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晏辞倒是知道, 这斋醮是一种祭祷仪式,祈福免灾用的,既然天子如此大动干戈, 想必那位被祈福的人一定重要无比。
他还没再开口,归鹤突然看向他身后。
然后眼睛一亮, 跳了起来, 一阵风一样朝晏辞身后跑去,一边跑一边唤着:
“师父!师父!”
晏辞心里一惊, 忙站起来转过身。
就见一个紫色道袍的人正安静地站在后殿围墙那扇小门之前,手里依旧抱着浮尘。
这人竟也不知在此站了多久,晏辞竟然丝毫没听到有脚步声。
晏辞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心里一惊, 垂下眸子作了一揖。
道人不动声色, 同样以礼还之。
他眉间有一点和归鹤一模一样的红痣,面容极为清秀,可以说到了那种让人只可远观, 不敢近前的地步, 以至于晏辞竟是不敢再看第二眼。
归鹤欢快地跑到道人跟前,举着手里的风筝:“师父师父, 你忙完了吗, 忙完就陪归鹤放风筝吧!”
延清真人伸手抚了抚他的头, 轻声道:“施主还在这里,怎生如此无礼。”
归鹤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面上却是没有丝毫怯意, 一看平日里就是被宠的。
晏辞对其行礼致歉:
“真人请见谅, 在下陪归鹤玩一时忘了时辰,并非有意在贵宝地逗留许久。”
延请真人闻言, 面上却不见有丝毫不开心的情绪:
“施主何须愧疚,这观本就是一处普通的离境坐忘之所,从来都非人人口中敬而畏之的‘圣地’。”
“若是观中气氛未能让施主感受到清静平和,反而徒生烦忧,那才是我等罪障。”
晏辞还没有说话,便听到对方忽然出声询问:
“施主可是张大人所说的,一同前来的香师?”
晏辞微微诧异地抬起眼。
以至于晏辞完全没想到他会主动找人说话的样子,更令他诧异的是,张知县还对其提了自己的名字。
“是张大人方才说。近日白檀镇的香会上出了一位新秀,言语间对其颇为重视,这会儿应该在前殿正寻着施主。”
这话里“逐客”的意味便很明显了。
晏辞眼见其已经回来,想来前殿之事也已忙完,自己站在这里左右无事不好叨扰,不如尽早离去,归鹤恋恋不舍地跟他告别。
就在这时,那道人忽然又抬头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晏辞,张了张嘴:
“施主最近可是遇到什么人了?”
晏辞站住脚。
回过头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生怕他下一句就说出什么自己被妖邪缠身之类的话。
“没什么。”
好在还在那人牵着归鹤的小手,只是道:
“最近为多事之秋,望施主行事谨慎。”——
顾笙那厢还坐在元君殿门口的台阶上,他本来在殿里诚心拜着,转身回头就不见了晏辞的身影。
他和晏辞不一样,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敢随意走动,于是便坐在台阶上等着晏辞,生怕他会找不到自己。
等到听到脚步声,一转头便看见晏辞朝自己走来,终于轻轻舒了口气,展颜道:
“夫君你去哪里了?我还以为夫君你走丢了,想找人去找你。”
晏辞被他的话逗笑了:“我怎么会走丢,我认路的本领可比你强多了。”
等两人到了前殿广场,才发现众人皆已在殿前等候。
张知县正坐在一旁的客堂里,似乎正在等他,见到他到来,指着对面还空着的椅子:“坐吧。”
晏辞坐下后才问:“大人在寻草民?”
张知县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阳光下屋顶金光粼粼的大殿:
“这次带你来这道观的目的,不只是因为此次机会难得,想让你与夫人一同祈福。”
他顿了顿:“还有一件事,便是想让你参与这斋醮典仪。”
他指了指玉皇殿殿前的紫铜香炉:“历来道家的斋醮之事都需耗费大量降真香,因此在香料选择上便是重中之重,不能有所差池。”
张知县自从七日前接到胥州知府的指令后,便留心着此事。
因为灵台观比较特别,其日常用的降真香皆是由位于胥州所设的州府香药司供应。
不过由于近期连日来的大雨导致山体滑坡,将灵台镇通往胥州的官道截断,官府已经连续几次增派人手疏通道路,奈何那边雨势不小,所以至今还未清理完毕。
知府考虑等到道路疏通以后,再运送香料恐怕时间来不及,何况香药易受潮人人皆知,如今雨季未完,香料若是在路上受潮,便得不偿失了。
所以胥州知府下令,让他在灵台观周围的镇上寻找合适的商家供应香品,但是必须要保证香品的质量。
自从这消息一出,张知县私下里已经收到上百个商户的自荐,但是收到的香品与这灵台观先前使用的相比,无一例外都不能叫人满意。
张知县倒是知道这些商户的想法,若是能和灵台观做成买卖,自家的生意日后一定会分外兴隆,名声传遍周围的镇子是自然的,说不定还能响彻胥州境内。
但是这香品,却不是谁都能做的。
若是寻常的道观,他本不用太过上心。
奈何这灵台观在自己的掌辖范围内,又是御观,因此对此香的要求更是极为严格,而且又因为跟最上面的几位有关联,所以叫人不得不重视。
况且斋醮所用的降真香必须保证其纯度,若是掺杂了多余香料,或是配比不准确,使典仪上不叫人满意,传到上面的耳朵里,难免会被人嚼口舌,怪罪下来就不好了
从灵台观回来之后,晏辞与顾笙坐着车,由阿三赶车将他们送回到先前住着的客栈。
下了山,张知县一行人就离开了灵台镇上,大概是事物繁忙,不便在此逗留多日,但是走之前把阿三留给了晏辞,让他什么时候想回去便让阿三驾车带他们回去便是。
不多时,外面又开始下起了小雨,两个人在客房里朝店家要了几道小菜,便充当是晚膳。
晏辞靠在窗棂上,回忆着在山上张知县对他说的话。
“这观里对这次斋醮用的香品要求极高,若是能成为灵台观的香品供应者,自然是最好,你虽年轻,可是才气远在那些人之上,莫要辜负了才行。”
晏辞一时之间无法定下回答,只说要回去与同伴商量一番。
顾笙拿着一个盘子慢吞吞地走过来,然后用细白的手指捏了一块塞在晏辞的嘴里。
这点心便是上次夜半晏辞给顾笙拿的那碟点心,甜香软糯,味道还不错,里面大概是放了李子的缘故,酸甜可口。
次日的时候,晏辞还特意向店家打听了这点心的名字,不过那店家说是独门秘方,支支吾吾神神秘秘地,不管怎么问也不说叫什么。
虽然刚吃过饭,但是离睡觉的时间还早,拿些点心上来当零嘴,聊天解闷时吃也好。
这客栈的大堂每到晚上便又恢复了一片安静,掌柜和店小二照例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几盏油灯。
后厨在院子的那头,一开门雨丝便随着风灌了他一领口。
雨水顺着房檐淅淅沥沥地落了满地,顺着庭院两侧的水渠潺潺不断地朝着围墙外面流去。
这客栈后面的后厨到了晚上也不关,也不知是小二忘了,还是就是方便住客拿取食物,总是虚掩着。
晏辞顺着屋檐走到后厨门口,意外地发现门口靠着墙的地方斜立着一只已经被淋湿的斗笠,此时顺着帽檐,还在不停往下滴着水。
前脚刚一进门,鼻翼就轻轻一动。
平时后厨总是散发着锅碗瓢盆上沾染的油香味,或是角落里堆积的蔬菜水果漂浮在空气中的清香味,夹杂着案板上的生肉散发的肉香。
这些食物的味道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厨房的味道。
不过这次,他没有闻到食物的香味。
一丝沁人心脾的,仿若木本沉淀几十年生腾出的清香丝丝入扣,钻进他的鼻子,竟然无意间将屋里的食物味道掩盖。
晏辞放在身后想要合上门扉的手顿住了。
因为此时的后厨角落里,一个跟他差不多身量的影子正立在那里,手里还捧着一个东西。
晏辞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才意识到已经有人比他先来一步到厨房。
由于没有点油灯,晏辞只能就着窗外透过来的昏暗的光线,看见一双明亮的招子在黑夜里发着光。
第 82 章
站在那里的人虽然看不清样子, 但很明显在打量着自己,同时手里动作却不停,竟然还在往嘴里送吃的, 细细的咀嚼声在黑暗里格外清晰。
晏辞一时之间感觉有点尴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于是站在那里跟着那人大眼瞪小眼。
那人的动作顿了一下, 然后隔着案板,非常自然且贴心地将手里的盘子递过来。
“”
晏辞沉默着伸出手, 从盘子里拿了一块儿放进嘴里,入口软软糯糯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小甜点。
看不清眼前人的样子,但是他用不着看。
光凭借那让他记了几日的降真香, 也知道这人正是他前几晚在楼梯口遇到的那个道士。
那人拍了拍手上的残渣。
“小友。”
似乎刚吃过东西的缘故, 他的声音比上次听起来尾音略沉,在黑暗之中愈发显澄澈清明,依旧悦耳至极。
“又见面了。”
晏辞本来就惦念着他身上的降真香, 此时也笑了起来:“没想到道长也喜欢他们家的糕点。”
“嗯——”道士用鼻子“嗯”了一声, 声音里透露着懒散,“柰子糕嘛, 做的还不错。”
晏辞从他口里听到这个奇怪的名字, 奇道:
“道长知道这糕点的名字?”
“符成二十五年元日, 南郡向云杭府进贡的六道传世御膳之一,听闻还是向家祖上流传下来的独门之作。”
这向云杭府乃是向云杭公的世袭府邸,其祖上乃高祖时期两朝元老, 因为祖上清正廉洁, 政绩斐然,博得高祖赏识, 故封爵赐宅。
传闻向公在世之时便雅好各类膳食,所独创的点心连宫里的御厨都自愧不如,而流传下来的膳方更是千金难求。
几年前,向府曾经上供给皇宫几种初次面世的点心,深的圣上欢心。
后来那些糕点中的有些方子被宫里的宦官记下口述传到民间,民间的百姓们照猫画虎,虽然做不到宫中御膳房中的味道,但能学的有三分像者,便可以名震一方了。
晏辞自然也听过这向家的名号,却没想到如今吃的便是。
道人随意一笑,语调缓慢:“虽然味道相似,但可惜还是没学到精髓。”
他指了指晏辞手里的碟子:
“这柰子糕与寻常点心不同,并非用米面制成,其主体是去核的李子,再填入松子榄仁,蒸熟食用,与众不同方别有趣味。”
晏辞点了点头,应和道:“没想到道长对点心的研究如此透彻。”
“人生苦短,唯有美食愉人,美酒开怀,这两者却是万万不能辜负的。”
晏辞深以为然,虽然是吃着手里的点心,可是鼻尖的降真香依旧如那晚一般,像一层幻纱,缥缈萦绕于屋梁之上。
他回忆了许久,竟然一时竟闻不出这降真香里用了几种香料,实在让他好奇得很。
他将手里残留的细碎粉末捻净,直白道:
“这屋子太小又无灯,不如道长与我去前堂一叙。”
那道士笑了两声,听着年岁也不大:“这深更半夜阴雨连绵,两个人坐在一起除了喝酒还能叙些什么?”
他绕过晏辞抬腿往门外走去,推开门拿起地上的斗笠戴在头上:“还是算了,贫道本就是翻墙进来的,就不叨扰店家了,改日再来找小友。”
晏辞一听这话,不敢置信地皱起了眉:“翻墙?”
眼前这人无论气质还是举手投足间的从容,都不像是会干翻墙这种事的人
“没错。”
道士坦坦荡荡承认,丝毫不掩饰。
而且还生怕晏辞看不见,侧了侧身,远远指着暴雨中客栈后院一处咸菜缸后面豁开了的院墙:“就是那儿。”
“可是道长日前不是还在这家客栈留宿吗,为何如今却要翻墙进来?”
他不说还好,说完以后后者叹气道:
“本来贫道云游到此留宿,奈何店家收了其他施主的银钱,又见贫道实在落魄,便反悔不让贫道留宿了。”
他摊了摊手:“不过原本的房钱,店家还没还予贫道,所以贫道翻墙吃他几块点心,不过分吧?”
他语气里带着的理所当然又可怜兮兮,让晏辞忍俊不禁。
“道长住的是哪间房?”
道士指了指客栈二楼:“就是最西头的那间。”
晏辞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忽然想起来来的时候白里正其实是给他留了两间屋子,大概是想让他和顾笙一人一间。
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边在最东头,一边在最西头。
顾笙自然不愿意自己一个人住,于是便和晏辞住在一起,余下那间便空了出来,晏辞便让店家暂时租给其他客人。
恐怕正是他们来的那晚次日,这道士便被人移了出来。
晏辞扶了扶额:“这雨下得越来越大,这个时候出门恐怕不妥。那间房今晚没住人,不如道长先住下吧,明日我让店家收拾出来便是。”
那道士回头看了他一眼,也不推辞,也不客气,大大方方道:
“小友果然是心地善良,贫道在此谢过了。”
他刚说完,结果又转身往雨里跑去。
晏辞忙叫道:“道长去哪里?”
那道人头也不会,鞋子踩在水洼里溅起朵朵涟漪,就这样蹚着水往那处坏了的院墙走过去,声音有些模糊地从噪杂的雨声里传来:
“小友先回去歇息吧,贫道的行囊还在院墙那边的水里泡着,而且店家的咸菜缸贫道得给他搬回去。”
晏辞看着他在雨里踩着咸菜缸,身形灵活,又像只猫一样无声无息地翻了出去,瞬间隐没在黑暗和暴雨之中。
不禁摇了摇头,带着那盘点心上楼回房
他出去的有些时候,又没带伞,回来时下摆袖口都洇湿了,后背也被屋檐下落下的雨水打湿了一大片。
万幸的是手里的点心被他安全护在怀里,还是好好的。
他抬脚往上走,就看到自己的房门半开着,顾笙穿着亵衣,披着他的外衫,站在门口,探着脑袋往下看。
一见他上来,忙拿起一旁的帕子,跛着脚走上前,想给他擦发梢上的水。
晏辞避开了他的手,回到屋里把点心放在桌上。
就在顾笙有些错愕地看着他的时候,晏辞转过身微微附身,将他一把扛在肩头,反手带上屋门。
顾笙轻轻“呀”了一声,却是怕打扰到隔壁房间客人休息,又赶紧闭了嘴。
晏辞伸出手握了握他光滑的脚踝,果不其然是凉的,可能顾笙刚才见自己一直没回来,便想出门找自己。
于是一用力将他放倒在被子里。
顾笙的后背陷到了被褥里,后脑勺却被晏辞用手垫了一下,自然是一点都没有摔疼。
下一刻晏辞尚且带着凉意的唇便覆了上来,发梢上带着雨汽,微凉的嘴唇上还残留着李子甘凉甜香的味道。
“怎么就是不听话。”
他低声叹道。
然后趁着顾笙出神的时候,用牙轻轻咬了下顾笙的唇。
顾笙感受到唇上轻轻的刺痛,赶紧抿住嘴巴,缩着脖子避开他。
晏辞被他这样一躲,便撑起身子,却没有起身,只是垂着眼看他。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正是因为如此,顾笙隐约觉得他有点不开心。
顾笙被他注视着浑身发热,不好意思地松开了还抿着的唇瓣,他还被晏辞拢在身下的阴影里,心里跳动着,感到有些紧张。
陷在被子里躺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抬起头,用手臂半撑着身子,抬起下巴,用唇珠点了点晏辞的唇角。
他的神色小心又认真,似乎真的怕晏辞生气了,试探着亲了亲他以后,还移开头细细观察他的表情。
感受到唇上痒痒的触感,晏辞看着他歪着头看着自己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乐了。
他这笑声一出,面上便如春风渡水,哪有半点方才严肃的神色。
顾笙这才知道他是故意假装生气骗自己。
他撇了撇嘴,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推开他。
晏辞顺着他的力道起身,顾笙从床上爬起来,坐起身子的时候嘴唇还是有点儿肿的。
他唇瓣上还残留着晏辞留下的,很轻的一道牙印,以至于让他不得不小心地用舌尖舔了舔唇瓣,同时又瞪了晏辞一眼。
晏辞忍着笑回身拿起点心:
“吃不吃?”
他坐来床边,将那碟子保存完好的点心拿了过来,拿了一块递到顾笙唇边。
顾笙虽然还是不想理他,架不住吃食已经递到唇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嘴,就着晏辞的手把那块儿点心咬了进去,雪白的腮一鼓一鼓,不过他嘴巴小,剩下半只糕点还在外面。
晏辞念从心起,突然凑上前将剩下的那半咬进嘴里。
顾笙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没明白明明盘子里还有许多,为什么夫君要吃他的。
晏辞一本正经:“因为甜啊。”
而且面前美人美景,不仅甜还香。
顾笙白了他一眼,又被晏辞按在床上摩擦了一番。
胡闹一番后,晏辞喘着气直起身,看了看窗外,此时却是暴雨声掩盖了夜间一切动静,蒸腾在天地间的水汽笼罩住夜色。
第 83 章
顾笙这一晚上睡得格外舒服, 一夜好眠。
睁开眼睛时外面天已经亮了。
门外客栈楼下熙熙攘攘的声音透过门扉穿进来,与一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交杂着,形成一种惬意舒适的氛围。
这种不用早起的感觉让他觉得无比开心, 尤其是晏辞还乖乖地躺在他身旁,不像从前在白檀镇上的时候, 每天都会早起。
他刚要直起身, 身旁的人就翻了个身把他捞在怀里,脸埋在他的后背上闷声道:“再睡一会儿”接着抱着他又睡了个回笼觉。
好不容易出门在外, 度假的时候就是要多睡懒觉才好。
顾笙被人当成枕头抱在怀里,挣脱是挣不开,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地躺着,感觉到晏辞的体温沿着他脊柱蔓延到四肢, 看着窗外的雨丝发呆。
一直等到身后的人醒了, 顾笙才从床上爬起来。
他趴在窗台上,透过半支起的窗户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打着油纸伞在路上形色匆忙地快步走着
“客官, 新鲜出笼的包子, 要不要来一笼?”
早上的时候,店里来用餐的人不少, 鞋底残留的雨水将客栈的地面洇出一道道印子来。
晏辞刚一下了楼梯, 店小二就殷勤地甩了甩肩上的汗巾迎上来问道。
晏辞让他拿上两笼送到房里, 自己再顺手拿了一个吃了,走到柜台前跟老板说了客房的事。
老板认得他是店里的客人,听到他说的那个道士, 神色有一瞬间变的古怪:“哦, 客官说那位道长啊”
晏辞看了他一眼。
老板随即就整理好表情,自然而然地笑道:
“放心客官, 没人会和银子过不去,既然客官这么要求了,那道士要是再来,我就将房间留给他。”
晏辞点了点头:“这附近可有卖药的地方?”
顾笙昨晚脚有些磨破了,他刚才又给顾笙脚上上了一回药,带来的药粉便不够了。
老板热心地给他指明了方向,等到雨势渐渐小了一些,晏辞便拿了伞出门,路上回来的时候天才放晴,太阳从云后重新钻了出来。
没一会儿,街上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
晏辞从药店出来,不出所料地,在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了几个非要给他算卦的道士,他赶紧躲开了。
这几个人还不依不挠,跟了他半条街,不过因为他腿长步子也大,而且还绕了小道走,很快就把几人甩在了身后。
在途径一个阴暗的小巷子的时候,见周围没有人,脚步这才放慢了。
虽然旁边没有人,但是晏辞却听到了别的什么声音。
大概是隔着一道墙的地方,隐约有争吵的声音从巷子那边传来。
他脚步顿了顿,朝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
只见旁边那条有些僻静的巷子尽头,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有几个站着的人正指着地上一个坐着的人骂骂咧咧。
晏辞仔细一瞧,照体型看来,似乎是一个身形臃肿的男人,身后还跟着两个侍从,听他们的口音像是外地来此的富商。
此时那身材臃肿的男人显然十分生气,对着地上唯一坐着的人说着什么,言语间颇有不敬,听得晏辞直皱眉,忍不住停下脚步。
“臭道士,给脸不要是不是?”
“前日你说你状态不好不算卦;昨日你又说时辰不对;今日你又说跟我无缘,我看你在玩弄我是不是?!”
坐着的人依旧坐着,这厢看起来没有丝毫紧张的意思,还靠着墙一副自然轻松的样子,相比起来那站着的三个人像是跳梁小丑。
那胖男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恼羞成怒:“要不是看你有几分姿色,老子就砸了你的摊子!”
坐着的人身形单薄,此时叹气道:
“贫道都说了是正经道士,只算卦,不卖身而且施主这是做什么,再这样贫道可要喊人了。”
语气平静,音色却是相当特别,听过一次就难以忘怀。
“你!”
那胖子意识到自己把真实目的说漏了,愤怒地呸了一声,转头看见站在巷子口的晏辞,最终还是皱了皱眉,怒气冲冲地走了。
晏辞看了看盘腿坐着的人,依旧是背着光看不清楚。
当然,除了昨夜上小厨房偷吃的“同好”,不会有第二个人。
他抬起脚朝巷子里走去,离了近了才看到阴影一点点从眼前人身上退去,面前盘腿坐着的人依旧一身天青色道袍,头上挽着木簪,几缕发丝垂在额角。
面前还随意地放着块儿布,布上放着张纸,上面龙飞凤舞写着:
“卜卦随缘”
听到脚步声,那道士回过头来。
晏辞脚步微微一顿。
这道士竟是生着一双标准至极的丹凤眼,眼尾斜飞入鬓,黑白分明的眸子明亮至极,脸部线条清晰干净,竟是一等一的好相貌。
最主要的是那通身泰然自若的气质,即便此时靠在墙角席地而坐,也绝不会有人把他当成落魄的寻常人,通身惹眼得很。
果然是有几分姿色
那道人看见晏辞,似乎早知道他会来的样子,被他看到刚才那幕也没有丝毫窘迫,坦然笑起来:
“小友是你啊。”
“我每次见到道长,道长好像都身陷囹圄。”
那道士却是不以为意:“在外云游,遇到不同性情的施主也是历练的一部分。”
这性情倒是豁达。
晏辞低头看了看他的摊子,甚至不能算是摊子,只是铺了块不知从哪扯下来的布,除了放在上面那张随意写的纸。
寻常道士放置的签筒,龟壳全都没有,乍一看不仅寒酸,而且也太不敬业些了。
看起来就像是放在这里,假装自己在摆摊的幌子,实际在暗自偷懒一般
晏辞沉默一下:“道长这是刚出摊?”
道士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指了指男人的方向:“刚出摊,不过第一个施主刚刚已经走了。”
晏辞奇道:“道长为何不与他算卦?”
要知道外面那些拿着幡可是巴不得有人来找他们算卦。
“嗯”那道士沉吟了一下,正色道,“其实贫道有个怪癖,只愿意给合眼缘的施主卜算。”
他用修长的指弹了一下身前的纸片:
“如果不合眼缘的施主,就算给千金于贫道,贫道也是不会算的。”
晏辞在心里暗自摇头,什么卦会有人愿意花千金求啊
可是道士语毕,和颜悦色地抬头,打量了一眼晏辞,声音依旧悦耳:
“小友很合贫道眼缘,要不要坐下来让贫道算上一卦,分文不取如何?”
他语毕,又自然地笑道:“可是很多人想求的。”
如果是外面那些走街串巷的道士跟晏辞说这句话,晏辞肯定是要笑出声的。
然而面前的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第一次见面那般,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晏辞动作顿了一下,于是撩起下摆在道士面前坐了下来。
这期间道士一直看着他,目光却并不唐突,反而透露着一股重视的意味在里头。
晏辞吸了一口气,问道:
“所以要怎么做?”
他这布上什么都没有,难不成要看手相?还是看面相?
道士也不遮遮掩掩,坦然道:“能看下小友的手吗?”
晏辞迟疑一下,还是伸出了右手,道士就这样看了一眼,接着了然地点了下头,随即微微一笑,然后从袖中掏出三枚铜板:
“昨日沽酒恰好剩下三文铜钱,小友不如就用这个吧。”
他指尖夹着三枚铜板递过来,晏辞有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接了过去。
“所以小友想问点什么?”
晏辞本是不信这个的,但是不知是不是这人身上的气质,于是想了想,选了个折中的:
“那就运势吧。”
他按照道士的指示,将三枚铜板合在掌心中,默念着所求,然后依次摇了六次。
直到第六次,三枚铜板同时落地,旋转片刻之后,伴随“当啷”一声脆响,平躺在地面上。
掷六次而成卦,六次投掷,正好组成了一个卦象。
道士全程一言未发。
当他看着第六次,全部正面朝上的三枚铜板,沉思片刻,竟然难得的沉默了。
晏辞看他盯着那最后一次落地的铜钱许久没有出声,终于忍不住道:
“道长看出什么来了?”
道士听到他的声音才抬起眼,眸子黑白分明,漂亮非常。
他指着地上的铜钱,也不隐瞒:
“此卦名为‘天地否’,乾上而坤下,天气上升,地气下沉,此意天地之气不交,万物闭塞不通。”
晏辞一头雾水,追问道:“然后呢?”
道士笑了一下:
“实不相瞒,这并不是吉象。”
“如果小友度过卦象中所示险阻,则万事顺遂。”
接下来就该说度不过会怎么样了,晏辞知道再往下问显得自己很傻,但还是问了:
“如果不能呢?”
道士抬起头,依旧是席地而坐的姿势,但是晏辞却觉得他神色上正色许多:
“如果不能——”
“轻则时运不济,重则祸难临身。”
第 84 章
“”
这句话如果是被街上那些不知真假的道士说出口, 晏辞会一笑了之。
然而这个时候,他却被这句话直接噎在了原地。
他一脸不解地看向道士。
而道士只是盘坐在地,将手拢在袖子里, 目光通透地注视着他。
这人的眼睛里带着光,那眼神并不犀利, 眼睛反而像一面镜子。
被他注视的时候, 晏辞总有一种被看透的明明白白的感觉,就像是第一次在楼梯口遇到的时候那样, 他浑身又生起了一种不适感。
也不知道是因为眼前这人气质出众,还是说姿容风华,或者说他通身气质皆是令人安心,以至于晏辞情不自禁地在脑子里把他说的话重复一遍, 开口问道:
“道长这句话何解?”
道士眼睛微抬扫了他一眼, 那双细细长长的丹凤眼一瞬间将其所有的神情都尽收眼底,他眸子微不可察地转了下,突然笑了起来, 声音朗朗, 说出的话却非常欠扁:
“小友吉人自有天相,就算真的遇到灾厄, 只需谨慎行事, 相信凭借小友的命相, 定能化解。”
晏辞正在凝神屏气地等着他解释,结果他突然来了这一句,给晏辞的感觉就好像看电影快到高潮的时候, 突然屏幕坏了。
晏辞表示十分不满。
然而对方就像在吊他的胃口, 伸出清瘦的手,将地上的三枚铜钱一一拾起, 重新收回到袖子里,竟是再不说一个字。
整个过程神色淡定非常,直到感受到晏辞不满并且探究的目光,道士这才抬起头,诚恳道:
“哦,这是江湖上大家约定俗成的说辞,为的就是让算卦者心甘情愿掏银子解厄,小友以后遇到这种事莫要被骗了。”
我信你个鬼。
然而道士已经将摊在地上的布随意一卷,三下两下把本来就不多的东西塞入一旁的行囊里。
他站起身,身高和晏辞差不多高。
晏辞没想到他这就准备收拾东西走人,有点惊异:“道长这就收摊了?”
道士将行囊随意往后背一背:“小友不知,贫道的规矩就是每天只算一卦。不合眼缘者不算,时辰不佳不算,心情不好不算。”
“所以贫道说小友运气甚好,正赶上天地人三才顺意,果然是贵人相。”
晏辞皱着眉听着他的话,自己是不是贵人相他不知道,不过他觉得这人到现在还没饿死,真是个奇迹
道士依旧一身青色的大襟宽袖,看不出材质的道袍,脚上踏着一双单底履鞋,他顺手将一顶宽大的青笠扣在头上,整个人有种飘然欲仙的气质。
等到收拾好东西,才重新看向晏辞,和颜悦色道:
“此处有一处灵台观,贫道有一位旧友在此修行,恰逢其开观,所以特地来此拜访,不过可惜的是到了山脚便被人拦下了。”
这道士倒是和其他人不同,是来拜会友人的。
晏辞闻言却摇了摇头,接着跟他说了灵台观不允许外人入内的规矩。
对方听完神色上没什么变化,点头道:“原来如此,那真是可惜了,贫道与友人有十载未见甚是想念,一路步行至此便是想拜访灵台观的。”
他自言自语着,忽然想到什么。
“哦,对了。”
他停下脚步,朝向晏辞,左手抱住右手举至胸前,笑道:“算上这次,跟小友已有三面之缘。”
他微微颔首:“贫道云游散修林朝鹤,道号清妙,有礼了。”
根据道规,这种散修道士便是以支笠箪飘,孤云野鹤之身云游名山洞府,问道亲师为名。
所以这道长独自一人来此,想要拜访同为天师道道观的灵台观,也是情理之中。
而且这是一个相当郑重的道家介绍,完全不像之前还有些不太靠谱的样子,以至于晏辞不得不以同样的“拱手礼”回礼。
“在下白檀镇晏辞。”
道士听到他的名字,眸子微微一动,下一刻竟是了然地点了点头:
“贫道听过小友的名字。”
这回轮到晏辞错愕了,自己什么时候出名到连云游道士都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道士见他的样子,笑了一声,指着东边的天空解释道:
“贫道月前本是云游至白檀镇,听着街头巷尾的走卒小贩都在谈论小友的名字,初时还以为是上了年纪的香师,没想到今日一见,小友竟是这般年轻。”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然且真挚。
虽然这人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年龄,但他一口一个“小友”,叫得十分自然,弄得晏辞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他记得与道家相谈时,向来避讳谈及生辰年龄,所以也没有多问
在这镇上住了几天,三天内有两天是下雨的。
其余时间晏辞带着顾笙和阿三在客栈里打牌,偶尔能从吃饭的客人口中得到些有趣的传闻。
傍晚过后,店小二守着烛灯在角落里打瞌睡。
客栈大堂里,晏辞拿着一摞自制的纸牌教顾笙和阿三“叶子戏”的玩法,顾笙听得很认真。
而且真正行动起来的时候,顾笙学得很快,玩得竟然出奇的好。
晏辞微微惊讶,夸赞道:
“没想到夫人在算术方面如此有天赋。”
以前他怎么没发现呢。
这还是第一次他当着顾笙和别人的面称他为“夫人”,顾笙听着那两个字,嘴角不自觉扬起,手上动作加快,牌打得更欢了。
阿三玩了一会儿,实在搞不懂规则,看着面前两人眉来眼去嘻嘻哈哈,没玩一会儿,便困了起来,起身回房睡觉。
三个人剩两个,晏辞就教了顾笙新的玩法,正在这时,客栈门“吱呀”一声,林朝鹤依旧带着那只青色的斗笠,一身雨气回来。
这人通身气派,却经日行踪不定,有时夜半出门,凌晨才归,有时凌晨出门,夜半才归。
一天有大半时间是见不到影子的,实在是个怪人。
这时他一进屋,那股清雅的降真香的味道便随着进来。
晏辞轻轻吸了吸鼻子。
林朝鹤摘下斗笠正准备上楼,晏辞回过头突然对他道:“道兄,要不要来一局?“
道士闻言,脚步顿了一下,微微侧头,狭长的丹凤眼微挑,下一刻还真站了过来。
晏辞将手里收叠的纸牌重新展开。
林朝鹤就在桌子对面坐下来,他十分熟稔地抓起牌,看着行为举止似乎还是个老手。
这下棋逢对手,三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半夜,守着烛灯的店小二已经困得不行回去睡了,顾笙也睡眼惺忪地靠在晏辞肩头。
鼻尖那降真香的味道如有若无,晏辞用手将纸牌理顺,漫不经心地问:
“道长身上的香闻着好生特别。”
林朝鹤坦然笑道:“这香是贫道一个熟人常用的,贫道偶尔沾他的光,也能用上些。”
他随意说道:“贫道这位熟人也是雅好香道之人,又独独钟爱降真香,不过一直苦于找不到能制出独特香品的香师。”
晏辞抬眼看了看他,林朝鹤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没抬,依旧盯着手里的纸牌,在思索该出哪一张好。
晏辞刚开始觉得他身上的香味十分独特。
自己闻着那香气所能辨别出的几种用料,就不是寻常香铺可以获取的。
再往后接触,此人能在云游的时候还保持每日熏香,只能说其身份来历绝非他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
晏辞也低下头看手里的纸牌,却有些心不在焉。
这时听林朝鹤问道:
“贫道听说不日山上便会举办斋醮典,小友可曾耳闻?”
他这一问,晏辞方才想起来张知县所说斋醮用香之事,张知县临行前还嘱咐过这道观用香的特殊性。
晏辞心知这会是一场大买卖,若是成功了,自己就不用再窝在这个小小的白檀镇了,只是一直没明白灵台观用香的特殊性为何。
“贫道一路走来,所经过的商家都在谈论此事,不过送上去的香品都没被采用。”
晏辞点了点头,而且他还听说不少人都想做成这笔生意,只不过都不知道为何送去的香品都被退了回来。
林朝鹤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看他,只是笑道:
“寻常人家可不知道,但是贫道愿意告诉小友。”
“这供奉在灵台观中的降真香,用料上,可是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
玩牌到半夜,桌子上廉价的白蜡蜡烛已经烧到了脚,灯花落满一桌子,唯剩下微弱的火光在从窗缝间钻出的风都弄下,在晏辞眼前轻轻摇曳。
大堂里的光线已经昏暗了不少,顾笙靠在他的肩头,呼吸间一起一伏,依旧睡得很安稳。
“特点?”晏辞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大堂间回荡。
林朝鹤的面容在微弱的火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只能听到独特的音色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愈发清晰。
降真香的味道极其独特,即使在被奉为“万香之首”的沉香面前,都不会被其味道掩盖。
甚至味道里透露出的独特的通透幽远的味道,是其他的香根本无法比拟的,可以说千万种香之中,这种香的味道独一无二,没有任何一种香可以取代。
并且它有一种特性。
降真香被点燃时,散发的烟气会笔直朝上,不像其他的香品焚烧时产生的烟气没有形态各异。
这香的烟气远看如同一道直达上苍的天梯,所以道教会用此香用于祭祀和授箓功德,认为点燃此香便可以上达天帝灵所,不仅“直达上天”,传说中还可感引仙鹤降临。
尤其是听闻祭祀星辰时,焚烧此香最妙。
寻常百姓在日常中若是遇到什么怪力乱神之事,点燃这道香,便会辟邪化吉。
因此降真香又被成为“祥瑞之香”。
他手里动作不停,熟稔地将几张牌放在一起:
“小友有所不知,这供奉在道观里的降真香有一个特别之处”
“凡是于民间设醮,所燃香品中是万万不可放檀香的。”
第 85 章
晏辞一时之间没有明白林朝鹤话里的意思。
在他的记忆里, 他曾经制作过的降真香合香香方有许多,但往往都会与沉香,檀香, 乳香等相互搭配。
只因为如果用在寻常香品上,降真香可以将其他香料的味道升华, 所以铺子里卖的降真香大部分都是与其他香料混合的。
他正在纳闷, 看到林朝鹤眯起眼睛,扬了下嘴角, 说出的话让人感到很惊悚,面上却是一派淡然:
“擅用檀香者,三代家亲责罪,己身受殃, 做法者更是要减寿三年。”
晏辞微微一愣, 他还真不知道有这个说法,好奇地直了直身子:
“这又是为何?”
林朝鹤垂眸看着手里的纸牌,然后用空着的另外一只手拿起放在一旁盘子里的挑灯棒, 挑了挑中间烧焦的灯芯:
“因为檀香乃是异邦之香, 香气迷离,淫辛污秽, 是万万不可用来供奉仙真神明。”
他说的话中, 似乎对檀香有不浅的偏见, 然而其面色毫无变化,语气里也是听不出丝毫情绪,让晏辞一时之间无法判断他此时是何意思。
晏辞也把目光投在桌上的烛火上:“这一点我的确不知道。”
传闻中释迦牟尼便是以旃檀净浴, 所以檀香在佛教中的地位颇高, 据说可以祛除一切不净,每每在佛教的诵经法会上, 必然会点燃檀香来供诵香赞。
林朝鹤却是笑了一声:“小友要知道,异邦之教所焚之香,自然也是异邦之香。”
他这样一说,晏辞便明白了。
自从佛教传入中土,佛道之争持续千百年一直不曾平息,以至于斗争最激烈的时候,供奉在道观中的降真香是决不允许掺杂象征佛教的檀香的。
尤其是这个朝代,当今天子不知因何原因,十多年前便开始大兴土木修建观宇,网罗天下间的方士,如今又因为宫里的事广设斋醮,所以道观里供应的香火配料一定十分严谨。
就在晏辞思考的时候,又听林朝鹤道:
“而且贫道听闻灵台观里那位真人对香火味道十分敏感,如果香里夹杂了檀香,一定会为他所不喜。”
林朝鹤神色无恙,在晏辞探究的目光中,将手里最后一张牌放在桌上,笑道:
“小友,这局是贫道赢了。”
晏辞定睛一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林朝鹤手里的牌竟然已经打光了,而自己手里还有一摞。
两个人玩牌便是不比多人玩牌有趣,林朝鹤笑着放下手里的牌,看了看门外:“小友这些天来得时候不巧,否则这灵台镇周围可是有不少妙景游赏。”
晏辞本来想带顾笙游玩一番再回白檀镇,如今因为天气问题只能窝在客栈打牌,难免有些失望,索性将自己手里的牌也放下:
“先前听说道长是来山里寻友,可是山上如今依旧有禁制,道长接下来什么打算?”
林朝鹤依旧看着门外:
“啊虽然如此,可贫道来都来了,总不能无获而归。”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毕竟山上的人,可是贫道这些年来唯一还熟识的人。”
他的语气里有些落寞,与他一贯的语气不符,听得晏辞一愣。
只见他叹了口气,神色哀哀,单手托着下巴道:
“不瞒小友,贫道生来运气便不好,小时候无父无母,在寺庙乞讨又被人追着打,好不容易拜了师,结果又被师父逐出门,从此只能在外流浪。”
“唯有当时路过灵台观时,被观里的友人收留了几日,没想到下山后就听说灵台观闭观的消息。贫道与友人已有十年未见,这次如果见不到他,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此人容貌本就俊秀无双,面上此刻又带着一片伤感,那双流光璀璨的丹凤眼里也染上了一丝悲意,很难让人不同情。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或许因为音色低沉太过有感染力,以至于晏辞听着他有些低落的声音,心里难免生出一些触动。
“这”
晏辞欲言又止地张口,刚说出一个字就后悔了。
因为林朝鹤果然已经看了过来,依旧用单手托着下巴,抬眼看向晏辞的样子,眸子一转:
“小友想说什么?”
晏辞凝了凝神,轻声说:“道长若是真想上山,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林朝鹤一听他这句话,放下手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小友此话当真?”
晏辞看着他的很高兴的样子,便点了点头:
“那灵台观后山有一条通向后殿的小路,虽然我没走过,但是不出意外,应该是可以通向山顶的。”
之前他陪归鹤在山上放风筝时,偶然一瞥,当时就看见一条歪歪扭扭的小路通向山下,看起来更像是人修的,当时他还纳闷这道观后殿怎么会有一条通向山下的路。
林朝鹤听完他的话,眼中光芒更盛,喜道:“哎呀,那真是太好了!”
他的表情一扫而过之前的失落,由于神色转变的太快,以至于晏辞一时语塞。
果然林朝鹤下一句便说:“小友若是知道那条路在哪,可否带贫道前去?”
晏辞张了张嘴,想说这道观不接待平民,但看着他期待的目光,拒绝的话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行。”他点了点头,“若是明日天气不下雨,我就带道兄前往。”
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只能在外面看看,若是真的进去了被守着道观的卫兵发现,说不定要进大牢的。”
毕竟传闻有人之前就想偷偷翻墙进去,结果被抓了个正着,直接关了起来。
林朝鹤听了他的话,眯起眼睛,对会不会进大牢没有丝毫注重:
“小友放心。”
他说。
“明日一定不会下雨。”
第 86 章
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 晏辞就被门外的敲门声音惊醒了,顾笙缩在他的怀里翻了个身。
晏辞迷迷糊糊地开门一看,就见林朝鹤打扮得整整齐齐, 一派神清气爽。
“早啊,小友。”
晏辞蹙着眉看了看窗外:“道长, 鸡还没醒呢。”
林朝鹤诚恳道:“小友要知道, 这个时候出门路上人少,而且不易被人发觉。”
晏辞心想, 他们又不是去做贼,有必要这么悄咪咪的吗。
然而起都起来了,晏辞自然也不可能再睡一觉,他将顾笙身上的被子盖好。穿好衣服出去, 也没好意思去叫阿三, 索性自己驾着车带着林朝鹤一路朝灵台峰山脚去了。
清晨时分,太阳还没升起,空气里尚且带着昨晚的潮湿气息, 夏末秋初的凉意钻进晏辞有些单薄的衣衫。
他一边找着方向一边心想, 一场秋雨一场寒,古人诚不欺我。
到了灵台峰山脚, 晏辞按照记忆寻找着后山的方向, 最后在一处停住。此处草木繁茂, 高大的树木择天蔽日,也不知多久没有人踏足了,叶片上还带着水汽。
晏辞下了车, 他像个没头苍蝇般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猜测中的那条小路, 并且发现自己实在有些高估自己识别方向的能力。
正当他有点无奈地直起身,想跟林朝鹤说自己可能猜错了的时候, 林朝鹤却拍了下他的肩膀。
晏辞抬起头,看见他正在眯着眼看着一个方向:“小友你看,是不是那里?”
晏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不远处一处灌木丛中隐藏着一条小路,那小路被树枝遮挡着,歪歪扭扭地往上面延伸而去,应该是年久失修,但依旧看得出来台阶的模糊样子。
晏辞站到石阶下,抬头看着这长长的,长满青苔的石阶,大概是他踩一只脚就会滑一脚的程度。
“啊,还真是,果然跟着小友就会有惊喜。”林朝鹤惊喜道。
晏辞可不这样认为,他在旁边找了根颇为结实的树枝,在地上杵了两下还算结实,至少能当登山杖使用,然后顺手还给了林朝鹤掰了一根。
林朝鹤却是摇了摇头,笑道:“放心,贫道不需要这个。”
话音刚落便率先踏上去。
晏辞看着他一脚踩在那长满青苔的石阶上,不仅没有打滑,还稳稳当当。
晏辞为人谨慎,选择老老实实地拄着竹杖一步接着一步。
刚开始还好一些,然而越往上走那石阶上青苔的痕迹越盛,而且台阶磨损的就越严重,没走了几步晏辞便满头大汗,提心吊胆地害怕稍一不留神,整个人就会像一块滚了油的生肉一样滑下去。
晏辞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偶然一抬眼,便看到一直走在他前面的林朝鹤已经距离他十几步远。
是的,十几步远,而且他那薄薄的鞋底踩在石阶上,不仅如履平地不打滑,还健步如飞,再走几步晏辞恐怕就要看不到他的背影了。
相比之下,晏辞觉得自己步履蹒跚好似耄耋老翁。
他咬了咬牙,又往上走了几步,竹杖落地时却按在了青苔之上,没撑住往旁边一歪,晏辞顿时脚下一空,身子往旁边栽去。
他心里一紧,暗叫:“坏了!”
他已经做好像块石头一样滚下去的准备,就在这时手腕处却是一紧,一股极大的力道稳稳地将他整个人拉住。
他抬起眼,就看到林朝鹤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自己面前,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正低头看着他。
“小友。”
他认真提醒道:“小心路滑啊。”
晏辞:“”
等到晏辞站住身,林朝鹤却没松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晏辞。
他真诚地笑着说:“贫道带你上去。”
他话音刚落,便转身拽着晏辞朝上继续走去。
晏辞这厢还没反应过来,他没了竹杖,只能完全借力与林朝鹤抓着他的手的力度,跟着他的步伐一直往上,心里却在担心万一林朝鹤不小心脚滑,他们两个就会像两块石头一样滚下去。
然而却见林朝鹤继续落脚稳如磐石,完全没有停下喘口气的意思,并且一个人承着两个人的体重,竟然毫不费力。
这道士,还真有些练家子的本事在身上
这让晏辞觉得自己更像一块被用绳拴起来,方便拎着的肉了。
就这样被他提着走了一段,不知多久,直到晏辞抬起头时,已经隐隐约约看到山顶灵台观的金顶在夜空尚未消散的繁星下,散发着些许金色的光辉。
迈上最后一个台阶,正好能看到不远处灵台观那斑驳的后殿围墙。
林朝鹤放开他,晏辞喘着气抬起头,看见面前的不远处,正是那像镜面一样平静的湖泊。
此时正是清晨,湖面无风无涟漪,山间清新的空气让晏辞原本心惊胆战的心境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全身的轻松感。
而此刻在他们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远处灵台峰之下,由北向南而来的,如同一条玉练般盘旋而至的藏香江。
林朝鹤背对着他,用手整理了一下头上戴的斗笠,他没有往灵台观的方向走,而是走到湖边,面向湖的方向站着。
“小友。”他侧了侧头,“你来。”
晏辞闻言走到他旁边,见他伸出手指着远处山脚的藏香江:“你顺着这个角度看,能看到什么?”
晏辞狐疑地看去,只见远处山脚下的藏香江蜿蜒而至,河流的下半段却是正好被山顶湖泊遮盖住,那湖泊从他们的角度看形状是椭圆形,连接着藏香江蜿蜒的的河道。
河道连接着湖泊,从这个角度看来,就仿佛从天端降落至此的祥云,又仿佛盘在天地之间的一柄巨大的玉如意。
晏辞被眼前的景色震惊而微微惊愕:“没想到这条江还流经到这里。”
林朝鹤没有看他,依旧盯着湖泊,许久笑了起来:“很久以前,每次贫道看着这条河,都会忍不住想它的尽头是什么。”
他用手指着远处藏香江与天际交接的,看不到尽头的地方。
“曾经贫道的好奇心,全部都寄在那水天交接的地方。”
“我倒是听说这条河是从北边来的。”晏辞琢磨着之前听到的传言,而且流经皇城一路向南,最后快要汇到海里的时候才流过他们这里。
林朝鹤的声音在晨曦尚未开始的夜里显得有些旷远,仿佛是从很远的远方传来:
“是啊,北方。”
他指着北边的天空:“小友可知北方有什么?”
晏辞有点迷茫,自从他睁开眼就一直在白檀镇和周围上徘徊,对外界的情况知道的少之又少。
好在林朝鹤并没有让他回答,声音便再次响起:
“在这条河的尽头有一座城,坐落在赤水之畔。”
“为什么要叫赤水?大概因为那条河发源于燕朝与北蕃边境交界,那里有一片红色的高原,名字叫做赤土原。”
林朝鹤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过来:
“有人说,赤土原的土自古以来便是红色的,也有人说是那的土是被死去的将士的血染红的。”
“赤土原上有一座城,名字叫霜城关,易守难攻,是燕朝与北疆之间最后的屏障。”
“而霜城关往南之后几百里之外,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都城,燕都。”
“同时也被奉为千金之城,万香之都。”
晏辞嘴里忍不住重复了一下最后一个词:“万香之都”
“对。”
林朝鹤看着藏香江之后,清晨第一抹阳光洒在江水之上,照的水光粼粼,将这柄“玉如意”镀了一层金色。
他的声音在这令人着迷的景色下愈发清越。
“大量来自异域的香料用骆驼,用马车,用船舶,从四面八方被运送过来,来自边陲和异域的香料密密麻麻堆满了宫里和民间百千个香药库。”
苏合、安息、婆律、迷迭、荼芜、瑞龙脑
“而元日晚上,圣人会在宫门口焚上几百车的沉香,与民同乐。”
每年年关,宫里就会用来自异域的香木堆成数座香木山。
那些香木山围在朱红色的宫墙外,用铁栅栏隔住,由士兵守着。
在被白雪覆盖的夜里,那些香点燃之时,火光将皇城的半个天空映成红色,飞快蒸腾而起的烟雾瞬间便笼盖住三丈之高的宫门,浓郁的香气从皇城到市井之间,弥漫数里。
“宫殿的墙壁内侧都用沉香做成的香泥涂满,引路女官手里提着的莲花香笼里彻夜不息地焚着百和香。”
“鹤龟形状的巨型香炉蹲踞在宫里的各个角落,终日吐气委蛇,芳烟布绕。”
香兔抱微烟,重鳞叠轻扇。
晏辞在他的声音里,出神地看着远处的藏香江。
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起这样的景色。
此时的晏辞才意识到,他距离这个流香不竟的朝代离得有多近,又有多远。
这是一个在方方面面被香料所烙印的朝代,而这在一个一直生活在现代的人的眼里,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盛景。可他如今就身在这里,只要他愿意,他就有机会去用全部身心来触摸这里。
他正在出神,直到听到林朝鹤的声音再次响起:
“天下的香师无不想往矣,哪怕是挤得头破血流,也像见识一下那景象。”
“只是看一眼,便会让人刻骨铭心。”
林朝鹤叹了口气,转向晏辞,那双通透的眼睛倒映着对方的影子。
接着不疾不徐地开口:
“那小友你呢,如果你有这样一个机会,愿不愿意前往?”
第 87 章
晏辞尚且还沉浸在眼前美景之中。
骤然听了这话, 恍惚之中垂下眸子:
“我不知道。”
他此刻就像一个待在摇篮里的婴孩,已经学会了走路,可是迟迟没能踏出第一步。
林朝鹤摇了摇头, 有点惋惜:“你在这镇上呆了太久了。”
那样一座由黄金与香料铸成的城池,汇聚了天下间最珍贵的奇珍异宝, 街边店铺里触手可得的香料皆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价值连城。
万盏金灯彻夜不息地照亮头顶的夜空, 连星辰都不敢与之争辉;流水之中昼夜不停流淌着各色芬芳气息的香粉,将整条河染成散发香味的绸带。
天底下极尽奢靡之色在那里显得淋漓尽致。
“大概没有人会拒绝吧。”等晏辞回过神的时候, 这句话已经被他自言自语般说出。
一旁的林朝鹤听到他的话,嘴角微扬。
他的眼睛依旧注视着面前的湖面,声音随着风传过来,轻的仿佛天地之间的叹息:“贫道猜得没错小友某些方面的确和贫道有些相似”
与其说是相似, 倒不如说是人生来就有的, 对权的欲望。
“哪怕是最普通的人到了那里,也会因为寻常人触碰不到的机遇而富甲一方。”
他叹了一口气:“谁会拒绝身怀万金,站立权利之巅的感觉?”
林朝鹤的声音在这空旷的景色下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 听得晏辞有一丝恍惚, 仿佛面前的湖泊已经变成了那座千金之城,而他只需要伸手, 便可推开那城的门。
然而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 晏辞却眨了眨眼, 沉吟着摇了摇头:
“倒并不是因为这个。”
不等林朝鹤开口,他自顾自地陈述道:“我最开始接触香料的时候,并非因为制香对我来说多么有利可图。”
他犹记得第一次被祖父手把手接触香料时的抵触与陌生, 到后来经历许多后, 香料才一点点变成自己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然而他最开始做这些,却并不是“高瞻远瞩”看到市场上香品的奇货可居, 也并不是因为有“先见之明”知道皇城里的贵人喜爱香料,可以通过此赚取利润。
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匠人,但是他也不否认来到这个世上,他的香帮他赚了不少银两。
但是如果一开始他就是抱着赚钱的目的,那么他的香品上只会镀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铜臭味,那不是他想要的。
他亲手制出的香品,与其说是用以换取银两用以维生的商品,更像是他一个个用心良苦培养出的孩子。
有人愿意为此买单,他满心欢喜;若是无人问津,他也可孤芳自赏。
晏辞承认自己只是个市井小民,没有多么大的抱负,也没有特别大的野心,对于香料,他也只是单纯享受那种各色香料在自己手里划为令人陶醉的香品感觉而已。
如果没有那些药香,晏辞不知道自己过去的生活会不会黯淡许多,也不知道在经历种种后,还会不会有足够的勇气往下走去。
林朝鹤默默地凝视着晏辞。
这个青年脸上此时的表情带着一种近乎单纯的热情,像是刚刚看见世界的孩子。
林朝鹤已经许久没有从身边人脸上见过这种表情了,他甚至忘记自己最初是否也流露过这种表情,以至于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晏辞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如果真要回答,他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答案。
于是他凝视着远处晨曦散落的第一抹光辉,在风里将这句话说出口:
“大概是本心吧,我不想辜负初衷。”
此话一出,身边的人竟是出奇地沉默了。
晏辞许久才听到身侧传来一声叹息,轻得仿佛会被风吹散了一般。
“原来小友是这般想法,倒是贫道浅薄了。”
晏辞还没有回话,耳畔便响起了一阵钟声,接着悠远的诵经声从身后道观中传来,观里的道士每日清晨的早课时间到了。
伴随着面前的晨曦,和耳边这由远及近的诵经声,晏辞莫名地感受到一种来自心底的平和。
两个人在这诵经声中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听到“吱呀”一声响。晏辞转过头,正看到那灵台观后殿墙上的小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
一个熟悉的小脑袋探了出来,眉目精致,像年画上跳出来的娃娃一般,正是归鹤。
他手里拎着个小篮子似乎准备出门采点什么东西,但是一开门没想到这个点外面竟然有人,吓了一跳,但是看清晏辞的样子后,顿时展颜开来。
“大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他挥舞着手开心地跑过来,一直跑到晏辞的跟前才停下。
晏辞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起得这么早?”
归鹤点头道:“每天早上要上早课诵经祈福的,起的晚了师父要打屁股!”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归鹤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看见那边安静站着,宛如和周围景色融为一体的林朝鹤。
归鹤显然没见过此人,于是好奇地看着他。
林朝鹤感受到他的目光,垂眸看向他。
本来性格活泼并且自来熟的归鹤竟然有点紧张,还往晏辞身侧退了半步,甚至忘了最基本的道家礼仪。
“你在做什么?”
正当晏辞想要不要说点什么,一个声音突兀地凭空出现在他们身后,几人皆是回过头。
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后门外面那块凸起的岩石上,依旧一身宽松的紫袍,似乎是晨起的原因,今日并没有抱着那柄浮尘。
五官精致如画,眉宇间淡然若清风,正是延清真人。
这人怎么每次出现都无声无息的?
方延清很显然是在找归鹤,看到了突兀出现在后山的两人倒也没有太多惊讶之色。
见到晏辞后微微颔首,再一眼便看到他身后的林朝鹤,瞳色浅淡的眸子一缩,接着便移开了目光。
他没有去看林朝鹤,而是转向晏辞,开口问道:
“施主怎么来了?”
晏辞这才想起来,这座道观至今还是不私自接待普通百姓的,所以他们目前的行为属于绕后偷入,并且还被抓了个现行。
气氛有些尴尬,好在这道人脸上依旧一如往常那般平淡,看不出悲喜,但是也没有责怪晏辞的意思。
方延清低头对归鹤低声道:“灵台观不单独接待外客,带施主下山吧。”
归鹤听话地点了点头,他对晏辞本来就很有好感,虽然年幼,这时也觉得气氛不大对劲起来,于是拉住晏辞的手:“大哥哥,跟我走吧。”
晏辞狐疑地看了一眼方延清,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嘴角微微紧绷,仿佛在做什么挣扎。
晏辞回头朝林朝鹤示意了一下,后者脸上依旧带着不变的笑意,脚下没有动,朝晏辞微微颔首。
晏辞这就明白了,很明显这两个人认识。
他也不是好事的人,于是任由归鹤拉着离开
观中的诵经声依旧不绝于耳。
方延清一直看着别处的目光终于落在依旧笑眯眯的林朝鹤身上。
他脸上一向淡漠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微的不自然,仿佛平静无痕许久的湖面被不知何处来的清风惊起一圈一圈涟漪。
林朝鹤却是十分自然地笑道,像是在对老朋友般:
“那小道童是你收的弟子?叫什么名字?”
方延清瞥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
随着山间的风声,他慢慢地开口,声音凉的堪比月色,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大人不在灵霄上清宫陪圣人讲经颂典,怎么回这小小的灵台观了?”
林朝鹤自然地将手拢在袖子里,他身姿挺拔站在晨风中,就像山间的一棵翠松,脸上的笑意未减分毫。
他的眼睛看向方延清,一向不含情绪的目光中难得升起一丝温和,音色清朗:
“十载未见,师弟见了为兄怎么还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
方延清不为所动,那张秀美异于常人的脸上愈发冷漠。
他眉心微蹙,半晌才开口:“十年前你执意随圣人入世时,师父便说从此观中再没你这个人,这声师弟还是莫要叫了。”
“况且你既然不认同师父的‘道’,何必还唤他为师?”
林朝鹤明显不想在这件事上太过纠缠:“师弟,我已经解释许多遍了,时局变迁,师父的‘避世’之道已经不适合这个局势了。”
他看着方延清:“明明你的才能不在为兄之下,为何非要将自己困在这方寸之中?”
“既然道不同,便多说无益。”
林朝鹤被这样不客气的打断,却也不恼,哈哈一笑:“无妨,不说便不说,可如今到了师父的祭日,我回来给师父上柱香,师弟也要拦我?”
方延清秀美的面容上丝毫没有缓和,他摇了摇头:“你走吧,师父若是在世,不会允许你踏进这个门。”
林朝鹤很轻地笑了一下:“虽然师父不愿认我这个弟子,可是师父每年祭日我都在上清宫焚香百日,诵经祭拜师父,虔诚之心天地可鉴。”
方延清听了他的话,移开了目光,神色间涌现一丝悲凉,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那你,那你当年为什么要执意下山?师父让你在观前跪了三天三夜都没能改变你的想法,自你走后,这里便成了什么所谓的‘圣地’,还被改造的不伦不类。”
他看着身后那些金顶,早已没有从前那古朴庄严的痕迹,连同他记忆里幼时与师兄们在观内玩闹,或者在梧桐树下一同讲经的场景,也一同化为齑粉。
方延清转过头,看着面前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人:
“你如今回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林朝鹤神情未变,平静解释说:
“三皇子病了,我此次以寻药为由暂离灵霄上清宫,就是为了找寻转机之法。”
方延清听罢冷笑一声:“可我观北方星象,中天紫微帝星周围的北极五星,有三颗原本呈三足鼎立,可是日前,其中一颗‘太子宫’式微已成定局。”
“余下两颗,一与北方玄武象呼应,一与南方朱雀象的翼宿相对应,隐约呈现抵角对冲之势。”
“若是我推算的不错,三皇子这‘病’怕是好不了了不但好不了,等他殁后,朝中必起动荡。”
林朝鹤莞尔:“师弟的占星卜筮之术一向比为兄强许多,为兄所能得知的事,师弟又怎么会不知道?”
“你说得不错,这三皇子是皇后唯一所出,本是东宫唯一人选,奈何其命昭昭,非国运可镇,不出意外,不到明年年中便会魂归道山陛下子嗣单薄,如今成年的皇子中,便只剩下秦王和瑞王有继承大统之资。”
秦王乃圣人长子,骁勇善战,多次立下战功,按照“无嫡立长”的原则,理应入主东宫。
次子瑞王乃圣人最宠爱的贵妃所出,为人温文尔雅,及冠之后便被圣人赐了燕朝最富庶的州县作为封地。
他正色道:“陛下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即使尽我所能,也只是勉强吊着其性命罢了,如今三皇子又有病衰之势,朝中夺嫡之争只会越演越烈。”
“我身在其位享受朝奉,自然当为陛下分忧解难。”
他淡声道:“这天下只能有一个太子,夺嫡之势若是稍有差池,上到庙堂下到江湖,皆会被牵扯其中。”
“所以你想定下下一颗‘帝星’?”方延清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别忘了,高祖开国时定下的律法,钦天监之人只掌卜筮吉凶,不可干涉朝政。”
“我的确不能啊。”林朝鹤笑得很坦然。
方延清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低声问:
“所以你这‘寻药’到底是寻的什么药?”
到底是什么让你甘愿冒险独自一人离开灵霄上清宫的?
方延清忖度着,目光投向刚才晏辞离开的地方。
林朝鹤知道他所指,也不隐瞒:
“去年元日我在钦天监守岁时,以次年国运问天,奈何天象迟迟没有给我想要的回应。”
他张开手,如水般质地的宽袖垂下:
“直到六个月前,再次在占星台观星卜问,意外发现东南方向出现一颗星辰。”
“这颗星辰虽处于偏僻的一隅,夹在东方天市垣和南方太微垣之间,可是光芒不仅没有被掩盖,反而愈发增胜。”
“由于这颗星出现得很突兀,我便让钦天监每日记录其势,眼见其数月之中光芒不减,反而有增长之势。”
“而这次出宫,临行前我曾在上清宫夜观星象,到了胥州之后又以蓍草做卦,卦象所指皆为紫微垣东南。天命所引,那时我便知道,我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所以,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方延清听了他的话,愈发冷淡,“一个镇上小小的香师,能帮到你什么,让你心甘屈尊如此?”
“他可是贵人。”
林朝鹤面上不仅没有丝毫不甘,甚至眉目间笑意更浓:“贵人,可遇不可求既然是贵人,无论怎么做都不算屈尊。”
只不过“贵人”的想法却是和他想的不太一样,能不能随自己同去还不是定数。
不过无妨,反正他也不急于这一时。
“上天让我来找他,那便说明他或许便是可以助我之人。”
方延清叹了一口气,他的目光落在林朝鹤身上,看了看他这个十年未见的师兄,眉宇间划过一丝落寞:“你做这些当真是为了黎民百姓,而不是为了其他什么,你还记得你的道吗”
“心扰则神动,神动则心浮,心浮则欲生。”
欲生则伤神,伤神则失道。
林朝鹤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却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淡声道:
“待我功成事遂日,所做的一切,便都谓之道了。”
他的目光投向北方,不再看欲言又止的方延清,通透的眸子里映出苍穹之下的山河百态:
“师弟,你不用猜忌于我。”
“我毕生所求,无非是大燕国祚绵长,我道门久盛不衰。”——
山脚处,晏辞将栓在树干上的缰绳解开。
“我过些天大概就要离开灵台镇了。”他对站在一边的归鹤道。
归鹤神情间明显有些不舍,大概是平时没人陪他玩的缘故,神情恹恹的:“那以后大哥哥是不是就不会来山上了?等到斋醮之后,灵台观就又要闭关了,诶,好讨厌。”
晏辞坐上马车,看着他瘪嘴的样子,安慰道:“反正白檀镇离这里只有一天路程,等我有时间一定过来看你,到时候给你带好玩的。”
归鹤不舍地点了点头,晏辞于是松了马车准备走,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山上传来的脚步声,晏辞朝着声音看过去,就看见一身青衣的道士施施然地从山上走下来。
晏辞有点惊讶,他还以为林朝鹤去观里访友,应该会在观里住上一晚。
“哦,观里没有空闲的床铺给我。”
他说。
然后斜睨了站在一边的归鹤一眼,归鹤本来见到这人就情不自禁有些紧张,此时更是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林朝鹤笑了起来,丹凤眼里神采奕奕:“怕我?”
归鹤赶紧摇头,虽然这人他不认识,但是还是不要让他不高兴的好,毕竟感觉师父不太喜欢他的样子,肯定很危险
林朝鹤跟着晏辞跳上马车,看了看那里呆呆站着的小道童,按了按斗笠的帽檐:
“照顾好你师父。”
随即马车便缓缓驶去。
第 88 章
符成二十八年八月十四。
晏辞一行人在中秋节前一天回了白檀镇。
在灵台镇待的几天还算愉快, 不下雨便出门,下雨便在屋子里聚众打牌,一周后带的盘缠花的差不多了就往回走。
路上林朝鹤搭着他的车走了一半, 等到途径某处人迹罕至的山林时,便半路下车告辞, 非说去看秋景, 一个人头戴斗笠,轻装简行地独自往深山里去了。
这人身手不错自保绰绰有余, 而且素来行踪不定惯了,晏辞便也没放在心上,放下他以后阿三则继续驱车往白檀镇去了。
他们这次出门了一周多几天。
刚回到镇上,晏辞便被告知自己在乡下那栋宅子已经修缮好了, 并且不知是不是白里正吩咐过的原因, 工匠们还给他在院子里砌筑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猪圈,连着旁边的马棚都重新修缮了一番。
晏辞看着一旁砌的整整齐齐的围墙,还有全部修补了一遍的屋顶, 甚至之前墙上有斑驳之处都修整了一遍, 面前的院子还扩大了一倍。
顾笙不舍得他的猪,晏辞不舍得他的马, 于是就找人将新定制的家具运回了原先的宅子里。
晏辞拿了些酒钱分给给他修房子的工匠, 工匠们乐呵呵地走了。而他们前脚刚进门, 苏青木后脚就进了门。
他后面跟着两个小工,算上他每人怀里都抱了一个大筐,斜着身子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晏辞, 你回来了!”
晏辞一看到他就乐了:“你怎么来的这么快?”
“我消息灵通呗。”苏青木抱着筐挪到院子里, 示意身后两人把怀里的筐放在地上。
晏辞探过头,掀开一条缝看了眼竹筐里伸着八只爪子到处乱爬, 满满当当的一筐河蟹,不解道:“螃蟹?”
“提前一周找渔家订的,今早从藏香江里刚捞上来,你时候赶得好,一回来就有螃蟹吃。”
总共三个竹筐,每一个里面都挤满鲜活的河蟹,个头不大,应该是野生的,最有可能的是刚从藏香江里捞出来不久,都没有用草绳系上便送了过来。
这筐里的蟹太过活泼了些,一打开筐子上的盖子就不要命一样往外爬。
顾笙将爬出去的一个个拎回来,奈何数量太多,拎回去一个,另外一个就立马跑出去了。
晏辞见状,从院里找来一捆子喂马的稻草,蹲在筐子旁边,一手将螃蟹连带着八条腿拢在一起,另一只手用草飞快地绕过两只钳子,前两圈后两圈捆得个结结实实。
河蟹在他手里变成一个个椭圆的“蛋”,只能不甘心地斜着眼睛吐着泡泡。
顾笙学着他的样子,只不过手比较小,一巴掌下去按不住螃蟹,还被钳了好几下。
晏辞拾起他的手看了一眼,没什么大碍,就是红了点。于是将和苏青木一起将剩下的蟹都捆了,打了院子里的井水,将它们泡在井水里。
苏青木走后,晏辞在院子里架了一口小锅,等着水咕嘟嘟地开。
“要不要放些盐?”
顾笙拿来厨房里的盐罐子,他明显不经常吃这些河鲜,站在一旁有点不知所措地问道。
“不用。”晏辞将几只螃蟹放到笼屉上,盖好盖子,“这种东西就要吃‘原味’才好。”
此时原本属于夏日的炎热已经渐渐消退,初秋的凉爽顺着秋风攀上院子里树的枝头,先是从叶子边缘开始,独属于秋季的金黄一层层蔓延上深绿色的叶片。
不时有零星叶片从树梢落下,掉落在地面上。
两人搬来小竹凳和竹制的桌子放在院子里,等待间笼屉缝隙间不断往外冒出蒸汽,晏辞手里隔着布打开笼屉,扑面而来的河蟹的鲜味瞬间拢住了两人。
原本张牙舞爪的家伙此时一个个浑身通红地躺在笼屉底。
“它们害羞的时候像不像你?”
晏辞眯着眼,在升腾的热气里,拿筷子拨弄着螃蟹。
他颇为熟练地捡了一只扔到面前的空盘子里,剪断腿,扒开壳。顾笙学着他的样子,只不过动作很不熟练,被螃蟹硬壳上的刺扎了好几下手。
“小心点。”晏辞将第一只扒好的递给他,又将他盘子里没扒完的夹到自己盘里,“心急吃不了热螃蟹。”
“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顾笙纠正。
“没事,螃蟹,豆腐,都一样,反正都是又碎又软。”
顾笙不知他讲的什么歪理,拿着筷子夹着螃蟹里柔软的瓤。
晏辞又去厨房用生抽料酒调了一小碟酱料放到桌子上。
他一向是会吃的,虽然料理技能一般,但是却知道每种食材怎么吃才好吃。
刚蒸熟的河蟹相当新鲜,虽然个头小了些,可是里面半透明状的蟹膏入口绵软细腻,只是一小块入口,香味与鲜味便争相侵占口腔。
顾笙一连吃了五个,五个过后,晏辞就不再给他扒了。
“这东西不能一口气吃太多,吃太多要不舒服的。”
午后,两人刚收拾好院子,那边院门就被敲响了。
这回来的却是李承甫,他驾着车来的,车上放了好几筐东西。
李承甫只是一周不见,但是从面貌上来看,人明显精神了不少,不再是上次在茶坊满面愁容的样子。
看来是自己给他的法子奏效了。
“不止啊,晏老板。”李承甫笑得眼角的褶子都挤到一块儿去了。
“您说的那什么‘加盟’的法子甚是妙,买香的客人们一听我这铺子里也是您的香品,都是挣着抢着来买,短短几天,您给我的香品就全都卖出去了。”
“而且旁边的店都有意来‘加盟’,只是不知您意下如何?”
“在下这次来还想来补点儿货,顺带临近中秋,送点东西过来”
李承甫拿来的蟹大概是母蟹,一个个个头有之前的两倍大,各个被用绳子捆的整整齐齐,虽然没苏青木送来的新鲜,但是黄多肉肥。
不只有河蟹,还有几筐拳头大小红彤彤的石榴,形态饱满的梨和李子。
顾笙没有见过石榴,对这红彤彤的果子,目光里流露出好奇,但晏辞不开口,他便安静地站在一边,等着晏辞的决定。
晏辞也没跟李承甫客气,这东西他不收才更显得没有诚意:“李老板一番好意,在下却之不恭了。”
“收着吧。”
李承甫走后,晏辞说:“我们应得的。”
顾笙拿了个李子,用手擦了擦放进嘴里,目光却落在那筐石榴上。
晏辞随手拿了个石榴扒开。
这水果是从西域传过来的,物以稀为贵,寻常镇子上的人家一年吃不上一回,有人从来没见过都很正常。
晏辞将手伸到顾笙的下巴下,顾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核。”
顾笙将嘴里的李子核吐在他的掌心,随即晏辞就将一粒酒红色的果粒塞到他的嘴里。
入口一阵酸甜,顾笙从没吃过这种水果,他小心地用牙齿嚼着果肉,仔细吃东西的样子像极了某种啮齿动物。
晏辞将石榴的籽一个个剥出来放到干净的石钵里,然后用石杵捣了半天,将深红色的石榴汁从果肉里榨出来。
这样一连用了八九个石榴,榨出来的汁才勉强够装一小壶的。
他做这些的时候,顾笙捧着他刚刚剥的半个石榴一粒一粒吃着,在一旁观赏。
看晏辞干活实在是一件很赏心悦目的事。
他做事的时候神情总是很专注,白皙的指尖沾上了石榴红艳的透明汁水,动作不疾不徐,力度恰到好处,将石钵里的汁水在自制滤布上过滤了几遍,最后兑上水,加上蜜。
晏辞倒了一杯给顾笙,看着他小口小口喝着,生怕一大口就将这果汁喝光了。
晏辞走到门口打开门,不时有村民路过他们这新修的宅子,投来羡慕的目光,见到几个比较熟识的村民,还互相打了招呼。
雨季还没走到尾声,田里今年第二茬稻子却在秋风中不知何时镀上一层金黄。这些天村民们陆续拿着农具,披着蓑衣,带着斗笠,顶着毛毛细雨,牵着牛车下了田。
田里原本的青稻已经变黄,浅黄色的稻穗沉甸甸地压下来,一个个谦卑地立在田里等着收割。
…
中秋节那天两个人去了镇上。
镇子上不少铺子为了吸引客人的目光,两周前便在门外搭了彩色的竹条编制的,系着彩色布条的高架子,上面还挂着贴着彩纸的五颜六色的花灯。
沿街的小贩叫卖着刚刚采摘下来的新鲜的时令水果。
至于螃蟹,无论哪一年的中秋都是重头戏。
那些刚从河里捞出来的螃蟹正到了一年中生长最旺的时候,公蟹膏脂厚腻,状若凝脂;母蟹壳凸黄满,蒸煮之后,蟹油便想流油的鸭蛋一样溢出来。
月饼这种东西要想亲手做的话,还是太难为晏辞了,集市上有现成的月饼卖,里面裹了酥油和饴糖,一包油纸里装了五个。
到了晚上,镇上的人们会到附近浅一点的河流放水灯,这种水灯被制成莲花的形状,虽然做工不甚精美,但是点上中心的蜡烛放到水里,远远看去一片红,也看不出原本质地如何了。
那天晚上,苏青木给店里的小工放了一晚上的假,然后兴冲冲拎着两壶酒找上门。
“陈记这个月的新酒。”不等晏辞拒绝,他就大声嚷嚷道,“二两银子一坛,一人只能买一坛,不到正午就卖光了,门口的酒旗都撤了。”
拜过月神后,大概是为了庆祝佳节,镇上还新搭建了一个专门赏月用的小楼,大家都争着上去赏月。
他们几个人都是亲缘单薄者,索性聚在一起上去占了个好地方,既然没有家人,就和朋友一起。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上阁子赏月的人太多了,衙门怕阁子压塌酿成祸端,中途派了几个衙役过来撵人,好在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兴致,那天一直到半夜,镇子上的人都没有散。
长夜之上,月色倍明于平时;
华灯之下,水灯万盏浮满江面,灿若繁星
中秋节过后,晏辞便去镇上忙他的生意。
节前李承甫又联系了几家小香铺,一听说晏辞的香品可以交给他们代理,都欣然同意。
这样一来,就需要拟定文契,然后去官府画押。
光文契的内容几个人便聚众在一起商量着修改了好几天,这就导致这些天白天晏辞一直不在家。
顾笙似乎又回到了最初晏辞为了生计去镇上奔波,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
只不过这次家里有了机杼,顾笙若是不想去镇上,完全可以在家织布,会有布庄的人定期到村子里收布,不过这样一来就见不到应怜了。
九月,空山新雨,天气微凉。
雨后,山上的野生菌子冒出来不少,应怜跟着镇上的几个哥儿隔天便拎着篮子敲响他们宅子的门,汇着顾笙一起上山去采蘑菇。
顾笙是这些哥儿里面年纪最小的,其他人都比他大一两岁,然而除了他和应怜,都是当了阿爹的人。
几人上山路上聊天的话题三五句离不开孩子,顾笙在一边听着,虽然插不上什么嘴,但是满心羡慕。
几个哥儿一起聊着天一边往山上走去,路过山脚的一处宅子时,本来还说有说有笑的,然而几人突然被里面传来的打骂声吓得顿住脚步。
他们停下脚,只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哥儿被一个粗壮的男人扯着头发从那栋房子里拽了出来。
那哥儿一只手拼命抓着领口,整个人蓬头垢面,身材瘦小,被扯着他头发的男人骂着肮脏不堪入耳的话,像个货物一样扔在地上。
随即那身材有他两个粗的男人骑在他身上,狠狠甩了他几个耳光,怒骂着回屋去。
那哥儿蜷缩在地上,浑身颤抖着,可是却不敢大声哭。
似乎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他一抬脸,顾笙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只见乱发之下一张肿了一半的脸,眉目间却隐隐约约有些熟悉。
应怜低声说:“是乔哥儿。”
顾笙回忆了一番,记起来了。
乔哥儿是镇上王猎户家的哥儿,之前跟顾笙他们一同在机坊做工,当时他就已经身怀六甲,后来快要临盆的时候便没去镇上,几个月不见,肚子里的孩子想必已经出生了。
不过此时他整个人神色恹恹,再没有初见时那副神采劲儿,生育过后的身子看起来像是被掏空一般显得有些干瘪。
顾笙担心地问应怜:“乔哥儿的孩子才几个月大吧,他夫君怎么能这么对他?”
旁边的人闻言,一脸八卦地凑过来,压低声音道:
“别提了,他这次又生了个哥儿,我听说王猎户气的差点没打死他。”
“听他家邻居说,月子都没做完就把他赶出来干活,在家里还不给饱饭吃…”
“奶水不足,那刚出生的小哥儿整天晚上哭,哭得嗓子都哑了,也没人管”
顾笙听得心惊胆战,实在不敢想象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样,于是看着乔哥儿的目光带了几分同情。
瘫在地上的乔哥儿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过来。
从前他嘲笑顾笙嫁了个没用的男人,可如今顾笙的男人偏偏成了全镇同龄之中最出息的那个,年纪轻轻就当了老板不说,对自己的夫郎还好,惹得镇上未嫁的少女和哥儿艳羡不已。
应怜叹了口气:“你夫君靠谱,就算没孩子也不影响什么,镇上多少人家都嫉妒死你了。要是谁家的哥儿嫁人三年还生不出男丁,可是要被夫家打的。”
话虽如此,不过镇上大部分人都不会当着外人面对自家夫郎动粗,但总有些人以打自家的哥儿为荣,似乎这样就更能彰显自己的孔武有力,王猎户很显然就是这种人。
“生了六个都不是男孩,他夫家骂他是个赔钱货,月子都没出,还得被他男人逼着生,迟早身子要垮了的”
顾笙不忍道:“可是不管怎么说,那六个都是他们的孩子,他们难道就不心疼吗?”
“他家本来就不富裕,这六个孩子都养要了王猎户的老命了,前几个大一点的都被他过继出去了,没有卖给人牙子算他有良心,你看剩下那几个,都瘦成什么样了。”
说者唏嘘,闻者不忍。
虽然官府规定不可以将儿女私自转卖,但还是有不少人牙子在看不见的地方做着人口交易。
一般人家除非家里实在穷的养不起,否则不会轻易把儿女卖出去。但若是卖了,只要不是在明面上,官府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谁家都有揭不开锅的时候,自己的父母都如此狠心对待孩子,又怎么能指望官府主持公道呢?
乔哥儿还没到二十岁,可是头上已经生出了不少根白发,耳朵里听着众人的窃窃私语,双眼麻木看着前方,形容枯槁。
应怜看了看目露不忍的顾笙,叹了口气:“你得把你家的看好了,知不知道这镇上会有多少人惦记着”
他说了一半不说了,因为顾笙稍显懵懂的目光投了过来。
应怜是成过一次亲的,自然知道若是嫁了一个不靠谱的人,后半生会多么不幸,所以他看着顾笙依旧有些单纯的眸子,也不知他在家的时候他夫君是怎么护着的,到现在还是一副这么单纯的样子。
他欲言又止,实在不知有些事该怎么跟他说。
几个人站在那里小声议论着,顾笙咬了咬牙,终究是于心不忍正想上前,突然那边门“砰”地被踹开了。
膀大腰圆的王猎户大步上前,后面还跟着一个两三岁瘦小的头发发黄的小哥儿,走路都不稳,一边抹着泪跌跌撞撞上前,一边口齿不清地哭喊着“别打阿爹别打阿爹。”
可是王猎户根本不顾乔哥儿惊恐的哭喊求饶声,扯着他的头发将他像个麻袋一样拖了进去,不一会儿屋内便传来咒骂声和哭喊声。
应怜看着这一幕,不经意摸了下自己残缺的右眼,那里就是被他和离之前的夫君打瞎的。
顾笙注意到他的情绪,在一旁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几个人采了蘑菇便回村子里去,等到了家门口,顾笙一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阿三。
晏辞每次从镇子外面订什么本地没有的货物,到了驿站之后,阿三便搬着箱子给他们送到家里。
这两天为了过节,他从外面订了几箱海鱼。
这汉子力气大的很,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之前在镇上的驿站上帮人赶赶车,卸卸货简直就是屈才。
晏辞跟苏青木商量了一下,正好铺子里缺少一个经验丰富的驿夫,于是便以多付给他镇子上驿夫工钱的五成为条件,把他聘了过来。
阿三一个人能抵三个人的力气,只要管饱他的三餐,干起活来飞快,而且对周边地势了如指掌,驱车去镇子外面卸货的活儿便交到了他手里。
阿三扛着箱子送到家门口时,晏辞不在家。
顾笙见状,忙上前去给他开门,并且搬了小凳子,顺便倒了碗井水递过来。
这个朝代哥儿单独在家的时候是不能让陌生男人进门的,不然惹人口舌就不好了,所以阿三为了避嫌,从来都是一句话不讲,放下东西坐到院子门口喝几碗凉水就走
天色晚一些的时候,晏辞才从外面回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墨青色的窄袖圆领的袍衫,整个人丰神俊秀,俊朗无比,精神状态极佳。
晚上便吃了今天白天送来的海鱼,晏辞一边吃着鱼一边对着帐本,然后抬头对顾笙说再攒两个月就可以去镇上买个房子了。
他们一直迟迟没搬家的原因,第一就是这房子被白里正找工人修的有模有样,其二镇上空闲的房子太小了,晏辞觉得算上屋子里的家具,还有猪和马,完全施展不开。
他唯一看中的是上次镇上的一处带着院子,面积还不小的屋子,而且只要五十贯,比正常房子便宜不止一半。
再三追问下,牙人终于支支吾吾说出实情,说那其实是一栋凶宅,从前主人家的夫郎在屋里吊过脖子,还是死不瞑目那种,身体在梁上吊了三天才被发现。
晏辞听得津津有味,顾笙听得心惊胆战,于是只能作罢。
顾笙嘴里嚼着鱼,心里却想着白天看见的事,看着晏辞因为兴奋而发亮的墨色瞳孔,顾笙在心里忍不住感叹自己是多么幸运。
晏辞这些天的确在镇上混得风生水起,原本不太待见他的人,认识或是不认识的路过都跟他打声招呼。
他白日里待在茶坊里跟苏青木杨安一起喝茶,看着招来的小工干着他以前干的活。
自从几周前的斗香会以后,晏方就再也没出现在他面前。
关于晏家的事他甚少打听,虽然原主是那个家的一员,可是他不是,尤其和晏老爷在那次茶坊的谈话后,他就尽量把自己与原来的“晏辞”分割开,以免打扰到那老人家的生活。
如果不是最近发生的那件事,晏辞已经忘了原主还有一个“显赫”的家庭背景,还有一个老父亲在镇上。
那天晏辞和平时一样正在和苏青木一起算进货的清单,顺带研究一下降真香的香方,杨安忽然从外面跑进来。
“出事了!”他喘着气道。
晏辞和苏青木同时看向他。
杨安看向晏辞:“晏家老爷中风了,听说现在昏迷不醒!”
晏辞拿笔记账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苏青木嘴巴更是张成一个圆。
按照正常逻辑,晏辞这个长子,虽然被赶出来了,但脸上的表情也不应该太过平静。
事实上就算不是演戏,晏辞的表情也不会平静的仿佛一个事外人。
他眉头蹙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杨安把自己听说的传闻对他们两个讲了一遍。
大概意思就是晏家老爷身体一直都不好,最近在自家下台阶的时候突然中风摔倒,现在只能躺在床上。
晏家人封锁了消息,具体情况如何没人知道。
三个人同时陷入沉默。
第 89 章
苏青木试探地看了晏辞一眼, 见他紧抿着唇没说话,于是犹豫道:
“会不会是”
他话说一半却停了下来。
然而晏辞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问这件事会不会跟自己那个“弟弟”有关, 晏方不至于把他爹气的中风了吧?
“那公子要不要回去看看啊?”
杨安发问道,毕竟再怎么说那晏老爷还是公子的爹, 这血脉关系便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万一他不回去看望,被镇上的人私下里说不孝怎么办, 那样可是要影响在镇上的名声的
苏青木脸色沉重,严肃道:“不行不行,他这么过去,这不羊入虎口吗?万一出不来怎么办?”
晏辞看了他一眼, 什么羊什么虎, 这是什么鬼一样的比喻。
“没关系。”晏辞沉吟了一下,故作认真地思考一番,“如果很严重的话, 晏家会派人通知我, 让我回去的。”
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晏家人绝不可能过来找他。
这件事便像一个插曲, 虽然足以镇上人议论几次, 但是并没有给他们的生活惊起太多的涟漪。
日前晏辞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你看看能不能弄来这个?”晏辞将一张写满字的纸递给苏青木。
苏青木接过来扫了一眼:“降真木?”
晏辞把张知县在灵台观跟他说的事跟苏青木和杨安复述了一遍。
“最好是蕃降真, 普通的不行,油脂不够厚。”
苏青木点了点头,咋舌道:“没想到这山里的道士还挺挑的。”
杨安则来了兴趣:“公子想做他们道观的生意?”他回想了一番, “镇上的确不少人都在讨论这件事呢, 不过好多商家送过去的香品都被退了回来,公子可是有什么好主意?”
他自然不知道晏辞心里的想法。
晏辞这些天在镇上除了跟李承甫他们谈生意, 其余时间便是去镇上随牙人看房子。
然而很难受的一件事就是:看上的他买不起,买得起的他又看不上,于是牙人们私下里都说他太挑剔,难伺候。
晏辞心里的想法是尽快在明年开春之前攒一笔钱,最好能买到一座理想中的房子。
条件是在镇上,必须有院子,有足够多的房间,有能放马车的院子,哦,还得给顾笙那两头不舍得卖的猪留出空地方,最好再带个花园,能让他在晚上发呆
毕竟有了买别墅的希望,谁会提前买洋房啊?
在这个朝代,如果不买房子,也可以租赁别人的,或者典主人家的房子住,不过晏辞还是想要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住别人的房子总归是不习惯。
镇上的店宅务,也就是隶属于官府负责房屋交易的机构,那里面的牙人说,他想要的这种房子在白檀镇这种小地方也得两百贯铜板,也就是两百两银子起步。
不过晏辞目前手里的银子,算上斗香会的赏银和存在钱庄的以及这些月做生意赚到的,也只能付个“首付”,剩下的钱得分期还给店宅务。
晏辞心想,好不容易穿回到古代一次,他还这么年轻,他可不想当房奴,不如再攒攒全款买了。
当然,马车也得换辆新的,再给小黄找个小母马,以后说不定还能有小马驹,到时候小马驹就和小猪崽一起在院子里乱跑,顾笙不是最喜欢小动物吗,到时候他肯定很高兴
晏辞越想越多,已经开始在脑子里思考还需要多少银子才能实现梦想,回过神来才发现苏青木和杨安都不说话了,一脸怪异地看着他。
他咳了一声,把脸上的傻笑收了,暂时把梦想放到一边。
人的欲望真的会变大,尤其是能看到希望的时候,总会不知不觉想要更多。
“我有把握。”他将那张单子交给苏青木,信心满满,“帮我定一批,找到货源让阿三哥走一趟。”
这天他心情好,又去市场上转了一圈,顺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能做的生意。
路过李承甫的铺子,店里的伙计见到是他都跟他打招呼,门前牌子上写着十分显眼的几个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代的是晏辞的香品。
李承甫也从店里出来,跟他寒暄了几句,晏辞正要离开,就看见路对面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个角,露出里面一张肥胖的宽脸。
赵安侨依旧是一副憨厚的模样,绿豆大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明显带着一丝不甘,似乎很不舍李家那么大的一块肉到了嘴边却没吃到。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晏辞身上时,那张脸抽搐了一下,然后竟是僵硬地朝晏辞挤出一丝还算友善的笑,接着帘子落下,马车飞快地驶离。
晏辞不知道自己动了赵家多少利益,但是这几天一直有被赵家欺负的小铺子的老板上门找他,再看赵安侨这幅表情,明显是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
晚上的时候,晏辞又蒸了一次螃蟹。
顾笙爱极了这种鲜味,但是记着晏辞的话又不敢一次吃太多,有一次他贪吃了几只,结果小身板就受不了了,腹胀难受的翻来覆去,晏辞给他煮了点儿热的生姜汁服下,才稍稍缓解了一些。
两个人用过晚饭,便出门散了散步,天色渐暗,秉持着“日落而息”的原则,地里收割庄稼的农民陆续收工,三三两两地往回走。
他们在田埂上站了一会儿,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阳也将隐于地平线之下。
晏辞顺便跟他讲了想要买房子的打算,听得顾笙一脸憧憬,忍不住抱住晏辞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此时天气逐渐转凉,不过气温正好,既不会过于炎热,也不会过于寒凉。
“冷吗?”晏辞感受到握着他的手有些微凉,也是把胳膊从顾笙怀里抽出来,将他往自己身边拢了拢。
顾笙摇了摇头。
不知是哥儿体质稍弱的缘故,还是个人体质的问题,他身子一直有些凉。
晏辞没说话,便带着他往回走。
他们走得不快,快到村子门口时,日光便已彻底隐去了,两个人共同被拢在黑暗里。
此时周围一片安静,只能看到远处村民家微弱的烛火。
两人走在乡间小路上,低声细语聊着天,是时不时发出细碎的笑声,直到经过一条小路时,忽然身旁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一个黑影突然从旁边窜了出来,直直扑向两人。
晏辞反应的很快,一只手下意识地将顾笙拉到身后,把他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的第一反应是山里的山猫,不小心误入村子,把他们当成了猎物,差点一脚踹过去。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却意识到这影子比山猫大不少,身形上看过去竟然像是个人,于是赶紧收住力道。
那黑影重重地扑到他们脚前,从身形上看瘦瘦小小的,不像男子的身形,也不像女子的身形,倒像是个哥儿。
他扑到晏辞脚下,接着伸手不顾一切地死死扯住晏辞的下摆,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哭嚎道:“救救我,你救救我!”
那压抑着的声音里透露着无以名状的恐惧,仿佛有什么人在追杀他一般。
顾笙本来躲在晏辞的身后,一听到这个声音才探出头来,他拉了拉晏辞的袖子,小声道:“他是乔哥儿。”
晏辞仔细回忆了一下,然而对这个人却并没有印象,于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认识这人。
但是顾笙却是认得他,尤其前些天采蘑菇时还见过他。
顾笙不再害怕,从晏辞身后走出来。
那厢乔哥儿还抓着晏辞的衣摆瑟瑟发抖,几乎蜷成一团。
顾笙蹲下身,关切地看着眼前的人,小声问道:
“乔哥儿,你怎么了?”
乔哥儿听到顾笙的声音才抬起头。
就着月光,顾笙隐约看见他头发蓬乱的不成样子,浑身抖得像筛糠,衣衫不整,袖子断了半截,露出的手臂上全是青紫色的伤痕。
最可怕的是,他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他要打死我,他要打死我!”乔哥儿嘴唇颤抖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两只手枯槁的形同鸡爪,死死攥着顾笙的手,几乎要跪下来磕头,语无伦次道:
“顾笙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晏辞看着顾笙的手被他抓的几乎变了形,正想上前把乔哥儿拉开,顾笙却摇了摇头。
“没事。”他轻声安慰道,“不会有人伤害你的。”
然而乔哥儿的情绪不仅没有舒缓,而且更加激动了,他不断往后看着身后黑漆漆的小路,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发出一声声歇斯底里般的短促尖叫。
顾笙根本安抚不了他,双手被他死死攥着,只能无助地抬头看向晏辞:
“夫君。”
晏辞蹙了蹙眉,上前半步刚要说话,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声暴喝。
“小贱蹄子,还敢跑,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晏辞朝着声音来源看去,只见路的那一头,一个体型剽悍的壮汉操着手臂长的棍子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乔哥儿听到这声音,失心疯一般倏地尖叫起来。
第 90 章
他这声突如其来的尖叫不仅把顾笙吓得一僵, 就连晏辞将要上前的动作都是一顿。
晏辞顺着他惊恐的目光抬起头,就看见对面的黑影怒气冲冲地朝着他们走来,离得近了才看到那是一个长得很高很壮的男人。
这人生得一脸横肉, 他看了一眼晏辞,又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顾笙, 最后才看向瑟瑟发抖的乔哥儿。
他竖着眉毛, 直接忽视另外两个人,嘴里骂着脏话伸手就要抓乔哥儿。
乔哥儿拼命往顾笙的身后缩着身体, 几乎不受控制地叫喊起来。
男人骂道:“小贱蹄子,你往哪躲?”
顾笙咬了咬唇,却是没有挣开乔哥儿的手,幸好, 男人还没走到他们面前, 一个身影上前一步,刚好挡住了两个哥儿。
王猎户认识面前这个小白脸,几个月前自己还嘲讽过他, 然而这么长时间没见, 对方明显不记得他了,他也不想跟这人起冲突, 皱着眉瓮声瓮气道:“让一下。”
晏辞没有动。
王猎户以为他没听清, 指着乔哥儿道:
“那是我家的哥儿, 不听话跑了出来,我现在带他回去,你让一下。”
乔哥儿听了这话拼命摇头, 嘴里语无伦次道:“我不回去, 我不回去”
晏辞对王猎户满脸凶相毫不在意:“我不能让你带他回去。”
王猎户压根没想到这种家事还有人管,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什么?你没听懂吗?他是我夫郎, 你谁啊,在这多管闲事?!”
晏辞无动于衷:“我说我不能让你把他带回去,你会打死他的。”
“哪来的疯子,我管我的夫郎还轮到外人插手了?!”
然而眼前这个比自己瘦许多的小白脸依旧不知死活地挡在他面前。
王猎户本来强压的怒火瞬间冒上头,狠狠推了他一把:
“滚开!”
晏辞被他的力道推得朝后退了半步,王猎户骂了一句,上前就要抓乔哥儿,然而刚一伸手手腕就被人拉住了。
他回头看向那个文文弱弱的小白脸,压根没想到他敢拦自己,于是一把挥开他的手。
可是只见那人捏着他的腕子,手腕发力往后一拧,一声清脆的骨节错位声传来。
他的腕子就这么被人轻轻松松卸了,王猎户一向在村里都对自己强壮的体格引以为傲。何时受过这种屈辱,拎起棍子就想往他头上敲。
那棍子距离晏辞头顶还有两公分时,晏辞一手飞快地握住棍子,用另一只手的手掌外侧朝王猎户手肘内侧斜劈而下,棍子瞬间从王猎户手里脱手,稳稳地落在他的手里
他将那棍子随意丢到一边的草丛里。
王猎户听到棍子落到草丛里发出的闷响,与此同时,剧痛发麻的感觉漫上了整条胳膊,他五指发抖几乎用不了力握不住。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是遇到了个硬茬。
晏辞今晚原本不错的心情被这件事搅得荡然无存,神色间已有不耐,嘴唇微张,就说了一个字:
“滚。”
这一个字说完,王猎户哪怕再多愤怒和不甘都只能压回到肚子里,准备好的脏词只能咽回去。
他瞪着晏辞,又狠狠瞪了一眼摊在地上的乔哥儿,咬了咬牙,低声道:“小贱蹄子,你给我等着。”
到底还是转身走了
顾笙打了一桶热水,给桶里的乔哥儿轻柔地擦着身子。
乔哥儿整个身子都埋在热水中,浑身上下都是斑驳的青紫,肿于皮肤表面半寸,看得顾笙心惊胆战。
他缩在热水里,身子还是抖着的,即使冒着热气的水都安抚不了他。
他抓着顾笙的手,双目布满血丝,精神状态不是很好:“顾笙以前是我不对,这次你帮帮我好不好如果明天他来找我,我会被他打死的!”
他越说声音越尖利,整个人几乎要从浴桶中跳出来,顾笙赶紧按住他,迟疑着:“那你的娘家人呢,他们不会帮你吗?”
这话一问,乔哥儿浑身抖得更厉害了:“我在镇上没有亲人了,我是被他买来的”
他语无伦次,干裂的嘴唇被水汽氤氲出道道血痕:“他还想把我刚生的孩子卖出去,我不让,他就打我”
他把脸埋在掌心嚎啕大哭:“郎中说我的身子不好,不能再生了,再生我会死的!”
顾笙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轻声安抚了许久,他的情绪才缓和了一点,只是呜咽着神情麻木地看着前方。
等到帮他清理了身子,顾笙才轻手轻脚带上门出去。
晏辞从进门就一直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靠着椅背望着天上的月亮,一条长腿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前面的竹凳,把摇椅摇得一晃一晃,顾笙走到他身后,他才停下动作。
晏辞扭过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顾笙。
顾笙不知是不是心底出于同为哥儿的乔哥儿的同情,把刚才乔哥儿的话草草说了一遍,犹豫着开口:“他怎么办?”
“明天去报官。”晏辞想都没想。
顾笙低下头,闷闷地说:“他如果回去,会被他夫君打死的”
晏辞察觉到他语气里的意味:
“我们能救他一次,但不可能每次都救他。”
他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拇指在上面轻轻摩挲着,酝酿着开口:“我们不是圣人,只能做到看到这种事不会无动于衷。”
“所以最好还是让官府处理这种事。”
乔哥儿那晚在他们家睡的,晏辞去了香房过夜。
顾笙安抚着乔哥儿好不容易才睡着,只是一闭眼就想起他身上的伤,难免会有所心悸。
第二天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去报官,官府的人就找上门来。
王猎户大早上跑去衙门,说昨天晚上他出门寻他夫郎,结果遇到一个人,不由分说打了他一顿,还把他的夫郎带走了,在衙门门口嚷着要讨回公道。
晏辞起得早去开的门,他看见门口衙役,一副早就知道会如此的样子,没有说话。
那衙役认识他,不管怎么说这人在镇上也算有些名头,态度上不好太过强硬,于是好心劝道:
“晏公子,这是人家的家事,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况且哪有夫夫不闹矛盾的,床头打架床尾和嘛,赶快把人家夫郎送回去。”
“没法不管。”晏辞道,“若是昨晚他将那哥儿带回去,不一定会发生什么。”
“更何况你们也不希望出人命吧?”
衙役觉得他小题大做,笑道:
“这夫夫打架这种事不是很正常吗,有几个闹出人命了?”
听了这话,晏辞诧异地看向他,反问道:“这种事很正常?”
而且这是打架吗?明明是一方仗着蛮力对另一方施暴。
那衙役“啧”了一声,心想这种事以大化小,以小化了,大家都是男人,私底下明心知肚明就得了,这晏公子怎么这么不开窍呢?
眼见劝解一番无果,衙役终于沉下声:
“晏公子,我这是尊重你才跟你好言相劝。我可跟你说清楚了,私自扣押别人夫郎的罪可比人家殴打自己夫郎的罪重多了。”
一番交涉后,晏辞转身回了屋子。
顾笙正透过窗外看着他们说话,看见衙役旁边的王猎户满脸堆笑,看到晏辞回来,他忙问怎么样。
晏辞跟他解释了,说到底这乔哥儿也是王猎户的夫郎,他们的确没有什么理由把他留在家里,一听这话,乔哥儿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晏辞没有看他,只是继续跟顾笙说,衙役已经跟他说了,要王猎户保证从今以后不会再殴打夫郎,否则便按罪论处。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王猎户就在旁边,生怕惹上麻烦,信誓旦旦说自己从今往后绝不会再对夫郎动粗。
根据大燕的律法,男人殴打自己的夫郎或是妻子,若是对方重伤,会按照比殴打普通人减二等的原则治罪,否则不会判刑;然而夫郎或是妻子殴打夫君,不管伤势如何,会直接坐牢。
这个法律还有一条补充,那就是夫郎也可以告发自己的夫君家暴,但即使情况属实,也会受到牵连,严重点甚至会收到徒刑。
就比如应怜当时便是告发自己夫君殴打自己,虽然最后和离了,但他也因此“名声扫地”,成了镇上的悍哥儿,从此无人问津。
晏辞将这些话一五一十说了,他看了看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的乔哥儿:“你若是真的受不了,便去衙门告发他,虽然会受到牵连,但至少可以脱身。”
告发自己的夫君?乔哥儿听完他的话,打了一个寒颤,嗫嚅道:“可是,可是我和孩子怎么办?”
晏辞看了看于心不忍地看向他的顾笙,他倒是能理解顾笙为什么会对这个乔哥儿抱有很大的同情。
也许是因为同为哥儿,若是自己的这个身体里还是原主,说不定此时乔哥儿的命运就是顾笙的命运。
所以晏辞淡声道:“如果你和他真的和离,我会想办法给你在镇上安排一份生计,至少不会让你和你的孩子饿死。”
乔哥儿听罢,死死咬着唇没有开口,不知在想什么,一阵纠结后,许久才小声道:
“不,不行,如果我去告他,那以后,以后,我会被镇上的人看不起”他可不要像镇上那个应怜一样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而且若是他也被判入狱,这叫他一个哥儿怎么活啊,肯定会被人说闲话的
乔哥儿缩在屋子里无论如何都不肯出来,就这样僵持着,直到那衙役将王猎户带了进来,乔哥儿看见他神色就不自然。
然而在官府的干涉下,王猎户好说歹说,费劲口舌说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对他动粗。
乔哥儿不好的脸色最终还是一点点缓和过来,等到晚一点的时候,他从里屋出来,走到顾笙面前,踌躇道:“要不我还是回去吧,他保证以后再也不打我了”
顾笙看着他,欲言又止。
晏辞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毕竟他尊重每一个人的想法。
乔哥儿到底是跟着王猎户回去了,顾笙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王猎户一直跟乔哥儿说着话,顾笙从没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如此殷勤。
他又看了看屋里已经回香房研究香方的晏辞,忍不住问他:“王猎户说的是真的吗?”
晏辞耸了下肩,谁知道呢。
“别想那么多啦。”他牵过他的手把他拉到身侧,劝慰道,“反正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便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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