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就义
忽兰王帐内, 冶目正与群臣宴饮,自腊月来,他杀死了自己的兄弟, 终于等到那老家伙咽了气,坐上了王位。
一直以来,他都记着十年前那场屈辱的战争,老家伙被萧北冥端了老巢不说, 连人都被掳走,差点死在燕人手中, 他为了救回他,不得不从乾马关退兵。
明明只差一步,他就能攻破燕国这个富庶之地,叫他的族人摆脱这客察山脉恶劣的气候,不得不四处漂泊的命运。
但那个可怕的对手萧北冥,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等待这次交锋, 已经等了十年, 体内熊熊燃起的血液, 想要一雪前耻的决心, 让他几乎无法入睡。
萧北捷献给他的大燕全版舆图,让他对燕朝兵马布防的局势了如指掌。
但久攻不下的矩州乾马关,令他几乎丧失了耐心,他不明白,一支孤城之军, 何以坚持那么久。
是以当赛斯来报, 说带回了薛氏时, 冶目粗犷的面容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只道:“命人看管薛氏, 明日乾马关一战前,以她为饵,命燕军开城门。”
他就不信,燕军那群讲仁义忠君的匹夫,能眼睁睁看着薛氏亡于阵前。
冶目看了眼赛斯,赞赏道:“这件事情,你做的不错。”
赛斯得了夸奖,又得了无数金银珠宝作为嘉奖,一时脸上光彩照人,他出了王帐,问自己手下人道:“那群妇人押往何处了?”
那人道:“同之前那些北境贱民在一处。”
赛斯点了点头,想起那个敢公然辱骂他们忽兰男子的女人,不禁冷冷笑了笑,“今夜好吃好喝招待着,明日阵前,若是燕军面对这些贱民,仍不愿开城门营救,那才有趣。”
大燕的古语道,大厦将倾,必先毁于蚁穴。
这些小人物的命,有时候看起来如蝼蚁,关键时候却最有用处。
*
地牢整整上下两层,关押的皆是北境十三州的逆贼贱民,阴寒潮湿,一间牢房可容纳数十人,一到阴雨天气,蛇鼠虫蚁便容易出没,这里的人,没几个能逃脱疫病的侵袭。
芰荷第一次进到这样的地方,此刻一直瑟瑟发抖。
宜锦虽然面上不显,但眼前一片黑暗,只能听见其他牢房里传出的痛苦□□,以及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她紧紧拉着芰荷的手,与那些农妇们围在一处。
为首的那个农妇见她脸色煞白,将怀里一个藏了许久的煮鸡蛋递给她,垂泪道:“娘娘,方才在那些杂碎面前,民妇差点害了你,但你仍愿意替民妇们出头,是民妇对不住你。”
宜锦闻着空气中腐臭潮湿的味道,胃部开始翻滚,她强撑着力气道:“姐姐,你同我亲阿姐差不多年纪,叫我一声妹妹就好。那些繁文缛节,此刻不要也罢。”
她话语极轻,“我没有怪你。你肯将素不相识的女子带回家,用你最好的东西招待,就已经证明,你不是个坏人。我替你们出头,是因为我也同为女子,不忍见你们受人欺侮。”
她听见妇女们默然垂泣之声,前路未明的绝望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她却道:“哭过之后,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赛斯今日抓了我们,便是想要在阵前威胁乾马关将士打开城门。乾马关易守难攻,一旦开了城门,此战必败无疑,届时,会有更多的州县陷入绝境。”
那农妇心中又是愧疚又是钦佩,问道:“妹妹就不怕死吗?那些忽兰人,下手向来不留情面的。”
宜锦在黑暗中垂下头,无意识摩挲着那只鲁班锁,“我也怕死。可是有个人曾告诉我,倘若没有倚靠,那便做一颗顽石,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以卵击石。此心不灭,此志不改,在我之后,会有千万个我。”
她的声音几近呢喃,却振聋发聩,如铮然的琴弦,敲在每一个人心上。
黑暗中,有个老者听了这话,忽然低声笑起来,那笑悲极,令人肝肠寸断,他站起来,铁链的声音在地上拖动着,发出刺耳的声响。
“说得好。说得好啊。”
宜锦怔然,她尽力站起来,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能从他的声音辨别出,这是个老人。
那老人声音沧桑,追忆从前,“十年前,也曾有个人同我说过你方才那段话。可我如今,却不知道他是否改了初心,移了志向。”
宜锦似是心有所感,问:“那人是谁?”
老人想起那个孤清冷傲,废了双腿的少年,“我未曾教过他一日,他却叫了我两年的老师。”
宜锦只愣了一瞬,瞬间就认出了眼前人的身份。
南华阁中,萧北冥最常翻阅的那本《资治通鉴》,扉页写着沈赣赠,那时她问萧北冥沈赣是谁,他沉默良久,道是他已故的开蒙恩师。
宜锦怕他伤神,没有再追问,可她知道,被他称之为恩师的人,对他而言一定十分重要。
沈赣先生批注的那句“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令她初读时见字如见人,她一直遗憾不能亲见这位先生。
萧北冥若是知道他的恩师还在世,一定非常高兴,宜锦几乎颤着声音,一字一顿道:“沈先生,他没有一日移过心,改过志。”
他一直努力利民生,守太平,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沈赣被铁链锁住的手微微颤抖着,眼前的女子既然能认出他,便一定也认识那人,从这女子话中,他便知道,当初那个少年挺过了那一关,且没有忘记当初的志向。
那年他作为督运粮草的官员,随军需押送的队伍北上,他就要见到那个生擒忽兰王的少年英雄,为他送去粮草,结果这批粮草却出了差池。
他醒来时,人已在忽兰的地牢中,那些随之一起押送粮草的官员,都被关押在此处。
后来他知道,那少年遭人暗算,没了粮草,被围困在乾马关,又断了腿,他知道这一切,却在地牢之中,什么也做不了。
他开始不断思考这件事情的始末,最终绝望地发现,章太后,靖王,甚至于先帝,都与这场阴谋有脱不开的关系。
他最害怕的是,那个少年会一蹶不振,自此陨落。
所幸十年后的今日,他终于等来了他的消息,还是从一个姑娘口中。
沈赣日渐腐朽的心,开始因为今夜这一番对话,生出新的血肉,他本已经生了老死在这地方的决心,可是眼下,他却只想要好好活着,想在有生之年,再出去看一眼今日的大燕。
“这地牢建在地底,掘土十几尺,极深,此前我们这些人也曾想过偷偷挖出一条地道,但根本不能成事。方才听你所说,明日忽兰蛮军将在乾马关与我大燕将士殊死一战,他们挟持这些北境百姓,无非是想逼着龙骁军出城营救,以撕开乾马关这道屏障,这就意味着,你们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沈赣这样说着,却握紧了手中的铁链,他闭了眼,声音苍老了几分,“明日,你怕吗?”
宜锦点了点头,“我怕。”她旋即垂下眼睫,“可那是他曾经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百姓。我虽为女子,却也想要追着他的影子,还北境百姓一个太平。如先生所说,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一路上,她瞧见北境的百姓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边应对恶劣的生存环境,一边要抵御残忍杀戮的忽兰蛮兵,有多少青壮年男子丧命于边境,留下孤儿寡母在荒村之中讨生活,被逼得走投无路。
昨日遇到的那些农妇,只是千千万万个北境百姓的缩影,她们勤劳刻苦,生性淳朴,努力挣扎着在北境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活下去。
他们本无错。
那些押在狱中的农妇与北境百姓,皆被她这一番话所触动,各自垂泪,心中对那忽兰蛮子的恨意更加汹涌。
*
次日黎明时分,赛斯携忽兰大军兵临矩州城下,硝烟四起,战鼓声响彻天际。
矩州城楼之上,大燕的旗帜咧咧作响,魏燎善冲二将立于城墙之上,弓箭手已经就位。
陆寒宵的新丧还未过,宜兰一身素服,立于城门之上,正月的冷风吹过她翻飞的衣袂。
矩州这座城池,几乎承载了她和陆寒宵所有的回忆。
初来矩州时,他们不通矩州的方言,也吃不惯矩州的膳食。但陆寒宵为了能治理好这片中原人皆认为是蛮夷的地方,每日都要到市集去拉着本地的商贩说话,从他们手中买日用品,了解百姓民生,从不摆架子。
后来,她在他的影响下,也渐渐与矩州的妇女们来往,学说矩州话,做矩州菜,了解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
矩州百姓淳朴,性情直爽,遇到真心为他们着想的好官,一个个爱戴都来不及,每每逢年过节,知州府邸的新鲜果蔬,各色腌制小菜就没有少过。
这里几乎成了她第二个故乡,站在这片土地上,她就能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她就能感觉到,陆梓行还在她身旁,静静陪着她。
她的身后是矩州百姓,城内箭矢粮草所剩无几,最多只能再支撑一日。
宜兰默默注视着下方如同墨云压境似的敌军,情况并不乐观,她却并没有感到害怕。
直到她看见,赛斯并未如往常一样派人先来唾骂叫阵,而是将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大燕百姓绑在军前。
那站在正中的人,虽一身脏污素衣,却脊背挺直,只消一眼,她便能认出,那是她的知知。
薛宜兰拿着令旗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赛斯立于马上,得意地笑了笑,粗犷的声音似要穿透这座城池,“大燕的孬种们,你们好好睁眼瞧瞧,这是你们燕人的妇女,正中那个,更是你们陛下的女人。今日你们若不肯救她们,便让这些贱民的血,替忽兰王军祭旗,忽兰破此关便如破竹,你们还能挣扎几日?”
忽兰蛮兵们大声叫嚷着孬种,贱民,声音如浪潮涌来,几乎要震碎了大燕将士的心。
他们手中拿着弓弩,却射不出一支箭,那底下站着的,是他们大燕的百姓,心中翻涌着对这群忽兰杂种的怨恨,可那怨恨,却不能对准这些无辜的百姓。
魏燎与善冲咬紧牙关,死死捏住手中的长戟,气血翻涌,恨不得此刻打开城门去厮杀一场,将那群忽兰狗贼的头颅刺穿,可他们却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静。
他们知道薛姑娘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更知道她是知州夫人的嫡亲妹妹,感情极为要好,可如今是在战场上,一旦打开城门去营救那些百姓,乾马关便再也难以坚守。
城内伤兵越来越多,粮草和医药却跟不上,矩州城内的百姓节衣缩食,几乎将所有的吃食都供给了将士们……
这是个艰难的抉择。
无论救还是不救,都注定要牺牲一些人。
赛斯见城墙之上依旧迟迟没有动静,冷声道:“薛氏,你若上前劝说你姐姐打开城门,本将军可饶这些贱民一命。”
宜锦朝后看了一眼,那些北境的百姓与农妇们就站在她的身后,她们的神情悲伤而绝望,萧北冥的恩师沈赣也在其中,她立于原地,良久,朝赛斯道:“放了他们,我便劝阿姐打开城门。”
赛斯一双鹰目盯着她,就算放了这些贱民,只要留着薛氏在,那城楼上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最终冷声道:“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
赛斯叫身旁的小兵给那些贱民松绑。
宜锦最后回首看了一眼沈赣,沈赣常年处在阴冷的地牢中,不见天日,才不到四十岁的他已经头发斑白,身形萎缩,但此刻,他浑浊的眼睛却清明起来。
他知道眼前这个姑娘,是在与他告别。
就在这一刻,他仿佛看见了那个少年的影子,当初少年时的燕王上战场前,也是如此的坚决,如此的义无反顾。
芰荷在人群中,被推搡着往前走了几步,却一直回头看宜锦,抹着眼泪叫姑娘。
宜锦忍住没有回头,她的肩膀微微颤抖。
二月里的春风并不刺骨,却仍带着丝丝凉意,宜锦就站在城墙之下,仰望着高高的城楼。
这是自燕京一别后,她第一次见到阿姐,阿姐穿着丧服,人憔悴了很多。陆大人死在忽兰人手中,阿姐悲痛欲绝。
她不能再告诉阿姐,阿珩死于章家之手,等明年除夕之时,再也不会有人给他们送精心雕刻的簪子了。
她们姐弟三人,终究是天各一方。
她甚至不能再抱抱阿姐,同从前一样,在阿姐怀里撒个娇,说说明日穿什么衣衫,用什么胭脂。
阿姐也从闺中那个温柔和顺的女子,成了知州夫人,成了知州城的主心骨。
她们都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长大了。
日头渐渐西斜,宜锦仰首,日光落在她的眼中,使得她眼前有些眩晕之感,算算时日,宋骁避开萧北捷所占据的修文,息烽二县,绕道开阳,走南明河水路,这时应当已经快到矩州城。
她需要帮阿姐拖延些时间。
赛斯却在此时有些不耐烦,催促她开口。
宜锦默默凝视着城楼上苦苦坚守的将士,半晌,她终于开口,一字一顿,穿过猎猎的风,清晰而有力,“请诸公大燕将士,今日不论何人叫阵,何人亡于阵前,皆勿开城门。”
“今日在此,我非帝王妃嫔,亦非薛家女,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燕人。十年前,我的夫君曾在此关前拼命搏杀,活捉忽兰王,护一城百姓,守北境太平。十年后,我亦愿追寻他的脚步,与诸位共守此关。”
话罢,她缓缓转身,看向赛斯,眼底清冷而决然,“忽兰竖子,屠戮我燕朝黎元,欺压我燕朝妇孺,毒杀我大燕将士,累累恶行不共戴天,理当血债血偿!大燕国界,自乾马关始,永不入忽兰杂碎!”
城门前的女子明明看起来娇小孱弱,可字字句句,却如擂响的战鼓,直击人心。
赛斯脸色铁青,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女子,竟将生死置之度外,公然挑衅忽兰,那些大燕的将士们,显然被她方才那番话激起了怒火,斗志愈强。
他的嘴角紧绷,冷冷一笑,“贱人。你护那群一文不值的贱民,守这注定被攻破的孤城,那就拿你这贱命替我忽兰猛士开道!”
他缓缓扬起自己手中的强弩,弯弓满弦,利落放箭,箭如流星,那女子便如一张薄纸,被那箭贯穿,最终归于尘土。
宜兰撕心裂肺唤出一声知知,她眸色赤红,几乎失了理智,她看向一旁的魏燎善冲,涕泪横流,“请将军开城门,请将军开城门……”
那是她的知知啊!
她的知知,不想叫她为难,替她做出了选择。
魏燎屈膝跪下,饶是七尺男儿,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咬牙道:“夫人,薛姑娘做出这样的抉择,便是为了矩州城的一线生机,若此刻开城门,前功尽弃……”
城楼之下,乌泱泱的忽兰贼军已到城门下,举横木撞城门,欲架云梯攀爬入城。
善冲看向那贼军之首赛斯,目光几欲啖人,嘶声吼道:“众将士听令,死守矩州城,城在人在,城毁人亡!”
将士们明明疲惫不堪,但此刻仇恨的火焰却在心中燃起,薛姑娘一届女子,尚且不惧生死,他们这些男子,又怎能贪生怕死?哪怕是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也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他们想起月前被当街凌辱的北境妇孺,想起了被瘴毒所杀的弟兄们,想起方才那站在城门前不畏生死的薛姑娘,一个个都杀红了眼,射箭的射箭,滚石的滚石,一个倒下,另一个立刻接上,鲜血染红了城墙。
那些意图攀爬入城的忽兰蛮兵,被石头砸破了脑袋,直直坠下城墙,整整半炷香的时间,竟无一个忽兰蛮兵成功登上城楼。
赛斯愈发焦躁震怒。
就在此时,忽兰军队的后方,忽然蹿起漫天的大火,东风一起,火苗随着滚滚的黑油卷起来,蛮兵铠甲之下大多着兽皮,一遇火便剧烈燃烧起来,一时间惨叫声四处蔓延,王军乱了阵型,无论赛斯与各个副将如何呼喊也无济于事。
那大火之后,是方才被放走的北境百姓,他们之中有农妇,有大燕昔日的官员,为首的那人正是沈赣,他佝偻着脊背,颤巍巍地提着火油,浇灌在扭成一团的忽兰蛮兵身上。
忽兰王军大乱,将领们四目相视,唯余惊慌,这火油原本是他们准备今夜攻下矩州城所用的,不知怎么到了这群忽兰贱民手中。
赛斯怒急,飞马去杀作乱之人,沈赣身子本就不好,被一刀刺中胸膛,他身子一歪,喷出鲜血,眼睛却睁得极圆,直愣愣看着赛斯,用尽力气道:“虽我一人死,千千万人往矣!”
赛斯对上那双眼睛,心中却第一次感到恐慌。
这场大火,减去了攻打城门的火力,使得战况更加焦灼。
就在矩州城门渐渐被忽兰蛮军撞开一丝缝隙时,飒踏的马蹄声自远处山呼海啸般传来,燕军的大旗远远可见,为首之人一身冷光铁甲,率龙骁军将士迎敌厮杀开来,渐渐撕裂了王军的阵营,杀出一条血路。
几乎快要力竭的矩州守军中有人喊道:“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魏燎善冲皆红了眼,“开城门,杀出去!”
宜兰奔下城楼,战火的余烬崩落在她的身上,脸上,她却感觉不到痛。
然而,就在她到城下之时,却见援军之首飞马而来,他冷峻的脸上沾满了鲜血,翻身下马,几乎不作任何停留,可他每走一步,战甲上便渗出淋漓的血水,滴在干燥的尘土中,触目惊心。
等他走近了,宜兰才看清,他手中拎着的,竟是两个血淋淋的头颅,一个是赛斯,另一个……
一股战栗刺激得她几乎站立不住。
魏燎善冲亦被震慑在原地,他们头顶发麻,心中有愧,一众将士两列排开,皆垂下头颅,跪在两侧,“陛下……”
那个素衣姑娘像是一片轻薄的纸,与尘土为伴,无声无息。
萧北冥的手微微颤抖着,血顺着他的眼角划过下颚,他丢下那两颗肮脏的头颅,一步一步靠近她,却像是行走在刀刃之上。
直到他揽住那具柔软的身体,眼前才渐渐清晰,有了焦距。
她瘦了,莹白的脸上沾染了风沙,唇色苍白,那双温柔而灵动的眼睛,此时失去了神采,变得恍惚。
那支冷箭几乎贯穿她的胸膛,血迹触目惊心,萧北冥双目猩红,几乎不能冷静思考,厉声道:“军医呢?”
一个七旬的老者背着药箱,喘息着上前看诊。
一只手却无力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萧北冥几乎瞬间低下了头,她勉强睁开眼睛看着他,声音几不可闻,“萧……阿鲲……,”
仅仅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她就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她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萧北冥一点一点抚去她脸上的脏污,将下颚抵在她有些冰冷的额头上,他垂下眼睫,声音像被砂纸重重磨过,嘶哑而颤抖,“知知,对不起……”
是他来晚了。
是他该死。他不该养虎为患,不该穿着恶人的皮,却守着那可笑的善。
这个人又开始钻牛角尖了。
宜锦靠在他怀里,眼眶微酸,费力道:“萧阿鲲……,你不知道,你有多好。这不是你的错,不许……怪自己。”
七岁那年,山洞中初遇,少年明明自己还受着伤,却肯以身搏豺狼,因为她怕冷,便生生在洞口替她挡了一夜的冷风。
十岁那年,在遥遥山道之上,她注视他凯旋而归,他宁肯伤了自己,也要救下马蹄下的幼童。
十八岁这年,他们终于跨过时间的长河认出彼此,他替阿珩治病,在薛家给她撑腰,在她生辰时亲手为她做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骨子里的善一直存在。
善本无错,他亦无错。
这些年,她其实一直追着他的影子,变得更坚韧,更通透。在遇见他之前,她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活法。
她曾说过不会再抛下他,可是如今,她可能要食言了。
宜锦越来越冷,她努力平复颤抖的声线,“萧……萧阿鲲,你低头……”
萧北冥照做,宜锦在他冰凉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有泪在她眼角划过,“我这一生,何其有幸,能遇见萧阿鲲……这么好的人。只是可惜,不能再陪你……走完这条路。答应我,以后,要……要好好爱自己……”
她好舍不得,好舍不得……可是意识却正在一点点抽离。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渐渐闭上了眼睛。
萧北冥将她抱得很紧,很紧,他第一次这样惧怕死亡。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渐渐溢出眼眶,一滴一滴,落在她手腕那串佛珠之上,“知知,是我何其有幸,才能遇见你……”
十三岁那年的茫茫大雪,曾遮蔽了他人生中的光亮,是那个叫知知的小姑娘,拉着他站起来,为他凿出一缕天光。
她包容他的善,释怀他的恶,替他修补残破的自我。
可是现在,他的那抹光熄灭了。
第42章 终章(第一世完)
夜色如水, 矩州城才经历过战火的侵袭,将士们埋葬阵亡的战友,旧丧未去, 又添新丧,城门上挂上了数条白幡,随着北境的夜风咧咧作响。
内城中堂之内摆着一道棺椁,昏黄的灯火下, 一个伟岸的身影跪在棺椁前,他铁甲未卸, 身上依旧沾染血迹,只是静静凝视着棺椁之中女子的面庞。
众人瞧着中堂内的景象,忍不住举哀落泪。
是薛姑娘在忽兰蛮兵面前保护他们,让他们知道,女子亦有风骨,亦可为社稷献力。她像水, 至善而无争, 却又坚韧勇毅。
她才十八岁的年纪, 原本能够在燕京与陛下相守, 平安喜乐一生,可如今,她的芳魂却永远留在了矩州城的风沙之中。
宜兰与芰荷亦跪在一旁的蒲团上,一室悲恸尽在漫长的沉默中。
宋骁与魏燎善冲亦匍匐跪在原地。
薛姑娘之死,原是他们无用, 他们无颜面对君主, 更无颜面对躺在棺椁中了无生气的那个姑娘。
不知过去了多久, 宜兰才忍住泪意,领着众人移步室外。尽管她想多陪着知知, 可是她却知道,知知最想见的,最放心不下的人,是陛下。
城门之前,她第一次听知知称陛下为夫君,与夫君白首与共,是多少女子的夙愿。知知又何尝不是如此。
芰荷抹了抹眼泪,她向萧北冥叩首行礼,将手中之物呈上,哽咽道:“陛下,姑娘之前给您留了信,原本姑娘……是想让奴婢日后有机会送到您手中的……”
萧北冥终于有了反应,他眼睫颤了颤,缓缓接过那轻飘飘的信封,当看到落款为萧阿鲲亲启时,他眼前已模糊。
芰荷退出内室,将门阖上。
凄冷的月光被阻隔在外,室内唯余飘摇的灯火。
他颤着手展开那封信,字体娟秀而沉稳,可是落目的那些话,却让他的心紧紧揪在一起,几乎不能呼吸。
“萧阿鲲,请原谅我做出这个决定。为了乾马关的战事,你已经很多天未曾安眠,虽然我之力微如萤火,这一次,我也想要和你坚定地站在一起。”
“我在北境见到了你曾镇守的乾马关,见过了你曾点燃过的万里烽火,无边夜色,见过了你曾守护过的万千黎民,因此我也想要追着你的影子,护你所护,爱你所爱。不管在流言中你是什么模样,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大燕的英雄。”
“离开燕京的那日,我失去了阿珩。阿姐亦随陆大人去往矩州。世上总有许多事不能圆满。但我仍希望,芰荷这丫头日后能和宋大人过得圆满些。”
……
“萧阿鲲,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燕京应已入春,但夜风依旧寒凉,千万记得添衣……”
读到这里,他的泪已经不受控制,一点一滴晕开那字迹,他失措地将那信放在胸口,翻滚的痛开始侵蚀着一切。
在她的信中,她只字未提她被掳到北境后的慌张害怕,也只字未提,她失去阿珩之后的痛苦绝望。
知知,一直将所有人放在她自己之前。
她才是他的英雄。
*
距矩州那场战争,已经整整过去了一个月。
当日,忽兰王军受里外夹击,又遭火攻乱了阵脚,死伤无数。他们没想到燕军兵分三路,虚虚实实,真正护送粮草的那支队伍绕开乾马关 ,走波涛汹涌的南明河水道,在最后一刻奔赴战场。
他们更没有想到,援军之首竟是昔日的宿敌燕王,燕朝如今的皇帝。
十年之前,少年燕王曾生擒忽兰王,一战成名,成为忽兰人心头的阴影,龙骁军所守之处,忽兰秋毫不敢犯。
十年之后,他亦卷土重来,令人措手不及。主将赛斯被横斩在战马之下,死状可怖,其头颅悬挂于矩州城门。
忽兰王冶目首战受挫,元气大伤,暂时偃旗息鼓。
班师回朝的那一日,燕京百姓皆夹道相迎,万人空巷,满朝文武亦着朝服于官道两侧跪迎,但当他们礼拜时,却看见一道厚而重的铁樯木棺椁。
铁樯木出于潢海铁网山上,以此物作棺椁,可万年不腐。按燕朝丧葬之礼,唯有山陵崩才可用此木,否则便是逾制,乃是重罪。
段桢为官员之首,当他看见那樽棺椁之时,亦神思一震。
当日处置完章家余孽,陛下得知薛府公子薛珩惨遭人杀害,薛姑娘亦被贼人所掳,立刻下令封闭各城门渡头严查出入行人船只,但政令至地方,往往快慢不一,施行不严,还是叫靖王钻了空子。
陛下一连几日彻夜未眠,几乎不能下榻,矩州的战报一封封递来,却没有任何薛姑娘的消息。
陛下将朝中诸事皆托付于他,决定亲自率兵北上。谢大夫无法,只能以针灸之术强行封闭陛下的腿部经脉,如此虽能短期内站立,实则却在加重腿部负担,不过是在拿性命作赌罢了。
一路山水奔波,上阵迎敌,即便是健全的七尺男儿也要卸去半条性命,更何况,陛下的身体……
段桢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萧北冥一身素衣,坐在辇舆内,垂眸向外看去,燕都烟雨蒙蒙,暗沉的天,彻底失去了所有光亮。
州桥之上,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叫卖的商贩,一切似乎都与从前没有任何不同,可是他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再也不会有人于那山道之上迎他凯旋而归。
路过彭记糕点时,他墨色的眼眸终于动了动,想起除夕那夜,她在店主面前叫他兄长,他生了闷气,不肯吃她递过来的杏仁奶酪。
燕京,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可是所有人都在提醒他,那个人不在了。
他闭上眼,耳边是鼎沸的人声,孩童的欢呼声,淅淅沥沥的雨声,但是他的心却仿佛处在荒漠之中,再不能为任何事情所触动。
申时,帝王的辇舆终于到了皇极殿,邬喜来和骆宝在大殿门口候着,等看到那副棺椁,看待帝王那几乎形销骨立的身影,两人忍不住含了泪。
晚间,宜锦的棺椁停灵皇极殿,殿内放了无数冰盆,常人进殿忍不住瑟瑟发抖,萧北冥却像是没感觉到,他就在一旁守着,漆黑的瞳孔中没有一丝亮光。
他抚了抚那冰冷的棺木,眼底渐渐泛了红,轻声道:“知知,你所受的苦,我定要让他们百倍奉还。倘若有一日,我坏得彻底,你还肯爱我吗?”
话罢,他伏靠在那棺木旁,渐渐地,生出一股绝望,“我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你?”
一只已长成的鹰隼自殿外盘旋飞入,径直落在那棺木之上,悲鸣如婴儿啼哭。
二月中旬,帝王追封薛妃为皇后,下葬极尽哀荣,出殡当日,满城百姓听说了薛妃在矩州之战中的事迹,自发送葬,京中凡是名门望族,皆设路祭,蜿蜒几十里地,燕史之中亦有记载,
*
仁寿宫。
自章琦被三司会审,被判斩立决后,章家一门流放的流放,遭贬的遭贬,门丁萧条,直系之中,唯独镇国公世子章存倚靠先帝的丹书铁券免去一死。
章太后被拘禁在内宫不得出,消息闭塞,如今章存也算是她唯一的指望。
章存失了世子身份,进宫极为艰难,但这一日,陛下身边的宋骁将军主动令他转交一件东西给姑姑,他也因此畅通无阻地进了仁寿宫。
章太后正由瑞栀服侍着打理发髻,章家遭逢变故令她憔悴无比,原先的一头黑发如今也已经爬满了白丝,她穿着半旧的大袖衫,见章存来看她,少有的高兴。
她最关心的无非是北境的战况,今日听到皇极殿方向似有喧哗之声,恐怕是北境战局有变,她挂心自己的捷儿,因此问道:“矩州战况如何?忽兰王可胜了?”
章存摇了摇头,“今日咱们大燕的军队已经凯旋而归,决战当日,宋大人带兵奇袭,里外夹击,又有百姓义愤在旁火攻,上下军民一心,将忽兰王军打得节节退败。”
章太后闻言,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忽兰王败了,那捷儿就没了靠山,如今捷儿怎么样了?
章存没有意识到章太后的异常,只道:“姑姑,方才宋大人让侄儿代送此物,想来是陛下想同姑姑修好,故而才叫侄儿转交此物。”
章太后冷哼一声,“他可不会安这样的好心。”
她取了那硕大的檀木匣子,径直打开,一股腥臭味隐隐漂浮在空气中。
章太后瞟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死死瞪大了眼睛,惨叫一声,檀木盒应声倒地,咕咕噜噜转了两个来回,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滚落出来,最终停在章太后脚下。
章太后浑身一软,倒在地上。
那头颅上未曾瞑目的眼睛,即便是化成灰她也认识。
那不是她的捷儿,又是谁?!
她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目眦尽裂,疯疯癫癫笑了起来,“不,不,这不是我的捷儿,这是那个贱人的孽种!”
“先帝没有宠信那个孽种,一切都是为了给捷儿铺路……”
“章家倒了也无碍,只要捷儿登基,自然会有谢家李家……”
章存被吓得定在原地,根本无法动弹,他看着那双圆滚滚,血淋淋的眼睛,尖叫了一声,淅淅沥沥的一股液体便自裤腿蔓延下来。
他疯也似的跑出了阴森森的大殿,仿佛身后有鬼在撵他。
瑞栀亦被吓得楞在一旁,她看着发髻散乱,扑在地上抱着那颗头颅痛哭的章太后,骨子里忽然感到一股恶寒。
她冷眼看着这一切,并未上前劝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殿。
三日以后,章太后被洒扫的小内侍发现死在殿内,章太后死时长发白如雪,怀里还抱着一个可怖的头颅。
仁寿宫的消息很快传遍宫中,萧北冥听到萧太后死时的惨状,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薛珩何其无辜,却仍被章家人算计至死,那日大雨倾盆,萧北捷亦是帮凶,知知求告无门,那时她不知该有多绝望。
他每每多想一次,就多恨自己一分,他恨自己为何没有好好保护她,没有小心一些,再小心一些。
谢清则为他诊完脉,只剩叹息。
原本封闭经脉就是损伤根本之事,陛下又不肯好好修养,即便现在。下不了榻,也依旧让邬喜来他们将公文送到殿内,一批就是一整日,茶不思,饭不想。
他甚至能隐隐感觉到,眼前的帝王只剩一俱空荡荡的躯壳。
他劝阻无用,知知走后,帝王根本不在意是否能下地行走,腿脚不便,索性便不去上朝,凡是政务皆让官员简报,他批复。
等殿内的人都走空了,萧北冥才缓缓抬起头。
皇极殿中,还是她在时的模样,像是随时做好了迎接她的准备。
他埋首于政务时便不觉得痛苦,可是当他停下时,旧日的一切便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没有办法停止思念她。
活着于他而言,是一种极致的痛苦。
他的身子也如愿一天一天差了下去,直到二月底时,他只能躺在床榻之上,进流食。
昏昏恍恍的日夜里,他渐渐做起了梦,梦里他回到了十三岁那年的大雪中,满目银白,那个眼尾带着泪痣的小姑娘朝他走近,在冰冷的漫天飞雪中朝他伸出了手。
“萧阿鲲,你死了,我会难过的。”
他感觉到心里撕裂了一道口子,血淋淋地疼。
可是知知啊,这世上没有了你,再没有人会为我的生死而难过了。
嘉佑二年的仲春时节,帝王山陵崩,与嘉懿皇后同葬于皇陵之中。
野史中嘉佑皇帝褒贬不一,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传言中弑母杀弟的嘉佑皇帝,在他二十五岁的人生中,后宫唯有嘉懿皇后薛氏。
第43章 重逢
长信侯府。
春寒料峭, 三楹屋宇的粉墙黛瓦间,缥缈的晨雾萦绕着桃枝上浅浅的粉瓣,随着晨风缓缓散去。雄鸡破晓时, 天边紫金色的光芒如同轻盈通透的红纱,顷刻间便裹住了大地。
灿然的晨光顺着半开的窗牖倾泻入室内,乌漆拔步床上的女子正处于睡梦之中,肤白如玉, 眉如远山,唇若桃瓣, 眼尾一颗浅浅的泪痣,更添娇婉之色,像是沉睡的春海棠。
然而下一刻,女子却忽然魇住了,她额上渐生冷汗,呼吸急促, 仿佛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她凄厉地唤了一声萧阿鲲, 便突然睁开了双眼。
早春明媚的春光落入眼中, 床幔随着晨风微微飘拂着,宜锦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梦境,眼底却止不住含了泪。
许是那串佛珠的缘故,在她过世之后, 她得以短暂地陪在萧北冥身侧, 可她没有实体, 不能发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日比一日虚弱。
在她死后, 他既没有好好用膳,也没有遵医嘱,好好照顾自己。他彻底放弃了自己。
而她明明可以看见他,明明可以陪在他身边,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因她而生出了蚀骨的恨,因她生出了心魔,在那段遭受极端痛苦的过去,他尚且秉持着心中的善,没有杀戮,但是他却为她破了戒。
他最终如传言中那般,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皇弟。章太后也遭受折磨,不体面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知道他不喜杀戮,做这些事,他一点也不开心。他将自己困在了一所名为仇恨的囚牢之中,不得解脱。
那一夜,在她的棺椁前,他曾问若有一他变成了恶人,她是否还会爱他。
那时她多想亲口告诉他,无论他变成何种模样,她都不会抛下他。可是她却再也开不了口。
在他离世之后,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知道,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
她这短短的一生中,失去了许多,也得到了许多,她舍不得的,放不下当的,最终都离开了她。
人若是有妄念,便会渴求来世。而她的妄念,唯有那一人而已。
她这样想着,眼睫微颤,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划下,她抱紧膝盖,蜷缩在角落之中,终于肯呜咽哭出声来。
穿着一身淡青衣裙的小女使听到寝室之内的哭声,慌忙捧着面盆进了屋子,她将东西放下,行至榻前,缓缓抱住那个哭泣的姑娘,慌张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宜锦抱紧这具温暖的躯体,渐渐回过神来,她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不像她为游魂的时候,现在她能感觉到温热的体温,能够切实地拥抱着眼前人。
眼前这个小女使,双丫髻上颤着红头绳,一双圆乎乎的小脸上仍旧透着稚气,与上一世她死后那个沉默稳重的姑娘判若两人。
她心中有个荒诞不经的猜想,颤着声音问道:“芰荷……,如今是昌平几年?”
芰荷替她理了理鬓边凌乱的发丝,道:“姑娘定是昨夜照料小公子累糊涂了。如今是昌平四十二年春。都快卯时了,再不起身去给柳姨娘请安,她又该在侯爷面前嚼舌根子了。”
宜锦听了回话,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她想起当初在云来书院,净空住持赠给她的那串佛珠。她回到了昌平四十二年 ,是不是与也与那串佛珠有关?
这一年,她十四岁,有许多事情还没有发生,譬如那场让阿珩身子彻底垮下去的高热,譬如,阿姐宜兰的婚事。同样的,也有许多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更改,譬如,那个清冷绝望的少年,在与忽兰的战役中被暗算,再也无法站立,正处于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
她想到这里,一颗心拧成一团,开始有些酸涩。
芰荷替她梳了发髻,铜镜中的少女虽然尚显稚嫩,却明眸皓齿,肌肤胜雪,唇绽樱颗,已显出艳丽的风姿。
宜锦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沉默着换了衣衫,同芰荷走过嶙峋的假山,过了穿堂,迎面三间上房,瞧见正中那间加了牌匾的风荷院。
这是柳氏与薛振源的居所,今日薛振源休沐,并未上朝。宜锦走到正门外,正准备入内,却听见柳氏道:
“宜兰,你今年十五,眼看着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你母亲给你定下的江家,不过是低贱的商贾之家,哪里比得上陆家一门清贵,祖上也都是读书人。你若嫁过去,日后就是官夫人,不比做个商贾娘子强些?今日一早叫你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事。”
宜锦透过格窗,瞧见宜兰正坐在柳氏下首的玫瑰椅上,阿姐垂着脸,没有什么表情,“既然母亲和父亲都做好了决断,还叫我来做什么?”
柳氏看了宜兰一眼,委屈道:“大姑娘这话夹枪带棒的,这家里,向来是侯爷做主……”
薛振源不满地瞥了宜兰一眼,呷了一口茶,慢悠悠道:“那江家的庚帖与聘礼,我已叫人退回去了,即便是你不愿嫁陆家,也嫁不得江家了。更何况,陆家公子才中了去岁的探花,如今为翰林院编修,还有的往上爬,体面尊贵,你有什么不满意?”
他又接着道:“论才情品貌,你在燕京闺秀中也不过中上,能得这样一门亲事,已是高攀。你不为这个家着想,也该为知知和阿珩着想,得个中用的夫婿,他们日后的亲事也会容易许多。”
宜兰不喜柳氏的嘴脸,更反感薛振源所说的话,但她却没有反驳。
她们姐弟三人在这府中本没有任何倚靠,若只剩她一人,她完全可以同柳氏撕破脸,可是她不能不顾阿珩和知知。
宜锦听到这里,掀了门帘进了屋,行了礼,问了安,只是叫出父亲这个词时,她心中忍不住有些恶心。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上辈子阿珩的死,同薛振源脱不了关系。
这一世,她定然要好好护住阿珩,也要叫阿姐自己决定自己的婚事。
柳氏着淡青色湘裙,妆容得体,见了宜锦,微微笑道:“三姑娘今日怎来得这么晚?日后到了别人家也这样,定然叫人觉得咱们侯府没规矩。”
薛振源也皱了皱眉。
宜锦与宜兰对视了一眼,却淡然道:“姨娘,昨夜阿珩身体不适,我守了整整一夜,这才来得晚了些,若是因此惹了姨娘不喜,都是我的不是,任凭姨娘责罚。”
话罢,她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她身形本就纤弱,再如此作垂泪状,饶是薛振源,也觉得是柳氏委屈了她。
柳氏自宜锦开口叫姨娘的那一刻就有些绷不住了,自从乔氏死后,她被侯爷扶□□里上上下下谁不尊称一声夫人,今日眼前这个小蹄子诚心与她过不去,但昨她确实不曾探望薛珩。
她巴不得那傻子去了才好。
柳氏瞥了一眼薛振源,见他皱着眉头,心里一紧。
侯爷是个注重脸面的人,即便不喜那傻子,却也不能任由旁人怠慢得太明显,她神情有些僵硬,“原是我思虑不周了,这府里上上下下都靠我一人操持,难免有疏漏,还请三姑娘多担待,我现在就叫李妈妈去请府医。”
话罢,她唤了身旁的李妈妈,小声嘱咐了几句。
宜锦这才放下手中的帕子,“我就知道,姨娘和父亲绝不会不管阿珩的。”
这桩事告一段落,柳氏也不敢再找宜锦的错处,只是对宜兰道:“你回去好好思量。陆家这门亲事于你而言,真真是高攀,错过这村,可就再没这店了。”
宜锦却听不得柳氏这样贬低宜兰,“这样好的亲事,姨娘竟没有替宜清姐姐考量?咱们侯府虽然今不如昔,可祖上也曾出过几个人物,姨娘何至于如此说自家的姑娘?叫外人听了,难免觉得薛家的姑娘卑微,日后宜清姐姐择婿,哪家郎君还能高看她一眼?”
柳氏被堵得哑口无言,薛宜清安安静静坐在一侧,听宜锦说话,多看了她几眼,皱起了眉头。
宜兰见知知要替她出头,心里有几分酸涩,她扯了扯宜锦的衣袖,朝宜锦摇了摇头。
待两姐妹牵着手出了风荷院,宜兰道:“知知,我总觉得,你今日同往日很不一样。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宜锦握紧阿姐的手,闷闷道:“阿姐,我只是不想你再为了我和阿珩委屈自己。男子娶错了人,还可以休妻另娶,另纳美妾。可是女子若是嫁错了人,却再无回头路可走。”
她看向宜兰温柔的眼,诚挚道:“知知希望,阿姐所嫁之人,是自己真心欢喜之人。”
宜兰愣住,她轻轻抚了抚宜锦的发髻,这个以往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她既高兴,又难过,“这世上,多的是如父亲这般的男子,娶了妻子,将她困于宅院,又不肯好好待她。知知。对于阿姐来说,这世上的男人没什么不同。”
“江家是商贾之家,最重信之一字。柳氏已经将庚帖与聘礼退还,便是打了江家的脸。即便江公子明理,肯向江老夫人说情,可在这桩婚事里,我便永远低了一头,日后若是夫妻不睦,在江家的日子又怎么能好过。”
她轻轻拍了拍宜锦的手,“夫妻之事,难说的很。有的夫妻一辈子相敬如宾,也能白首到老,有的夫妻相爱一时,却也以相互厌憎结尾。我不求这辈子能与欢喜之人结为连理,只求那个人在最低处,亦能对我以礼相待。”
宜锦怔了怔,上一世,她未曾过问阿姐的心意,自然也没能得到阿姐这一番话。
她一直以为,阿姐在这段婚事中是怀了期待,受了伤的。可是今日从这番话里,她却知道阿姐当初做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阿姐考量过陆大人在最低处,仍会顾及妻子的体面。
宜兰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知知还小,同她说这些,难免会让她对婚姻之事生出忌惮,她适当地转移话题,“咱们去看看阿珩。”
薛珩住在鹿顶耳房中,她们二人到时,柳氏派去的薛姓府医正在问诊。
那府医只是象征性地把了把脉,开了张方子,便告辞了。
宜兰正要叫清霜按方子抓药,却被宜锦拦住,宜兰不解,宜锦却道:“阿姐,除了你我以及咱们的身边人,今后谁都不能信。给阿珩的药方,亦不可再用府医所出。”
宜兰心思通透,瞬间领悟了宜锦话中的意思,她怔然道:“你是说……可这府医祖上曾与咱们薛家连过宗的,亦是父亲重金聘请,连父亲生了病都是让他瞧……”
宜锦低垂眼睫,话语虽轻却卷起万丈波澜,“若是父亲也曾放弃阿珩,任由他自生自灭呢?”
那日大雨倾盆,镇国公府的人既然来追杀,她拼命想要替阿珩寻医士……薛振源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明明知道,却坐视不理,任由阿珩丢了性命。这样的人,又如何能信。
宜兰脑海中回响着她的话,却仿佛被惊住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本能地信任知知,良久,她看向那药方,晦涩道:“知知,阿姐知道该怎么做了。是阿姐不好,让你和阿珩过得这样战战兢兢……今后不会了。”
宜锦原本等着阿姐的质疑,还在苦恼该怎么同阿姐说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可是宜兰什么都没说,就这样坚定地相信了她。
“你今日这样同柳氏针锋相对,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件事?”
宜锦点点头,眼中带着罕见的认真,她低声道:“从前,我一直以为顺从就可以获得相应的庇佑,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可是有个人却告诉我,一味的忍耐与服从,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人活在这世上,有时就是看谁更能豁得出去。”
宜兰品味着话,一时怔然。
薛珩静静躺在床榻之上,少年稚嫩的面庞上带着淡淡的白,他脑海中一直闪过各种画面,闪过滂沱的大雨,大雨之中阿姐抱着他绝望地哭喊,他想要替她擦去眼泪,却再也做不到。
细腻的汗水自他额头滑落,渐渐染湿他的发,他自睡梦中惊醒,定定地看着宜锦和宜兰的身影,沙哑地开口唤道:“阿姐。”
宜兰和宜锦齐齐回头,两张面庞,一张娇艳,一张柔美,却都是那样的生动。
她们朝着他走过来,担忧问道:“阿珩,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在他记忆中,姐弟三人团聚的画面是那样遥远,以至于此刻他看见,眼底忽然有些泛酸,他的嗓子仍旧哑着,“阿姐。我很好。不要担心”
*
宜锦信不过府医,亦不敢再让阿珩用府中的医药,她与芰荷以买胭脂的借口出府,实际上却是去仁和堂抓药。
仁和堂是清远伯府谢家的铺子,铺中的药材不仅成色好,连价钱也比旁的药铺便宜两分,每月还会有两次义诊。
她们经临御街,在药铺门口,却发现御道两侧皆站满了熙熙攘攘的百姓。
“矩州乾马关之战,龙骁军因没了粮草而陷入困境,燕王亦残了腿。圣上震怒,命刑部调查军需一案,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只是可惜,燕王恐怕再也上不了战场了……”
“为首的是燕王身边的宋副将,倒是没有看见燕王……”
“换做是我,恐怕也不愿再出现在人前,从前金戈铁马,征战沙场的天潢贵胄,如今却残了腿……真是老天无眼……”
人群中断断续续传出唏嘘之声。
宜锦听到燕王二字,下意识回了头。
飒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龙骁军将士列好方阵,未曾扰乱街道秩序,为首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的人着冷光铁甲,脸庞坚毅,却比记忆中的人年轻几分。
宜锦不知觉唤出道:“宋骁……”
她听着耳边那些杂乱的声音,却一句都没能真正入耳,宋骁若是在此,那萧北冥呢?
前世这个时候,她未曾出府,自然没有瞧见龙骁军战败归城的场景。
昌平四十二年的萧阿鲲,还会记得她吗?
芰荷盯着那个英姿飒爽的将军出了神,方才听姑娘唤了这一声,她如梦初醒,“姑娘认识这个将军?”
宜锦摇了摇头,目光穿梭在军士的队伍之中,她的心跳极快,半晌,直到长长的行伍将士一一经过面前,她却始终没有见到那个人影。
乌云遮蔽了太阳,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春雷滚滚,下起了蒙蒙细雨。御街的地面很快洇湿,人群四散开来,御街两旁的店主也忙着收摊。
天街小雨润如酥,燕京城中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浅浅的灰,一对夫妻互相替对方遮蔽着雨水,踩着水坑躲到了一旁的屋檐下。
豆大的雨滴带着初春的寒意砸下来,宜锦怔怔看着那对夫妻,却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芰荷见自家姑娘失魂落魄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也开始难过,她用衣袖替宜锦挡雨,低声道:“姑娘,雨下大了,咱们去仁和堂吧。”
宜锦回了神,最后看了那街道一眼,低声道:“好。”
因为这场不讨巧的雨,仁和堂中聚集了不少躲雨的百姓。
坐诊的是一位年老的大夫,甫一看到宜锦,便认出这是与自家公子定下亲事的薛家姑娘,接过宜锦手中的药方,细细看过之后,道:“薛姑娘,据你所说,令弟乃是天生的弱症,这个方子药性温补,正适合他服用,现在可是要抓药?”
宜锦听了这话,心中却着实不解,若是这方子真的有用,为何阿珩用过之后却仍旧一天比一天更虚弱?
她收回那张府医开的方子,将另一张方子递给老大夫,低声道:“请先生再看看这张方子。”
那是前世谢清则归京后给阿珩重新开的方子,阿珩用过这方子之后,确实好了许多。
老大夫捋了捋胡须,看完方子,颔首道:“秒啊。这方子与方才那张又不同,用的药材更易得不说,药性也都更稳定,几乎不受饮食影响。敢问姑娘,这方子是和人所开?老夫倒是真想见见这位大夫。”
宜锦抓住了关键之处,“先生是说,第一张方子会受饮食影响?”
老大夫点点头,“是。附子、淫羊藿、刺五加、菟丝子这几味药皆是温补之药,但饮食中却要忌讳食用性凉的膳食,性过热的膳食也不宜服用,前者削弱药效,后者则会虚不受补。”
“第二张方子则不同,以食补为主,药补为辅,近乎完美。”
这么久以来,她只顾着关注药效,却忘记了关注阿珩的饮食,她心中已经有了合理的猜测,却只低声对那老大夫说道:“还请大夫按照这方子抓药。”
那老大夫应下,包好了药,却又问宜锦道:“姑娘,这方子你是从何处所得?”
宜锦答道:“是一位故人所赠。”
拾了药,她本打算打道回府,自仁和堂正门却闯进来一个小少年,他来不及抹去脸上的雨水,着急地走到那老大夫身侧,“大夫,我要你们这里止血止疼最快的金疮药。”
宜锦手里拎着药包,怔怔然地看向那个少年,几乎不受控制地低声唤了一句,“骆宝……”
那少年却似乎极为疑惑,扭头看,叫他的是个极漂亮的姑娘,穿一身雨过天青色衣裙,梳着凌云髻,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水光潋滟,正盯着他看,他纳闷道:“姑娘认得我?”
他才随殿下自北境归来,连宫里那几位都认不得他,眼前这个姑娘又怎么可能认出他?
宜锦心跳得极快,低头道:“对不住,是我认错人了。”
昌平四十二年,她与骆宝还不相识,如果此时相认,只会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骆宝这样着急地买伤药,一定是萧北冥又受伤了。
她开始止不住地担心,当骆宝拿了药之后,她终于又忍不住提醒道:“小兄弟,包扎伤口时,先用药膏浸润纱布,制成油纱,再于伤口上涂抹药粉,如此刻避免伤口黏连。”
萧北冥自己上药时,总是随意敷上药粉,最后纱布总与心生的肉芽长在一处,不仅难取,更会平添痛意,后来她发现,先用药膏浸润制成油纱,便可防止伤口黏连。
骆宝谢过这个热心的小姑娘,心中却始终有一种奇异之感。但他没有再与她说话,只是急匆匆出了门。
宜锦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此时跟着骆宝,一定就能见到她想见的人。
她的心跳得极快,跟着骆宝向外走去,芰荷在身后追上,不明白自家姑娘今日怎么这样奇怪。
骆宝至街角停下,一座极为宽敞的平顶黑漆华盖马车就停在那处,骆宝将手中的伤药并纱布一并递到里面,道:“殿下,奴方才在那药铺之中遇到一个奇怪的姑娘,她一见奴,便叫出了奴的名字,可是奴并不认识她。”
“她还说,用什么油纱布包裹伤口能够避免伤口黏连。”
邬喜来戒心极重,提点道:“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燕王府?在外要长些心眼,莫要害了殿下。”
骆宝忙垂首称是。
马车内的男子穿着一身燕居服,俊朗的面孔只剩下苍白之色,他解开外衫,腰间纵横的伤口蔓延至胸口,箭矢带倒刺,他闭上眼,咬牙将箭拔除,发出一声闷哼,又极快用纱布裹住。
豆大的汗滴自他硬挺的鼻梁一路滑落下来。
他看着自己仍旧不能动弹的伤腿,长睫低垂,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满燕京,谁还会费尽心思接近一个废人?”
骆宝听了这话,心里极其难受,当他转首向街角看去,怔怔道:“殿下,还真有个姑娘费尽心思接近你。”
萧北冥侧首朝马车外看去。
雨细细密密地下着,那个姑娘用衣袖遮雨,在长街尽头遥遥望着他,她明明就站在那里,一句话没有说,可是那双泛着水色的眼睛却告诉他,茫茫人群中,她所寻找的,正是他。
第44章 熟悉
细雨如游丝, 斜风中仍带着初春的寒意。
萧北冥透过车帘的罅隙,垂首凝视着长街尽头的那个女子,墨色的瞳仁倒映出她的模样。
她的眼睛泛着水光, 显得极亮极亮,比元宵节时满燕京的灯火更要璀璨,眼尾那颗泪痣更添柔美。
他分明是第一次见她,可为何却有这样莫名的熟悉之感?
宜锦没有犹豫, 斜风细雨中,她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心跳同雨声一样密集,雨丝渐渐打湿了她的衣裙,可她却浑然未觉。
她在距他只有两步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他仍旧滴着血的外袍上。
昌平四十二年的他,由于方从北境回京,面容上仍带着北境风沙才能磨炼出的坚毅, 青年的脸色极其苍白, 一双墨色的瞳眸中仍带着些微亮光, 没有前世那样的深沉绝望。
她眼睫微颤, 没有错过他眼中的困惑与陌生。
只消一眼,她便知道,他并未同她一样,带着过去的记忆回到眼下这个时候。
昌平四十二年的早春,她终于跨过嘉佑年间沉重的一切, 再次见到他。然而就在嘴边的那声萧阿鲲, 却怎么也叫不出口了。
骆宝适时打破了这微妙的寂静, “姑娘认识我家殿下?”
宜锦轻轻点了点头,“十岁那年, 恰逢龙骁军凯旋而归,臣女于云来观山道之上,曾远远目睹过殿下风姿。”
萧北冥听闻她言,抬首看她,长睫垂下一片阴影。
四年前的辉煌与荣耀,在他心中早已被今日的狼狈痛苦所取代,可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娇娇弱弱的女子,竟还能记得当年之事。
可那也永远只是过去了。
一个再也无法站起来的废人,又如何重回梦中那片沙场?
他抿唇,苍白的面颊没有血色,声音沉闷,“多谢姑娘还记得当年之事。风雨愈发大了,姑娘也该归家。若是姑娘不介意,可载姑娘一程。”
邬喜来在一旁,也有几分讶然,殿下从前还未曾对其他女子如此体贴过,他神情上有些不赞同,却也没有出声劝阻。
他想这个姑娘应当会拒绝这个请求。
可是下一刻,那姑娘却认真道:“臣女一点儿都不介意。”
邬喜来:……
宜锦知道,错过这次,以今时她与他之间身份地位的悬殊,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一面。
她珍惜眼下能与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哪怕他不记得她。
倘若这是命中注定,那这一世,便换她一步一步靠近他。
萧北冥也显得有几分错愕,眼前这个姑娘,似乎十分信任他,这种没来由的信任,让他心中的感觉更加微妙。
芰荷在一旁,也有些震惊,她意识到姑娘一路从药铺追到这处,想见的人恐怕就是燕王殿下。
她扶着宜锦上了脚凳,看着姑娘入了马车。
马车内灯火幽微,在他的左手边放了一方梅花小几,连上面放的书都与从前一模一样。
马车颠簸前行,如豆的灯火闪烁着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在这极致的静默中,他开口问道:“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
对面那个女子只是微微一笑,她用坚定的声音答道:“臣女知道殿下不是。”
“殿下舍生忘死,守一方城池,护燕朝百姓,是大燕百姓心中的英雄。如果殿下这样的人都算不得好人,那什么样的人才算好人呢?”
萧北冥闻言,有些默然。她说的明明是恭维之词,可他却听不出一丝虚假,更不觉得反感。
她过分直白的夸赞,甚至让他生出一丝淡淡的羞愧。
他的额上冒出点点虚汗,胸膛处的伤口因马车颠簸而摩擦,又生出新的淤血,疼痛让他静静闭上了眼,“我没有你想的那样好。”
宜锦能够嗅到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也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忍痛的声音。即便再不舍,她也知道,他的伤口一定很严重,若是没有医士好好处理,即便好了,也会像前世那样留下病根,每到阴雨连绵的时节,旧伤便会隐隐作痛。
马车行至中途,透过竹帘,她已隐隐能看到拾英巷的影子,“殿下在此处停下便可。”
萧北冥睁眼看她,她琥珀色的眼眸中看向他时唯余担忧,那种担忧,已超过了界限。
可他竟生不出丝毫反感。
萧北冥将自己今日的反常归咎于受伤的缘故,一定是他受了伤,才会这样脆弱。
他怎么会脆弱到渴望一个陌生女子的关心?
马车很快在拾英巷口停下,宜锦注视着他,随即低头遮掩住眼底的浓厚的不舍,“谢谢殿下送臣女归府,这有一份小小的谢礼,还请殿下收下。”
话罢,她将手中那个小小的纸袋递给他。
萧北冥不喜欢吃甜食,彭氏糕点家的青梅果脯腌制时并不额外加糖渍,是他少有的不排斥的甜食。
萧北冥想要回绝,可是那姑娘却已经掀了车帘,踩着脚缓缓凳下了马车。
隔着一道车帘,她如同初见时一样,用衣袖遮住飘零的雨丝,与那时不同的是,她此刻眉眼弯弯,眼底再也没有了泪光,向他摇手作别。
萧北冥的心莫名跳得有些快。
她那时,在人群中寻找的真的是他吗?她是……因为见了他,所以才这么高兴的吗?
萧北冥微微握紧手中那袋梅子,却听见那女子清浅的声音,“胜败乃兵家常事,无论如何,还请殿下珍重自身,殿下在我……我们燕朝百姓心中,永远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的声音比满城细密的春雨更要温柔,润物细无声。
这番话若是旁人来说,难免有交浅言深的嫌疑,但是从她嘴里说出却是那么的自然,仿佛在过去的什么时候,她也曾这样说过。
萧北冥垂下眼帘,目光无意落在她眼角那颗泪痣上,心中那种熟悉之感更甚。
邬喜来听着那话,心中亦是震动。从北境战场上归来,龙骁军将士的惨死,战败的消息,都沉沉压在殿下的心里。
眼前这个女子,无论她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接近殿下,方才那番话,确实如同一束光,短暂地让人心里亮堂起来。
马车正要启动,萧北冥看着那袋青梅,却忽然道:“邬喜来。”
邬喜来愣住,凑近车窗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萧北冥看了他一眼,沉声道:“雨下得大了,给她送把伞。”
邬喜来应下,旋即明白了殿下的意思,他拿了把油纸伞,便朝着方才那姑娘离开的地方去了。
烟雨蒙蒙,宜锦就站在不远处的街角廊檐下,她见那辆马车迟迟未动,心中正疑惑,却忽然瞧见邬喜来的身影。
邬喜来气喘吁吁地将伞递过去,道:“殿下命奴才来给姑娘送伞。方才是奴才思虑不周,让姑娘淋雨了。”
宜锦接过那把天青色的油纸伞,不知怎得,眼眶微微有些酸涩,低声道:“谢谢邬公公。”
邬喜来闻言,猛然抬头看她,他从未说过他姓邬,可这姑娘却脱口而出他姓氏,就连骆宝,眼前这姑娘也认识,若非他的确是第一次见这位姑娘,他都以为这姑娘与他相识许久。
邬喜来的目光变得有些冷淡,他道:“无论姑娘是怎么得到殿下的消息,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殿下,都请姑娘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宜锦听着这话,只觉得似曾相识,她看着邬公公尚显年轻的面容,心底不禁有些忍俊不禁,原来邬公公从在潜邸时便是这样老气横秋,戒心重重。
她撑起那把油纸伞,微微一笑,道:“请公公放心,臣女永远不会伤害殿下。另外,还请公公代臣女谢过殿下的伞。”
至于不对萧北冥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这太难了,她做不到。
邬喜来颔首道:“希望如此。”
他说完这句话,却听身后的女子道:“还有一件事,请公公务必留心。倘若宫中来人替殿下诊治,无论是谁派来的,都请公公不要相信。”
邬喜来闻言转过身,他犀利的目光从上到下扫到下,“姑娘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臣女知道,这话说出来有些大逆不道,可是请公公信臣女一次,哪怕只是防患于未然,为了殿下的安危,公公也会放在心上的,不是吗?”
宜锦想起当初她所知晓的残忍的真相,她并不知晓前世具体在什么时候隆昌皇帝派了那个游医替萧北冥诊治,但早些防备总没有坏处。
倘若不是那个游医,他就不会像前世那样时时发病,日益虚弱。
她相信假以时日,一定能为他找到彻底治疗腿疾的法子。
邬喜来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那玄妙的感觉愈发强烈,他看着那女子告辞,看着她走入长信侯府的宅邸,很快就打听到了她的身份。
回到马车时,邬喜来心中十分复杂,他禀道:“殿下,方才那女子是长信侯府的三姑娘薛宜锦,生母早逝,还有个长姐名叫宜兰,弟弟薛珩。奴才还打听到,薛姑娘生母在时,曾给她定下一门亲事,许的是清远伯长子谢清则。”
萧北冥捏起那纸袋中的一颗青梅放入口中,略微酸涩的滋味在口腔中四散开来,他低垂的眼睫微微上扬,低声问道:“是那个弃文从医的谢家长子?”
邬喜来点了点头,“是。”
萧北冥静静将那袋小小青梅的封口,黑漆漆的眼底没有透出任何情绪。
谢清则那样的玉面公子,当得起她的喜欢。
最起码,比他这个废人够资格。
她今日来找他,是想要可怜他,安慰他。
可是她不明白,若是有了家室,便不该随意招惹他。
良久,马车外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满城青色的杨柳随风飘摇,他看着空无一人的街角,低声道:“回府。”
燕王府就在御街尽头,门口两座石狮子威武庄严,宋骁早已带管家和一众家丁在门口候着,见到马车时,便低头行礼。
萧北冥只透过竹帘看了一眼,便道:“都下去吧。”
一众人又都稀稀拉拉地散了。偌大的燕王府,又显得空荡起来。
萧北冥早习惯了这种空荡,自他开府以来,无论是逢年过节,亦或是千门万户团圆时,他都是一个人在这府中度过。
日复一日,王府的景色也没什么不同。
宋骁道:“殿下,方才靖王与镇国公家的嫡女章漪前来探望,臣推拒了。”
萧北冥闻言,苍白的脸上带着微微嘲意,冷声道:“以后他二人再来,不必让他们入府。”
即便是见了,也无非是惺惺作态的怜悯与藏在骨子里的瞧不起。
他曾经真的以为能和萧北捷做兄弟,可是后来才发现,他生来在他们眼中便是低贱的。
他的出身,是所有人的耻辱,连同于他相关的一切,都是低贱的。从他在生辰那日赠与萧北捷的剑穗转头被扔掉,他就知道,这份所谓的兄弟之情,到底是变质。
两个世界的人,不必强行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宋骁见他的神情,及时转移了话题,“殿下,邱医士还在前厅候着……”
萧北冥由宋骁扶着下了马车,坐到一副由工坊打造的轮椅上,他垂首,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
邬喜来三人难免担忧,却毫无办法。
萧北冥用手操控轮椅渐渐入了燕王府的书房,这间书房极大,几乎珍藏了他开府以来所有的字画书籍,他将轮椅滑进那个一旁的多宝阁上,取出一幅珍藏已久的画。
画中那个小姑娘,静静地斜倚在岩壁上,眼尾那颗泪痣无比生动。
他的指尖抚过那颗泪痣,忽然想起白日里遇见的那个女子,声音近乎呢喃:“会是你吗?”
那个说会在意他生死的人,和今日那个姑娘,会是同一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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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埋藏
已是申时, 宜锦提药回到薛珩住处,鹿顶耳房内一室幽微灯火,宜兰正与徐姆一起照料薛珩。
少年的脸色在灯光掩映下淡如薄纸, 那双漂亮的眼睛在看向宜锦时恢复了些许神采,他轻声唤道:“阿姐。”
宜锦应了一声,在榻前的绣凳坐下,她问道:“今日可好些了?”
说话间, 芰荷从宜锦手中将药接了过去,去后厨熬药。
薛珩见她神情中止不住的担忧, 道:“阿姐,我好多了。”
宜锦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实没有再起热,她放下手,想起药铺里大夫的提醒,又问道:“阿姆, 今日阿珩一日三餐都用了些什么?”
徐姆微微一愣, 回道:“早膳用了水晶糕和绿豆羹, 午膳用了慈姑, 鱼肉……”
这些都是寒性的食物,倘若阿珩仍旧用原来的药方,难免影响药效。
宜锦闻言,抬首与徐姆对视一眼,“如今后厨是谁管着?”
徐姆瞬间便明白了什么, “还是原先的黄婆子在管, 难不成……”
宜锦肯定了她的想法, 道:“ 日后阿珩的膳食,都交给我们自己人打理, 黄婆子那送来的东西,我们照收不误,以免打草惊蛇。”
宜兰在一旁看着,心底更加怔然,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姑娘是真的长大了,知知开始能替她考虑,替阿珩筹划,将事情想得周全,她对徐姆道:“就按照知知说的来。”
她心中自是一番感慨,见宜锦衣衫被雨水打湿,颜色深浅不一,问道:“我瞧你回来的时候分明撑了伞,怎得还湿了衣衫?”
宜锦想起萧北冥,想起他让邬喜来送的那把伞,心中一暖,“出门时我忘记带伞淋了雨,后来有个好心人送了伞。”
宜兰摸了摸她有些凉冰冰的手,“出门慌慌张张的,知道你担心阿珩,但更要照顾好自己。快去换套衣衫。”
宜锦到底怕宜兰担心,便下去更衣了,更完衣再回耳房,临到拐角处,却忽然见听花厅中一片嘈杂,乐府之人吹吹打打,仪门处一队小厮穿着喜庆,担着贴红喜字的箱奁进了花厅。
为首的那人一身青衣,面容清俊,身形玉立,除了神情冷淡,与眼前喜庆热闹的场景不符外,这个男子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似的,足够俊朗,却又不瘦弱,带着书卷气,却也有风骨。
即便只是那一眼,宜锦便已经认出来,这就是阿姐前世的夫君,她的姐夫陆寒宵。
柳氏与薛振源在门口相迎,二人皆满面笑容,但陆夫人与陆寒宵并不热络,吩咐下人们放了聘礼,便在花厅就坐。
宜锦回到耳房内,却见宜兰临窗而立,默默看着那队吹打的乐人,风卷起她的发丝,让她面颊上沾染了日光的清辉。
“阿姐,你真的同意嫁入陆家了?”
薛珩起身下地,徐姆想要扶着,薛珩的动作却比她快一步。
宜兰见少年虽虚弱,一双眼睛却满是焦急,她安抚道:“你好好养着,下来做什么?”
薛珩却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阿姐,你要嫁陆家了是不是?”
宜锦的目光亦紧紧附着在宜兰面颊上,经过那日的交谈,她虽知道前世阿姐嫁给陆大人也并不是毫无考量的,可她和阿珩一样止不住地担心。
她怕阿姐如同上一世一样,为了她和阿珩嫁入陆家,再受人委屈。
宜兰如何不知弟弟妹妹心里在想什么,她拉过两人的手,道:“阿姐是要嫁陆家,但并不是受父亲安排。”
“江家的婚事已退,往事不宜回头再看,陆家虽然并不富贵,却也是清流,且陆寒宵人品正直,日后即便不睦,也会留着体面。”
薛珩脸色紧绷,没有说话,半晌,他忽然开口道:“阿姐,不要因为我嫁陆家。”
“我不稀罕侯府长子的名头,也并不在意侯府的一切,我只希望两位姐姐能活得自在。我与父亲脱离关系,从今后分府别住,两位阿姐不必因我受父亲挟制。”
此话一出,宜锦和宜兰都有些怔然。
宜锦怔然,是因为这时的阿珩,远比前世这个时候要成熟的多,脱离关系,分府别住,便意味着从今后不再受侯府的荫蔽,只是个普通人。可是眼前这个少年为了她们,竟下了如此决心。
她心中隐隐有一种猜测,却不敢确认。
宜兰感到怔然,则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起,知知和阿珩都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长大了,他们开始庇佑她,保护她,成为她的主心骨。
这样的转变让她几欲流泪,她摸了摸两个人的脑袋,“阿珩,知知,你们不要想这么多,我做出这个决定,不只是为了你们两个。陆大人……,他是有大志向的人,我敬佩他的为人,欣赏他的学识。用心经营,未必会过得糟糕。”
窗外树影婆娑,初春的天气仍有些寒凉,姐弟三人就站在廊檐下,看着花厅的人忙进忙出。
陆寒宵出了花厅时,便看见为首那个容貌端庄,亭亭玉立的女子,她看向他时落落大方,没有像寻常女儿家那样羞怯。
他微微颔首示礼,脸上神色却极为冷静。
陆夫人在一旁看着,甩了甩袖,扭头道:“不知羞耻。”
她原本早就看中了自己娘家的姑娘当儿媳,可是那姑娘却忽然暴毙而亡,紧接着薛侯便登门强逼宵儿娶薛宜兰为妻,威逼利诱之下,她为了宵儿的前途,只好忍气吞声地答应。
即便如此,她依然对这个准儿媳提不起喜欢。
陆寒宵皱了眉头,搀扶着陆夫人,道:“母亲既应下这门亲事,便要给她体面。家宅不宁,并非什么好事。”
陆夫人看向陆寒宵,不满道:“这还没娶进门,你就胳膊肘往外拐了。若是娶进门,恐怕连我这个娘都忘了。”
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虽在政事上清明,可是面对操劳一生的母亲却毫无办法。
陆寒宵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到了侯府正门时,天色几乎全部暗淡,薛振源与柳氏在侯府门口相送,几次留饭,陆夫人都道不必。
薛振源陪着笑脸,等陆府的马车启程离开,他收了笑容,冷哼一声,“什么东西?!再往上数三代,他陆家不过是个种地的,有什么可高傲的?”
柳氏在一旁挽住他的胳膊,声音温柔似水,“夫君何必生气呢?只要他陆家愿意娶宜兰,态度差些又有何妨?左右这些聘礼已经到我们手上了。”
薛振源听着,心里的气渐渐也消了,他和柳氏回到前厅,命人开了那些箱奁。
陆家虽是被迫答应这门亲事,但却并未因此而怠慢,整整二十抬聘礼,没有丝毫水分,皆是金银之物。
柳氏瞧着满箱金银道,笑容拂面,“本以为陆家穷酸,可没想到,陆家竟然肯下这样的聘礼,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薛振源看她一眼,“妇人之见。这些不过是蝇头小利罢了。今上的敕令,无一不是从翰林出来,若是将来有一日龙御归天……”
柳氏忽然一激灵,也明白了为何薛振源挑中了陆家,“还是侯爷想的深远。”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等到夜半,终于熄了灯,柳氏却始终难以入眠,等薛振源睡熟了,她便穿了鞋下榻,叫来李妈妈问话,“今日玉暖坞那两个可有动静?”
李妈妈答道:“没见有什么动静。就是三姑娘出了趟门买胭脂。”
柳氏心中稍安,肃然看了李妈妈一眼,“黄婆子那处,膳食照送。即便薛宜锦拿了药方去验,大夫也瞧不出什么端倪。薛珩不除,瑀儿便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地继承爵位。”
“乔氏当年压我一头,今日我再不许她的子女压我的子女一头。”
*
一连下了几日雨,连绵的阴雨终于停了,天边一缕金光,映照着雨后水光闪闪的迎春,一阵风吹过,晨露零落如雨。
薛珩自从换了药方与膳食后脸上开始有了气色,每日能够下榻行走半个时辰。
宜锦和宜兰终于也能稍微放下些心。
两姐妹用过早膳,更完衣,见天晴了,便打算去一趟云来观。
宜兰与陆家的婚事定在二月底,已经没有几日可以在侯府中待着。
姐妹二人想去云来观上香,在娘亲乔氏灵前告慰。
临出行时,薛珩眼巴巴地盯着她们,一副想要出去,却又顾虑重重的模样。
宜锦替他正了正肩上的衣衫,道:“想出去便出去,将你身边的守方也带着。”
薛珩眼底放光,充满希冀,但真的有人告诉他能出门了,他却有些犹豫,“阿姐,真的可以吗?”
他已经许久没有出门,也没有见客了。他知道自己天生迟钝,怕给父亲丢脸,因此有重要的场合,他从来不去。
宜锦看着眼前的少年,鼻子一酸,“你当然可以去。大燕疆土辽阔,没有你去不得的地方。”
薛珩愣住,他点了点头,“我想和两位阿姐一起去。我也……想见娘亲。”
一行三人坐了马车,自拾英巷启程朝着云来观而去。
天一晴,观内香火便比平日旺盛,宜锦添了香火钱,便与宜兰到了后殿供奉长明灯的地方。
薛珩一并跪下,凝视着上首那个镀金的黑漆牌位。
他心底默然道,娘亲,阿珩会努力成为阿姐们的倚靠,保护阿姐。
第一步,他就要从强身健体上开始,阿姐她们都不知道,他现在每日卯时起身,在屋内走上两个时辰便大汗淋漓。
但几日过去,他便可以不再依赖任何凭具,自己随意走动。
他要一步一步达成自己心中所想,开府别住,真正成为两位姐姐的避风所。
宜兰则叩首道:“娘亲,这些年来,兰兰没能保护好弟妹,有愧于娘亲的嘱托。今日,兰兰也没能守住您定下的姻缘,但陆家公子品行端正,未必不是良配。娘亲,我也不知自己选的对不对……”
“但是请您放心,兰兰会好好经营以后的日子。”
她话罢,一滴清泪自眼尾滴落到蒲团上。
宜锦与薛珩心中也有些难过,三人眼底都有些含泪。
跨过嘉佑二年的那场大雨,她们姐弟三人终于又能够得以团聚,互相为对方变得勇敢,坚韧。
出了云来观正门,阳光正好,淡绿的树叶被光线穿过,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
树下站着一个男子,那人穿一身锦衣,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气,见到宜兰时,便朝这边走来。
宜兰行礼,宜锦与薛珩也跟着行礼,道:“江表哥。”
江修明一路从南边赶来,未曾歇息,看起来有几分憔悴,他先是唤了一声宜兰表妹,见了宜锦和薛珩,便道:“想来这二位便是宜锦表妹和阿珩弟弟了。”
话罢,他将随身带来的两个金丝楠木雕朱漆的匣子分别递给宜锦和薛珩,道:“是从江南带回来的小玩意儿,给弟弟妹妹图个新鲜。”
宜锦看向宜兰,不知该不该接下,直到宜兰开口道:“知知,阿珩,既然表哥送了东西,你们便收下,到后头等我一会儿,可好?”
宜锦和薛珩这才接了东西,道了一声谢过江表哥,便朝后山走去。
宜锦和薛珩走后,氛围便有些微妙起来,宜兰先开口道:“江表哥一路从江南回京,可是有要紧事?”
江修明看着眼前端庄昳丽的女子,偷偷握紧了手中的阴阳佩,“我回燕京是有要紧事。宜兰表妹,我知道不该这般轻狂私下来找你,也知道这于礼不合,可是我……我忍不住来找你。”
“宜兰表妹,我知道退婚非你所愿,也知道你在侯府无人撑腰,身不由己,但只要你同我说一声,我便回去求母亲再来提亲……”
“我知道,无论江家生意做得多大,士农工商,商人都是最末,侯爷不愿表妹嫁给我,我都可以体谅。但我走这一趟,只想问问表妹的心意……”
他本就是个内敛稳重的男子,说出这些话,脸色已然涨红,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都用尽了。
江表哥千里迢迢自南边北上,只为了要她一个答案,宜兰忽然觉得心中有些歉疚与沉重。
江修明是江家长子,从小就稳重,到了十几岁上便跟着家里走南闯北做生意,他向来内敛,能说出方才那番话,已经是最出格的事情。
她歉疚道:“江表哥,退婚这件事,是侯府有错在先。”
“在府中,我只是想着如何应付琐事,如何护住弟妹,便已经够心力交瘁。至于其他,我没有想过。若是表哥愿意,这辈子,你都是是我的兄长。”
江修明听了这番话,也明白了宜兰的心意,他一路从南边赶到燕京,风雨交加也没有觉得疲惫,可是现在,他却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他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宜兰表妹,我明白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是我冒犯了,从今往后,我依然是你的表哥,江家亦是你半个娘家。若是……若是姓陆的待你不好,我定然将他的腿打断。”
话到此处,后方却忽然传来一声冷笑,陆寒宵着一件墨色直缀,神情冷然,他径直走出树林,越过宜兰,将她挡在身后,冷声道:“我陆某的妻子,自然有我陆某护着。不牢江兄费心。”
江修明显得有些尴尬,但却不愿在宜兰面前落了下风,他淡然道:“希望如此。倘若陆兄待她不好,江某必不会袖手旁观。”
两人之间的火药味渐渐浓重。
宜兰有些沉默,半晌,她问道:“时辰不早了,江表哥和陆大人应当还未用午膳,不若我让阿珩请二位去矾楼坐坐?”
江修明知道薛珩体弱,哪里能让薛珩陪他们饮酒,且宜兰到底还未出阁,请两个男子在矾楼用膳,到底不妥,他忙道:“不必了,我从南边折返,还有一笔生意未谈成,眼下也该回去了。”
宜兰只好说些寒暄之语,送他到山门,眼见着人走远,才想起来还有一樽大佛在她身侧。
陆寒宵神色淡淡,道:“怎么?舍不得?若是舍不得,趁现在与陆家退婚还来得及。”
宜兰看他一眼,没理会他话中的阴阳怪气,“起初,确实是我父亲私自退了江家的婚事,是侯府对不住他在先。但我不走回头路,既与陆家定了亲,便不会左右摇摆。怎么,陆大人是对自己不自信?”
陆寒宵平日一向稳重有礼,今日却吃了宜兰的软钉子,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常,可眼前已经落了下风。
半晌,他只冷着脸挤出一句,“我不屑与他比,也不关心你心里是否有别人,只是你现在是陆家的准夫人,就该做好分内之事,不要丢了陆家的颜面。”
话罢,陆寒宵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去了云来观的后山。
云来观的后山有一处龙眼温泉,可助人疏通经脉,解寒症。
萧北冥只穿着一层薄薄的中衣,他的身体浸润在春日温热的泉水中,开始恢复了一丝知觉,腿部隐隐的痛感经他紧闭双目。
闭上眼睛时,听力就变得格外敏锐。
他听见陆寒宵的脚步声,道:“陆梓行,少见你如此失态的时候。”
陆寒宵没想到方才的对话被人听去,不免有些尴尬,低声道:“殿下别取笑臣,方才一时失了气度,让殿下见笑了。”
萧北冥沉默了一瞬,却道:“有人肯与你吵闹拌嘴,总好过冷冷清清。”
陆寒宵听这话,似是意有所指,燕王殿下至今后院仍空无一人,自然是冷冷清清。
他知道自己不该说安慰这两个词,只有转移话题,道:“陛下正在追查军需案,如今朝中人人自危,也唯独翰林院抄抄文书,还可清闲两分,前来探望殿下。”
萧北冥将双臂支在一旁嶙峋的巨石上,这样分散上身的重量,能让他的腿好受一些,“贼喊捉贼罢了。最终牵连而出的,只会是两部底层的官员。”
“殿下真的不管了吗?北境的战事,镇国公章家,定然不是无辜……”
树影婆娑,落在萧北冥的面庞之上,只余阴影,显出一副颓靡之态,他的声音宛若呢喃,“一届废人,还要怎么管?”
气氛一时凝滞起来,骆宝与邬喜来站在一旁,也情绪低迷。
这几日,府里的大夫没断过,可是给的结果无一例外,这双腿,注定再也站不起来。
这对一个从前纵横沙场的人来说,无异于致命的打击。
恰在此时,他忽而听到有人在轻声唤知知。
他陡然睁开双目,长睫上由热气凝结的水珠震颤而下,顺着他的颧骨一路向下,飞快滑入他的胸膛。
萧北冥疑心自己听错了,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叫了一声阿姐。
他几乎一瞬间就认出了宜锦的声音。
宜锦与薛珩就在泉水后的巨石上坐着歇息,初春的树荫下仍旧有些阴冷,姐弟两个人背靠背坐着,直到听见宜兰呼唤的声音。
她浅浅应了一声阿姐,便站起来,四目望去寻找宜兰的身影,却只见缭绕的雾气自水流淙淙处升起。
薛珩眼力极佳,拉了拉宜锦的衣袖,道:“阿姐,那里有一处温泉,好像还有人。”
宜锦抬首看去,男子只穿一身月白的中衣,玉冠解下,墨发随水流散开,遮掩住他微微被浸透的胸膛,她对上那双如墨般幽深的眼眸,下意识怔了怔。
才几日没见,为何他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本就棱角分明的面庞更骨感了,一双墨色的眼睛,因为缭绕的水雾褪去了冷淡。
萧北冥浸没在手中的双臂紧了紧,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在她面前遮掩自己的狼狈。
宜兰的声音渐渐近了,也渐渐清晰了,“知知。”
萧北冥确信这一次他没有听错,他微微抬首,树荫缝隙里的光透过泉水折射到他的脸颊上,良久,他迟疑地叫了一声“知知”。
宜锦低低应了一声,在那一刹那有些恍然,她朱唇微抿,忽然觉得眼中有些酸涩。
萧北冥沉默着看她,那颗隐隐的泪痣,与他十三岁那年所画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原来那知知是她的乳名。
怪不得他那时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那个叫知知的小姑娘。
宜锦眼底含泪,唇角却带着笑意。
她知道萧阿鲲并不是真正记起了他们所有的过往,可哪怕只是他记起来八岁那年山洞中的那夜,她亦觉得十分高兴。
她的神情既温柔又难过,让人的瞧了心有不忍,她低低唤道:“萧阿鲲。”
宜兰到时,便察觉到宜锦的情绪不对劲,她环顾四周,与陆寒宵四目相对时,两人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有外男在温泉这处,宜兰便觉不妥,但陆寒宵在此处,她竟奇异地又安心了一些,她握着宜锦的手,压低声音问道:“知知,你认识中间那个男人?”
宜锦不知如何回答阿姐,一时有些楞在原地。
薛珩看着那个温泉中的男人,认出眼前之人是燕王殿下,他心中有敬佩,道:“宜锦阿姐认识他,方才我听见阿姐叫他萧阿鲲了。”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偏偏能让在场的人都听清楚。
一干人等都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唯有邬喜来疑惑问道:“殿下,奴怎么不知道您有个小字叫阿鲲?”
萧北冥看向那一张玉面红得像水蜜桃似的姑娘,想起的却是那年山洞之中,她流着眼泪叫醒他,“萧阿鲲,你死了,我会难过的。”
萧阿鲲这个名字,原本就是为了薛宜锦而生的。
萧北冥没有解释这个名字的来源,只是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暗流。
哪怕他知道眼前人就是画中人,就是他的知知,可他此刻,却仍旧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是一个废人。
他甚至无法在这个时候站起来,堂堂正正站在她的亲人面前。
什么都不配拥有。
只用一个眼神,宋骁便看出了自家殿下的心思,他皱了眉毛,朗声道:“我家殿下需要静养,还请各位重新寻个僻静的所在。”
宜兰听了这话,也知道是自己打扰旁人休养了,她带着宜锦薛珩行了礼,“叨扰贵人休养,是我们的错。我们这就离开。”
宜锦任由阿姐拉着手,边走边回首看着温泉中的那个男子。
他背对着她,隔着被温泉水浸湿的脊背,她仍能看到上面纵横交错的疤痕,有些伤口没有长好,这时仍旧泛着淡淡血色。
宜锦心里揪成一团。
这个人,曾答应过她会好好照料自己,可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把自己埋藏在黑暗里,过得很糟糕。
第46章 婚事
山风寒凉, 吹皱了平静的水面,漾起一丝丝涟漪。
淙淙的流水声就在耳畔,萧北冥的脊背抵靠在粗糙的岩壁上, 水流的冲刷并没有让他感觉到丝毫暖意。
他静默地看着那女子离去的地方,阳光下浮尘如细雾,除了眼前的茵茵芳草,什么也没有剩下。
那个叫知知的姑娘走了, 也带走了春光中的暖意。
他看着池中自由活泼的游鱼,“回府吧。”
邬喜来应下, 将干净的外袍呈上,背过身去,等着他换去湿透的衣衫。
宜锦跟着宜兰到了山道的尽头,脑海里却尽是那张满是伤痕的脊背,那双墨色的眼睛。
萧阿鲲一向是个别扭的人。
她知道若是表现得这样明显,阿姐一定会察觉, 可她却不想让萧阿鲲难过。
宜锦松开宜兰的手, 道:“阿姐, 娘亲留给我的那个镯子好像落在山上了, 我去找找,很快就回。”
宜兰拦不住,只好在她身后道:“知知,早些回来。”
芰荷也忙朝宜兰行了个礼告辞,追上宜锦。
薛珩猜出了宜锦的心思, 他扯了扯宜兰的衣袖, “阿姐, 我们就在山脚下等着。”
宜兰点了点头,一行人就在树荫下歇着。
宜锦提着衣裙, 踩过细碎的山石,朝着那处温泉走去。
芰荷跟在她身后,问道:“姑娘是要去见那日长街上遇到的人吗?”
宜锦低头道:“是。”
芰荷顿了顿,慢下脚步,她想告诉姑娘这样于礼不合,但想起那日姑娘见了燕王殿下时难过的模样,她又不忍心了。
回想起来,那日姑娘醒来后便呜咽啼哭,后来每每遇到燕王殿下都会难过,她想,姑娘可能是属意燕王殿下了。
可是暗中喜欢一个人,是很辛苦的事。
芰荷心疼自家姑娘,也因此决定替姑娘保守秘密。
就在这时,路旁的深林之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几只黑鸦振翅飞出,发出粗噶的叫声。
有女子在大声呼救。
宜锦像是一根绷紧的弦,她与芰荷两个弱女子上山,尚且不知道深林之中是什么情况,倘若贸然前去,恐怕有危险。
但那呼救声越来越微弱,阿姐和阿珩都在山脚下,她当机立断,道:“芰荷,你立刻去下山请人上来。”
芰荷满眼担忧,“姑娘也一起下山吧,奴婢怕这里……”
宜锦却摇了摇头,“你快去,我在这里等着,不会擅自行动。”
芰荷无奈,只好下去寻人。
林子里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痛苦的□□,听起来像是个老妇人的声音。
宜锦拨开茂密的枝叶,靠近那处,试探问道:“有人吗?”
那人有气无力地提醒道:“姑娘小心,这处山林里有许多捕兽夹。”
宜锦闻声顺着那片绿茵看过去,一个妇人脸上尽是汗珠,她皮肤白皙,眉目灵秀,衣着打扮极为素雅,像是曾养尊处优过的人。
宜锦见她痛得厉害,便也顾不得许多,挑着有脚印的地方走过去,将人扶起来,问道:“您没事吧?”
那妇人摇了摇头,扶着宜锦的手站起来,“多谢姑娘。我本想去相国寺上香,见这里彩英缤纷,便想采一些回去插花,却不想踩到了捕兽夹,幸亏有姑娘路过,否则,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困多久。”
宜锦扶着她到一边的石墩上坐下,“不知如何称呼?”
那妇人微微一笑,眉眼间透着一股和气,“我姓张,姑娘称我一声张夫人便可。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呢?”
宜锦见了眼前这个夫人,却总觉得十分亲切,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她笑道:“夫人客气了,我姓薛,这里备了些伤药,先替您敷上,等来了人再送您去医馆,可好?”
张夫人连忙婉拒,让眼前的姑娘搀扶,已经是劳烦她,如今又怎么能辛苦眼前的姑娘为她除去鞋袜,上伤药呢?
宜锦却没有嫌弃,她蹲伏下来,轻轻褪去那双沾了血迹的绣鞋,捕兽夹深深嵌入肌肤纹理之中,有些触目惊心,宜锦按了按旁边完好的地方,轻声道:“张夫人,可能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话罢,她以极快的速度将捕兽夹卸下,将随身荷包里的金疮药拿出,撒上一层,用衣料包扎好。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她动作之熟练,让张夫人愣了许久,问道:“薛姑娘,你家里是有人经常受伤吗?怎么包扎的手法这样娴熟?”
宜锦手上的动作一顿,萧阿鲲确实经常受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习惯了随身携带金疮药。
因为他,她已经习惯了许多事情,现在却要习惯不能与他经常相见的日子。
张夫人见面前的小姑娘神情哀伤,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
她轻轻褪下自己手上的那串佛珠,递到宜锦手中,柔声道:“今日多谢姑娘相救,我身上没有带什么金银之物,唯有这串佛珠,是我儿出生时在相国寺开过光的,净空住持说,这佛珠有灵性,今日与姑娘有缘,便赠与姑娘。”
宜锦呆呆地看着那串佛珠,心跳忽然快起来。
她接过佛珠,佛珠的材质,上面雕刻的花纹,皆与前世净空住持给她的那串一模一样。
她注视着眼前这位夫人的面庞,一双丹凤眼,柔媚不失坚毅,那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忽然让她意识到了什么。
宜锦怔怔唤道:“张娘娘……”
倘若萧北冥的生母张氏一直隐居在此处,为何她从来不与萧北冥相认?前世又为何从来没有在相国寺遇见过她呢?
亦或是她的重生,改变了什么事情?
张夫人听见那声呼唤,眼皮子跳了跳,她遮掩住眼底慌乱的情绪,低声道::“薛姑娘方才说什么?”
她在十几年前就该是个死人,宫中认识她的,早就丢了性命,眼前的姑娘又为何能认出她?
宜锦摇了摇头,将心中的猜疑全部都塞回去,张娘娘有太多办法能够同萧北冥相认,但她却没有,娘娘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她道:“没什么。我是问,夫人在这附近可有什么亲人?您腿脚不便,还需要人照顾。”
张夫人低下头:“我的侍女仪鸢平日里照料我,今日她去集上买菜,仍未归来,劳烦姑娘费心了,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话正到此处,一个穿着桃红衣衫的姑娘便循着声音朝这边走来,着急道:“夫人,方才有个叫芰荷的姑娘说山上有人伤着了,我紧赶慢赶来了,您怎么伤着了?”
话毕,她匆匆过来扶住张氏,道:“夫人,我带您去看医士。”
张氏朝宜锦歉意一笑,低声道:“若日后有缘见姑娘,必然设宴款待,今日便就此别过了。”
宜锦握着手中那串佛珠,却似有千斤重,她只道:“请夫人珍重自身。”
张氏由仪鸢扶着下山,她脸色有些苍白,“仪鸢,方才那姑娘,竟然认出我了。”
仪鸢睁圆了眼睛,安抚道:“娘娘别怕,那姑娘瞧着是个心善的,定不会随意乱说。且娘娘同殿下长得像,若是她认识殿下,能认出娘娘也并不稀奇。”
张氏闻言,脸上苍白的颜色退去,眼底开始有了别样的光彩,“你是说,那姑娘认识冥儿?她姓薛……”
仪鸢笑了笑,轻声道:“京中姓薛的,似乎也只有长信侯薛振源一家,奴婢明日去打听打听,便知道是哪个姑娘了。”
张氏仍有些不可置信,“可是冥儿这些年在北境打仗,可从来没有听说他喜欢哪个姑娘啊。”
她眼底到底有些暗淡。
当年,为了保住孩子的性命,她只好装疯卖傻,同意了章皇后去母留子的法子,可谁曾想老天爷可怜她,她在乱葬岗被人发现,又旧了回来。
这些年来,她隐姓埋名,好不容易在云来观附近安了家,她不愿离京,只想在燕京守着,每次冥儿凯旋而归,她在人群里,都能遥遥看上一眼。
尽管她不能亲自抚养他,可也想尽一个母亲的心。
仪鸢知道主子的心病,她低声道:“娘娘不要担心,殿下有佛祖庇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张氏含泪点了点头,别无他话。
*
宜锦目送张氏远去,便顺着来时的路经过那片温泉,泉眼仍旧发出咕咚声,雾气缭绕在池水上方,一切都如平常,只是那人却不在了。
她怔然立在原地,看着手上那串佛珠,心中有许多疑问,她踏着山路向相国寺走去。
山道之上来往的香客熙熙攘攘,寺门口的和尚向她施单掌礼,“阿弥陀佛。女施主是来求姻缘还是求平安?”
宜锦看着小和尚无悲无喜的眼,“我既不求姻缘,也不求平安,我想见净空住持。”
小和尚并没有丝毫惊讶,只是念了一句法号,“请施主跟贫僧来。”
后山禅房清净,只剩沙弥们做晚课的声音,小和尚在正中一处不起眼的禅房前停下,示意宜锦进去。
宜锦入内,夕阳透过窗棂照入禅房内,地面上晃荡着一片树影,穿着袈裟的净空主持闭眼冥想,过了半晌,他才道:“薛姑娘。”
宜锦朝他行了佛家礼,:“信女心中有疑,想请住持作答。”
净空看向她,却道:“姑娘心中所疑,皆已有了答案。善因结善果,姑娘是许多人的善因,亦是许多人的善果。只要秉持本心,便可团圆一世。”
宜锦听完,心中平静了许多,“从前,住持曾经也送信女一串佛珠,那时佛珠的主人去了哪里?”
净空缓缓垂首,低声念了一句经文,“施主,那时便是今日啊。若今日没有姑娘你,自然是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宜锦浑身一震。
倘若今日没有她,张氏被捕兽夹伤了腿,到了晚间无人发现,相国寺周围又有猛兽出没,那结果不堪设想。
所谓尘归尘,土归土,前世张氏若不是在这个时候遇险,后来又怎么忍心不与儿子相认。
宜锦谢过住持,说了告辞,便不再叨扰。
净空住持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又念了几句佛号。
从前,这个姑娘虽心中有佛,却不信佛,而如今,她却为了那人愿意信佛。
出了相国寺,宜锦便瞧见薛家的马车停在山道下,宜兰与芰荷正一脸焦急地等着她。
宜锦解释了前因后果,却仍被宜兰说了一通,“你叫芰荷下来寻人,自己却非要在上头做善人,一个女儿家,若是出事了怎么办?你总是叫我不放心。”
宜锦只好抱着阿姐撒娇,承诺再也没有下次了,宜兰才板着脸原谅她。
薛珩在一旁看着,少年的脸上也渐渐浮起笑意。
不远处的树荫下,燕王府的马车依旧停留在原地。
萧北冥透过竹帘,在丝丝缕缕的缝隙间,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看着那个姑娘的脸,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注视着她的笑容。
宋骁邬喜来一众人在旁看着,都只觉心酸。
良久,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也消失在天际,夜色渐渐笼罩了山道,在这里,萧北冥能看见灯火通明的燕京城,可是偌大的城,却没有一盏是为他而亮起。
他的残肢隐隐作痛,最终只是垂眸道:“回府。”
*
二月廿六恰是宜兰出阁的前一天。
丑时,天仍未亮,长信侯府上下便挂了彩绸,各色花灯,自大门到临近御街的路上皆清了道,洒了水。
宜兰几乎一夜未眠。
夜灯如豆,摇晃的光影落在她丰盈的面颊上。
宜锦只穿了一层薄薄的中衣,陪着宜兰躺在罗汉床上。
窗外是呜呜咽咽的风声,姐妹俩却如同幼时一样,牵着手在被窝里说悄悄话。
宜锦已经记不清楚上一世阿姐出嫁前具体的情状,她只记得阿姐出嫁的前一晚,她在阿姐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姐安抚着她,让她要坚强。
然而这一世,她的心境意外地平和,拉着阿姐的手,看着轩窗外淡淡的月光,她低低唤了一声阿姐,有撒娇,有依赖,更有深深的祝福。
宜兰摸了摸她的脑袋,心中亦有忐忑与担忧,“知知,阿姐希望你过得如意,希望知知将来所嫁之人是属意之人。”
宜锦已经有些困倦,无意识道:“阿姐,知知希望阿姐这一世,要多爱自己,少爱一些陆大人,当然,也不能忘了知知。”
宜兰哭笑不得,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哪里听来的胡话。阿姐自然最爱知知。”
经宜锦这一闹,宜兰也放松了不少,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芰荷便给宜锦梳了飞天髻,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褙子,下着月白八幅湘裙,腰间系了红丝带,少女的纤腰盈盈不堪一握,像是春日的柳条。
宜兰亦上了红妆,向来端庄的面庞经过妆粉与唇脂的点染显出了十分的妩媚,珠钗摇曳间风流尽现。
宜锦盯着自家阿姐的美人面,心里那股送嫁的哀伤翻涌而上。
外头热闹嘈杂,除了吹吹打打的喜乐声,人群中的起哄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陆寒宵到了门口,薛珩穿着一身品红锦衣,少年还未束冠,稚嫩的脸上却已经显出稳重,他开口道:“陆大人催妆诗做得好了,阿姐才肯出门。”
人群中一阵哄堂大笑。
饶是陆寒宵提前准备了,也仍有些紧张,脸色微红,作了一首催妆诗,清霜传给宜兰,宜兰看了后抿唇笑了笑,执扇出了内室。
宜锦和清霜跟在宜兰身后,替她整理裙摆。
陆寒宵在新娘子出门的那一瞬,竟紧张到手里冒出了汗。
明明他对于这门亲事并没有什么期待,可当那个女子一身绿色婚服,执扇向他走来时,他忽然感到肩上有一股沉甸甸的责任。
到了门口,薛振源怕薛珩体弱,不能背宜兰出门,便临时叫薛瑀出来撑门面,薛瑀正要俯身,薛珩却站到前面,定定道:“我的阿姐,自然由我送出门。”
大庭广众之下,薛振源心中虽不快,却也要留着体面,只能笑着听从。
柳氏更是差点扯碎了手里的帕子。
薛珩沉下身子,背起宜兰,少年的脊背如劲竹微弯,一步一步走得极稳,他的耳边是嘈杂的人声,可是心中却无比宁静。
过了长长的抄手游廊,便到了薛府大门,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正门,薛珩稳稳地将宜兰送入花轿。
宜锦站在一旁,眼底也渐渐湿润。
她舍不得阿姐。
喜轿的帘子落下,隔绝了视线。
陆寒宵立于马上,回望了一眼薛珩,便启程朝着陆府去了。
一直到黄昏时分,喜乐才算歇了下来,换成丝竹管弦之声。
门口收礼金的是薛珩的小厮守方,他瞧着手中那个没有署名的紫檀木礼盒,挠着头道:“奇怪,怎么会有客人送礼不署名字呢?”
宜锦在他身旁,接过那紫檀木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放了三叠金元宝。
这样的事,也只有萧阿鲲才做的出了。
宜锦抿唇一笑,仰首问道:“可还记得方才送礼的人往哪去了?”
守方摸了摸后脑勺,道:“应当还在前门,送礼的那位大人,腰间配了剑。”
宜锦一听便知这是宋骁,她提裙跨过门槛,正对面街道树荫下,一辆马车正要缓缓驶离。
萧北冥透过车帘,缓缓移动的街景里多了一个少女,在溶溶的春光里,她的衣袂翻飞,是那样坚定地向他奔来。
她像是眼前这束明亮的春光,他本能地渴望碰触,却又怕转瞬而逝。
第47章 靠近
宜锦在那辆马车前停下, 少女因为方才的奔跑,呼吸微微有些紊乱,面颊如同春日的桃花, 泛着淡淡的粉,“殿下既送了礼,为何不告而别?”
眼前这个姑娘双目明亮如星,令人不敢直视, 恐生亵渎之意,萧北冥抿紧唇, 沉默了一瞬,只道:“些许薄礼,不值一提。”
“照殿下这样送礼,恐怕燕王府都要搬空了。”少女笑语盈盈,带着揶揄的语气,他却能从她的话中体会到她的关心。
就像十三岁那年的雪夜, 她本来可以丢下他独自离开, 但她没有。风雪一夜, 水尽粮绝, 她曾以血喂他。
萧北冥静静看着她,墨色的瞳眸渐渐有了光彩,“不会搬空。”
王府的资产虽比不上国库,送她阿姐一份新婚贺礼却绰绰有余。
况且,也不是每次都送这样的礼。
他送这份贺礼, 只是因为长信侯府是她的家, 今日出嫁的人, 是她阿姐。
“那日送给殿下的青梅,殿下还吃得惯吗?”宜锦轻声问道。
她不确定现在的他是否如从前那样不喜甜食, 他惯于隐藏,若非有了上一世的朝夕相处,她也许永远无法察觉到这一点。
萧北冥点了头,点漆似的眸子看向她,“很好吃。”
她总是给他一种奇异的感觉,就仿佛她历经了多年的光阴,横空出现在他面前,只为了等着他一样。
她让他觉得亲近,却并不冒犯。
宜锦笑弯了眼,微风恰恰,卷起她鬓边的绒发,显得那样俏丽,那样温柔,透过车帘,她踮起脚尖,将手中的那袋话梅送入他手中,“这是徐阿姆自己制的梅子,我特意让她少放了糖霜,殿下试试。”
萧北冥接过少女手中的话梅,一双墨眸沉静地看着她。
他想问,为何对他这样好,又为何,她仿佛知晓他的一切。
可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怕得到的真相,会同从前的那些事情一样残忍。
半晌,他攥紧那袋梅子,开口道:“你别哭。陆梓行在京,日后你还是能常见你阿姐。”
宜锦怔然抬头,送阿姐上轿时,她落了眼泪,可连身边的芰荷都没有发现,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她问道:“殿下,是什么时候来的?”
萧北冥抿唇,神色有些不自然,低头道:“一刻钟。”
他其实早就来了,只是等到喜宴快结束时才让宋骁送礼,他藏了卑劣的私心,想着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若她见到了那份礼,能猜到是他赠的,便会来见他。
但这话,他不会告诉眼前的姑娘。
宜锦哪里不知道眼前人在说谎,她朱唇微抿,笑了笑,“本来今日阿姐出嫁,我心中甚是伤感,但是见到殿下,便觉得没那么伤心了。”
萧北冥怔然。
宫里的人,朝堂之人,说话往往是表三分,藏七分,可是唯独眼前的女子,是这样坦诚,她有什么就说什么。
见到她时,他亦觉得开心。
天光暗淡,侯府门口贴着喜字的大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宴席已近尾声,有宾客醉酒归府,门口归程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唯有一辆黑漆平头马车踏着暮色匆匆而来。
薛珩正在侯府门前送客,便见一人着青色长袍,自马车上下来。
他愣了一瞬,便忙迎上去,“兄长,早听闻你在北境云游行医,归期不定,我心中还遗憾这次宜兰阿姐出嫁不能再见你,没想到今日兄长便归来,快请进。”
身边的小厮将贺礼呈上,谢清则只微微一笑,“早在一月前便听闻薛家与陆家结秦晋之好,我便日夜兼程,只求能赶上吉期,今日虽来得晚了些,好在喜宴还未结束,尚且能同珩弟讨杯酒喝。”
薛珩许久未见谢清则,也委实高兴,他派了守方去给阿姐传话,一边伸手引谢清则入府。
守方得了令,便出来寻宜锦,见到那辆停在树荫下不起眼的马车,只以为是来往的宾客。
他没有多想,便上前禀报道:“三姑娘,谢公子从北境回京了,此刻正同公子在前厅叙旧。”
宜锦闻言蹙了蹙眉。
她记得极为清楚,前世阿姐成婚时谢清则并未回京,之后柳氏背着她去谢家退了亲事,在她入了靖王府又辗转入宫后,谢清则才从北境回来,可为何这一世不一样了?
她心中有惑,也只有见了谢清则才能知道答案。
她看向马车里的人,不知何时,车帘放下。
她隐隐看见他冷峻的面容,尽管不舍,她却只能道:“殿下,家中来了亲眷需要招待,今日先失陪了。万望殿下保重自身。”
萧北冥低低应了一声,直到看她的身影真的入了侯府的门,他才收回了目光。
他广袖下的手微微攥紧,良久,就在宋骁准备请示是否要回府时,萧北冥凝眸,冷声道:“回府。”
邬喜来察觉到自家殿下心情不佳,机智地闭上了嘴。
官道平稳,马车内烛火幽幽,萧北冥随手拿过梅花小几上的书,他尝试着读下去,却渐渐皱眉,脑子里全是谢清则回京的消息。
他知道她的娘亲在世时,曾给她定下清远伯府的亲事,谢清则弃文从医,却仍是京中有名的玉面公子,正是京中闺秀们喜欢的模样。
她,应当也会喜欢谢家公子吧。
萧北冥望向窗外灯火渐起的御街,心底忽然升起一抹冷涩。
她待他好,或许是因为心善,或许是因为怜悯,但却永远不可能是喜欢爱慕。
他应当到此为止了。
再多一步,便是越界了。
穿过御街最热闹的州桥夜市,到了集英巷的尽头,便能看见燕王府的全景,与周遭的繁华热闹相比,这座古朴的王府显得寂静萧条。
邬喜来将斜板取出架在车辕处,萧北冥用手控制着轮椅下了马车,他的面色比平日里都要冷淡,手上青筋暴起,额上微微有些汗珠,脸上表情却纹丝未动。
入了府门,便有小厮来报,“王爷,圣上同娘娘,靖王殿下自宫中前来探望,已在前厅等候多时了。”
萧北冥的动作定了定,他眼眸深深,看着前厅亮起来的灯盏,道:“回梅园,一个时辰后再通报。”
那小厮应声退下。
邬喜来没说话,只是静静地跟在自家殿下身后,私心里,他根本不愿圣上和皇后娘娘前来。
殿下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与皇后娘娘的母家镇国公府脱不了干系,圣上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仍旧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梅园是萧北冥平常的安寝之处,平日除了梅园和书房,他几乎足不出户。
邬喜来心里其实都明白,自北境归来后,殿下常常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有些痛苦,对殿下这样的人来说,是时间无法消弭的,可是殿下却愿意为了薛三姑娘暂时抛却那些痛苦。
但在离开薛三姑娘之后,痛苦会更加浓重,更加压垮他的心志。
萧北冥回了梅园,由邬喜来服侍上了床榻,他冷峻的面容到了此时极其苍白,行动之时难免触碰到伤腿,他不用去看,便知道伤口浸血。
就在此时,外头通传的声音入了内殿,接着,穿着明黄便服的隆昌皇帝阔步朝内室走来,章皇后在他侧后方,着正红大袖衣,妆容精致。靖王萧北捷则跟在二人身后。
燕王府的一屋子下人便立刻跪下请安。
隆昌皇帝四十多岁,精神头却依然极好,一身龙袍衬得他愈发威严,不苟言笑,他道了一声平身,便在床榻前的檀木椅上坐下。
隆昌帝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眼他的庶长子,目光在他的残肢处落下,“这几日可好些?”
萧北冥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回父皇的话,儿臣一切都好。”
话题到了此处便有些冷场。
章皇后却忽然用帕子抹了抹眼泪,抽噎道:“好好的孩子,怎么就……”
话罢,她状似失态,径直到了床榻前,道:“冥儿,快给母后瞧瞧,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有隆昌皇帝在场,邬喜来和骆宝一行人自然都不好阻拦。
萧北冥一路奔波,没有什么力气,任由她掀了被褥,被血浸透的中裤下隐约能看见那残肢的惨状,章皇后屏气,忍住腹中的翻腾。
萧北冥没有错过章皇后眼底一闪而过的厌恶,他心底嘲讽笑了笑。
有什么摇摇欲坠的东西在那一瞬崩塌地更加彻底。
若是刚从北境归来时,他仍对自己所谓的母后有什么期待,那么到了此刻,他已经全部都明白了。
章皇后放下锦被,眼泪竟真的滴了下来,抽泣声时断时续。
隆昌皇帝皱了眉头,看了一眼章皇后,也有些心烦,“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朕发布告广寻良医,就不信找不到医治的法子。”
邬喜来眼皮一跳,想起那日薛三姑娘提醒的话,他心中敲响了警钟。
萧北捷站在章皇后身后,想到那淋漓的血肉,立刻心惊肉跳地移开了目光。
母后一直阻拦他去带领兵士镇守北境,也曾对他说,这一次,皇兄注定是活不成了。
眼下皇兄依旧活着,但恐怕比死了还要难受。
一个战将失去了双腿,无异于雄鹰折翼,壮士断腕。
萧北捷心中一时有怜悯,也有一种罪恶的如释重负。
一直以来,他活在皇兄的光芒之下,像是皇兄的影子。直到今天,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一个废人,再也无法和他争夺了。
他不敢去看皇兄的眼睛,只是附和道:“大燕疆域辽阔,能人辈出,父皇重金悬赏,不信找不到能替皇兄治腿的神医,母后请宽心。”
隆昌皇帝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庶出的儿子,良久,他道:“你好好修养。朝政之事,暂由你弟弟接管。不管怎样,你是皇家的子嗣,朕的儿子,没有人能对你不敬。”
话罢,隆昌皇帝起身,内侍总管邹善德命底下的小内侍们将赏赐的东西摆放好。
隆昌皇帝缓缓走出正门,快到门槛时,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之上虚弱的人,嘱咐道:“好好养伤。”
他踏出寝室,邹善德紧随其后。
章皇后用帕子擦了擦眼睛,道:“冥儿,你别怪母后今日才来看你,实在是母后脱不开身,从明日起,母后派人过来照料你,可好?”
萧北冥的眼神冷淡至极,他抿了抿苍白的唇,“多谢母后关心,燕王府的人手还够用,不劳母后费心。”
章皇后便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你啊,还是这么倔。本来你这次回京,母后便打算替捷儿和你在燕京名门闺秀中挑选王妃,可谁想到……”
萧北冥冷了脸色,他握紧袖笼下的手,几乎不能再想起那个姑娘,他垂眼道:“儿臣谢过母后,但儿臣已然如此,不愿再拖累别的女子,母后替二弟相看就好。”
章皇后假模假样收了眼泪,安抚道:“你是皇家的子嗣,纵使……,你若想,母后一定为你找个名门闺秀,只是你……”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既然你不愿,母后就不提了。你好好休养,我会让捷儿时常过来探望。”
萧北冥没有再说话,疼痛让他的意识越来越薄弱,也让他越来越没有耐心与眼前之人周璇,他没有再说话。
章皇后并不介意他的怠慢,起了身,又严厉叮嘱邬喜来骆宝等人好好照料,便带着萧北捷走出了内室。
出了内室,她脸上再无一丝悲意,只是沉着脸,“也算是便宜了他,捡了一条命回来。”
萧北捷看着自己的母后,尚且年轻的脸庞上仍带着少年人的纯真与不忍,“母后,皇兄已经这样了,日后儿子会给他寻个清净之地外放,母后停手吧。”
章皇后瞪了他一眼,瞧着还在园中等待的圣上辇舆,边朝那边走去,边道:“等什么时候你坐上了那个位置,再与本宫说这件事。”
萧北捷有些挫败,却无可奈何。
隆昌皇帝背着手站在燕王府梅园内,梅园肿了一大片梅花,只是这个季节,梅花并未盛开,显得春庭寂寥。
隆昌皇帝对这个庶长子的情绪极为复杂。
一方面,庶长子的出身并不光彩,几乎见证了他的失控与被人算计。
另一方面,除了性子,长子确实比皇后嫡出的二子更为优秀,甚至在民望上,长子一度超过自己。
他对长子,忌惮多过疼爱,如今燕王伤了腿,他心底虽松了口气,但深深的担忧也逐渐滋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北境战事依靠燕王指挥,燕王用兵如神,在北境百姓心中无异于战神转世,忽兰王族也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如今,局势却大为不同。
隆昌帝看着简朴的燕王府,开始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庶长子。
长子几乎对一切事情都不关心,也没有欲望,赏赐的府邸这么多年依旧是原样。
帝王之道上,从不怕身怀贪欲之人,最可怕的,是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要的人。
萧北冥,就属此例。
一直等到章皇后出来,隆昌帝才渐渐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皇后。
皇后与后宫那些嫔妃都不同,他们年少夫妻,一起走到今日,从情分上来说,早已超过了夫妻之情。
当初皇后设计张氏爬上他的龙榻,他不是不生气,不是不愤怒,可后来,他渐渐能够理解她。
那时他登基日久,却迟迟没有子嗣,根基不稳,她这个皇后首当其冲,承担了巨大的压力。
朝堂,民间,后宫其余嫔妃给她的压力,远远超过了正常人能接受的范围,所以她才会将自己的夫君拱手让人。
他原谅了她。也知道这么多年来,庶长子也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隆昌皇帝看着皇后的脸,道:“此次军需案就到此为止,朕不会再追查。但皇后,有些事情,该适可而止。”
章皇后怔然楞在原地,她面上不显,心底却泛起惊涛骇浪。
圣上也许什么都知道,只是未曾发作。
隆昌帝叹了口气,“你若是仍不放心,便挑个人守在他身边吧。这月底宫中的春宴,你既替捷儿相看,不如两桩事一起办了。”
章皇后垂首,忙低声应下。
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邬喜来看着那些人参鹿茸的赏赐,只觉得刺眼,他让骆宝一并收下去,问道:“奴才给殿下烧了热水,殿下擦洗后早些休息。”
萧北冥没有说话。
他几乎是有些厌恶地看着自己那双腿,翻涌的情绪令他的心绪罕见地焦躁。
她见了自己的未婚夫婿,或许相谈甚欢,或许……
或许她再也不会想起自己了。
他凝视着放在小几上的那袋,伸手将纸袋撕开,想要尝尝梅子,最终却停住了。
他的指尖颤了颤,终究没舍得拆那袋梅子。
他叫邬喜来拿了墨案与纸笔,狼毫浓墨之下,一个女子的身影很快跃然纸上,她言笑晏晏,神色那样温柔,眼尾一颗淡淡的泪痣,更添姝色。
*
长信侯府前厅宾客已经尽数离席,薛珩为了招待谢清则,便吩咐后厨上一桌新菜,取了陈年的女儿红。
谢清则于饮酒上并不在行,两杯下肚,便觉得轻飘飘如在云端,但他向来克制守礼,因此也并未出洋相。
“我看珩弟这些日子休养的不错,气色也好了许多。听仁和堂的大夫说,你换了药方,我回来时看过那方子,却是精妙。”
薛珩道:“那是阿姐替我寻来的方子,这些年,她为我操心太多了。”
谢清则微微一笑,“血亲之间,理当如此。”
话方到此处,门口芰荷便通报,说是三姑娘来了。
谢清则几乎在那一瞬间便站起身来,他怔愣地看着门口那些女子,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薛珩福至心灵,知道阿姐和谢家有婚约,况且阿姐许久没见谢兄,如今在前厅,内外皆有仆役,相见也并非私下。
他道了声失陪,便将此处留给两人。
宜锦见了谢清则,公子人如玉,莫若眼前人,她按照礼节行了个平辈礼,道:“兄长回京,一路上可还顺利?”
谢清则听见她的称呼,饮了酒有些绯红的面庞淡去了几分颜色,他默然道:“知知,你从前不这样叫我的。”
宜锦愣了一瞬,旋即笑道:“兄长,我和阿珩都大了,总不能还同从前一样唤你清则哥哥。”
谢清则却紧接着反问道:“有何不可?”
他眼底有几分醉意,趁着这醉意,他道:“知知,你还记得那药方,也必然记得过往的种种。我这一次拼了命地从北境赶回来,就是想再争取一次。”
“上一次,是我回来晚了。这一次,若你愿意,我明日便请母亲为我们操办婚事,你也知道,宫中要为靖王选妃了……”
宜锦神思一震,忽然间,一切都变得明了。
为何谢清则会提前回京,也都有了答案。
那药方,是七年之后他才制出的,如今他却识得。
宜锦嗓音有些涩然,低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谢清则默了默,“你走之后不久,我上山采药,不慎跌落深渊,醒来后便回到了昌平四十二年。”
宜锦陷入沉默,她白嫩的脸蛋上,一双杏眼光泽浅淡,话到了嘴边,她终究还是道:“兄长,倘若我没有重来这一遭,或许会很高兴嫁你为妇,谢家清流,老夫人往日亦对我照顾良多,可是兄长……”
谢清则听到这里,便道:“别说了。”
他垂下眼睛,面如冠玉的男子神色暗淡,“我明白你的心意了。知知,不要那么残忍。”
至少不要让他亲耳听到。
她喜欢燕王殿下,那是他上一辈子就知道的事情。
他以为上天怜见,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可原来,到底是他痴心妄想。
他的酒意去了一半,问道:“宫中即将替靖王选妃,你想好如何应对了吗?”
上一世,宜锦便是因为那桩选妃宴,被柳氏与薛振源算计,以妾室的身份入了靖王府。
宜锦微微颔首,冷静道:“这一次,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谢清则见她神态坚定,既为她开心,却又止不住地酸涩。
她从来愿意为了燕王殿下而勇敢坚毅,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便放心了。这段时间,我不会离开燕京,若有什么能帮你,我也算不枉走此一遭。”
*
黄昏时分,陆府灯火通明,自宅门起红绸满挂,喜乐喧嚣。
陆家在京并无多少亲眷,但宗族之中凡是能到场的今日都来捧场,众人聚在门口攀谈说笑,等着瞧新娘子下轿。
迎亲的队伍远远出现在街角,便有几位宗亲的夫人对陆夫人笑道:“梓行可算是成了婚,姐姐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陆夫人着深绿大袖衫,妆容齐全,雍容端庄,坐在中堂,听着几位妯娌的话,也勉强高兴了几分。
虽然她对薛氏女不甚满意,但梓行成婚这件事,于她而言却是算得上喜事。
正堂外,新娘子由全福人领着跨过马鞍,孩童们在一旁看热闹,你推我挤,都想瞧瞧扇子底下的新娘子是不是漂亮姐姐。
薛宜兰手中执扇,却格外紧张,她紧紧跟着全福人的脚步,生怕出了差错惹人笑话。
陆寒宵看着神情自若,但越接近正堂,他也紧张起来。
在旁人眼中,新娘身姿娇俏,如兰似桂,新郎身如青松,面若冠玉,站在一处,格外地登对。
喜乐未停,人声鼎沸中,薛宜兰与陆寒宵拜了堂。
礼毕后,陆寒宵则被宗亲里的公子哥们拽去前厅饮酒闲谈,平日里陆寒宵端正严肃,从不与这些平辈玩耍,如今好不容易逮住了机会,众人自然要多灌几杯酒。
宜兰则由清霜和喜娘搀扶着入了洞房。
她端正坐在喜床上,清霜取走了她手中的绣扇,低声道:“姑娘饿不饿?我去后厨取些吃食来。”
宜兰点了点头,她松了松有些酸痛的肩膀,打量着新房的布置。
四周贴了囍字,一对儿红烛在台上缓缓燃烧着。隔着黄檀木绣竹柏的屏风,内室设了一张案几,案几之后是两排书架,显然主人是个爱书的人。
房内的布置,与陆寒宵这个人一样,简朴舒朗,无浮华之气。
过了一会儿,清霜从后厨回来,取了两碟子糕点,一碗清汤面。
宜兰用了两块儿糕点,见清霜神色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清霜咕哝道:“方才我去后厨取膳食,姑娘你没听见那群人嘴有多坏,她们说……”
宜兰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皱了眉头,“说了什么?”
“她们说,姑娘水性杨花,是瞧不起江家是商贾,才转而嫁给他们家公子的。”
宜兰听了这话,却没有丝毫不高兴,她放下帕子,握住清霜的手:“在侯府,我房里的女使,单单只带了你一个过来,你可知道为什么?”
“正是因为你心性直率,万事过心却又不世俗。虽然私下里你同我说了这话,但我知道,在外人面前,你没有露出一分差错。”
“咱们万事过心,却不往心里去。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随其他人怎么想,怎么做,都和咱们无关。”
清霜眼睛酸了酸,低声道:“奴婢只是怕,怕姑爷将来轻贱您。”
宜兰却将心放得很宽,“我只将他当做夫君,尽我本分。他若听了这些话轻贱我,我也无可奈何,但心里却不会难受。本就不是因为情意结为连理,何苦要为难他人,为难自己。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纸休书。”
陆寒宵饮了不少酒,小厮扶着他到新房门口,他挥手叫人下去,却不想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方才在喜宴上的喜悦此刻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
她所说的话,没有一样不是事实。可如此直白地落在他耳畔,竟然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就在方才的中堂中,夫妻对拜时,他还存了幻想,或许宜兰待他,也不是毫无感情,或许他们日后,能同旁的夫妻一样,温茶淡饭,一日三餐,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可新婚夜还没过,眼前这个女子,却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她不仅对他毫无情意,还随时做好了抽身而出的打算。
高傲如陆寒宵,此刻站在新房门前,夜风吹醒了三分酒意,他转身回了书房。
第48章 退婚
夜色渐深, 清平伯府荣禧堂内,程玉春老夫人戴着西洋眼镜,正对着灯火研读药方。
她的陪嫁赵嬷嬷守在一旁, 心疼道:“老夫人,灯火伤眼,明日再瞧吧。”
程老夫人笑了笑,缓缓将西洋镜摘下来, “前些日子薛家大姑娘出嫁,嘉言急匆匆从北境赶回来, 恐怕是听说了薛珩那孩子病情加重了。我想着再配一副方子,慢慢给薛珩调理。”
赵嬷嬷给程老夫人捏着肩膀解乏,笑道:“老夫人就是太操心了些。公子这趟回来,瞧着倒像是急着与薛家的婚事呢。”
程老夫人拍了拍赵嬷嬷的手,示意她歇歇,“知知那孩子, 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性情纯良, 品貌端庄, 做谢家的宗妇绰绰有余。只是这孩子生母早亡, 她那个继母……不是省油的灯。”
赵嬷嬷宽慰道:“要老奴说,不如赶紧将这婚事提上日程,公子年纪也不小了,伯府三代单传,薛姑娘早些入府, 也是好事。”
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 “你同我想到一处了。嘉言这孩子, 自幼在读书上便极有天赋,后来却忽然要跟着我学医, 他母亲也因此恼了我。我心里却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赵嬷嬷却有些吃惊,“老夫人的意思,公子弃文学医竟是为了薛姑娘?”
程老夫人慢慢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看着伯府稀稀落落的灯火,“侯府是许多年没有操办过喜事了,斯羽,你派人去青松苑将嘉言请过来。”
赵嬷嬷这边正应下,外间却有个小女使过来报,“老夫人,公子来给老夫人请安了,这会儿正在门外侯着。”
赵嬷嬷与程老夫人对视一眼,笑道:“真是巧了。”
“快叫他进来。”
程老夫人显得极为高兴,自从北境回来以后,嘉言虽然回来当日便跟她请了安,但祖孙两人还未好好坐下来促膝长谈过。
赵嬷嬷忙去茶房看茶,又叫后厨做了糕点。
谢清则远远地瞧见祖母,行礼请安,“孙儿见过祖母,祖母安康。”
程老夫人忙叫人扶他起来,边道:“你打一回京便忙里忙外,又是去薛家的喜宴,又是去仁和堂看诊,就是不肯来祖母这里好好陪陪祖母。”
程老夫人的语气像个孩子,脸上却是笑着的,谢清则知道祖母没有生气,他道:“祖母,都是孙儿的错,孙儿这就给祖母赔罪了。”
程老夫人哪里会让孙儿赔罪,拉着他的手问道:“你回来可见过你父亲母亲了?”
谢清则微微一笑,道:“去见过了。父亲母亲都说孙儿瘦了许多,叫在京城多待些时日,好好养养。”
“那你是怎么想的?这次要在京城待多久?”程老夫人试探问道。
谢清则忽然沉默了几分,道:“孙儿暂且留在京城,等到珩弟的病情再好转些,孙儿再动身前往北境。”
程老夫人闻言,和赵嬷嬷对视一笑,道:“薛家大姑娘与陆家的亲事已经尘埃落定,祖母心想,你和知知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下月底还有两个吉日,且正是阳春时节,不冷不热,正是好时候。你瞧成吗?”
谢清则清俊的面庞微微染上一丝雾霭,他还没想好怎么和祖母说退亲的事,但今晚已经躲不过了,良久,他斟酌用词,低声道:“祖母,我与知知的婚事,作罢了。”
程老夫人闻言,惊住了,问道:“你若是不想娶她,为何这次忽然赶回燕京?又为何一回到燕京家都不回,直奔长信侯府?”
谢清则垂首,想起那日知知对他说的话,眼底只有痛苦,“祖母,我回燕京,正是要回来与薛家商量退婚事宜。”
程老夫人见他模样不似玩笑,也渐渐冷了脸,问道:“你出去北境云游行医,你母亲再三阻挠,唯有祖母站在你这一边。如今,你也应该站在祖母这边,祖母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同知知退婚?”
谢清则扶起衣摆跪下,侧脸垂下一片阴影,“祖母,都是孙儿的错。是孙儿不喜欢她了。”
程老夫人定定看着眼前之人,“如今连祖母,你都要瞒着了吗?无碍,你若不说,明日我亲自去薛家问知知。”
“我瞧你这些年在北境,心也野了,若是不喜欢知知,当初定下婚事,是谁高兴得一夜都没睡好觉?”
“这么多年,你为了薛珩的病操了多少心?若不是有知知的缘故,你扪心自问,你对哪个病患这样尽过心?”
程老夫人说着,便觉着心底憋着一股气,一向和她交心的孙儿如今有事瞒着她,连她都信不过,多让人伤心。
谢清则看着祖母生气,心底也无可奈何,没人比他更希望知知能为谢家妇,入谢家门,可是她心底那个人不是他,就算他将人娶回来,她也不会开心的。
他看着一言不发的祖母,良久,终于妥协,道:“祖母,孙儿过去,确实是因为知知才学的医。她幼时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病逝,幼弟天生弱疾却无能为力,求遍漫天诸佛仍无用,孙儿怜惜她,更心疼她。所以立志学医,解病患苦厄。”
“可是后来,孙儿却实打实地喜欢上行医问药。文经虽能治世,却治不了贫民百姓的病痛,每每见到那些病患恢复如常,孙儿都十分高兴。如今,孙儿是真心喜欢行医,并不是为了知知的缘故。”
他说到这,头垂得更低,“当初知知的娘亲定下这门婚事,也是怕柳氏拿知知的婚事做文章,那时,孙儿尚且不懂情爱,以为自己对知知就是男女之情,后来孙儿才明白,自己对她,只是对妹妹一样的情感。而知知,也习惯了将我当成兄长,我又岂能娶她,辜负她?”
这一番话下来,程老夫人已经信了五分,但心中仍有疑虑,“这些话,你同知知说过吗?”
谢清则缓缓抬起头,道:“不瞒祖母,孙儿一回到燕京,便去了长信侯府的喜宴,与知知见了一面,同她说了退婚的事。”
程老夫人拄着杖,失神地坐下,问道:“她同意了?”
谢清则点了点头。
程老夫人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她记忆中,薛家这个小姑娘,从四五岁开始就经常来伯府作客,乖巧听话,总是跟在她身后学着辨认药材,但自从乔氏病逝后,小姑娘便不常来伯府了。
可是逢年过节,这姑娘从来没落下过该送的礼,每一份都用尽了心思。
她不敢相信,知知竟然同意退了这门亲事,目光移向自己最疼爱的孙儿,“嘉言,祖母希望你今日说的这番话,来日不要后悔。”
谢清则眼睫微颤,如松的背脊不可察觉地弯了弯。
从很早的时候,他就开始后悔了。
他后悔上一世的自己,为何要固执地云游北境,为何没有早一些回到燕京与知知完婚。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只能低下头,心如刀割道:“祖母,孙儿不后悔。”
程老夫人这时算是彻底信了他说的话,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退却,最终只剩下一抹疲惫。
“祖母年纪大了,管不了你们年轻人的事。你若是定下了,便让你母亲去退亲,别耽误了知知。祖母乏了,要去好好歇着,你也早些回你院里歇息吧。”
谢清则听出祖母深深的失望,他心里也不好受,行礼告退,便出了荣禧堂。
瞧着谢清则的背影,赵嬷嬷在心底叹了口气,却道:“老夫人别太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奴瞧着,公子这一遭从北境回来,人也稳重了许多,这些事,公子能处理好的。”
程老夫人却摇了摇头,叹息道:“嘉言这孩子,从不肯叫人多担心的。今日他说的是不是真话,都不重要了。他与知知,是到此为止了。我就怕,最后不肯放下的那个是他自己。”
谢清则出了荣禧堂,他的小厮断墨在外头候着,见自家公子神情不对劲,便小心问道:“公子可是惹老夫人生气了?”
谢清则瞧着天边一抹清辉,没有回答断墨的问题,只是忽然问道:“会喝酒吗?”
断墨一脸怔愣,“什么?”
“公子,您不是从来不喝酒的吗?”
谢清则唇畔泛起一抹苦涩,他从不饮酒,是因为知知不喜酒气。
可是如今,他饮了酒,恐怕她连厌恶也不会有了。
有些时候,他在想,倘若知知恨着他,那也好过现在。
他收了眼底的情绪,道:“去矾楼饮酒,今夜,不醉不归。”
断墨连忙跟上。
*
三月初,章皇后奉旨举办迎春宴,中宫广发邀帖,朝中凡是七品以上官员家的诰命皆收到了帖子。
一时间燕京的衣裳脂粉铺子生意爆火,赚得盆满钵满。原因无他,有消息传,皇后娘娘如此大张旗鼓操办,是为了替靖王殿下选妃,各家贵女自然想要拔得头筹,别出心裁,银子花得如流水,也心甘情愿。
就连一向俭省的柳氏,这次也没有丝毫吝啬,不仅支了一千两银子供女儿宜清装扮打点,薛瑀也分得了五百两重新制作衣衫。
芰荷从柳氏那回来,只领到了两匹蝉翼纱,这料子虽然金贵,可质地太过轻薄,是夏衣用的料子,如今春季虽然天气暖和了些,晨起却仍旧有些寒意,衣衫自然用不得这样轻薄的料子。
宜锦并未梳妆,发髻只用一根簪子斜斜挽住,正坐在书案前翻阅医书,见芰荷进来,神色并不愉快,问道:“怎么这样不高兴?是谁惹我们芰荷生气了?”
芰荷将那两匹蝉翼纱放进黄檀木柜子里,转身道:“姑娘不知道,柳姨娘给二姑娘备了一千两制衣,轮到咱们院,便只领到两匹过季的蝉翼纱。”
宜锦将书放下,招手示意她过来,道:“她如此费心,是因为宫中春宴,靖王选妃。不必在意这些。”
“那明日春宴,姑娘难道要穿旧衣?”
宜锦琥珀色的眼眸中酝酿起笑意,“倒也不必穿旧衣。那件柳青色绣萱草的褙子配湘裙即可。明日春宴,我们本就不是主位,穿什么也不会有人在意。”
芰荷知道自家姑娘并不想入靖王府,她只是不平柳姨娘苛待自家姑娘,“夫人出自江南乔家,当年陪嫁金银古董无数,柳姨娘自管家后不知吞了多少,如今连姑娘做件衣裳都要看她脸色。”
宜锦将手中医书搁置在一旁,凝神道:“大燕尚奢嫁,当年外祖怕娘亲出自商贾之家,遭侯府轻视,几乎将乔家泰半家产都当成了娘亲的陪嫁,其中不乏乔家世代珍藏的古物字画,这些东西,迟早我都会要回来。”
二人话罢,便听见门外有人通传:“三姑娘,侯爷请您去前院一趟。”
芰荷掀了门帘出去,问道:“你可知侯爷叫姑娘去什么事?”
那人道:“小的也不知。”
芰荷只好打发了那人,回了屋。
宜锦听见外间的话,换了衣衫,正在绾发,长而密的青丝由一根青玉簪盘起,露出白嫩的耳垂,白玉坠子随着动作轻轻颤动,愈发显出一种动静皆宜的美。
她梳洗完毕,到了前院,正堂里薛振源与柳氏已经就坐,薛宜清薛瑀就坐在下首。
薛瑀向来话少,今日也跟着姐姐薛宜清唤了一声三妹。
除了已经出嫁的宜兰,薛家人少见地齐聚一堂,宜锦瞧着今日这阵仗,委实是不知道出了何事。
薛振源咳了两声,先是开口道:“知知,爹有件事同你说。”
宜锦见他这模样,便知不是什么好事,又听他自称爹,心里升起几分嘲意,“父亲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薛振源肃了肃脸色,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昨日,我派人去谢家提了退婚之事,谢夫人已收回了聘礼和定亲信物,你与谢家这门婚事,就到此为止吧。”
柳氏在一旁捏着手帕,低声道:“你也别怪你父亲。虽是我们找谢家提的退亲之事,可谢夫人却丝毫犹豫都没有,就连谢家小伯爷,也是干干脆脆答应了。谢家本就不欲结这门亲事,即便你嫁过去也不能顺心顺意,又是何苦呢?”
宜锦听着这话,并没有丝毫意外,她与谢清则退婚的事情早已是板上钉钉,只是柳氏这些话冠冕堂皇,其实却并不是为了她着想。
柳氏不过是同前世一样,想要利用她的婚事,再攀权富贵罢了。
只是这一世,她再也不会坐以待毙,任由别人掌控自己的命运。
萧阿鲲曾经告诉过她,人活在世上,不过端看谁更豁得出去。
柳氏虽无耻,却也有宜清和薛瑀两个软肋。
薛振源见宜锦低着头默不作声,心虚的感觉也去了几分,“与谢家退了婚,也不算是坏事,明日宫中的迎春宴,你与宜清一同前去。咱们家从不厚此薄彼,让姨娘也替你置办钗环衣裳。”
柳氏听到这,看了薛振源一眼,脸色僵了僵,但她很快扬起笑脸道:“侯爷说的对,知知,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姨娘提,姨娘来置办。”
宜锦装作惊讶,“父亲,这是真的吗?今日芰荷去姨娘院里领明日的衣衫,姨娘只给了两匹薄布,我还以为如今府中拮据呢。”
“定是那些小蹄子做事不牢靠,回头我叫她们给姑娘赔罪。”柳姨娘脸上露出责怪的神情。
这话四两拨千斤,事情都推到了下人头上,即便要罚,也伤不到柳氏。
宜锦看她做戏,“果然还是姨娘做事仔细。我前几日去锦绣坊看中了一件衣裳,如今既然父亲都这么说了,我支府中的银子去买,姨娘不会拒绝吧?”
柳姨娘皮笑肉不笑,已经开始心疼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了,锦绣坊她也不是没有去过,这家铺子只接量身定制的衣裳,近日新出的浮光锦千两银子才一匹。
薛振源是男子,对这些女子衣装之事不甚了解,一件衣裳而已,侯府总不至于出不起钱,他看向柳氏道:“你将银钱交给知知,她有什么想买的,叫她自己做主。”
柳氏的动作僵了僵,良久才应了一声好。
定下这事,薛振源也不愿留在此处,他拂了拂袖子,只朝柳氏丢下一句自己去书房了,旁的什么也没说。
柳氏心底暗骂,却知道方才侯爷对她已经有些不满,这遭省不掉要给银子。
她不甘道:“那是自然。”她吩咐身边的女使,“彩月,你去房中将对牌取出,给三姑娘支银子。”
彩月闻言,便下去取对牌了。
宜锦得了银子,也没有因为这事高兴几分,只是径直出了前院,朝着后门走去。
柳氏见她走了,朝着一旁安安静静坐着的宜清和薛瑀道,“你们两个一句话都不说,是怎么回事?”
薛宜清看着眼前的闹剧,无奈道:“娘,她不过是要银两去买衣裳,又有什么?靖王殿下难道仅凭一件衣服就能选中她做王妃?她年幼失怙,并不吉利,这在皇家可是大忌。”
薛瑀看着地面,忽然道:“娘,你不觉得,最近兄长的病好了许多吗?连父亲也开始问他的课业了,这在从前,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这句话如同当头棒喝,让柳氏从那芝麻大小的事情里瞬间摘脱出来,“一定是薛宜锦发现了。她近日总是出府,谢清则又突然回京,许是找到了治疗的方子也不一定。”
“那娘,我们该怎么办?我不想让父亲理那个病秧子,从前无论是读书还是武艺,我都比他厉害。可是现在,父亲却不夸我,去夸他了……”
柳氏平稳了情绪,“你别着急,娘会想到办法的。”
薛瑀这才平静下来。
后门拾英巷如今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草长莺飞,一阵风吹过,花瓣纷纷,美不胜收。
宜锦出了后门,便叫芰荷将薛珩叫了出来。
薛珩出来逛街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来是他的身体不允许,二来,他性子安静不急躁,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
但今日能同阿姐出来逛街,他真的很高兴。
两人一同往锦绣坊去了,进了店内,上下两层厢房密密麻麻都是人,已经裁好的布料摆在大堂正中,每一匹都花纹繁复,精美异常。
这里不仅有正堂的布料展示区,往里一拐穿过三架蜀锦屏风,便是成衣区。
成衣区有男装,亦有女装,中间有一道假门隔开,两边互不相通。
宜锦看着这铺子,不得不佩服店主的巧思,这样一来,一楼选布料,二楼定制衣衫,男女的生意都做,便比只做女装多了许多客源。
她看着薛珩,少年身姿欣长,眉目俊秀,这些时日的静养也让他渐渐褪去了病弱之气,渐渐焕发出少年郎的活力。
她道:“阿珩,去选衣衫。”
薛珩有些不好意思,“阿姐,我的衣衫够多了。”
宜锦却道:“你的衣衫虽多,款式却都是旧的,人靠衣装马靠鞍,快去选。”
薛珩拗不过,只好去选。
宜锦在正堂寻了个位置坐下饮茶,静静观赏着四周的景色。
四周喧嚣热闹,但她此刻心里却无比寂静。
她不知道萧阿鲲的病情如何,虽然派人去燕王府周围打探了消息,可燕王府上下密不透风,一丝消息都传不出来。
她只能祈祷他依旧平安。
二楼雅间,有个穿蓝衣锦袍的男子俯视着正堂,瞧见那个鹤立鸡群的女子时,不禁停住了目光。
他转身对着骆宝道:“这个姑娘好生奇怪,我第一次见进了锦绣坊不看衣裳来发呆的姑娘。”
他从开设锦绣坊以来,没有一个女客能做到对坊内的衣衫视而不见。
骆宝愣了愣定睛仔细一看,这不正是那日下雨,他在药铺中给殿下买药遇见的薛姑娘吗?
他道:“蒲先生,这是薛姑娘。”
蒲志林看了骆宝一眼,“你的意思是,这就是提醒殿下不要用宫中太医的那位姑娘?”
骆宝点了点头,“这位薛姑娘奇怪得很,那日我和殿下才回京,去仁和药铺给殿下买药时,这姑娘竟脱口而出我的名字。后来在街角见到殿下,她似乎还哭了。”
蒲志林摸了摸胡子,低声道:“这倒是有些奇怪。以我的经验,也许是这姑娘早就对殿下一见倾心,得知殿下受伤,心疼得哭了?”
“况且这些年来,殿下身边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她出身侯府,若是有心,自然也能打探得到,没什么稀奇。”
骆宝却摇了摇头,低声道:“蒲先生没有亲眼见到,我第一次见到殿下这样不反感一个女子的亲近。”
蒲志林闻言,倒是生出了一丝兴趣,他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要去会会薛家这个姑娘了。”
话罢,他便下了雅间,走到中堂,笑着问道:“姑娘为何在这坐着,是敝店的衣衫首饰都没有姑娘喜欢的?”
宜锦起身,朝着蒲志林行了一常礼,她看着眼前的蒲大人,较之上一世倒是没什么变化,“蒲先生,我只是带阿弟过来试衣衫,并非贵店的衣衫不合我意。”
这锦绣坊原来是蒲先生的商铺,怪不得布置如此新奇。
蒲志林听她随口便说出了他的姓氏,这时也不敢轻视眼前这个女子了。
倘若骆宝和邬喜来被认出,尚且情有可原,他二人自早时便跟着殿下,能被打听到自然不稀奇。
可他自江南北上燕京,与殿下达成合作也不过月余,整个燕京认识他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眼前这个尚在闺阁中的姑娘,何以能认出他来?
他笑眯眯问道:“姑娘怎么知道我姓蒲?”
宜锦微微一愣,“我听殿下说,他身边有位蒲大人,极擅长做生意,又见您天庭饱满,有聚财之相,所以才斗胆一试,没想到您真的是蒲先生。”
蒲志林见她神色认真,无一丝虚假之态,一时也拿捏不准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便道:“姑娘今日既然来此,就算是客人。本店一概衣衫首饰,姑娘都随意挑选,挂在我账上。”
旁边的小伙计忙记下,心里都在想这姑娘到底是谁,竟然能得蒲掌柜青眼。
宜锦谢过,她知道日后大燕与北境开战需要消耗大量的金银之物,上一世萧北冥除了在京中筹措军费,将之前燕王府的家产也全都堆进去了。
用钱的时候还在后头。
她没挑什么东西,“多谢蒲大人好意,我什么都不缺,便不用蒲大人破费了。”
这时,恰巧薛珩换好了衣衫下来,少年身姿欣长,脊背挺直,俊秀的五官让他在人群中一眼就被注意到。
薛珩察觉到有多人正在盯着他看,他走到宜锦身侧,皱眉道:“阿姐,是不是这衣服穿在我身上太丑了?怎么他们都盯着我看?”
宜锦心中暗笑,低声道:“正是因为你长得俊,他们才盯着你看。”
蒲志林叫伙计把薛珩看上的衣衫全部用黑木匣装好。
就在伙计完成时,他忽然想起在许久之前,殿下曾画过一副画,画中女子眼尾那颗泪痣,似与这位薛姑娘相似至极。
他忽然想明白,为何殿下待这姑娘如此不同了。
趁着伙计还未走远,他又将人拉回来,嘱咐道:“将坊中那件百蝶穿花的流光裙一起包起来。”
那伙计惊了,提醒道:“掌柜,那件裙子是镇店之宝,由千金一寸的浮光锦制成,上次镇国公家的嫡姑娘来要您都没给,怎么就给了……”
蒲志林赏了他一个板栗,“问这么多做什么?”
那伙计揉着脑袋下去,心里还在犯嘀咕。
蒲志林心中却有数,锦绣坊是他在燕京开的第一家店,也是殿下肯信他,在他最落寞的时候肯出资为他开店。
当时他偶然在殿下书房中的江山社稷图旁瞧见了一个小姑娘的画像,他料定此人对殿下十分重要,因此便叫锦绣坊的绣娘照着画,用店中最珍贵的浮光锦重工制了那个小姑娘的衣衫,当做镇店之宝。
那时浮光锦不过是个不起眼的料子,尚且未在京中流传开来,后来受到世家大族姑娘们的青睐,才逐渐在燕京的衣料市场占据一席之地。
殿下对他有再造之恩,浮光锦对他亦有不一样的意义,这衣衫送给殿下的心上人,再没有更合适的。
宜锦叫薛珩接了东西,结清了账,便要归府。
蒲志林送她上了马车,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姑娘明日可是要去宫中赴皇后娘娘的春宴?”
宜锦一怔,点了点头,“府中女眷确实收到了皇后娘娘的帖子,不好推拒。”
蒲志林知道中宫办这场春宴是为了什么,但这春宴应当只邀请了京中尚未定亲的姑娘,可据他所知,薛三姑娘与清平伯府的谢公子早有婚约。
如今薛三姑娘也去春宴,是不是意味着,她同谢家退亲了?
蒲志林觉得自己仿佛比成了几万金的订单都要高兴,天知道殿下这些天闭门不出,除了龙骁军将领递过来的文书,殿下什么也不接。
他压抑住愉快的心情,问道:“蒲某冒昧地问一句,姑娘与谢家的亲事,是不是退了?”
宜锦迟疑半晌,点了点头,心想蒲掌柜的消息倒是挺灵通。
只是知道她退了亲,蒲掌柜为何高兴地更明显了?
蒲志林微微一笑,国字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缝,道:“我就是随口一问,姑娘别介意。”
宜锦又朝他行了个常礼,“今日多谢蒲掌柜了。”
蒲志林点了点头,一直送她到马车上,才转身回了锦绣坊。
骆宝看着蒲志林满面带笑,又换了衣衫要同他一起回王府,不由地有些奇怪,“殿下近日不大见人,蒲掌柜去了也无用。”
蒲志林却卖了个关子,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咱们打个赌可好,殿下今日一定会见我。”
骆宝不服。
最近殿下连他都不大召见,只一个人在书房静室之中,又怎么可能召见蒲先生?
两人一路到了燕王府书房门前,宋骁在门口守着。
蒲志林求见道:“殿下,草民有事要禀报。”
书房之内,萧北冥静静坐在轮椅上,在静室充沛的日光下翻阅着膝上那本列国志。
他的脸色日光下仍显得苍白,指尖触碰在书籍上,泛起阵阵凉意。
蒲志林见里面没动静,又道:“殿下,薛家出事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里间传来一声冷冰冰的“进来”。
于是蒲志林便在骆宝和宋骁目光下洋洋得意地入了书房。
蒲志林进了书房,便不敢同方才在外头那样造次了,他行了个礼,听对面的人翻了一页书,纸张的声音有些沉闷。
萧北冥语气淡然,“薛家出了何事?”
蒲志林不得不佩服殿下的定力,他咳了咳,道:“也没什么,就是谢家同薛家……”
萧北冥抬起头,黑沉沉的眸子看向蒲志林,那目光不带任何情绪。
没人知道,他手中的冷汗,已经微微浸透了手中翻阅的那张纸。
谢清则如此着急地回到燕京,应当是瞧着薛宜兰同陆家结亲,也想早日与宜锦完婚。
他忽然发觉,自己这些日子来一直与世隔绝,竟然是害怕听到知知的婚讯。
蒲志林轻飘飘地说出:“殿下,薛家与谢家退婚了。”
萧北冥微微一愣,手中的书册没了力道支撑,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第49章 迁就
云来观中, 张氏携着侍女仪鸢在一处厢房外等候着,此处曲径通幽,花木繁盛, 鸟雀之音不绝于耳。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厢房门扉轻开,一个年轻的道姑从里面出来,道:“夫人请进。”
张氏提了衣裙, 秉容敛息,轻轻入了内室, 见了正中跪坐在蒲团之上的人,忙跪下行礼。
正中那女子只穿一身道袍,并无任何钗环首饰,墨发盘起,藏在道帽之下,脸上不施脂粉, 隐约能瞧出细纹, 看出岁月的痕迹。
张氏唯恐惊扰了眼前人, 拜了三次以后, 才出声道:“妾身张氏见过太后娘娘。”
镇国公章家之所以历经几朝屹立不倒,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章家嫡出的姑娘,已经连续三朝为后。
如今隆昌皇帝的章皇后,正是眼前这个女道姑的侄女。
道元皇帝去后, 道元皇后便心如死灰, 失了寄托, 在云来观带发修行,隐居山林, 平常并不出世。
宫中一概事情,她都不再过问。
良久,她才睁了眼睛,声音平静,“我既带发修行,你也不必叫我俗家的称谓,只称我一声妙元娘子就是了。”
张氏闻言改了口。
妙元娘子伸手扶她起来,揽着她朝着一旁的侧间走去,亲自为她斟茶,问道:“你若无事,绝不肯来找我,说吧,是什么事?”
张氏又行了一礼,眼底含泪,道:“妾身知道,当年若不是娘子心善肯助妾身出宫,妾身早就命丧黄泉。妾身本不该来叨扰,只是眼下有一事相求,实在走投无路,只有求娘子相助。”
妙元娘子默了默,“我早已不理俗家之事,恐怕爱莫能助。”
张氏握紧了手中的帕子,“娘子,但凡妾身能找到其他的人,也断不会求到娘子面前。冥儿他命苦,投胎到我腹中,自出生便遭陛下厌恶………”
“他才出生时,娘子还抱过他的。这些年来,妾身不能尽母亲之责,如今他为了北境战事,可能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妾身这个做娘的,实在心里不好受。”
“前些日子妾身才得知,他对薛家三姑娘有意,那姑娘亲身也见过,容貌极好,性子又善良温顺,是个好姑娘。如今皇后娘娘要替靖王选妃,薛三姑娘也在其中,妾身这辈子没能照料过冥儿一日,在亲事上,也想尽一尽母亲的心……”
张氏说到这里,早就泣不成声。
妙元娘子递了帕子过去,叹了口气。
说起来,也是她章家的姑娘惹下的冤孽,当年她的皇儿登基,她的侄女,皇后章氏多年无所出,以至于前朝怨声载道。
无奈之下,章氏想出了借腹生子,选了身边家世低位,无依无靠的张氏,张氏不愿,那一夜却也被算计失了清白,只这一遭,便有了身孕,生下了皇长子萧北冥。
冥儿出生时,她还未带发修行,尚且抱过这个长孙,小小一个在襁褓之中,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说到底,这是她章家的姑娘做的孽,就算她遁入空门,不想再管,可却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
良久,妙元娘子叹了口气,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庞上带着一种淡淡的无奈,“元茵,当初那件事,是我那侄女喻宁做的不对,我代她向你赔不是。冥儿的婚事,我会写封家信给皇帝。”
张元茵一时失了声,只在原地叩首谢过妙元娘子。
妙元娘子扶她起来,擦干她面上的泪,悲悯道:“宫中的女人,这一生都由不得自己。当年我同先帝尚且算是恩爱,可就算如此,仍然要受许多磋磨委屈。有时像你这样从未动过心,动过情,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又爱又恨,才最折磨人。”
话罢,她又问到:“那薛家三姑娘,可是小名叫知知的那个?”
张氏微怔,“娘子也认得她?”
妙音娘子点了点头,“当年她母亲乔氏随长信侯入宫拜寿,我还赏过小丫头一只长命锁,那长命锁,与我赠给冥儿的,曾是一对。”
张氏听完,只觉得缘分奇妙。
也许在她还不知道的什么时候,冥儿便已经遇到了他命中注定之人。
妙元娘子见她眉头紧蹙,以为她还在担心,便拍拍她的手背,“我会写封家书给皇帝,今岁也快到了我的寿辰,就算他再不孝,也不会违逆我的心愿。”
张元茵又再次谢过妙元娘子,到了日暮时分,她才出了厢房。
仪鸢在外头等她,见她再不像进去前那样愁眉苦脸,便知道这事情成了一半,心里也替自家夫人高兴。
两人一起穿过山道,朝着山下走去,等到了半山腰时,隐隐约约可见集英巷那座冷清的王府,张元茵停住了,她将手放在胸前,眼前又渐渐模糊起来。
仪鸢知道夫人心中又难受了,她低声道:“夫人,殿下会平安的。”
张元茵遥遥望着那座府邸,喃喃道:“从前我总是在集英巷门口,盼着能再见他一面。现在,我没有那么多痴心了,只要他平平安安地活着,哪怕这一生都不再见他。我也可以忍受。”
仪鸢听着,眼底也渐渐含了泪,“夫人又说傻话了不是?以往殿下每次凯旋而归,夫人都在人群中看着,比谁都要高兴。日后还有的是机会能见到殿下,殿下若是知道夫人还在这世上……”
张元茵却止住了仪鸢的话,她哽咽道:“从出宫那天起,我便下定决心,再也不能认他。是我将他带到这个尘世,却未曾让他过上好的生活。他不知道我,便还可以这样过下去。若有一日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明明就在身旁,只会更加痛苦。”
话罢,她擦去眼角的泪,镇定道:“咱们下山吧。”
*
宜锦从锦绣坊回到侯府,便见门口停了一辆黑漆马车,问了门房薛大,才知道是阿姐今日归宁回府了。
她和薛珩对视一眼,两人都高兴起来,往正堂赶去。
宜兰梳了盘髻,鹅蛋脸上面色红润,比之从前多了一分从容,瞧见宜锦过来,便扯住她的手,姐妹两人坐下来好好拉家常。
陆寒宵坐在右方下首,正与薛振源说着话,他应对老丈人颇有几分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落在宜兰身上,见她和妻妹谈笑风生,丝毫没有在陆府时的沉郁,心里不知怎么,更不是滋味。
薛振源惯会察言观色,瞧见女婿无心攀谈,倒也不在意。
柳氏瞧见了笑道:“姑爷真是将咱们家兰兰放在了心坎上,一刻都离不得呢。”
宜兰闻言,唇畔的笑淡了下去,目光与陆寒宵不期而遇,两个人却又飞快地各自避开,生怕在旁人面前露出夫妻不和的端倪。
宜锦却格外敏感,她借口和宜兰出去瞧明日宴会穿哪件衣裳,便将宜兰拉了出来。
两人沿着花园的小径散步,就像是从前在闺中那样。
宜锦挎着阿姐的手,抿了抿唇,问道:“阿姐在陆家有没有想我和阿珩?”
宜兰噗嗤一笑,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低声道:“阿姐每一日都想你们。”
宜锦看向自家阿姐,沉默一会儿,便道:“那定然是陆大人待阿姐不好,否则阿姐哪里来的时间想我和阿珩?”
宜兰垂首,知知一向聪慧,她以为自己已经隐瞒地够好,可还是被知知看破了,“你从前不是叫他姐夫,怎么如今又改口叫回陆大人了?”
宜锦撅了撅嘴,认真道:“若是他对你不好,就不配做我姐夫。只配做陆大人。”
宜兰哭笑不得,“他并待我很好。”
成婚当天,他丢下她,一个人回了书房睡。但到了后半夜,他又折返回来,趴在桌上睡了半夜。
第二天婆母派了嬷嬷来要喜帕,他也替她遮掩过去了。
除了他不喜欢她,他已经给她留够了体面。
就比如今日回门,其实她心里忐忑,早就做好了一个人回门的准备,也早就找好了借口,可她没想到,陆寒宵竟然愿意告假一日,陪她回门。、
这些事情,都证明她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她所嫁之人,确实是个君子。
宜锦看着宜兰的气色,确实比在侯府时好一些,最起码陆府没有在其他方面苛待阿姐,她就暂且原谅姐夫了,“阿姐,我知道,你嫁给姐夫前,就将最糟糕的结果想了一遍,就预设姐夫不会对你心动。可是人啊,在一日一日的相处中,都是会变化的。”
“姐夫这个人,虽然看着端正严肃,但是知知能看出来,姐夫其实是喜欢阿姐的,只是他与阿姐的性子都太过内敛,以至于生了隔阂。”
“过日子,无非一日三餐,粗茶淡饭,阿姐就先从这些小事上下手,等□□惯了,阿姐再冷冷他,他自然就知道阿姐的好了。”
宜兰闻言,一脸惊异地看着妹妹,“知知,你老实告诉阿姐,你什么时候会的这些?”
宜锦招来阿姐的嫌疑,不免有些心虚,她随意道:“我,我……在话本子上看的。”
她戳着手指,有些紧张。
其实这些“经验”,也是她后来才明白的。萧阿鲲这个人,看起来冷清,但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其实是喜欢热闹的。
于是她就努力地一点一点填满他的生活,让他再也离不开她。
“你啊,别总是看那些杂书,若是被父亲知道了,又该训斥你了。”
“嗯,知道了,阿姐。”
姊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倒也都忘了各自的烦恼。
薛珩则负责陪着陆寒宵下棋,下了两局,各有胜负,薛珩知道是姐夫让了自己,一时间倒也与陆寒宵亲近了几分,他放下手中的黑子,低声道:“姐夫,我阿姐这个人,总是太过理智,但那不怪她。她自幼便要照顾母亲,母亲去后,她又时刻将我和知知放在自己之前。”
“她没有依靠,所以总是习惯将最糟糕的结果考虑在先,这样日后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可以泰然面对。可那并不代表,阿姐不在乎你。”
陆寒宵捏着手中的白子,忽然感到这棋子比平日都沉重了几分,良久,他道:“我知道。”
两人沉默着下完一局棋,恰巧到了晚膳时分,下人们正在传菜。
薛振源和柳氏坐在主位,薛宜清与薛瑀坐在主位下方,宜兰和陆寒宵相邻而坐,宜锦则与薛珩坐在一处。
薛振源动筷,笑道:“府中只有一些家常菜,贤婿莫要嫌弃。”
“岳父,菜肴已经足够丰富。”
陆寒宵神色淡淡,看向宜兰,见她低着头,只吃着碗里的米饭,想起薛珩方才的话,心里也开始有了一丝裂缝,他替她夹了一道排骨,渐渐地,几乎把所有的菜都给宜兰夹了一遍。
宜兰看着堆成小山坡的菜碟,睁大眼睛看向陆寒宵,以为他有什么别样的用意。
陆寒宵却低了头,唇角抿了抿。
他从前没有发现,薛宜兰不那么理智清醒的时候,也挺可爱的。
宜锦和薛珩也对视一眼,各自笑了笑。
薛宜清将一切看在眼中,不知怎得,竟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些刺眼。
一群人各怀心思地用完膳,便到了申时,宜兰与陆寒宵也到了归府的时候。
宜兰坐在宽敞的马车内,透过车帘看向暮色中的侯府,看着宜锦和薛珩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影子,眼眶渐渐有些红了。
自从娘亲逝世后,她和知知阿珩从没有分开那么久,下一次再回侯府,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陆寒宵看出她低着脑袋,有些难过,许是饮了些酒,趁着醉意,他道:“陆府离侯府不远,日后你若是想家,我可以陪你回府探望。”
宜兰听他说这话,怔愣了一瞬,鬓角的步摇微微颤了颤,她今日归府,知知的一番话虽然像是玩笑,却也解了许多迷津。
良久,她看着他因为酒意有些泛红的俊脸,低下头,终于肯敞开心扉,“我承认,那日是我不对。我既然成了你的妻,便不该时时替自己想退路,时时去将最坏的结果想在前头。”
宜兰抬起头,认真道:“陆寒宵,从今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陆寒宵微微有些怔愣,他有些意外,今日宜兰会同他说这些话,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心中竟然十分煨贴。
这些天来因为新婚那夜生出的郁闷与受伤,仿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形的烟云。
他动了动喉结,最终低低应了一声好。
醉意如潮水一般涌上,马车又跌宕,他有些昏昏欲睡,头猛地磕在马车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宜兰吓了一跳,也顾不得礼仪,改坐到他身侧,将他歪斜的脑袋扶正,他渐渐靠在她肩膀上。
宜兰注视着眼前这人高挺的鼻梁,清俊的眉眼,心跳忽然快了起来,不知怎得,竟有些紧张。
第50章 赐婚
三月初五, 春意浓浓,禁中花草繁茂,嫩柳如烟, 因着章皇后在长春宫举办迎春宴,一早上御街便热闹起来,各色马车自长街上匆匆驶过,朝中诰命并世家贵女们皆精心装扮, 衣鬓花香。
长信侯府,柳氏一早便命主院的女使婆子都去宜清房中服侍, 光是梳头装点首饰的小女使就有三个,剩余熏香的熏香,熨烫衣物的熨烫衣物,忙得人仰马翻。
宜清换了两三套衣衫,不知怎得总觉得不够满意,眼看着就要到了进宫的时间, 她越是慌张越是出错, 眉毛妆容都不合心意。
她打翻了妆奁, 秀眉紧紧蹙着, “一个月给你们一两俸银,你们就是这样替主子效力的?一群没用的东西!”
几个小女使遭了训斥,脸色发白,缩着头不敢说话。
直到柳氏进了门,宜清才收起方才的脸色, 撒娇道:“娘, 你瞧她们笨手笨脚的, 连个眉毛都画不好。”
柳氏无奈,弹了弹她的额头, “别说她们,你丝毫不稳重,若是进了宫,也是被世家贵女们笑话。不过就是眉毛没画好,娘亲自给你画就是了。”
宜清这才笑了笑。
薛瑀换了新制的衣衫,见阿姐迟迟不出来,心里也颇有些不耐烦,催促了几次,宜清才出门。
到了前院,她才发现宜锦已经在等着,薛宜锦只着一件百蝶穿花的流光裙,绾了灵蛇髻,发饰也不过是最普通的银步摇,一张玉面更是未施粉黛,只涂了淡淡的唇脂。
宜清见她这样重要的日子穿戴如此朴素,不免有些轻视,但是面上却仍旧亲热地挽着她说道:“知知今日打扮得真好看。”
宜锦只是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地与宜清拉开距离,“姐姐天生丽质,才是真正的美人。”
她虽不讨厌宜清,却也没有同她要好到相挽同行的地步。
宜清被她夸得高兴,倒也没有再为难她,两人上了马车,一路到了城门下,拿了名帖通行,由宫里的嬷嬷引着往长春宫去了。
中宫以春宴的名义下帖,实则是为靖王选妃,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不仅姑娘们精心打扮,男席也有众多适龄公子借着这次机会相看,长春宫前所未有的热闹。
隔着一道三折玉圭屏风,男女分席,薛珩与薛瑀到了男席落座。
薛珩环顾四周,却在人群中见到了谢清则的身影,自从阿姐和谢家退婚后,清则兄便不常到侯府来了。
谢清则一身烟青色直缀,眉目间透露出些许憔悴之意,自宜锦出现在女席时,他的目光便没有再从她身上移开。
他的手微微握紧,明明隔着一道屏风,他却能立刻认出她的身影,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样遥远,不可碰触。
失神了许久,他才与薛珩四目相对,微微向他点了头,询问道:“近日身子可好了些?”
薛珩知道谢兄对阿姐仍然有情谊,他不知为何两家要退婚,但谢兄待他的好,他永远铭记于心。
“多亏了谢兄一直看诊开方,近日觉得身上力气足了,也有精神读书走动。”
谢清则微微一笑,“那就好。还是你肯遵医嘱 ,你阿姐……”话到此,他的眼神暗淡了几分,“你阿姐又上心,精心照料。”
薛瑀在一旁听着,皱了皱眉。
女席这边,中间一人着织金宫装,云鬓花颜,打扮富贵,其他贵女都围着她,如众星捧月。
宜清见宜锦未曾上前说话,提醒道:“这是镇国公家的嫡长女,皇后娘娘的亲侄女章漪,满门荣耀,圣上如今又没有公主,满宫数她最尊贵,知知你不去在她面前混个脸熟么?”
宜清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穿宫装,神情倨傲的女子,开始对这个女子有了印象,前世萧北冥登基后,章太后曾想替他选妃,章漪当时殿前献舞,后来却御前失仪,被拖下殿去。
原来她也曾参加过靖王选妃,只是前世她并未嫁给靖王。
宜锦收回目光,静静看向宜清道:“章姑娘如明月生辉,我不敢上前叨扰。若是姐姐想要结识,可同其他姑娘们一起前去。”
她这世不想再同靖王府沾上一丝半毫,今日也只想低调行事,最好什么风波也不要有。
宜清见劝不动她,心里念叨果然是目光短浅之人,便丢下宜锦,前去同章漪寒暄了。
只是章漪出身富贵,不大看得起破落侯门的女儿,宜清插了两句嘴,见没人理会她,也不自讨没趣,自行找了个位置坐下。
还未到开宴的时候,章皇后隔着一道门帘观察众位姑娘,随口笑着问道:“瑞栀,你瞧着殿中哪家姑娘最好?”
瑞栀微微弯腰,看了一会儿,道:“论家世品性容貌,奴婢瞧着,都数咱们府的漪姑娘最出挑,在众贵女中言谈举止不落俗套,端庄大气。”
章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心里头也最属意漪儿,国公府是本宫的母家,若是能亲上加亲,哥哥必定会尽心辅佐捷儿。”
话到此处,章皇后扫视一圈,没有瞧见自己的儿子,她蹙眉问道:“都这个时辰了,捷儿呢?”
瑞栀低下头道:“靖王殿下今日去燕王府探望兄长,此刻应当正在回宫的路上了,娘娘别着急。”
提及燕王,章皇后的眼神顿时冷了冷,“又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有什么好瞧的?自己选王妃的事情不上心,对不相干的兄弟倒是积极。”
瑞栀替章皇后插好最后一支凤尾簪,柔声道:“靖王殿下孝顺又有善心,娘娘该高兴才对。”
章皇后冷哼了声,“善心若是用错了地方,害人更害己。”
瑞栀静默地站在一旁,不敢再说话了。
章皇后拂了拂发髻,端详着铜镜中的妆容,“陛下让本宫一并给燕王选妃,本宫瞧着这满殿的闺秀皆是奔着捷儿来的,届时若是她们都不愿嫁燕王,又该当如何?”
瑞栀道:“燕王伤了腿,恐怕从今以后也没什么前途可言,又有哪个闺秀愿意嫁给一个废人?可娘娘为了不惹恼圣上,总是要找一个姑娘给燕王赐婚的,照奴婢瞧,不必选家世太高的,脸面上过得去即可。”
章太后点了点头,认为有理,恰在此时,殿外有个内侍禀报道:“靖王殿下到。”
萧北捷未等内侍通报,便径直入了内殿,瑞栀忙给他奉茶。
章皇后一眼就瞧出儿子神情低落,问道:“出什么事了?今日是你挑选王妃的日子,怎么哭丧着脸?”
萧北捷底下头,握紧手中的拳头,低声道:“母后,儿臣去燕王府探望,听燕王府的下人说,皇兄腿疾恶化,如今人已昏了过去,现下还未醒来。父皇派了宫中太医前去看诊,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他从前虽然嫉妒皇兄做什么都比他强,但却从没想过让皇兄去死。眼下知道了这个消息,心里也有些唏嘘。
章皇后抚了抚右手戴着的佛珠,闭上眼,手微微抖了抖,“都是命。你也不必太伤心难过。”
皇家的兄弟从来不可能是简单的兄弟之情。
半晌,章皇后缓和了情绪,道:“殿中女子,你最想挑谁做王妃?”
萧北捷并没有什么选妃的心情,他草草看了眼殿中的贵女,撇嘴道:“对儿臣来说,这些女子都一样无趣,母亲自己看着选吧。”
他知道母后心中属意章家表妹为王妃,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同意与否根本无关紧要。
章皇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就算是选了正妃,还有两侧妃,你自己的后院不能上点心?”
虽然与章家联姻势在必行,正妃的位子一定要留给漪儿,可是剩余两个侧妃之位,却是能够让捷儿凭着自己的喜好选择的。
萧北捷却摇了摇头,“这些女人,无非都是为了靖王妃之位来的,她们为的事荣华富贵,而非儿臣这个人,因此选谁都无关紧要,只要母后满意就好。”
话罢,他随意啜了口茶,眼角余光落在殿中众贵女身上,那群女人都围在章漪身边说着恭维奉承之词,唯有一个装扮朴素的姑娘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愣愣看着窗外的景色,像是有什么心事。
他心中起了好奇,问瑞栀道:“那个装扮朴素的姑娘是谁?”
瑞栀凝眸,“回殿下,应当是长信侯府的三姑娘薛宜锦。这位薛姑娘生母早逝,不得长信侯宠爱。”
萧北捷心中了然,生母早逝,父亲又不疼爱,难免穿着打扮上比别的姑娘差了些,他静静看着那姑娘,竟然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惜。
章皇后看出了他的意图,道:“长信侯府不过是没落侯府,于你根本没任何助力。薛振源也是依靠着章家生存,你舅舅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薛三只可为妾室,还不够资格坐上侧妃之位,你心里要有数。”
萧北捷皱眉点了点头,“儿臣知道。”
话到此处,眼看着也到了开宴的时辰,章皇后叫膳房的人上了菜,又嘱咐萧北捷道:“你就在这里待着,莫要惊扰外头的贵女们,等你父皇到场,你再出来。”
萧北捷有些不耐烦地应下。
正殿中,歌舞登场,宜锦默默看着正中的舞姬,除了刚开始饮了茶,她再没动过桌上的东西,众贵女们为了保持形象,也无人动筷,一直等到章漪用了第一道菜,旁人才敢动。
章皇后笑着从珠帘后出来,道:“本宫被一些琐事耽搁来晚了,还请众位夫人姑娘们不要怪罪。”
底下众诰命和闺秀们忙起身行礼。
章皇后说了平身,众人才落座。
章皇后由瑞栀扶着坐了主座,“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能在此时与众位相聚,也是缘分,各位莫要拘束,自便就好。”
镇国公夫人李氏笑道:“娘娘说的哪里话,臣妇们能参加这次春宴才是三生有幸。”
章皇后听了嫂嫂的话格外高兴,她道:“既然是春宴,咱们也学前人作些诗词,否则总觉得失了几分兴味。”
“娘娘说的是。”众命妇答道。
场中那些不擅诗词的贵女们心中皆是一惊,此刻都有些紧张,宜清亦在此列,她虽然也有夫子开蒙,但她并不喜读书,此等吟诗颂词的雅事,她一概不通,看了宜锦一眼,悄声问道:“知知,等会儿就要作诗了,咱们可怎么办?”
宜锦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看着场上其他贵女,笑道:“我自幼没读过几本书,自然不会这等雅事,届时还要靠姐姐提点一二。”
她本就不会吟诗颂词,上辈子瞧的书,也是跟着萧阿鲲看的兵书,以及一些深奥的治世书籍。她也不想争做靖王后院的女人,表现得越差越好。
宜清被宜锦这番话捧得极为受用,她本来毫无信心,见宜锦这样夸赞,也壮了胆子。
章皇后瞧了瞧众贵女的神色,心中便已然清楚这些姑娘们的底细,便笑道:“这第一轮,便用一炷香的时间作一首七言绝句,诗中不可含春字,却要咏春意。”
宫人们便在各位姑娘的方桌前摆了笔墨纸砚。
听了题目,贵女们皆蹙着眉头犯了难,唯有章漪沉吟一会儿,便开始落笔,她写完后便由瑞栀呈交皇后娘娘。
章皇后瞧过诗作,笑着夸赞道:“漪儿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不仅作了诗,还配了画,果真是巧思。”
她给瑞栀使了个眼色,瑞栀便将那诗作传至珠帘后靖王殿下那里。
萧北捷看过诗,这是一首咏桃花的诗作,整首七言没有提到任何一个春字,却将春意写得极为到位,诗作虽然中规中矩,难逃闺中女儿的柔情小意,却也有可取之处。
一炷香后,所有贵女的诗作皆被呈至靖王案前,他一一看过,却在翻到一处空白的画作时愣了愣,他仔细瞧着宣纸上的署名,正是之前那位薛三姑娘。
倘若之前装扮朴素,或可推到她在家中不受重视,无人疼宠上,但是这张纸上,除了名字,她却不肯多写一个字。
若非她真的不通笔墨,那便是她丝毫无入靖王府之意。
萧北捷抬首,看向贵女们的席位,那位薛三姑娘正同旁边的侍女说着话,眉目沉静。
他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倒觉得今日这场春宴开始有意思起来。
不大一会儿,章皇后便借故退至幕后,问道:“捷儿,除了正妃之位,你还要从这些贵女中挑选出两位侧妃,你瞧着,可有喜欢的?”
萧北捷垂了眼,看向那张空白的宣纸,道:“母后,儿臣觉得,长信侯府的三姑娘不错。”
章皇后听到他的话,一愣,旋即道:“不行。侧妃之位,同样重要,如今你在朝中根基不稳,你父皇对国公府的态度亦不明朗,正需要靠姻亲获得扶持。”
萧北捷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他已经退让了许多,正妃之位已经按照母后的心意来选,可如今连个区区的侧妃之位,他也做不得主。
章皇后看出来儿子不高兴,也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僵,便缓和了语气,道:“你若真喜欢薛家的姑娘,以妾礼抬入靖王府也可,本宫料那薛振源也不敢不答应。”
萧北捷也平静了下来,“一切听凭母后安排。”
恰在此时,隆昌皇帝身边的邹善德宣道:“圣上驾到——”
章皇后忙从珠帘后走出行礼,萧北捷亦跟在其后行礼。
隆昌皇帝缓缓登上主位,他俯视着下首行礼的贵女们,半晌才道:“都起来吧。”
这场春宴因为皇帝的到场显得更加隆重,众人愈发屏息凝神,唯恐出错。
隆昌皇帝抚着手中的念珠,龙目扫视一周,想到方才在前殿时收到太后的那封家书,心中一时有些复杂,他问道:“薛家嫡女何在?”
宜清在下首,一听隆昌皇帝提到薛家嫡女,她浑身一激灵,忙上前行礼叩首道:“臣女薛宜清,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薛宜清心中此刻又紧张又高兴,在座这么多贵女,陛下唯独点了她,难道是有意选她为靖王妃?
薛宜清跪在原地,屏气凝神,一颗心怦怦乱跳,如在云端。
隆昌皇帝看着跪在地上难掩慌张的女子,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你觉得,燕王如何?”
薛宜清听见燕王二字,猛地抬头,脸色煞白,下意识道:“陛下,今日,不是替靖王殿下选妃吗?”
她反应过来,生怕隆昌皇帝将自己赐给那个已成了废人的燕王,拼命地磕头,哭着道:“陛下,臣女……臣女早就对靖王殿下一见钟情,恐怕……恐怕配不上燕王殿下。”
隆昌皇帝此刻的不悦已经达到了巅峰,他虽然知道长子恐怕这辈子无法再站起来,只能做个废人,但他仍是自己的儿子,眼前这个女子竟敢当着他的面嫌弃他的儿子,足以触动他的逆骨。
他平静道:“长信侯便是这样教导女儿的?御前失仪,邹善德,遣她回府,若无旨意,不得再入宫。”
邹善德知道朝着门口一个小内侍使了个眼色,那小内侍便将宜清请了出去。
邹善德在帝王耳畔轻声道:“陛下,薛家今日有两个姑娘入宫,方才那个,是继室柳氏所出。长信侯正经的嫡女,是原配乔氏所出的薛三姑娘。”
隆昌皇帝闻言才瞧见殿中静静跪着,一言不发的那个姑娘。
这姑娘穿着打扮之素雅,令他也觉得惊讶,隆昌皇帝问道:“你呢?你觉得燕王如何?”
宜锦跪在下首,她沉静的心开始因为这句话浮起一丝紧张,可那紧张,不是因为畏惧隆昌皇帝,她叩首,答道:“回陛下,燕王殿下龙章凤姿,在臣女心中,他是守卫北境的英雄,亦是能为陛下分忧的良将。”
隆昌皇帝飞快地转着手中的念珠,他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女子,她容貌出挑,比之章漪也毫不逊色,其父薛振源在朝中多依附国公府一派,并无实权,再加之太后在家书中说的那番话,薛家这个姑娘,确实是燕王妃的不二人选。
私心里,他不想长子死,如今长子性命垂危,昏迷不醒,太医方才来报也只是摇头,他只有听从钦天监的说法,死马当活马医,替长子娶个王妃冲喜。
良久,隆昌皇帝道:“你起来吧。邹善德,赏。”
邹善德一愣,知道圣上这是做出了决定,他低声应下,便亲自将那玉如意赏下。
宜锦接了那沉甸甸的漆盘,回道:“谢陛下隆恩。”
底下一众诰命贵女皆愣住,不知陛下这是何意。
隆昌皇帝又赏了章漪并工部侍郎嫡女玉如意,其余贵女只赏了绢花之物。
章皇后并非愚蠢之人,便也悟出了隆昌皇帝的意思,等赏赐完,隆昌皇帝便称前朝有政务要处理,剩下的皆交给皇后处置。
章皇后送走了皇帝,便笑道:“今日众位也累了,御花园春景正盛,各位自便,本宫有些乏了,便先回去歇息了。”
众命妇贵女又都行礼,等皇后走远了,才敢走动。
萧北捷追上母后,皱眉道:“母后,儿臣还想求父皇将薛氏……”
章皇后瞪了他一眼,道:“你没瞧方才你父皇赏了薛氏玉如意?萧北冥如今生死未卜,方才邹善德过来同本宫说,陛下已经决定将薛氏女赐婚燕王冲喜。你那些心思,都给本宫塞回肚子里。”
萧北捷在母后这里吃了憋,知道事情无法更改,心中却始终有一股郁气,他甩袖朝着御花园走去,看见宜锦时,冷声问道:“薛氏,你今日穿着朴素,方才诗作也不肯着一字,是对本王有何不满吗?”
宜锦朝他行了礼,听见靖王的话,蹙了眉头,她不想得罪靖王,徒惹风波,更不知道眼前人抽的哪门子风,“臣女与殿下素不相识,怎么会,又怎么敢对殿下有不满?倘若臣女因手中拮据,穿着过于朴素,且不通诗书,一无是处而有碍殿下观瞻,臣女向殿下赔罪。”
她说得诚恳,一张玉面没有任何虚伪之色,萧北捷渐渐平静了心中的火气,开始有些怜悯眼前的女子,道:“你可知晓,今日圣上殿前赐你玉如意,是要将你许给燕王。如今燕王缠绵病榻,生死不知,你若嫁过去冲喜,可能……”
剩余的话,他不忍再说。
章漪站在不远处,本以为靖王是来找她,却见他径直奔向薛氏,她跟上前来,听到这番话,补充道:“薛家妹妹,方才在殿中,你说燕王殿下是个英雄,莫不是早就芳心暗许?如今能给他守寡,也算是你的福气。”
宜锦怔然,粉黛未施的脸上血色尽失,她握紧手腕上那串佛珠,一颗心开始绞痛,抿了抿唇,眼中有水色,却正定定看着章漪,“臣女喜欢的人,确实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上苍有眼,定会保佑他平安无事。神灵若是有耳,亦会反噬口出恶言之人,章姑娘慎言。”
章漪被她那双眸子盯着,忽然有些惧怕,她朝萧北捷身后躲了躲。
萧北捷却只能听见薛氏方才说的话,他再次问道:“你方才说,你喜欢燕王?”
宜锦站得笔直,她的声音像春风一样轻飘飘的,可却那样坚定,“是。”
“臣女敬佩他,仰慕他,哪怕他失了所有的荣耀,臣女亦愿永远追随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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