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梦魅(17)
没多久, 余娇容就找到那名属官,叫宋星河。
余娇容对他诉说着思念之情,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就像是她在梦中诉说的那些。
宋星河哪能想到,怎么在余娇容的认知里,自己和她已经是那样的关系了, 这将宋星河吓了一跳。可是,朝思暮想的帝子妃娘娘就在眼前,对他那样依赖,那么需要他的安慰,还质问他是不是因为害怕帝子殿下, 就打算不要她了。
这对于一个暗恋余娇容那么多年,只能在心里默默痴狂,苦涩万分的男人来说, 能顶得住才怪了。
他还想,这难道是命运的安排?命运让帝子妃娘娘看到他的好,那他又怎么能眼睁睁丢掉这个与真爱在一起的机会呢?
尔允在暗处津津有味地瞧着, 自己织的梦, 很快就变成现实剧情了。
这个宋星河,没挣扎几日就沦陷, 和余娇容滚在一起。
宋星河的职责, 是管理西宫藏书库的,平日里偌大的书库只有他一人。于是这满是书香味的地方, 就成了他和余娇容偷情的绝佳场所。他们总是在书架深处,干柴烈火, 激烈的时候还会震得书架上的书,啪啪落一地。
余娇容好久没有被一个男人这样专一地宠爱过, 只觉得就算被柏誉背叛又能怎样呢?还不是有温柔英俊的男人,这样爱她,慰藉她的身心。而她也依然享受着帝子妃的尊荣,又何必苦恋柏誉呢?
余娇容更把自己的红杏出墙,视作对柏誉的报复。是柏誉先对不起她的,她找另一个人来爱自己,理所应当,这都是柏誉欠她的!
柏誉那边,也发现,这几日余娇容对自己冷淡不少。
柏誉还以为,是娇容还在生他的气。柏誉心里对余娇容的不满,越来越强烈。明惜水是他名正言顺的侧妃,他宠幸自己的侧妃,有什么问题?旁的男人三妻四妾的多的是,一抓一把,自己这二百年来只守着娇容一个,如今是母后不满娇容,赐下侧妃,他的心里也依旧只有娇容一个。他已经做到最好,为什么娇容就不能理解他,也想想他的苦衷呢?
罢了,既然娇容对他冷淡,不给他哄她的机会,他也就不哄了。
柏誉去余娇容的房里几次后,失去耐心,便转身去桃花坞。
尔允趁着这夫妻二人基本离心的机会,向柏誉推说,自己近日身体不好,没有办法服侍他,想闭门调息几日。
柏誉只好睡书房。
可前些日子,柏誉在尔允给他织的那些春梦里,夜夜笙歌,早就沦陷于这种糜烂的生活,如今一下子独守空房起来,身体哪儿哪儿都难受,如何坚持得住?
然后,事情的发展不出尔允所料,有个侍女趁机钻了空子,爬上柏誉的床。
这侍女还是伺候余娇容的十二个侍女之一,尔允瞧着,怕是早就存了向上爬的志向,所以才伺候在余娇容身边,伺机而动。现在正是她上位的最好时机,这侍女倒是很耐得住,也很会把握。
于是,后宫中就多了位棠夫人。
余娇容知道后,也没来同柏誉闹,反倒更冷了心肠,与那宋星河偷情也更加频繁。
她心里是恨透了柏誉。
尔允觉得,西宫里这场戏还真是好看。从前鹣鲽情深,堪为上下界楷模的夫妻俩,如今已经双双和别人滚在一起了,保持着一种极度脆弱的、一旦被引燃就会爆炸的,诡异平衡。
看着柏誉最近总是带着他的新宠棠夫人,在书房里红袖添香,大白天的也能厮混在一起,好不快活,尔允冷笑着想,男人啊,果然如此!什么山盟海誓,什么甜言蜜语,爱的时候能为你下地狱,费尽苦心把你带回来;一转身遇到别的诱惑,便把持不住自己,还要拿着“心里只有你”这样的借口,来宽慰自己,劝你大度。
接下来就该考虑,在合适的时间,戳破他们间这岌岌可危的诡异平衡,彻底将西宫这把火引爆了。
不过在这之前,尔允要先去拜见赤帝朱靥。按照上次拜见时,朱靥宫殿前的侍卫所说,眼下,赤帝朱靥该回来了。
这日,尔允穿戴妥当,又去拜见朱靥。
她来到朱靥的宫殿门前,向侍卫们说明来意。
不想,侍卫们露出为难的表情,赔罪道:“明侧妃,我们帝君确实回来了,但她今日早早出去,最早也要傍晚才能回来。”
又出去了?真不巧。
尔允想了想,本是想请教朱靥一些问题,但如今,她与柏琰交涉成功,柏琰相信她是白晚央的好姐妹,暂时不会把她抓到葬魂崖。既然如此,便去兰台问柏琰,说不定也能问出来。
尔允便谢过侍卫们,转道去兰台。
兰台,凌华殿中。
柏琰正坐在书案前,处理公文。
他披着件艾绿色的暗纹云锦大袖披风,内着白色蜀锦交领长衣,用一段白底绣金丝云纹的腰封,束住瘦腰。墨发半束,一半披在脑后,另一半用一根乌金色的簪子随意那么一挽,乍看低调,再看却是说不得的贵气。
俊美无俦的脸上,一双眼像是落于梅花上的雪,仿佛自带暖意,却又不达眼底,只是专注地看着公文上的文字。
他的唇色如温玉,俊美而摄人心魄。
整个凌华殿里空荡而寂静,唯有翻阅公文与开合竹简的那种清幽有序的声音。
赤帝朱靥突然进殿,一袭火红的衣裙,如鲜红的太阳突然坠落一角,落在这里。
“本座来做客!”朱靥风风火火进来,毫不客气就道。手里还提着一个长颈酒壶,随手晃了晃,“顺便到景阮那儿去了一趟,管他讨了一壶好酒。殿下,尝尝吧!”
说罢,就把酒壶一甩,长颈酒壶稳稳地飞到柏琰的书案上。
柏琰轻笑一声,手中便化出一盏夜光杯,修长的手持起酒壶,为自己倒了半杯,浅尝辄止,评价一句:“不愧是景阮酿的。”
柏琰随即离开书案,持着酒壶,到旁边的小桌处,在小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又召来一盏夜光杯。他持着酒壶,将两盏夜光杯都满上酒,向朱靥眼角一扫,笑道:“赤帝,请。”
朱靥大步走过来,却在距离柏琰还有七八步时,忽然停下。她凌厉的眉眼中射出强烈的探究,就像是刺眼的阳光直射在柏琰身上,上下左右大剌剌打量他。
柏琰笑:“怎么?”
朱靥蓦然张扬一笑,表情揶揄道:“殿下,你的元阳呢?”
柏琰手上动作一顿,放下酒壶。
朱靥笑得更灿烈,追问道:“谁给夺走的?厉害!”
柏琰淡笑,执着折扇,往小桌对面的座椅上指了下,“赤帝,请坐。”
朱靥风风火火过来,往座椅上一坐,拿过酒杯就喝了几口,然后将酒杯往桌案上一搁,发出清脆的一声重响。她转头睇着柏誉,通身辣味十足:“问也不说,这就护上了?”
朱靥又盯着柏琰的腰封处,“殿下的玉佩呢,也被夺走了?”
柏琰四平八稳道:“如你所见。”
朱靥火红的贝甲一击酒杯沿,赞道:“哪个女人做的?够可以。”
又喝了几口酒,没过片刻,朱靥忽然眼风扫向凌华殿的大门,说道:“又有客人来了。”
来的正是尔允。
这次尔允没有偷偷跑进兰台,而是恭恭敬敬求见的。于是就有兰台的女官,将尔允带到凌华殿前。
朱靥啪的一声放下酒杯,“算了,是找殿下你的吧,本座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
说完也不等柏琰回话,利落起身,裙袂飞扬,像一只火鸟般,就走出凌华殿。
尔允就在殿门外,与赤帝朱靥擦身而过。看到朱靥时,尔允还吃了一惊,没想到朱靥今日出门,竟然是来兰台找柏琰。她本想叫出朱靥,但已然不是时机。
尔允便恭敬地向朱靥俯身行礼,目送她离去,这方踏入凌华殿。
只是,尔允没看到的是,朱靥在与她错身而过后,走出去没几步就忽然驻足,甩头盯着尔允看。
凌厉的眉眼中,那目光越发犀利,目光中夹带的气场,尔允感受到了,竟给她一种如芒在背的鲜明的被压迫感。尔允没有理会,径直进殿。
朱靥看了尔允很久,唇角忽然扬起一道弧度,哼笑一声,转身走了。
一进凌华殿,看见坐在那里的柏琰,尔允上前福了福身,“殿下。”
柏琰将赤帝朱靥的那盏酒杯化去,又换了盏新的夜光杯来,拿起酒壶,倒上半杯酒,眼神轻挑,仿佛能捉着人的心神陷在他身上。
“尝尝,赤帝送来的,酒神景阮的佳酿。”
尔允眼中不漏痕迹亮了一下,酒神景阮,他酿的酒,上下两界趋之若鹜,谁能有幸喝上一口,无不夸赞的。
尔允虽然不喜饮酒,但也难免有一点惊喜。她烟视媚行地坐到柏琰对面,笑得美艳无双,嗓音里甜甜的有些粘稠:“多谢殿下赐酒。”
素手衔起酒杯,一饮而尽。尔允意犹未尽,看着柏琰,探出粉色的小舌,在自己湿漉漉的唇瓣上一舔残留的酒渍,眼神流波,这模样说不出的欲色勾人。
她看到柏琰琥珀色的眸中,有什么东西深了下去,而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
柏琰道:“小嫂真是摇曳生姿,一举一动颇为动人。”
尔允听不出,这话的真实味道,怎么内容听着像在讽刺她,但偏偏柏琰又专注地看着她,好似说的是真心话。
这人就是这样,太会掩藏他的心。
柏琰靠在椅子上,手臂搁在桌上,倾过上身,缓缓靠近尔允,“小嫂来找我,是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尔允早已打好腹稿,她说道:“妾有一事想请教殿下。”
“你说。”
“就是帝子妃娘娘。”尔允故意抛出关于余娇容的过往,对他道,“妾调查到,帝子妃娘娘曾被秘密关押进极寒之渊,妾觉得奇怪,阴司冥界的极寒之渊不都是关押罪大恶极,且法力高强之人吗?为什么尊贵的帝子妃娘娘,曾是那里的囚犯?故此想请教殿下,兰台是否知道此事,帝子妃娘娘被关进去,是什么原因?”
这就是尔允想请教朱靥的其中一件事,她请教了柏琰。而关于先后贞葭和太子昙清的事,尔允想,她还是要再去问问朱靥。
尔允万万没想到,柏琰竟这样回复她。
“我可不知。”
尔允刚要说话,柏琰就话锋一转:“但有人知道,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尔允下意识问:“是谁?”
柏琰看进尔允的瞳心,一字一字,定定地说道:“被关押在北海之底的老冥帝,司徒无愿。”
尔允这刹那愣住了,周围的一切都好像被放慢,就从她听到父君的名字开始,就好像被裹进了没有声音的漫天大雨中。她不知道自己花费不少力气,才维持住脸上自然的表情,可是一颗心,却像是掀起了一场海啸,震得她满胸腔嗡鸣。
父君,司徒无愿。
没有想到会从柏琰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代表的,是腐蚀脏腑的愧悔,是夜不能寐的牵挂,是痛彻心脾的想念。
是啊,父君当然知道。
尔允未见过北海之底是什么样的,她父君一个人被关在那里,她一想到这个,就会分外难受。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想亲眼看看自己的父亲如今的样子,多想问问他那些尘封的事。可是她不能去,一旦去了,就会暴露自己,那样她这两百年所有的努力与筹划,就都功亏一篑。
可是现在,柏琰却说,可以带她去见父君。
一道道声嘶力竭的呐喊,冲上尔允心头。她想要去,想要见父君!
但是,但是……
“你可要去?”柏琰的声音像是从远方的钟楼上传来,带着些飘渺的混响。
尔允的瞳心渐渐聚焦,她看着柏琰,周围的一切都重新回到她的神智中,唯独胸中的呐喊,几乎要扯破她的胸膛。
她强抑制住颤抖,说道:“那就请殿下带我,去见老冥帝,我好请教他。”
柏琰拿起折扇,把玩在手中,一面起身,“现在就走吧。”
第142章 梦魅(18)
遥远的北海, 这个季节已经被冰封。
海边是茫茫白雪,厚厚的到膝盖那么深,走上一步都要深深的陷下去。天上也在飘着雪, 仿佛这雪永远也下不完。冰天雪地,凄寒彻骨,形单影只, 不过如是。
这就是父君被囚禁的地方,这冰封的大海之底,暗无天日的,除了寒冷孤寂,什么都没有。
雪花落在尔允长长的睫毛上, 冻住了从眼中生出的泪花。泪水与雪花,让她一双眼的视野都化作白茫茫的颜色,眼皮酸得厉害, 心绪复杂难言。
她无声吐出口长气,撑开哭朱雀,遮在自己与柏琰的头顶, “殿下, 当心风雪。”
柏琰偏过头,看了尔允一眼, 没有说话。尔允却模糊觉得, 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些, 不一样的东西。
往北海的深处去,这里守卫森严, 随着离地面越来越远,那种透不进光的窒息感, 与不断加剧的冰冷,让尔允身心俱感到无比的压抑与悲彻。
而这种压抑与悲彻,在她来到父君面前时,再也控制不住地,爆发了。
靠着柏琰的身份,畅通无阻,尔允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在一间珊瑚做成的屋中,穿着一身压麻布衣衫的司徒无愿,站在房中,荦荦孑立,垂着一双已有皱纹的眼,仿佛是一尊亘古的沉重雕像,那衰败的感觉,犹如是一段长夜挥之不去。
当房门被打开,他转过身,看到走进来的尔允,他的第一反应,竟已不是惊喜,而是一种几乎茫然的平静。
他动动唇,似是想问:你是谁?
然后在幡然之间,当激烈的情绪涌向脑海时,惊喜与担忧才接踵而至,司徒无愿怔怔道:“你……”
“帝子侧妃明惜水,拜见冥帝!”
尔允在潸然泪下中,努力地、大声地喊出这句话。她再也站不住了,双腿已经失去力气。她滑落在地,跪在崎岖不平的珊瑚地面上,颤抖着向司徒无愿叩拜下去。
所有的压抑、悲彻、愧悔、思念、担忧……种种的种种,终于在这刹那如决堤般,冲破尔允的心墙。她刚喊出第一个字,泪水就止也止不住地滴落,她的声音几乎变成压抑的哭嚎。
尔允不知道,父亲看见她已经变成一个桃仙,他的心里是何种感受。
她有太多话想和他说,父亲也一定想要问她许多。可是,他们什么都不能说,院外就是柏琰,就是看管父君的重重守卫。
她是来请教老冥帝事情的帝子侧妃。
他们都是彼此的陌生人。
司徒无愿恍惚了许久,尔允,他的女儿尔允,变成这样了。
帝子侧妃,桃仙,本该在葬魂崖的她,变成这样……
可他什么也不能问,只能看着自己的女儿,抬一抬袖子,压抑住嗓音中的颤抖,说出平静的两个字:“请起。”
尔允哭着摇摇头,她已经起不来了。她现在的情绪已快要超出控制,她不敢起来,只能继续跪在那里,用尽所有的力气试图让自己缓过来。
她死死咬着齿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哭腔稍微轻一些,别那么的失态:“冥帝,妾有些问题想请教您,小殿下便送妾来此。”
司徒无愿张了张嘴,半晌后,道:“小殿下……?”
“小殿下柏琰。”尔允说。
“柏琰……”司徒无愿喃喃着,浑浊的眼珠不知流动着什么,好像有一丝疑惑,却被这幽禁多年的麻木平静所掩盖,任谁也看不清。
司徒无愿又道:“你想要请教什么?”
尔允咬着齿根,一字一字的,克制住哭腔,说得清晰一些:“帝子妃余娇容,曾被关押进阴司冥界的极寒之渊,妾想知道原因,她犯了何罪?”
“你……”司徒无愿就像是一滩死水开始泛起波澜,从一开始细小的波澜,变得越来越明显。
尔允沉默的地等着父亲回答她,这种沉默,是那样悲凉,在这比雪原还要冰冷的海底,化作一种滂沱的压在肩膀上的压迫感。时间在这里已然被冻住,感受不到任何的流逝。
司徒无愿蓦然压住他波动的情绪,他归于平静。他已经明白,自己的女儿要做什么,在做什么。他将她带来这个世上,却没有让她过一天好日子。到今日,他对她所面对的、所承受的一切,也都无能为力。
他真是个没用的父亲!
司徒无愿沉重地叹出口气,喃喃道:“帝子妃……原来她已是帝子妃了。娇蓉……现在叫余娇容吗?”
司徒无愿告诉尔允:“你口中的帝子妃,原名娇蓉,是魔域培养的细作。魔域将她一身魔气化去,送到西宫做侍女,刺探天家消息。那时天家对魔域防范甚严,极少私下出行,以免被魔域偷袭围攻。”
“娇蓉为了给魔域制造绝好的偷袭机会,处心积虑接近帝子殿下,取得他的倾心和信任。借着这层关系,娇蓉探知了陛下一次出行的行程,将这一消息,报给魔域。魔域随之组织对陛下的暗杀,那次暗杀相当惊险,魔域派了五百名高手。要不是白帝奚徵以命相护,陛下怕逃不过此劫。”
尔允听到这里,忽然觉得这故事有些熟悉。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不就是白帝奚徵与文绮最初结缘的那件事吗?
当年的白帝奚徵,便是在一次针对天帝的偷袭暗杀中,为保护天帝,拼死杀光那些高手,自己也落到重伤不治,肉身无法再承载魂魄的濒死境地。
白帝无法,这才将肉身封存于梨花源深处的繁芜宫,魂魄转生历劫,以待回归。于是才有了紫蝶族的国师寂夜,和被他护下的、教养大的文绮公主。
尔允心中震荡,这世间事,原来都如连环一般,环环相扣,互为因果。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司徒无愿继续道:“此事之后,昙清太子展开调查,揪出娇蓉,毁了她的肉身,将她打入阴司冥界的极寒之渊。帝子殿下还想保住娇蓉,说娇蓉愿意弃暗投明,不会再替魔域做事。当然,他如何能忤逆昙清太子。反倒是天后,那时很矛盾,一面痛恨娇蓉险些害死陛下,一面又嫉恨昙清太子说一不二,于是就想在惩处娇蓉这件事上,多凸显自己的话语权,她想将娇蓉送回魔域便罢。”
司徒无愿说到这里,摇摇头,不赞同地说道:“实在是拎不清……好在还有昙清太子。只是,昙清太子也……”他说到这里,没再说了。
尔允又问:“那冥帝您觉得,先后贞葭与昙清太子的死,是所有人知道的那样吗?”
司徒无愿深深凝视着跪地的尔允,他的眼中涌现出浓烈的悲悯,和一股磅礴的自责。责怪自己是个没用的父亲,责怪自己将尔允扔到极寒之渊八百年,让她受尽苦楚,连看一眼这个世界都不能,让她孤单地承受着本不该她承受的责任,想着如此若能为她挡灾避劫就好,可到最后……
听女儿问出的这些问题,司徒无愿就已知道,当年他问天占卜得到的结果,终是要上演了。是他没用!没有替尔允挡过此劫。
他的女儿,把自己变成桃仙,还成了帝子的侧妃,势单力薄,一腔孤勇,一腔不甘仇怨,一头扎进先后之死和昙清太子之死这样上下两界的禁忌之中。
这样下去,占卜的结果必将应验,尔允将引发上界大乱!
可自己这父亲,又能与她说什么呢?说,女儿,你停手吧。还是说什么?
事已至此,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也没有资格。他的女儿做这一切,也是为了报他之恨啊!
司徒无愿只是道:“先后贞葭之死,昙清太子逼宫篡位之事,我确实不知了。”
尔允含泪向司徒无愿再磕头,“如此……多谢冥帝赐教。”
她抬起头,抽泣着问:“冥帝在这北海之底也有两百年,一切都还……”都还好吗?她问不出这句话,说不出那个“好”字!
“多谢侧妃关怀。”司徒无愿心酸地笑了,“我一切都好,今日……也很高兴。”
“很高兴……”尔允不禁念出这三个字,蓦然就是泪如雨下。她再也无法压抑住情绪了,哭着道:“那……妾便告辞了。”
她努力地爬起来,只觉得巨大的悲鸣响彻耳边,天旋地转,海水挤压在她身上,却再也压不住满腔的复杂情绪。
为了不让柏琰看到这样的自己,尔允硬是背对着司徒无愿,立在那里,使劲地平复心绪,将嘴唇都咬得泛白。
到最后,她成功了。尔允走出房间,她最后回头看了司徒无愿一眼,便与进入院中的守卫擦身而过。
一出院子,房屋的门彻底关上。尔允失去力气,身体有些歪倒,眼看着就要摔下。
一直等在屋外的柏琰,扶住她双肩。
尔允目无焦距地凝视着空洞的深海,被泪意浸满的声音,强忍着说出“多谢殿下”四字,便背靠在珊瑚院墙上,死死撑着眼皮,把眼泪硬是憋回眼眶里,死死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咸腥的海水更刺激着她湿润的眼,让她一双眼变得通红,甚至肿起,伴随着酸意和眼皮刺痛的感觉。
可她却显得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别过头去,不想让柏琰看自己,倔强地紧绷着那一口气。
尔允想,柏琰看到自己这双红肿的眼睛,一定会奇怪吧?她已经做好了被柏琰质问的准备,也已经打好腹稿。
她也是阴司冥界出来的人啊,看到他们的老冥帝如今落拓的模样,她也心酸,也会落泪,这样的理由,不也很好吗?
但尔允失算了,柏琰并没有质问她。
她没有等到柏琰开口,却等到一张素白的手帕。
柏琰将一方帕子,递到尔允面前。
尔允有些怔住,不解地看着柏琰,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举动?
柏琰又将帕子往尔允面前递一递,用眼神示意她,拿着用。而他什么都没有问。
尔允心中忽然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动容,她低头看着这方帕子,是素色的蜀锦,最是柔软亲肤。
她抬起手,接过这方手帕,迟疑一瞬,向柏琰福了福身,“多谢殿下。”
柏琰负手在后,嗯了一声,只平静看着她。
这时候,院门被一名守卫推开,这守卫走出来,告诉柏琰:“殿下,冥帝说,他想见见您。”
“知道了。”柏琰看了尔允一眼,便走进屋中,将所有守卫都挥去院落外面等待。
在这珊瑚做成的空荡屋子里,只有司徒无愿与柏琰二人。
一个是高高在上、掌管兰台的天帝之子,一个是阶下囚。
一个通身低调而华贵,一个已在漫长的幽禁中仿佛行形销骨立。
司徒无愿在看到柏琰的一瞬,愣住了。他眼中涌动起震惊、疑惑,他想了半晌,方才问道:“您是……小殿下?”
柏琰颔首:“是我。”
司徒无愿怔怔地想着什么,陡然他似一颗覆盖了灰尘的明珠,忽然重整光辉,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久违的情绪波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司徒无愿不断念着,尔后,他双膝跪地,向着柏琰,行叩拜大礼。
司徒无愿由衷道:“臣,谢殿下。”
他想说,谢殿下,始终记得千年前对他的承诺。
还有,谢殿下,让他们父女二人,终于见上一面。
在外面等着的尔允,已收拾好心情,只除了一双眼还红肿的厉害,被海水刺激得很不舒服,只能不断用柏琰给她的帕子,擦去眼角残留的泪水,并揉着发痛的眼睛。
好在这方帕子,本就是上好的蜀锦材质,又被柏琰的灵力加持,能够为尔允止痛,让她的眼睛变得清凉,慢慢的她好多了。
这时柏琰走出来,守卫们重新各回岗位,将这方珊瑚小院囚禁起来,一如这两百年皆是如此。
尔允捏着帕子,转身面向柏琰,“殿下。”
她垂下头,再度福一福身,深蹲下去,“妾谢殿下。”
至少,柏琰让她见到了父亲。
“妾心头疑问已解,可离开了。”
柏琰却盯着尔允红肿的眼角,沉默片刻,说道:“陪我在海底走走吧。”
她这个样子,不能出去见人。
尔允不知柏琰所想,只是顺着他的意愿道:“妾听殿下的。”
从前,尔允曾无数次去想,海底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在担心着父亲身处恶劣环境的同时,尔允也会想,海底是不是有很多的泥沙,很多的珊瑚,还有很多不愿意见到光的鱼。
此刻,她跟在柏琰身边,望着周围的海水。
海底很深,很深,唯有柏琰掌中化出的一星灯火,才将两人的周围照出一角光明。
脚下是软软的沙子,有时,尔允走着走着,会踩到什么会动的东西,原来是这海底的长着甲壳的动物,从泥沙里钻出来,游去别处。
还有一些细细小小的鱼,颜色斑斓,偶尔会从尔允的身侧游过,吻过她的发丝。
周围真安静啊,只有两个人行走的声音。时不时的,会听到远处朦朦胧胧的鲸鸣声。每当听到这样的声音,尔允都会怔怔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只能看到灯火的亮光在远处与黑暗融为一体。
这样走着,越是安静,尔允的心就越是喧嚣。
就在这片安静中,她听到柏琰忽然问她:“今日之事,你想怎么谢我呢?”
怎么谢他?尔允觉得此刻的自己,脑子里好像有些疯。是啊,柏琰帮了她大忙。在这条孤立无援的路上,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搀扶了她的人,居然是要将她抓回葬魂崖的柏琰。
因为柏琰,她终于见到自己的父亲。
这心头最大的牵挂,终于能放下些了。此刻,面对这个男人,她忽然就想真心实意地谢谢他,满足他,给他一些他想要的,不管是什么。
他是这黑暗与孤独中,唯一拉了她一把的人。
尔允笑着,任由这种疯狂支配自己。她的手指,沿着自己的衣领一挑,茜霞色的大袖衫顺着滑腻的肌肤脱落,滑到地上。
内里的桃粉色绣着桃花的抹胸诃子裙露出来,莹白圆润的双肩,瘦削精致的锁骨,都呈现在柏琰的眼前。
尔允的手抚摸上柏琰的胸膛,眼下的一双血色泪痣,在红肿的眼睛下,显得楚楚可怜到极点,又绽放着异常的明亮,有种妖冶到宛如要一夕之间颓败的气息,至美,病态的靡丽。
她的嗓音,像是能掐出水,甜腻中带着诱人一起堕入深渊的疯狂:“您要什么都可以,来吧,我都可以给您。”
柏琰却沉默不语,他托着灯,静静看着尔允,也任由她的手在自己胸口撩拨着,引诱着,他只是用那种深深的令人看不懂的目光,看着她。
须臾后,柏琰道:“我不要这个。”
他低下.身,捡起尔允脱掉的大袖衫,抖掉上面的沙土,然后将大袖衫展开,缓缓为尔允穿上。
尔允讷讷:“殿下……”她有些愣住了。
看着柏琰专注为她穿衣的样子,尔允的心中,再度生出一些细腻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的动容。
帮尔允穿好大袖衫,柏琰理了理她凌乱的头发,手中灯火向着一个方向递了一些。尔允看过去,火光照出那个方向,有宫阙的剪影。
“前面是一座废弃的宫室,去那里歇歇。”柏琰道,“你若要谢我,便在那里,唱歌给我听吧。”
第143章 梦魅(19)
唱歌?
尔允对听到的字眼, 有些茫然。
不等她再说什么,柏琰已从尔允身边走过。灯火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昏黄朦胧的影子,云袖扫过那些随波逐流的沙砾。
尔允沉吟一下, 快步跟上去。
当她和柏琰,来到柏琰口中那座废弃的宫室时,尔允怔了怔, 望着这里的景色,一颗心好似缓缓裂开了。
这个被埋藏在深海底的,荒凉的遗迹,让尔允恍惚想到,极寒之渊。
这个长满了水草的宫室, 由蓝水晶砌成的宫墙屋瓦,有些已经坍塌;未坍塌的,也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水晶上已覆盖起墨绿色的苔痕, 那种冰冷孤寂的感觉,竟是让鱼虾都不肯靠近。
多像啊!她在极寒之渊的时候就是这样,冰冷的像是在地狱最底层。没有人会踏足这里, 只有她, 每天看着一成不变的荒凉景色,在那宛如囚笼的地方, 一日一日的看守着。
对, 唱歌……尔允想起来了。当她每每想着,为什么别人可以在外面体会大千世界, 只有自己不可以的时候,她就会平心静气, 哼些曲子,从中获取或许少的可怜的乐趣。
“我听小嫂声音悦耳, 想来唱歌是很好听的。”柏琰轻轻说着。
算不上好听吧?尔允在心中苦笑。说起来,她已经两百年没有再唱过歌,都快忘记,这是种什么感觉了。
既然柏琰想听,她就唱给他吧。
尔允看着眼前的宫阙,渐渐的好像一切与极寒之渊的样子重叠。虽然极寒之渊是无比枯燥的地方,可那也是她的家啊。现在的她,有家也不能回了。
不禁的,她启唇唱起:
“海角飘零。叹汉苑秦宫,坠露飞萤。梦里天上,金屋银屏。歌吹竞举青冥。问当时遗谱,有绝艺鼓瑟湘灵。促哀弹,似林莺呖呖,山溜泠泠。”
她的声音,甜软中带着空灵,似冷似暖。她只是随心唱着,随着曲调的起伏,她的歌声也像是金波玉折,或是袅袅打着转飞上去,或是犹如烟尘散去那样低下来。
尔允出神地望着这海底的宫室,就好像自己正站在极寒之渊,轻悠悠地唱着:
“梨园太平乐府,醉几度春风,鬓变星星。舞破中原,尘飞沧海,飞雪万里龙庭。写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酒微醒。对一窗凉月,灯火青荧。”
一切景象都宛如重叠,像是时光倒流。不知不觉,泪水滑落眼眶,尔允陷入了这久违的曲调里,两百年,咫尺天涯,父君、母妃……
柏琰靠在一根长满青苔的残柱上,望着沉浸在歌声中的尔允。尔允的一首歌,在垂泪中落下最后一字。她尚有些痴怔,眼角残留着时光重叠的茫然,挂着泪水,转过头,看向柏琰。
尔允没有想到的是,四目相对,她在柏琰的眼中,看到了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哀怜、追思、飘渺又好像尘埃落定。她不能置信地看着,男人眼中对她的怜惜,还有、还有……
理解。
对,理解。
尔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读出这种眼神,但她就是觉得,这个男人理解她所做的一切。哪怕她一直以来,都在提防他,用各种手段与他较劲,还得寸进尺。
尔允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为什么此刻,她会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位独行者,而是有人在她身侧默默地掌着一盏灯,对她所有的痛苦冤屈,都感同身受。
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个人,就是眼前的柏琰呢?
怎么可能呢?她为什么会疯狂地,产生这样的想法。
可是眼泪却停不下来,尔允立在那里,像是一缕在风雪中茫然摇晃的花魂。
她看着柏琰离开那根残柱,用那种眼神深深灼着她、撼动着她,来到她面前。
他没有说话,却抬起一只手,坚定地用拇指擦过尔允的眼泪。
尔允身体颤了一下。
泪水被抹去,与海水融为一体。她试图从柏琰脸上看出些什么别的表情,可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那种对她的怜惜、理解、包容、感同身受。
就好像,他们是一样的人。
当尔允被柏琰用力一扯,拉入怀中时,她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
柏琰一手握着折扇,只用一手搂在她的腰后,却将尔允抱得结结实实,充满坚定。
尔允反应过来,她想挣扎,可她又恍然想着,为什么要挣扎?她一直在撩拨柏琰,诱着他,勾引他,想让他的心为她打开一丝裂缝。
那么现在,他这样主动的把她抱在怀里,这不正是她想看到的吗?
她应该趁热打铁,将柏琰再勾得紧一些,让他对她不舍,一点点陷在她身上,对吧?
可是,她的身体做出的动作,好像不受她思想的控制。
她张开双臂,也反抱住柏琰,把头埋进他怀里。
尔允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样做。
她想要去想明白,但她的心,就好似化成一团绞在一起的线绳,她不知道该从哪里去想。
大约,自己今日真的是疯了吧。
尔允闭上眼睛,接受了这个结论。她把自己埋在男人炽热的怀抱里,任由他把自己抱得紧紧的,任由他那只手在自己背后缓缓地抚了抚,又像是安抚性的拍了几下。
都任由他了。
她也想,在踽踽独行的孤寂中,能稍微驻足歇一歇。
就让她靠在这个怀抱里,偷得片刻的喘息吧。
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
当尔允离开北海,已是半个时辰后了。
她已经收拾好心情,眼睛也没有那么红肿,想来是恢复正常。
当尔允随着柏琰,拨开海水,回到岸边时,站在细碎的雪花中,回看蜿蜒着细浪的北海,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无比的不真实,就像是做了一个梦。
海水汤汤,尔允立在海边,出神地看了很久。
吸着冰冷的空气,她空洞而茫然的眸子,也终于渐渐的凝实起来,恢复了他平素的模样。
刚刚发生的事,那个疯了的她,已经留在海中了。现在的自己,还是那个妖艳而心机的桃仙,是帝子柏誉的明侧妃。
柏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今日之事……”
尔允转过身,面向柏琰,笑容秾丽,如一朵盛放的蔷薇。她的吐息,有着桃香味,眼波流转时嫣然媚骨。
“今日之事,是妾与殿下间的秘密。”她的手指点上柏琰的领口,在那里画着圈,就这样若有似无地挑逗着,“殿下要记住,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
没说完的话,卡在嘴边。柏琰猛然握住她的手腕!
他的力道有些大,让尔允的手无法动弹,却偏偏又没有弄疼她。
对上柏琰的双眸,尔允忽然心中一颤。那眼中的清冽、深邃、探究,和一种她看不透的过于鲜明的认真,令她演出的这妖姬美人的模样,突然就僵住。
被他的眼神看着,就像是小小的锤子敲在坚固的心墙上,一下接一下,心墙表面仍旧完好,可内里却产生了看不见的细小的裂痕,并悄然蔓延扩大。
尔允撑着这张完美无缺的假面,委屈地问:“殿下,怎么了?您弄疼妾了。”
柏琰的手稍微松了些力道,眼神却仿佛被注入了更多的力量。
尔允听见自己的心,传来细小的裂动声。
僵持。
尔允委屈地央求:“殿下……”
半晌,柏琰松开尔允。他亦眼神流转,变得和往日并无不同,嬉笑怒骂皆是风流,驾轻就熟。如温玉般的唇浅浅勾着,唇角一抹笑意。
他右手持折扇,击着左手掌心,笑道:“小嫂放心,我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的,这是我们的秘密。”
不知为什么,尔允忽然觉得心里酸了一下。她故意不去理会这种感觉,而是笑盈盈望着柏琰:“是呢,我们的秘密。妾失态的样子,连帝子殿下都未曾见过,却被殿下您看到了呢。”
尔允说着,凑近到柏琰肩头,贴到他耳畔,勾魂摄魄地道:“殿下的怀抱,真有力,好温暖。帝子殿下同您,根本没法比。”
说罢,退开身,向柏琰福了福身,“殿下,妾就先告辞了。出去这么久,我怕帝子殿下会担心。”
柏琰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说道:“小嫂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尔允故意问:“殿下吃醋了?是因为妾同您提帝子殿下了吗?”
柏琰毫无破绽,只问:“你说呢?”
尔允笑而不语,盈盈告退。
纵然她仍看不清柏琰心头所想,但却能感受到,自己对他这一次次的勾引,到底是有那么点效果了。
男人啊,嘴上说的云淡风轻,可流露出的那丝敌意,还不是醋了?
尔允一个人驾云离开,回返西宫。
她用手揉了揉自己心口,她已然平静下来,重新以战斗的姿态投入到每一时每一刻。但是心房深处,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东西,那么难以平复呢?
回到西宫后,尔允把自己关在桃花坞。
她让镜心为她铺纸研墨。尔允挽起云袖,坐在书案前,持着一支细小的毛笔,在宣纸上,复盘自己这些日子得到的信息。
按照时间线来复盘,先是先后贞葭暴毙,如今的天后镂月,就被扶正为继室。
这之后就发生魔域细作娇蓉,刺探天帝行踪的事情,惹来魔域五百高手刺杀天帝,间接导致白帝奚徵重伤,开启与文绮的缘分。
之后昙清太子揪出娇蓉,把娇蓉关进极寒之渊。
再之后就是魔域被荡平的事。
后来,昙清太子逼宫篡位失败,死在镇压他的将士们手中。天帝也因此大受刺激,从此性情大变,深居简出。
然后就是柏誉装成一个落魄仙人,来到极寒之渊的事。自己被他欺骗,对他恻隐,还动了情窦初开的那一点细腻心思,最终招来那样惨烈的结局。
她被投入葬魂崖后,柏誉就给娇蓉做了新的身份,把娇蓉塞给那个叫余姝容的,当姐姐。这样娇蓉的名字就改成余娇容。
柏誉迎娶了余娇容,直至今日。
把这些事都理清后,尔允烧掉了这张宣纸。
时机已成熟,接下来,就该按照计划,进行下一步了。
最关键、最重要的步骤,要来了。
***
几日后的一天,天气晴朗。暮秋快到了,昼短夜长。
下午时分,尤其让人昏昏欲睡,是居家休息、与人偷情的好时间。
这日,尔允特邀了西宫新晋的棠夫人,来自己的桃花坞喝茶。
棠夫人原是伺候余娇容的侍女之一,因是侍女出身,惯会察言观色,听说尔允邀请自己,想着这是个向侧妃娘娘示好的机会。毕竟她只是个侍妾,又已经与余娇容彻底撕破脸,此番若是能抓住受宠的明侧妃,对她自然是大有好处。
于是棠夫人精心打扮后,来到桃花坞,还带了自己亲手做的点心,给尔允品尝。
尔允热情地执起棠夫人的手,很亲昵地说:“妹妹叫画棠,是吧?这些日子我身体不太舒服,忙着闭门调息,一直未与妹妹说上话。今日妹妹一来,就觉得甚合眼缘。”
棠夫人一看,明侧妃也是有心与自己交好,当然也就顺水推舟地凑上去,同样热情道:“姐姐说的是,当初姐姐入西宫第一日,妹妹瞧见姐姐,就觉得姐姐生得太美了,倾国倾城。妹妹心里羡慕姐姐,很想和姐姐说上话,却自惭形秽,身份太低,没想到今日终于和姐姐说上话了。”
尔允拉着棠夫人,到八仙桌前,一边说:“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妹妹如今也是伺候殿下的人,一身绫罗绸缎,打扮起来了,当真脱胎换骨,十足的主子架势,我差点都没认出来。”
棠夫人不好意思地说:“姐姐真是高赞了,你是侧妃娘娘,妹妹舔着脸叫你一声姐姐,还望姐姐别怪。”
尔允笑得更甜:“我哪会怪你呢?来,坐,尝尝我泡的桃花茶。”
棠夫人带来的两个丫鬟,伺候在一旁,全程看到自家夫人与侧妃娘娘一见如故,十分亲密的样子。
两个丫鬟不禁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一样的意思。原本还怕她家夫人不好讨生活,不想竟得了侧妃娘娘的青眼,那前途可就无量了。如今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帝子殿下与帝子妃娘娘已经离心,那以后谁是西宫最体面的女人,还用说吗?
这厢尔允与棠夫人一见如故,一起品尝尔允泡的桃花茶,和棠夫人做的点心。两个人一边聊着,欢声笑语,气氛很是和谐。
如此吃过一会儿,尔允就与棠夫人相携着,走出桃花坞,一起在西宫里散步。
尔允不仅让自己的侍女镜心,和棠夫人的那两名侍女全程跟随着,还把路上遇到的好些侍女和下人,都喊过来,让他们跟在后头,说是想再挑几个得力的下人。
以尔允在西宫的受宠程度,这些下人自然想到她这里来伺候,便都跟在后面。
棠夫人对此虽然有些不解,但也没在意。对方是侧妃娘娘,她要怎么做,自己哪能置喙?
走着走着,尔允就带着棠夫人,不动声色来到前朝。
棠夫人以前作为余娇容的侍女,基本都在后宫活动,几乎没来过前朝。所以这会儿,她不禁有些拘谨,心里也有一点点不安,请示尔允道:“姐姐,这前朝,我们可以随便出入吗?”
“当然,”尔允热情地说,“妹妹来前朝不多吧?我倒是走过好些次,正好为妹妹介绍。”
尔允说着就介绍起来,这里是什么,那里是什么。来往的属官,看到她们纷纷行礼。棠夫人渐渐也觉得有意思起来,便不拘谨了。她们转过好几处官署。
随着一座清幽的殿宇出现在面前,棠夫人好奇地问:“姐姐,那又是什么官署?”
尔允眼中划过一丝冷意,不着痕迹的掩过,状若无事地笑道:“那是西宫的藏书库,里面有许多好书。走,妹妹,我们一起去看看。”
一大群人,这便来到藏书库门前。
尔允一把推开书库大门。
棠夫人正兴致勃勃,想要往里面走。可是,迎面而来的,却是一种她万万没想到的声音!
男人激烈的粗喘声,和女人破碎的娇啼。
棠夫人直接呆了。
随同而来的一大群下人们,也呆了。一瞬间,所有人动也不敢动,大气不敢出。殿中这激烈的声音,让人面红耳赤,也让所有人顿时脊背都生出凉意,额头上都要冒出冷汗。
这、这!大天白日的,是什么人在这里……!
尔允倒吸一口气,震惊地呼出口:“帝子妃娘娘,您怎么可以……?!”
第144章 梦魅(20)
一听到“帝子妃”三个字, 所有人更是心中大惊,恨不得魂魄都飞到九霄云外。
他们看着明侧妃已经走到里面的某处书架前,她吓得倒退好几步, 脸色煞白,用手捂着嘴巴,却还是没捂住因过于震惊而宣之于口的呼声。
棠夫人最先反应过来, 赶忙冲过去,来到尔允身边。棠夫人脑子转得极快,没想到帝子妃居然在这里跟人偷情啊,自己如今既然要靠上明侧妃,这种时候就万万要站在明侧妃身边, 更绝不能放过帝子妃这么大的错处!
心里虽这么想着,但当切实看到那画面时,棠夫人还是脸色大变, 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她震惊地呼出口:“啊!”不由自主就捂住眼睛。
尔允痛心地喘息着,极度悲愤, 她将一切怒火发泄在身侧的书架上。随着她袖子重重地一扫, 两排书架被炸个粉碎。书架上的书哗啦啦全都掉了下来,发出一大片声音。
下人们不禁惊呼, 随着书架全都化成飞灰, 被遮挡住的那不堪入目的画面,一下子就冲进所有人眼里。
这下子大家炸了。
“啊!”
“天哪!”
做梦都没想到啊, 平日里高高在上,衣着华丽的美丽帝子妃, 此刻,居然缠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
帝子妃娘娘她吓坏了, 正在手忙脚乱地试图穿衣,猛地才想起来自己会法术,想要用法术化出衣服,并屏蔽掉所有人的视线。可是,有什么用?大家已经都看到了!
看到她和那个男人,脱得没剩什么,周围都是被他们震落下的书。看到她一只鞋,已经飞出去了,脚上的另一只鞋,也已经脱落掉一半。还看到男人的绿色腰封,缠在她白笋般的大腿上。
两个人缠得太投入,一时间都没法分开,这手忙脚乱的模样,好似两团缠乱了的绳子,这绳子还是白花花的肉编成的。
这藏书库里本来点着幽香,还萦绕书香味,是多清幽雅致的一个地方。现在,密闭的空间里混进了那种浓烈的味道,共同混合在一起,顿时就组成一种难以描述的味道。再看这白花花的两坨肉,和两个人那不堪的姿势,有下人没忍住,忽然就“呕”的一声,捂着嘴转过脸去。
余娇容这时候施法掩饰,已经来不及了,反倒显得更加狼狈难堪。
她脑子一片空白,是在疯狂激情中忽然被这么多人捉奸给吓空白的。她脸上血色尽失,慌张地亡魂皆冒。怎么会这样?她被人发现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宋星河也是吓得六神无主,只觉得天都要塌了。他今日在书库中公干时,不知怎的,分外想念帝子妃娘娘,心痒难耐,脑海里全是帝子妃娘娘曼妙的身体,和甜美的吟叫声。他恨不能立刻见到帝子妃娘娘,把她揉进怀里。然后,像是应着他内心的呼唤,帝子妃娘娘真的来找他了。她也脸颊酡红,一副发情的模样,扑进他怀里,说自己无比想念他温柔的热躯……
等宋星河再反应过来,已经是现在这样了。这下怎么办才好?帝子殿下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帝子妃娘娘也会被帝子殿下怪罪,以后谁还能保护帝子妃娘娘?!
余娇容和宋星河哪里知道,他们今日忽然对对方那样想念,自然是尔允推波助澜的。
尔允都不用给他们编织多缜密的清醒梦,就凭这两人如今火热的关系,她只需要稍微让他们梦一下偷情时的画面,就不费吹灰之力,引得他们不顾一切,滚到一起。
而宋星河,正惊恐地想着柏誉,柏誉便匆匆赶来了。
所有下人惊恐地大气不敢出,全都跪在地上,把头埋得低低的。柏誉气恼地从人群中间走过。
余娇容本还想着,柏誉没那么快来,只要自己将这里都恢复原状,大不了柏誉过来了,她就推说是明惜水和画棠带着一群下人污蔑她。只要柏誉没亲眼瞧见,她还能抵赖。可谁想,柏誉这么快就来了,根本没给她一点时间!
柏誉是被尔允的侍女镜心叫来的,在尔允还带着棠夫人在前朝散步时,就已经命令镜心,去将柏誉叫来,说藏书库发生大事,帝子妃红杏出墙了,被逮个正着。
时间卡得刚刚好。
柏誉在听到这话时,脑子都要炸开,一双眼睛暴突,他根本不相信,又抑制不住本能的愤怒。他用最快的速度过来,冲进他的藏书库,结果,出现在他眼前的,真是这样的画面,无比不堪!
看到自己爱了那么多年的女人,他费那么大劲,忍辱负重,与极寒之渊的看门人周旋多年,才救出的女人,现在却和别的男人缠在一起,还被这么多人看遍了!
柏誉气血上涌,一双眼睛几乎成了红色,整个颅腔都要被愤怒翻涌的气血给冲破。他狂烈喘息,胸腔剧烈起伏,因为情绪过于激动,甚至咳嗽出声。
棠夫人赶紧扶住柏誉,担心地喊道:“殿下!殿下您注意身体,可别气坏了自己!”
柏誉推开棠夫人,冲上去抓住余娇容的头发。此刻他气得失去理智,只想把余娇容从这个野男人身上扯开。
余娇容痛得叫出声。
宋星河哪能见他心爱的帝子妃娘娘被这样虐待!他一把抱住柏誉的腿,央求道:“帝子殿下,是臣的错,都是臣的错!您不要伤害帝子妃娘娘!”
柏誉猛地甩脸,看向宋星河。宋星河,是他!小小的一个文书吏!
柏誉本就已经怒不可遏,再看清给自己戴绿帽的男人,居然只是他众多属臣里的一个小官,这让柏誉的优越感和大男子心理,被击了个粉碎。
下一刻,柏誉就一脚踹在宋星河身上,“你个匹夫!”
这一脚踹得极重,宋星河整个人向后仰去。本来这一脚,是能把宋星河直接踹飞的,可宋星河的那里还在余娇容身体里,这么一踹,人没飞,却扯得宋星河疼痛万分,发出一阵惨叫,连带着余娇容也疼得尖叫一声,头发又在柏誉的手里揪着。她一挣扎,更是扯痛头皮。
余娇容顿时疼得涕泗横流,哭道:“殿下,你快放手!我不行了!”
“贱人!”柏誉再也忍不住了,抬手狠狠抽在余娇容脸上。
下人们全都吓得把头埋得更低,而附近其他的属官们,亦都被声音吸引过来。尔允可不拦着他们。柏誉也因为正在气头上,全忘了周围还有他的属官。
结果属官们一进来,看到这一幕,更是倒吸凉气的倒吸凉气,捂眼睛的捂眼睛。还有唏嘘不已的,真没想到,短短的几个月,帝子殿下的后宫就闹成这样!
余娇容捱了柏誉一巴掌,剧痛让她双耳嗡鸣,整个头脸火辣辣的。她震惊地看着柏誉,不敢相信这个她爱了那么多年的男人,居然这样对她!
等感受到口中腥甜,唇角一缕鲜血流下来,余娇容脸上的震惊,忽然就被一股阴霾取代。这阴霾很快爬上她整张脸,带着一种狠毒的恨意。她的双眼也亮起冷冷的恨意,她的一颗心,就像是被冷冻下来似的,没了对柏誉的温度。
余娇容咬牙切齿道:“柏誉,是你先背叛我的!是你先违背我们之间的海誓山盟!”
“贱人!你还有脸!”
柏誉还要再打,可他没想到,余娇容却忽然隔空抓来一个书架,直接抽到他身上!
这一幕来的突然,偌大的书架劈头盖脸砸下来。柏誉没有防备,被砸得倒飞出去,飞出了藏书库。
书架上那些书,都因着这一下,四面飞开。飞开的书带着强大的冲击力,也砸在围观众人的身上,一片混乱狼藉。
尔允趁机拉着棠夫人,撤到藏书库外。
棠夫人朝柏誉扑过去,惊恐地喊道:“殿下!”
柏誉简直惊呆了。娇容,他爱得那么深的娇容,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打杀他!
她是要把他打死吗?她已恨他到这个地步?!
就为了她那个低贱的新欢,便连自己这帝子也要打吗?
上次娇容曾用博古架打他,那时还只是因为她生气他宠幸明惜水。可现在,柏誉捱了这重重一击,事实在明摆着告诉他,娇容是动真格了!
柏誉大怒:“余娇容,你还将我这个帝子放在眼里吗?!”
就在柏誉挣扎着爬起的这段时间里,余娇容总算和宋星河分开。她慌乱地施法,给自己重新穿好衣服。
已经完全撕破脸,她也不想逃了。这么多日,对柏誉的失望、愤怒、怨怼、冷心肠……到今日,积攒的所有情绪一朝爆发,变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化作恨意,全数爆炸。
余娇容冲出藏书库,指着柏誉的脸,控诉道:“是你说要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你说只娶我一个!结果你连拒绝母后赐你侧妃侍妾的勇气都没有!你又答应我不会碰明惜水,结果呢?你粘上她,就忘记我。你又说你心里只有我一个,那你又抬举画棠是什么意思?一个爬床的侍女,既然你心里只有我,应该惩治了她!你现在成日和她厮混在一起,还想得起我吗?”
“柏誉,你这个混蛋!骗子,你就是个大骗子!你对不起我在先,凭什么我不能从别人那里找回爱情?!”
“你!”柏誉气得抓起整个藏书库大殿,掼向余娇容和她身边的宋星河,“贱人!本殿就算三妻四妾,也天经地义!这么多年只专宠你一个,如今也只是为大局着想,才纳的惜水和画棠。你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帝子妃,依旧是本殿心中所爱,你还有什么不满?还敢做出这样的丑事!”
余娇容落到今日这番境地,已然是什么都不怕了。眼看着藏书库大殿就要将她压碎,她也不甘示弱,抓来尔允的桃花坞,迎着藏书库砸上去。
两座建筑对撞,发出震天动地的轰响。红墙黛瓦破碎,无数残渣,飞开一场色彩斑斓的大雪,洒向整个西宫。
余娇容大骂:“食言的是你,伤害我的也是你!口口声声说只爱我一个,转头纳了明惜水就一夜十三次!说我做丑事,你这般就不恶心吗?!”
“你跟这个匹夫白日宣淫,还是在本殿的官署内!余娇容,我从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不知廉耻的女人!”
“这都是对你的报应,柏誉!”余娇容红着眼睛道,“我没错,我只不过是把你对我做的还给你!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当初就不该嫁给你!”
柏誉口不择言道:“你还有脸提当初?当初要不是我费尽心思把你从极寒之渊里捞出来,你能有今天?!”
柏誉在怒火的支配下,大脑已经空白,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怎样致命的一句话。
而围观的众人,原本见两位主子打起来,又是哗然,又是惊恐,接着又听两人彻底闹掰争吵,什么“一夜十三次”“白日宣淫”这样的词都往外蹦,听得众人是瞠目结舌,人都要傻了。
却就在这时,那一句“费尽心思把你从极寒之渊里捞出来”的话,冲进耳中。霎时,所有人就如同被一盆沸水浇进油锅,全数炸开。
极寒之渊?帝子殿下刚才说什么?说帝子妃娘娘是从极寒之渊出来的?
她不是下界一个灵族的清清白白的贵女吗?
他们这是都听到什么要命的东西?
极寒之渊里的,要么是犯了弥天大罪的死囚,要么就是被抓获的魔域死敌啊!
柏誉在听到周围的一片哗然声后,蓦地清醒过来。就宛如是一盆冰水浇在身上,他顿时浑身凉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恐惧沿着他的脊背爬上来。这样的事情若是传开,他可就要成为众矢之地了!那他这个帝子,别说以后能不能继位天帝,只怕众神都要群情激奋,逼着父皇惩办了他!
而这时,柏誉听到宋星河的一句惊呼:“帝子妃娘娘为什么会到极寒之渊?殿下,您是从极寒之渊带出帝子妃娘娘,迎娶她的?那她的家族怎么是——”
宋星河还没有说完,柏誉却已经什么都想不进去了。惊恐和大脑空白,让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封口!不能传出去,不能传出去!
下一刻,就在所有人眼前,柏誉手中忽然出现一把剑。他持剑掼出去,剑飞也似的刺向宋星河!
宋星河都还在说话呢,法力又低,根本没有防备。柏誉的剑,就如流星一样,杀到他近前!
在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中,宋星河发出一声惨叫。连尔允都震惊了,瞪大一双眼,看着那支剑,刺进宋星河的身体!
“啊!”他身侧的余娇容吓得面目全白,浑身痉挛起来。
宋星河没说完的话就这样消散,他整个人在穿透身体的剑光下,直接炸开成三百六十五块。
就这么被柏誉在大庭广众之下,当场杀死了!
听见叫声,柏誉还在想着,好了,总算封口一个人,可是,周围还有那么多人,还有明惜水、画棠,还有一堆侍女下人和属官……
柏誉猛地抬头,充满杀意的眼神,射过来。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看见了许许多多前来围观的人!有很多都不是西宫的人,他看一眼就知道不是。很多人他觉得眼熟,他又想不起来是谁。也有人他一眼就认出来,正是住在这附近的神明。
这刹那,柏誉惊呆了,空白的大脑更加的惨白。思路断片,完全傻了,只知道,有很多神灵都出现在这里,都在围观他!而他们那震惊的、讳莫如深的,甚至谴责的表情,全都射在他身上,无疑都说明,刚才的种种,他们是不是都看到了?他们看到了多少?!
尔允知道他们看到了多少。
对,这些人,都是尔允用织梦术叫来的。做一些引导,给他们织一个“帝子殿下有请”的梦,他们就过来了。
尔允的织梦术出神入化,但到底没法作用在这全天下的人身上。她尽自己最大所能,将方圆十里的神明,都叫来了。
这些人到的时候,柏誉和余娇容正吵到最激烈处。他们不光听见极寒之渊的话,还亲眼看见,柏誉杀死了宋星河!
来龙去脉,大家只要想想就清楚,于是看柏誉的眼神,顿时都变得无比复杂。
那“极寒之渊”四字,已将柏誉推向无法洗清的质疑漩涡。
而他气急败坏之下,当场杀死宋星河的行为,也让诸神感到分外掉价。
你是堂堂帝子,是大家心里默认的储君,是未来的天帝,这方天地的主人。你的手下与你的妃子有私情,你要惩罚判刑,天经地义,可当众杀人泄愤算什么?称得上你的身份吗?平白显得没有气度。
何况,杀死宋星河,究竟是因为愤怒,还是不想让他把话说完?
抛却这份质疑,也终是有神明看不下去,没想到一直以来还算说得过去的帝子殿下,行事居然这样令人失望。有人忍不住低声道:“想当年,废太子昙清还在时,天家威仪浩荡,怎能见今日这样的事?”
身旁的人,听得“废太子昙清”五个字,倒吸一口气,嗤道:“这可是禁忌,你不要提!”
“我说的有错吗?”这人苦笑道,“旁的不说,就说今日之事若发生在昙清太子身上,太子断然不会如此失了风度,当众与太子妃争吵,宛如骂街,还直接杀死手下。”
身旁这人本还担心着禁忌,可听了这话,倒也忍不住陪着说:“你胡说什么?若昙清太子娶妃,以他的人品风姿,太子妃还能出墙?那真不是脑子坏了,便是眼睛瞎了。”
两个人的议论,虽然声音低,可在场的哪个没点法力?只要想听,都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尔允也听见了。
其他的神明们,听到这话,不禁交换眼色,都在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一种意思。
是啊,帝子殿下今日太失态了,真是让人失望,与当年的太子昙清比,着实差太远了。
便是此前一直如透明人,近一百年才回到大众视野的小殿下柏琰,观他人品行事,都远胜帝子殿下。
真的是令人失望。
再加上帝子殿下情急之下说出的,从极寒之渊捞出帝子妃的事……
就在这时,远处一片散着金光的云快速飘来,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已落到近前。
一直不见的镜心,就站在云上,高声喊道:“天后娘娘驾到!”
第145章 梦魅(21)
天后是尔允让镜心喊过来的。
就在镜心把柏誉喊过来之后, 就立刻去了天后的天禧宫,将天后也请过来了。
天后乘云赶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途中, 拿手在自己身前画了个圈。这圈便变成一个实时的画面,画面里正是柏誉那边都发生了什么。
是以,天后已经全部都知道了。画面中的一切, 也让天后的情绪犹如爆竹炸开。
她就说余娇容这么个玩意儿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魔域出身的人,说什么因为爱上柏誉,愿意放弃一切,如今还不是原形毕露, 敢给她心爱的儿子戴绿帽,还朝她儿子动手!天后真想当场杀了余娇容!
等再听到柏誉情急之下,说出“极寒之渊”, 天后瞬间抖如筛糠,脚下的云都跟着颤了一下,泄出片片云丝飞散。
天后急得一步三千里, 瞬间就抵达西宫。这么多神明在这里!天后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从未感受到如此棘手。
天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一看见余娇容, 那冲天的怒火怎样也忍不住。天后就如炮仗一样大步冲到余娇容跟前, 把因为宋星河的死而处于愣神惊恐中的余娇容,一巴掌劈到地上。
“贱人!”天后怒斥余娇容。
一巴掌过后仍不解气, 又一脚踢在余娇容心窝。
余娇容疼得面容扭曲,一时窒息, 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可这场面看在诸神眼里,那种对柏誉的失望和讳莫如深, 也一并朝着天后蔓延过去。
有人暗自摇摇头,唏嘘地望着天后。该说下界那句老话没说错吗?有其母必有其子。一个两个都这样没有上位者的风度,公然拳打脚踢泄私愤,犹如市井泼妇。
天后镂月,与曾经的天后贞葭相比,真是不如她太多。
反倒是小殿下柏琰,亏得一直没在母亲和兄长的身边长大,行事气度才算得上是天家风范,即便当初打冥帝司徒重云,也打得众人敬畏惶恐,不像天后和帝子柏誉这样只如同个笑话。
天后却已顾不上众神怎么看她了,从她被扶正为天后开始,她就一直被拿来跟贞葭相比,她再憋屈愤懑,多少也习惯了。反正她是名正言顺的天后,臣子们就是对她再不满意,还不是得跪拜在她面前?!天后现在只想赶紧了结柏誉这里的事,别再继续丢人下去。
天后当即道:“余娇容不守妇道,做出这等下作之事,即刻贬为妾室,幽禁后宫,等本宫请示陛下后,再做后续发落!”
喘过几口气,又看到人群中的尔允。只见尔允拿着件披风,担心地跑到柏誉身边,为他披上披风。她眼中含着泪花,眸中只有柏誉一人的身影,全心全意都是他。她担忧地覆上柏誉的手臂,安慰道:“殿下,您千万要保重身体。”
而尔允的头顶,那紫气东来之相,更浓了。偏生的那朵紫云,在靠近余娇容的方向,有变黑的趋势,就像是在被余娇容身上散发出的不祥之相,一步步蚕食。
都是这余娇容,压制了明惜水的祥瑞之气!天后想。
魔族就是魔族,骨子里卑劣,更是克他们上界!非我族类,其心可诛!
天后抬手指向尔允,手腕上的红珊瑚手钏发出玎玲一响,“后宫不可一日无主,明惜水封为帝子妃,择日行册封大礼,昭告上下两界!”
众神在片刻的沉默后,齐齐向尔允行礼贺喜:“帝子妃娘娘。”
尔允显得很意外,她愣神地看着天后,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连忙向前两步,跪在天后的脚下,行大礼:“儿臣谢母后厚爱,不胜惶恐,定会谨言谨行,好好辅佐帝子殿下,不教母后忧心。”
而柏誉对天后的决定,已经从心底里生不起任何不满了,从前被逼得有多身不由己,这会儿就有多认可。他已经恼极了余娇容,想到自己曾经和她夜夜笙歌,想到自己在极寒之渊同司徒尔允虚与委蛇,好不容易把余娇容救出去,再想到这一切的结果就是刚刚看到的那两团缠在一起的躯体,余娇容在柏誉心中所有美好的形象,都变成一块围满苍蝇的腐肉。
柏誉甚至一想到余娇容和宋星河颠鸾倒凤的模样,都牵动胃里一阵蠕动恶心。
反观明惜水,温柔乖顺,识大体,尽心尽力伺候他,从不和余娇容、画棠争风吃醋,真的胜过余娇容太多。何况,柏誉是真的爱极了搂着明惜水在床上的那种感觉,以至于白天他看到明惜水,都会忍不住情潮涌动,不能自禁。
他同意让明惜水做他的帝子妃!既然娇容不念旧情,与他决裂,那过往种种便都作云烟消散吧!往后,他有新的爱人,就算不再是她余娇容,他也有鹣鲽情深的爱妃!
***
一场闹剧,就这么在天后的强硬干涉下,结束。
天后将所有神明喝退。
喝退众人之前,天后还恼怒地指着柏誉,让他跪下。
柏誉还是忍着跪下了。
天后用长长的护甲指着柏誉的脸,恨铁不成钢道:“被深爱之人背叛又如何?这点挫折,你就受不了了?为了挽回那个贱人,当众胡言乱语,什么极寒之渊的,你失心疯了吧!”
天后骂完柏誉,又用严厉而带着威胁的口吻,向众神道:“帝子殿下受的打击太过,一时胡言乱语,给本宫记住,你们什么也没听见!要是让本宫知道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本宫决不轻饶!”
欲盖弥彰。和众神一起跪在地上的尔允,如是想。
柏誉又不是三岁小孩,再受到打击胡言乱语,又岂能说出“从极寒之渊捞人”这种没头没尾的震惊言辞?
事已至此,天后再是如何补救,也无用的。至于勒令众神回去后不要乱说?殊不知下界有句老话,叫“这世间最难堵住的,就是悠悠之口”吗?
众神散去,窃窃私语。
余娇容被关进后宫的一间偏殿里,用结界幽禁起来。天后回帝宫,去与天帝商量对余娇容的惩罚。在这之前,余娇容便被幽禁着,一步也不能出。
尔允在心中,长长地松一口气,今日种种落定,她也如步步为营打胜了一场鏖战一样,终于能缓解疲惫,一颗心也安稳地落地。
倒是今日之事过后,整个西宫,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就说前朝,宋星河这么一死,前朝那些柏誉的属官们,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是,宋星河跟帝子妃娘娘,不,跟前帝子妃余娇容暗通款曲,这的确是大大的罪名,但也不该是当着这么多同僚和外人的面,直接拿剑给碎尸万段吧!这让属官们难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心情,纵然知道自己不会犯这么离谱的错处,但是,大家都是给帝子殿下兢兢业业做事的,若哪日不慎犯了别的错,帝子殿下也会这么无情,一点不顾念他们这么多年的劳苦吗?
属官们不禁对柏誉产生了畏惧,也有些寒心。
人啊,就是这样,尔允想,若是没亲眼看着柏誉怎么杀死宋星河的,他们大概只会觉得,宋星河活该,可一旦亲眼看到了,看到自己日日侍奉的上司,把自己熟识的同僚砍成三百六五十块,那心态可就不一样了。
而后宫呢?也是私底下议论纷纷。天后不让大家乱说,行,那大家就不说极寒之渊的事,只说后宫主子们的事。下人们都感叹,余娇容红杏出墙虽然不对,但天后、帝子,他们难道就一点责任没有?
大家眼睛不是瞎的,余娇容以前有多爱帝子殿下,谁看不出来?还不是因爱生恨,感受到背叛,又被婆婆欺压,才一步步走到这一步。
想那紫蝶族文绮王君,丈夫宠妾灭妻,家人也不帮她,她可是一封和离书扔到丈夫脸上,转头嫁给白帝,还把自己的家人全废了修为打回原形逐出去,那叫一个恩断义绝,绝不手软。
到了西宫这里,怎么天后和帝子能欺负余娇容,余娇容就不能报复帝子?
归根结底,还是余娇容手段不够厉害,行事小家子气,便只能当输家。
说来,这次事件,余娇容、天后娘娘、帝子殿下,都是输家,恐怕唯一的赢家,就是明侧妃了,平白捡了个帝子妃当,天后金口玉言,板上钉钉的事,就等着正式册封的仪式。
下人们接着又发现,其实还有一个赢家,那就是棠夫人。
棠夫人以前一直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就怕余娇容跟她算爬床的账。现在好了,还没等余娇容腾出手来清算,自己先倒了。明侧妃又甚是喜欢棠夫人,往后棠夫人的日子可就安稳无忧了。
棠夫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更加尽心尽力地巴结尔允,每日都要来给尔允请安,经常带上些自己做的茶点和果子,孝敬尔允。
尔允也对棠夫人的殷勤,显得十分受用,她拉着棠夫人的手,推心置腹与她说:“我说过,与妹妹是一见如故的,妹妹对我的心意,我也都明白。不过,眼下我们还不能掉以轻心,余娇容虽然倒台了,但殿下若是还惦记着同她的旧情呢?要是过些时日,殿下气消了,又忽然想起余娇容的好,想要再宠她,不就让她翻身了?”
棠夫人心下一凛,她闻弦知雅意,立刻向尔允表忠心,说道:“姐姐放心,我会盯着她,一旦看她有复起的迹象,我立刻想办法应付,绝不会让她威胁到姐姐的!”
尔允很满意,她就是要靠着画棠,去盯着余娇容的一举一动,以后的事,也说不定还有画棠大显神威的时候呢。拉拢这么个人,有备无患。
尔允拍着画棠的手,给她画好一张美丽的大饼:“妹妹也放心,等我地位稳固了,一定向殿下和母后进言,让妹妹做侧妃。”
棠夫人闻言双眼一亮,更坚定了要扒好尔允这棵大树的想法,这样以后再有新人来,都越不过她去。她喜不自胜,对着尔允千恩万谢。
妻妾和睦,一派其乐融融。
***
当天帝对余娇容的处理结果下来时,尔允心中的疑窦,变得更加丛生。
天帝没有对余娇容做任何额外的惩罚,就让她继续以妾室的身份,幽禁在西宫后宫。
这超乎不少人的预料,但尔允一点不觉得意外。
天帝都能允许柏誉娶一个曾差点害死自己的魔域细作为正妃,允许给余娇容改头换面,还将尔允的父亲司徒无愿和尔允,都严密地关押起来,将整件事捂得严严实实。能对余娇容这样包容,如今不对她做额外的处理,完全在尔允预料之中。
尔允只是越发的疑窦丛生,天帝对余娇容的包容,不觉得有违常理吗?
总不能是,天帝和余娇容之间,有些什么特殊关系吧……
而随着对余娇容的惩处暂时告一段落,上下两界也兴起了各种流言,皆是关于柏誉那日说漏嘴的“极寒之渊”。
悠悠之口啊,到底是堵不住的。哪怕天后勒令,事情平静几日后,终究还是如同河冰裂开裂纹那样,当出现一道裂痕时,后面的就跟摧枯拉朽一样,挡也挡不住地裂了漫天漫地。
一时间,长久无人提起的阴司冥界的旧事,极寒之渊犯人出逃,被关押进葬魂崖的看门人尔允公主……这些全都化作滚滚流言,在天上地下不住地蔓延着。
就有人说,葬魂崖的尔允公主,疑似前些日子逃出葬魂崖了。
听者也有不信的,葬魂崖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逃出去呢?且就算逃出去,天罗地网,她又能逃到哪里?
还有人开始质疑,极寒之渊囚犯出逃的事情发生后没多久,帝子殿下就迎娶余娇容。恰好是前后脚的时间,对吧?那么现在想来,如果余娇容真的是帝子殿下从极寒之渊捞出来的,那么与那次囚犯出逃的事情放在一起看,有没有可能,就是同一件事呢?再顺着想下去,那被关进葬魂崖的尔允公主和被囚禁在北海之底的老冥帝,岂不就是背锅的替罪羊?
细思极恐。
而在这么多议论的人中,更有那么几人,心里想的更加不同。宛芍、景颐、文绮、玉澧,便是她们几个。她们已经从楚娴的口中,得知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是尔允公主做的。尔允公主需要她们扭转命运的愿力,来帮助自己逃狱。
对她们来说,当走在命运的岔路口时,是尔允公主,促使她们做下正确的选择,争取到好的结局。尔允公主,对她们有恩,她们私心里都希望尔允公主不要再被抓回葬魂崖。若有什么冤屈,万望能昭雪才是。
言论甚嚣尘上,柏誉就这么陷入质疑的旋涡里,连带着对天帝、天后的质疑,也浮出水面。只是,到底是统治上下两界的天家,众神就是质疑,也不敢太过火。可流言滚滚,还是让天后和柏誉觉得焦头烂额,他们也害怕彻底失去人心,造成他们无法接受的结局。
尔允就在这样的时局下,得到一卷正式册封她为帝子妃的圣旨。
并且,天家昭告所有人,将在三日后的辰时,在西宫举办册封大典。
天后显然想借这种宏大的仪式,冲淡近期的不利言论,努力再塑造皇权的恢宏,激励人心。
尔允握着册封帝子妃的圣旨,她的身侧是镜心、棠夫人,还有棠夫人带来的侍女。所有人都笑成一朵花,不断恭维尔允。
尔允也笑着,同她们分享喜悦。可她的心里,却清明得好似这深秋寒夜里的昭昭明月,将一切阴暗都照得清晰无比。冷静,冷眼看着周围的一切人和事,只计较着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谋划这么久,终于让柏誉和余娇容反目成仇,自己爬上帝子妃的位置,让柏誉深陷质疑的滔滔声浪中。若天家是一支船,现在这滚滚流言和猜忌,就是船下波荡不平暗藏湍涌的水。这水,也将是她的倚仗。
既终于成为帝子妃,便该给他们致命一击了!
三日后。
整个西宫都已准备妥当,册封尔允为帝子妃的仪式,将在辰时准时开始。
这日,尔允早早就起来,她依旧住在自己的桃花坞,没有搬到余娇容此前的住所。她又不是真来当帝子妃的,才不想住余娇容住过的地方,她嫌恶心。
在仪式开始前,她须得好生打扮,不能堕了天家的颜面。
昨日天后那边,已经将册封帝子妃的礼服与装饰送来了。
礼服是正红色的,由南海鲛人的鲛绡织成,遇水不湿,遇火不燃。这是一件大红色的牡丹凤凰纹浣花凤尾裙,繁密精细的做工,任是谁瞧见了,都会震惊于这礼服的华美。
头面挂饰也琳琅满目,有金累丝镶宝石青玉镂空双鸾牡丹分心、宝石串珠围髻、金钑花孔雀纹霞帔坠子、珠子箍儿……
看着这套衣服饰品,尔允不禁想,当初余娇容嫁给柏誉时,面对着帝子妃的礼服嫁衣,会是怎样激动雀跃的心情?
或许余娇容会觉得,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刻,便定格在那时。而相比其他的女人,她享受着帝子妃的荣华,丈夫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盛宠,还有臣民的朝拜与祝福。
那真是一个美好无比的梦,足以让每一个女人,为之欣喜若狂。可是啊,这世间事都如幻梦,总是要醒的,昔日的余娇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有今日吧?
尔允忽然感受到一种悲哀,不是因为余娇容,而是因为,册封大典,这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对自己而言,就是虚假的泡影。
洞房、花烛、宠爱、地位,全部都没有。
真正的冥界公主司徒尔允,她得不到这些。
这世间女子们的美好,不属于她。
尔允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梳妆台。一把檀香木梳篦静静放在那里,还有各色胭脂水粉、螺子黛、香膏,都是打开的状态,摆在梳妆台上。
她已经穿好册封的服饰,戴好头面配饰。镜心已经为她化好妆,只剩下口脂还没上。
镜中的美人,此刻的风姿已是倾国倾城。那种媚入骨髓的诱惑,是这上下两界所有美人中的极致。这种美,是致命的,勾着人的魂,惑着人的精神,让人像中毒一样浑浑噩噩,心神恍惚。
镜心出去有一阵了,尔允也不知道,镜心怎么就在还没为她上口脂时,忽然出去说有点事,一会儿回来。
都过去好一会儿了,也不见人。
尔允有些无聊,便低着头,摆弄梳妆台上的各色化妆品。
都是好东西,全都是天上地下的诸神送来的,最顶好的妆品。用料也都是天材地宝造的,难以想象其华贵。
尔允正看着,忽然一只手将梳妆台上的檀香梳篦拿起来。尔允还以为是镜心回来了,抬起头,开口要唤镜心,却在看到镜子里多出的人时,倒吸一口气,愣住。
穿着宝蓝色云袖交领大氅的俊美男人,用他骨节分明的手,持着梳篦,轻轻梳过尔允鬓角一缕凌乱的刘海。梳篦泛着香味的梳齿,从细细的柔顺的刘海中缓缓滑过。
“小嫂得偿所愿,今日之风姿,更胜往日。”柏琰悠悠笑着,他蓦地抬眼,视线透过他面前的铜镜,看入尔允的眼睛,“如今该叫皇嫂了。”
“你搅弄西宫一天风云,离间皇兄和余娇容,算计皇兄将余娇容捉奸在床,令事情闹大,惹得天家陷入滚滚猜忌,都是为了今日吧。有些事,必要是成为帝子妃,才能接着往下做的,是不是?”
尔允面向着镜子,不敢露出任何异样。她知道,哪怕是自己的瞳仁轻轻缩一缩,柏琰,这个人,他都一定能看出来。
镜中的美人潋滟地笑着,无懈可击。她穿着累累金珠的长长睫毛,随着眼睛眨了眨,上下扑扇,如流光溢彩的雀羽。
“殿下在说什么?妾听不懂。这里是妾的闺房,殿下贸然闯入,你的皇兄,知道吗?”
柏琰轻笑一声,望着镜子里的尔允,他缓缓放下梳篦。他的手持着合起的折扇,点在尔允的下巴下,向上挑起。
镜子里映出这幅画面,风流高贵又深不可测的男人,用扇子挑着绝美女人的脸,他从镜子里打量女人似有些紧张的模样。
“母后命我做皇嫂你的册封使,皇兄又怎会不知道?”柏琰道,“皇嫂处心积虑走到这一步,目的到底是什么呢,还不肯与我说实话吗?”
第146章 梦魅(22)
尔允心下一凛。
镜子里的她惘然而紧张。在即将被册封的前夕, 和小叔子单独待在闺房,谁也不知道丈夫会不会忽然进来,尔允的这份紧张恰到好处。那一点惘然, 也仿佛是有些疑惑,她看着镜子里的二人,喃喃:“册封使?妾这才知道呢。”
她心里一下紧过一下, 柏琰果然一直在怀疑她。她说自己是白晚央的姐妹,看起来,柏琰根本就没相信过。
那他为何撤去了破虏将军他们?为何带她去北海之底?
是将她当作养起来的猎物那样,想看她继续挣扎,等厌倦了再给她个痛快?亦或是, 对她有那么点兴趣和欲望,便想多玩一会儿,不那么快结束一切?
尔允心一横, 她必须拖下去,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她就着那挑在自己下颌的扇子,纤纤玉手握住扇柄, 沿着扇柄向上滑, 滑上柏琰的手。
“殿下,”尔允偏过头, 眼神带着钩子看着他, 她指尖一用力,柏琰的手就稍微松开些, 像是专程给她机会。尔允的手就像是顺着杆子爬上去的小蛇,小指勾进柏琰的掌心, 在他粗糙的掌心处,故意磨着。
“妾不都与您说了吗?妾想要弄清楚我的姐妹白晚央到底是怎么死的, 便是要成为帝子妃,才能真正和陛下、天后娘娘成为一家人,才好知道内情啊。”
“殿下放心,妾不会危害到您的父母,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尔允昳丽的脸上,充满楚楚可怜又媚人的央求。
柏琰道:“但柏誉,确实被你祸乱得不轻。”他的笑容不达眼底,然执着扇子的手,却未放开尔允勾缠的手指,反倒忽然一用力,将她整个小手揉弄在手中。
他的揉弄,有一种攻城略地的攻击感,带给尔允一种压力。
四目相对,尔允感觉到了男人对她的降服。他和她一样,把他们间的亲密当作另一种较量的形式。她想降服他,他也想看她能撑到几时。
她站起身来,小指仍在柏琰的手中勾缠着,另一手抚上他的胸口,“殿下,上回可是说好了的,让我在西宫查那些旧事,算是我为兰台做事。殿下执掌兰台,公公正正。兰台上下,不都是一心一意只为求真相吗?”
尔允说着,忽然又收回手,有些赌气地转过身,自顾自走开,只留了个窈窕的背影给柏琰,嘴上抱怨:“再说,妾祸乱帝子殿下什么了?殿下宠我,帝子妃娘娘冷了心,才红杏出墙的。就算没有我,也还有棠夫人,妾是什么都没做。”
尔允转过身来,拨弄着朝云近香髻上的红翡翠珠子,嫣然一笑,百媚横生:“一定要说妾做了什么,那也就是勾引男人的手段罢了。后宅争宠本就是常事,妾能勾得住帝子殿下的心,房里留得住他的人,那是妾的本事。要换做是殿下您,又能不能为了自己的真爱,抵制住诱惑呢?”
柏琰不置可否,眸中的光晕深了些许。
他沉吟片刻,道:“你胆子太大了,没想过这般下去,之后会发生什么?”
尔允觉得柏琰这话问的有点怪,为什么有种担心她安危的感觉……
她告诉自己,不要相信柏琰,哪怕他送她去北海之底见到父君;哪怕他是黑暗中,唯一搀扶了她一下的人;哪怕他们在北海之底,共同留下那样的秘密。她也不能相信他。
信任,这种东西对如今的她来说,是致命的。
她宁可势单力薄,最终落个粉身碎骨的结局,也好过信错人,白白把司徒家葬送到别人手里。
何况,柏琰到底是柏誉一母同胞的弟弟,就算再不是一路人,他们也流着同样的血。
她根本不能信他。
尔允甩掉脑中那种怪异的感觉,说道:“为了我的姐妹白晚央,我一定要这样。还是说,殿下,您要告发妾,要向陛下和天后娘娘说出妾的目的?”
尔允笑得更为艳丽,口中衔了一缕威胁:“殿下可是忘了,您的玉佩还在妾这里。若是您告发妾,妾就只好把与您之间的私情也都交代了。妾还会同陛下和天后娘娘说,殿下的元阳,也是给了妾的。妾就是个小小桃仙,到时候大不了就是一死,可殿下您呢?与兄嫂暗通款曲,这要是传出去……”
尔允笑盈盈望着柏琰,唇红齿白间,是甜腻的、像面具般完美的笑容。
柏琰轻哼一声,亦笑着,看着尔允。
他双手负后,如闲庭信步般,向着尔允走来,一步步走近。
他温玉般的唇,勾着一种尔允看不清的弧度,却又觉得他的笑,有几分哀怜和游离。而他琥珀色的眼眸中,尔允定睛瞧着,在一片看不清的颜色中,看到了藏不住的情欲。
男人啊,哼,不管喜不喜欢,都是能被诱惑的。
他来到尔允的近前,很近很近。尔允感觉到像是会被他炽热的吐息和强健的躯体所吞噬似的,不禁后退。
她的后腰,顶在了八仙桌上。
她被柏琰,限制在他的躯体,与八仙桌中间。
柏琰身体倾下来,鼻尖几欲贴上尔允。尔允被迫后仰,抬着下巴看着他。两个人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尔允闻到了他身上,兰草的香气。
“我就知道,”柏琰道,“皇嫂处处勾着我,是想制住我,让我不能阻你,或者,让我对你心软。”
聪明人。
既如此,尔允也不装了,埋藏在她本性里的胜负欲又蠢蠢欲动起来,心墙间摩擦起兴奋的火花。
她身后已经没有移动的空间,索性一用力,坐在八仙桌上,两条藕臂勾住柏琰的脖子,“妾也很怕啊,怕殿下会告发妾,那样妾就功亏一篑,不仅没为好姐妹做些什么,还教帝子殿下给白睡了,那样妾哪能甘心?”
尔允像小猫似的,蹭着柏琰的胸口,道:“漫说是妾处处勾引您,说的好像都是妾一个人的不是。”
“怎么说?”柏琰低头看着尔允,一只手臂横过她的后腰,用了些力,透露着浓浓的占有气息。
尔允道:“妾能勾着您,那也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您说愿意陪着我玩的,您敢说对妾不心痒吗?”
尔允的一只手,落在柏琰的眉骨上,沿着他的眉骨,缓缓地描摹挑逗,“您抱着我,吻着我的时候,那不是您内心想要做的事吗?您又不是专程占女人便宜的那种男人,分明就是对妾有渴望呢。”
她发现,柏琰的眉毛很好看,眉骨有型,有种偏执的硬朗感觉。或许公正而深不可测的人,多半长有这样一双完美的眉毛吧。
然而倏忽间,尔允就惊叫了一声。柏琰忽然搂着她的腰,一转身,另一手抱起她的膝窝。
尔允倒吸一口气,被柏琰抱到了腿上。他与她换了位置,现在是他坐在八仙桌上,尔允跨坐在他的腿上,一双手还搂着他的脖子,细细的腰后,是柏琰横亘的手臂。
柏琰只用一只手,就可以将她牢牢地揽在怀里。他的另一只手还握着折扇,按在桌面上。
“皇嫂,我们谈谈。”他说。
“谈什么?”尔允偏了偏头,看着柏琰。
他问:“你接下来想做什么,有什么计划,都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尔允眼角含春,却冷冷的:“我才不信呢,您凭什么帮我?”
柏琰低下头,呼吸几乎与尔允纠缠在一起:“我与你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人?
“殿下知道,妾是什么样的人?”尔允心下一派冰冷,还有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知道,”柏琰道,“我与你是一样的。这世间只有我,与你是一样的,你可以相信我。不然,你真以为父皇是那么好对付的?”
尔允刚想说,你拿什么让我相信你?转念心下一寒,觉出不对,柏琰分明是在引诱她说出最核心的东西,她若顺着柏琰的话说,反倒更证实柏琰的怀疑。
尔允眸光一转,潋滟笑道:“殿下说什么呢?妾只是调查一些真相,哪里会对付陛下?他可是天帝,妾敬畏还来不及。倒是殿下您,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
“我是藏着秘密。”柏琰大方地承认了,“那么,皇嫂呢?要不要与我交换?”
他搂着这靡丽酥骨的妖姬美人,修长的手指,拨开尔允在方才的拉扯中有些凌乱的领口,凑近了,低哑地喃喃:“说出来,你是谁,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他抬起头,欣赏着尔允有些发红的脸颊和耳垂。
旋即他的语调郑重起来,定定道:“若你不放心,便我先说给你,你再决定是否告诉我。你可以相信我,我愿意帮你。”
有那么一瞬,尔允是真的动心了的,心里有个念头在说:就先听听柏琰的秘密吧,说不定真的可以和他合作。
然而也几乎是刹那间,尔允就决绝地掐断这一丝念头,心下冷彻如冰,亦是滚过淋漓的后怕。
她怎么可以动这样的念头?秘密、相信,这些东西与她何干?
她不会相信任何人。她只能靠自己,靠这一手织梦术。
这男人,一边与她互相纠缠着,拥她在怀里,一边还在套她的话,算计她!
尔允道:“殿下在妾这里待的时间够长了,还是出去吧。册封的时间要到了,妾还得整理一下仪容。”
柏琰静静问:“你不愿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妾该交待的,都已同殿下交待过了。”尔允松开柏琰,打算从他腿上下来,“妾对殿下的秘密也没有兴趣。我看,殿下是心里放不下我,才故意说这些教人听不懂的话。”
然而尔允还没能下地,忽然就被柏琰狠狠地一搂。她撞进柏琰的怀里,脑袋撞上他坚硬滚烫的胸膛。
那勒在她背后的手臂,用了十足的力气,竟是有一丝动气的感觉。
尔允对上柏琰的双眸,他看上去还是那么风流俊美,凌驾于万物之上,可那双眸底,却有一种犀利的东西,似是怒火,又似是无奈。他周身的气场仿佛变了,让尔允感受到一种被禁锢的窒息感。
男人嗓音低哑道:“皇嫂知道么,你是欠了我的。求我帮你撤去破虏将军,让我带你去北海之底寻司徒无愿解惑。我帮了皇嫂这些,一丝好处没有,反还被皇嫂夺走元阳,教赤帝看出,拿来笑话我,皇嫂可是把我害苦了。”
尔允本是想针锋相对,与柏琰较量回去,可猛然间,心中划过一道神思,顿时惊得头皮一抖。
“赤帝能看出……您失了元阳?”
柏琰微挑眉,眼中那似是怒意的东西散去,化作愉悦,似乎是玩赏着尔允此刻的反应:“那些擅长幻象的正神,多是能看出来的。赤帝也只是其中之一,皇嫂当真置我于不易之地。”
尔允心中顿时惊怕万分,一股懊恼的情绪袭来。自己真是,怎么就把这一茬给忘了?她靠着织梦术,笼络住柏誉,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深受柏誉的宠爱。可她还是元阴之身,若是被赤帝朱靥看到……
尔允心惊地想着,上回在天后的生辰宴上,赤帝朱靥估计就看出来了,只是埋在心里没说而已。而且,如今情况与那时也不同。那时还没传出自己盛宠的事,她就算是元阴之身,也尚且说得过去。可现在,谁都知道柏誉宠她,她都要册封帝子妃了,还是元阴之身,分明就是最大的破绽!
这世间擅长幻象的,除了赤帝朱靥,还有玄帝灵罗。灵罗是蜃一族的,所谓海市蜃楼,蜃生来就能千变万化,灵罗也定然能看出她不妥。
而除了这两位,保不齐还有别人。待会儿她就要出席册封仪式,诸神都会来致礼观瞻,万一有人戳穿她……
怎么办?
思绪尚还未想完,尔允的目光,就已颤抖地盯向柏琰。
第147章 梦魅(23)
尔允的脑仁腾腾地跳, 她为自己心中忽然产生的这道念头,感到疯狂惊心。
她居然在想着,赶在册封仪式前, 让这个男人,拿走她的元阴。
她疯了吧?
想否决这个想法,她明明还可以靠织梦术, 让前来观礼的宾客,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但是,以后呢?以后她顶着元阴之身,走到哪里,看见一个人, 都要对他织这个梦吗?
那她一定有疏漏的时候。
这个破绽,她不能存有侥幸的心思。
“皇嫂为何这样看着我?”柏琰笑问。
罢了,尔允心一横, 自己早已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清白又算什么呢?
她双手撑着柏琰的肩膀,稍稍坐正一些, 然后贴到他耳边, 小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说完,还是无法控制的红了耳根, 双颊也染上两团酡红。
“皇嫂竟是要玩真的?”闻言, 柏琰瞳中变身,打量着尔允。她绯红的脸, 美得惊心动魄,像是晴朗春日临近黄昏时的秾艳霞光。
“这是为了制住我, 豁出去了?”
尔允一咬唇,一双眼蓄了水光:“殿下, 其实我还是元阴之身。”
男人通身的气场,在听完这句话后,明显愉悦起来:“哦?我想也是,皇嫂既能把整个西宫玩弄于鼓掌之间,又何必真舍了自己,侍奉柏誉呢?”
“我怕被识破。”尔允央求着,声音细细的缠着人的骨髓,“殿下,求您帮我。”
“为什么不去找皇兄?”柏琰说,“离仪式开始还有些时间,你现在去找他还来得及,也名正言顺,不是吗?”
尔允眼角向上一翻,咕哝道:“殿下明知故问,我才不想让他碰呢。”
柏琰感叹:“皇兄真是可怜。”
“殿下……”尔允央求道。
美人的一双眼也红了,眼角本就打着妃色的胭脂,再一红,更像是受委屈的小兔子,想钩子那样让人爱怜不已。随着她眨眼,眼皮下两颗泪痣殷殷如血的颤动。这样的神态,柏琰想,便是最无欲无求的佛陀圣子见了,也要为她破了戒。
更何况,他不是什么佛陀,而是一个明知被她诱惑着,却乐在其中,一步一步看着自己堕入深处的有欲求的男人。
“求殿下帮我,我什么都没有,现在只能靠殿下了。”
柏琰蓦地转眸,瞥了眼窗外。
窗外的更漏,即将指向册封的时辰。
尔允也跟着转头看去,见到更漏的指针,心狠狠的一沉。没时间了,完了。
柏琰却忽然持起折扇,扇子在修长的手中娴熟地打了个花。他似是施展了什么法术,尔允隐约感觉到,却没看出周身有什么变化。
她只是觉得,有种明明身在此间,却又好像与尘世切断的那种怪异的感觉。
望着更漏,尔允一下子反应过来:“殿下暂停了时间?”
“是,”柏琰道,“还有你的侍女镜心,也是被我支出去的。”
“殿下……”
尔允的喃喃声,下一刻就变成一声惊喘。红色华服沉重的下裙,被轻易地推了上去,两条雪白修长的腿,便这样露了出来。
开始得这样突然,尔允的心不禁怦怦跳。她还想说什么,但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
就像她上回在他的浴室里对他做那些事一样,现在,他将同样的事还给她,也和她那时一样,要做就不犹豫,不迟疑,直击靶心。
“殿下……”尔允不禁呜咽一声,声音含糊,说不清是欢喜还是难受。
她还是第一次体会这种感觉,很热,全身的温度都在攀升,又聚焦在某一点,磨着她。虽然空虚,却又生出一种期待感,不知道自己会被引领到怎样的境地去。
她不禁颤栗,柏琰观察着她的表情,像是要击溃她所有的心理防御,就宛如蓄意已久的蛇,在一下一下地吞咽活着的猎物,每次的发力,都让尔允有种将将要丢盔弃甲的感觉。
尔允知道,这男人打的什么主意,即使到这个时候,他们还在较量,谁也不肯先低头。他给她多少力,她便找着机会反过来用力收缩,绞他。被裹紧绞弄的手指,也跟着滞一滞。
柏琰喑哑的笑声,贴在尔允的耳边,干燥的唇划过热烫的耳垂,带来一种无比亲昵暧昧的感觉:“学会咬人了,皇嫂。”
尔允喘息着道:“谁让殿下这样恶劣。”
是吗?他还能更恶劣。
随着尔允一声惊呼,她被柏琰转了个方向。她坐在柏琰的腿上,背对着他,汗湿的后背贴着他烫得不像话的胸膛。
“看看你的样子。”柏琰沙哑道。
他们的面前,正是梳妆台。那一面大大的铜镜,清晰的将两个人照在上面。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颊酡红,发髻散开些。精美的华服,凌乱的穿在身上,露出一边莹白的肩膀。男人的一只手,正像是那钻入窝巢的蛇,她的身体,也跟着起伏颤抖。她微张着红唇,眼神迷离,而男人的另一只手,还四平八稳地持着折扇,按在桌上。这样的画面,尔允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没见过这样的自己,那种羞耻感,混合着诡异的兴奋与刺激,在她的心头炸开。
是她邀请柏琰对她为所欲为的,但谁说,溃不成军的人会是她?
镜子里的柏琰,那炙热的眼神,深的像是埋藏多年的烈酒,锁住她,怎样也挪不开。他不也是随波逐流,沦陷于她吗?
尔允偏过头去,红唇追逐着柏琰:“殿下……”
柏琰配合地低下头,与尔允亲吻彼此,缠绵悠长。
那只拿扇子的手,终于松开扇子,滑到她身前。这里有两朵海棠花,藏在册封的华服下。粗糙的大手寻过来,将其中的一朵放在掌中,恣意宠爱,然后又换到另外的一朵。
外面是冷凉的深秋,闺房里火热的像是盛夏。
直到把尔允送到塔顶,桃花坞中,一场大雨降下。
两人的唇也分开。尔允在平生第一次的余韵中,喘息不休,感受着这种欢愉的感觉,用沙哑的嗓音呢喃:“多谢殿下。”
柏琰护吸也有些不稳,他闭了闭目,接着眼中呈上一如既往的笑意:“不必谢我。”
“将您的衣衫弄脏了。”尔允眼神一扫,柏琰的衣摆,被雨打湿了一大块。
“无妨,”柏琰道,声音更喑哑两分,“皇嫂风姿眷眷,真的是尤物,颇为诱人。”
“那诱到殿下您了吗?”尔允眼眸迷离地问。
柏琰说:“诱到了。”
尔允眼角浮出一丝冷意:“那殿下,别再阻拦妾了。妾从一开始便是一不做二不休,事已至此,更要一条路走到底。若是不幸落了个凄惨结局,妾不怪旁人,自然也不会连累殿下的。”
柏琰的神色竟是有些复杂,在尔允看来是这样的,他深深望着她,眼中带着方才残留的粘稠与新泛上的清冽,他像是肃然起来,不说话,只看着她。
这种复杂的眼神,却让尔允想到在北海之底的那时。
那时她一转眸,对上柏琰怜惜、包容、理解的眼神,她近乎失神,积压的情绪便在他的眼神下化作失态。
现在他看她,和那时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
尔允又听见自己心里,那种缓缓裂开的声音。
有一点酸涩,又有一点温暖,再混合着刚刚那种羞耻的亲密不舍,共同化作一种奇怪的、无法分辨的感觉,缠绕着尔允的心。
尔允垂眸:“殿下,放我下来吧。”
柏琰没说话,他放尔允下来。
尔允走到梳妆台前,整理自己乱掉的衣衫和发髻,然后拿起口脂,自己上妆。
柏琰走过来,尔允不知他要干什么,又从镜中看见,他隔空从闺房外折下一枝桃花。然后他扶着她的肩膀,看着镜子,将这枝桃花比了比,插.进尔允的发髻里。
就像是他们在阴司冥界,第一次对话的那一幕一样,同样的他为她簪花。世事与彼此的心境,却都完全不同了。
待将一切都恢复原状,柏琰便解开时间停滞的法术。
在重新开始走动的更漏下,柏琰推开房门,走出来,抬起自己的手臂,递向尔允,“皇嫂,请。”
尔允的姿态无懈可击,她穿着整齐的华服,满头环佩,又簪一枝更添她妩媚妖娆的桃花。
她将手搭在柏琰手臂上,就像一个在内宅斗争中完美胜出的胜利者那样,骄傲地朝着前朝走去。
仿佛,她本该就是这天下间高高在上的正室大妃。
侧封帝子妃的仪式,在前朝大殿前进行。
尔允到的很准时,当她姗姗走来的时候,以往空阔的殿前已汇集了不少前来观礼的神明。众人仙气飘飘,衣衫萧萧若举,有衣着清雅的,也有浓墨重彩的,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压过今时今刻的尔允。
她长长的裙摆凤尾拖在身后,像是一张华丽的旖旎的画幅。衣上的三百六十五颗流光异彩的钉珠,构成凤凰的图案,展翅欲飞,随着尔允的走动,像是要活过来,更像是要卷着她化成这只凤凰。
她梳着繁杂的朝云近香髻,髻上的各色钗环,就像是枝枝蔓蔓的花朵。这种珠光宝气的质感中,偏生的还有那么一枝清新温暖的桃花。两厢中和之下,便是既庄严又唯美,既华丽又轻盈。
他依旧是画着浓浓的妆。这样盛大的衣裙头面,与这样浓烈的妆容,若换作旁的大部分女子,都是撑不起来的,只有尔允,她的靡丽入骨,她的妖娆多姿,才能与之相得益彰。
柏誉亦穿着黑色的礼服,瞧来倒称得上俊美贵重。他在看见尔允的刹那,就已失神。
脚下迫不及待地走向尔允,从柏琰那里,将尔允接过来,动情地唤了一声:“惜水!”
“帝子殿下。”尔允用全身心依赖的眼神凝望着柏誉,就好像要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他。
柏誉打量着尔允,渐渐激动。他原本有些无法从余娇容给他戴绿帽的打击中振作,对这场仪式也显得精神不足。
但当瞧着这样美丽的尔允,那一切都一扫而空。柏誉只觉得现在的他,从里到外都充满了雄风。春风得意的感觉,让他此刻看柏琰,都觉得顺眼不少。
“你辛苦了。”柏誉对柏琰说。
柏琰笑得意味深长:“皇兄哪里的话。”
柏誉执着尔允的手,看着这样的美人和无数恭敬的宾客,心中顿生滚滚豪迈,也暗中窃喜柏琰只能当他的陪衬,当他的册封使。
这个弟弟和他本就不亲近,给他添了多少次堵,做事从不给他面子,前些日子还把他们犯事的姨母给丢到葬魂崖去了。
偏偏这人好评如潮,深受爱戴,这感觉,就像是柏琰的存在,是柏誉喉咙里的一根刺,梗在那里。
存着些找回场子的心思,柏誉就想,让柏琰当他的册封使,让他将美丽的新妃送到自己手里。
自己与明惜水受万人朝拜,如沐浴在灿烂的光下。地位、荣光、美人,全是自己的,他柏琰什么都没有,只能在旁黯然羡慕着。柏誉觉得自己要的效果达成了,分外得意地牵着尔允,往高台上走。
也得亏柏誉的想法,尔允不知道,不然,尔允怕是能笑出声。
合着柏琰这册封使,是柏誉让天后给他封的。帝子殿下,这是自己给自己戴了顶绿帽啊。
接连两顶绿帽,戴得开心吗?
仪式开始进行。
柏琰退开,立于宾客之首的位置。
他展开折扇,似笑非笑地观赏仪式。楚娴和燕照雪,在他的身边。
楚娴正持着小狼毫,在她的羊皮本上奋笔疾书,记录今日的盛况。
燕照雪却凝望着高台上的尔允,清冷如冰的眉目,泛着一种凄迷的色泽。
注意到燕照雪没有从尔允身上挪走半分的视线,楚娴挨近燕照雪,低声问她:“在看什么?”
燕照雪回过神,也压低了声音回答楚娴:“没什么,只是觉得她好美。也觉得,她身上藏着一种很浓的忧伤。”
在他们不远处,一袭火红衣裳的赤帝朱靥,如一只合起翅膀安安静静的火鸟,一直欣赏着这场册封仪式。
准确的说,朱靥看的只有尔允。
刚刚柏琰托着尔允的手,过来的时候,朱靥在旁瞧着,眼中忽然就浮起一丝揶揄,她盯着尔允看了许久。
现在呢?朱靥看着看着,就瞟了一眼上首之处的柏琰,眼神在两个人身上梭巡了几下,朱红色的菱唇,唇角忽然就是一扬,完全不掩盖张扬的笑。
朱靥身边是玄帝灵罗,灵罗的身边,是她的小弟子玉澧。
朱靥笑的太明显,引起了玉澧的注意。玉澧心中有些纳闷,赤帝朱靥的笑容怎么……和她没嫁给宁大人之前,总是接收到的那种“姨母般的笑容”,完全是一样的啊。
赤帝朱靥那样厌恶天家,怎么露出这种发自内心的姨母般的笑容?
“看什么呢?”玉澧身边的宁淮序,问了她一声。
玉澧摇摇头,没再管这份纳闷。这几天澧水的事务繁重,她有些累,便挽紧了宁淮序的手臂,让自己靠在他臂膀与肩头休息。
知道玉澧累,宁淮序也很心疼她,便低声与她说:“我让玄珠去澧水,帮衬你几日,帮你分担些公务。”
玉澧道:“这不好吧,玄珠也是河神,她的沭水也有许多事务,还是不要让她来帮我了。”
宁淮序笑了笑:“没什么不好,就让她去。”反正沭水的事务,有一大半都是祁琏在给王玄珠干。让王玄珠上澧水帮玉澧,怎么了?宁淮序觉得,他这个上司安排得很公平。
高台上,当尔允接过代表帝子妃的宝印,仪式便进入最高潮。
所有人向高台上的新任帝子妃娘娘,致礼贺喜。
尔允笑得是那样尊贵而开心,心里却是那般的毫无温度,冷眼望着这人山人海,和这份无边的“幸福”与尊荣。
不知怎的,她的视线自己在宾客中寻找起来,也不费吹灰之力的,就找到了柏琰。遥遥的,她和柏琰的视线对上。
视线相交时带来的一种微妙的、像是擦出细小火星的感觉,让尔允恍惚觉得,她所经历的这场仪式,仿佛也不是那么冰冷游离;她也仿佛不是像牵线木偶似的,机械地完成仪式。
尔允想,如果把她的世界比作一座城,那么,城里只有她一个活人,其他所有活人的世界都与她无关。
除了柏琰。
这种感觉,在她登临高处,更感觉到孤注一掷的冰冷时,便明显的浮上她心头。
真是种奇怪的感觉。
巳时整,仪式结束。
柏誉带着尔允回后宫,诸神也都散去。
在回兰台的路上,燕照雪忽然对柏琰说:“殿下对那位新帝子妃,好似有些关注。”
“嗯?”柏琰行在前面,立于云上,闻言只是眼角向后扫了一下,平静无澜。
楚娴在燕照雪身边,不禁扭头看她。
燕照雪喃喃:“从第一次在阴司冥界朔望之城外的桃林见到她时,殿下对她就很关注,我也说不出来,只心里感到有些怪异。”
因着柏琰掌管兰台后,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再加上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兰台便后台很硬,所有史官在求真相的路上更是天不怕地不怕,哪怕得罪小心眼的人,被报复,也有柏琰给他们撑腰出气。是以,兰台上下都很喜欢柏琰,心里有话都愿意与他讲。即便是燕照雪这种如冬日白梅般的冷美人,在柏琰面前,也会推心置腹地与他讲话,不藏私,也不害怕会惹柏琰不快。
她又道:“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说,她……太美,看起来心机也深。不论是什么原因,殿下还是不要太关注她。有些女人,单是她的一举一动,就能让人沦陷。”
柏琰平和地说:“难得见你讲这么多话。”
燕照雪也自觉有些僭越,但因着对方是柏琰,她自是说下去了:“我也只是担心,殿下对她关注多了,会顶不住。”
柏琰没有说话,只云淡风轻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
反是楚娴,轻挽住燕照雪的手臂,拉着她走慢一点。就这样,两人脚下的云朵,与柏琰乘的云朵分开,拉出有一段距离,楚娴才忍俊不禁。
燕照雪对上楚娴的笑意,清冷的脸上是对楚娴的疑惑。
是啊,有些事情照雪不知道,楚娴想着自己一开始不也是心里有疑问,憋不住,就直接去同殿下捅破吗?
结果那日,殿下说给她看一样东西,他只展示一次。
待看过之后,楚娴所有不明白的,全都明白了。而殿下所有的行事深意,她也都恍然大悟了。
楚娴笑如暖月,促狭地同燕照雪道:“不用担心殿下顶不住,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想顶。”
“什么?”燕照雪断断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一时担忧道,“可那是殿下的兄嫂……”
“不重要。”楚娴说。
燕照雪无言以对,一双眼都张大了,只觉得这世界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连楚娴都说这种话,燕照雪不禁怀疑,难道是自己不正常了吗?
“总之,我们就别管了。”楚娴笑道,“殿下让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别瞎想,回去干活吧!”
这……燕照雪都要错乱了。还有,楚娴是从什么时候起,不管殿下叫“老大”了?
第148章 梦魅(24)
入夜。
今日册封新的帝子妃, 自然也是尔允与柏誉的洞房花烛夜。
柏誉的寝殿,完全是以婚房的样式装饰的。
西宫的所有人都觉得,帝子殿下与新妃, 定会度过一个难忘而美好的夜晚。
当然,就柏誉一个人在度。
和他梦里那个,根本看不清脸的, 完美无瑕的美人。
如今已是深秋了,今年的深秋,比往年冷多了。上界的花虽是都开着,一派春日的景象,但吹在脸上的冰冷如刀子的风, 和那种清爽却萧索落寞的感觉,无一不昭示着,冰冷彻骨的冬季快要来了。
站在繁花楼上的尔允, 从这西宫的最高处,可以看到宫中所有的地方。
柏誉的寝殿透出昏暗的光,那是一对龙凤红烛, 即将燃烧殆尽。
洞房, 花烛,良人。
呵。
这些东西, 司徒尔允公主, 都不会有的。
她从来也不会为这些事多么悲伤,毕竟, 她从出生起,这千年来, 也没拥有过什么东西。
吹着风,尔允揉了揉太阳穴, 缓解整日的疲惫,脑海中也慢慢清明,她开始回思着整日的事情。
今日与柏琰的事……尔允叹了口气。因着一直在进行册封仪式,她没时间细想柏琰说的话,更是一想起来,脑子里先钻进来的,便是那活色生香的画面,和他身上的兰草香,那让她发抖的热度,还有他在她身上制造出的那一切。分明是真实的体验,却比幻梦更像是幻梦。
现在,她终于可以细想柏琰说的话了。
他说,与她是一样的人。
说他可以与她交换秘密,愿意帮助她。
尔允越想,却牵出一缕心悸。
她怎么觉得,柏琰不光是怀疑她,甚至他已经确定她就是司徒尔允呢?
可他为什么不采取强硬的手段,直接逼着她招认?只是因为没有证据吗?
好像不是。
难道,真是对她心软,舍不得动她了。
想到这里,尔允就不再想下去。左右只要熬到明日,她处心积虑当上帝子妃的目的就能实现了。
放眼望向远方,荒废的东宫矗立在清冷的月色下,看的人心中一点一滴生出荒凉的感觉。尔允忽然发现,下雪了,细小的雪花,随着冷冷的秋风刮下来,落在她的指尖。交织密布的雪,像是为东宫的剪影,覆盖上一层朦胧的纱。
尔允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就动了念头,身体随之飘起来,向东宫而去。
当尔允走进东宫,那种荒芜的宛如遗迹般的感觉,终于以一种无比真实的方式,扑杀到她的脸上,围住她的全身。
长满青苔的宫墙,爬着藤蔓的黛瓦,满是尘埃的窗棱,与在风沙下变得腐朽的木门……
她的脚下,原本该是整齐的砖石宫道,现在却是离离野草。
尔允望向正殿,这种孤寂的感觉,一点一滴注入她的心里。想到哥哥曾经每每说起昙清太子时的兴高采烈、意气风发,再想到如今物是人非,尔允叹一口气,她很难受。
忽然,空气里多出一丝像是涟漪般的波动。
尔允在感知到的瞬间,便转身望去:“是谁?”
谁会和她一样,大半夜跑到这里?
一扇月洞门后,一道身影走出来,通体蓝衣,在月下望来,如一汪静水。
尔允定睛瞧着,认出了来人:“楚娴姑娘。”
正是楚娴,她跨过月洞门,来到尔允的面前,向尔允打了个抱拳,“帝子妃。”
尔允还有点不习惯,自己被叫帝子妃这个称呼,她向楚娴颔一颔首,笑问:“楚娴姑娘怎么也在这里?”
楚娴爽朗笑道:“正好路过,过来看看,也回忆一下往昔。”
回忆往昔吗?尔允想着,从前的昙清太子风华无两,众望所归,便是死去这么多年,依旧还有人会来到这里,回忆他在的时候啊。
楚娴是柏琰的人,尔允不愿与她多待,便道:“既是偶遇,没别的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楚娴却道:“今日本是您洞房花烛夜,却在这里遇到您,我倒是真没想到。”
尔允就知道,楚娴会疑惑这个,她也没想到随意走来东宫,竟然遇到兰台的史官。该说自己运气差吧,被这些史官缠上,她真怕脱层皮。
尔允道:“帝子殿下已经睡下了,我醒过来,便忽然想来这里走走。”说完也不再解释旁的,“告辞了。”
“帝子妃留步。”楚娴叫住尔允。
尔允无奈,只好回过身,再次面对楚娴。
楚娴认真说道:“帝子妃,我们殿下是您可以信得过的人,为什么不与他合作呢?他一定能帮你的。”
月色下尔允一双勾人的眸子,乍然眯起,夜色掩盖了她眸底那一丝惊异,她脊背滚过些凉意,心下一凛。
尔允心忖着,楚娴能问出这样的话,就代表柏琰知道的,楚娴多半也都知道。
是了,兰台明面上,是记录史实的官署,但也正因如此,他们掌握着这世间最多的秘密。换言之,兰台便是上界最大的情报机构。
尔允不知道,兰台到底挖掘出有关她多少的东西,她也不敢问,她只是惨笑着回答楚娴:“怕是只能让你失望了,当然也让你们殿下失望了。”
楚娴叹道:“您终究信不过我们殿下。”
“不,我不是信不过他。”尔允喃喃。
我是信不过所有人。
尔允想说,楚娴,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羡慕你。
生长在阳光下,能够自己选择做自己喜欢的事,可以踏遍万里河山,看遍大千世界,周围还有一群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齐头并肩。
自己呢?从生下来就被安排一切,八百年暗无天日,没见过世界的样子,也不被允许认识其他的人,接触到的只有罪大恶极的囚犯,全是负面的情绪。唯一结识的一个外人,尚还未给予他全部的信任,换得的就已是他将一把刀送进自己身体里,是余娇容踩着她的身体逃走,留给她挑衅的胜利者眼神。
等到了葬魂崖,和极寒之渊也是一样的,不同的只是自己从看门人,变成了犯人。
楚娴,你说,这样的我,还能相信谁?还敢相信谁?
尔允不是分不清好赖的人,柏琰可以把对她的怀疑说出去,可以强硬地对待她,但他没有。他将与她的所有怀疑和交涉,都封于兰台之内,他甚至提出愿意先对她说出他的秘密,把选择权给她。
但她还是做不到。
她也害怕,万一听到不该听的,她便会被绑在柏琰的船上。
从未与人同行过,从未做过自己想做和喜欢做的事,什么都未拥有,母妃也怨恨她、不认她。
这样的她,还能承担什么风险?又如何能敞开心扉?
“我谁也不信。”尔允凄然道。
楚娴花容沮丧,叹出口气道:“那么这世上,可有人能让您相信吗?”
尔允本不想再同楚娴多说,只是听了这个问题,还是忍不住去想,会有这样的人吗?除了她家人外的……
有。她心里,浮出那个人的名字。
父君会对那个人充满认可与敬意,哥哥提到那个人时,崇拜向往的眼神明亮的像是晴朗夜空的星光。
家人们都那样信任他,她也愿意去相信的。
“可惜,他已经死了。”尔允惨惨地一笑,冰冷地说着,“昙清太子,他已经烟消云散了。”
楚娴的眼睛顿时睁大,犹如两颗核桃,下意识张开嘴,看着好似要说话,但声音就断在喉间,什么也没说,就这样用一种仿佛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尔允。
尔允却已不想再留在这里了,她也出来的够久,该回去了。
没再理会楚娴,尔允抽身,从原地消失。
次日,尔允和柏誉乘着天车,去往帝宫。
这是上界的规矩,皇子的正妃在册封圆房的第二日,夫妻二人要共同去帝宫,谒见天帝。
柏誉的天车,由两只凤凰、两头麒麟,与两条龙,共同拉着。
因是帝子,这般的地位所对应的天车,自是豪华万分的。整个天车大且宽敞,全部由黄金打造。车身的每一处,都雕镂着精细的纹样,不是蟠龙便是这世间的飞禽走兽、云蒸霞蔚。
天车上的帘子是用点火而不燃的火涣纱做的,一块块火涣纱,被裁剪成层层叠叠的帘幕,覆在窗前。当天车飞动的时候,火涣纱被风扬起,尔允倾城绝世的容颜便也从窗户中露出来。
周围那些看到天车行过的臣民,都躬身拜伏,等着天车过去方可起身。当天车从他们面前经过时,惊鸿一瞥,所有人都被新帝子妃的美貌所惊艳,甚至震撼得久久不能回神。
终于,尔允和柏誉相携着,来到天帝所在的天擎殿。
云海翻腾,天擎殿矗立在十几丈高的高台上,重檐的屋顶,带给尔允一种极为震撼的恢弘气势。两侧规整的配殿,又共同烘托出一种君权至上的压迫感。
尔允和柏誉一级一级,踏上台阶,走入天擎殿中。
当看到坐在七重纱幕后的天帝身影的那一刻,尔允心中说不出的激动,终于、终于到这一步了。
在西宫的这些日子,她设计柏誉和余娇容离心,一面从他们身上调查那些隐秘事件的真相。而她所做的所有,都是为了今日。
自从昙清太子死后,天帝几乎再也没有露面,终日缩在天擎殿里,尔允无法接近他。
她唯一的机会,就是成为帝子妃,于册封的第二日,依循祖制,拜见天帝。
她终于接近天帝了。
只有天帝,才是那个知道最多的人。
金碧辉煌的浩瀚天擎殿里,除了静静立在边缘的下人,此刻这里,只有五个人。
天帝,天后,尔允和柏誉,还有——柏琰。
天后坐在天帝的下首处,她和天帝已经等候尔允和柏誉多时。
柏琰坐在一旁,就和尔允第一日入西宫奉茶时,见到的他一样,他端着一杯雪顶寒翠,用杯盖不疾不徐地沏过,缓缓饮下。
尔允的视线,不禁在柏琰身上停留片刻。柏琰也抬起眼皮,视线与尔允的视线接触。
尔允又收回视线。
她走到这一步,谁也不能阻止她,她不会允许任何人坏她的事,她一定要成功!
尔允望向天帝。
坐在七重纱幕后的天帝,披头散发,看起来就像一个因幽居太久,已经没有了生气的一团死灰枯槁。据说,他在昙清太子死后,便性情大变。也是,连这样重要的日子,他都不束发,随意地穿着看起来单薄而颓废的衣衫。但尔允同时也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那种这世间最高的威严感。
尔允按照仪制,向天帝天后下跪行礼。
天后看尔允,当然是非常满意高兴的。这明惜水头顶上的紫气东来之相,如今瞧着更明显了。果然没有了余娇容那个倒霉催的魔族,明惜水的紫气东来,便不再被影响。天家一定会被她所旺的!
“平身。”这一声是天帝说的。
尔允还是第一次听到天帝的声音,这样阴郁的声音,带给她的感觉,就好像有谁拿着粗糙的沙砾,在她的心上一下一下来回划着,令她通身的肌骨都因寒意和不适而收缩。
尔允和柏誉起身。
接着便是天帝天后按着流程,嘱咐他们。
主要是嘱咐尔允,必要好好相夫,做好众神女的表率,早日为柏誉开枝散叶。
尔允恭敬地应下了。
接着又与天后随便聊一聊,一炷香的时间后,这场谒见就结束了。
柏誉正要招呼尔允,向天帝天后告退,尔允却开口道:“父皇,儿臣想为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几人没想到,尔允会忽然说这个,诧异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天后因着对尔允十分满意,自然尔允说什么,天后都下意识地包容,也对她很有耐心。她问道:“惜水,这是何意?”
尔允恭恭敬敬地又跪下来,向天帝叩首说着:“儿臣原只是阴司冥界朔望之城外的小小桃仙,若不是得到母后的青眼、帝子殿下的宠爱、父皇的栽培,我哪里能成为帝子妃呢?儿臣惶恐之余,也无比感恩,想着定要侍奉好帝子殿下,也要替父皇母后分忧。适逢帝子殿下对儿臣说,父皇总是精神不济,梦魇不断,儿臣就想到当年在阴司冥界修炼时,悟出的能够清心聚气、扫除梦魇浊秽的一门法术。这法术,儿臣练的很好,从前有些走火入魔的姐妹,儿臣都能用法术让她们提神醒脑,恢复正常。儿臣对父皇母后心怀感恩,又是从降生之日就对父皇母后充满敬意,如今有幸能成为帝子妃,儿臣想用这门法术,帮父皇缓解一二。”
尔允说着再次磕头,殷殷切切道:“还请父皇允许我尽孝,儿臣敢保证,一定能帮父皇改善精神的!”
一语落下,是短暂的安静。
说实话,尔允心里也有些没底,她并不知道天帝的脾性,并不能确定,天帝就一定会允许她动手。
她当然希望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够眷顾她。但如果天帝怎样郁不同意的话,至少,天后还会帮她说话,她还有机会再接近说服天帝。只是……想到柏琰,说不定已经深深地怀疑自己,尔允又心中提着块大石,只盼不要拖太久。
过了会儿,她听见天帝的回复:“允了。”
尔允心中大定,压抑着紧张和激动,保持着跪地的动作。
天帝的声音,从七层纱幕后幽幽的传出:“惜水留下吧,你们都退下。”
天后道:“也好,陛下身体不适,若是惜水这门法术真能帮到您,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天后一边说着,就想到难怪明惜水有紫气东来之相。这世间法术千千万,存在许多偏门的,说不定明惜水真的能让陛下心情好起来,回到废太子昙清还在时候的状态。明惜水一定能,紫气东来啊,大吉之相!这不上来就给天家带来好事了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天后越想,觉得一定是这样,已经把自己说服了。
天后遂站起身,同柏誉说:“先同我上天禧殿,我们等等惜水。”
片刻后,才像是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坐在大殿上,又转了头,向柏琰说:“你也回兰台去吧。”
柏琰不疾不徐放下茶杯,杯中还有一半的茶水。一朵荼蘼花飘在茶水中,轻轻打着转沉到底。
柏琰向天帝行礼告退。
所有人都出去了,殿中只剩下垂头静立的下人。
尔允的心砰砰跳起来,那种急促的激动和紧张,快要撞开她的肋骨。她死死地压制着,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想要尽孝的儿媳。
她走上前,拨开七重纱幕,一边小心对天帝道:“父皇,儿臣过来了。”
天帝没有阻止她。
尔允一步步走过来,终于到达天帝身边。
曾经,在许多人的梦境里,尔允见过天帝的模样。但那是从前的天帝,伟岸、威严,如巍峨的昆仑,如擎宇的天柱。而昙清太子死后那个心性大变深居简出的天帝,此刻,尔允终于见到了。
她也没有想到,天帝的脸色居然那样差,就像是被梦魇折磨许久,眼眶下是两团青黑,眼中也满是血丝。
他身上的气息不太稳定,像是有走火入魔的兆头,又好像不是,总之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定然不好受就是。
尔允走到天帝的身后,柔声说:“父皇,儿臣要开始施法了。您放轻松,请相信儿臣。”
天帝从鼻腔里发出有气无力的一声:“嗯。”
尔允抬起双手,抑制住手指的抖动,稳稳地按在天帝的一双太阳穴上,开始轻轻按摩。
随着她手指的动作,片片桃花瓣从她的指下飘出,打着旋,包围住天帝,绕着他规律地转动起来。
同时,一缕缕清气,穿过桃花瓣,掺着花香,从天帝的太阳穴钻进他身体里。
天帝皱着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尔允观察着天帝的表情,轻声问:“父皇觉得怎样?有好些吗?”
“嗯……”天帝应了,他道,“这桃花味,令朕很舒服。”
尔允道:“这是阴司冥界朔望之城外的桃花,最是能驱散凶秽,舒心养气。父皇有没有觉得,整个人轻松不少?”
过了会儿,天帝答:“是,朕轻松不少……”他的声音渐次低下去。
尔允一只手揉着天帝的太阳穴,另一只手控制一朵朵桃花瓣,飞满整个天擎殿。而聚集在天帝周围的桃花瓣,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清甜的香气也越来越浓,像是檀香升起的烟气那样,袅袅地钻进天帝的七窍里。
尔允又问:“父皇现在觉得怎样?”
“嗯……”天帝过了半晌,才回了这一字,很低很低,像是本能地哼出声,尾音也低到几乎听不清。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像是化作一尊雕像。
他睡着了。
尔允的手,从天帝的太阳穴处拿开。
这不是什么清心静气的法术,是催眠术。她在葬魂崖花了两百年时间,配合她的织梦术,练成的催眠术。
而纷飞的桃花瓣,也将殿中所有下人的耳目遮蔽,将他们蒙在亦真亦幻的懵懂中。
现在这天擎殿里,唯一一个清醒的人,就是自己了。
尔允握了握拳,眼中划过一抹犹如壮士断腕般的决绝与孤注一致。
多年忍辱负重,筹备与计划,终于到此刻了。
她用尽全力,施展出自己全部的织梦术,冲入天帝的梦中!
第149章 梦魅(25)
天帝的梦境很深, 就像是龟缩在壳子里的一只蜗牛。尔允的周围全是茫茫的黑暗,和层层叠叠的阴云。极大的阻力,劈头盖脸冲击在她身上。她需要奋力地往深处扎着, 不断地拨开身前一层层的阴云,才终于来到了仿佛万丈深的梦境之底。
梦境里的天帝,坐在一片狼藉的天擎殿中。天擎殿里没有任何的下人, 只他一个,坐在冰凉地砖铺成的地面上,仿佛神游出窍,双眼没有聚焦。
尔允看一眼这座天擎殿,门窗皆是紧闭。殿中原本燃烧着数百根蜡烛的烛台, 四散倾倒砸了一地。滚落的蜡烛,有些已化作蜡油,浇在地上。
满室的昏黑远沉。
这里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 可尔允却觉得,好像听到了刺耳至极的喧嚣声。明明没有声音,却就是有种难以忍受的喧嚣, 很奇怪的感觉。
她还是第一次在旁人的梦里, 感到这种仿佛是水火并存的矛盾。
这时,她听到天帝口中念叨什么。
尔允走近, 听见了。
“贞葭……”
先后的名字。
天帝是在思念先后吗?
可尔允掌握到的种种信息, 都指向一个方向——天家隐瞒了贞葭的真正死因。
尔允化作先后贞葭的模样,来到天帝面前。
她要做入梦引导, 哪怕危险,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 她也一定要一试!
“陛下……”尔允用着贞葭的脸,凄怨地开口。
天帝在看见“贞葭”的刹那, 便宛如行尸走肉终于回魂。他的眼睛渐渐睁大,盯着“贞葭”,挪不开,“贞葭,你回来了?”
“是啊,臣妾回来了,是为着您而来的。”“贞葭”凄怨地哭道,“臣妾死的好惨啊,陛下!”
“贞葭……”天帝凄身一颤,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浓烈的愧疚与痛苦,爬上他整张脸,“贞葭,朕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贞葭”喃喃着这个词,就像是在念着一个自嘲的笑话,她蓦地激动起来,眼泪滚滚而落,质问道,“臣妾这个天后,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诸神,更无愧于陛下!陛下缘何一定要这样对臣妾?!”
“贞葭,贞葭……”天帝唤着这个名字,艰难地、万般无奈地道,“朕没有办法,是造化弄人。你看见了不该看的,朕才不得已抹杀你啊!”
尔允的心狠狠地惊颤起来,天帝这话带给她的震惊程度,比得知余娇容是魔族时,还要令她肝胆俱裂。
看到不该看的,被天帝灭口。
先后竟是这样死的,死在枕边人的手里!
更可怕的是,巍峨伟岸的天帝,上下两界最崇高的统治者,他这里有什么不能被看到的东西?!
“贞葭”泪如雨下,以袖掩面,哭道:“那镂月呢?臣妾死之后,陛下就将镂月扶正,让她占了臣妾的位置。陛下此举,考虑过昙清吗?!”
“贞葭,对不起,贞葭……镂月什么都不知情,可上界总该有一位天后,朕才只能扶正她。朕知道,她比起你差得很远。”
“那昙清呢?昙清为何也落得与臣妾一样的结局?”“贞葭”哭得不能自已,所有的愤怒与质问,都如大雨一样,泼向天帝。
天帝颤抖地上前,想要抱住她。“贞葭”却宛如躲避洪水猛兽般,向后退着,哭道:“我们母子死的好惨!昙清那样优秀的人,那样好的孩子,陛下您真的不会噩梦缠身吗?!”
“不,不是这样的,贞葭……”天帝满面愧疚的神色,痛苦极了,可在这愧疚中又生出一股强烈的惊异,他惊惧而焦急地,不断强调着:“不是朕,朕没有害昙清,不是因为朕,是因为,是、是……”
“是什么?”“贞葭”追问道。
“是,不,不是,朕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昙清,不是朕做的!是——”
忽然之间,天帝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突然如断线般的死寂,令尔允顿时心里一惊。
下一刻,面前的天帝,就像是石化一样,仿佛整个人变成泥塑陶俑,仿佛时间停止,他也定格在一动不动之中。
但是陡然间,他又似猛地活了过来,可脸上的所有神情都瞬间大变,愧疚、痛苦、无奈、惊惧全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蓦然扭曲的五官,和一种宛如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疯狂!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竟是开始发出绿光,那是种犹如毒蛇盯着猎物的凶光,盯在尔允的身上。
这感觉,就像是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不好!尔允心中滚过惊雷,身体的反应快过思维,她立刻就要退出天帝的梦。
可她刚要施法,就发现,自己居然动不了了!宛如石化的感觉,鲜明的降临在她身上,身体四肢都像是被看不见的线绳捆住,她死命挣扎,却动不了一点。
尔允不禁惊骇,一颗心狠狠地提起,糟了!
就在面前的天帝一只手朝着自己抓来的档口,尔允用念力,叫出哭朱雀。
哭朱雀打着转,犹如屏障般挡在她面前。天帝那只手隔空一抓,一道爪痕留在伞面上,整个伞被打得颤抖。
哭朱雀替尔允挡下这致命一击,可爪痕的冲劲,仍是穿过哭朱雀,重重地撞击在尔允身上。
尔允整个人被打飞出去一丈,落地时她的肩膀磕到地面,分外疼痛。
砸在地上时,她看见自己的袖子,从贞葭绣着橘红色九尾狐纹样的袖口,变成了自己的茜霞色大袖。
她被打得变回自己的样子了。
天帝是何等法力?尔允只觉得浑身的每一块骨头,无一不在剧痛痉挛。但好在,她恢复行动了!
尔允强忍着痛,咬牙爬起来,将周围空气化作风,驭使到自己脚下,瞬间她便犹如一道流星般飞离原地。
尔允拼命地逃离天帝的梦境世界,哭朱雀跟在她身边,帮她挡住隐藏在阴风和黑云里的一道道劈山倒海的猛击。
尔允使劲撕开挡路的云,将这一团黑的世界不断撕开缺口,狠劲地往外钻。
黑云发出难听刺耳的怒吼声,不断往她身上挤压,像极了遮天蔽日想要将人蚕食的老鼠蝗虫,尔允觉得受到的阻力越来越大,天帝的梦境仿佛广阔的没有尽头,她就像是被囚在这个无边无际的黑暗凶残的世界里。
整个空间里还有两道人声交织在一起,声嘶力竭地吼着。
“快……快走!快……走!!”一道惊恐惶然的声音,喊得无比痛苦,几乎就要沙哑到再也出不了声。
另一道声音,邪佞、嗜杀、疯狂,勾勒出的是一个喋血的魔鬼:“敢闯进这里,你真是这千万年头一个!我会将你碎成千块万块,吃掉你,你的血肉全都会融入我身体里,你逃不出去的!哈哈哈,挣扎吧,逃不出去的!!”
两道声音像是两条互相撕咬的巨蛇,尔允就像是被卷入这场撕咬中的,拼命挣脱的人。
这两个声音的音色,分明是一样的,就是天帝的声音!
却像是两个人。
尔允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
突然,那个艰难喊着让尔允快跑的声音,发出一道沙哑的惨叫。就像是一只快被放干血、即将死去的鸡,发出的最后那一声沙哑的啼鸣,在声音响起的那一刻,无比的令人窒息而惊秫。
惨叫之后,整个梦境之地,就只剩下那道疯狂的恶魔般的大笑。
同时,尔允周围的黑云仿佛一下子重了千钧,齐齐往她身上压。她撕开面前的云,又有另一朵压向她。尔允气喘吁吁,只觉得自己被压制进了越发逼仄的狭小空间里,哭朱雀也被压制得几乎贴到自己身上。
她快要顶不住了。
尔允不甘心,她怎能甘心?她燃烧起自己的元神,说什么都要挣脱出去!
眼看着这样的挤压即将连她的呼吸都阻断,突然一道金光,像是闪电般劈过梦境之地,刹那映得尔允的脸,亮如白昼。
这光来得突然,尔允被闪得双眼睁不开,不禁抬起一手遮住眼睛,却就在这个时候,后背竟被什么人推了一下。
尔允倒吸一口气,这才发现,那道金光将黑云劈开一道裂口,而自己竟被人推进这道裂口,送了出去!
是谁?谁在帮她?
被动飘出去的尔允,努力回过头去看。
她看到,那被留在一团黑云中的一道模糊的身影,被金色的光描边,她看不清楚,只是那身形像是一个温柔的女人。
在将自己推出去后,滚滚黑雾,将女人的身影吞没其中。
尔允不敢耽误,继续驭使着风,想冲破这梦境世界。
那个模糊的女人,帮她从最深层的梦境之底退了出去,她现在处在外层的梦境,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她就能出去了!
然而那种疯狂的笑声,接踵而至,从尔允周围的每个方向,每个角落铺天盖地压下来,就像是无数只厉鬼在耳边放声大笑,伸长了白骨累累的手,想要将她按进窒息的血池。
那声音疯魔病态地嚎叫着:“贱人!你以为帮了她,她就能逃出去?!”
“这里是无穷无尽的,你跑不了,跑不了的!”
不!尔允红着眼睛,身旁哭朱雀飞快地旋转着,不断替她驱散那些想要吞噬她的黑云。
“既然来了,便永远留在这里吧,不要再挣扎,我还能留你一具全尸!”
这样嚣张狂肆的话语,就仿佛一个判官,在向渺小无助的嫌疑人,宣判她的死刑。
尔允能感觉到,她已经快抵达这梦境世界的尽头了。可为什么,就是看不到一点光,就是无穷无尽呢?
无数的风刃和黑云,以更加猛烈的程度向她砸来。尔允蓦然撑不住,胸口一突,一口腥甜冲入喉间,她险些要吐出血,硬是不甘地将这口血咽回去。
心里却被绝望的情绪所缠绕,难道,她真的要止步于此了吗?万万没有想到,天帝的梦境世界里,竟会出现这种她在旁人的梦里从未遇见过的情形!
难道,她终究还是不能,为自己和家人讨到公道吗?
哪怕,让她活着把在这里获得的秘密带出去,托给兄长也好,哪怕她能带出去!
上苍啊,求求你,给我一丁点的垂怜吧,只要一丁点!
尔允从未相信过,上苍真的能垂怜她。如果上苍将她降生以来的一切看在眼里,又怎么会让她这千年,都过着这样孤独、凄苦、被嘲弄、被怨恨的日子呢?
上苍早已将她抛弃,根本不会可怜她一丝,不是吗?
然而当一条手臂坚定地揽住她时,尔允惊呆了,大脑一片空白。
眼前好像天旋地转,她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冲撞进视野的,是熟悉的宝蓝色暗纹云锦衣衫;冲进鼻尖的,是熟悉的兰草香气。
尔允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前忽然一抹缭乱。她倒吸一口气,看到的是一把熟悉的折扇,打着转飞出去,迎着那铺天盖地的雷电与乌云。
折扇所到之处,雷电被节节斩断,黑云被打散成灰。
就像是将一张满是雷电黑云的狰狞的画作,霸道地挥毫抹去。整个空间一块块被斩断挥散,雷电被彻底打灭,散去的黑云背后,是通透的如湖水一般的夜空。
尔允猛地回神,那横亘在她腰后的手臂,那种熟悉的力道把握,令她忽然就有一种心房颤动的宿命感。她没有办法形容自己这种感觉,她看着正抱着自己的柏琰,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没想到他也能进入天帝的梦境!
她突然觉得想哭,在被上苍抛弃多年之后,她只凭着一腔孤勇和不甘怨恨挣扎着,她以为,自己终将会如萤火那样,得到一个熄灭的结局。可是,在这最绝望的时候,她却得救了。
上苍没有垂怜她,却是柏琰宛如天神般降临,救下她。
尔允的眼睛无法抑制住酸热,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殿下……”
男人俊美无俦,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中蕴着清冽。尔允听见,他叹了口气。是在叹她吧?叹她胆大妄为,又欺骗所有人,孤身犯险。
还有啊,他在梦境的世界里逮住了她。
她真实的身份,便再也藏不住了吧。
飞出去的折扇,如同摧枯拉朽的神兵利器,终于将整个黑暗世界打散。
现在两人的周围是通透的夜空,无边无际,颜色如同深海般。漫天的星斗悬浮在两人周围,上面,下面,前面,后面,每一颗星都亮得似火,大如银盘,看上去既美丽,又有种惊心摄魂的恐怖。
那道疯狂的声音,似是也没想到柏琰会闯进来,还压制住他的力量。他歇斯底里地大吼:“柏琰,你以为能进来,就能出去吗?既然来了,你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柏琰轻轻一勾唇,尔允抬眼看着,瞧见了他唇角那一丝冰冷和游刃有余的嘲弄。
下一刻,柏琰揽紧了她。尔允的身体跟着柏琰飞身而起,只见折扇打着转,回到柏琰手中,他果决利落地冲到一颗星辰前,挥扇将星辰劈作两半。
随着那个声音一声惨叫,碎开的星辰化作万千亮片一般的雨,同时一个亮如白昼的漩涡,出现在碎掉的星辰后面。
不等尔允震惊,柏琰就抱着她,冲进漩涡。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当尔允眼前清晰时,那种脚踏实地的着落感也回到她的全身。
他们从梦境世界出来了!
此刻,他们再度回到天擎殿中,几乎两人一出来,那本已睡着的天帝,就突然睁开眼睛。
他睁眼的那一瞬,给尔允的感觉,就好像一头沉眠了万年的恶魔陡然苏醒,一双绿色的眼睛,乍现万顷凶光。
天帝猛地站起来,一掌劈在面前桌案上。
整个天擎殿当场爆炸,震天动地,如山棱崩!
在爆炸的一瞬间,尔允就已随着柏琰,到了一千里外。远方炸碎的天擎殿,就好像一轮火红的太阳骤然炸开,映得半阙天空犹如金红的霞光,竟有一种诡异的壮美。
整个天阙如发地震般摇晃不止,每一座宫殿,每一处房屋中,黛瓦片片落下,器具倒塌碎裂一地。
紧接着,炸开的天擎殿,所有碎片又重新被组合在一起,直朝着千里之外的柏琰砸来!
柏琰折扇合起,化折扇为长鞭,挥着卷过天边的太阳,将太阳拉至身前,掼向天擎殿。
太阳与天擎殿对撞,顿生天火,化作无数彗星,如火雨般洒了半天。
柏琰长鞭再变为折扇,扇面一开,原本无字无花纹的扇面上,不知什么时候装进了九州四海、万里河山。
随着柏琰扇面一转,扇中的九州四海、山川河流俱飞出扇面,向着千里外的天帝掼过去。
天地震颤,鬼神惊惶哭泣。
这样恐怖的斗法,尔允前所未见。冲击力打在她身上,令她睁不开眼睛,只能往柏琰怀中埋得更深一些。而环在她背后的手臂,也下意识将她搂得更紧,收进怀里。
这是尔允第一次看见,柏琰真正的法力。
浩瀚、果断,浑厚如山海,凌厉如冰川。
这一击过去,硬是压制住天帝。柏琰抱着尔允,转身便走,一步三千里。
他们的周围,月亮、星星也从天边升起,与太阳共处一天,三者同辉。
柏琰用太阳压制着天帝,星月化作脚下的路与身边的墙,像是护送他们的仆从那样,为两人化出一条远去的路。
尔允看着这无比壮观的场景,说不出话来。
当她被柏琰放开的时候,她才发现,这里是东宫,废弃的东宫。
柏琰带着她,来到了这里。
接着他暂停住时间。
一切重新变得安静,安静的可怕。对尔允来说是这样的,就像是她刚进入天帝的梦境时,也是这样的安静,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们两个。
在停滞的时间里,荒废的宫阙,便更显得苍凉无比。覆在地砖上的苔痕,和爬在宫墙上的藤蔓,所有的叶子都一动不动。
这种被禁锢的沧海桑田般的荒芜,一点一滴地钻进尔允的心里,而她却顾不得这些。
她看着面前的柏琰,柏琰也看着她。两个人间无比的沉默,尔允的心也沉下去。
她竟忽然觉得,好轻松。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彻底暴露了,到头来,她反倒感觉无比轻松。
终于不用再戴着这张面具,在这个无情的世界,孑然一身走下去了。
虽然好不甘心,但,这或许就是她的命吧。
她注定不配触及任何美好。
可这时,面前的柏琰,忽然胸口震了震。他抬手捂住胸口,有些不适地咳嗽出声,唇角忽然滑出一次鲜血。这刺目的红,惊醒了尔允。
她惊呼出声:“殿下!”
她连忙扶住柏琰。
柏琰调息片刻,笑了笑:“我没事……他毕竟是天帝。”
尔允道:“我扶您坐下。”
柏琰没有阻止尔允,他在尔允的搀扶下,靠着宫墙坐下,持着折扇的手,按在地上,另一手置于屈起的膝盖上,喘过几口气,闭了闭目,复又睁开。
“不必担心。”他说。
尔允跪坐在柏琰的面前,心绪复杂,但她望向柏琰的眼神里,依旧有着浓浓的愧疚,清晰可见。
如果不是为了救她,柏琰也不用与自己的父亲斗法,也不用受伤。
明明是她,擅自进入他父亲的梦。柏琰没有把她当作危害他父亲的凶手,反还入梦,将她从绝望与万劫不复中救出。
一种极致的心酸与愧悔,滂沱了尔允的整个心墙。
为什么呢?这个她从一开始就在欺骗、防范、博弈和利用的人,为什么,每每她走在黑暗中就要摔倒的时候,又是他搀扶她呢?
可是,纠缠到最后,终究是一切都要回到一开始的轨迹上吧——她是逃狱的尔允公主,他是天帝派来捉拿她的人。
她不想再挣扎了,流着泪,凝视着柏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两人之间,又安静下来。
尔允在等着柏琰的质问,等着最终的宣判。
然后,她听到了那让她彻底心如死灰的话语。
“司徒尔允。”男人唤出了这个名字。
尔允惨笑一下,所有负隅顽抗的心气都没了。被柏琰亲自抓到她入梦引导,已是坐实了她的身份。她的命,又是被他救下的。事已至此,她还能辩解什么呢?
尔允自嘲地笑着,犹如一朵染了血的桃花:“殿下要送我去葬魂崖吗?”她凄惨地落泪,犹有不甘道:“我有个请求!在这之前,我想见我兄长一面。”
自己是不成了,那便只能将在天帝梦境里获知的一切,都托付给哥哥了。
柏琰不语,只是凝视着尔允。
尔允又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那种令她的心墙一点点裂开的怜惜、理解和包容。
“殿下怎么不说话?”尔允戚戚呢喃,“您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怀疑我的?是破虏将军那次,还是更早呢?”
柏琰轻笑一声,说道:“我在千年前,见过你。”
什么?
尔允一愣,乍然抬眸,一时间忘记落泪,那滴泪挂在了眼角,“殿下说什么?”
“千年前,你父君司徒无愿,曾邀我到极寒之渊。”柏琰道,“我就是在那里看见你的。”
尔允惊讶地看着柏琰,亦忘记了眨眼。没想到会从柏琰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不知道,全然不知自己在极寒之渊时,还曾有人在门外,远远地将她尽收眼底。
“虽然那时你戴着面纱,但……”柏琰的双眸中,渐渐聚起深深的光,“但在你逃狱后,当我在司徒重云的宫中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是你。”
什么……尔允的心颤动得厉害,巨大的震惊和恍然,像是滚滚洪流般冲上她的心头。
不,不可能。不会有这样的事,她根本不知道的,前所未闻……
她猛地反应过来异样,开口道:“不对!我父君根本不认识您!那日在北海之底,他听到您的名字时,根本是陌生的!”
“尔允,”柏琰清润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
不知怎的,这声音就像是有魔力般,安抚住尔允,她稍微定下神些,讷讷看着柏琰。
柏琰笑着:“我不是同你说,我也有秘密,可以先告诉你吗?”
尔允的心一颤,猛地胸口一紧:“殿下……”
“我不叫柏琰。”他道。
“孤名昙清,太子昙清。”
第150章 梦魅(26)
这刹那, 尔允惊住在那里。她觉得自己刚听到的,是那样不真实。因为太过震惊,物极必反, 以至于她脸上的神色竟是出奇的平静。脑中一片空白,连发问都不知从哪里问起,心中震惊得快要呼出来, 喉中反成了喑哑。
陡然尔允一颤,回过神来,听着自己出口的腔调,都因震惊而变了:“您是太子殿下?”
骗人的吧?
“是孤。”男人定定道。
“那小殿下柏琰……”
“没有这个人。”他说,“天后镂月只有柏誉一个儿子, 孤,也只有他一个弟弟。”
这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骗人的。
所有人都知道, 小殿下柏琰在百年前归来,执掌兰台。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天后镂月的儿子, 柏誉一母同胞的弟弟。
如果说, 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的话……
尔允一双美眸渐渐张大,她想到了答案:“幻象……”
对啊, 她恍然, 昙清太子继承了天后贞葭的血脉,是九尾火狐的族人。九尾火狐, 正是擅长幻象的族群,就像赤帝朱靥那样, 能看破许多。
所以,所以……
“这天地间的所有生灵, 都活在您编织的幻象中,也包括我,对吗?”
“是。”
震惊犹如一口钟,在尔允的心中发出绵长的震动。她根本没有办法平静,目光颤抖地望着面前的男人,移不开眼睛。
她恍然地想着,怪不得昙清太子能看破她的织梦术。他本就法力无边,他的幻象术更胜贞葭与朱靥。到了这般化境,便是再无虚妄诡计能瞒过他的眼睛。何况,她活在他的幻象之下,她身处的这整个世界都是他编织出的巨大的幻梦,他是这世界的执掌者,自己又如何骗过这位执掌者呢?
所以,也就是说,她从进西宫的第一天,为余娇容敬茶的时候,昙清太子就已识破她了。
尔允痴痴望着昙清,她想到这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傻了般地凝视着他,任着自己仿佛是灵魂出窍,袅袅飞远。而眼前,这张俊美的脸上神色微动,深深浅浅间眸光里流动着翩然的日影,和月影星辉。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沁人心脾的柔和,从他的眸中流出,流进她的心口。他眼中的流光,是那样瞬息万变,摄人心魂。
“尔允,孤要与你说一件事,是你父君命你镇守极寒之渊的缘由。”
尔允怔怔的,喃喃出:“缘由……?”
她也曾无数次默默想过的,为什么自己必须镇守在极寒之渊,不能去看这个世界?
父君没有告诉过她原因,她甚至想,是不是根本没有缘由,只是因为,这是她的命。
嗓音不禁变得有些沙哑:“您告诉我……告诉我,殿下。”
“他是为给你挡灾避劫。你降生后,他为你占卜问天,得到的结果是,你会在千年后引发上界大乱。”
什么?尔允怔住。
父君要她镇守极寒之渊的时限,是一千一百年……
挡灾避劫,挡灾避劫,尔允的眼泪忘记流动,被风一吹,便干涸在眼眶。原来如此,是这样的原因,她今日才知道啊!
“便是在那时,他邀请孤至极寒之渊外,请求孤,若千年后为你避劫失败,孤要护着你。”
尔允凄身一颤,更加不可思议的目光落在昙清面庞上。
昙清微笑,将当日与司徒无愿说过的话、对他的承诺,娓娓道来,告诉尔允。
“你父君还说,孤也会被你卷入大乱,他看不出吉凶。”
“殿下……”尔允说不出话,今日从昙清口中得知的这一切,让她有种一切梦境被扒开,露出真正现实的惘然感觉。
昙清忆着那日的事。
那日,司徒无愿用郑重的语调,一字一字对他道:“我请殿下来,其实是有求于殿下。我不知道,能不能为尔允挡灾成功。如果未能的话,千年后上界因她而动荡,她必要成为众矢之的,被所有人唾弃。”
司徒无愿接着说了这样一句话:“占卜的结果还告诉我,连您都会被尔允卷入动荡中,我看不出具体的走向,但殿下,似乎,您会因尔允之故,成为动荡风暴的中心。”
“但,我没有别人可以托付,只有您,我只相信您,这是我作为一个自私的父亲,唯一能为尔允做的了……”
司徒无愿深深地拜服下去:“我不敢求殿下一定要放过尔允,我只希望,殿下届时能为她说几句话,别让她落到太凄惨的结局。”
昙清静静地听着,那样稳然而光风霁月。即便是听到自己会因为尔允,被卷入未知吉凶的事情里,会经历不知怎样的劫难,他也不曾有丝毫惊意或是什么。
他就是这样的人,如同万年巍峨的昆山,无论来的是怎样的风暴,也撼不动岿然的气度。
昙清看向极寒之渊中,无垢的、清澈的,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的尔允,然后对司徒无愿说:“孤答应你。”
他对伏拜在自己身前的阴司冥帝道:“你把孤的话记下来,这是我对你、对阴司冥界的承诺。只要我活着,只要尔允公主不是丧失本心无药可救,孤,都会护着她。”
“所以百年前,孤归来后,借着编织出来的这个巨大的幻象,执掌兰台。”昙清继续告诉尔允,“握有兰台,就握有上下两界最多的情报。那么,待你逃狱后,父皇便一定会将追查你的任务交给孤。”
“你利用哭朱雀织梦,想要逃狱的事,孤一直都知道。既答应你父君,要护着你,便由孤来承担追查你的任务,这样,你就不会落到别人手上。况且,按着你父君问天占卜的结果,既然你会将孤卷入天界的动乱,成为风暴的中心,孤便更要亲自接近你,弄清楚你想要做什么。”
尔允惊呆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来从一开始,昙清太子就什么都知道。从他以柏琰的身份执掌兰台开始,到如今的种种,原来,不是只有她私下里谋划了两百年,一步步按着计划推进,他也是如此,甚至他还……
一下子,此前许多她觉得矛盾的、看不透昙清的地方,都渐渐清晰起来,都有了答案。
一幅幅与昙清共处的画面,带着恍然的震惊,让尔允几乎忘记呼吸。
他说,从在朔望之城的宫阙里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是她,所以,她在朔望之城外的桃花林徜徉时,他会突然出现,与她说话,为她簪花。他是想要知道,这个已经变了真身和元神的女人,是不是当初极寒之渊那蒙着轻纱的尔允公主。
所以,当他认出她后,不论她求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他撤去破虏将军,任由她将西宫搅得天翻地覆,他还会替她遮掩。
还有、还有在北海之底……
为什么他会知道,关押父君的牢狱附近,有一座荒废的宫殿?现在,尔允终于知道了原因,他一定经常去北海之底照拂她的父君,才会对那附近的一切那样熟悉。
他要听她唱歌,是因为初见她的时候,她便在极寒之渊中歌唱着。
所以昙清会用那种怜惜、包容、理解的眼神看她,让她恍然觉得,这样的眼神跨越了万水千山和倥偬的时光,狠狠击中她的心。
尔允忽然眼眶一热,酸风吹得眼眸几乎化作颤抖的软红。
他是故意带她去北海之底的,什么请教、什么解惑,通通不是真正的理由。
他就是为了,让她能见到自己的父亲啊!
原来、原来这些她曾经想不通的、揣摩而不得解的事情,真相是这样……
那本已凝结在眼眶周围的泪水,忽然就如决堤了似的,再也控制不住,簌簌扑落。
尔允像是个破碎的琉璃娃娃,大滴的泪水,落在茜霞色的衣衫上,洇成一团团芙蓉花。
她就是觉得想哭,内心中有一种酸酸热热的东西,让她整颗心,都酥软了。
她曾自嘲的以为,自己在北海之底生出的那种并非踽踽独行的感觉,是她疯了,却原来真的有人,在她的身后,看顾她、保护她,帮她设想了许多,更为她做了许多。
她觉得世人皆不可信,可有人却为了一个千年前的承诺,即便满世界都抛弃她,他也护着她。
她曾以为自己这一颗心,就会和深渊般的极寒之渊一样冰冷无情。可现在这颗心,在酸胀间,开始一下下有力跳动着,生出了炽热,生出了感动,就好像死灰般的心,活过来了。
“殿下,殿下……”
“不要哭。”男人修长好看的手,抚在她的脸上。粗糙的触感,和热热的温度,有着让人无比安心的感觉。
昙清用手指,轻轻擦去尔允的眼泪。
他单手轻捧着这张脸,欣慰地一笑:“孤就知道,你还是原来那个你,虽戴上面具,扮作妖艳魅惑的样子,但依旧是千年前那个在苦寒的极寒之渊中歌唱着,清纯无垢的尔允公主。”
“殿下……”
昙清如教诲般,掰开了、揉碎了与她说:“从降生起,就不能看这个世界,没有朋友,只能与那些充满了阴暗和负面情绪的囚犯在一起。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如今的你,行事依然秉持着良心,依然爱着你的家人。孤想你的家人,定在心里深深为你骄傲。而这样的你,即便会引发上界大乱,孤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尔允痴痴看着昙清,蓦然间,眼泪再度不受控制地溢出。
两百年了,她听到的所有关于尔允公主的一切,都是漫骂与唏嘘。
连母妃都怨她,不肯见她。
可是昙清太子,这个会被她卷入大乱而吉凶未卜的人,却语重心长地告诉她,她的家人会为她骄傲,他也不担心她会给他带来怎样的祸乱。
为什么呢?当一个高高在上、手握大权的太子,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会在将来很可能给自己带来灾厄时,他要做的,不该是将她除掉,以绝后患吗?
可他却承诺父君,护着她。他亲自接近她,观察她是怎样的人,了解她想做什么。而到今日知道她要做什么,所以离开天擎殿的他,一直没有走远,千钧一发之际折返回来,将她救出天帝的梦境世界。
他这样的举动,便是直接同天帝那样的统治者撕破脸,再无斡旋的余地了。
浓烈的愧疚,让尔允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腐蚀得难受,她哭道:“是我对不住殿下,连累您,都是我不好,是我太任性,太一意孤行……”
“可这不就是你吗?”昙清微笑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有谋划,有胆识,不惧粉身碎骨。”
粗糙的手指,再次擦拭过尔允的眼泪。琥珀色的双眸,带着笑意柔和凝视着她:“孤也并非被你连累啊,孤与你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所求的,是同样的东西。之前的路,你一个人走,之后的路,孤与你一同走。不是谁连累谁,而是,你在不知不觉间,已奔赴向孤,孤也一直等着你,将我们之后的路合二为一,一起对抗共同的敌人,拿回我们的一切。”
“殿下!”尔允再也忍不住了,身体颤抖着,向前跪行两步,堪堪要倾倒。
昙清张开双臂,亦向前一些,接住尔允。
就像是他们各自行走的两条路,互相奔赴一样,她向前倒向昙清,昙清也向前,将尔允收进怀里。
尔允抱住昙清,把自己埋在他的怀里,将一切抛去脑后,只余放声大哭。
不知哭了多久,眼泪都快流干,连呼吸都带上一声声的哽咽,让尔允难以完整的说上一句话。
可她却觉得,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像是将这千年的苦闷、孤独、悲愿全部都哭尽了。这具负荷累累的身体,像是被从里到外洗涤,变得分外轻盈而安定。
她从昙清的怀中抬起头来,双手仍轻轻搭在他肩上,她哽咽着,努力将一句话说得流畅些:“殿下,您不是已经……烟消云散了吗?为什么会以……小殿下柏琰的身份……回来?当时您逼宫篡位那件事究竟……在您身上发生了什么?还有先后贞葭,她到底是……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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