊本宫之命行事!”
楚娴惊得一双弯月眸睁大,只能不甘地跪下,“娘娘!”
燕照雪更惊惧得浑身冻透,连连求道:“求娘娘垂怜,收回成命!”
景颐的夫君,东方苍帝扶光,冷笑一声,气场霸道地对上天后:“她们二人不愿,天后还逼她们做什么?非要强人所难,还谈什么服众。”
天后听言颅腔一股脑地充血上涌,眼前发黑,太阳穴直突突,恼怒道:“苍帝!纵你统领一方天阙,也轮不到这般与本宫讲话!”
扶光道:“天后如此逼本尊的小姨,本尊亦只能这样讲了。”
“苍帝你——”
谁也没想到,适才一直沉默不语的冥帝司徒重云,突然开口了。
从前在这样的公众场合,司徒重云从来是不会主动讲话的,总是颓然悲伤地静立一隅。
而他此番说出的话,更是谁也没想到。
只见他指着燕照雪,似有些百无聊赖,没什么精神,说的却是:
“帝子不能纳她,她身体有缺,胸口有一道长长的伤疤,消不去。”
第129章 梦魅(5)
谁也没想到, 司徒重云竟说出这样的话,以至于话音落下后,全场有片刻的死寂。
连燕照雪都愣神了须臾, 陡然她回过神来,脸色就像是冬日里的河冰被人踩过一脚那样,支离破碎。她震惊地盯着司徒重云, 随着涌进心里的是数种激烈的情绪,屈辱、尴尬、恼怒……
这里这么多人,全都将这话听入耳中,根本拦不住好奇心。尤其是那些站的远的、地位低的小神仙子们,更是将探究的目光在司徒重云和燕照雪身上来回移动, 甚至互相用眼神询问:他们是什么关系?
怎么燕照雪胸口有伤疤的事,冥帝居然知道?
那可是女人私密的部位。
燕照雪不禁咬唇,承受着那些射向她的目光。
见燕照雪没反驳, 天后顿时失语,当场动摇。身体残缺的女人,怎么能侍奉她的爱子?何况, 这燕照雪胸口有疤的事, 冥帝怎么知道?冥帝亲眼见过?
这个燕照雪,原是这样不检点的女人!就说他们雪族, 不是什么好东西, 下界一个妖族罢了。妖的出身,果真不知廉耻!
忽然之间, 一阵凛风袭来。
几乎是电光火石,凛风就已杀到面前。
只见一柄折扇, 犹如风轮般,直直飞过来, 速度快的眼睛几乎要捉不住!
当看到那扇子已至面前时,凛风犹如强大的海啸逼到身前,竟是冲着司徒重云的。
尔允只觉得,眼前那扇子,如迅猛的海燕般刹那冲来!然后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不禁倒吸一口气,睁大眼睛。那扇子,竟犹如一个巴掌般,直抽在司徒重云脸上!
尔允看着哥哥被扇子带来的巨大的凛风,给掼出去,整个人从长廊摔出来,竟是摔到了花园中一块大石头前。
全场哗然。
尔允差点儿就一双脚不听使唤,要冲向司徒重云,愣是在这一刻刹住,没有挪动,没有露出破绽。
她从未见过,哥哥被这样压倒性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打飞在地。而哥哥看上去还是那样的漠然,似乎根本无所谓发生什么,只除了他脸上有一块明显的红肿。那双眸子依旧空洞地抬了抬,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虚化的画面,他不介意,凝望的也是空虚。
再看那折扇,尔允心下一凛,柏琰的扇子。
转头看去,折扇飞回到来人手中,被他啪的一声合上。果然是柏琰。
他在长廊尽头出现,一步一闪现,几步的功夫就已走到众人跟前,行过的地方还留有片片残影,如雾气一样散开。
一身宝蓝色衣袍,猎猎带风,宽大的袖口贯着凛风,如老鹰还未收起的翅膀。腰间的玉,发出清脆的响动声。
柏琰一道眼风,扫一下狼狈地坐在一块大石前的司徒重云,声音里带着薄薄的怒气,有一种内敛的、却又动如雷霆的狠劲儿。
“冥帝都胡说些什么?我看你怕是神志不清了。”
他脸上明明是带着笑意的,可却让人觉得,周遭的温度像是化为了三九天的严寒。他那笑仿佛都能化作片片冰刀,割向人的全身。
尔允突然虚咽了下,脊背有些凉。这个人生起气来,还挂着笑。可越是这般,越让人觉得可怕,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炸向惹他生气的人,炸得对方体无完肤。
他也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哥哥说的话羞辱到燕照雪,他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统领整个阴司冥界的帝君,给打飞出去,而且是照着哥哥的脸打。
天后见到柏琰,不禁说道:“今日这么重要的日子,你怎么才来?”
柏琰似笑非笑道:“儿臣不过稍微晚来一点,冥帝和母后倒是都不着边际了。”
他说着,手中扇子一转,一股看不见的劲道,便托着楚娴和燕照雪站起身来。
天后脸色僵了一僵,皱眉道:“柏琰你……”
柏琰冷笑着道:“楚娴可是未来的北辰星君,照雪亦是雪族公主出身。你让她们居于皇嫂之下,这是在打谁的脸?”
“你……”天后顿时语结,哪想到自己的儿子忽然出现,上来就冲她兴师问罪。她刚刚才被苍帝怼过,现在自己的儿子就这样不留情面。
柏琰道:“她二人志在四方,为何要逼她们入内宅?您当她们是皇嫂那种货色?”
“这……”天后又气又急,说不出话,只觉得脸上发烫,被自己儿子这么当众下不来台。周围她的臣子们都看着,自己如被架到火上。
天后恼羞成怒,指着柏琰道:“不孝子,你便这样与母后讲话!?”
而另一个脸色差到极点的,是余娇容,没想到柏琰说话这样犀利,直接拿“货色”两个字形容她,连着把她也骂进去了!
余娇容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错?婆婆要为她丈夫选妾,现在小叔子也骂自己。自己明明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柏琰看也不看余娇容,只盯着天后,语意沉沉道:“别打我兰台之人的主意,母后。”
说话间,楚娴已悄然挪动到柏琰的身后,就像是躲到成鸟身后的雏鸟,顺便在挪动的途中,拉住燕照雪的袖子,把燕照雪也拉到柏琰身后。
天后脸上白一块,红一块,只觉得羞愤万分。本来想给柏誉好好选妃妾的兴致,也全都扫地了。
天后再也待不下去,撂下一句:“今日就到这里吧,明姑娘三日后入西宫!”
然后就带着侍女们,匆匆离开,回她寝宫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天后都已走,也就没必要在这里待着。
大家陆续散去。
那些没有中选的女子们,有些垂头丧气,有些却因看了一场好戏,反倒还有点开心。她们人微言轻,不敢在这里待太久,尤其是见天后一走,帝子柏誉便拉上余娇容,也走的没影了,她们这些想要成为柏誉妾室的人,正主都不在,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呢?便也各自散去。
柏琰冷冷收回目光,眼底波光一转,招呼楚娴与燕照雪:“走吧。”
他带着两个女子走下回廊,直穿过花园离去,正好路过司徒重云。
司徒重云仍旧背靠那座大石,忧郁地坐着,仿佛不管被怎么对待,他都是那一成不变的样子,犹如一潭死水。
柏琰经过时,拿眼角扫了他一下,那一眼毫无温度。
燕照雪也不禁看向司徒重云,眼中翻滚着怨怼。
司徒重云淡淡地开口了,是冲着燕照雪说的:“冒犯了,我向你道歉。”
燕照雪停下脚步,看着司徒重云,她脸色不是很好看,心绪也有些复杂。
刚才司徒重云说的那话,确实也是为她解围,让天后放过她,但……
她一时不知,是该上去绐司徒重云再补上一脚,还是该不拘小节地对他说声谢谢。
最终燕照雪草草福一福身,冷着脸离去。
因为心绪复杂,难以平静,燕照雪走的很快,竟是将柏琰与楚娴都甩在原地了。
柏琰毫无温度地对司徒重云道:“冥帝勿忘这一巴掌,不要再有下次。”
楚娴也无奈地摇摇头,似是不理解这位奇怪的冥帝。
这时候,尔允走到司徒重云身边。
尔允看上去心情极好,一张芙蓉面艳若桃李,笑容中透露着炫耀之意,分外刺眼。
她稍微弯下.身,离司徒重云近了些,故意对他说:“冥帝您看,奴家如今是帝子殿下的妾室了。都说了有花堪折直须折,您瞧不上奴家,奴家自有更好的去处。”
司徒重云斜过视线盯着尔允,厌弃道:“小人得志。”
尔允以手掩口,呵呵笑了两声:“冥帝可注意用词,奴家现在是帝子殿下的人。”
说罢,尔允向司徒重云福一福身,接着又向柏琰福一福身,“那,殿下与帝君,这里没奴家什么事,我就告辞了,还得回去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入西宫的事呢。”
行过礼,尔允甜甜笑着,撑上伞,得意地离去。
背过身的那一刻,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懈一点。她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落里,长舒一口气。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接下来便是……
只是心中也隐隐作痛,心疼被打的司徒重云。
这样看,小殿下柏琰法力极高,能将哥哥打成这样。纵然哥哥从不在意面子,可身为高高在上的冥帝,被这样羞辱。
尔允忽然就感到一阵心酸,哥哥被打,自己不但无法站在他身边安慰他,还要利用他,继续巩固自己的新身份。
她真是一个不称职的妹妹。
就这样,选妃宴以一种一波三折戛然而止的方式,结束了。
只有尔允一人被选入帝子西宫。
按天后所言,尔允要在三日后入宫。
回到自己的临时居所后,尔允便开始准备入宫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她主要就是养护一下自己院中的桃花,在自己的小院门窗上张贴喜字,再弄一些红色的绸子作为装饰,对外营造出一种期待的、喜气洋洋的氛围,让悠悠之口挑不出毛病。
尔允一边做着这些,这几日,也有东方天阙的仙子们陆续上门,来探望尔允。
前几日尔允结交的那些花仙们,她们都来了。不管怎么说,朋友一场,如今尔允有了一门前程,花仙们也都备下礼物送给尔允,做足礼数。
这些花仙中,有不少人都不太认同尔允的选择,是以只是周到地送礼,没有同尔允多说什么,客气而疏离。
也有些花仙,理解尔允的选择,不禁好心地向尔允多嘱咐几句。
“你飞升上来不久,不知帝子殿下与帝子妃有多夫妻情深。他们在一起两百年,中间没有插过第三人。前段时间帝子妃搞砸不少事,连累帝子为人诟病,帝子殿下也依旧维护帝子妃。明姑娘,你这一进西宫怕是深似海,可得好好想想,以后的日子要怎样过才好。”
“唉,总之,既是你所求的,便珍重吧。”
对此,尔允以受教的姿态,接受她们的嘱托。
尔允知道,这些花仙多多少少被宛芍影响,都更愿意靠自己去修炼,而不是攀龙附凤,做菟丝花依靠男人。
尔允对此挺欣慰的。
毕竟能让她们都这样追求独立,也有自己的功劳呢。
***
三日一闪即逝。
三日后,一顶红色的小轿抬着尔允,从西宫的侧门进入。
小轿停在西宫的正殿前,有侍女上前,拉开轿帘,恭敬地向尔允行礼,请她下车。
尔允抱着伞走下车来,抬头看着正殿的牌匾,又看着大开的殿门,与殿中已坐好的帝子和帝子妃。
天光有些刺眼,并不能真切地看到柏誉与余娇容的表情。他们正襟危坐在主位。尔允想,她完全猜得出余娇容是怎样的心情与神色,必然是难受至极,膈应至极,整个心都像是被挤压撕扯,目之所见的,俱是灰暗与痛苦。
尔允在心中,漫漫的一声冷笑。那么余娇容当年本该是极寒之渊的囚犯,在极寒之渊受刑,却踩着自己这个看门人的身体,得意地逃出极寒之渊,成为被专宠的帝子妃,让这上下两界所有人都不知道,原来帝子妃娘娘还曾在极寒之渊中待过……自己这个看门人的灰暗与痛苦,又有谁能告慰?
尔允将哭朱雀化去,收进袖里。
有侍女来引她进殿,尔允便踏进正殿的大门。
进门时,尔允不禁看了一眼在客座上坐着的人。小殿下柏琰。
时隔三日,她又见到他了。也是,亲哥哥的选妃宴,他姗姗来迟,今日哥哥的妾室入府,他做弟弟的也总得来捧场吧。
柏琰随意地坐着,手中端着一杯雪顶寒翠,似是刚烹好的,茶香浓烈,尔允一进殿就能闻到。
柏琰一手托着紫砂茶杯,另一手用杯盖沏了沏,滤掉茶沫,然后方浅浅啜上一口,适宜而高雅,举手投足之间,俱是天家的高贵气度。
尔允莲步轻挪,走到殿中,向着上座的柏誉和余娇容行大礼:“妾,明惜水,拜见帝子殿下与帝子妃娘娘。”
不用看两人的表情,就知道很精彩。尔允甚至听见余娇容的手捏在旁边桌角上的声音,堪堪要将桌角给捏碎。
过了会儿,听到柏誉有些沉重的声音:“起来吧。”
“谢殿下。”尔允起身,笑得风情万种。
看着这样的笑,余娇容膈应得五脏六腑都像是在被收缩挤压,快要压出汁来。
尔允看了看柏誉。比起余娇容,柏誉脸色好多了,但她也看得出不开心。
他是真的很爱余娇容呢,因为纳妾,这样闷闷不乐。想当初,他可是为了余娇容,装成一个误入极寒之渊的仙人,求着自己打开极寒之渊的大门,放他出去。
自己没有同意,冷着心肠将他关在极寒之渊里。
可也正因如此,看着他被困于此的绝望,看着他那种日渐枯萎的痛苦,尔允又怎能没有愧疚呢?
所以尔允试着,同他以朋友的身份相交,陪他说说话,至少让他不要那么无趣,不要那么消沉。她想,自己至少可以通过言语,给他一些温暖。
渐渐地,他的心扉好像打开了,尔允与他能够相谈甚欢。他会给尔允讲外面的事情,那是尔允从未见过的世界,从未听过的趣事。心中无限向往,却一遍遍告诫自己不可向往,便只能听他讲,宛如望梅止渴,倒也能获取些高兴。
她自降生以来,没见过什么人,尤其是男人。除了父君和哥哥,她没有和男人相处过这么久。而极寒之渊里的男人,又都是罪大恶极的犯人。
也许是孤独,或许是出于一些别的什么情绪,当她和柏誉这样一个可怜的、慢慢敞开心扉与她相处的男人在一起待久了,她对他的感情,似乎也产生一些不可避免的变质。
大约就是姑娘家的情窦初开。
夹杂着恻隐、愧疚,还有和他的友谊。
可是到最后,原来一切,都是他编织出来的泡影。
自始至终入戏的、被骗的,只有自己。
他只是为了余娇容,只为了把余娇容带出极寒之渊。
他还为了掩盖余娇容的身份,放走了极寒之渊大多数的重刑犯。
多么浓烈,多么专一的爱情。
可是,既是这样爱,又为何要屈从于天后,纳妾室入府呢?
能为了爱情欺骗无辜的自己,戏耍整个阴司冥界,就不敢为了爱情,与自己的母亲抗争吗?
当真可笑。
尔允止住思绪,看着一名侍女上前,给她端来一杯茶。
侍女说:“请明姑娘,向帝子妃奉茶。”
正妃接了妾室的茶,才算是认下这个妾室。
尔允从侍女手中拿过茶杯,双手捧着,来到余娇容面前,缓缓跪下,仰着头将茶杯递去。
“请帝子妃娘娘喝茶。”
余娇容那扣在桌角上的手,蓦地一用力,一块碎屑就在这刹那被抠掉。尔允余光里一扫,面上却还是婉转甜美的笑,一点不为所动。
就在这时,手里的茶杯忽然变得无比烫人,就仿佛是化作一团火。
这刹那极致的烫意,沿着尔允的手指,一路激射到她的天灵!
本来按着本能,尔允的手是会下意识缩回的,导致茶杯摔在地上。但令余娇容惊讶的是,尔允居然毫不受影响,依旧稳稳地托着茶杯,笑看着她。
尔允心里冷笑,她早就猜到余娇容要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方式折磨她,比如,把茶杯忽然变得如火一样烫。
所以尔允早在从侍女手中接过茶杯时,就已经先施法,保护住自己的双手。
余娇容弄出来的火烫,对尔允来说,不过是茶杯变得热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而余娇容不知道的是,就在自己施法迫害尔允的同时,尔允却不动声色,给柏誉织了个清醒梦。
柏誉就看着,余娇容迟迟不肯接尔允的茶。然后那杯茶,忽然就被余娇容变成火烫的、冒着气泡的沸水,直接震碎了茶杯溢出来,浇在尔允手上!
这沸水一触到皮肤,就会烫化皮肉,露出骨头。尔允一下子就发出痛苦的惨叫,一双美丽的美人手,被烫得不成样子。
这烫水中还溅出道道茶叶,直往尔允血肉模糊的双手里沾!
柏誉震惊,当场施法,将沸水全部除去,还用治愈的法术,瞬间治好了尔允。
这个清醒梦,便在这时结束了。
柏誉用不能置信的眼神,看着余娇容,不敢相信自己爱的女人,居然当着他和柏琰的面,做这样残忍的事情!
柏誉转过头,就质问起余娇容:“你为何要如此对她?她毕竟是无辜的。”
尔允依旧是捧着茶杯,等待余娇容接过的样子,而这看在柏誉眼里,却认为是自己刚刚一通施法,才将一切恢复原状。
余娇容被柏誉问傻了,先是一愣,随即心下一梗,委屈道:“我干什么了?”
柏誉皱着眉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娇容。你不想接她奉茶,便让她放在桌子上吧,但你怎能这样折磨她?”
“我……!”余娇容不明白,她折磨尔允什么了?不就是把茶杯变烫吗?顶多也就是尔允双手被烫到,打翻茶杯而已,这算什么折磨?何况尔允也没打翻呢!
余娇容忽然就委屈了,眼睛湿漉,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看看,贱人这才第一天入府呢,她丈夫就护上了。不是说过只爱她一人,其他人都是空气吗?
余娇容再也忍不住了,哭着就起身,跑出去了。
柏誉倒吸一口气,没想到把爱妻惹哭,心里是又愧疚又烦躁,只能去追。
尔允却腾出一手,拉住柏誉的裤腿。
柏誉低头,就见美人已是眼睛发红,泪眼模糊,小心翼翼地压抑着委屈,像是仰望神明一样仰望着他,求他给自己一个指示:“殿下,那妾身这茶……”
柏誉急着去追余娇容,也无心同尔允多说,看美人滴露,又觉得尔允也很无辜。
总归他也没法迁怒尔允,便接过她的茶,自己喝了一口,便将茶杯用法术,托回侍女那里了。
他对尔允道:“你已入西宫了,让侍女带你去房间吧。”说罢,便追着余娇容而去。
这两人一走,背对着他们的尔允,唇角缓缓地勾起。殿中昏暗的光笼罩着她的身影,在她脸上也打下昏暗的影翳。
她唇角的那抹笑,冰冷刺骨,也正因冷到极致,便像是一朵被冻住的怒放的蔷薇那样,似是最艳丽的工艺品,如媚骨的冰魄。
侍女向尔允走了过来,对她说:“明夫人,奴婢带您去您住的地方。”
尔允在侍女的目光落过来的一刻,唇角的笑容就已变得甜美又委屈,没有一丝破绽。
尔允将手搭在侍女的手上,就着侍女的手缓缓站起身,转过身。
现在大殿里还剩下的,就只有柏琰了。
尔允可没忘记柏琰还在这里。而柏琰,看着哥哥与嫂子吵架跑出去,他无动于衷,就好似一个完完全全的旁观者。
甚至刚才种种,带给他的兴趣,还不如他手上这杯雪顶寒翠带给他的多。
他闲逸地饮着雪顶含翠,漂亮的眼角,缓缓斜向尔允。
柏琰忽然道:“你方才对柏誉做了什么?”
尔允在刚听见这话时,还有刹那的思维停顿。然后转瞬后,一种莫大的震惊伴着惊恐,如海浪般拍到她心上,尔允全身的汗毛霎时竖了起来!
什么意思?柏琰看出来了?他看出什么了?
他怎么可能看出她给别人织的梦?!
第130章 梦魅(6)
“殿下……在说什么?”心里翻江倒海, 尔允的脸上却是水平如镜,不但没有泄露一丝心绪,还恰如其分地现出一点费解, 仿佛,她是真的不懂柏琰在说什么。
她的织梦术,无往不利, 在极寒之渊的八百年里,那些各种出身法力高强的罪犯,都会陷入她的织梦术中毫无察觉;还有在葬魂崖的两百年间,她窥看过无数人的梦境碎片,每次看完后都能悄然退去, 不被当事人察觉……
尔允心中一思量,还是认为,柏琰是在诈她。
应当是柏琰作为旁观者, 觉得柏誉对余娇容的态度有些过于激烈了,他认为这不大对,才如此问她的吧?
那么她便不承认。
然而尔允没想到, 柏琰接着向她又抛出一句话, 问的竟是:
“好好的茶水,怎么就成了滚油般的沸水呢, 嗯?”
这下尔允只觉得头皮都要炸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控制住表情, 才没有脸色发白,倒抽一口气, 彻底暴露自己的心虚。
可她脊背瞬间涌上森森的凉意,犹如有巨大的碗口粗的蟒蛇, 沿着她的脊背攀爬上来,慢慢地把她全身都缠住, 越勒越紧。
柏琰带着笑意的琥珀色眼眸,就仿佛是那条蟒蛇的眼睛,清冽、美丽,乍暖还寒,越往深处看越是让她陷入窒息……
这是她织给柏誉的梦,柏琰为什么能看到?
难道是自己没注意,把这个梦也同时施加给了柏琰?
不,不会,她的织梦术从不会出这样的纰漏。
那就是柏琰本身有能看到梦境的法术?
尔允心下狠狠地一凛,总不能,他也会用织梦术吧!
可他并不是梦魅,他是龙啊。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尔允心里冷静下来,有可能是柏琰有一些看穿虚妄的能力,这也正好能解释,为什么天帝要派他来追查自己的下落。
想清楚了,尔允便迷茫地眨眨眼睛说:“妾没有对帝子殿下做任何事,反倒是帝子妃娘娘在这茶杯上做文章,想害妾呢。还好妾只感到危机缭绕,终是有惊无险,被帝子殿下悄无声息地化解了吧。”
“这样。”柏琰眼中深了深,沉默下来。
在他默默饮茶的这段时间里,尔允的心七上八下,听不见周围一切喧嚣,她从没有这样紧张过。
过了半晌,柏琰放下茶杯。
一杯茶还差一点才见底,隐约能看到杯底飘着的几片绿色茶叶,和紫砂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柏琰起身,向尔允颔首为礼:“今日小嫂也受惊了,我便不久留,告辞。”
尔允的心猛地回落到原味,一口浊气无声地舒出去。她也福了福身,下眼皮的两点泪痣殷殷如血,“没想到才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妾与殿下就是这样的关系了,这也是缘分呢。殿下慢走,以后也盼着您能帮衬帝子殿下,兄友弟恭呢。”
柏琰不置可否,一撩衣摆,跨过门槛离去。
直到他彻底走了,尔允才觉得整个人像是一张紧拉的弓赫然松下来,颤抖的弓弦余力,还在震得她的胸臆嗡嗡作响。
躲过去了,又一次成功度过。
尔允搭着身旁侍女的手,对她说:“走吧,本夫人要看看住在哪里。”
侍女低眉顺眼答:“是。”
跟着侍女踏出大殿,阳光重新洒在脸上。尔允吸入新鲜空气,心中颤抖的余力也慢慢地平静下去。
待她冷静如初,在脑海中复盘刚刚与柏琰之间的较量,才觉得自己还是太紧张心虚了,事情没有自己刚刚想的那么糟。
其实不管柏琰是以什么样的法术能力,看到她给柏誉施加的清醒梦,但光是看到又能怎样?柏琰能知道,这是织梦吗?
也完全可以是幻术啊。
这世上能制造幻象的,那可就多了。
北方玄帝他们蜃一族,南方赤帝他们九尾火狐,都是以擅长千变万化之相而有名的。
还有下界的不少妖族和灵族,都有类似能“控心”“干扰神智”的法术。
以及还有一些神灵仙人,也专程修炼了这类的术法,或许他柏琰不就是其中之一?
要捉到尔允公主,终究是要看真身和元神的。
只有这一项,才是她唯一的标签。
其他的,充其量就是有嫌疑,“可能是”她罢了。柏琰统领兰台,素来公正,不可能只靠着“莫须有”就把她抓回葬魂崖。
自己还是太过心虚,有些紧张过度了,殊不知越是紧张心虚,越容易露出破绽。看来她得多在心里说给自己,“有恃无恐”一点,这样反倒更能隐藏自己。
完全想通了,尔允也就不再琢磨刚才的事。这会儿,她已经随着侍女,走入西宫的后宫中。
这座帝子西宫,在帝宫的西南边。西宫风格与帝宫是一样的,皆是繁花拱锦绣,金堆玉砌,教人目眩神迷。
西宫的殿宇,也皆是建在数丈高的高台上,用两侧的配殿衬托,烘托出高贵与秩序。
一边穿花拂柳,一边身侧的侍女也在为尔允介绍:“西宫与帝宫一样,也分‘前朝’与‘后寝’。前面是西宫的各个官署,帝子殿下的属臣们在这些官署中上值。后面是寝宫,便是帝子殿下、帝子妃娘娘,还有明夫人您的住所所在。后宫中还有一处太掖池和一片合欢花进,可游湖与嬉戏。”
说的挺详细的。
尔允专心地听着,侍女说罢,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镜心,以后奴婢就是您的掌事侍女,”镜心道,“稍后还会有五名侍女过来侍奉您。”
尔允想了想,道:“不必,就你一个掌事就够了。我不喜欢被人伺候,我喜欢安静。”人多了,她还得多花心思用织梦术控制她们,容易节外生枝,最好就控制这镜心一个。
镜心恭顺道:“那就依夫人的意思,奴婢稍后去回了殿下。”
又随便聊了一会儿,尔允终于到她的住处。
因为尔允是妾室,只能住在后宫的西面。东为尊,西为卑。东面的寝殿,那是人家余娇容的。
尔允当然无所谓这些,她又不是来争宠往上爬的。
她进入自己的小院,很快熟悉好环境,接着就在院子前前后后,都种上桃花,又用法术迅速催熟了桃树,让它们结出果子,正是“玉露美人”的品种。
尔允还在自己的小院门上,做了一块匾额,照旧写着“桃花坞”。做足自己桃仙的身份。
忙完这些,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尔允唤镜心:“陪我在后宫转转吧。”正好都熟悉一下。
镜心答是。
尔允又看向这后宫中,最高的一处楼阁,是建在一座小山上的,显得遗世独立。
尔允指一指那楼阁,“我想去那儿看看。”
镜心说:“奴婢这就陪您去。”
繁花楼。
这座西宫最高的建筑,高耸入云。
这座楼有五层高,像是一座神塔。红墙黛瓦,厚重的屋檐下挂着串串大大小小的金珠子。风一吹,这些金珠子便发出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纷纷扰扰。
尔允不太喜欢这种声音,觉得嘈杂了,她更喜欢风吹风花叶的暗响,朴实而自然。
此刻,站在繁花楼最高层的挑台上,整个帝子西宫,前朝后寝,都被收在眼底。
壮观而井然有序的琼楼玉宇,气势恢宏,屋顶上落着金光,却也给尔允一种单调而干涸的感觉。
远处云海翻腾,太阳浮在云海上,产生一轮一轮的日晕,由远及近,由深到浅,将无边无际的云也晕染成富有层次的浪波。
尔允的目光,聚拢片刻,她看着远方,仿佛是视线尽头的地方,耸立着一座同样恢宏庞大的宫殿群。不,是比帝子西宫还要恢宏庞大的宫院。
但那片宫院,这样远的距离亦掩不住其衰败荒凉。红色的宫墙已经风干成浅浅的茜色,间或爬满杂乱无章的五叶地锦。宫墙上的瓦片,处处缺漏脱落,长出了野草。
整个宫院,就像是一座已然荒废数百年的遗迹,像是一座已经干枯衰竭的山林,让人一眼望去,只觉得秋风萧索,满地流水落花的落寞。
镜心顺着尔允的视线,也望着远方的那片宫院,她对尔允说:“那是东宫。”
东宫……
对,这方向,正是东边。
东宫……废太子昙清从前的宫阙。
因着主人逼宫篡位失败,被天帝镇压,于激战中不幸消散于天地之间,这座原属于他的储君宫院,便因失去主人,沦为一座荒城。
时间悠悠,转眼已是数百年,昔日钟鸣鼎食与雕梁画栋,终成今日的废弃遗迹。
废太子昙清……尔允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那是哥哥司徒重云,有生以来最崇拜的人了。
尔允枯守在极寒之渊的那些年,哥哥来看她时,就会忍不住讲废太子昙清的事迹。
哥哥说,昙清太子乃人中龙凤,风华无两。上下两界所有的神明、仙人、妖灵,都对他心服口服,无数人都崇拜着这位天地未来的帝王。
他惊为天人,允文允武,最是公正无私,又让人如沐春风。他是光风霁月惊才绝艳的文臣,又是战无不胜令魔域闻风丧胆的武将。
尔允至今还记得,在某个对她来说一如既往的苦寒枯燥的日子里,司徒重云几乎是满面红光地冲过来找她。他扑在极寒之渊的大门上,隔着大门,兴高采烈地呼喊:“尔允!尔允!”
他喊着:“我们赢了!打赢了!昙清太子用兵如神,带着大家,把魔域整个给荡平了!荡平了啊……从此魔域就不存在了,上界一家独尊,可以好好庇护下界和我们冥界了!”
他说到这次清缴魔域的过程,整个人就像是被点着的爆竹,声音大的吓人。尔允从没见过哥哥这样噼里啪啦的样子,还仿佛是一挂永远放不到头的爆竹。
“这段时间没来看你,尔允,是因为我也去参加剿灭魔域的大战了,打得真畅快淋漓!我们和魔域斗了千万年,终于把他们一锅端了,昙清太子功不可没,是他领着大家打赢的!我中途差点被一个魔族偷袭,打成重伤呢,也是他法力无边,在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救了我,让我反杀成功。”
那一天,司徒重云说了许多。尔允到现在还记得。
那时的她,很是为司徒重云被魔族偷袭而后怕,看着哥哥全须全尾归来,心里别提有多庆幸、多开心。
她也因着司徒重云那熠熠生辉的眼神,不禁沉浸在他描述勾勒的事迹里。她心里难以抑制地,生出一种憧憬的情绪。
太子昙清……她也想亲眼看上他一眼,想一睹那是怎样的风采。
“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司徒重云又这样给尔允描述,“不对不对,比这个还要威风,这个太简单了。”
“应该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司徒重云又勿自摇头,自我否定道,“这个也不够,反正就是不够形容。”
司徒重云眼中带着光,犹如夜空里最亮的星辰,他凝视着尔允:“等以后有机会,你亲眼见到太子昙清,便明白那是怎样卓越的一个人了!”
是啊,尔允本以为,自己真的有那样的机会的。
在她担任极寒之渊看门人的那日,父君对她说,因为她是梦中生出的灵,天性未知,善恶未知,所以为了磨砺她的心性,便将看守极寒之渊的重任交给她——她需要镇守极寒之渊,一千一百年。
过了这一千一百年,她就能走出去,亲眼看这个世界的所有了。
尔允本以为,事情真的会这样发展的。
却没有想到,老天爷这样爱与人开玩笑。她被处心积虑的人欺骗,是她自己葬送了父君为她做好的安排。
到如今,是一千年的时间,她走出来了,可以看这个世界的种种了。
可这个世界,再没有单纯而满怀憧憬的尔允公主,再没有风华无两的昙清太子,也再没有那个意气风发、双眼熠熠生辉的司徒重云了。
尔允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一双眼珠还残留着黑雾般的朦胧,像是烟水似的惘然。
没有人知道,她都想了些什么。她只是离开东面的挑台,又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不经意地就走到南面的挑台。
从这里俯瞰下去,就能看到新的场景画面。
尔允忽然眼中微光一闪,好巧,她居然看到柏誉和余娇容了。那两人此刻正在一座小花园中,在说着什么。尔允居高临下,将他们尽收眼底。
余娇容看起来像是想要走,却被柏誉握住手,两个人之间呈现一种拉扯与挽留的态势。从尔允的角度看,余娇容有些欲迎还拒,柏誉也是真的很着急。
尔允的瞳心,便在这时蓦然一亮。身边的镜心并不知道,尔允悄然施法了。
尔允施法令柏誉和余娇容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让自己听得清清楚楚。
“好了,娇容,不要再生气了,是本殿话说重了。”
“你先是答应母后去选妃,现在又纳妾,明惜水才第一日入宫,你就当着她的面数落我,维护她!我以后的日子还要怎么过?”
“娇容,我不是数落你,本殿只是……罢了,总之这明惜水只是我按母后的意愿纳进来的,我不会碰她,就当西宫多养个人。你若不想见她,便叫她也不要来给你请安。”
“可我怎能不膈应?到底是多出来个人,所有人都知道她现在是你的妾室了。母后她一眼就相中明惜水,那样青睐她。”余娇容说着说着,带起了哭腔,委屈到骨子里。
柏誉拉着余娇容的手,强迫她看进自己的眼睛,然后郑重地对余娇容说:“你放心,娇容,我只爱你,我绝不会碰她,你要相信本殿对你的爱。本殿对你保证,即便西宫中多出那样一个女人,在本殿眼中也没有这个人。”
余娇容似乎被柏誉说服了,尔允想,余娇容大概是又回忆起与柏誉这些年。那种种深刻的感情,尤其是柏誉把她从极寒之渊救出去,把她这段经历捂得死死的,为她改头换面,迎娶她当高高在上的帝子妃,专宠她一个。
这样的深情,余娇容怎么会不相信呢?
她到底是爱极了柏誉啊。
尔允冷眼看着,余娇容被柏誉哄好,依依靠入他的怀中,被柏誉揽着。
含情脉脉,彼此不语,此时无声胜有声,真是好一对璧人呢。
尔允唇角缓缓地勾起,那是一道比极寒之渊的冰雪还要冰冷刺骨的笑容。
不会碰她?要为余娇容守身如玉?
她今晚就让他柏誉,丢了下半身!
***
与柏誉重归于好后,余娇容又轻松幸福起来。
余娇容住在后宫东面最好的一座宫殿,宫殿里里外外,有二十个侍女服侍她。
余娇容背靠软垫,一个侍女跪在旁边,拿着蒲扇为她轻轻扇风,另一个侍女在将饱满的葡萄一颗一颗剥皮,奉给余娇容。
十足的贵妇姿态。
玉盘珍羞,倒也确实养出一个娇艳雪白的美人。
只是,好几个侍女此刻都心不在焉地想着,今日入府的明夫人,那样的美貌,才真是脂粉堆里最出众的那个,就好像一堆鱼目中一颗流光溢彩的珍珠……
余娇容懒洋洋地对侍女们说:“晚膳快准备好了,去请殿下来用膳吧。”
她现在对柏誉的承诺深信不疑,就当西宫里没明惜水这人罢了,反正殿下只会是她的。
须臾,去请柏誉的侍女回来,告诉余娇容:“娘娘,殿下还有些公务没处理完,让您先用膳。”
余娇容不疑有他,便唤了菜来,用起膳食。
她一直等着柏誉来。
如此不知过去多久,余娇容猛然反应过来,天色已黑。
看一眼更漏,竟是已经入夜多时,她光顾着用膳完又吃葡萄,不知不觉这么半天了,殿下也没来!
余娇容想,殿下不会去明惜水那里了吧?
她最怕这个,一想到这种可能,就全身恶寒。
可殿下才答应她,不会碰明惜水。他们相爱这么多年,殿下从没有背叛过她……
余娇容说服自己,再耐心等一等。
可这一等,又是大半个时辰。
余娇容心里阵阵发凉,再也等不下去了,赶忙带着二十个侍女,冲向尔允的桃花坞。
一踏进桃花坞的院子,房间里便溢出黏黏糊糊的粗喘声。
余娇容险些脚下绊倒,摔在院门槛上,是被侍女们七手八脚扶住,才堪堪站稳的。
她抬起头来时,脸色难看的像是被涂上厚厚一层灰。那是殿下的声音啊!她怎么可能听错!
而且那声音是、是……
“啊,真是个小野猫乱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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