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顾笙将自己蜷在被子里, 乌黑的发散了一枕头。
他还在家的时候,很喜欢全身被娘亲亲手缝制的被子紧紧包住的感觉。
再后来他喜欢上了将自己蜷成一团塞到身旁人的怀里,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 在带着温度的腊梅香里沉沉睡去。
顾笙睡梦中本能地朝旁边靠了靠。
然而却没有感受到暖意,而是一片微凉。
顾笙朦胧地睁开睡眼, 在黑暗里仔细朝身边看去, 发现身边的位置竟然是空的。
他支起身子,从被子里钻出来。
夜里的凉度浸入哥儿的身子, 将睡意从他脑中驱散,顾笙这才发现屋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他裸着光洁的足下床,赤着脚踩进鞋子里,然后推开门, 他要去找晏辞。
不出意外地发现香房的灯还亮着, 透过窗棂散发出淡黄色的光。
顾笙走上前,他小心地推开门,透过门缝看见里面桌子后面坐着的人, 散着发, 只披着一件外衫,正倚在椅子上, 不知在做什么
晏辞盯着面前空白的宣纸。
他手里捻着一杆羊毫笔, 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指间转着。
然后抿着唇将笔在一旁盛着清水的碗中浅浅蘸了蘸, 再探进墨中,一边慢慢在砚台边掭着笔,手腕提笔悬在宣纸上方, 凝着墨汁的笔毫在宣纸上映出一点斑驳。
还没落笔, 便听到门的方向传来细微的一声轻响。
他抬头望去,就看见顾笙躲在门口, 探出半个小脑袋,有点怯生生的看着自己。
“过来。”
晏辞将笔搁在笔枕之上,然后朝门那边的小夫郎伸出手。
顾笙听到了他的声音,连忙趿拉着鞋朝着他跑过去。
晏辞看着他一只手抓着松松垮垮的衣襟,雪白的脚跟半截露在鞋子外面,像只跌跌撞撞地小兽奔向自己,然后扑进自己怀里。
因为天热,他此时只穿了一件宽大的亵衣,两条细腻洁白的腿袒露在空气里。
晏辞揽着他,把他放到自己腿上。
顾笙非常熟练地缩进他的怀里,用鼻子呼吸着那令他心安的好闻味道。
晏辞一手拢着他,另一手再次执起笔。
顾笙不说话。
他缩起脚,小腿紧紧贴着晏辞的大腿,雪白玲珑的脚指头微微动了动。
然而晏辞没有感觉到这细微的动作。
于是顾笙靠在他怀里,抬起头看着他的下巴。
“夫君你又在熬夜。”他小声道。
晏辞没有否认,还低低“嗯”了一声,然后垂眸看了他一眼,接着目光又回到纸上:
“怎么不睡了?”
顾笙把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里面沉稳有力的心跳,让他安心非常。
“我要陪着你。”他说。
晏辞笑了:“陪着我做什么?你熬的了夜?”
每次都说要陪着他,每次都先睡着了,还得自己把他抱回去。
而且他光滑的小腿还没有自觉地在自己身上蹭来蹭去
晏辞手上紧了紧,顾笙的身子软软的,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感觉到他身上的温热,相较自己的体温有些微凉。
他胳膊用力,把他又往自己怀里掂了掂。
顾笙看着晏辞一片平静,他不知道夫君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而且夫君什么也不与他说。
他实在不放心,努力贴着他,似乎这样就可以感受他的情绪。
晏辞感觉到怀里一个劲儿往他身上蹭的人儿,他的发丝蹭在自己的锁骨上不住发痒,他终于忍不住低头去看他,结果发现顾笙抬着小脑袋也在看他。
“你再蹭,我就不抱你了。”
顾笙立马两只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腰,生怕自己被他扔下来。
“夫君。”他细声唤道,“你心情好点了吗?”
晏辞捻着笔杆的腕微顿,瘪了瘪嘴:“没有。”
顾笙睁大眼睛,有点无措地看着他。
晏辞感受到他诧异的目光,低下头问道:“如果我心情不好,那你要哄我开心吗?”
顾笙小脸有些发红,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腼腆地点了点头。
晏辞本来没指望他会回答,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细小动作逗笑了。
于是忍俊不禁,好奇地问:“那你要怎么哄我开心?”
顾笙微微咬着下唇,被他这样一问,似乎发现自己没想过这个问题,需要仔细想一想对策才是。
可惜直到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
他只好顶着晏辞凝视自己专注的目光,半晌才道:“我很担心你。”
说完便立刻把脸埋在他怀里,一副十分害羞的模样。
“喂。”晏辞无奈地道,再次放下笔,将他抱起来,“把头抬起来。”
顾笙闻言很乖地抬起头,透亮的眸子对上晏辞认真看他的目光。
“问你个问题。”晏辞忽然开口说。
顾笙点了点头。
“如果我有一天又变穷了,你会不会害怕?”
第 62 章
顾笙闻言睁大眼睛。
哥儿刚刚睡醒的眸子里, 目光还带这些懵懂,继而一点点化为迷茫,似乎没有明白晏辞这句话的意思。
晏辞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直到最后, 顾笙轻轻眨着眼睛,继而像个拨浪鼓般用力摇着头。
他突然扑上来狠狠抱住面前的人。
晏辞的身子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微微一晃, 他些许愕然地看着他, 胸前的人抱得很紧,瘦弱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 隔着衣衫,他能感觉到顾笙温热的皮肤。
晏辞迟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紧紧环住他,直到唇角被一个温热的东西覆住了。
就如蜻蜓点水般的一点, 轻轻触上便飞快离开, 却使晏辞错愕地睁大眼睛。
顾笙红着脸挪开身子,似乎第一次做这种事很不好意思。
“不会。”他咬着唇,脸上温度飙升, 认真看着晏辞嗫嚅着, “我不在意会不会变穷,也不在意有没有钱。”
他认真地抬头看着晏辞的眼睛:“我唯一害怕的就是和夫君分开。”
生怕晏辞不信, 他又非常认真地补充道:“而且就算让我去街上要饭都不怕。”
晏辞盯着他, 直到顾笙在他的目光下从头红到尾, 狠狠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看着他的窘样,晏辞闷声笑了起来。
“你放心。”他低声道,“为夫断不会让你上街要饭的。”
顾笙立马点头。
“不过有个条件。”
顾笙心里一紧, 奇怪地看着他。
只见晏辞指着另一边嘴角:“这边也得亲一下。”
“”
最后以顾笙再次羞红了脸告终。
他缩在晏辞怀里, 感受着他的体温,想了想:“夫君, 我给你唱歌吧?”
晏辞心里微微一动。
“唱歌?”他低头看他,来了兴趣,“什么歌?”
顾笙在他怀里正了正身子,依旧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不一会儿,细微柔软的歌声从怀里传出。
晏辞心头一动,歌声传进他的耳朵,虽然声音不大,却是婉转动听。
但是,为什么是摇篮曲?
顾笙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因为我只有这个唱的好”
晏辞挑了挑眉,感受到怀里的人很努力地唱着歌,不过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自己把自己唱困了,再一次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晏辞盯着怀里人的睡颜,他清浅的呼气拂过自己的手腕,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晏辞低下头,在他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苏白术已经许久没来香铺了,她到香铺门口的时候,看了看冷清的店面,又看了看柜台后面无精打采的杨安。
杨安本来愁眉不展地看着数字不太好看的账簿,闻声抬头见到她,立马清醒过来,并且站直身子。苏白术跟他打招呼,然后便径直朝后院走去。
她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中药味。
只见屋子里面的人正撑着额头坐在桌子后面,一只手拿着笔写写画画,苏白术拖着椅子坐到旁边,用猫一样的眼睛打量着晏辞。
晏辞被她盯得发毛,他揉着太阳穴抬起头:“…怎么了?”
苏白术盯着他,指出:“你脸色看起来好差。”
后者心想,这已经不是一个人这样说他了,解释道:“前两天中毒了,而且郎中说我最近气血不足。”
他伸手一指桌子上的中药:“喏,最近正补着呢。”
“气血不足?”苏白术啧啧两声,她也不掩饰,直接开口,“我听说昨天的事了。”
晏辞抬起眼,对方带着很八卦的表情看他:“镇上的人现在都说你因为嫉妒弟弟制出来绝世香品,妒火攻心,气到昏厥,你不出去解释一下?”
晏辞表示无语,如果可以,他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
“要不你还是回去看看你哥吧。”他诚恳地说,并且觉得现在更需要有人指点的人不是自己。
苏白术笑:“看他做什么,这事之前他挺高兴的,似乎还打算准备聘礼呢。只要他不管我借钱,他爱娶谁娶谁。”
“你就不怕他被人骗?”
“被骗不是很正常吗?谁没被骗过?只要没丢了性命就好。吃一堑长一智,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
“算了。”他揉了揉眉心,端起碗又抿了一口。
苏白术闻言,不再跟他讨论关于苏青木的事,她终于严肃起来,一双明亮的猫眼闪着光,并且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我今天来找你不是来谈论他的。”
“抱歉。”她郑重其事地开口。
晏辞被她突如其来的正式道歉吓了一跳,苏白术又叹了口气:“我知道,若不是香会只能以香铺或世家的名义参加,你根本不用跟我们受这般委屈。”
委屈这个词第一次被用在自己身上,让晏辞感到很不适。
“我不是”
他还没说完,下一刻只见苏白术微微眯了眯眼:“但是你那香方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可能这么算了。”晏辞靠着椅背,看着自己写下的字,他可不想看着晏方得意洋洋地拿着他的香方成了魁首。
苏白术伸出两根手指:“现在我们最想要解决的两件事,一是把你的香方拿回来,二是继续参加斗香会。”
她眼睛里闪着灼灼的光。
如果说最开始参加斗香会是为了一个承诺,但香方落成之前成了他的一个执念,那现在这斗香会便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如果不拔出去,能让他难受一辈子。
“这样吧。”
苏白术想了想,走过去把手撑在桌面上,用指尖轻轻扣了扣桌面,“你把你之前得到的所有跟香会有关的消息,都给我说一遍。”
事到如今,与其自己一个人冥思苦想像个傻子一样坐着,不如把知道的消息分享一下,于是晏辞详细地,将他手里有的信息全部告诉了苏白术,并且把当前的处境简单地与她说了一番。
苏白术听完以后陷入沉思,屋子里再一次陷入了安静。
“晏辞。”她眉头紧锁,“目前局势对我们很不利。”
“第一,我们没有时间做你说的衙香;第二,就算我们有时间,但是你说的那三味主料也不够;第三,就算时间香料都充足,我不认为这么短时间内想出来的衙香方可靠。”
众所周知衙香很复杂,而且不好做。苏白术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沉吟着,晏辞看着她,忽然开口:“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有个疑问。”
苏白术停下脚步看向他。
晏辞沉思着,慢慢道:“以前,我是说以前的斗香会,每个人都会做衙香去参会,因为衙香味道重,最适合放在宴厅而且应该是为了给县令品的缘故,众人都会首先想到选一个庄重的呈上去。”
虽然县令不是什么大官,但相比于镇上一堆“草民”,已经是需要他们仰望的存在了,所以大家清一色选择衙香参会,就是为了表示对县令大人的尊重。
晏辞盯着面前的药碗:“但是,斗香会从来没有规定要用什么香。”
晏辞回忆着之前从陈昂手里拿到的那份之前几次香会的魁香名单,虽然上面大部分都是衙香,但也并非全部是衙香,那不是还有几道篆香吗。
他再次开口:“如果我没猜错,第三道香比试时,参会的不仅是县令,应该会请一些有名望的香师一起参加。”
所以虽然能比到第三场的大部分是镇上有些势力的,但不代表他们没有机会。
“那如果县令根本不喜欢衙香呢?”苏白术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脑洞大开,“万一他每次都闻那么浓重的衙香,闻得都要吐了,迫不及待想要闻点别的呢?”
晏辞听到她的这几个问题,眨了眨眼。
“珠儿。”晏辞突然开口。
苏白术看向他,大概因为余毒未清和连日疲劳,他的脸色有点儿白,眼神却是清亮的。
他说:“帮我一个忙。”——
三天后。
杨安独自一人拿着麻布在柜台和架子前擦擦蹭蹭。
这几日铺子里清净的厉害,如果不是之前人满为患的样子历历在目,杨安简直以为他们铺子里从没有过客人。
他收拾完店面,然后开始百无聊赖地靠着柜台看着账簿上零星的几行字,开始打起了哈欠。
余姑娘前两天跑了以后,听说很生气,并说再也不想到这里受气了,于是之前和他一起来铺子的余安也许久不来了,
至于东家,倒是会和苏姑娘一起过来。
不过这几日他每次来都搬个凳子在香房旁边坐着,一边伸着脖子留心香房的动静,等到苏姑娘出来再跟她一起回去。
杨安一边干着手头的活,偶尔能听到香房里传来的交谈声,也不知屋子里那两人在讨论什么。
他翻着账簿,没过一会儿,睡意便侵袭上心头,就在杨安的头垂下,并且一点一点的,已经开始见周公的时候,他忽然被店门口的喧闹声惊醒。
他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就看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一个长得很周正,穿着端庄的中年人从马车上下来站在门口,身旁还跟着一个一手拿着册子,一手提着毛笔的年轻小童。
杨安还以为是客人,毕竟他们今天都没开张,于是连忙从柜台后面出来,迎上去:“客人想要买什么?我们铺子里什么都有,要不小的给您推荐一下?”
那长相周正的中年人打量了他一番,接着笑道:“麻烦小兄弟了,不过在下不是来买香的。”
他自我介绍道:“在下姓傅,奉家父之命,问主人要一份香册。”
杨安张着嘴听着,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什么香册,突然想到这镇上只有一家姓傅的,就是镇上最有声望的一位老香师。
名字杨安不清楚,镇上的人都称之为“傅老”。
这位傅老如今已是耄耋之龄,年轻时也是随着商队走南闯北,听说还到在京都有名的香坊当过香师,年老之后便寻了依山傍水的白檀镇安度晚年。
此人非常德高望重,曾经包括晏家赵家在内的很多铺子,都请傅他去自家店里任香师。
不过这老人家表示已经不再碰香,无论谁请都没有用。
因为这老者虽然性情孤僻,但是嗅觉敏锐,加之不与各个铺子交好,所以里正便请他主持每年的斗香会,专门参与主持评选第三道香的优胜。
所以眼前这位应该就是傅老的儿子,但杨安还是没明白他来的含义。
那中年人见他没明白,于是谦和道:“如今距离香会只有十天时间,其他参会的主人都已交上了第三道香的名册。”
他顿了顿:“所以还烦请小兄弟转告主人家,今日是名册上报的最后一日,请主人勿要错过时辰。”
“否则将视作弃权。”——
杨安急冲冲地来到后院,看着坐在墙边,贴着墙根的苏青木:“东家,外面有人找!”
他补充道:“看着穿着挺正式的,好像是香会的人。”
“他说所有参加的铺子就差我们没把香品的名单交上去了,问我们还参不参加。”
“什么?!”苏青木正在扒着窗户往里面观望,闻言立马直起身来。虽然他很想进去,但是怕苏白术骂他,他听到声音看了看杨安,又看了看旁边紧闭的门。
自从前些天与晏辞闹僵之后,回去苏白术把他骂了一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被骂,跟她吵了一架,并且没有吵过,感到很委屈,于是这几天都不敢说话,更不敢跟那两个人有交集。
此时正好来了机会。
一番艰难的思想斗争后,他赶紧站起身去敲门,推门一看,就看见晏辞正坐在桌子后面,盯着手里的一张纸条,也不知在看什么。
那纸条是前些天苏白术送过来的,也不知上面写了什么,这几天他每次悄悄透过窗户都能看到晏辞盯着那张纸条思考什么,然后在纸上写写画画。
今天苏白术不在,苏青木顿时感觉来了机会:“那个——”
他一开口,空气都凝固了。
晏辞闻声抬起头。苏青木咳了一声,赶紧伸手指了指外面:“香会的人要名册。”
晏辞朝门外看了一眼,又转向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没开口,于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边杨安催促的声音又在门口响了起来,苏青木只能先转身快步走到门口。
门外马车前等着的中年人一身暗红色袍服,正是今年斗香会主场的人。
他看着苏青木出来,客客气气地问道:“主人家,到今日午时所有参加香会的铺子香品名册都要呈上去了,您方便的话就把名册给在下吧。”
苏青木在门口踌躇了半天,他又转头往后院看了看,没人出来。
于是咬了咬牙,只能硬着头皮想要拒绝:“香会,我们——”
“等等!”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被打断了。
苏青木错愕地回头,就看到晏辞从后院跑出来,手里攥着一个册子。
他快步过来,将那名册交给到中年人手里:“劳烦公子久等了,这便是这是我们这次参会的第三道香。”
那中年人看了看晏辞,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名册,接过来展开了。
他先是看了一眼纸上的香名,收回目光。
下一刻立马瞪大眼睛,又看了一遍,然后抬头有些震惊地看着晏辞:“公子要用这道香参会?”
他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道:“确定没拿错?”
“没拿错。”晏辞面色如常,“这就是我们这次参会的香。”
那人又低头看了两眼,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到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让随行的小童用笔誊抄下来,看向晏辞点了点头,面色略显古怪道:
“好吧那就祝公子好运了。”
眼见着香会的人上了马车,马车离开后,苏青木才收回目光,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晏辞:“你给了他什么?他怎么那副表情?”
晏辞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第三道香。”
“第三道香?”苏青木感觉自己有点跟不上晏辞的思路,迷茫地看着他,“可是第三道香不是——”
晏辞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眨了眨眼,突然笑道:“这次斗香会我不仅要参加。”
“我还要赢。”——
一天前。
苏白术第二次来找晏辞的时候,她一进门就看着他,样子就像一只狐狸。她说话从来都是干脆利落地,于是开门见山道:“我帮你打听到了。”
晏辞从桌案后面抬起头,表示洗耳恭听,她这才说:“这次香会县令夫人也会跟县令一起到场。”
晏辞重复道:“县令夫人?”
苏白术点了点头,继续道:“听说县令夫人虽是一个哥儿,却是在县令大人还是布衣的时候就嫁给了他。”
“大人虽然后来中举,然而直到如今,身边也只有这一位夫郎,而且听说——”
她眯了眯眼睛,低声道:“感情非常好,伉俪情深。”
她指了指窗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镇子西边栽了那片梨树林。”
晏辞想也没想:“因为县令夫人喜欢梨花。”
苏白术本来还想卖个关子,见他如此不假思索,惊讶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晏辞淡声道:“猜的。”
其实在他那日去榅桲林回来之后就有这个猜想,那片荒地不适宜作物生长,县令既然选择在那里种了一片梨花,要不就是本人喜欢,要不就是亲近的人喜欢。
如今苏白术都这样问了,肯定就是后者了。
苏白术自然不可能信的,但是她没有再追问:“你让我帮你打听的,我打听到了。我去镇上问了好几家以前经常找我买肉的客人的夫人,据她们的闺中秘闻所说:县令夫人平生最喜梨香。”
“那片梨树就是县令刚上任不久,命人栽下的,就是因为他的夫郎喜欢梨花。”
“所以——”
“我们可以从县令夫人入手。”
晏辞又回想起陈昂当时给他的那个名单。
过去十次香会上的十支魁香,有八支是衙香,有两支是纂香。
自从斗香会举办以来,所有人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所以不约而同选择衙香作为参赛的香品。
然而所有人都忘了一点:斗香会上并不是只有衙香可以上场。
他刚开始就想过一个问题:那除了衙香和纂香之外的香,是不是也可以拿上去?
就比如他之前用梨子做的一支香。那道香在无论是在现世,还是千百年来,都很有名。
不过既不是大部分人会首选的配料奢侈的衙香,也不是气味清远,样式繁琐的纂香。
而是一款在这个朝代,被镇上所有香师认为上不得台面,甚至直接排除在考虑范围外的——
帐中香。
晏辞握了握拳,以往的香会从没有人拿帐中香参会。因为在这个朝代的人们似乎对帐中香抱有一种微妙的心理。
就比如镇上的人认为帐中香是点在房中的,不是能上的了台面的香,既没有衙香大气,也没有纂香高雅。
“香品本身没有好坏低劣之分。”晏辞吐出一口气,“评定品阶的不过是看待香的人。”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抬头看向苏白术,说道,“只不过这个镇上从没有人做过这件事。”
苏白术弯起了眼睛:“从来没有人做过,为什么知道不行?”
她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用两根手指夹着,在晏辞眼前晃了晃,然后把那张纸条放到桌子上。
晏辞打开纸条看了看,然后抬起头。苏白术扬了扬唇角,摆了摆手:“这是我能打听到的所有消息。”
“反正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不如就赌一把。”
她看着沉思的晏辞,他实在是平静地出人意料,毕竟先前她过来的时候就做好了看到他一副丧样的准备:“你怎么和我想的不一样?”
“你是不是早就想这么干了?”
晏辞叹了口气:“这只是另一个计划。”
苏白术看着他眯了眯眼,晏辞将纸条折起来抬头。
“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们的。”他拿着那张折叠的纸条轻轻敲着桌面,“之前我发现屋子里的香方被人动过了。”
苏白术一怔:“什么?”
晏辞回忆着:“就是,纸张有一点儿痕迹。”虽然不明显,他本来以为是谁拿东西的时候动过了,也没当回事,但是后来越想越不对。
铺子里的香房一般只有他和顾笙会去,而且那方子放在几本书下面,就算因为拿书而碰到,也不应该有折痕,除非是有人拿了出来,并且带出香房过。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在心里酝酿了另一个计划。
“这只是我的猜测,我没有证据,所以我只能做二手准备。”——
等到门外的马车驶离后,晏辞这才展开手里刚才一直看着的纸条。
苏青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张纸,他知道那是珠儿前几天送过来的,虽然只是薄薄一张纸,但晏辞研究了许久。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实在是好奇,厚着脸皮问道:“那上面写着什么?”
晏辞也不隐瞒,简短地把这些天的事与他说了。苏青木听完以后脸上的表情跟刚才的傅家公子变得一样古怪。
“所以你刚才交上去的名册是一支帐中香?”他看了看面色从容的晏辞,心里五味杂陈,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
大概是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晏辞没有解释,而是朝他笑了笑:“这样吧我屋子里的螺子还剩下一些,明天我把它带过来,看看能不能煮了,就当是加道菜。”
“至于酒,就由你来准备了。”
苏青木见他脸上没有丝毫责怪之意,一直悬着的心才渐渐松了下来——
第二日,晏辞带着顾笙把剩下的螺子洗干净了,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回去的时候,一群去山里采野菜归来的少女看到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
“你看他们感情真好啊。”
“听我爹说,之前那郎君为了夫郎差点殉情呢啧啧,可真是个情种”
“希望以后我的夫君也能对我这么好”
“他就是镇上的人啊,之前荟儿就是在他们铺子里帮工的,应该经常见到他吧。”
“不知道诶,荟儿呢?最近怎么不见她跟我们去山上了?”
“谁知道,她心气多高啊你没看最近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新的吗?也不知在镇上遇到什么人了,早就不跟我们一起了”
“可不嘛,以前还跟我打招呼呢,最近路上见到都不看我”
“你们在说什么?”
几个少女八卦的声音顿时消失不见了。
她们回过头去,看见余荟儿一身颜色鲜艳的红裙,面如豆蔻,明艳非常。
无论头上的簪子,还是身上的衣裙,或是脚底的绣花鞋,都跟周围一切如此格格不入,
只是本来见到人永远带着笑意的脸上,此时一丝表情都无。
几个少女顿时噤若寒蝉,谁都不愿意招惹她。
余荟儿眯着眼睛盯着她们看了一眼,转而又看向山脚下正驱车往回走的两人,她看着他们面上的笑容,不自觉捏紧了手指
半个时辰前。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
桐木马车里,正中间的小几上放着一只紫木香炉,坐在对面眼睛又细又长的男人眯着眼睛,用细长的金针挑着香炉里的香灰。
余荟儿坐在对面,柳眉微蹙。
无论多少次,她坐在这里依旧浑身不自在。
只因为这马车,坐着的垫子,和面前那香炉,每一件都抵得上她从前半年的吃穿用度。
对面的男人不紧不慢地说:
“你只要听我的以后晏家少夫人就是你。”
余荟儿听到那个词,她似乎想到什么,微微坐直身子。
她眯了眯眼睛,声音依旧清脆好听,只是语气中一直掩饰的急切微微冒了头:
“你没有骗我?”
晏方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你去打听打听,这镇上的人都知道我是个重承诺的大善人。”
余晖儿抬起眼不说话了。
片刻后,晏方冷笑道:“你内疚什么?”
他将手里的金针随意扔在案上,眯着眼睛:“这是他自找的,他让你这么漂亮的姑娘难堪,他活该。”
“可他。”余荟儿眉毛拧了拧,贝齿咬着唇,“他救过我弟弟。”
晏方听完感到莫名其妙:“那又如何?”
他脸上扭曲的笑容将那张还算英俊的脸彻底变了形:
“你得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就是偷看了他一张‘纸’吗?给他个教训,让他长长记性。”
“什么良心,什么恩情比得上晏家少夫人这几个字吗?”
“想想你家那条件,啧啧还有你弟弟的聘礼,是不是都得你来想办法啊?”
余荟儿抱着臂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她沉默良久,似乎在思考晏方的话。
半晌深吸一口气,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直攥着的拳缓缓松开了。
晏方看着她的样子,暗地里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村子里,他一直看着窗外,似乎从来没来过这里,更不愿意在这小村子里多停留半刻。
于是朝着余荟儿随意摆了摆手:
“你可以走了。”——
余荟儿踌躇了片刻,即使不甘心,然而只能下了马车。
她站在乡间小路上,看着那辆马车立马调转了方向离开,似乎在这里停留片刻都难受。
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明明上一刻她还坐在马车里,那种感觉就好像那漂亮的马车也跟她有某些关系,然而下一刻她站在斑驳泥泞的小路上时,刚才的一切都仿佛幻觉。
她慢吞吞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晏方只肯把车停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剩下的路她只能自己走回去。
她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上次苏青木送她回来时一直让她小心脚下,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才挥着手恋恋不舍地离开。
余荟儿垂着头看着自己脚上崭新的鞋,直到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嬉笑声。
她抬起头,看见正是之前关系要好的同村少女。
曾经她还经常与她们一同上山采采野菜,经常在一起有说有笑。
可是虽然表面如此,余荟儿认为自己和她们是不同的。
她生的漂亮,无论在在哪里都是受人瞩目的存在,娘亲总是哀怨着她不应该出生在这样一个贫穷的家里,如果她出生在镇上哪个富贵人家,她应该过着小姐夫人的生活。
余荟儿用手拽了拽衣摆,耳朵里却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那群少女口中传来
“你们在说什么?”
她昂起头走过去,不出所料地看到她们在自己来的时候纷纷闭上嘴。
“荟儿”有一个姑娘小心开口,“我们没说你,我们在说那对夫夫呢”
余荟儿看了看她们身上朴素的衣服,又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到了她最不想看的两个人。
尤其是那个男人。
她不知怎么又想起七夕那个晚上,心里如同被压着什么东西。
“你看他对他夫郎好好啊,我们都说若是以后嫁的人也是这样就好了。”
“那又怎么样?”
“他们有什么好看的?”余荟儿拢了拢头发,扬了扬嘴角,“专情有什么用呀,又不能当饭吃。”
几个少女对视了一眼。
听着她的语气,也不知怎么惹到她了。
于是有人小心地问她:“荟儿你心情不好吗,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余荟儿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快感。
她挺起胸,将漂亮的脸扬了扬,露出好看明媚的笑:“我很好啊,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第 63 章
晏辞驾车带着顾笙和洗干净的螺子去了镇上。好在除了死掉的几只, 其他的都是新鲜的,所以还可以吃。
这个朝代又没有冰箱,想要用冰块冷冻更是不可能, 光是把这东西运来的路上花费的冰块钱就够他们心疼了。
晏辞将那些螺子泡在水里,这样也能暂时保鲜。他驱车把这些螺子拿到镇上的集市上去卖。
镇上是有集市的, 除了早上临时摆的早市, 平日里有固定的集市,集市规模不大, 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晏辞找了一个空地上摆了个小摊,将洗好的螺子摆上。
桶里剩下的螺子不仅个头大,肉质也鲜, 摆了一会儿就有不少人来问价格。这小镇虽然临近湖泊河流, 但是离海很远,海物并不常见,人们就算想吃海物也得费很大力气才能弄来。
所以他们这摊子一摆出去, 不一会儿就卖了大部分出去, 等卖到最后就剩下几个时,天色已经半晚。集市上人们已经开始收摊, 纷纷收拾东西准备趁着日头下山前回家。
晏辞也提着那桶, 带着顾笙准备哪来回哪去。似乎因为赚了不少铜板, 顾笙一路兴致勃勃地,步子都快了不少:“夫君,剩下这些海螺怎么办?”他们可吃不了这么多, 浪费了就不好了。
“拿去铺子里吧。”晏辞拎起桶道, “今天请你吃螺子。”
顾笙眼里流露出喜色,很乖巧地点了点头, 晏辞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总之以他这个性子,无论晏辞说什么他都会点头。
这个小镇除了那几家酒楼,一般没有什么店会晚上营业。然而令晏辞意外的是,往日里这个点镇子上的店铺已经开始打烊了,而今天难得的镇上还是灯火通明,甚至不远处不时有烟花爆竹声传来。
走在路上,路上人还不少,而且气氛还格外热闹。他竖起耳朵听着沿途人们热烈的讨论,得到一个重要的消息:明日县令就会到达白檀镇。
他这才明白,所以镇上张灯结彩,就连路边的小摊贩都把自己的摊子用红布装点了起来,就是为了迎接县令?怎么搞得跟过年一样。
等到了铺子的时候,发现杨安依旧干着他最喜欢的事,守在门口看热闹:“芝麻大的官那也是官啊。”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当官的长啥样,大家都没见过世面,都想围观一下。”
晏辞对此表示无法理解。说句不好听的,县令又不是什么稀奇动物,为什么还要围观
“哎,公子这就不懂了。”
“这镇上一年到头除了节日外也没什么大事发生,大家每天过得烦都烦死了,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不得赶紧凑个热闹?”
杨安心想他每天听着街头巷尾讲的八卦,时间一长都没乐子了,好不容易来了个大人物,这话题能持续一周。
当然,公子这种不爱凑热闹的性子,肯定体会不到这种乐趣。
对于晏辞来说,这个消息传给他唯一重要的一点就是:
县令既然快到了,那斗香会应该也要开始了。
他给苏青木前两道香虽然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香,但是保他们进第三局还是没问题的。
今天铺子里难得人很全——
杨安八卦完,目光转向下看到晏辞怀里抱着的那一筐螺,神情间颇为高兴:“公子这些是准备拿来吃?”
“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新鲜的海物。”
这流螺个头虽大,但对于晏辞来说除了口盖以外其他地方都用不上。
“已经清理过了,清蒸还是红烧都可以。”
晏辞抱着那筐东西去了后院,在后厨腌制好了以后,放到蒸笼里蒸,顾笙跟着他一起。
等到上了锅,他走出门。
此时苏白术和苏青木在后院不知聊什么,苏白术本来正在跟苏青木说话,看到晏辞就赶紧走过来。晏辞越过她的肩膀看了看那边坐在椅子上发呆的苏青木:
“他怎么样了?”
听杨安说,苏青木这几天去找了余荟儿家里找了她几回,不过那姑娘死活不开门,还说再也不想见到他们,村里似乎传出某些他和苏青木两人欺负姑娘的传言。
失恋了。
苏白术叹了口气:“他一根筋,脾气冲了点儿,有些话不择口的那天的事你别生气。”
晏辞摇了摇头,说到底他在心里还是把苏青木当朋友的,毕竟是他在镇上遇到除顾笙以外的第一个人:“那余姑娘呢?这些天你见到她了?”
“嗯”苏白术想了想,“没有,没见过,本来也不是很熟,别的就更不晓得了。”
晏辞抿了抿唇,事到如今他也懒得在这些事上费心,况且他的目标也不是余荟儿,他的目标是晏方——
苏青木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晏辞谨慎地斟酌着用词,刚想开口,苏青木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我没事。”
他恹恹道,似乎不想聊天:“先不要说影响咱们之间感情的话题。”
那好吧。
这样一来,晏辞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说什么。
“你说得对。”苏青木一脸愁容地叹气,“我和她认识才几天。”
实在没必要因为别人和晏辞吵架。可是,他一脸痛苦地想了想,诚实道:“但我还是觉得不是她”
荟儿人明明那么好,为什么死活都不肯见他,只要开口解释一下他就信她了,为什么不呢?
他继续在沉思中苦苦挣扎。
晏辞没有再说话。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他心想。结果已经成了事实,何必再节外生枝。
气氛一时之间陷入尴尬。
就在这时顾笙捧着一盆子海螺从后厨出来了。
他一个人抱着那么一大盆,走的歪歪扭扭的,发现院子里格外安静,还有点奇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晏辞见状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来,放到一旁桌子上:
“你喊我一声不就好了,多烫啊,不怕烫到自己?”
顾笙将盆递给了晏辞,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唇笑。
那螺子煮熟后,原本的腥味已经无影无踪,此时淋上酱汁,放上蒜蓉,再放点切碎的红辣椒,花花绿绿的装满一盆,也是不可多得的鲜味。
“快趁热吃吧。”
顾笙看着大家都如此安静地看着他,终于不大好意思地腼腆开口。
许是他的样子可爱惹人怜,院子里的气氛才从僵硬又渐渐变得缓和起来。
一直到晚上,这几日烦闷的气氛终于消散的一干二净——
一直到月上柳梢,晏辞带着吃的满面红光的顾笙告别了众人往镇口的方向走。
途径一处酒楼,里面的人似乎在讨论什么有趣的事,热闹的声音和大笑声不断传来。
晏辞带着顾笙匆匆而过,以至于他没有看到,途径一处酒楼时,坐在酒楼窗口的人一直盯着他们。
那人正是几天前顾笙在集市遇到的王朋兴。
王朋兴正喝的开怀,一转头看到楼下经过的两人。他还没忘前两天被那柔柔弱弱的哥儿顶撞的事,心里郁闷无处发泄,此时指着晏辞对其他人说:
“哎,你们看那是谁?”
有人醉眼朦胧往外瞅了一眼,发现竟然是他们所讲笑话里面的主角,顿时“噗”的一下笑出声:“刚说到他就来了,你们看,那不是晏家的那个吗?”
“他之前被赶出晏府的事不是闹得沸沸扬扬的吗,听说晏家老太爷一直没有让他回去的意思”
“不过之前在镇上还过得风生水起的,混出些名堂?”
“你这话我还真要信了,谁家有他这种废物肯定都倒霉死了。”王朋兴大笑起来,“笑死我了,风生水起哎,你看没看前几天傅家晒出来第三道香的比试名册?”
“名册?没看,怎么了?”
身边的同伴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反正我听说这次香会的魁香八成已经定给晏家了。”
所以镇上的人都觉得香册上其他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这么多年,大家还是第一次这么统一的认定魁香人选。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几天前陈记酒楼,晏家二公子点的那道“开元帏中衙香”,实乃震惊四座之品,引得镇上连续讨论多日。
王朋兴一脸八卦的样子,绘声绘色迫不及待道:“好家伙,让我想想香册上参会的三十道香品,二十一道衙香,八道纂香,你猜猜剩下的那个是什么?”
他不等旁边的同伴问起,就等不及说出口。
“帐中香!”
他捧腹大笑,指着下面的人道:“那帐中香就是这废物交上去的,你说他是被晏方兄气坏脑子了,还是气急败坏?”
“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有人拿着帐中香去参加香会的!”王朋兴兴奋道,“怎么样,要不要下注,有人要押那蠢货吗?”
“谁要是堵他赢,那岂不是裤子都要赔掉了?”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诶,话说回来,晏方兄去哪了?”
“他不是说一会儿就到吗,我们再等他一会儿吧。”
第 64 章
吃完晚饭, 天色渐晚,两个人边说边笑往回走去。
他们这铺子离镇门口不远,镇上民风淳朴, 也很少有人丢东西的事情发生,就算有, 也很快就会被人抓住, 谁都不愿意干这种得不偿失的事。
所以平日里晏辞就将马车栓到镇口附近,小黄也不会随便乱跑, 平日里就安静地站在路边等他们。
可今天当他们走到镇门口时,却看见一辆外表看起来做工不错的马车正停在小黄的旁边,那马车前面的马又高又大,小黄跟它一比还不到它身高的一半。
然而那马看起来脾气颇为暴躁, 此时鼻孔里一边喘着粗气, 一边扬起前蹄往小黄身边挤。
小黄向来性情温和,平时连嘶鸣都不会,此时被吓得一直往旁边躲, 温和的大眼睛里流露着恐惧, 被那马扬起的前蹄踢了好几脚。
晏辞一见此景,眉头便蹙了起来, 快步上前。
光天化日之下, 怎么还有人欺负他的马?
直到他走上前, 旁边那匹没有管教的棕色马却是一点不怕人,甚至还直接朝晏辞也扬起前蹄,鼻孔喷着粗气, 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晏辞往旁边躲了躲, 气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刚想开口让马车的主人管好自己马, 那马车的帘子就拉开了。
一张脸映入晏辞的眼帘。
晏辞看着他的脸,本来刚才吃饭时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心情又沉下来了,袖子下的五指攥成拳,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响声。
这个镇上,能让他如此的,除了晏方再找不出第二个人。
“我还说是谁的驽马挡在路中间,惊了我的马车不说,还蠢得连躲都不会躲,原来是你的。”
马车里的人故作惊讶地说,讨人厌的声音再次传来。
“真是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样的马,这愚蠢的驽马就得配你这种废物才对。”
晏辞沉着脸,他垂头看着小黄受惊害怕不断轻声嘶鸣的样子,心里止不住的心疼,他伸出手抚了抚小黄的额头,几下过后,小黄的情绪才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平稳下来。
顾笙步子小了点,这个时候才走到他身侧,紧跟在他后面过来。
晏方回镇子本来就是为了看晏辞的笑话。
七夕节那天晚上出门,无意间听到苏青木和余荟儿的对话,立马认出了就是那晚他在陈记被扔到茅厕之前的那个声音。
那天晚上气得他他折碎了扇骨。
晏方本来还在对晏辞冷嘲热讽,此时注意到那身着简朴,却这几个月来出落得越发漂亮的哥儿,细长的眼睛斜了他一下,目光落在他挽起的裤脚那截雪白的皮肤上,眯了眯眼睛,喉结动了动。
顾笙一见晏方的脸就害怕,此时又被这眼神看的发慌,于是躲在了晏辞身后。
“你还挺厉害的。”
晏方眯着眼盯着还在安抚那匹驽马的晏辞,本来想看晏辞失魂落魄痛不欲生的样子,却没想到面前的人神色自如,连日的心血成了他的囊中物,还一脸一副无所谓。
于是他心里本来看戏的心情变成了浓浓的失望。
“你那香的味道真好。”
晏方用舌尖舔了舔牙齿,打定主意存心来恶心他,故意用言语刺激他:“我就按你的方子随便做了一支线香,结果就被人吹上了天。”
“你说是那些人没见识,还是我天赋异禀呢?”
他探出半个身子,盯着晏辞脸上的表情。
“哎,你是不是半夜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呢?”他似乎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笑得愈发开怀,“我记得以前在晏家的时候,你不是经常躲起来哭吗?”
晏辞手上动作不停,解着系在树上的缰绳,听到这话扯了下嘴角,发出一声笑。
晏方以为他悲极反笑,嗤笑一声。
“我还听说你拿了道帐中香准备去参会。”
他眼睛眯成一条缝:“你还真是嫌不够丢人,拿帐中香去斗香会,啧啧我要是你我就这辈子不出门。”
“你说的对。”
晏辞此时终于抬起头赞同道:“还好你有自知之明,知道已经够不要脸了,是应该一辈子躲在家里。”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然而越是平静,里面包含的嘲讽意味就越浓重,以至于晏方一听到这话,脸色终于阴沉下来。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阴冷潮湿像一条湿滑的蛇,里面夹杂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说你可怜。”晏辞抬起眼,“一道香而已。”
晏辞和此人多说一个字都觉得难受,然而还是轻描淡写道:“我要是想,我能做很多出来。”
他眸子一转:“你能吗?”
“而且我记得爹最讨厌窃用别人香方的小人,你这样做他知道吗?”
晏方拧了拧眉,这种事晏方若是平时自然不敢告诉晏昌,可是如今晏昌身体不适,几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这家里便是他说了算。
他本来等着看晏辞神情崩溃,毕竟他听余荟儿说这方子可是他废了不少心血完成的。
然而不知是不是晏辞神色太过平静,晏方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丝毫悲恸,而且马车下这人竟然还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让晏方瞬间恼羞成怒,他猛地起身从前方坐着的车夫手里抢过马鞭。
车夫错愕着看着他,这马鞭大概是怕伤到马儿,用的是特殊的软皮革,然而若是用力抽在身上还是会留下痕迹。
晏辞看了看他手里的鞭子,微不可闻地蹙了蹙眉:
“又来?”
晏方自然记得上次进大牢的事,看着晏辞纹丝不动站在那里,他眯着眼睛动了下手指,还是没敢下手。
然而他眼珠一转,正好看到一旁怯生生的顾笙。
这小贱人永远都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以前自己的示好他视而不见,如今躲在晏辞的身后看戏。
恶心。
他恶从心起,忽然抬起手劈手朝顾笙脸上狠狠抽去。
这一下子几乎没留力道,若是抽在人的脸上,一定会留下疤痕,严重点可能会毁容。
顾笙睁大眼睛,看着那鞭子极快地朝自己卷了来,风声中夹杂着空气被破开的破空声。
他浑身一凉,根本来不及闪躲,那鞭子的末梢便卷到了自己的额前,吓得他猛地闭紧双眼。
然而下一刻,脸上的剧痛并没有传来,反而他的整个身子被团进一阵炙热的香气中。
顾笙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就看见身前的人用力将他护在怀里,紧紧抱着。
他抬起头,眼睁睁看着一道血痕瞬间出现在晏辞的额角,接着一滴血珠沿着他的侧脸滑落。
刚才鞭子末梢正好擦过他的眉梢,连带着击碎了他衣袍的下角
晏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自己竟然打中了,顿时得意地哈哈大笑。
晏辞放开顾笙,仿佛什么也没感觉到一般仔细地检查了一番他的身子,见顾笙除了面色发白,其他一切完好无损。
“夫君,你的脸”
顾笙睁大眼睛,嘴唇颤抖地看着晏辞额角血痕。
晏方看着地上的两人,心里顿时产生一种报复的快感,恶狠狠地再次举起手:
“我再给你添点彩!”
他第二次用尽力气再次朝晏辞抽过去,不料这次鞭子却没有抽下去,反而被人一把攥住了。
晏方愣了愣,看着鞭子那边被晏辞牢牢地攥的手里。
他咬着牙,用尽力气想把鞭子抽出来,结果鞭子纹丝不动。
“你”他皱着眉。
下一刻,晏辞猛地一发力,那鞭子瞬间从晏方手里脱手,晏方被这巨大的力气几乎拽出车窗,差点一头栽下去。
他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人,怒道:“你他妈敢?!”
晏辞额角还带着鲜红,他冰冷的目光落在晏方身上,手里的鞭子垂下,狠狠抽在空气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声响。
“鞭子是这样用的。”晏辞看着晏方轻声道。
他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未落便抬起了手,晏方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咚”地甩在身后的车厢里。
他一脸懵逼的坐起来,这才后知后觉脸上火辣辣一片。
车夫侧过头惊恐地指着他:“公子,你的脸”
只见晏方的脸上斜着出现一条两指宽的红痕,肿出皮肤半寸,像根横在脸上的香肠,滑稽无比。
晏方只觉得这一鞭抽的他头晕目眩,顿时怒上心头,猛地跳起来。
结果他的怒骂还没开口,又被一鞭子“咚”地抽了回去。
晏辞看着他,无所谓地用手将额角上的血擦去:
“听说你不是已经内定夺魁了吗,到了那天,你就这副模样去怎么样?”
晏方捂着脸再也不敢上前,然而又不甘心,恶狠狠推了车夫一把:
“你看个屁,还不给我下去打他!”
那车夫看着握着鞭子的晏辞,抿了抿唇,然而架不住晏方的怒吼,撸着袖子硬着头皮下去了。
可就在车夫下来的瞬间,晏辞突然抬手又是一鞭子,晏方吓得赶紧用手捂住脸。
不过这次他没抽在晏方脸上,自然也没抽在车夫身上,而是又快又狠地抽在拉着车的马腚上。
那匹脾气很冲的马本来脾气就不好,屁股后面吃了痛,瞬间扬起蹄子。
不等车夫反应,便嘶鸣着,四蹄扬起就朝郊外跑去,惊起身后一阵灰尘飞扬。
它身后拉着的马车伴随着晏方怒骂的声音一路东倒西歪逐渐远去了。
这件事发生的太快,以至于车夫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能呆愣地看着马车一溜烟地消失在视野里。
回过头,只听一旁的人淡淡道:“你还是快点去找他吧。”
“万一跑丢了回不来就不好了。”
等到事情终于过去,一旁的顾笙终于上前,扑到晏辞的怀里,晏辞什么也没说,只是稳稳地接住他的身子。
顾笙从晏辞怀里抬起头,他看见晏辞把那根软鞭掰成两截,像垃圾一样扔在草里。
“夫君”
他抬起头,看着晏辞的侧脸。
他相比于晏辞实在太矮了,每次抬头都只能看到他的下巴。
可是这次他却看见夫君的额头在流血,一滴滴落下,顺着脖子滑落,染红了领口。
顾笙瞳孔微缩。
他手指颤抖着忙探到怀里翻找,然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块帕子。
最后只好用力撕下袖口,踮起脚小心地捂住他的额角。
晏辞微微低下头,好让他能够省力一些。
“出血了。”顾笙咬着嘴唇,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心疼,而且眼尾又涌出来泪珠。
他小心地将血擦去,心疼地颤声问道:
“疼不疼?”
还好那伤口虽然流了血却只是皮肉伤,并不严重。
“没事。”
晏辞拉下顾笙的手指,把他眼角的泪水擦干。
然后紧紧握了握他的手:“我们回家。”
第 65 章
白檀镇不是很大的镇子。
但因为顺着江流一直南行便是诸多港口, 而往北向上便是繁华的都城。
又因为临近这里的藏香江,经常有来往的船只经过这里,无论是官船, 还是民间私营的货商,久而久之这里也成了漕运枢纽上的一环。
因为香料贸易, 镇上香铺繁多, 只是这镇子不大,不会像胥州那种大都城, 雅好香道者繁多,听说那里专门建造数个雅堂,专门来供众人斗香品香。
在白檀镇偏北的地方,有一个废弃的祠堂。
大概是哪一个已经败落的世家遗留下来的, 做仓库由于方位不好很浪费, 租卖出去又因为价格没有人愿意买,于是便由官府改造成了一个专门用来会客的宴厅。
平日里便差人把守闲置着,若是有外来贵客到访, 便在此宴会来宾。
而这两天, 这一向对外关着的宴厅终于开放,充当斗香会的斗香场
“我还以为公子你不来了。”
杨安和苏青木抱着手里装香粉的盒子, 站在斗香场前面看着摩肩接踵的人发怵, 杨安一看到晏辞的身影眼睛都亮了, 感觉突然有了主心骨的感觉。
苏青木眼睛瞄了一眼晏辞的额角:
“你脑袋怎么了?”
晏辞摸了摸被顾笙包好的伤口,自然不可能说是被人打的:
“撞到门框上了。”
他抬头隔着面前的人群看了看那栋建筑,外表还保留着祠堂门面的造型。
杨安则看着旁边挤在一起看热闹的人, 感慨道:
“好多人啊。”
门口那些平日里不多见的宝马香车停在路边, 不过更多的是穿着普通的镇民,乌泱泱挤了一堆, 拥在斗香场门口,人声鼎沸。
前两道香的比试不过是走个过场,第一场的时候还有几十人,到第二场就剩下十多个可以参赛。
不少第一场还没进行一半就退赛出来的人,旁边有人打趣:
“老孙,我记得你家的香不是还用了什么新的料子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被打趣者也不生气,笑呵呵道:
“我这小铺子就图一乐,能和人家那种大铺子比吗?”
“重在参与,重在参与。”
“怎么这么多人。”苏青木眺望着远处的门匾拧着眉,“不会都是来参加香会的吧?”
“应该大部分是看热闹的。”晏辞用胳膊肘杵了一下苏青木,“进去看看。”
由于他们是参赛的铺子,所以到了门口,旁边立马守在门口的小厮上前引路,看到他们手里的香帖,便明白了,朝里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厅堂本来是在祠堂的三进合院基础上改造的,如今中间的中堂已经被收拾干净,开辟成一片空地。
空地之上,此时已经工工整整摆放着十几张香席,横五竖五,共计二十五张。
每一列中间又摆放着一个屏风,屏风很透,可以保证香味散发,又将大堂有序分隔开,不会显得很糟乱。
每一张香席旁边又摆放着一个稍矮一点的香几,上面左手的位置依次摆放着几个香具:皆是形式很典型的香炉,香瓶和香盒,材质大概是黄铜,器具之上雕刻着时下流行的花纹。
晏辞仔细打量了一眼,挑了挑眉。
香炉,香瓶,香盒。
香炉是焚香时用来盛装焚烧香品;
香盒主要用来放香饼,香丸等香品;
香瓶则是用来放香铲香著香匙等,取置香品的器具。
这三样器物并称为“炉瓶三事”,几乎是品玩香道时必不可少的三样东西。
自从晏辞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经典摆放的香器了,以至于让他有点亲切,给了他一种自己还在现代的家里摆弄香品的错觉。
他又看了看那做工相当不错的三物什,暗自琢磨,这一套东西要是放现代,也是价值百万的古董了
苏青木则在一边看着香席上品玩香品的人。
他们来的晚了,很多参赛者已经坐在席上,面前的小型香炉不断生出烟气。
焚香时必须用矮几置放香炉,这样香气才会舒缓释放,入鼻的时候,香味恰到好处。
有些穿着统一颜色袍子的人穿梭其中,不时停下来品闻香品,从香品的形式,气味,和香品散发的烟气的聚散变换来品评。
就这一步便已经淘汰了大部分参赛者。
晏辞看了一会儿,回头对两人低声道:
“走。”
说罢率先进场,苏青木和杨安见状赶紧跟上他。
其他人大部分都是互相认识,一见面就互相寒暄,年纪基本都是过了而立之年。
晏辞他们三个一看就是刚出弱冠的小娃娃,所有人都当他们是来凑热闹的,没人注意。
晏辞径直走到大堂最前方,那里坐着一个满头银发,看着耄耋之年的老者,在他旁边站着的正是之前来讨要名册的傅公子。
因为这是第二道香比试,所以只有傅老和几个镇上有名望的香师来此品鉴。
那姓傅的公子对晏辞有印象,也许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交了帐中香上去的,于是对他颔首示意。
晏辞先朝老者行了一礼,又朝年轻公子回礼。
傅老看了看他,打量了他一番,点了点头。
于是晏辞转身找到角落里的一张还没坐满的席子
苏青木低头侧目盯着桌子上的东西。
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手足无措,面上略显紧张,低声问晏辞:“怎么弄?”
晏辞找了一张还空着的香席,往香席上的软垫一跪。
苏青木和杨安一见,赶紧在后面找了一个团垫也跟着跪下了。
晏辞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不用跪。”
他小声朝后侧了侧头:“坐着就行。”
于是两人赶紧又改跪为坐。
苏青木看着晏辞,忍不住了:“那你跪这么端正做什么?”
晏辞心想,我这不是显得风雅吗。
跪坐焚香,雾里闻琴,这可是魏晋风雅。
他今天还特意穿了一件广袖袍服,一手执着香具,一手挽着袖子,整个人芝兰玉树,看着有那么几分魏晋名士的味道。
他这副架势太过吸引人眼球,旁边的人看着他眼睛都直了
晏辞用香著小心拨弄着香炉里的炭,不多时,香炉内就传出袅袅烟气。
他故意没用熏香的方法,而是采取了跟其他人一样的焚香,为的就是不要太惹人注目。
他神色专注,一点点将香粉铺匀,尽可能保证香味散发均匀,不会过浓或是过淡。
“闻的时候别离太近,不然品不到最好的味道,只剩烟的燥气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烟气上升的趋势终于均匀了,他一边低声解释着,一边往后看。
这一抬头吓了他一跳。
因为他发现身后站的不是刚才还跟他在一起的苏青木和杨安,而是站了好几个人,严严实实围城一道人墙站在他身后。
这群人有老有少,除了参赛者,还有会上那些穿着统一袍服的品鉴官。
全都低着头看着他面前的香炉。
晏辞被围观的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时才发现刚才还嘈杂的大堂声音减淡了许多,大堂能有一半的人围在他这张香席上,就连隔壁香席的人都抻着脖子看他。
“这位小友焚香的手法如此娴熟,看起来是行家啊。”
“而且我观之这烟气上升缓慢均匀,定是香粉碾磨细致,混合均匀。”
“味道也是清幽雅致,在这次参会的香品中当为上上品。”
“这位小友看起来面生的很,以往可是没来参加过香会?若是来参加过,老朽不可能没有印象。”
“没想到年纪如此轻,手法却如此老道,小友是哪家的香师啊?”
“”
晏辞转过头,努力透过一群人之间的缝隙找他们两个的影子。
杨安在人群最后方,努力把头露出来,无奈地从夹缝用口型说,他们是被挤过来的。
第 66 章
后面有人又往前移了两步, 这下彻底变成了一堵人墙,挡的严严实实。
晏辞只能转过头,又拿起香著拨弄了一下香品。
他们参加的这场香会是第二场第一批, 若是在这场会胜出,便会进入最后那第三场。
若说第一场斗香不过是跨过香会的门槛, 那这第二场斗香会比的是香品研磨的精细度和制作的精致度, 所以香味反倒是次要的。
他这前两道香准备起来不需要耗费多少功夫,甚至连香方都是以前写好了的。
然而即使如此, 等到那香味缓缓在空气中发散,最后几乎将其他香炉里的香品都掩盖住,整个大堂,只剩下他这一道香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清幽绵长, 闻之难忘。
满堂的人皆忍不住轻轻呼吸, 又无人敢言,皆凝神沉默地看着那香席上调香的年轻人。
这样一来,本来还在焚香的人皆停下手里的动作, 聚过来的人更多了, 连那一直不动声色坐在最前面看着堂下众人的傅老都忍不住看向这边。
晏辞认真地将最后几步走完,那香的味道又散了散。
不多时, 身后站着的许多人当中终于有人忍不住打破沉默, 开口问他:
“冒昧一问, 这香品可是出自公子之手?”
晏辞点了点头,谦虚道:
“晚辈拙作,还请诸位前辈指教。”
有人笑道:“这香品无论味道还是研磨之精细, 都在我辈之上, 何来指教一说?”
这群人皆是年龄长于他们三人,虽然听到此话不太服气, 不太愿意认输,然而那香炉里散发的香味又使他们不得不服气。
杨安见状赶紧从后面挤过来:
“这香可是我们公子亲自做的,质量绝对有保证,以后诸位有空可以去我们铺子看看。”
诸人边点头,边暗自侧目打量晏辞。
见他年龄不过弱冠,容貌俊秀气质清雅非常,出身定是非富即贵。
只是衣着又简朴非常,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咱们镇上什么时候有这么年轻又厉害的香师了?”
“不知道,除了那几个大家族的公子没有别人了吧?”
“不过看他衣着普通,也不像是富贵人家”
眼看着舆论渐渐跑偏,只听一声咳嗽,众人本来渐起的声音皆不约而同变小。
只见那边一直坐在堂前的傅老先生在儿子的搀扶下缓慢走上前,围在香席之前的人都自动给他让出一片空地。
晏辞抬起头,站起身作了一揖。
傅老先生看了看那香炉,又看了看他,他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就在凝神品味那香气后,本来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神态缓缓放松下来,眉宇间竟是露出一丝赞赏。
“年纪轻轻,却能做出这等香品。”他点了点头,慢慢说出四个字。
“前途无量。”
晏辞躬身行礼。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喜乐,但是旁边围观的人听到了却无比震惊。
谁不知道这位傅老先生是镇上首屈一指的香师,虽然已经不制香多年,然而德高望重非常,就算是里正在他面前也是恭敬有加。
他生平闻过的香无数,如今却在众人面前给了这弱冠之年的青年如此高的评价,让众人更加好奇地暗自猜测此人的身份。
终于议论纷纷,人群中还是有人认出来了他,轻咳一声,低声对旁边的人说:
“晏家那个。”
听者好奇:“晏家哪个?”
那人有些尴尬,小声道:“哎就是被赶出来那个”
“被赶出来那个?!”听者震惊,“就是他这么厉害还能被赶出来?”
“会不会是他娘不受宠啊,我听话本里都是这么讲的,要是内室不受宠,连带生的孩子都地位低”
“大户人家的事,我怎么知道?”
人都是八卦的,这句话真是一点没错。
眼看着声音越来越大,傅老先生突然缓声开口:
“诸位,这一场比试的胜出者便是这位公子,诸位可有异议?”
他苍老的声音响起,虽然不大,然而大堂里的众人都是闭了嘴。
即使当中有不服气者也不会说什么,当然大部分人都是心服口服
等到最后,他们三个终于在一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出了门。
晏辞轻轻吐了一口气。
可就在踏出门的时候,他原本获胜的好心情忽然消失了,因为远远地看见晏方带着家仆迎面走来,想来是来参加第二批的。
依旧一身华服,下了马车,摇着扇子,后面的家仆捧着装着一个看起来颇为名贵的装香品的盒子。
除了家仆,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打扮华贵的人。
其中没有那个赵安侨,想来这厮也是懂得在人前不能跟对家走的太近。
但是离他最近的,跟在他旁边一直说话的还有一个人,晏辞仔细看了一眼,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有了那么一点模糊的印象,当年原主还是晏家大公子时,这人似乎还是跟原主有过交情。
好像是王家铺子的少主人,叫做王朋兴。
此时晏方脸上那道红印消了不少,也不知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不过依旧留着一条看起来有些突兀好笑的印记。
他本来听着身旁人的奉承,心情不错,直到目光看过来,见到晏辞的一刻眼神瞬间变得阴毒无比。
晏辞蹙了蹙眉。
这是第二次晏辞看着他毒蛇一样的眼神,感觉无比不适。
晏方盯着他,最后目光移到他额头上还贴着的纱布,冷笑一声,转头对着身后的人说了什么,几人哄堂大笑。
杨安看着那几个公子哥走过来,缩了缩脖子,往晏辞身后退了半步。
本来情绪不佳的苏青木突然来了劲儿,一个箭步上前站在晏辞身旁。
“揍他一顿吧。”他提议道,“三打二,肯定打得过。”
晏辞心想,这个时候动手太影响形象了,要想揍他一顿还得像上次那样让他吃哑巴亏,而且他身后那么多家丁,万一打起来还是自己吃亏。
“先不打他。”晏辞低声道,准备穿过人群离开这儿。
结果身前几个人拦住他的去路。
晏辞皱着眉抬头,就看见晏方眯着眼看了看他手里朴素的香盒,用一种看乞丐的目光看着他。
“你还真有胆子来啊?”
他嗤笑着,指着他手里的香盒转头对王朋兴说:
“现在这斗香会真是越来越不行了,什么人都能进。”
王朋兴跟着笑道:“可不是,也不知哪来的乌合之众,弄得整个会场乌烟瘴气。”
晏辞和苏青木对视一眼。
“打不打?”他低声问。
晏辞挑了挑眉,脸上也不恼,突然看着晏方:
“你脸上是抹粉了?”
王朋兴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晏方却是神色一僵。
看来这是被晏辞说中了,如果不是扑了粉掩盖住,应该不会好的这么快。
晏方生怕晏辞再多说一句,自己脸上那个红印的事情就会败露,于是恶狠狠咬着牙道:
“你给我等着。”
说罢率着一堆人往斗香场走去。
“这人有病吧?”
苏青木看着他的背影,莫名其妙道。
晏辞摸了摸额角还贴着的纱布。
他叹了口气,刚想离开,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公子留步。”
他转头一看,发现是一个中年人。
晏辞不动声色打量他一番,衣着虽不算华丽,但材质上等,神态也很端正。
这中年人身后也跟着两个家仆,看来是有些家产的人家。
晏辞转过身面对他:“这位老爷有什么事吗?”
这人四十出头,长了张瘦削的脸,虽然年龄长晏辞许多,但看着晏辞时面上却颇为谦虚恭敬。
“晏公子,在下李承甫,是李记香丸铺的主人。”他介绍道。
晏辞眨了眨眼睛,感觉这铺子的名字怎么有点熟悉。
他仔细思索片刻,这才想起来,镇子最东边有两个规模差不多的香铺,大概是除了晏家赵家以外,规模其次的。
他们一家姓王,一家姓李。
晏辞刚刚穿到这具身体,被晏昌赶出去时,在马车里沿途见过这两个香铺。
一家主卖线香,一家主卖香丸香粉,因为离得不远,经常为了生意的事争得不可开交。
晏辞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
“原来是李老板,找在下有事吗?”
李承甫赶紧上前半步,朝他作揖:
“实不相瞒,刚才在斗香会上见了公子焚香的手法,实在令李某心服口服。李某不才,敢情公子讨教一二。”
晏辞也同他回礼:“李老板客气了,在下才疏学浅,不敢担当这讨教二字。”他直起身,笑着指了指身旁还在看着晏方离去方向的苏青木,“而且东家在这里,着实不方便。”
苏青木在那边,还在琢磨着怎么打晏方一顿,忽然被点名,一脸懵地回过头。
李承甫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这年轻人也是铺子的主人,还是这位晏公子的东家?
于是赶紧又一番行礼,口中不住说着失敬失敬。
苏青木奇怪地看了看晏辞,那李老板立马又上前文绉绉地跟他问候一番,搞得他涨得脸上通红才憋了几个字出来回应。
李承甫最后依依不舍地看着晏辞,到底还是转身带着两个家仆走了。
“这位李老板又是什么来历啊?”
晏辞好奇地问杨安。
杨安把最近听到的消息仔细想了一番,说道:
“我听说最近李家和王家争得挺厉害的,那王家——哦,刚才跟着晏公子的那个,就是王家少东家。”
“王家最近整了一堆花活儿,抢了不少原来李家的客人,导致李家的生意不好。”
所以刚才那位李老板是走投无路,四处寻找香师?
晏辞若有所思地思考着。
第 67 章
不过反正跟他也没关系, 自己的事还管不过来,管别人的事做什么?
“去不去喝酒啊?”
苏青木舔了舔嘴唇,大概又心痒了, 这些天他都没时间去陈记喝酒,嘴都干了。
只要有人请客, 杨安自然非常愿意, 并且举双手双脚赞成。
于是两人一起扭头看向晏辞。
算了吧,这才是第二道香, 明天还有一场,自己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晏辞没有回答,而是抬头看了看天,好心提醒:“你们两个别回去太晚, 这天看着又要下雨。”
“借口。”
这两个人当然不会听他的, 并且嘻嘻笑道:“你这种只能喝茶的人,就别跟我们去了。”
晏辞暗自叹气,他酒量不好的事人尽皆知。
多说无用, 不如回家。
这些天天气还好, 比起之前连绵几日的大雨,这些天都是没有太阳的阴天, 偶尔几次晴天就让人高兴的不行。
他正要往回走, 苏青木却没有立刻回去, 他有点担忧地看着晏辞:
“明天那一场我听说只有参会的香师才能进去,我们两个只能在外面等你了。”
晏辞表示自己一个人没有问题。
苏青木看着还是有点不放心,最后也只能点了点头:
“那好, 明天我就直接来镇子上了, 你记得时间,要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办, 直接跟我说就行。”
晏辞回到家的时候,顾笙正在把晾着的衣服收回去。
他走上前,顾笙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转头看见是他,弯着眼笑起来:
“夫君你回来了。”
晏辞走过去跟他一起收衣服。
顾笙抬头看着他,打量着他的神色:“怎么样,还顺利吗?”
晏辞捏了捏他的鼻子:“为夫的实力你还不知道吗?”
顾笙嘿嘿笑着,靠在他的身上,顺势环住他的腰。
晏辞垂眸道:“想没想好晚上吃什么?”
顾笙还没有回答,忽然门口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晏辞感觉到,顾笙被这声音吓得身子一缩。
他锁着眉头回过头,就看到几个“不速之客”。
晏方率着十来个家仆怒气冲冲地走进来,那两个最为壮硕的家丁在最前面一左一右跟着他。
他脸上的粉貌似因为出汗的原因掉了一半,前两天的“香肠”还挂在他的脸上,形状感人。
他看也不看院子里的两人,冲上前一脚踹翻了晏辞放在院子里晾着的香料,就仿佛在踹什么垃圾一样。
晏辞皱着眉看着他的行为。
“你还挺厉害啊。”晏方冷笑着抬起头。
“我听说你赢了上一场香会不说,就连傅老都说你有前途?”
他嗤笑一声,又是一脚踹翻另外一筐,里面的香料“哗啦啦”撒了一地。
随后他指着院子里放着的其他几筐香料,命令身后的家仆:
“都给我砸了!”
那几个家丁应声上前,用蛮力将院子里的香料全部倒在地上,那些花了好久晾干的香料在那些人的脚底变得稀碎。
顾笙脸上发白,他抿着唇似乎想张口说什么,却被晏辞拉着挡在身后。
晏辞抬起头,看着几个家仆将他院子里晾晒的香料全部弄洒在地上。
那些辛辛苦苦采集,晾了许久才晾干香料布满了院子的空地,浓重的香料味道弥漫在空中。
晏辞看着地上的香料,顾笙咬着唇看着他。
等到所有香料都散了一地,晏方长出一口气,这才走近晏辞。
“我告诉你。”
他笑得面容扭曲,凑上前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晏辞的肩膀:“识相点,明天就别过去。”
“不然我迟早让你后悔。”
晏辞没说话,眼睛里不仅没有晏方想看的惧意,还出奇的平静。
晏方一挥手,正准备带着那群家丁离去,忽然脚步一转。
他看着眼前的两个他应该称呼“大哥和哥夫”的人,突然坏笑一声。
“大哥。”他走近晏辞,脸上带着不怀好意,“我觉得你肯定不会听我的。”
晏辞抬起眼地看向他,只见他一挥手,指着库房的方向命令身后的家仆:
“把他俩给我关进去。”
几个家丁应声立马扑上来,晏辞反应极快,抬腿一脚就踹翻一个朝他过来的家丁。
那家丁“诶呦”一声飞出去几步远,躺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
剩下的家丁一见此,都犹豫着不敢上前。
晏方身边那个身材魁梧的家丁见状,立马上前就去抓他。
晏辞眸光一扫看着他的动作,身姿却轻盈地像只猫,侧了侧身躲开了家丁的拳头,腿一勾将那家丁绊了个狗吃屎,重重地摔了出去。
若是他一个人,不管怎么说都要跟这群人斗上一番,然而顾忌顾笙也在场,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莽撞的。
却没想到晏方此人将“蹬鼻子上脸”五个字演绎得如此好。
晏辞皱着眉看着围过来的家仆,脑子里正想着怎么一打五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顾笙一声短促的尖叫。
他一瞬间便乱了,慌忙回过头。
就看到另外那个身材魁梧的家丁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他身后,正拽着顾笙的胳膊往那个充当仓库的屋子里拖。
晏辞瞬间怒了,咬着牙上前,结果面前立马有两个人站出来拦住他。
顾笙挣不开那家丁的手,被那身材像熊一样的人吓得浑身发抖,一直用眼睛看着晏辞的方向,口里呜呜地唤着夫君。
他唤着“夫君”的声音让晏辞心疼的几乎滴血,转身怒喝道:
“晏方!”
晏方赶紧往后退了几步,立马有几个家丁上前挡在他面前,把他和晏辞隔开。
晏方和晏辞拉出距离,这才安心地呼出一口气,带着一脸怪异地笑指了指库房:
“这样吧,要不你带着他进去不然我手下的人没轻没重,把哥夫弄伤了就不好了。”
他这次至少带了八九个家仆,显然有备而来。
晏辞胸口不住起伏,眼里的怒火几乎冒了出来
很快,外面一声清脆的门落锁的声音响起.
伴着满是灰尘的库房,还有晏方滑腻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你还想参加最后一场香会?你就在这儿等着香会结束吧!”
听着晏方的声音扬长而去,晏辞狠狠地用拳头砸了下门,门上的灰尘簌簌地落下来。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门板,发现这门还是厚实的木板做的,踹都踹不开。
晏辞听到窗外越来越大不停落下的雨声,心想地上那些香料恐怕凶多吉少,沾了水便不能用了。
顾笙刚才被那些家丁抓的头发散乱,此时缩在墙脚双眼通红不住颤抖。
晏辞叹了口气转过身,走到他身旁蹲下,伸出手将他抱在怀里,担心地问:
“疼吗?”
顾笙被他抱在怀里,虽然很害怕,还是摇了摇头。
“那些香料,那些香料怎么办?”他很伤心地抬起眼,那些香料都是他和夫君一个个清理干净晒在院子里的。
晏辞将他眼角的混杂着雨水的泪水擦去,帮他捋了捋有些散乱的发丝,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安抚着:
“没事,不过是香料,以后我再去采就是了。”
顾笙轻轻吸着鼻子,伸手紧紧抱住他。
晏辞找了个墙脚坐下,把他抱在腿上轻声哄着,直到他又饿又累,又受了惊吓,在自己安抚声中沉沉睡去了。
晏辞小心地脱下外衣,给他垫在身下,这才把他放下,站起来想办法。
他环顾着四周,这屋子之前本来就用作库房的,四面无窗,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他试了试,连脑袋都钻不进去。
眼看外面暴雨倾盆,天色阴沉。
晏辞盯着着房檐上坠落的水滴,心里已经把晏方骂了无数遍。
这个混蛋!
他一夜未合眼,眼白上满是血丝,头发上也是一片灰。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早上,好在天晴了,外面又陆续传来人声。
然而所有人都去镇上看第三场香会了,只有几个小孩在外边瞎跑。
晏辞从那扇小窗往外看去,正好看见院子外面一个小孩傻傻地朝着他傻笑。
“帮我个忙。”他诱惑道。
“这个忙帮成了,接下来你们一个月的糖钱我都包了。”
小孩果然站起身,跑到窗口下。
他简单交代几句,小孩立马乐呵呵屁颠颠地跑走了。
不多时,太阳都升高了。
晏辞盯着外面的天空,许久终于听到了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在撬锁,不过没有撬开,接着就是瓦片破碎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儿啊?”
苏青木灰头土脸满头大汗地踩着砖翻墙进来,声音出现在门外。
晏辞赶紧站起身,隔着门快声道:
“钥匙在堂屋门口,有一块儿松动的地砖下面。”
苏青木手忙脚乱地找来钥匙开了门,晏辞立马抱起顾笙出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
苏青木看着他一晚上没睡好的眼睛发红:
“马上第三场就要开始了,我看见门口没有你,就知道不对劲儿!”
晏辞回屋把还在熟睡的顾笙放回床上。
他连口水都顾不得喝,拿起香盒便往外走。
苏青木看了看天,心道不好。
那最后一场恐怕已经开始了——
晏方伸手扣上香炉的盖子。
众人在这声轻响中方才回过神来,空气中仍旧缓缓飘散着那道香的味道,正是这几日大街小巷都传遍的“开元帏中衙香”。
“竟是这个味道”
众人纷纷感叹。
晏方得意地咳了一声。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抚掌。
“我说。”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开口,“不用再往下比了吧?”
“晏公子这道香当真令人诧异。”身旁立马有人附和道,“依在下看,本次魁香非晏公子莫属啊。”
就连一直坐在堂上的傅老和白檀镇的里正都点了点头,眼神里大为称赞。
傅老暗自心想,没想到这镇上竟出了这么多厉害的后辈,昨天那个年轻人便给了他很深的印象,没想到今天这个也让他大为吃惊。
他的眼神看了看堂下,却没看到昨天那个年轻人。
他想了想道:“这位公子的香实在让人惊异,只不过这魁香之名花落谁手,并不是老朽能决定的。”
“还要请知县大人定夺才是。”
就在这时众人突然听到门外有人笑道:
“傅老先生别来无恙否?”
一听此声,诸人皆站了起来。
只见一个穿着朱红色交领宽袖广身袍服的男人走进来。
他身旁跟着一个男人,看着年龄不过四十,眼角隐有纹路,却不难看出年轻时的清秀。
他们后面跟着四五个侍卫,一旁还有拿着香册的县丞跟着。
此人正是此地的知县,姓张,身旁那个哥儿正是县令夫人,也是那个传闻与他多年不离不弃的哥儿。
众人纷纷对其行礼,傅老在儿子的搀扶下站起身。
“先生高龄,不必如此,快快就座吧。”
张县令上前一步扶住傅老,他生着一张国字脸,笑起来模样却是颇为亲切,环顾一周,微微颔首示意,然后率先在堂上中间空出的那个位置坐下,身旁的夫人形容端庄地坐在一侧。
等到堂下众人都已经落座,张知县才笑道:
“本官先前有些事情处理,来晚了些,希望没有错过精彩之处。”
里正在一旁陪笑道:“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晏公子刚焚的香香味还没散呢。”
这屋子里还萦绕着刚刚晏方点过的香味。
被里正这么一提醒,张知县方才注意到,仔细闻了闻,不仅有些惊讶:“这香是何人所做,这味道竟是闻所未闻。”
傅老坐在他左边,笑道:“正是左手边第一位的公子所做。”
晏方颇为得意地站起身,对张知县道:“大人,正是草民。”
说罢又将焚香的步骤重复了一遍。
这下屋子里的香味更浓了,这香大概是使用过多沉香的缘故,香味颇为浓重,但是却味道甜美。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其中檀香的燥味还有一丝没能处理。
然而这个小缺憾跟这香味相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毕竟能调出这个味道已经很强了,谁还会注意那么多细节。
张知县闻着这味道,本来略显严肃的面容温和不少,赞赏地点了点头:
“这位公子年纪轻轻便能制出此等香品,简直让人惊叹。”
他眼神一转,一旁有附和者,立马道:“禀大人,这位是晏家的晏方晏公子。”
“还是晏家。”傅老微微蹙眉。
一旁有侍者逐个将香炉摆放到知县面前的香几上,张知县一一闻过。
然而最后目光还是落在晏方的那个香炉上。
虽然这些香炉里的香皆是众人倾尽心血之做,但是已经闻过晏家的那道香,其余的便已无法入鼻。
“诸位技艺精湛,皆是翘楚之辈。”
张知县顿了顿:“不过依本官所见,还是晏公子这味衙香更胜一筹。”
众人皆是有意攀附晏家,而且晏方那道衙香早在几天前便在镇上流传,如今一见,何止名不虚传,简直惊为天人,哪还敢有异议者,纷纷表示心服口服。
这还是第一次香会上众人的意见如此统一,竟然没有提出异议者,若是放在往日非争得不可开交才是。
晏晏方听着周围人的恭敬之声,眼睛已经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晏辞啊晏辞。
他心想,除了能给他当垫脚石什么都不能,还想和自己斗?
所有人都围在晏方身边,恭维声不绝于耳,只有傅老有些心不在焉,又朝门口望了望。
张知县注意到他的神态,心中一动:“老先生可是在等什么人?”
傅老点了点头,也不否认:
“实不相瞒,是昨日老朽见过的一个年轻人,很有天分。本想让大人见见,可是今日大概有什么事耽搁了,还没有来。”
张知县心中了然,笑道:“既然是年轻人,有怯场之心也在所难免,若是不敢来也情有可原,先生不必挂怀。”
傅老点头称是,然而目光还是朝着门口看去。
昨日那个给他印象极深的年轻人,今天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来,难不成当真是因为怯场?
那也太上不得台面了。
傅老暗自皱了皱眉,在心里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发现一个天赋惊人的苗子,实在可惜了。
等到众人说话声渐渐平息,张知县方才开口:
“既然如此,这次斗香会的魁首便是——”
他下半句还未说完,忽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大人且慢!”
众人皆诧异,似乎没想到有人这么大胆敢打断县令大人的话。
只见一个身着朴素的年轻人疾步进来,从容不迫地走到堂前聊起下摆跪下:
“草民也是这次香会的参赛者,途中遇到事来晚了,请大人恕罪。”
张知县打量着跪在堂前的年轻人,见他一身简朴,头发还有些凌乱,到了这种场合竟是衣服都没换,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
然而还是平声问道:“你是何人?”
堂下年轻人恭敬回答:
“回大人,草民乃四时香铺的香师,晏辞。”
县令一旁正在对着名册的县丞立马翻找香册。
看了看香册最下面那道与众不同的“帐中香”,又抬头看了看晏辞,脸上表情有些古怪,但还是如实对知县禀报说:
“大人,此人也是参会者之一,并且是上一场比试的获胜者。”
张知县听完点了点头。
虽说如此,但是内心里还是觉得此人不重视香会,更别说在自己面前还这副打扮,于是沉声道:“虽然你上一场比试优异,但也不应误了时辰,平白让这么多人等你。”
堂下的年轻人恭敬地告罪,态度极为温和,除去衣着不说,无论言谈举止,皆不像是无礼之徒。
傅老虽然不知道这年轻人遇到什么事,然而内心有些偏袒他,心道他既然能来就好,于是轻咳一声:“大人,这位后生便是老朽所说之人,他天赋非常,大人不如且让他一试。”
张知县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暗暗惊讶,能被傅老给这么高的评价,说是天赋非常的后生可是不多见了。
于是他对跪在堂下的年轻人道:“既然如此,便将你准备的香品拿出来吧。”
大堂里原本放着的二十五张香席如今只剩下十张,两侧各放了五张席子,其中九张已经坐了人。
那九人穿着非富即贵,年龄从少到老皆有,每个身后都跟着家仆,等到一身朴素,还有些凌乱的晏辞进来时,所有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
似乎没想到这最后一道香的品鉴还有穿着如此普通的人参加。
晏辞孤零零地走上前,行完礼抬起眼,忽然感觉到一道有敌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侧了侧头,看到坐在最前方左手边第一席的晏方身上。
晏方的目光很明显有些错愕,似乎没想到他不仅出来了,竟然还过来了,他的眸子沉了沉,脸上表情愈发不善。
晏辞没有理会他的目光,转身走到最后一处空着的香席坐下。
这一场跟前面那场不一样,无论空间还是房间都处于一个半幽静的环境里。
如果要品鉴一道香的香味,务必要在这种半封闭的屋子里,这样散发的香味才会更加清晰。
晏辞在众人的目光中将怀里的香盒取出来。
这堂下众人手中的香盒不是金子便是银子,以至于他这白瓷香盒显得太过突兀,甚至人群中已经有人面色古怪,来这里的人非富即贵,这是哪里来的乡巴佬,竟然带着这么个破盒子上来?
晏辞听到张知县问道:“你所备香品为何?”
晏辞张了张嘴,俯首道:“回大人,草民所备香品为‘帐中香’。”
如果说刚才他拿出来香盒时,其余人还是感到古怪,听到他说“帐中香”三个字,人群中微微糟乱,已经有人忍不住,不顾在县令大人面前,发出一声笑。
就连傅老都皱了皱眉,原以为这年轻人是个好苗子,没想到准备的第三道香竟然是个帐中香?怎能如此不上心,这也太上不得台面了,难不成自己还是看走眼了?
张县令神色间已有不耐,只觉得这年轻后生不仅打扮的不得体,所做香品也是如此敷衍,若不是傅老坚持,他都想把这人赶出去,于是淡声道:
“这些年每一次斗香会都不曾出过帷香,这位公子独独拿出一道帷香出来,倒是独特。”
他声音里虽然听不出情绪,但是任谁都知道知县大人对这无礼竖子已经不耐烦了,晏方在一旁冷眼看着跪在那里的晏辞,露出一丝嘲讽。
本来他昨日听到傅老对晏辞的称赞,心里担心,索性率人把他锁在屋子里,让他来不了。
可没想到晏辞还敢来,还敢拿着他那什么帐中香过来,他来找死吗?没看到大人已经不耐烦了吗?
晏方本来还很担心,怕出什么差错,然而听到知县大人的话,这才渐渐放松下来,准备跟其余人一起看晏辞的笑话。
真是自不量力的丧家之犬
最终张知县似乎不愿拂了傅老的面子,还是点了点头:
“公子开始吧。”
晏辞垂着眸子面不改色,仿若没有听到周围人的嘲笑声,像上次一样跪在前面那个团垫上。
这回他没有像上次那样用木炭直接将香品点燃,而是在炭火上放上一片云母片,将香粉均匀放置其上,再将银丝炭放在香炉底部。
众人见他这番古怪举措皆是有些惊讶,这焚香的方式也与旁人不同,怕不是个外门?
众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然而不多时,一股混杂着甘凉的甜香在屋子里散开,缓缓覆盖住残留的香味,那香不似寻常的香,细闻之下竟然夹杂着一丝果子的清甜。
而果香与沉香相辅相成,一丝不多一丝不少,将方才衙香微微有些燥气的香味彻底冲散了。
闻着皆是轻轻呼吸,只觉得吸入的香味游经四肢,如同一道甘泉,将经脉中的尘垢驱散,令人静心安神。
本来还在窃窃私语的声音一点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并注视着那跪着的年轻人的一举一动。
所有人都轻轻呼吸着,将那香味吸入自己的五脏六腑。
不知过了多久。
张知县在一片寂静中率先开口:
“这是梨子?”
“正是。”
晏辞放下手中的香具,恭敬地回道:
“禀大人,草民这道帐中香在沉香中融入了梨香。”
他没有抬头,低眉垂眸行礼,耳朵却在认真捕捉头上的声音,不多时只听张知县轻轻吐出一口气,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温和不少:
“不错。”
“将果香融入沉香,你还是第一人不,应该说,整个大燕,还没有人这样做过”
他身旁的县令夫人一直注视着晏辞,听到“梨子”两个字唇角微扬,神色中透露出一丝安详。
张知县在心里暗叹,到底是傅老青睐的人。
他话音一转:“其他人皆是以衙香为赛,为何你独独要做一道帐中香?”
晏辞回答:“禀大人,在草民看来,香品就同人一样,并无优劣之分。并非帐中香便上不得台,只要香品足够好,草民觉得任何香品都应有展示的机会。”
张知县闻言终于笑了起来。
众人忙抬头,眼见那张本是严肃的脸上此时露出的笑容颇为开心,竟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好一个香品如人无优劣。”
张知县私下里握紧一旁夫人的手:
“世人皆说哥儿女子便逊男子一等。以你所言,人就如这香一般,不过是味道风格不同,各有千秋,哪有孰优孰劣之分?”
“不错。”他赞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这香方可是出自你手?”
晏辞眸子微动,作揖回答:“大人,这道香方并非草民所做。”
张知县闻言动了动身子,上半身微微前倾:“你的意思是,这道香制作者另有其人?”
晏辞不慌不忙道:“香品是草民所做,香方却非草民所为。”
张知县眼睛一亮,没想带大燕朝还有这样厉害的香师:
“香方是何人所做。”
“这香方是以前草民在外游历时,从一位香师口中得知。”
晏辞不紧不慢地开口:“据他所说,这道香的香方是他在一本古书里看到的。”
“那本古书里记载的故事,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位国君,与他的王后感情深厚。”
“国君生性风雅,常与王后一同垂帘焚香,被当时的人称为一段佳话。”
“只不过那位王后素来有失眠多梦的毛病。“
“国君不忍王后终日不得好眠,便耗费几月,为其研制出一款专门用于睡时点燃的帐中香,从此王后在此香气熏染下,不仅安神,而且与国君感情更加笃厚。”
“这也是这道香的由来。”
晏辞简短地说完,堂上一片寂静。
围观的人不知他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有点奇怪地看向他。
然而许久以后张知县一声轻笑,伸手握紧了身旁夫人的手。
他注视着晏辞,缓缓说出三个字:
“有心了。”
晏辞一言未发,恭敬叩首。
就在他从苏白术口中得到这位知县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的消息以后,便想到了这款香,更难得的是,这位知县夫人也喜欢梨子。
本来他也没打算铤而走险拿一道帐中香上场,然后实在没办法,只能赌一把。
而且苏白术给他的那张纸条上,还说县令夫人素来有头疼的毛病,于是他擅自在这香里加了些安神的成分,效果看起来不错。
就是不知道赌没赌赢。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听到堂上张知县再次开口,状似无意地问道:
“你这香,何名?”
这香的来历,传闻乃是南唐后主李煜为其妻子大周后娥皇所制,以此香表达其夫妇二人绵长情意。
此香制成之后,不仅有沉香的芳香,亦有梨子的清甜。
即使已过百年,在古书千百道帐香中,依旧被称为“帐香之首”。
而这香在古书中记载,名为“江南李主帐中香”。
当然,民间还有一个流传更广的名字。
晏辞深深叩首:
“回禀大人,此香名为——”
“鹅梨帐中香。”
第 68 章
这是一道没人听说过的香的名字。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互相从彼此的脸上看出疑惑——
帐中香?还是掺和梨子的帐中香?你会做吗?——
不会,不会
张知县反倒没有什么反应,毕竟燕朝地大物博, 有什么奇人异士创作出不同寻常的香方都有可能。
于是他听罢只是朝着一旁的夫郎温声笑道:
“这名字也算通俗好记。”
县令夫人微微颔首。
他一直安静地坐着没有开口说话,让人很容易忽视了他的存在。
可是此时这位夫人的眼神明显比刚进来时, 变得温和许多, 他此时终于开口:
“虽然不知道公子在这香里放了什么,但是闻之宁神, 让人心静。”
他眸子一动,又开口问道:
“公子做这道香的初衷又是什么?是为了参会?”
晏辞仿若知道他在想什么,直起身笑道:
“实不相瞒,草民做这道香本来的初衷并不是用来参会。”
县令夫人看向他, 好奇道:“哦?那是为何?”
晏辞低垂着眸, 轻声道:
“草民的夫郎素来有失眠的毛病,每到夜间都很难入睡。”
“所以草民才想起了这道香,希望焚之可以让夫郎每夜安眠。”
“这才是草民的初衷。”
他声音沉稳, 面上表情深情款款不像作假, 语气中夹杂着些许让人不难感受到的情感。
晏辞心想:所以宝贝儿,对不起了。
因为这句话是他编的, 顾笙每次都在他怀里睡到天亮, 有的时候还赖床, 睡眠质量颇高。
可是县令夫人听了此话,果然微微动容。
他眉目舒展,缓缓开口:
“无论这个故事是真是假, 都很让人感动。”
这个故事里, 国君对王后的深情,让他无端想起了自己和夫君。
要知道这世间男子三妻四妾者众多, 可偏偏女子哥儿却只能终身侍奉一人,如夫君这般专情的人不多,没想到今日面前这年轻人也是这般。
这斗香会他随夫君参加过几次,每次来参会的人都准备的衙香,只因为衙香是在外宴会宾客的专属,却从来没有人愿意花心思在更为常用的帐中香上。
如今听得堂下年轻人说得如此一番,想必也是重感情之人
众人本来都等着看晏辞的笑话。
结果发现此人不仅侃侃而谈,还和知县大人及其夫郎相谈甚欢。
眼看着张知县本来有些不爽冷漠的表情,到现在变成了会心的笑意,甚至连旁边的县令夫人也展颜。
晏方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完全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聊得这么开心。
他恶狠狠地在心里想,这县令脑子坏掉了吧?
一道上不了台面的帐中香也能说个半天。
他怕再说下去,他这魁香位置不保,于是上前一步:
“大人。”
张知县对他还是颇有好感,被他这样一打断也没有生气。
此时目光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
“你们两个都姓晏,可是亲族?”
直到真相的众人暗自心想,何止是亲族,根本就是亲兄弟。
不由在心里感慨,这晏家还是真厉害,出了一个晏方不够,他这传闻中只会喝酒的大哥竟然也有些本事。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人有多不合,而且前段时间听说这两人争家主位置争得厉害,看着这老大都被赶出去了,想来还是老二更胜一筹。
晏方死都不愿意跟晏辞扯上丝毫关系,皮笑肉不笑道:
“大人说笑了,晏家只有我一个子嗣。”
他加重了“只有”两个字,并且轻蔑地看了晏辞一眼。
后者无动于衷
众人都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事态的发展,只见张知县看了看左边的香炉,又看了看右边的香炉。
面色微微迟疑,一直没有说出结果,似乎举棋不定的样子。
“这两道香味道都是上品,衙香典雅浑厚,帷香清幽袭人,还真是让本官有些为难。”
他蹙了蹙眉:“不过以往从没有过帐中香参会,这”
县令夫人在一旁淡淡开口:
“没有并不代表这香不能参会,况且这味道清新淡雅,和衙香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
张知县点了点头,却是不置可否。
随即他笑道:
“以往每次都是本官来评定魁香。”
“不如这次便交由在场的诸位决定,看各位更喜欢哪一道?”
本来屏息凝神等待结果的众人立刻明白了,大人这是犹豫了。
原本那道衙香势在必得的魁香位置此时竟被一道帐中香所动摇,这本来就不可思议。
可在场没人否认,那道帐中香无论是味道还是纯度,甚至焚香之人的手法都更胜一筹。
大堂里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堂前站着的两人身上。
晏辞依旧垂眸看着面前的地面,似乎在思考什么,带着对自己处境一无所知的迷茫。
他身边的晏方听了知县的话,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如果不是因为此刻在人前,他几乎控制不住脸上想要狂笑的表情。
自从父亲病了,他成了这次晏家这次香会的负责人。这香会上一半都是先前想和他打好关系的人,县令说出这句话基本已经定下了他才是魁首。
他看着孤身一人的晏辞,只觉得他好可怜,这废物一无所有,还天真地妄想赢过他。
晏方侧了侧头暗地里朝旁边的王朋兴使了个眼神。
王朋兴立马会意,上前道:“大人,草民斗胆,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张知县得了这两道香,明显心情都好了许多,于是和颜悦色道:
“但说无妨。”
王朋兴嘴皮子翻飞:
“草民拙见,这帐中香虽寓意不错,但还是这衙香更胜一筹。”
“且不说每次香会的魁香都是衙香,更何况在座的各位皆是有头有脸的人,平日里还是使用衙香更频繁些。”
他身后站着的众人纷纷附和。
这满堂衣冠楚楚的人里,那一身朴素的年轻人就是一个异类,无论从哪方面都在述说着与他们的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侧目打量着他,即使那道与他一样格格不入的帐中香更胜一筹,可是那又如何?
这斗香会表面上斗的是香,实际上斗的是掩藏在其下的世故。
想到此处,不断有人开口:
“草民也觉得这衙香更好一些。”
“帐中香虽好,可毕竟难登大雅,还请大人三思。”
“这衙香听闻乃是晏公子呕心沥血之作,不知用了多少名贵香料,怎么是一道帐中香可以比拟的?”
堂下,为晏方发声者不断,晏方的表情渐渐得意起来。
旁观一旁的晏辞,孤零零站着,也不出声。
整个人看起来不仅不适合这满室富丽堂皇,本身还可怜至极,辛辛苦苦跑到这里受辱
傅老听着大堂中的人纷纷附和声,又看了看堂下一身朴素的年轻人。
他在心里暗自叹气,这年轻人天赋虽高,可毕竟不是世家子弟,这次恐怕难得魁首了。
他一边为其惋惜,抬眼却见这年轻人依旧安静地站着,眉目间一片平和,好像没听到周围人不利于自己的言论,又好像即将输掉的不是自己。
傅老有些诧异,实在不忍心他就这样输掉,有意提携:
“这位晏公子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
那叫晏辞的年轻人闻言,抬起头,露出一个感谢的笑容:
“老先生见谅,晚辈没有辩解,是因为晚辈也认为衙香的味道更好一点。”
他此话一出,本来嘈杂的大堂第二次渐渐陷入寂静。
所有人都侧目,连傅老和张知县都忍不住看向他。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这不是把魁香拱手让人吗?
一旁看了整场戏的里正皱着眉,率先出声:“所以你这是打算放弃夺魁了?”
这镇子虽小,可镇上的香师无不以能得到魁首为荣耀,毕竟能得到魁香便有了去胥州展露更多头角的机会,可是万万没想到还有甘愿主动弃权的人。
真是个怪人。
晏方心情愈发畅快起来,心道晏辞这废物果然是自不量力,知道自己要输了,就演这么一场,可惜他不仅丢了香方,一会儿说不定还要丢脸。
张知县没想到这年轻人主动放弃了机会,表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这次的魁香就先定下吧。”
他声音微顿,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
因为此时他看见那堂下叫晏辞的年轻人忽然抬起头。
年轻人眸子微动,出声道:
“大人,草民有一不情之请。”
张知县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点了点头:
“你说吧。”
晏辞躬身作揖,声音不卑不亢:
“在大人决定之前,草民还准备了一道香,想请堂上诸位品鉴。”
第 69 章
他此话一出, 再次成为全场焦点。
张知县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趣地问:“哦?还有一道香?”
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你自己刚才都已经认输了,现在又出什么幺蛾子, 难不成以为故弄玄虚你就能赢不成?”
其他人纷纷附和,王朋兴冷笑道:“再怎么费力也是跳梁小丑, 现在乖乖退场还能少丢点儿人。”
“输了就是输了, 还在这儿赖着不走做什么?”
晏辞站在前面,听着身后一众人各种冷嘲热讽, 面上既没有羞愧,更没有羞愤地调头就走。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众人,语气带着奇怪:
“我刚刚只是承认衙香的味道更好一些,什么时候认输了?”
众人皆是一愣。
这人在说什么?
他都已经承认衙香更胜一筹, 那不是承认输了是什么?
王朋兴带头嗤笑一声, 轻蔑道:“脑子坏了吧?”
那几个跟晏方交好的人纷纷笑出声。
晏辞没有理会他们或惊讶或不屑的表情,转身施施然朝着张知县作揖道:
“大人可否让草民一试?”
张知县看着他,虽然不知这年轻人在作何打算, 但是他直觉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晏辞。”他叹了口气道, “以前的斗香会从来没有额外给人一次机会的道理。”
其他人一听,都忍不住笑出声。
晏方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晏辞, 想着一会儿出了门就找人狠狠收拾他一顿, 再把今天的事宣传出去, 非让他成为镇上的笑柄。
然而又听张知县接着道:
“不过本官欣赏你,就破例给你这次机会。”
晏方皱着眉。
王朋兴上前,凑在他耳边小声笑道:
“晏方兄别怕, 这废物再拿出多少香都没用, 就他还想胜过你,真是做梦!”
他身后众人互相对视一番, 目光中交换了一下意见。
“我听说他在家的时候就是个只会喝酒的草包,没想到果然如次。嫌自己不够丢丑,非要在人前出相。”
“哈哈,说不定这就是人家的计划呢,反正都已经输了,不如多在知县大人面前多露几次脸再走。”
晏辞不再说话,只是朝着张知县深深作了一揖,接着转身再次在那团垫之上跪下。
众人皆看着他的动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就连堂上的张知县和傅老都微微前倾了身子。
晏辞从袖子里再次掏出一个香盒。
这香盒与刚才盛装帐中香的小盒子一般无二,同样是最普通,市面上几文钱一个的白瓷香盒。
他打开盒子,将里面的香粉一点点用香匙取出,依旧用刚才那独特的“熏香”方法,把香粉仔细地搁置在薄薄的云母片上。
接着他点燃炉下的炭,然后放下手里的香具,安静地跪坐等待。
他身后的众人都伸长脖子想看他在干什么。
只见他就这样安静跪着,一言不发,等了片刻有些不耐,就连张知县都微微蹙眉。
就在有人想开口问他在故弄什么玄虚时,忽然一股带着淡淡花香的馥郁香味缓缓升腾而出。
那香气逐渐升腾回旋而上,一点点蔓延在大堂上空。
所有人的嘈杂随着这香味的升腾一点点散去,眉目间的不耐化成无法言说的惊诧
如果说鹅梨帐中香代表着南唐烟雨之下最后一抹情深;
那么开元帏中香就代表着盛唐富贵而自由的灵魂。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晏辞微微仰头看着空中那缕轻烟。
那丝轻烟在他眼前一点点幻化成一个裸臂着钏,绯袄锦袖,绿绫浑裤的美人。
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
她赤着脚怀抱琵琶,飞舞的彩衣幻作七色祥云。
回眸间,笑颜胜过正艳的牡丹。
她随着由远及近的虚幻鼓点踏着舞步飞快旋转。
在她的不断旋转的舞步之中,亭台楼阁,轩榭廊坊,玉宇宫阙自她身后拔地而起。
盛世纷繁化作薄雾,勾勒出那千年前万国来朝的旷世之景。
鼓点渐急,乐声不断。
她轻笑着,终于在不断盘旋上升的古乐声中一跃而起,随着那看不见的天梯腾空而去。
琵琶余声伴随漫天花瓣,化为盛世留给后世的最后一声绝响。
这也是这支开元帏中香,又被称为“贵妃帏中香”的原因
晏辞盯着那烟缓缓散去,方才一点点将自己的魂魄拉回来。
这才是完整的“开元帏中香”,可笑的是,晏方偷了一道自己还没完成的半成品去,半点精髓都没复制到。
而在加入前几天处理后的甲香,他到底还是把这道代表盛世的古香复刻出来。
晏辞在心里暗叹一声,果真美轮美奂。
然而此时堂中没有一个人开口,所有人都凝神在那香气中久久伫立,仿佛追寻着一个华丽又虚幻的梦。
张知县深吸一口气,继晏辞以后第一个回过神。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凝重:
“这道香,也是你做的?”
众人在他的这句问话里,方才回过神来。
有人第一个反应过来,指着晏方的香炉:“这,这香的味道怎么跟这个如此相像?”
不对,不应该说是相像。
非要比喻的话,如果说之前那道香是模仿壁画跳出胡旋舞的舞姬,那这支香就像是从壁画里幻化成形的飞天。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看看安静跪着的晏辞,又看看一旁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晏方。
“你”晏方猛地转过头看着旁边的晏辞,指节被他的力度捏的“嘎嘣”作响。
张知县终于沉声问堂下的晏辞:
“你这道香是怎么回事?”
晏辞平静地道:“回大人,本来这支香才是草民参加这次香会的香品。”他顿了顿,“然而这道香的香方半个月前被人偷了去。”
“所以草民不得已,才在最后几天做出这道帐中香参会。”
他平静地将自己之前的遭遇说完,接着叩首道:
“请大人明鉴,还草民一个公道。”
晏方猛地跳起来道:“你放屁!”
他冲到前面,直接跪下了,指着晏辞道:“大人,他一派胡言,这香明明是草民做的。”
他气急败坏地用手指指着身后周围的人:“当时草民制出这道香的时候,还特意在陈记当着他们的面点了,在场那么多人都能帮草民作证!”
他指着晏辞喝骂道:“分明是他嫉妒我,不知从哪得到的方子,故意污蔑我!”
张知县面色越来越沉重,看着堂下各执一词的两个人,问着那些战战兢兢的人:
“你们在座有谁能证明他说的话?”
那些人有一部分是那天和晏方一起喝酒的,都是亲眼看见他点的线香,然而晏辞这道香太过出彩,实在很难让人想象这是仿的。
就在这些人犹豫的时候,只见跪着的晏方突然回头,狠狠剜了他们一眼,众人忙道:“大人,这香第一次出现在镇上的确是晏方公子点的”
张知县眉头几乎拧在一起,目光又看向晏辞。
晏辞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直起身。
然后在众人注视下,从怀里拿出厚厚一摞纸,将它轻轻放在面前的香几上,与那香炉放在一起。
接着他抬头,坦荡地了看看堂上众人,又转向张知县,声音清朗:
“这是为了制出这道香,草民花费一个月时间写出的所有废稿,共计一百二十七页,请大人明鉴。”
晏方猛地转过头。
此时他心里才渐渐反应过来。
晏辞是故意的。
原本他的心里认定晏辞这废物绝对不可能制出什么香方来,所以下意识以为这香方和上次的腊梅香一样,是晏昌,或是别的什么人给晏辞的。
而且在香方被偷后,自己屡次挑衅他,晏辞都没有任何动作,这让晏方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想法。
刚开始晏方还以为是他软弱可欺,受了欺负只会忍气吞声,所以自己才敢变本加厉。
然而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这道香竟然真的是晏辞自己做出来的?!
不仅如此,而且晏辞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就等着到知县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告发自己。
晏方双眦欲裂死死盯着晏辞,他恨不得用眼神把晏辞活生生刺死。
晏辞感受到了他带着敌意的目光,依旧平静地目视着前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唯有嘴角微微扬了一下,似乎在说:
我知道你在看我,你很生气。
可那又如何?
有侍从立马上前将那摞纸拿起交给张知县。
张知县接过那摞纸,一页页翻看,只见上面全是香料配比,每一页都密密麻麻,述说着制香之人的心血。
他越往后翻,脸色越难看。
其实即使不用这些废稿,光凭最后这道香的味道,他就已经知道是谁抄袭了谁。
因为最后这道香给他的震撼太大,甚至比刚才那道帐中香给他的震撼还要大。
堂下众人其实也是一个想法,以至于即使他们想着附和晏方,临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口。
谁在模仿谁,一目了然
许久,张知县将那摞废稿重重摔在面前的案上。
“大胆!”他怒喝道。
堂下所有人被吓得纷纷跪地,晏方的脸色更是一阵红一阵白,几乎把脸埋在地上。
唯有最前面的晏辞依旧挺直腰背跪着。
张知县的目光射向晏方:“你这香方到底是从何而来?”
晏方浑身直颤,平日里伶牙俐齿,此时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还有你们!”
张知县目光扫过堂下几个刚才还给晏方作证的“证人”,此时都战战兢兢俯首跪在地上,一声都不敢吱。
“把实情一五一十交代出来,如果敢有半字虚言,本官决不轻饶!”
张知县冷声道。
大堂中的气氛瞬间低到零点,这些镇上的人一直见其和颜悦色的,此时发起火来的威压令所有人胆颤,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张知县冷哼一声:“不说?”
他高声道:“来人!”
门口守着的侍卫应声而入,张知县道:
“既然不说,就把这些人全部带去衙门,直到愿意说了为止!”
侍卫们上前就要拖人,王朋兴在侍卫的手搭在自己肩上的时候,终于彻底慌了,“噗通”一下跪地,大叫道:
“大人,我说!我都说!”
然后连忙把晏方之前怎么交代他们,如果晏辞敢闹事,就一起咬定晏辞才是偷香方的人,并且把他送进大牢。
等到他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堂下不知情的人越听越觉得浑身发冷,看着晏方的眼神都带着厌恶,谁也不敢想象这种事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得多么难受。
自己辛辛苦苦创作出的方子被人剽窃,自己若是伸冤还有可能被倒打一耙,甚至关进大牢诉冤无门。
唯有晏辞安静地听完他的话,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等到剩余几个人接二连三哆哆嗦嗦地把事情经过说完了,晏方的脸上已经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他几乎咬碎了自己的后槽牙。
这群废物,都他娘的一点用没有!
此时依旧是夏季,可等到最后一个人说完,堂下众人都冷汗直冒,噤若寒蝉。
最终张知县听完事情经过,目光冷冷看向晏方:
“他们说的可都是事实?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晏方指甲攥紧掌心,抬起头还想嘴硬一下,可是呼吸急促,结结巴巴:“大,大人”
张知县冷哼一声:“本官平生最恨盗取他人心血为己用之人。”他扫了一眼跪着的人,“可惜本朝没有历法判尔等罪过,不然本官绝不轻饶。”
他一指后面跪着的人。
“后面那几个。”
“这次香会的成绩全部作废,从此以后终生不得参加斗香会。”
“而且这件事,本官会命人张贴在告示榜上一年,让镇上的百姓都看看你们的劣行!”
他的目光又看向晏方,冷声道:
“至于你,在此基础上再加当众受杖刑十五。”
晏方脸瞬间白了。
杖责十五,虽然不至于要命,但得在床上修养个把月。
最主要的是这种事也实在太丢脸了!
最丢脸的是,他这次是被晏辞摆了一道!
张知县看着堂下几人越觉心烦,喝道:
“把这几人拖出去!”
侍卫立马上前拖着几个吓得哭了起来的人出去。
晏方不可思议地瞪着身旁的晏辞。
直到此时他都无法想象,这个以前一向任他欺负的草包什么时候有这等心智了
晏辞一直忽视了身旁人想要把他卸成八块的目光,而在侍卫上前把他拖下去之前,终于侧目过来。
晏方眼睁睁看着他一脸似笑非笑,嘴唇一张一合。
“怎么了?”
晏辞轻轻一笑,幽深的眸子里映着晏方气急败坏的错愕影子。
然后张了张口,用只有他和晏方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用我的香胜了我的香——”
“这很奇怪吗?”
第 70 章
晏方瞪着他, 听着他的话气得浑身颤抖。
他趁着旁人不备,忽然抄起一旁香几上的香炉狠狠朝晏辞砸去:
“晏辞,你就是个贱人!”
他恼羞成怒地扑过来, 但是下一刻就被身后几个侍卫怒斥着按在地上,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被强行拖走了。
围观的人都赶紧往后避了避。
在场最安静的晏辞低头看着地上碎成几瓣, 滚落到自己膝盖边停下来的香炉。
他听着耳畔的咒骂声越来越远, 大堂之上零星站着的人都沉默着等着观看下一步发展,顺带将探究的目光投向大堂正中间的青年身上。
张知县揉了揉额角。
他面上表情却并未因此而舒展, 而是侧目看向一旁的白檀镇里正:
“这件事你有责任。”
里正闻言忙从座位上站起跪下告罪。
张知县沉声道:“白檀镇虽地小人微,但也不可因此疏于管理。
“这些富户若无人监督,聚众久之私下里必铸不良风气,今日之事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 未必能够善了。你身为一里正官监察不力, 需好自反省。”
里正忙垂头称是。
张知县这才看向还跪着的晏辞,眉头微舒:“还跪着作甚,起来罢。”
晏辞再次作揖:“多谢大人为草民主持公道。”
话毕, 这才站起身, 直立在旁。
张知县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来人, 拿笔来。”
一旁立刻有侍从递上笔墨纸砚, 张知县伸手拿起笔。
按照规定, 斗香会上的魁香会由县令的人亲手题字,然后跟香师的名字放在一起,在镇上展出七日, 以此通告全镇百姓。
如今晏辞这两道香毫无意义地成为魁香的候选者, 此时在场的人好奇地都等着看知县大人点了哪支香为魁,不过不管点哪支, 这个叫晏辞的年轻人都胜了,不必多说。
只有晏辞恍惚地想,也不知道张知县点了哪一道作为魁香。
毕竟这两道香,他都很喜欢
不一会儿,张知县放下笔,左右侍卫立马将那幅字拿起。
一左一右,两张香榜,上面的墨迹尚未干透,笔痕苍劲有力,力透纸背。
左侧上书:“鹅梨帐中香。”
右侧上书:“开元帏中香。”
晏辞看着这两张榜,挑了挑眉。
张知县却是呵呵一笑,放下笔。
“虽然以往斗香会只有一道香才能评为魁香,不过——”
他话音一转:
“既然这两道香都出自你手,就像你所说的香品无优劣,那本官这次便破例将这两道香都点为魁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通通都陷入无比震撼中,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他们犹记得,上一个得了魁的香师如今已经在胥州最大的铺子就职,而且还是铺子的金字招牌,当年夺魁的时候已经年过半百。
要知道能在这斗香会上夺魁的香师已是了不得,能一下子得两道魁香的香师更是闻所未闻,还是这么一个年轻人。
众人皆是惊诧地看着那衣着朴素的年轻人,心里不约而同都是一个想法:
“这真的是晏家那个没用的大儿子吗?他爹怎么舍得把他赶出门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动声色交换了一下目光。
这里面的人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家里都是在镇上有生意的,一般都有两间以上的铺子,在外皆有生意。
此时所有人心里都打着小九九,只等着知县大人离开,就立刻上前,无论开多少报酬,出什么条件都得把这年轻人招揽过来。
晏辞的震惊并不比他们少,他也没想到张知县如此手笔,一下子将两道香都点了魁,于是再次跪下拜谢。
张知县手一挥,笑道:“这是你应得的,起来吧。”
他随即看向一旁唯唯诺诺的里正,叮嘱道:
“有这些年轻人是白檀镇之幸,须尽力栽培,莫要伤了后生斗志。”
里正赶紧点头称是。
张知县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终于站起身,对着身旁的傅老道:“先生年事已高,不便久坐,本官也有要事处理,今日这香会便到这里吧。”
里正终于等到了机会,立马道:“下官已在镇上的酒楼备好了宴,只等着大人光临。”
张知县点了点头,携着夫人率先出门去,里正和傅老跟在后面
站在香堂外的苏青木和杨安早已经急得不行。
苏青木在人群外面的空地上来回转悠:“你说他不会因为迟到被赶出来吧,早知道我就跟他一起进去了!”
杨安看着苏青木来回晃悠的影子,头晕眼花:“东家你还是坐下歇会儿吧,你想进也进不去呀,只有制香的香师能进去。”
苏青木扬起脑袋,皱着眉眯着眼睛盯着香堂紧闭的大门。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这燥热的天气烤的他心烦意乱。
直到面前人群中终于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响起,苏青木忙抬起头。
香堂的门开了,围观的百姓还以为最后一道魁香出来了,纷纷挤上前,然而却看见几个面色苍白的人,以及最后面那个嘴里一直骂骂咧咧的,全部被侍卫被夹着拖了出去。
苏青木仔细盯着那几人看了许久,才“嘶”了一声,拍了拍一旁眼看就要中暑晕倒的杨安:“哎,哎,那是不是他那个弟弟啊”
杨安抹了把汗,伸长脖子:“哪个?”
“后面,叫得最凶的那个。”
“哇,好像是啊!东家,怎么办,公子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苏青木一脸惊恐:“难不成他们兄弟当堂斗殴,被人赶出来了?”
他们两个又站在人群外,心惊胆战半天,看见晏方之后没有人被拖出来,才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门突然又开了。
香堂门口围观的百姓众多,刚才都看见了晏方几人被拖出去的一幕,正在诧异着议论纷纷,忽然又看见几个侍卫拿着两张红榜走出来,立马知道这就是本次香会的魁香。
白檀镇的百姓们蜂拥而上堵在了榜单前面。
场中一瞬间陷入寂静,下一刻,全场议论声四起。
苏青木和杨安对视一眼,赶紧踮着脚往里面挤。
苏青木在糟乱的人声中扯着嗓子叮嘱一旁的杨安:
“说好了,一会儿要是晏辞啥也没得心情不好,咱们也什么都别问,直接拉着他去喝酒,灌醉完活儿!”
杨安也跟着扯着嗓子大喊:
“东家,你要对公子有点儿自信啊!”
两个人一路推推搡搡,在周围人不满的骂声中终于挤到了告示板前。
两个人抬头,看着那两个榜,皆是愣住了。
只因为这次香会的魁香是两支,一个衙香,一个帐中香。
不过这不是最令人诧异的。
最令人诧异的是,这两支香出自同一个香师之手。
与此同时,身后围观的所有人议论声四起,所有人都在讨论着那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名字
知县大人和夫人在里正和傅老的陪同下走出来,陆续上了门口的马车。
等几人坐稳了,马车才在人声中缓缓驶离。
车里,里正有意讨好张知县,笑道:“大人近日若是清闲,可要多在白檀镇逗留几日?下官已经准备好了大人和夫人下榻之所。”
张县令没再像刚才在堂上神色逼人,此时也是恢复平日里的温和,笑道:
“逗留几日是可以,不过却并不清闲。”
里正略微诧异,平时大人日理万机,一般斗香会结束后便立马归去。
他方才大着胆子试探着问刚才那句话,就没想过会得到回答,更没想过知县大人留在此处还有别的事。
他还没开口,傅老便问道:“大人此次来可是还有要事处理?“
张知县点了点头,苦笑道:
“老先生有有所不知,这斗香会虽重要,但跟接下来这件事比起来不值一提。”
傅老和里正都转向他。
这斗香会便是镇上百姓除了春节最重要的活动,甚至可以比拟元宵佳节。
他们一时没想到张知县会这样说,更是想象不到,这小小的白檀镇上,还能有什么事能让知县大人如此重视。
张知县沉吟了一下,没有先行解释,而是问里正:
“白檀镇距离灵台观路程多远?”
那灵台观便是白檀镇西边灵台山上的一处道观。
往西几十里的灵台山与小檀山同脉,但是高度却有三四个小檀山那么高。
因为山顶有一处湖,每到正月十五,月光直直洒向湖面,从山顶往下看,这湖便像是嵌在山顶的一块明台,灵台山便因此得名。
而灵台观则是以山为名
里正忙答道:“回禀大人,镇上最快的车马只需行驶一天便能到达灵台山脚,大人若是想去,下官明早就可备好车马。”
他顿了顿,奇怪道:“不过,下官记得灵台观自从十年前被圣上划为‘御观’后,便不能随意进出了。”
这所谓御观,指的便是民间那些被圣人,也就是皇帝祭拜过的道观。
不过寻常道观,圣人离开后,依旧可以如平日一般迎接前来参拜的香客。
可离白檀镇几里外的灵台观却很是特别。
自从十年前那个临近中秋的九月,圣人南下巡游,路过此处,在观里连歇七日。
七日后,圣人北上归京。
而自从那天开始,灵台观与灵台山一起成了天家禁地,由留守此处的士兵把守,寻常人不得随意进出。
“你说的没错。”张知县点了点头,“只不过这次事情紧急,本官也是三日前得到知府下传的消息。”
“这次是圣上亲自下的旨意。”
“半月前,圣上的三皇子夜里忽然病重,太医署那么多太医皆是束手无策。“
“于是天师大人在钦天监彻夜卜测星象,次日告诉圣上,卜筮所言三皇子‘月犯心前星’,故而染病。”
“这位三皇子是皇后嫡出,虽然年幼,却是众皇子中最为孝恪敏悟的一个,是圣上最钟爱的皇子。”
“圣上七日前便下了圣旨,次日便下传给各州知府:上到天家,下到民间,凡是享‘御观’香火者,皆要开观设斋醮典仪,为三皇子祈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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