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轻衣:“所以?”
江雪鸿道:“凰火熔魂,不入轮回——你可觉得我绝情?”
若是棠川,恐怕只会用神力洗去屏兰的记忆,让她将功折罪。
陆轻衣埋在他发间嗅了嗅,摇头道:“虽然她很痴情,但她的爱害了太多无辜的人,这个下场,她自己应该也料到了。”
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晏企之,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不可原谅的错事,你也不要留情,更不要为了我犯错。”
一旦徇了私心,他便再不是世间法度。
环着她的手一紧:“你不会。”
陆轻衣蹭了蹭他,安抚道:“你放心,我好好修炼,不会让你为难的。”
江雪鸿不动声色把她往背上提了提。
这一世,天下权柄他还握在手中,而她魔脉未洗,神格未全,连都性命靠神器续着,怎么可能教他安心。
陆轻衣全然不知他的顾虑,晃荡着小腿,一遍遍念着“晏企之”,变着法子逗他说好听的话,江雪鸿听她絮絮叨叨,也慢慢含了笑影。
沿着桃林溪畔行了片刻,远远望见被竹篱短墙掩映着的一座小楼,桃花青帐,风帘乱舞,似是感应到二人的到来,木门竟吱吱呀呀着自动敞开了。
远远传来一声清空的男声:“恭候二位多时。”
穿过蜿蜒的小径来到正厅,泼墨山水的屏风之后,斜坐着的男子长眉薄唇,俊美绝伦,衣衫与夜幕同色,绘着金色莲纹,指尖还停着一只斑斓的蝴蝶。
瞧见二人的形容,他轻啧出声:“这是哪家的小情人?”
陆轻衣从江雪鸿背上跳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打量:他就是屏兰舍命相护的人吗?看这气质,怎么有点熟悉似的?
见她对着外男发呆,江雪鸿暗蹙了下眉,上前挡住她的视线,冲那人淡淡施礼:“晚辈见过灵尊。”
男子轻佻勾唇:“生死相隔,山河已换,怎的还是这般死板。”
玉京灵尊微生莲,亦是温离的师父。
残魂被魔器滋养了不知多少年,如今还能开辟出这般纯澈的幻境,不愧是出尘不染的玉京仙族。
藏在红袍后探头探脑的小姑娘脸上满是疑惑,微生莲淡笑:“遗世忘情,自然不会被魔道干扰,神女应比我清楚。”
他指尖微曲,那只荧光倏闪的蝴蝶立刻扇着翅膀飞到了陆轻衣跟前。苏小郡主一向偏爱亮闪闪的东西,伸手就要去接,腕上忽而一紧。
江雪鸿攥着她的手,低声斥道:“仙族的东西少碰,话少听。”
陆轻衣无辜:“可它只是一只蝴蝶。”
“蝴蝶也不行。”
“……”
亲近神族获是仙灵的本性,威压冷冷散出,灵蝶当真不敢靠近。隔空对望,陆轻衣从着它耸耷下来的触须里,竟看出了一丝委屈的意味。
微生莲眼中含笑,磋磨起指尖:“私情泛滥成这样还想进神格,真搞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心思。”
他召唤回依依不舍的灵蝶,道:“阿离当初追着重华那会儿还成天和我抱怨,重华的两个弟子一个是铁疙瘩,一个是冷木头,如今可算是开窍一个了。”
陆轻衣一听八卦就来劲,立刻丢开占有欲爆棚的某人:“温长老还追过玄尊?”
微生莲耸肩:“重华那一根筋的死脑袋,除了师尊,谁也入不了他的眼。他大婚那日,阿离还找我喝了一宿的酒来着。”
陆轻衣愈发惊奇:“你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玄尊心属棠川之事,除却当事人,谁也不曾知晓这天婚背后的隐情。
微生莲还未回答,被晾在一旁的男人冷冷插道:“他的元身是神女在十里桃林亲手点化的金裳凤蝶,草虫成灵,自然比寻常人要敏锐些。”
微生莲兀然失笑:“小师侄,掀人老底可不厚道啊。”
江雪鸿嗤道:“焚身锁魂,孤身撑着结界守到现在,灵尊这些年想来过得颇为不易。”
微生莲眼皮跳了一下:“不就是用分影勾引了一下小丫头,何必挖苦我一个已死之人?”
陆轻衣不知他们为何突然针锋相对起来,略过江雪鸿不善的语气,继续追问:“你还知道什么八卦?”
“唔,这仙门的风月事,可不必凡间少……”微生莲如数家珍,“譬如姜家二小子和一个半魔情非泛泛,赤虺族的小帝姬对玄尊大弟子秋波暗传……当初羲凰族二少爷和白一羽的婚事,还是托了我的游说……就连晏三那浪荡子,不也有傻姑娘爱慕……”
他口若悬河地讲着,陆轻衣听得入迷,脸上竟还流露出几分羡艳。
一旁,江雪鸿突然以拳抵唇,闷咳起来。
陆轻衣忙转过身,只当他是伤得重了,八卦的心思瞬间全无,慌里慌张扶住他:“晏企之。”
男人结冰的脸色总算有了些许缓和:“无事。”
陆轻衣抚上他的左肩,心虚道:“会不会是我把你压坏了?”
江雪鸿失笑,用另一只手环过她:“不至于。”话毕又压抑着咳嗽了几声。
陆轻衣抬起手,轻轻帮他揉了揉,见他脸色也渐渐白了,眉间蹙着隐隐的担忧:“疼吗?”
江雪鸿倾身把她扣在怀里:“还好。”
被羲凰火池从里到外淬炼了七七四十九日的躯壳,加上八重境的绝世心法护体,怎么可能被捅了一刀,就虚弱成这样。
微生莲抚着下巴,暗暗咂舌。
八卦眼前又多了一茬——他这小师侄哪里是木头,分明懂得很。
两人旁若无人亲昵着,许久也不见言归正传的兆头,微生莲终于忍不住道:“我这儿尚有些玉京遗存下来的天材地宝,或许有助疗伤。”
陆轻衣立刻转过眼珠:“那你不早说!”
微生莲逗弄着灵蝶:“我这些宝贝可不是白送的。”
陆轻衣警惕地捂住荷包:“我没钱。”
“神女未免看轻我了。”微生莲从容与江雪鸿对视,继续道,“当年我得了师尊旨意,取鸳鸯笔重新加固君问弦设下的封印,却不想被屏兰算计,将一半神器转为魔器,与九阴洞融合出这片幻象。我仙力微薄,只能勉强用这条性命补上缺口。神女若能破除雾障,收归神器,也是功德一件。”
他不说,她也要收归神器的。
陆轻衣点头:“这还不容易。”
说着抬脚就往屋外奔,江雪鸿忙拉住她:“陆轻衣。”
陆轻衣弯起眼睛,用哄人的语调道:“我不碰蝴蝶,也不走远,你放一百个心,保证不会有问题的。”
见他依旧不松手,陆轻衣仰起粉雕玉琢的小脸,抖了抖腕上的灵镯,道:“我知道你有事要单独问灵尊,你就留在这儿好好疗伤,我很快就回来。”
看着她乖巧懂事的模样,江雪鸿喉头一噎,心头升起一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负罪感。他俯身抱了抱小姑娘,声音听不出情绪:“我只等一个时辰。”
“知道啦,晏五哥哥!”
指尖从唇珠蘸了些许胭脂,陆轻衣踮起脚尖,伸手在他失血的唇上飞快点了一下。白羽似的裙裾旋过半圈,一溜烟跑入千树桃花影里,大蝴蝶银簪在日光下折射出点点光斑。
微生莲捂住眼睛,酸道:“小年轻就是腻歪。”
飞花飘进小楼,天下至尊的男人定在原地,轻轻碰了碰唇,长发披在肩头,看不到耳朵有没有红。
晏五哥哥(上)
陆轻衣摔得猝不及防,屋里一群会武的竟都没反应过来,江雪鸿被压更是天知道为什么。
姜钺赶忙把她从江雪鸿身上拖起来:“傻丫头,怎么下个楼都能摔着?”
另一边,傅昀也扶起了江雪鸿,调侃道:“你妹子反应倒挺快,临时还能找个肉垫。”
陆轻衣也没想整个那么隆重的开场,脑袋上还晕乎乎冒着金星。
姜钺检查了一圈,见她没受伤,松了口气,拉着她介绍起来:“这是我小妹姜荇。阿荇,这位是玄尊大弟子傅昀,字辰卿,你唤他‘傅大哥’吧。”
陆轻衣对傅昀本就印象不好,刚刚又讽刺她,垂着眼睛不情不愿道:“傅大哥。”
傅昀非常敏锐,鹰目一瞪:“姜二,我怎么觉着你这妹子不待见我似的?”
姜钺很袒护自家妹子:“你这凶神恶煞的模样,是个姑娘家都怕。”
他又牵着少女来到江雪鸿跟前:“这位是玄尊二弟子江雪鸿,字企之,同你一般年岁,你不必拘泥,直接唤他‘晏五哥哥’就好。”
陆轻衣起了一声鸡皮疙瘩,舌头打结般挤出一句:“……晏五哥哥。”
少年风度内敛,气宇不凡,长发用发带束起,身着弹墨绫单衣,袖口绑了皮革护腕,未来的绝世凶剑安安静静挂在身侧。黑衣不似红衣那般灼艳,低调奢华中更多了些英气。
三百前的晏企之有点矮啊,比现在要单薄些,身上没有那么多辟邪的玉,刚刚肌肤相贴也没闻到什么沉香气味,干净又清爽。
江雪鸿还在清理尘土,头都没抬,淡淡“嗯”了一声。
姜钺又捅捅她:“你这丫头今天脑子真木了?撞了人连句道歉都不会说?”
陆轻衣面无表情:“对不起。”
拒绝道歉,她这么惨,还不是因为某人害的,没把他按在地上摩擦就不错了。
姜钺蹙眉:“规矩些,有点诚意。”
“什么规矩?”
“就按咱家的规矩来。”
陆轻衣哪里知道仙门大户道歉究竟是个什么规矩,酝酿了几秒,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江雪鸿跟前,按着记忆里逢年过节拜祖宗的规矩,对他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嗲着嗓子念起话本台词:“小郎君,奴家知错了,今生心有所属,注定无缘,来世定为你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她有两方面的打算:一方面,姜荇既然坑惨了江雪鸿,虽然是幻境,她也要拿姜荇的身子出出气。另一方面,她猜破解心魔的关键可能就是帮江雪鸿解开心结,她既然拿了姜荇的角色,必然不会纵容他再走上虐恋之路,最好让他因厌恶而离自己远远的。
但看在旁人眼里,这就非常尴尬了。
空气诡异地凝滞了很久。陆轻衣自顾自爬起身,在桌边寻了个空座,拈了块酥皮点心塞到嘴里,回头见三人还定在原地。
白裙上沾满灰尘,小姑娘随意擦了擦手,抖着腿道:“我道过歉了啊,你们该干嘛干嘛,还看着我做什么?”
客栈此时人虽不多,却还有零星一些江湖子弟并炊事伙夫。不知是谁先喷了一口老酒,紧接着,人们爆发出哄堂大笑,整个屋子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傅昀拍着江雪鸿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姜二,你这妹子真是深藏不露啊!”
姜钺也有些无奈,只当她是在隐云庄憋坏了,摁着眉心道:“阿荇,这事倘若传到大哥那里,打断你的腿怕是轻的。”
陆轻衣并不想理会这些NPC,故意冲江雪鸿抖了抖腿,试图从他脸上看出几分不悦,却见他只是轻轻挑了眉,唇角竟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
不会吧,这样还能看对眼?果然晏老五是凭颜色喜欢人的吧。
*
既然拿到了身体主导权,陆轻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扔了所有白衣服。
琨瑜会如期而至,千篇一律的繁琐仪式后,可算是到了擂台战之时。陆轻衣看到侍从捧出的那对珠玉流苏耳珰,气不打一出来。
送孟羡鱼是吧,想都别想!
这段是有剧情点的:在对擂中,姜荇凭借渡了仙泽的外挂白绫胜过数人,江雪鸿却一招秒了她,姜荇身心俱服,姜钺因此动了许下婚约的念头。至于是怎么秒了的,江湖上传闻得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陆轻衣扔了白绫,束起马尾,抱着死缠烂打跟姜钺讨来的惊红剑,鼓着腮帮子思考。
正面对上江雪鸿,她肯定要吃亏,但可以动歪脑筋扯了他裤带,让他丢了面子,对自己深恶痛绝。
正阴暗计划着,姜钺笑问:“阿荇今日想和谁练练?温师妹如何?”
陆轻衣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少女版温离正和江雪鸿挥手言别,笑得花枝招展。
她冷哼一声,一心想速战速决破了幻阵,直接略过前面的热身赛,踢踢踏踏迈进樟树荫,无视傅昀,径直走到江雪鸿跟前,嚣张地扬起细润的下巴:“我要挑战你,晏、五、哥、哥。”
呸,肉麻死了。
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在衣上发上漏下斑驳的光影。江雪鸿微微提眉:“缘何选我?”
陆轻衣想了想,郑重道:“因为我俩上辈子有仇。”
他俩结的仇太多了,勉勉强强都解释成上辈子吧。
一旁好脾气的姜钺也皱了眉:“阿荇,别闹。”
陆轻衣从来看不见NPC,剑尖晃了晃,指向江雪鸿的心口,挑衅道:“晏五哥哥不会怕了吧?”
傅昀冷笑:“不自量力。”
江雪鸿看着满头金翠,打扮得浮夸异常的小姑娘,裙子被刻意裁短,露出纤瘦的足踝,脸上则写满了“看你不爽”,和她端庄的容颜隐隐有种违和感。
从初见起,这小丫头就对自己有股莫名其妙的敌意,让人好气又好笑。
他掠过心头奇异的感觉,两指夹住剑尖,微微移开些许:“请姜三小姐赐教。”
姜钺没想到他会答应,急道:“企之,我妹子可还没说人家呢,你下手轻点。”
江雪鸿回头轻笑一声:“管不住你妹子,倒来管我。”
他走出阴影时,陆轻衣才发现今日他腰间系的是玉京特制的蹀躞带,扯都扯不掉的那种。
要不还是洒点香油让他打滑吧……
骄阳似火,连池上荷叶都打了卷。擂台已空旷了许久,人们大多聚在树荫下避暑,但玄尊二弟子平日行事低调,又极少与人对垒,见江雪鸿应了姜荇的挑战,众人再顾不上暑热,纷纷在擂台两侧聚集起来。
往台阶下一站,陆轻衣瞬间有些怯场了。
被乌云大师兄一招掀翻的社死现场还历历在目,晏老五应该会怜香惜玉吧……
正想着,江雪鸿突然道:“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陆轻衣侧头望了望那对被奉在金台上的珠玉流苏耳珰,又卯足了战劲,抬杠道:“这句话应该是我说才对。”
江雪鸿眉梢微抬,锦靴一踮,旋身提步跃上擂台,许久才见小姑娘慢慢吞吞爬上阶梯。
溯冥剑还是崭新的,凤吟铿然,剑身净如云衣,他拔剑的那一刻,陆轻衣有些恍神。
幻梦困人,三百年后他出鞘则痛的剑,原来当年那么轻轻松松就可以拔出。
江雪鸿朝她一揖,摆出教科书般标准的起势:“看在文默的面子上,让你三招。”
陆轻衣提胸收腹,将右腿伸得老长,故意露出鞋上的明珠,摆了个更加浮夸的造型:“不用让我,尽管来吧。”
少年眸光一凛,金色剑光便朝她打来。
剑气带起疾风,见少女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旁观者忙喊着让她避开。陆轻衣却不慌不忙虚握着惊红剑,与江雪鸿擦肩而过,手腕一转,将第一招轻盈化解。
江雪鸿没想到一剑扑空,回头便见陆轻衣对自己露出嘲讽般的笑容,娇唇轻启:“晏五哥哥可不要轻敌啊。”
一路走来,她主动或被动观摩了世君大人无数次实战或演习,对他的武功路数了如指掌,学“潋玉”剑谱时又看了好几日故意放慢的剑法,知道他大多先虚晃一招,不喜正面发难,又仗着他不会真伤了自己,便直迎了上去。何况少年版江雪鸿还不够老辣,许多招式不懂藏锋,对垒时又有些死板拘泥,太容易看出套路。
阳光下,执剑而立的少女看上去柔柔弱弱,那双狡黠的碧色眸子却好像会发光一样,比烟火还要炫目。
江雪鸿本打算点到即止,想不到一时僵持住,心下暗惊,也不由认真起来。
剑锋撞击声断续响起,花砖一连碎了好几块。台下傅昀微眯了眼:“姜二,你妹子本事不错啊,这都在晏五手下过了几招了。”
姜钺也惊讶道:“我当阿荇成天钻研医术,难不成偷偷摸摸学起剑了?”
过招也是神交。
江雪鸿感受到这小姑娘滑头得很,似乎对自己颇有意见,偏又没舍得下重手——活像闹脾气的猫儿。
“不知姜三小姐师从何人?”
陆轻衣噘嘴:“未来的你,信不信?”
共此沉沦(上)
青帘缓缓垂下,连灵蝶也被赶出了门外,打着圈儿去寻那满身芳馥的小姑娘了。
微生莲敛去轻佻,坐在案前铺开棋局,按着太阳穴,缓缓道:“如你所见,这修罗绝域的结界快消散了,好在神族血脉已有了传承。我这残魂留不得几时,否则定要替师尊惩治你这大逆不道的徒孙。”
无名无分,便敢同神族交接元神,仗着艺高人胆大欺负小姑娘,也不怕死无全尸。
江雪鸿接过他递来的棋盒,脸上毫无愧疚之色,直截了当道:“大战在即,仙剑已折,晚辈至今未寻得破境之法,还望前辈指点迷津。”
微生莲讥讽道:“魔毒虽解,魔念未除,说得冠冕堂皇,底下还不知藏了多少私心杂虑。”
江雪鸿神色不变:“天下苍生是闻遐所念,倾河亦是。”
对上闯了大祸的小辈,做家长的不怕你犟着闹着,就怕你应答如流还坦然处之。当年青霄台上,他便是如此。
岁月不居,昔日率性负气的少年早已羽翼丰满,何况玉京覆灭,这小子今日肯唤他一声“前辈”,已是看在神女的面子上。
微生莲顿生无可奈何之感,扶额叹道:“到这个境界,你应该看得到命轨吧?”
窗外桃花的乱影映在身上,江雪鸿敛着衣袖,徐徐落子:“前世未得圆满,今生还想放手一搏。”
微生莲跟着落子:“另一半鸳鸯笔的记忆碎片想必你也猜到了,无非是神女历劫归来后,同重华、君问弦之间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破烂事。两个痴迷,一个无心,匆匆落得个悲剧收场。”
他蹙眉看江雪鸿:“抛却凡心,方可成神,这是天道定下的规矩。玄尊是仙门翘楚,君问弦是魔道至尊,他们二人都未能动得了神女的心。我虽不知你二人转世缘由,但既有前世之鉴,你今生又何苦执着?”
“今生她还未成神。”江雪鸿垂眸磋磨着棋子,脸色依旧平静,“即便进了神格又如何,我只要她安好。”
微生莲猛地拍在桌案上,笑出一个气声:“成,就你逞能,心甘情愿当她的马前卒,不愧是当年剑挑十洲的轻狂少年郎!”
“你既非要寻死,我也不拦着——待汇集五行神器,神格归位之日九星连珠,亦是你破境的良机,回头灭了魔道,便等着应天谶吧。”
江雪鸿起身作揖:“多谢前辈告知。”
微生莲不耐敲着桌面:“急什么,你的情劫现在活蹦乱跳得很,陪我把这局弈完。”
江雪鸿收了神识方坐回窗边,又问:“前辈可否替我卜上一卦?”
微生莲好奇:“谁的卦,连你都算不出来?”
江雪鸿默了片刻,不动声色按上青玉扳指,用夜月沉水般的嗓音道:
“云洲古曜国长平侯,司马宴。”
见他这般认真,微生莲挑起长眉:“此人同神女有关?”
江雪鸿道:“倾河身上的涅槃刺和流月髓,均与此人有关。”
何况前世,并没有司马宴这个人。
微生莲脸上浮起一丝玩味,指尖掐了片刻,突然抖着肩膀大笑起来:“想不到竟是如此哈哈哈哈……好一个天命有归的前世今生!”
棋子散落一地,他笑了许久才缓过来,好整以暇问:“你觉得此人是何身份?”
江雪鸿答道:“与晚辈容颜相似之人,唯有羲凰先祖。”
“这一个两个,天命不许,又何苦情深?”微生莲长叹一声,连连摇头,“傻小子,山有木兮今何夕,庄周还是蝴蝶,何必辨得分明。”
江雪鸿:“什么意思?”
微生莲不疾不徐起身,按上他“重伤”的左肩,语调似是一抹轻烟:“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易者算人,不算己啊。”[1]
话音好像锥子扎入心口,江雪鸿一个趔趄撑在桌边,火焰倏地点亮记忆的一角——
腥风刮过空寂的古战场,身着软甲的男人墨发披散,撑剑坐在血海尸山中,腰间挂着的不是王侯金印,而是一枚凤首玉身的带钩。
他垂着眸,一点一点擦拭去带钩上的血点,意识混沌间说出口的,是一声比时间还要悠远,比星辰还要破碎的“云衣”。
*
绣鞋踏过春水桃花,陆轻衣循着神力波动,一路往高坡上走,幻象虚影在粉濛濛的雾里倏忽明灭。
永朔二十四年,桃夭时节。
大婚当日,棠川依旧一袭素白衣衫。她没有去往桃林面对众宾来贺,而是独自立在紫极峰顶俯瞰尘世。衣袂在落雪里飘扬不歇,六棱冰花落在手心并未融化为水,反倒绽为一朵晶莹的莲华。
风雪被一道结界隔绝在外,棠川没有回头,轻道:“玉京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魔尊。”
哪怕魔气深入骨髓,君问弦依旧维持着小公主最喜欢的蓝眸,视线一动不动锁着她:“失了半数元神,又看不上我的东西,何必再强撑着操办一场浩浩荡荡的天婚?”
棠川略过他的话题:“天魔之力不容于世,羲凰邪神虽然身魂俱灭,却仍在寻找复生的机会,灵鲛覆族是我一人失察,你休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牵连无辜。”
见她闭口不提人间事,君问弦的脸色比冰雪还要寒凉:“要我收手可以,你跟我去无渡海修补元神。”
“天下将乱,”棠川道,“安鬼域,定苍生,神族责无旁贷。”
君问弦上前一步:“苏紫玉,当初是你求着我成婚的!”
棠川避开他的触碰,眼中划过悲喜莫辨的漪澜:“烟云过眼,去不复念,神格归位之前,我便已历经了不知多少次轮回,你又何苦执着云洲那三年。”
冻云凝在半空,两人定在峰顶,发间衣上沾满雪屑,谁也没有伸手拂去。
公主与画师的故事已完结于话本传奇,眼前立在千山之巅普度众生的神祇,再不是昔年那个爱憎分明的小公主,人间花满与她无关,往昔风月亦与她无关。
君问弦强压着魔气反噬,道:“我只问一句,你跟不跟我走?”
棠川侧过身,浅青色的眸中只映着雪色:“神魔两立。”
君问弦痛笑出声:“三拜之礼可以忘,肌肤之亲可以忘,连你我的骨肉都可以狠心不顾,好一个纤尘不染的白衣神女!”
说罢便化作蓝雾卷入风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消片刻,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重华匆匆赶来:“方才紫极峰顶似有魔息,师父可见着外人了?”
棠川抚上心口,平静道:“不曾。”
重华轻轻拥她入怀:“师父,宾客齐聚,吉时已到,你我尽快合灵吧。”
棠川亦不反抗:“好。”
神格归位,小公主的记忆分明可触,她却再也不能体会那样浓艳的感情,心荒凉得像一片看不见边际的雪原,在重华的怀抱里没有觉得欢喜,对那人的离开也并未感到伤心。
难怪世人都说,神最慈悲,也最残忍。
幻象之外,陆轻衣呆望了一会儿,腕上灵镯忽而一烫。她赶忙拂开花雾,继续向高处行去,棠川与君问弦的过往在身侧如流光般缓缓划过。
永朔四十四年,无渡海。
以骨血铸造神器后,棠川被走火入魔的重华囚禁,危急之时君问弦救下她,将她安置在无渡海一座孤岛之上,任着重华满世界寻人,也绝不让棠川离开一步。
海浪轻拍在白金色的堤岸上,棠川穿着鲛纱织就的薄衫,容颜被强行易容成苏紫玉的模样,纤瘦的足踝上系一根金线,眼中的淡漠一如往昔。
满月沉入西海,鲛尾化作双腿,男子踏过银雪似的浪潮,披着湿漉漉的衣袍上岸。他牵过棠川往竹屋里走,钴蓝的眼中盛满柔情:“拂晓风凉,殿下即便要等我,也别站在风口上。”
竹屋虽小,一应俱全。君问弦点燃烛灯,笑吟吟问:“殿下今夜可还要看我作画?”
棠川轻轻摇了下头。
君问弦眼中怜惜更深:“殿下陪我站了一夜,想必是累了,早些休息也好。”说着就揽着她在榻上合衣躺下。
一个是深海幻灵,一个是雪巅神女,明明两个人的身子同样冰冷,他却学着凡人夫妻的样子,拢过她的手脚,替她焐着。
“殿下今日这般沉默,难不成还在为月儿的事同我怄气?”重帘遮住曙色,男人的眸中闪着熠熠星光,“月儿是我唯一的妹妹,她幼时受过重伤,用我的半数灵核才救过来,性子又比我当初还要冷淡,难免要多操心些……”
话未说完,欲念已被怀中人小巧的耳朵尖尽数勾了起来,君问弦埋下头,唇瓣即将落在她的发顶,棠川突然开口:“君问弦,十日了。”
一语道破幻梦。
温柔的浪潮褪去,蓝眸泛起红雾,君问弦眼角暗垂,喑哑道:“一直梦着,不好吗?”
十日前,君问弦用“忘川秋水”蛊惑了棠川,逼她变回苏紫玉的性情,反噬则都渡到了自己身上,只为了沉湎于这一晌贪欢。
此间,棠川恢复原貌,撑起身子就要下床:“我该走了。”
白衣衬得她更加虚弱,像一片单薄的纸。还未站直,足踝上的金线忽而一闪,棠川倒跌回男人怀中。
金线另一头,系在君问弦的腕上,红眸燃起两簇怒焰:“走?本座何时准你走了?”
冷白的手扼住脖颈,棠川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君问弦却倏地笑了:“原来你也知道怕,那逆徒用锁神链伤你的时候,你可怕过?”
棠川道:“重华入魔已深,如今只有我能渡他,我必须去夜岭。”
君问弦掐得更紧:“我亦入魔已深,你为何不渡我?”
棠川咳嗽一声,没有挣扎:“你若能剔除魔骨,毁去九重泉阵还世间安宁,玉京亦可容你。”
“我自折肱骨,在修罗绝域设下封印,隐匿九重泉阵,逼着万千妖魔按兵不动,不过换来你一句‘玉京可容’。”君问弦重重把她甩在榻上,恨声道,“棠川,你到底有没有心?”
像是指间沙,越握紧,流逝得越快。
棠川压抑着咳嗽,抬眸答道:“我不过是顺应天命。”
音声空茫,无喜无悲,像千山之巅不染尘俗的雪莲。
君问弦把她按在床头,力道几乎要将骨头捏碎:“又是天命,你假意大婚,暗铸神器,同我虚与委蛇这些天,也都是因为天命?”
“……是。”
“那神格归位时,你为何不直接揭露苏不系就是当今魔尊,反而隐瞒下元神受损之事?”
棠川面不改色:“我若示弱,玉京十二楼只会更加混乱。”
“张口便是十洲苍生,大道天命。”君问弦有些挫败地跪在榻上,“我真是疯了,才会指望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句软话。”
心底的恶魔叫嚣着杀了她,沾过无数血腥的手缓缓抬起棠川纤白的下颌,坚定的眸光在对视之时瞬间倾陷。
君问弦哑着道了句:“殿下,我不等了。”搂过她瘦削得不成样子的肩,赴汤蹈火般,重重吻了下去。
神髓离体,神力流散,棠川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任着他将身上那灵鲛族百年才能织出一匹的珍贵鲛纱一寸寸褪下,与温柔的动作毫不相容的,是他冷刺刻薄的话语:
“什么高高在上的神明,还不是沦为供本座承欢的玩物。”
“被一个肮脏的魔这般糟蹋,你可会觉得耻辱?”
“这副皮包骨头的样子,实在令人扫兴。”
海上风浪突然大了起来,冷风吹着雨珠打入屋内,浇不灭旖旎的春色。她不曾解得枕席之事,只能同木偶一般,任君摧折。
珠露缀,腻云垂,夹杂着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牵系起二人的金线寸寸消散,年轻的魔尊撑起身子,并未收拾满室绮靡狼藉,就这么静静地看她。
横陈的玉体好像残破的瓷器,云衣雕就的脸庞流露出几分脆弱易碎的美丽,青瞳中却没有半点情潮亦或怨恨。
方才在欲海中沉沦的,只有他一人。
君问弦眼神轻蔑,像在看一个卑贱的奴隶,语调却隐约藏着悲戚:“神女也不是无所不晓的。”
棠川感受着喉间几乎要燃沸的滚烫,苍白的脸上竟慢慢浮起一个云破月明般浅淡的笑:“鲛心泪。”
可惜她陨落之兆已成,他纵使耗费心头血凝出鲛心泪,也不过替她多续几日残生。
刬去心头血,君问弦脸色比棠川还要白。他复在她痕迹遍布的身上狠狠吻过一遍,随手披上衣衫,抬脚出门:“你若敢死,我定会去杀了那流落凡间的神魔孽种,拉上整个十洲为你陪葬。”
门外落下禁制,声音像摔碎了玉瓶。
有鲛心泪帮助,棠川歇了片刻便恢复了体力,从灵府中取出传音镜:“魔尊之血我已取得。”
镜中传来沉浑的男声:“局已布好,君问弦登岸之时便会被我族伏兵拦下,神女随时可以脱身。”
“劳烦晏大公子,”棠川一边拈诀收拾仪容,一边道,“我必须尽快阻止重华肆意残杀,君问弦这边恐怕只能交付与羲凰一族,心法泄露祸福难测,务必多多珍重。”
晏闻韶道:“羲凰族虽隐世而居,但逢乱必出。寻得先祖残魂踪迹之前,为防止天魔之力再次转移,君问弦不能杀,只能困。”
“好。”
切断传音前,晏闻韶突然问:“千金易得,真情难求,神女当真没爱过任何一人?”
棠川愣了愣,旋即笑道:“爱过。”
她戴上帷帽,轻松拂开禁制,提裙出门:“神爱日月星辰,爱山川草木,爱芸芸众生。”
晏闻韶那头默了许久,最后轻道:“……神女当真是不懂爱。”
大爱与私情,终究是两回事,用大爱回报私情,只会成为伤人的利器。
寒风夹杂着不知是海水的腥气还是那人的血香,白裾曳过烟浪,棠川乘风而去,化作一抹流云,再没回头看一眼身后的竹屋。
三生黄粱(下)
片刻后,羞愤欲绝的小姑娘口嫌体直地被江雪鸿牵着,别别扭扭上了山坡,指着灵气波动处,没好气道:“那边。”
往迷雾袅袅的槐树林中行了几步地,果见不远处一片莹蓝色的花海,幽光明灭,香馥袭人,远看仿佛沉沉碧海。
江雪鸿脚步陡然一停,下意识将陆轻衣拦在身后。
陆轻衣探出头问:“怎么了?”
江雪鸿凝眉道:“有人已进了阵。”
“我看看。”说着就要上前。
“不必。”江雪鸿摘下一枚玉戒递给她,青锋出鞘,“我破阵,你只管寻子夜镜,在阵外等着即可。”
他复又添了一句:“找不到路就在原地等。”
陆轻衣闷闷应声:“……哦。”
路痴太卑微了,简直就跟脑残似的。
气浪拂去迷雾,江雪鸿持剑割破左掌心,双唇微抿,一边紧盯着滚落的血珠,一边走动起来。
行至一棵长着巨大瘿瘤的老槐树附近时,泥地上突然裂开一道浅浅的裂痕,将鲜血都吸收了进去,又过了须臾,才慢慢浮现出一个类似鸟虫书的符文。
江雪鸿站定,神情专注,双手使力握住剑柄,突然一个猛冲,半跪着将剑身插进符文中心。
剑尖接触符文的一刹那,周遭顿时刮起大风,地底抽出犬牙般的灰紫色的结界,将二人重重围困住。随着剑刃一寸寸深入,风沙也越来越大。
陆轻衣被尘土迷得睁不开眼,仿佛身处漩涡之中,恍惚听得玻璃破碎般的声声脆响。
“借着神力往前走,莫要回头。”江雪鸿的声音好像隔着层层水雾一般。
陆轻衣依他所言调动神力,在自己周身凝出一片光晕,一步一步挪蹭着。大约行了半柱香工夫,风沙终于停了下来,灵香花海恰在眼前。
碧粼粼的枝叶,蓝盈盈的花瓣,看上去全是一个模样。
陆轻衣蹙着眉,试探问:“子夜镜,你在吗?”
月连海,花隔云,一声声落下去,连个回响都没有。
等了许久不闻回应,陆轻衣眼眸微闪,学着世君大人发威的模样,在掌心凝出一只金红的火球:“你不出来,我就放火烧山了?”
“噗噗!”火球迅速烧掉了一朵花。
见她当真动了真格,灵香花们纷纷立直了身子,其中一朵更突然长了腿,狂奔而去。
“哪里跑!”苏小郡主连忙追过去,绣鞋所过之处,珍贵的灵香花纷纷被踩得稀巴烂。
一花一人围着草木繁多的曲折道路打转,不断卷起尘土和沙石。反反复复绕了七八圈后,陆轻衣被尘土呛得咳嗽几声,故意往地上一摔,趁子夜镜呆滞之际,瞅准时机,敏捷扑住了它。
戒指往花朵上一拍,神器瞬间原形毕露,变成了一面银色的镜子。
陆轻衣揉着酸胀不已的小腿肚,灰扑扑的脸上却挂着得逞的微笑:“跟本郡主斗,你还是太嫩了!”
夜半时分,银白的镜面映出朦胧的影子,陆轻衣捡起战利品,眼看镜中虚影慢慢变化,现出她白发青瞳的模样。
眼映山河,不见众生。
陆轻衣呆了片刻,下一瞬,镜中人额心的莲华突然开始滴血,隐隐竟传来断续破碎的声响。她吓了一跳,慌忙丢开子夜镜,捂上自己的额头。
镜子在泥地上转过一圈。
陆轻衣看了看恢复成银白色的镜面,又看了看空荡的掌心,这才半闭着眼,迅速把子夜镜摸进储物袋。
刚刚是幻觉吗?
她在原地坐了片刻,抬声问:“晏企之,我可以回头了吗?”
回答她的只有无边静默。
她回头望去,只见一片荒草寒林,哪儿还有江雪鸿的影子?
刚才还神气活现的小姑娘顿时慌了:“晏企之?”
断断续续的鬼叫依旧令人心惊,陆轻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散开神识探查起周围。
现在,她要么在原地呆着等江雪鸿自己破阵,要么想办法找到他刚刚破出来的那个豁口,进去和他会合。
按一贯的套路,她对他的本事向来服气,肯定会选前者,何况阵里还有别人,她去了绝对是没事找事。
捋着被男人玩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陆轻衣才坐了半刻不到就挨不住了。
这里是姜钺的葬身之地,是江雪鸿百年梦魇的起点。
所有人都当他是离渊晏五,是应该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可他最害怕的那夜,却没有人保护他。他被挚友欺瞒,与家人疏远,困在心魔编织的幻梦中进退维谷,不得救赎。
回过神来时,陆轻衣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处空间扭曲处。鬼气森冷,风声可怖,可这世间唯一一个会护她的人还在困局中。
陆轻衣深吸一口气,狠心拔下大蝴蝶银簪,向其中注入灵力,使劲朝阵法刺去。
“刺啦——”
结界应声而破,她被吸入其中,在头晕目眩中渐渐失了意识。
*
草细堪梳,柳长如线,抄手游廊被翠竹环绕,点缀着形态各异的山石,甬道一直通到闺房外,一派贵族气象。
“小姐醒醒,二公子马上要来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陆轻衣有些懵:小姐?叫谁?她不是进阵找晏老五的吗?
她坐起身,只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圆脸姑娘正对着自己微笑:“小姐,绾儿都叫你好几遍了。”
陆轻衣想追问,却发现身体不受控制地理了理乱发,随后,“自己”轻轻张口,嗓音稚嫩柔婉:“不急,二哥可宠我了。”
陆轻衣心一沉:这不是她的声音。
绾儿服侍她换上绫罗白衣,乐呵呵道:“小姐好像又长高了,改日得让绫绣坊再送些布料来。”
……又是白衣!
换上衣裙,绾儿又催促着按她坐下盘发。
细长的眉如远山,欲语还休的眼如碧玉,绡纱瑞锦轻如云雾,好一个秾桃艳李般端妍姣好的美人。
陆轻衣愣愣看着镜中五分熟悉,五分陌生的容颜,心情复杂。
附身谁不好,偏偏附身少女版白莲花神医。
身后,绾儿滔滔不绝道:“小姐真是越来越好看了,这回二公子接小姐去琨瑜会,说不定是给小姐说亲的呢。”
镜中少女脸一红:“胡说什么。”
绾儿笑道:“二公子认识那么多豪侠义士,小姐不是一直喜欢剑客吗?何况小姐从没出过隐云庄,玉京十二楼多的是俊杰,这回肯定能长不少见识。”
镜中少女半羞半恼着轻斥一声,再不理她了。
梳妆完毕,忽听得背后一声清亮的少年音:“阿荇。”
少女欣喜地回头,一下扑进来人怀里:“二哥,好久不见。”
少年身着便服,腰间一把长剑,额间一带绯红。他揉了揉少女的发顶,问:“可用过早膳了?”
“还没,正好和二哥一起。”
片刻后,陆轻衣看着只动了几口的满桌珍馐,内心咆哮。
她就算是个傻子也看明白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附身了姜荇,正打算和姜钺一道去永朔二十五年的琨瑜会。
这么逼真的幻阵,怕不是和江雪鸿身上的魔毒连在一起了,破解起来恐怕更难了。何况她现在没有身体的主动权,只能隔岸观火。
呵,说亲?她用屁股都能想到跟谁说亲!
心里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酸味:我鼓起勇气进来救你,合着就是来看你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候是怎么处对象的?!
幻境终究是幻境,二人从隐云庄出发,一月的行程被匆匆掠过,很快便抵达了清霜堂。
三百年前的嘉洲依旧热闹非凡,更因春日的缘故,一吐一息之间都是青春气息。
姜荇穿着一袭白绫子做的长裙,骑乘着鸾鹤穿过平原,远看仿佛一只无拘无束的白鸽。她听姜钺说着计划在归鹤楼种的梅花,说着玉京十二楼大大小小的八卦,说着千古江山,家国天下,脸上也浮现出向往之色。
姜钺是很开朗风趣的人,连陆轻衣也听痴了。
她渐渐能感受到姜荇的感受,比如花香鸟语,比如冷暖温凉,甚至连许久不曾灵光的味觉也逐渐能感受到。
人群如百川归海般渐渐聚集到清霜堂,姜钺作为玉京子胤,虽然年轻,却协助白一羽把宾客们安排得井井有条。姜荇则除了被姜钺拉出去应酬,大多时候则都是自闭地在小客房里自顾自翻着医经。
这日傍晚,屋外忽然响起一阵密如鼓点的马蹄声。
姜钺含笑着推门:“阿荇,带你见见我二位挚友。”
他边引着姜荇往楼梯口走,边道:“去岁玄尊座下二位弟子与我一同授剑,你或许听闻过,他俩的表字还是我一道取的呢。”
正说着,楼底突然传来一句不耐烦的牢骚:“姜二人呢?怎么跟个娘们一样磨磨蹭蹭的?我俩大老远跑来也不出来引个路。”
虽然稚嫩了些,陆轻衣依然能听出这是傅昀的声音。
“许是有事耽搁了。”
这是,江雪鸿的声音。
陆轻衣心提到了嗓子眼:三百年前的晏企之,究竟是何模样?
“来了——”姜钺说着,直接撑胳膊跃下了楼梯,“我把小妹一并捎来了,二位见见吧。”
他回头冲楼上喊:“阿荇,怎么还不动?”
陆轻衣一愣,发现身体并没有自动反应,而是已经完全在她的控制中了。
姜钺走到楼梯口,疑惑问:“阿荇,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这就下楼。”
陆轻衣匆匆忙忙提裙迈下台阶——姜荇喜欢穿长裙,实在不太方便走路。
姜钺转过身,无奈一笑:“这丫头被我惯坏了,怪没礼貌的。”
少年迈着步子进了大堂,轻淡道:“无妨。”
陆轻衣循着声音找人,没注意脚下一空,长裙随着身子打歪,直接滚下了楼梯。
“啊啊啊啊——”
下一秒,只听重物落地的一声沉闷钝响。
预想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似乎压到了某个柔软物什,摸一摸——还有点料?
陆轻衣捂着头爬起,抬眼正对上一副熟悉的精致眉目。
她细细打量了一圈,不确定道:“晏企之?”
少年黑曜石般的瞳孔狠狠一缩。
共此沉沦(下)
幻象定格在空茫的无渡海,陆轻衣也已行到了桃林尽处。
水穷云起,眼前是一座覆满青苔蔓草的孤坟,风雨侵蚀,圮坏殊甚。坟前残碑高八尺,宽四尺,正面无一字,背面刻有铭文,漫漶殊甚难以卒读。
坡顶的风有些清寒,陆轻衣正要上前,肩头忽被一只戴着玉戒的大手拢过,低沉的嗓音落下:“那是鸳鸯冢。”
陆轻衣问:“谁的鸳鸯冢?”
江雪鸿:“空坟。”
微生莲跟着从一旁走出,悠悠道:“身外身,梦中梦,真正的十里桃林早已在乱离中毁了,眼前这个不过是我记忆中的幻景。”
他放飞灵蝶,唏嘘不已:“君问弦口口声声说着棠川陨落便要杀遍天下,最后却孤身找上了前羲凰族长,自请封印于九溟,临行前在此地立了一座无名无姓的连理孤坟,痴情至此,可悲可叹。”
陆轻衣怔怔望了片刻,上前几步,对着孤坟深深一拜。
笔底倾城色,画外鸳鸯冢,刻骨的恨,终究败给了绝望的爱。
“因果轮回,情恨难测。”微生莲转向二人,“屏兰痴迷于我,不惜舍命将神器转为魔器,献祭生灵供养我和她的残魂,如今她三魂俱灭,我亦时日无多,还望神女补足封印,净化神器,还修罗绝域一个清明。”
陆轻衣点头:“前辈放心,我会尽力的。”
微生莲释然一笑,身影在水天花色中渐渐散为金雾,留下一句意有所指的缥缈喟叹:“但愿这一世的你,不会后悔。”
随着仙族残魂陨落,修罗绝域的封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融化,陆轻衣回头看江雪鸿:“我可以试试吗?”
江雪鸿试着用纯阳灵力修补结界,却感到一阵强烈的排斥感。他垂下眸,只得将一半鸳鸯笔递至她手中,轻声嘱咐:“莫要逞强。”
神格未全,过度损耗神器会动摇她的魂魄。于私,他一分一毫都不希望她耗费神力,于公,却必须收归神器,加固封印。
更何况,他迟早是要放手的。
墨痕浮动,淡扫无迹,少女提步踏过花影缭乱跃至半空,笔尖符纹凝成莲华状,灵动的身形闪为几道折线,轻红拂过封印,好像丹青手在雕琢一副工笔。
一簇接一簇灵蝶映入修罗们赤红的瞳孔,蝶翅扇过处点点星芒落下,焦土转翠,腐骨生花,寸草不生的修罗绝域里,竟生出了碧水桃花的真实图景。
作为在魔域血月下野蛮生长的族类,他们从未见过这般鲜亮的颜色。
神族,都是这般迷人的吗?
灵蝶亲吻过脸颊皓腕,万丈光芒流淌在霜雪般的长发上,陆轻衣落回高坡,两支鸳鸯笔在她手中合二为一,衣袂翻飞,神泽随着蝶翅扇飞四散开来,不疼,但是有点犯困。
“晏企之。”她轻唤他。
“我在。”声音压抑着心疼。
“你抱抱我。”
“好。”
九阴洞的蜃景消散,修罗们看到他们的“主上”把神女拥在胸前,即便知道灵力对神泽的补益微乎其微,仍旧扣着她的手,不管不顾地渡修为与她。
运阴阳,乘大化,齐生死。
少女立在荒寂之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未伤及一人性命,凌然剑光划过上古以来的征战杀伐之地,也没有溅落半点血滴。
摩天震颤不已,砰的一声跪伏在地。
这一幕让他开始相信,待到荡尽魔息,即便是修罗族,也可以拥有一片清明天地。
“主上”虽是假的,但那无偏无私爱着众生的神女,真的回来了。
万丈霞光照耀城墙,感受到来自修罗绝域的滂沱神力,濠梁城内的众人纷纷向下俯瞰。
荒城风急,世君拥着神女卓然立在青雾血域中心,穷凶极恶的修罗族跪在二人身前,动作恭敬又臣服。
顾曲俯冲下城墙,隔着灵光流动的结界,行礼道:“世君,濠梁城内已整顿完毕。”
神泽还在流散,听到熟悉的声音,陆轻衣困乎乎地甩了下头,心口忽感到一阵疼痛。
江雪鸿将她搂紧了些:“莫分神。”
他侧目看向顾曲:“待审的一并押去景星宫,孟倚楼的尸身本君亲自去验,让柳叙尽快接应慕容。”
“是!”顾曲躬身领命,离开前余光瞥过陆轻衣腕上闪动的红镯,不禁陷入回忆。
琨瑜会期间,世君突然私下找上他:“顾曲,我有一件私事相托。”
顾曲立刻站直:“世君既为大业,属下在所不辞。”
江雪鸿不自然轻咳一声:“是私心。”
他要的,是借助灵力凝为轻剑的书谱。
江雪鸿顿了顿,又道:“博洲顾氏从不外传铸剑术,你可拒绝。”
看着自家主子眼底从未有过的柔光,顾曲心下微动,不假思索便将书谱送了出去,暗暗好奇究竟是哪位神通,能让世君亲自为她寻剑。
直到那日世君抱着身中蛊毒的神女闯进寻常阁,力排众议以身渡蛊,他才明白,这一寸私心究竟是为谁准备的。也难怪那阵子世君教神女习剑,慕容从不让他打扰。
道盟与神族关系微妙,对于这段私情,顾曲本是极不赞成的。
可现在,看着二人携手共进退的模样,顾曲忽然觉得:若是他们的话,私心与大义之间,或许真的能够两全。
月轮褪去血色,浓雾渐散,变作一天皎洁。单薄的结界重新撑起,封印逐渐补全,在修罗绝域上空划下一道道波折的天光。
魂魄不稳,陆轻衣越来越困,额角聚起虚汗,视线也愈发模糊,仿佛在慢慢沉入深海。
江雪鸿扣紧她的手,声音也像隔着水一样,只能通过口型勉强辨认。
他说:“别睡。”
这时候若睡了,就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了。
尖尖的手指探出白袖,死死扒着他的衣襟,陆轻衣颤着嗓子道:“可我好困。”
青瞳里的泪水说满就满,眉心莲花状的神印一会儿破碎一会儿聚合,四肢发冷,连绯夜云衣竟都无法稳下她的魂魄。
脆弱单薄的美,最是教人心疼。
江雪鸿执起她纤细的腕,唇角逸出一丝嘲叹:“迟早要被你逼疯。”
少女的手指又细又白,山笋苗芽似的。男人眼神一暗,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将那杏仁形的指甲片含入了口中。
锋利的虎牙依次嗑磨过指尖,传来阵阵雨点般密集的痛,力道刚好让她清醒却不会伤着,尤其在他唇上点过胭脂的那只手指,青色的血管一连被咬了好几下。
陆轻衣瞪直了眼,瞬间困意全无。
这家伙狡猾极了,明明是动情的,偏又一寸一寸,带着几分怨憎地磨着她,连天道都被他骗了过去,天雷一下都没有劈。
许久,江雪鸿松开她,毫不理会周围人见了鬼的目光,薄唇轻启:“还困吗?”
表情却像在威胁:她要是再说一个“困”字,接下来就不保证要往哪儿啃了。
陆轻衣脸颊绯红,想锤他又没有力气,只能用又轻又弱的嗓音骂道:“混蛋……”
到底是谁逼疯了谁?
这一打岔,封印也已彻底修补完全,吸取了神泽的灵蝶飞上天空,幻化为青蓝色的结界。片片神光像飞雪落入桃林,从今往后,修罗绝域再不是四大凶境。
天破云开,陆轻衣累倒在江雪鸿怀里,环顾四周桃花流水的美景,骄傲道:“现在我可以睡了吧?”
江雪鸿软着眸子抚上她发白的小脸:“还差一样东西。”
“还差什么?”
江雪鸿缓缓俯身:“还差,一道天雷。”
尾音消散之时,温热的触感分明又清晰地落在眉心神印上,刹那间,白练般的电光倏闪而过。
这世间,从未有人吻过神印。
这无声一吻揭开的,是他不再遮掩的昭昭心意,和逆天而行的无悔决心。
陆轻衣浑身颤得更加厉害,好像触了电一样,可偏偏身子早已精疲力尽,一个音节也吐不出口。
合眼前,她被江雪鸿打横抱起,低哑又缠绵的嗓音送入耳畔,一句话好像是蘸着心头血写出来的:
“陆轻衣,我心悦你。”
惊雷在云层外轰然炸裂,暴雨般的星光被封印阻隔,顺着结界壁倾泻而下,天地只剩下了一片流光溢彩的白,人群惊叹不止。
意识朦胧间,陆轻衣陡然想起,三生黄粱阵中的桂花树下,少年那句“你猜”之前,她问了他一个问题——
“晏企之,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这个问题,少年让她问两百年后的他。
她都没问出口,他却懂了。
陆轻衣有些荒唐地想,幻境里的事或许并不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眼前的人和那个少年,本就是一个人。
而他眼中,从来也只有一个人。
或者说,无论今夕何夕,只要她一出现,他的眼中便只有她了。
她简直怀疑,幻境里他红着耳朵别扭着不说,就是故意憋到这个时候才说。
——因为她说过,幻境是假的。
少女微白的脸上浮起了甜丝丝的笑意。
情丝像是一张隐形的网,待到陷落其中的人反应过来,早已挣脱不得,倒不如共此沉沦。
譬如现在,明月流星之下,他们好像已经走到了河倾月落。
十年灯
陆轻衣称王的那日是永朔八十一年的七月十五。
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小花妖一跃成为落稽山脉的新主,消息一出,举世震惊。
无数妖族举家搬迁,带着贵重贺礼慕名而来,新任妖王却只裁了一身绯霞散花裙,两袖清风前往凡尘自寻清闲。
无论天下如何动荡不安,人间依旧遵循着岁序旧俗,黎民百姓于中元日这天戒断荤腥,焚香祭祖,在城楼上放飞一盏盏祈愿灯。
陆轻衣不在意俗世忌讳,四处饮酒寻欢,醉梦初醒时已经入夜。夏末的晚间依旧燥热,她索性解了衣带,提着白玉酒壶晃晃悠悠到人烟罕至的江畔吹风。
江水拍岸之声像一曲悠扬的古调,淹没了平仄交替的酒楼歌吹,白江烟浪上恍惚见得一个身若凌云的侧影。
霜色衣袖如鹤羽轻扬,手中一点白璧镂金的残灯却凝固不动。灯骨全用昆山云衣玉制成,晃耀夺目如清冰玉壶。远远看上一眼,便觉凉意彻骨。
鬼门大开,红尘街头灯火通明,只有他手中的那盏古灯是昏暗的。但在这夜色笼盖的江涯之畔,再暗的灯光也足够显眼。
无相灯引渡无数鬼魂前往轮回忘川净土,避免它们为祸人间。看着那无暇皎月般的白衣仙君,陆轻衣忽然想起一句秦楼楚馆常听的唱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越是干净,便越让人想要弄脏。
片刻后,江面上忽而弥散起一阵浓郁醉人的香风,青年足底的烟水变作粘稠血泽,结界松懈处陡然遭到一股重击,酒壶碎地,蛊惑之音环绕而来:“夜半不问苍生问鬼神,江道君可真是不解风情。”
曾经他差点坏了她的好事,今日她便要报复回来。
妖云利用阴气织丝成网纠缠上仙灯,江雪鸿精准击碎幻象,收灯的同时将障眼法一并打破。寄雪剑铮然出鞘,符咒在江心激起数尺水柱,剑影刀光闪烁不停,短兵相接杀得半云半雾,彼此都毫不留情。
红白交错的影子不知对招了几轮,随着明月升至中天,一刀一剑交错定格,此战最终以平局收场。
陆轻衣现出真身,一番厮杀下来,酒后郁气抒发得淋漓尽致,口中却仍嫌弃道:“碰都不让碰,真小气。”
江雪鸿先卸了力,退至岸边道:“无相灯掌控死生之界,不得随意触碰。”
陆轻衣轻蔑嗤声,提着新裁的红裙转了一圈,有意露出象征妖王身份的金令:“好看吗?”
玉簪珠履,酒气逼人,织金外袍半解着,露出肩头一片酥雪般的玉色,不难想象她是如何招摇过市的。
江雪鸿眉心暗沉,道:“既已入主落稽山,今后更需谨言慎行,不可这般纵饮。”
陆轻衣瞪他:“你就不能先恭喜我?”
江雪鸿毫无恭维之意,收起剑,执符默诵一段仙咒。
陆轻衣一惊,看向自己金光熠熠的指尖:“这是什么?”
“无极引。”妖王之争何其激烈,她身上的内伤都不曾治疗,江雪鸿便操纵着灵流替她梳理经络。
无极引没有实体,暖意很快流淌过全身,并未引起分毫不适,暗示着咒术发起者对她非比寻常的了解。
陆轻衣皱眉问:“什么时候放在我身上的?”
江雪鸿只垂眸吟着咒,不作回应。
虽然又得一件秘宝,却好像是在警告她,既然江寂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放无极引,也能随时取走。
陆轻衣气得咬牙,总觉得要即刻扳回一局,皮笑肉不笑问:“江道君可有空陪我喝一杯?”
江雪鸿脸色亦不见好:“你已喝得够多。”
她从不在意对面推杯换盏的人究竟是谁。
陆轻衣轻佻弯起红唇:“那劳烦日理万机的寂尘道君纡尊降贵陪我逛逛总行了吧?”
江雪鸿再次拒绝:“在位谋政,落稽山局势未定,还需你内外周旋。”
他们阵营对立,的确不是同游的好时机。
“管旁人做什么,就论你情我愿,”陆轻衣不依不饶道,“权当是,提前给你过生辰,嗯?”
语调活像个拈花惹草的风流鬼,江雪鸿眼神倏地幽深。
年少失足那档子事,俨然是寂尘道君心底不可触碰的禁忌。
威压无声迫近,陆轻衣生怕还要再干一架,忙讪笑起来:“纯聊天,不骗你。”
月皎风高,凉生襟袖。
容貌惹眼的一男一女在满是青烟香烛的长街上并肩同行,男子道袍法衣齐整层叠,衣衫笔挺且毫无褶皱,女子身着浅绯单衣,雪酥香肩外露,浑然不像处在一个季节。
二人登上最高处的城楼赏灯,陆轻衣每每想要牵手勾臂,都被江雪鸿巧妙避开,便就近买了两盏纸糊的祈愿灯抱在怀里,免得尴尬。
“以为在灯上写愿望就能实现,很可笑吧?”她举头遥望,突然道。
江雪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世人皆有想望。”
“瞎想瞎望,连卖灯的小贩都以为咱们是一对呢。”陆轻衣语含调戏,晾了片刻不见他有反应,便取出不知从何处顺来的一支墨笔,撑在城堞上一笔一划写起来。
江雪鸿只瞥了一眼便转过去,问:“不是说可笑吗?”
陆轻衣停笔,拈着纸灯笼吹了两口气:“妖生漫漫,入乡随俗留个念想呗。”
她说话时瞳孔微转,媚眼如丝,美目流波,在灯火与夜色勾勒下仿若一幅天成图画。
不知是有意还是故意,陆轻衣踏上一处高阶,点灯时身子突然一歪,眼看就要摔下城楼,被江雪鸿眼疾手快扶住。青年神情专注,扶她的同时甚至还留心避开了那脆弱易坏的灯笼,颈侧却冷不防传来一阵刮痛。
涂满蔻丹的长指甲抓起人来分外生疼,陆轻衣满意看着自己的杰作,眼角含春:“中元节最要节欲,不知江道君脖子上这段胭脂痕迹是在哪处青楼留的?”
伤口洇出血渍,江雪鸿松开她,不动声色整理衣襟,紧抿的唇线带着矜持与高贵。
陆轻衣报复成功,笑盈盈转过墨字风干的纸灯。
那灯上写的是——“江雪鸿爱陆轻衣”。
这一次,男人冷峻的眉峰明显一皱。
陆轻衣重新执笔,火上浇油道:“不如反面就写‘江雪鸿恨陆轻衣’,看哪个会先成真。”
江雪鸿神色复杂了一瞬:“我不会有爱恨偏狭。”
“不爱不恨?真是心冷嘴硬。”陆轻衣眨眨眼,却也没添上剩下半句,只将写了半面的祈愿灯从城头放飞。
看着暖橘色的朦胧光点没入夜空,她将余下一盏灯笼递去,问:“江道君有愿望吗?”
江雪鸿不接:“大道至简。”
陆轻衣仍要硬塞给他:“听闻江道君与暮水圣女喜事将近,你既然无执无念,那便祝你的未婚妻平安顺遂吧。”
“诳言。”江雪鸿双眉彻底攒在了一处。
陆轻衣只当看不见:“害羞了?这桩婚事由上清道宗数十位长老出面做媒,暮水那边更是殷勤至极,连我在落稽山都听到风声了。”
话不投机,江雪鸿再不开口,在陆轻衣软磨硬泡之下,只放飞了一盏空白灯笼。
那一晚不欢而散后,江雪鸿已在日程安排上的婚约也莫名没了声息。上清道宗虽然时常与落稽山发生冲突,甚至偶尔交手,但第二年的中元之夜,两派首领竟又在此地重逢。
陆轻衣做事一向随心,相遇便是有缘,隔着水远山遥冲他浅笑:“好巧。”
他渡魂,她惹乱。
她饮酒,他劝停。
夜半时分,写着“江雪鸿日思夜想陆轻衣”的祈愿灯和一盏空白灯同时漂浮入天宇。
第三年,陆轻衣有意将无色铃系在脚腕,坐在屋顶问:“江道君三番五次和我私会,究竟是何居心?”
江雪鸿磊落道:“我来凡间,只为履职。”
陆轻衣有意晃了晃腿,阴阳双铃叮当乱响:“就没有一分私心是为了见我?”
道宗秘宝被妖女用来调情,已然是公开挑衅。江雪鸿只平静着反问:“未成先期,何来后约?”
陆轻衣从高处一跃而下,长裙旋舞仿若飞花,浩态狂香,轻浪又浮薄:“江道君,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一本正经讲话的样子很诱人犯罪啊?”
回答她的只有一道拒人千里的清心符。
明灯迎风而上,连同高楼上女子放荡的笑声一起越飘越远。
无论是议和的手段还是天定的孽缘,往后年年中元之夜,都有两道身影在江涯之畔相遇,他们时而刀剑相对如宿敌,时而饮酒赏月如故友。陆轻衣的祈愿灯总是写着各种荒唐愿望——“江雪鸿对陆轻衣欲罢不能”“江雪鸿与陆轻衣同床共枕”“江雪鸿为陆轻衣神魂颠倒”……
年年,江雪鸿只放空灯。
第十年,陆轻衣提笔之际,突然将狼毫一摔。
她迎着男人不解的目光,失望道:“愿望果然都是实现不了的。”
江雪鸿问:“为何?”
陆轻衣的个头已算高挑,却仍矮他半截,干脆悬飘起来,居高临下问:“江道君爱上我了吗?”
江雪鸿顺势仰头:“寂尘无爱无情。”
“可我爱上你了,怎么办?”只见那轻若粉蝶的女子陡然坠下,坦坦荡荡吻在他唇上。
夺剑灵,盗秘宝,入险境,放天灯。似敌似友,若即若离,她从不曾想到,还会与一个人产生如此微妙的交集。
世间男子多薄情,纵使裙下之臣多如过江之鲫,陆轻衣却从不正眼以待。师尊陆礼的教训的告诉她,越是对你好的人,反而越是要警惕。
可江雪鸿太特别了,不主动,不负责,却也始终不曾离开,特别到她想要撬开这颗冰封的心,看看里面的颜色,到底是红,还是黑。
曙河低,斜月淡,玉楼清唱倚朱弦。[1]
两管杨妃色的袍袖柔软地垂叠在青年触感坚硬的肩膀,经由晚夏的微风吹拂,透出浓郁的牡丹香。
两人离得极近,而且都不曾闭眼。陆轻衣能清晰看到江雪鸿眼底涌动的雾蓝和颤动不已的睫羽,深若古井的眼波蒙上了愁烟的月光,其下好像压抑着洪波百丈。
吻至深处,她的身体倏然散作片片飞花。
芙蓉花瓣落满玄素交错的襟袖,江雪鸿先是茫然,侧目却见陆轻衣已然化作少女模样,歪斜着身子倚坐在城堞上。
她愿赌服输,步步紧逼,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截道:“鸿哥哥,要不要试着和我处处看?”
故人故事,无疾而终。
耳边恰到好处响起同当年那句“抱歉”如出一辙的冰冷声线:“云衣。”
回忆风化成沙,云衣惊觉回神,错愕看向不远处光风霁月的身影。
灯上无字,而那颗心,也是没有颜色的。
天命无佑(上)
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知道,去了一趟濠梁城,除却玉京孟氏倒了台,世君和神女的关系也变得不一般起来。
比如,只要刚同神女见过面,世君的气场都变得不对味起来,甚至还会时不时走神。
比如,近来景星宫上空时不时会擦过两道闷雷,若是世君的破境雷劫,未免太勤快了些。
比如,世君每日下了紫极峰,转头就往栖梧院去,往往是入夜才回归鹤楼,恨不得日日同神女黏在一处。
再比如,有个不懂规矩的新弟子去紫极峰未曾通报,也不知见了什么刺激情景,世君还没发话,他回头便自封了记忆。
轶事传得沸沸扬扬,栖梧院内依旧一片岁月静好——至少是表面看上去。
初冬时节,晨曦的阳光薄薄洒在庭中,落芷并不畏寒,驾轻就熟地收拾好扶苏花木,在各处巡查过一遭,最后望向门户紧闭的旁屋,眼神流露出几分无奈。
自神女瞎琢磨炼丹术起,这已经是她搬来的第十八个丹炉了,前十七个的碎片都被偷偷埋在了小花园里。这次又叫上了明哲公子和柳叙姑娘,但愿能成功。
屋内烟雾缭绕。
陆轻衣融合了鸳鸯笔,已恢复了黑发黑瞳,束着高马尾,正盘腿坐在从库房捧来的丹炉旁,眯缝着眼打量:“明哲,你确定药材都放进去了没,为什么到现在一点凝丹的迹象都看不出来?”
按江雪鸿的说法,解涅槃刺已到了最后一步,她若是在断骨重铸的时候不想疼死过去,只能借助逆玄丹缓解。偏偏紫极峰顶最近连日连夜忙碌不歇,两人上一次匆匆见面还是三天前的半夜,指望不上公主大人,她只能自己救自己了。
身侧,晏明哲挠着头翻起经书:“按理是快成了,我也不知。”
柳叙抢过书:“让我看看。”
三个门外汉聚在一起,热火朝天讨论着,谁也没留意到院外远远传来的脚步声。
晏明哲指着一处:“坎离交|媾,超脱阴阳……应是这一步出了问题。”
柳叙试探道:“坎为水离为火,水应该是够了,难道火要再大点?”
陆轻衣点点头,随手凝出一枚火球丢去。丹炉咕嘟了几声,炉壁透出闪烁的红光,好像熟透了的烂柿子。
晏明哲脸色一变:“小心!”
话音刚落,丹炉表面再次绽开一道道熟悉的裂纹,“噼里啪啦”一阵巨响后,整间屋子抖了几抖,黑乎乎的浓烟从窗缝里幽幽溢出,夹杂着少男少女的尖叫声。
陆轻衣呛了几声,在焦灰之中艰难爬起,好不容易从丹炉碎片里扒拉出几枚形状扭曲的丹药,皱了皱眉,捏了个清洁咒,一股脑都塞进了玉瓶。
虽然品相不好,但应该算是炼成了……吧?
屋门嘭地被撞开,敞亮的天光混合着陌生的男低音泻入屋内:“我不过闭关了十年,景星宫头等客舍便教你们弄成了灶房?”
晏明哲正搀扶着柳叙起身,听到声音的一刹那,直接拖着柳叙一起跌回了地上。
“一个亲传弟子,一个乙级暗卫,”男子视线掠过二人,最后转向陆轻衣,眉峰一耸,“何时杂役也能进栖梧院了?”
陆轻衣迅速藏起玉瓶,扬起灰扑扑的小脸打量来人。
男子身高八尺,看上去约莫而立之年,紫袍绣着精致异常的银色云浪纹,腰间佩剑挂印,表情肃正严厉,倒竖的浓眉让人想起板着脸的门神。
对上他不善的眼神,陆轻衣仗着不知者无畏,叉着腰问:“您哪位?”
道盟戒备森严,随随便便就能进栖梧院的,绝不是等闲之辈。
管他呢,反正官再大也大不过她家公主大人,回头找理由贬他个十级八级,看他还敢不敢凶她。
晏明哲暗暗拽了拽她沾满黑灰的衣袖,打着颤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爹。”
柳叙也在地上跪直:“属下见过正卿。”
陆轻衣挺直的腰板一歪。
用外人的话说,虽然五城十洲如今是世君一手遮天,但在羲凰族内,万事还得看这位晏二公子的脸色。
谁压着谁还不一定呢。
落芷匆匆进门:“神女方才可有受伤?”
晏闻誉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哪儿来的神女?”
陆轻衣迅速往落芷身后一藏,不想理他。
落芷替她道:“回禀正卿,神女少不谙事,神格未全,暂住栖梧院确是世君默许。”
自踏进门起,晏闻誉从蹴鞠台走到秋千架,眼睁睁看着记忆里清幽肃穆的栖梧院变成了女儿家的乐园,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听落芷搬出世君,蹭地就炸了:“当真是反了天了!”
话毕广袖一扬,一束火光向院里新添的秋千去横冲而去,却在即将点燃之际,被一张水光结成的幻网四两拨千斤轻易化解。
“不许烧我的东西!”这般蛮不讲理,陆轻衣也火了,瞪着眼睛道,“就算你是晏企之的哥哥也不行!”
晏闻誉盯着她指尖的细碎的灵光,冷笑:“还当真是神力,你们一个个胆子不小,竟敢背着我替道盟养了个祸患!”
上前就要把陆轻衣提去紫极峰,落芷忙将小主人护在身后。
晏闻誉斥道:“让开!”
一旁,晏明哲鼓起勇气劝阻道:“爹,苏姐……神女从未对道盟有过不利,近日孩儿的剑法也都是神女指点的。”
柳叙也道:“正卿,神女下寒潭取回仙剑,琨瑜会几近夺魁,前不久更净化了修罗绝域,如今四件神器在身,与世君并肩亦是人心所归。”
一个两个,全在替这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脏丫头说话,藏在落芷身后的正主偏偏一声不吭,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看似无辜,却隐隐透出几分“你能奈我何”的狡黠。
晏闻誉气得脸色发青:“去把江雪鸿给我找来!”
身后恰好传来熟悉的嗓音:“今日怎的这般热闹?”
红衣墨发的男子悠悠行来,发间还沾着紫极峰顶的雪屑,临风浅笑,整座小院的风光都失了色。
陆轻衣飞扑过去:“晏企之!”
江雪鸿把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揽进怀里,眼底柔情似水:“刚从炭炉里钻出来的不成?”
陆轻衣边在他怀里嗅着冷香边告状:“你二哥要赶我走。”
江雪鸿抚上她的脑袋,抬眸冲晏闻誉道:“听闻二哥出关,我正要遣人去迎,二哥倒先了一步。”
十年不见,记忆里冷脸冷语的人笑得风流俊逸,晏闻誉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搂搂抱抱成何体统,松手!”
陆轻衣打死不撒手,像八爪鱼一样吸在江雪鸿身上,有一下没一下蹭着他的胸膛:“不让我住,我就炸了栖梧院,回头跟你住归鹤楼!他要是敢棒打鸳鸯,咱们就私奔!”
江雪鸿眼中笑意更深:“栖梧院毕竟是东馆客房,二哥若有话,且去旁处同我私聊,莫教客卿看了笑话。”
潜台词是:有事找我,别打扰她。
晏闻誉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又见晏闻度步履匆匆闯入,硬生生拦在中间:“二哥回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好教人收拾屋子。”
晏闻誉转头道:“闻度,我闭关期间,你就纵着他任性胡来?”
晏闻度一边引着他往外走,一边开解道:“企之要借神器破境,神女又身中涅槃刺,二人不过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用得着亲密成这样?”晏闻誉气急败坏,“你且给我说明白,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晏闻度慢条斯理道:“此事还得从开春说起,那会儿企之去了趟青洲……”
声音渐渐远了,陆轻衣冲晏闻誉的背影比了个鬼脸,松开江雪鸿就要往内屋钻。
江雪鸿环着她的腰不放人:“我忙了三日才得空来一趟,你倒用完就丢了?”
陆轻衣觑着他襟上被她蹭出来的黑印,讪讪道:“我去收拾一下,过几天不是有大宴吗,我先试试新裙子。”
江雪鸿依旧没有松手,陆轻衣抱过他的脖颈,用娇细的软嗓哄道:“晏五哥哥,等等我嘛,新裙子第一个穿给你看好不好?”
吹气冷呼呼的,却惹得芥子清虚微微发烫。江雪鸿偏过头,复在她臀上轻拍了一下,这才松了手。
重获自由的雀儿红着脸跑了,裙裾卷起一阵清寒的风。
日影渐短,落芷若无其事收拾起一片狼藉的屋子,柳叙拉着晏明哲狂奔而出,早已没了踪影。
近日景星宫恋爱的酸臭味,真是越来越重了。
*
陆轻衣这一去,足足折腾了有一两个时辰,换上冰青色的三叠裙,描了翠眉,点了朱砂,发髻梳成如今五城最流行的式样,还让落芷从膳房讨了一碗大补汤,添油加醋,磨磨蹭蹭端到了房间。
午后的阳光从爬满枯藤的窗棂疏疏漏进屋内,红衣青年半躺在竹榻上,墨发泛出清冷的光泽,象牙色的脸轮廓分明,睫毛下浅浅的阴影微微颤动。长眸轻阖,薄唇抿着,好像闭目养神时还在想什么心事似的。
山雨欲来,这段时间他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单陆轻衣听闻的刺杀就有三遭,背地里不知替她挡了多少明枪暗箭。恐怕也只有在栖梧院里,才能稍稍松懈片刻。
陆轻衣放下汤碗,试探着把手搁在他身侧。
嫩白的细指立刻被他握在掌心,男人收束神识,眼神还未清明,潮水似的柔光便涌了出来。
看着他不设防的模样,陆轻衣噗嗤一笑,心里比吃了蜜糖还要甜。
被喜欢的人喜欢,是这种感觉啊。
难得拥有片刻闲暇时光,陆轻衣不想提外头的风风雨雨,体贴地递去浓汤。
江雪鸿接过汤碗,奇了:“你熬的?”
陆轻衣诚实道:“我端来的。”
江雪鸿轻笑一声,垂眸瞧见汤里快溢出来的灵芝人参,挑眉:“我在你眼里,就这么虚?”
陆轻衣理直气壮道:“你不是快破境了吗?补一补总没坏处,没毒的。”
娇声软语传入耳畔,浓汤也尽数送入喉间。
哪怕她递的是砒|霜,他怕是都会这般饮尽了。
丢开瓷碗,陆轻衣立刻滚进他怀里,眨巴着眼睛道:“你来找我,是想我了吗?”
江雪鸿拈过她颊边焦枯的发束,浅浅吻了一下:“枯味飘上紫极峰了,下来看看。”
这动作撩人至极,陆轻衣却瞪圆了眼:“你长的是狗鼻子吧!”
他说话怎么总是那么欠揍?!
江雪鸿淡淡勾唇,随手在她身上一摸,便将半透明的玉瓶捞了出来,忍俊不禁道:“你这些天就折腾出来这个?”
陆轻衣伸手就要去抢,偏偏被他紧紧箍在怀里。
江雪鸿举着玉瓶,慢悠悠道:“整整十八个上品丹炉,连带着不知多少千金药材都被你挥霍了去,只吃不吐,我这养的是貔貅不成?不过随口一说,你就怕成这样?”
陆轻衣自知瞒不过他,垂头丧气道:“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断骨头的又不是你。”
玉瓶里的不明物体微微晃动,江雪鸿继续逗她:“这般品相你也敢吃?”
陆轻衣懊恼道:“死马当活马医呗,反正我本来就半死不活,也不会出人命,谁让我跟你去濠梁城耽搁了时间,四公子现在也来不及制药了……”
她心无旁骛地说着,戒荤好几日的男人却已经想歪了。
精心打扮的小姑娘像一盘又香又软的糕点,娇波刀剪,香靥深深,新裁的襦裙质地轻软,在胸前用缀着珍珠的金丝带系了,雪藕似的小臂被细纱遮掩,格外令人心旌摇曳。
指尖按住她开合的唇,江雪鸿敷衍地哄道:“安心,不会让你受伤。”
指节微动,齐整的发髻便散了一大半,见他倾身下来,眼看就要歪题,陆轻衣挣扎道:“等等,还有一堆正事。”
“什么正事?”
陆轻衣佯装镇定,胳膊抵在他胸前,掰着手指道:“神器还差一样,溯冥剑也没修好,孟临川还没抓到,魔骨也不知道在哪里……”
江雪鸿笑:“这般操心我的事,回头给你个封赏如何?”
陆轻衣抬眸看他:“封什么?”
江雪鸿贴近她的耳边,压着嗓子道:“封个世君夫人,如何?”
陆轻衣耳根一烫:“你想得美!”
江雪鸿掠着她额前的软发:“不稀罕我给的名分,聘礼也不想要了?”
“那也要看天下第一的聘礼是不是举世无双……”陆轻衣陡然反应过来,“等等,谁说要嫁你了?!呸呸呸!”
江雪鸿唇角微抬,故作高深:“举世无双的聘礼,我省得了。”
话毕便被羞愤欲绝的小姑娘拿着枕头砸出了门外。
梧桐落尽,视野清明,小院收拾得井井有条,从这儿可以径直望见积雪凝霜的西馆诸峰。
紫极与红尘,似乎也没那么远。
心情愉悦的男人抱臂立在外头,吹着冷风暗自笑了好一会儿,回身有一下没一下敲着门板道:“说正事,最后一件神器有反应了。”
门上传来重物的撞击声,伴随着一句气鼓鼓的娇骂:“混蛋!”
撩完就知道提正事了!
晏五哥哥(下)
即便是三百年前的江雪鸿,陆轻衣也知道打不过,她毕竟空有理论,姜荇的身体又后劲不足,再耗下去只有吃亏的份。
她退后几步,假装打了个滑,悄悄去摸怀里的香油。
江雪鸿见她打滑,忙收了剑气,伸手去扶。陆轻衣看出破绽,扬剑便挥向他的腰带。
扯不断,她用剑总能砍断。
谁料一紧张起来便忘了收锋,一个用力过猛,陆轻衣被气浪反冲,当真打了滑,身子直挺挺往碎砖锋利处栽去。
……要命,姜三小姐要毁容了。
这一滑,剑锋也歪了,长剑脱手,自下而上挑过少年的发带和衣袖,在空中旋成一个圆周,“当啷”一声落在旁侧。
“哗——”发带应声而断。
江雪鸿长发披散跪在地上,一手撑剑,一手托住陆轻衣的后脑勺,贴着砖地擦过数寸,因戴着护手,才不致被擦伤。
少年肩头滑落的发丝扫得人脸上发痒,陆轻衣呆呆看着他无一处不完美的容颜,抓着玄黑衣袖的手不自觉紧了几分,忽又听得“撕拉”一声——
淦,她把晏老五搞断袖了。
地面坚硬不平,经过久晒又变得滚烫异常,陆轻衣顾不上脊背生疼,也顾不上理会人群聚光灯般的目光,唯一在意的只有:“谁赢了?”
江雪鸿轻轻移开托在她后脑勺的手,不动声色抹过她的鼻底,双唇轻启,露出一侧瓷白的虎牙:“你猜。”
手指上是一片鲜红的鼻血。
陆轻衣:?
“哈哈哈哈好,好,好!”姜钺大笑起来,“今日我算是大开眼界了。”
不是,到底谁赢了?
小姑娘皮肤嫩,虽没出什么大事,也还是擦伤了些许。陆轻衣涂过伤药,趴在榻上懵逼了一下午,傍晚时被姜钺敲开了房门。
姜钺问过她的伤势,复含着笑意将一只锦盒递到她跟前打开——竟是那对珠玉流苏耳珰。
陆轻衣讷讷问:“算我赢了?”
姜钺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瓜:“企之让给你的。”
陆轻衣赶忙将锦盒仔细收好,得意洋洋想:这回就不会让孟羡鱼要去了。
落日熔金,姜钺在榻边坐下,突然问:“阿荇觉得晏企之如何?”
陆轻衣张口就道:“貌美嘴臭,装聋作哑,坑人不眨眼,玩命最积极。”
她实话实说,任谁听了也不会以为她对江雪鸿有意思吧。
姜钺奇了:“这才见了几日,你竟这么了解他了?”
“……过奖。”都是以身试法试出来的。
姜钺轻咳一声,压低声音,煞有介事道:“我直说了吧,你不是素来喜欢那些豪侠剑客吗?肥水不流外人田,晏企之今日擂台战一举夺魁,二哥想着趁那小子扬名之前,赶紧给你俩定了亲事,省得以后抢破头。你若有意,我明日便同企之说。”
陆轻衣炸毛:“没有,一点都没有!我跟他上辈子有仇,想都别想!”
她都能想象当年姜荇是怎么含羞带怯地说“全凭二哥安排”了!
此间,姜钺颇为无奈地长叹一声:“你今日当众扯了人家袖子,躺地上眼睛都看直了,这几日且安生点吧。”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跳过去了,没想到第二日陆轻衣便被姜钺点了哑穴,直接拖到了傅昀和江雪鸿跟前。
傅昀半晌才听明白他曲折委婉的意思,忍不住嫌弃道:“姜二,你花匠没当够,又三心二意当起媒婆来了?”
姜钺不屑:“婚姻结二姓之好,没你说话的地。”
江雪鸿拢眉:“文默,你明知我是……”
“我自然省得。”不等他说完,姜钺便扯过他,低声道,“阿荇是少阳之体。”
一旁,傅昀嘴角抽搐:活见鬼,刚刚晏五耳朵红了?
身侧“欲语还休”的小姑娘脸上写满赤|裸裸的威胁:你敢答应试试?
江雪鸿收回视线,含笑着推脱:“眼下时候尚早,且再看吧。”
姜钺并不想给他糊弄过去,拍板道:“阿荇还小,我今日不如代她先许个口头婚约,过些年你们水到渠成自然最好,若是无意,也不至尴尬。”
……剧情怎么又回到正轨了?!
*
幻境跳跃至永朔二十七年末。
年关将近,玉京三剑结伴送来玉京做客的姜荇回隐云庄,才下了天阶,姜钺突然收到玄尊急召,只能把姜荇托付给二位挚友。
客栈紧挨着一片四季常青的竹林,屋外残雪未融,屋内温暖如春。陆轻衣还在苦恼着为什么幻境没有丝毫松动,江雪鸿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这段不是关键剧情,陆轻衣并不想节外生枝,连忙挥手道:“如果你不是来悔婚的,那就出门左转,记得随手关门谢谢。”
江雪鸿自顾自进门,问:“你此前可曾见过我?”
这个足不出户的姜三小姐,第一次见面却直接叫出了他的姓字,对他的剑法也了如指掌,实在令人怀疑。
陆轻衣捧着热茶点头:“嗯,上辈子见过。”
她见江雪鸿要往窗畔栏杆上倚,忙道:“那栏杆昨天被我折腾坏了,楼下就是冰池,你个旱鸭子当心淹死。”
江雪鸿警惕道:“你如何知道我忌水?”
陆轻衣坚定不移地败坏姜荇形象,咕嘟咕嘟喝完茶,边用袖子擦嘴边胡诌道:“都说了我俩上辈子是仇人,你可不就是被我推海里一命呜呼的。”
江雪鸿嗤笑:“姜三小姐嘴里真是没一句实话。”
陆轻衣终于抬起头看他:“我要是说:你现在是在做梦,其实外面的世界里你已经一把年纪了还打着光棍,只能把自己困在心魔美梦里等死。我是你比真金还真的朋友,看你可怜得紧,现在钻到了姜荇的壳子里,大发慈悲来唤醒你——你信不信?”
江雪鸿:“姜三小姐的想象力令在下佩服。”
陆轻衣继续点头:“所以你赶紧和我这种满口胡言心思深沉居心叵测的恶毒女人撇清关系。我命中带煞,专门克你,你要是想儿孙满堂,趁早离我远一点。”
“……”江雪鸿还欲开口,突然一步跨过几案,把她往墙上一摁。
陆轻衣还处在头一次被人壁咚的震惊中,江雪鸿已悠悠道:“剑法学得有模有样,怎连个暗器都不会躲?”
说着便以指截断了飞刀。
陆轻衣望着屋外不知何时聚集起来的杀手,吞了口唾沫:“晏企之,你现在解了婚约还来得及,不然说不定就要当鳏夫了。”
他怕恐怕早就察觉有刺客,偏偏先来试探她,结果磨叽磨叽害得他俩被包围了,果然少年版狗东西还是狗东西!
江雪鸿漫不经心笑着,剑花一挽,放了一堆虚招,用狐裘把她裹住,再往胳膊肘底下一夹,从窗户跃至马背上……逃跑了。
陆轻衣心情大好:打不过就跑,少年时候还是很惜命的嘛。
青锋斩寒刃,白马踏长风。两人一马穿过箭矢如雨,行至客栈外那片积雪皑皑的翠竹林中,身后杀手穷追不舍,起落之间竟都没有一点声音,一看便是训练有素。
寒风如刀,陆轻衣在江雪鸿身前缩成了一个球,建议道:“其实我俩分开行动会方便些。”
“你不认路。”
“诶,你怎么知道我不认路?”
少年攥着缰绳的手一顿:“……直觉。”
二人又在竹林中绕过几圈,陆轻衣早看出他在各处贴了符咒,见时机成熟,忙道:“晏企之,你听我的,你的剑法胜在刚柔相济,待会儿对上不要硬闯,我从侧面为你掩护。”
江雪鸿挑眉:“姜三小姐是当真很了解我。”
“我连你吃饭夹几粒米,吃菜加几颗盐都倒背如流,你要是不想成了亲被我毒死,赶紧悔婚永不相见。”
“……”
傅昀处理完外头的杀手,竹林里也已收拾干净了。三人在一片狼藉的客栈汇合,傅昀意外道:“怪事,这毛丫头居然没给你拖后腿。”
陆轻衣裹着狐裘膨胀至极:“可不,本女侠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江雪鸿眼底划过流星般的笑意,将从杀手身上搜出的令牌递给傅昀,正色道:“玉京南三楼的人。”
傅昀拧眉:“姜二惹上炎尊那一帮了?在山门底下就敢动手,胆子不小。”
江雪鸿同姜钺递了传音,边领着陆轻衣上楼边道:“我听闻师尊将携神女闭关,已将芥子清虚给了文默,有意禅让玉京尊主之位。”
傅昀啧声道:“神神秘秘单独传召,那芥子清虚至于这么见不得人?”
江雪鸿将陆轻衣安顿至一处还算完好的房间,点上炭火。见他要走,陆轻衣忙扯住他:“等等,我先帮你看看伤。”
跟着又堵了一句:“你上辈子的伤都是我治的。”
江雪鸿觉得好笑:“我俩上辈子不是仇人吗?”
陆轻衣直接上去扯他的衣襟:“对啊,我好心救你,结果你一言不合就玩命,这不是成心跟我结仇吗?”
江雪鸿还未说话,得了消息的姜钺便火急火燎推门而入,待看清二人情状,瞬间愣住。
“二哥来的不是时候。”姜钺识趣地退出门外,感慨道,“阿荇长大了。”
……不说了,越描越黑。
天命无佑(下)
上古卷轴再次转开。
陆轻衣驾轻就熟地散开神力,光华轮转,金色篆文浮现眼前。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隔梦人如隔世花,绝相思日绝生涯。”[1]
话音落下,卷轴也消散成一片烟云,不复存在。
江雪鸿揽过对着空气呆愣的小姑娘:“土属枯荣鼎如今约莫落在姜钤手里。”
陆轻衣蹙眉:“那怎么办?”
隐云庄连他这个世君都不认,怎么可能乖乖交出神器。
江雪鸿:“三日后景星宫大宴五城宾客,我先探探他的口风。”
他顿了一下,意味不明道:“你可知民间有个传闻:汇齐神器,可以逆转时空?”
“可那不是假的吗?”
江雪鸿凝眉:“时空轮易,星躔命轨,皆由天道掌管,即便是神族也不可能轻易逆转。但这传闻既然存在,恐怕也并非没有因由。”
陆轻衣转了转黑晶晶的眼珠:“那就等集齐了试一试。”
江雪鸿捏住她的颊,嗤笑:“你想逆转到哪儿去?”
陆轻衣不假思索:“三百年前啊。”
江雪鸿眉峰微动:“就这般想见那短命王侯?”
“你不是怀疑他是你祖宗吗?”
江雪鸿有意逗她:“若真是呢?”
“司马宴才不会滥杀无辜……”陆轻衣为难地皱起眉头,半晌咬了咬牙,拱着他道,“反正,要是司马宴找上门来,你就想办法封了他的记忆!”
江雪鸿觉得好笑不已:“有了新欢,对故人就这般绝情了?”
“我才没有三心二意,明明是你先勾引我的,而且要怪就怪司马宴自己不懂得珍惜……”心虚地说到一半,陆轻衣突然仰起头,惊诧不已,“不对!你这个老醋坛子绝对不可能主动和我讨论司马宴的!”
她赶忙探上他的额头:“不会真的被那碗汤补过头了吧?”
江雪鸿眼角一抽,弹了一下她的脑袋瓜:“少想些有的没的。”
“你少蒙我。”陆轻衣对这些话题向来敏感至极,杏睛死死盯着他,“晏企之,你是不是想起来自己怎么变成司马宴的了?”
江雪鸿面色如常,心却不知为何悬了起来:“不曾。”
说“不曾”,便证明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司马宴的身份了。
陆轻衣不放过他任何微表情:“不许骗我。”
对峙片刻,江雪鸿叹了口气,俯身抵上她的额头,淡色光晕在少女眼前敞开:“我的记忆,你随时可以探。”
这事微妙得很:不认吧,又迟早有一天要坦白;认吧,等于承认他一直在和自己较真,她还不知道要嘚瑟到什么地步。何况他这阵子连禁术都用了,也没能捞起三百年前有关她的半点记忆。
就像在梦里饱食终日,醒来偏偏半点滋味也回味不得。
肌肤相贴,和温热的触感一并传来的,是他对她毫无保留的坦白,陆轻衣微红着脸挪开:“姑且信你一回。”
她垂下眼帘,又道:“其实司马宴才是真正的大混蛋,一边对我好,一边又不肯接受我的心意,什么事都躲躲藏藏,还总是走神想我一些不知道的事情。”
“之前我是铁了心要找到他问明白的,现在想想,你不是他也挺好的。”陆轻衣把小脸埋进江雪鸿怀里,似无意又像是故意,手握成拳威胁道,“如果让我发现你真是他的话,不解释清楚,这辈子都别想栖梧院的大门!”
江雪鸿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差点忘了,那短命王侯可是既负了她的真心,又覆了她的家国。
……他那时候,脑子坏了?
*
日影渐移,世君大人被粘人的小姑娘绊住了脚步,只好派人从紫极峰搬来堆积的奏折,在栖梧院批阅起来。
陆轻衣并没有红袖添香的自觉,既不端茶也不研墨,撑着腮趴在桌边欣赏他顿挫有度的字迹。看了不知多久,她好奇地翻开一本奏折,慢慢悠悠读了两行,突然笑得滚成了一团,把折子递去男人眼前:“你先批这本。”
江雪鸿淡淡扫了两眼,随手批了个“阅”字,侧眸睨她:“至于笑成这样?”
陆轻衣攀着他的胳膊又是拱又是蹭,笑个不停:“他说我居心叵测,惑乱君心,平白牵连孟二小姐入狱,建议你赶紧快刀斩乱麻,以绝后患。”
“拿道听途说的风月事做文章,顶多撺掇几个不明事理的愚夫,掀不起什么风浪。”江雪鸿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情,“你不妨猜猜,回景星宫后冲你来的暗杀有多少次?”
陆轻衣依次伸出五根手指,见他不答,又加了一只手。
江雪鸿环过她的腰身:“整整十一次。”
凤眸里闪过冷光:“道盟五次,魔门四次,剩下两波未查得源头,单道盟那波里头,竟还有景星宫的内鬼。”
陆轻衣浑身一个哆嗦。
在濠梁城和修罗绝域锋芒太露,果然招来了祸事。何况她神魔混血的身份,瞒不了多久了。
江雪鸿指尖点着面前专门印了金章的奏折,接着道:“据暗线消息,那夺人气血的傀儡丝恐怕与先祖复生有关,他千年前被棠川斩杀,竟留了残魂,变为前鬼市主,若想重新凝魂,需要大量血祭和魔气供给。”
重探鬼市魔域,起初不过是为了查司马宴的身份,孰料一番清扫下来,竟真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
想到三生黄粱幻境里那诡异的蒙面人,陆轻衣语声不自觉带了一丝颤:“孟倚楼的死也是因为他吗?”
江雪鸿轻嗤一声,道:“永朔三十五年起,他就不是孟倚楼了,而是羲凰邪神——晏扶,至于孟临川那些制毒的本事,不过是他玩剩的。”
陆轻衣亦已猜到,晏扶十有八|九就是当年那个改困阵为杀阵,害了姜钺的人。
如今孟倚楼的尸身已经入殓,邪神是在寻找新的躯壳吗?
江雪鸿垂眸转着扳指:“你可知这半月经我的手,处置了多少人?”
残阳映入屋内,他那枚青玉扳指好像带了血色。陆轻衣不敢猜:“多少?”
江雪鸿没有告诉她答案,拥过冷乎乎的少女,把头埋在她肩侧,声音透着寂寥:“陆轻衣,近日我常常会想,整个道盟大抵只有你是干净的。”
干净却单薄,像易碎的云衣。
抚着脊背的手一紧,双目陡然化作赤金的竖瞳:“我本不愿在此时发难,有些人却非要逼着我整顿乾坤,那便如他们所愿。”
察觉他情绪不对,陆轻衣试探着道:“你别多想……”
江雪鸿笑意不达眼底:“天命无佑,我怎么可能不多想?”
“什么意……嗷!”右手忽然被他一拽,熟悉的刺痛自掌心传来。
——这涅槃刺怎么说来就来!
“忍着点,用灵气护体。”江雪鸿在她耳边低声安抚,“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
屋里仿佛一下子着了火似的,十指如连环般紧扣着,装满不明物体的玉瓶咕噜噜滚到一边,没派上半点用场。
凰火流入体内,骨头好像被数把尖刀凿穿,将筋脉寸寸扯碎,每进一寸都是锥心刺骨的痛意,比搜魂禁术还要难以承受。就连别有用心的姜三小姐,也是借助了药物缓冲,才挨过了最后一次锻骨之痛。
哪怕被点了麻穴,陆轻衣浑身上下依旧疼得厉害,缩在男人怀里,嘤嘤咽咽哭个不歇:“疼……我怕疼……”
夕阳照入屋内,熊熊燃烧的涅槃之刺,像一缕镂入骨髓的执念,绝艳又热烈。
见他无动于衷,陆轻衣眼睛一闭,一面用脚蹬他,一面流着泪,不管不顾喊他的大名:“江雪鸿!”
金眸陡然出现一丝裂隙,百般软和翻涌而出,手上反而攥得更紧了些。
小姑娘的腰软软的,几乎一折便断。她在他怀里簌簌颤着,好像一朵花,一捧雪,一片浮萍。
她身上还是太冷了,他渡了那么多纯阳灵力,她依旧这样冷。
挑灯熬了几夜方炼出的逆玄丹就在他怀里揣着,但一旦给她用了,便达不到最佳锻骨效果。动荡之际,她若没有自保之力,无异于羊入虎口,必须狠一次心。
半个时辰工夫,却好像过了几个世纪。
手指一松,陆轻衣大口大口喘着气,鼻尖发上都是水泽,夕阳下的火光衬着脸上淡金色的绒毛隐隐发光,好像脱水的鱼一般软瘫在他怀里,颤缩着道:“晏老五,有你这么对心上人的吗……”
江雪鸿捧过她发白的小脸,眼中满是疼惜:“旁的反噬我都替你担了,但锻骨之痛不得代受,熬过去便好。”
陆轻衣若当真撑不下去,他亦不会强求,但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没有喊过停,是因为猜出他的顾虑了吗?
见小姑娘偏过头不理他,江雪鸿取出一块沉甸甸的上品灵玉,递去她手边,安抚道:“经过涅槃刺锤炼,你的骨血会比寻常修士强上数百倍,进阶神格时才能多一层保障。”
陆轻衣吸着鼻子,瓮声瓮气道:“搬座灵山来都没用,本郡主哄不好了!”
明明痛楚还未退去,她却倔强地一点一点把灵玉卷进了怀里,自己借助灵气稳固魂魄。
江雪鸿眸中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比肩而行,绝不只是一句喜欢那么简单。而他心尖上的人,如花般柔软的表象之下,是比玉石还要坚韧的根茎,经得住一切艰难困苦。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舍不得放她冒险。
陆轻衣不知他心中筹划,灵力入体,她总算稍稍缓了过来,立刻放着狠话要撵他走。江雪鸿低声哄了几句方勉强安抚下来,腾出一只手,继续批阅起奏折。
金黄的云霞渐渐散去,冷风卷着西面群峰的雪屑划过空庭,眼前人的影子也越来越暗。
陆轻衣揉了揉眼睛,片刻后,又揉了揉,最后不确定问:“晏企之,天黑了吗?”
搂在肩头的手忽而加重了力道,江雪鸿丢下朱笔,轻问:“哪儿不舒服?”
陆轻衣紧张道:“我好像看不见你了……”
江雪鸿大步流星把她抱上床榻。黑暗中,陆轻衣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是因为自己变烫了,还是他变冷了,恍惚间竟觉得那只抚在自己额头上的手凉得似冰。
和倦鸟的鸣声一并送入耳畔的,是他微沉发哑的嗓音:“落芷,去请少卿来。”
*
弦月东升。
陆轻衣发了烧,不难受,但就是烧,一双黑晶晶的眼睛也不知为何看不见了。
她就着水送服了几枚玉雪丹下去,对江雪鸿道:“你先忙,有四公子和落芷在。”
江雪鸿沉着眼眸抚了抚她的发顶,并未离开。
一旁,晏闻度按上她的脉门,眉头越蹙越紧。
江雪鸿问:“烧是何原因?”
几乎是同时,陆轻衣问:“我为什么看不见了?”
关心的重点完美错开。
“一样样治。”晏闻度捏了捏鼻梁,“苏姑娘近日都吃了些什么?”
体内灵力乱涌,连脉都诊不得。
视觉封闭,陆轻衣顺着沉香与温暖往江雪鸿怀里滚去,无辜道:“下午就吃了半袋桂花糕。”
审视的目光落在头顶:“仙材也算。”
陆轻衣身子不自觉一绷,苦着脸道:“我去库房找炼丹炉的时候,就顺手吃了几枚仙丹而已。”
“几枚?”
陆轻衣硬着头皮补充:“每趟就吃了三颗。”
“没了?”
“……还有一点点别人送的零嘴。”
每趟顺三颗,她一共搬了十八个炼丹炉,那就是整整五十四颗仙丹。这还不是全部,加上她一路上从各处撒娇卖乖讨来的灵髓玉露,根本难以计数。也难怪在修罗绝域累到动摇了魂魄,没过几日却又活蹦乱跳起来。
江雪鸿脸色总算和缓下来,惩罚似的揉了揉她,鼻尖逸出一丝轻笑:“貔貅也没你能吃。”
吃了还不知及时疏引仙力。
陆轻衣仰起烧得红扑扑的脸蛋,小嘴一瘪:“我也不知道吃多了还会变成瞎子啊。”
过滤了多余了仙泽,烧总算是退了下去,眼睛依旧看不见,应该不是贪食仙丹引起的,晏闻度只得悬丝再诊一次。
江雪鸿捻着青丝把玩,末了贴近小姑娘的耳畔,压着笑意道:“想治眼睛,千万不能哭。”
吐息湿热,陆轻衣紧张地攥住被单:“哭了会怎么样?”
江雪鸿面不改色胡诌:“一辈子看不见。”
话毕又补充一句:“无妨,我不嫌你。”
双目失明,陆轻衣看不见他恶劣上扬的嘴角,听见这话就要急得掉眼泪,又可怜巴巴憋了回去:“有什么让我不哭办法吗?”
“无。”江雪鸿按上她皱成川字的眉心,“忍着。”
这厢,晏闻度按着系在皓腕上的银丝诊了须臾,复翻了两页医书,脸色倏变,拂袖起身:“企之,你同我出来片刻。”
声音隐隐有些压抑。
江雪鸿似是早有预料,把桌边的半袋桂花糕搁进小貔貅怀里,道:“困了便先睡,不必等我。”
陆轻衣反而紧张了起来,拽住他的衣摆:“晏企之,我不会得了绝症吧?”
江雪鸿按了按她的掌心:“不会,莫多想。”
云轻人静,栖梧院淡洒着清浅月色,好像剑锋上冷冽的霜华。
从游廊到水庭,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行了许久,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最后,晏闻度忍无可忍地转头,手中医书重重砸上身后人的胸口,江雪鸿躲也没躲。
夜月如水,晏闻度手臂停在半空,一向温和的脸色也带了冷怒:“挨这一下,不冤枉吧?”
这一下正好牵动了心口那片冰晶,江雪鸿闷哼一声,唇角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归鹤楼西南角埋了坛百年松花酒,四哥可愿陪我饮一杯?”
强行加戏(上)
永朔三十五年,天魔出世,妖鬼昼行。
孟临川向上任鬼市主献祭了心脏,修成不死之身,趁炎尊外出,孟倚楼病重,在濠梁城设下天罗地网,挟姜荇为质,要求姜钺十日内拿芥子清虚来换人。
说是以物换人,其实是指望把“玉京三剑”一网打尽。
水牢内,陆轻衣百无聊赖翻身坐起,借着前几天临时制作的简易滴漏算了算时间,叹了口气。
姜钺要求孟临川每日给他看姜荇的影像,故而孟临川为诱其入局,不可能让姜荇花容有损,只能从精神上给以恐吓。
若是货真价实的姜三小姐,恐怕真吃不消这些精神折磨,但苏小郡主毕竟是在羲凰陵里睡过大觉的人,不可能威胁到小命的幻象对她来说几乎等同于催眠连环画。
这牢狱生活中唯一有意思的事,就是每日在孟临川面前扮演惊吓过度的大小姐,对着留影珠哭唧唧喊上一句“二哥,阿荇好怕”,边抹眼泪边听着反派碎碎念“玉京三剑”今日的动向。
眼下距离拍摄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陆轻衣正纠结着要不要再睡一觉,忽听得身后阴恻恻一声:“青尊之女,姜荇。”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瘦削的蒙面人立在铁栏杆外,嗓音阴惨,指爪全黑,发梢衣袂都是紫雾茫茫。随着雾气漂浮,霉腥味渐渐在四周弥散开来。
陆轻衣微微眨了眨眼:这水牢内外都是孟临川的心腹,能这般来去自如的,莫非是传说中的上任鬼市主?
蒙面人又道:“玉京三剑昨日已抵达濠梁城,孟临川未必困得住他们,但必会先灭你的口。”
“你若想活着离开,只能指望一个人。”
陆轻衣撇撇嘴:“指望别人,不如自强。”
蒙面人一言一句带着蛊惑人心的威压,似能激发出心底最深的恐惧:“你一介医修,又有玉京子弟身份,今后如何不会再招祸端?天魔既出,若无人相护,你以为你能活到几时?”
陆轻衣死都死过了,自然无惧这些催眠术,怼道:“玉京子弟受天下敬仰,自当以天下为己任,岂能做贪生怕死之辈?”
“我知你已动摇。”蒙面人自顾自道,“你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抓紧离渊晏五。”
陆轻衣彻底搞不懂他的脑回路了。
所以姜三小姐死不要脸缠着江雪鸿,其实是为了自保?
蒙面人接着道:“离渊晏五在琨瑜会一举夺魁,最先突破濠梁城重围,更有九转纯阳血脉为佐,假以时日必成大患。你若想得其庇护,攻心是唯一的办法。”
陆轻衣:“呃,你挺会未雨绸缪的。”
蒙面人从袖底取出一枚暗紫色的宝珠,借着流雾送至她跟前:“寻常魔毒对纯阳血脉无用,唯有借助这‘华胥引’诱发心魔,你只需在恰当的时机施用,来日哪怕离渊晏五执掌乾坤,也不会对你和隐云庄出手。”
见陆轻衣还是一副懒得理会的表情,他阴笑一声:“好自为之。”
蒙面人一消失,陆轻衣猛地跳起来,把珠子往地上一砸,气得浑身发抖。
就是这个东西,害了江雪鸿整整百年。
姜荇惊吓过度,心里已种下怀疑的种子,何况后来姜钺身死,江雪鸿继承炎离赤火,入主道盟,她难免会担心景星宫对隐云庄不利。
估计这蒙面人后来还威逼利诱过几次,姜荇孤立无援,只能趁着长庚元年大宴之际,带着惊红剑铤而走险。
最气人的是,江雪鸿明知是计,居然还让自己中招,对姜荇连带着对隐云庄各种放水,任凭魔毒侵染,现在还赖在这个幻梦里不想走了。
……这个呆子!
正恼火着,背后蓦地响起熟悉的反派音:“阿荇妹妹。”
陆轻衣赶忙切换为戏精模式,缩在地上,惊恐地瞪大眼睛:“你要干什么……”
见她吓得动都不敢动,孟临川笑得更加得意,打开铁栏杆跨入水牢:“今日不留影像,本公子直接把你挂到城墙上,我倒要看看,玉京三剑还敢不敢继续突围。”
听这话的意思,孟临川已经快拦不住玉京三剑了,只能拿姜荇作人质威胁。
陆轻衣底气更足,脸上却依旧一副绝望模样,连连往墙根退:“嘤,你不要过来……”
孟临川扬袖把她掀倒在石床上,一手扯过她腰间铁链,一手掰着她的脸,啧啧道:“这肤白貌美的,一点俘虏的样子都没有。”
数道红光在周身旋过,衣裙被绞碎了一大片,身上也多了好几道显眼的口子。重重一击落在足踝上,经脉被扭缩,陆轻衣痛得连连嘶声。
孟临川真的很认真在演反派。
至于晏老五……能不坑她就不错了。
碧瞳美人哭得婉转凄咽,青丝如云瀑般披散,伤痕累累的肌肤将露未露,精神已处在崩溃的边缘,看上去哀艳又无助。
孟临川舔了舔唇,见她清泪盈睫,一副任人宰割的柔弱模样,喘息也变得粗重起来。徒手掰断她腰间镣铐,俯身下来:“本公子再给阿荇妹妹添个吻痕如何?”
眼看他越贴越近,陆轻衣一阵反胃,再演不下去了,随手就把手边摸到的东西往孟临川眼睛上使劲一拍——这一掌下去,才反应过来那是蒙面人给的华胥引。
嘶,酸爽。
“嗷——”反派发出了杀猪般的哀嚎,举着傀儡令,狂怒道,“给本公子宰了她!”
陆轻衣忍着痛又给了孟临川一记断子绝孙脚,夺下他手中的红木令牌,迅速把铁栏杆一关,连滚带爬闪避傀儡兵的疯狂攻击,一路狂奔出水牢。然而瞎捣鼓半天也没成功使用傀儡令,反倒是衣服乱得更厉害,脸也划伤了不少处。
她不识路,但既然孟临川要把她掳去城墙,那城墙上一定能看到玉京三剑。
水牢外,急雨如瀑布倾泻。
陆轻衣把傀儡令往怀里一揣,跌跌撞撞向高处狂奔,生死追逐中,一连几次眼看傀儡兵就要抓到她,陆轻衣情急之下居然借着捡来的剑,接连炸出好几个光球。
看来,前阵子的高压训练还是挺管用的。
簪钗落了一地,体力渐渐透支,身体也不受控制。雨水和汗水迷了眼睛,陆轻衣干脆闭上眼,凭着求生本能继续狂奔向前。
城楼上雨势过大,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见玉京三剑的影子。浸透泥水的鞋子仿佛千斤坠一般,胸腔内的心跳声让她怀疑有骤停的风险。
陆轻衣被傀儡兵团团困住,脚踩着墙垛,手抱着城堞,不管不顾大喊道:“江雪鸿——”
雾深烟白,天河倾倒。
“江雪鸿——”
差不多是在尖叫了。
惊雷“轰隆”一声照亮迷宫般的千机层楼,兵阵前的玄衣少年如触电般倏地抬头。
暴雨如注,炸雷响处,单薄的少女站在城楼上,如枯叶般摇摇欲坠。嗓音尖细,焦灼中带着不安,故意将“遐”字咬得最响亮,拖长的尾音像一柄利刃,直直往耳膜里刺,根本无法忽视。
江雪鸿几乎不曾被人连名带姓地叫过。
多数人唤他“晏五”或“离渊晏五”,同辈唤他表字“企之”,就连师尊也只唤过“闻遐”二字。
“晏”为姓氏,“闻”为字辈,“遐”才是名。
他行事素来谨慎,这一幕,焉知不是孟临川的阴谋诡计?
但一想到那双澄澈的眸子里此刻定嵌满了恼色和泪意,他心神微动,竟打乱了所有权宜之计,翻身倒掠而起,跃过层层阻拦,几息工夫便到了城楼之巅。
炽火荡开迷雾,陆轻衣对上那双好看得过分的眼睛,灵台一片空白。
她几乎要以为,他是不顾一切为她而来的。
愣神间,身侧的傀儡兵骤然发难,竟一下把陆轻衣扫出了城墙。
剑柄脱手,身子悬空,风雨如刀子般割在脸上,恐高的小姑娘嘤呜一声,懊悔地闭上眼睛。
江雪鸿说过,濠梁城外的修罗绝域,也是十洲四大凶境之一,何况从这千刃高墙坠落,她就算没被修罗撕烂,也得摔成一摊烂泥。
明明早就知道江雪鸿会把孟临川一剑捅穿,和姜荇共谱英雄救美的佳话,她为啥还要给自己加戏?
……算了,又不是没死过,反正是幻阵,大不了再来一个周目。
霹雳咔嚓嚓乱响,乌云被破开几个口子。青石高墙下黑昽昽一片,好像巨兽般要将一切吞噬,一个黑沉身影却如闪电般毫不犹豫跃下城墙。
剑锋“呲呲”划过青石,少年同雨线平行而下,在石壁上不住借力,速度越来越快,超过了少女下坠的速度,一把捞住了细若蒲柳的身躯。
身前是密如针刺的雷雨,背后是修罗们凄厉贪婪的回声,唯有这个怀抱,温热,坚定,令人心安。
陆轻衣忐忑睁眼。
溯冥剑死死卡在城墙上,周遭断续有碎石落下,少年紧抿着唇,大雨都冲不净周身黏糊糊的血。
跳动不歇的,是她的心,也是他的心。
“晏企之?”
“我在。”
“你疯了吗?”
“还好。”
“手移开,不许渡纯阳之力给我。”
“……好。”
“好”字落下,陆轻衣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少年的脖颈,泪珠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却不敢大声哭出来。
以他现在的实力,根本不可能活着闯过修罗绝域,为何要为她失了分寸?万一真死在幻阵里怎么办?
雷声渐隐,傅昀冷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拿了个魁首便长本事了,连濠梁城墙都敢跳?”
江雪鸿却是抬头笑了:“有劳大师兄。”
片刻之后,陆轻衣在江雪鸿的帮护下,攀着绳索一点一点往上爬,被水浸透的衣衫沉重无比,鼻子早就不够使了,口中吐出大团大团的白气。
仙途漫渺,十洲寥廓,当年何等风光的玉京三剑,其实是这三个少年人踩着鲜血,一步一步闯出来的。
奈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终究没能走到最后。
城墙上,姜钺收拾完最后一个傀儡兵,回头看到姜荇形容凌乱的模样,忙抚上她脸上伤口:“阿荇别怕,咱们很快就回去了。”
污泥遮不住小姑娘明澈的眼睛,陆轻衣倚在江雪鸿怀里,迟钝地点了点头。
傅昀冷笑道:“里外都翻过一遍,孟临川那杂碎也不知死哪儿去了。”
姜钺也沉了眼:“倒便宜他了。”
“孟临川在水牢。”陆轻衣揪着江雪鸿的衣襟,轻轻插道。
江雪鸿垂眸:“当真?”
陆轻衣从怀里摸出傀儡令,低调道:“他中了魔毒,人给我锁牢里了。”
傅昀灰眸一瞪:“就凭你?”
陆轻衣无辜地眨眨眼,甩了甩手中如假包换的红木令牌:“用事实说话。”
江雪鸿不禁笑起来:“姜三小姐这遭可以记头功。”
风华绝代的脸上湿哒哒的,还挂了彩,却依然很好看,隐约能看到未来睥睨天下的影子。
陆轻衣难得被他夸,有些害羞地别过头。
呆子,她可是抢了他英雄救美的功劳啊。
收拾完残局,姜钺伸手便要接人:“我先带阿荇去医馆。”
陆轻衣本能地不想让别人抱,赶忙往江雪鸿怀里一蜷。
少年微微一愣,抬头对姜钺含笑道:“文默,你三妹妹,我拐走了。”
阴阳互斥(下)
昏暗牢房中,眼含媚丝的姑娘漂浮在半空中,身子是半透明的,隐约可以看到后面的铁栏。她披头散发,尖尖的下巴上都是血水,心口一个窟窿,疤痕血迹遍布腕臂,小腿以下则是一团雾气。
诈尸后,陆轻衣在子夜时分偶尔也能看见一些寻常鬼怪。她见过的鬼不多,比如山间的饿死鬼,还有一个被山果噎死的倒霉鬼,那些鬼大多死得太久,又无人超度,只模模糊糊一团气息,话也说不清楚,很快便要消散在天地间。
可这个姑娘音容历历,躯壳居然还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赖着不投胎。
女鬼嘻嘻笑起来:“鬼叫什么?缚魂术而已,连鬼市主都是这么活着的。”
陆轻衣愣了好半天,眼前一亮:“那不就是起死回生?”
“算不上。”女鬼轻飘飘道,“除非有至亲之人自愿献舍躯壳,否则一旦失去阳气供给,迟早要魂飞魄散。”
她突然欺近陆轻衣身前,语气惊诧:“等等,你看得见我?”
陆轻衣望着那只血淋淋的下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讷讷点头:“对啊,看得特别清楚,一看你就死的很惨。”
女鬼盯了她许久,娇笑道:“小妹妹,原来你也不是活人啊。”
陆轻衣问:“我身上也有缚魂术吗?”
女鬼穿回自己的壳里,撑起身,吹了吹指甲,道:“有缚魂术的影子,但绝对不是这种伤神魂的邪术。”
“风烟乱世,屠一城容易,护一人难。”她笑得冶媚动人,“这咒术得耗不少工夫,怕是连天雷都替你挡了。这么小心翼翼护着,莫不是你家仙君舍不得小娘子,等着再续前缘?”
陆轻衣两颊瞬间晕红:“我还没嫁人!”
女鬼悠悠剔着指甲,摇头轻啧道:“这等恩情,不以身相许可不好收场啊。”
两个阶下囚你来我往唠嗑起来,陆轻衣得知对方名唤嫣梨,本是凡间大户人家里惨死的丫鬟,怨念不散,险些化作厉鬼,幸得寻常阁主池幽开解,如今则是寻常阁的管事。
幻境中的情境历历在目,陆轻衣不由问:“你在寻常阁呆了将近百年,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广寒的姑娘呀?”
嫣梨把玩着陆轻衣的长发,漫不经心道:“她啊,是池阁主的贵客,永朔年间曾凭着琴筝歌喉名噪一时,却突然销声匿迹。道盟成立以来,她又间隔着来了几趟,上台只弹那自谱的筝曲《江月》,孤曲无词,每次都要抚到筝弦断尽才罢休。”
“可惜寻常阁不过是个追欢买笑的地方,她根本没必要如此摧折自己,毕竟哪怕弹错了音,也无人晓得。”
一别周郎后,曲误无人顾。
陆轻衣一时默然,嫣梨却仍碎碎念道:“妹妹底子不错,又是这般如花似玉的年纪,也要知道爱惜打扮……瞧瞧,头发都打结了,得好好保养。”
她顺手拿起近旁的大蝴蝶银簪,补充道:“唔,审美得治。”
“……”
陆轻衣并不想深讨审美问题,转过话题:“你们那儿的姑娘是不是都很多才多艺呀?”
嫣梨帮她挽了一个柔和清爽的垂云髻,插上簪饰,调笑道:“琴棋书画倒是其次,寻常阁其实是个治病的好去处。”
陆轻衣对白莲花神医信任值为零,连忙问:“可以治寒毒吗?”
嫣梨捏了捏她的脸:“真是个纤尘不染的小妹妹,身上的病找正经大夫治,寻常阁治的呀,是心上的病。”
“只要来这温柔乡里温存一遭,什么相思无极,别恨不堪,统统再不提起了。”
陆轻衣推开她留着长指甲的手:“说得玄乎,我看你们就是采阳补阴的合欢宗吧。”
这是什么不正经的地方!
嫣梨不以为意:“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对付炉鼎的法子可龌龊得多,奴家做的都是你情我愿的生意,从未害人性命。”
也是,要是寻常阁真有什么问题,估计早就被晏老五掀了。
“说起炉鼎,”嫣梨卸了簪饰,从襟底取出木梳,不紧不慢梳起头,“阁主还真偷偷藏了个男人,平日从不带出来见人,说不定就是当床伴使呢。”
她的嗓音也如青丝般滑腻:“按说着阴阳调和最是补人,阁主却没见得功力大张,莫不是那男人不行?”
陆轻衣听她谈起“阴阳调和”,插问:“你知道‘阴阳互斥’吗?”
嫣梨绾发的手一顿:“哎呦呦,这是谁告诉你的?”
陆轻衣:“这个不好吗?”
“何止是不好,”嫣梨丢了木梳,噙着陆轻衣的下巴,将她抵在墙上,媚声道,“苏妹妹修成灵体之前,这象牙玉般水滑的身子啊,千万不能让世君碰。”
软香熏得人头昏脑涨,语声却如利刃贯穿而下:“你二人修为悬殊,九转纯阳之体若是动了太阴血脉,于己有损且不论,对方轻则灵府尽毁,重则顷刻毙命,甚至——灰飞烟灭。”
陆轻衣蜷起种有涅槃刺的右手,干巴巴道:“可是他已经牵过我了……”
“牵牵小手算什么?”嫣梨觉得好笑,纤手顺着她的脸颊一路向下,似是对触感十分满意,“唇齿缠绵,结契合籍,云雨巫山,任你俩再情比金坚,若是把持不住,天雷一劈,搞不好就成了亡命鸳鸯啊。”
随着她的触碰,陆轻衣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有白月光的,怎么可能会想这些东西啊!
微妙间,身后铁锁“咔哒”一声,刀疤脸瞪着交缠低语的二人,唾弃道:“晦气!”
陆轻衣:不是,你是不是误会啥了?!
“姐妹间的玩笑而已,做不得真。”一个斯文的男音。
此人神气清朗,簪笔于冠,一袭蟹壳青交领长衫,襟上以翠金线镶边,腰间白绳随意一系,雪青色流苏坠着玉葫芦一并垂下,一副书生模样。
刀疤脸冲他道:“自己进去吧。”
直到铁锁再次落下,陆轻衣才意识到这人和自己一样都是俘虏。
……人与人的待遇怎么差距这么大?
书生从容施礼:“在下濠梁城孟倚楼,囹圄之际难以分室而居,还望二位姑娘海涵。”
濠梁城的大公子博学多闻,却体弱多病,也正因为孟倚楼病弱,城主孟澶又故意不表态,这些年孟羡鱼和孟临川两个双生子才一直在争继承权。
陆轻衣同他聊了几句,很快便发现这位孟大公子虽然举止温文,但说话实在叫个模棱两可,滴水不漏。
问起濠梁城的继承人问题,便说孟羡鱼调度从容却修行不足,孟临川天赋异人却德行有亏,最终还要由孟城主定夺。
问起对道盟其他三城的看法,便说隐云庄凭百代声誉治国器,清霜堂以琨瑜盛会聚人心,景星宫居重驭轻,可为仙家之表。
——只拣好处说,哪边也不得罪,好像一个背台词的傀儡。
嘉洲的夏夜有些燥热,牢房中满是霉腐气息,陆轻衣意兴索然,枕着嫣梨的腿,用意念呼唤着江雪鸿。上下眼皮不停打架,朦胧之间竟在牢房外瞥见一抹熟悉的白。
她揉了揉眼睛,歪着头瞅了半天,难以置信道:“姜三小姐?”
*
城头远远传来漏声,街市华灯初明,本应是最热闹的时候,眼下却只见一队队纪律整严的禁卫。
熙平郡府高悬着黑底金漆的匾额,门扇敞开,内衙阒寂,玄衣青年戴着半张面具,斜坐在高凳上,戴着玉戒的指节毫无节奏地敲击桌面。
整个郡的达官显贵,不论仙凡,都被“请”了过来。官老爷们面面相觑,也不知座上这位是五城里哪个纨绔公子,仗着道盟的威势,硬说自家师妹寻不见了,将整个熙平掀了个底朝天。
这师妹,恐怕不是亲妹妹,而是情妹妹吧。
慕容作寻常侍卫打扮,上前道:“公子,全郡府邸门宅连着酒楼赌肆都已搜查过,未发现异样,相关人员只说不知。”
“好一个一问三不知。”江雪鸿冷然盯着众人,道,“今夜见不到人,我看不妨明日直接掀了整个嘉洲府,你们这些饱食终日的闲官也是时候让贤了。”
世君身份不便深入凡间,江雪鸿便扮作前往琨瑜会的宾客,借着找“同门师妹”姜荇的借口,一路“仗势欺人”,把嘉洲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一听头顶乌纱帽不保,熙平郡新上任的主簿忙道:“城外还有一处废弃神庙,公子不妨再寻寻?”
“当真?”
“不敢欺瞒公子。”主簿顿了顿,怯问,“小的现在给公子带路?”
可算肯说实话了。
江雪鸿心下暗嗤,挥手道:“不必如此匆忙,且各自安歇吧。”
“……?”说好的十万火急找师妹呢?
众人散去后,江雪鸿问:“隐云庄的人可去了?”
慕容答道:“申时入的城,顾曲已留了姜三小姐的行踪。”
她又问:“距琨瑜会尚有十日,公子可要回景星宫?”
江雪鸿点头。
嘉洲的情况已探得差不多,捉来修士封印灵府,再取内丹炼药,方子更是从青洲府柳氏医馆旧址传出的。这种邪门歪道得以猖獗数十年,背后必有世家推波助澜,奈何缺乏证据,只能暂时继续盯着。
姜荇有他的护身诀,以身设饵,带得出线索便算她识相,查不出也罢,左右隐云庄搞小动作也不是一两日了。
江雪鸿踏着月色边往外走,边取出封印了几日的传音镜,指尖依次划去——
首先是晏闻度无可奈何的声音:“企之,明哲和苏姑娘去了嘉洲,你回头记得给他俩一道捎上。”
其次是晏明哲带着哭腔的声音:“五叔,苏姐姐不见了!”
再次是顾曲欲言又止的声音:“公子,姜三小姐已寻见,后头还跟着孟大公子,二位有话带给您。”
接着是姜荇断续颤抖的声音:“晏五哥哥,苏姑娘让我们先走,到现在还没出来……”
最后是孟倚楼斯文有礼的声音:“苏姑娘说不识得路,还望世君看在面交之谊的份上接应一二。”
掐到一半的传送阵生生定住,下一瞬法阵陡破,在夜空炸出一串五光十色的烟花。
面交?这是在讽刺他没给她连通传音镜吧!
好的很!
西街民宅,主簿把好不容易保下的乌纱帽端端正正搁好,怀抱着娇妻刚准备歇下,四面门窗轰然大开。
帷帘狂舞,月光下,白森森的面具衬着玄衣男子阴恻恻的嗓音:“神庙在哪?”
——不是,您不是说不着急的吗?!
一别如雨(上)
归鹤楼立于忘情高崖,上有缥缈孤峰,下有深暗弱水。
酒液倾入玉盏,映出两弯淡月。
晏闻度以手扶额,有些疲惫地倚上漆柱,静静看着眼前人。
青丝随意散着,红衣被夜色染成绛紫色,冷白的手骨节分明,玉戒碰撞杯沿发出清幽的声响。
绝代风华,倾城看杀,从一腔孤勇的少年,到独步天下的豪杰,他这个族弟,始终是这般让人移不开眼的清绝模样。
他接过江雪鸿递来的酒盏,喑哑问:“怎么吃抹干净的?”
江雪鸿平静道:“天地熔炉。”
晏闻度气极反笑:“好不容易把二哥那头糊弄下来,你倒给我玩起先斩后奏了,还能再混账一点吗?”
江雪鸿也跟着笑了:“契在元神,至死无休,若离渊诸位不满这段姻缘,恐怕只能连带着把我一并从族谱里勾出去了。”
“录谱是二哥的事,同我可没关系,你二位若能活着行完大礼,我认下这个弟妹也是无妨。”晏闻度端着玉盏,抬眸问,“你设计致她失明,是想借求医之机探隐云庄虚实?”
江雪鸿摇头:“景星宫近日四面受敌,难免有疏漏之处,隐云庄世代供奉神族,不会让她受委屈。至于秘药之事,她探得也好,探不得也罢。”
晏闻度抬起手,淡哂:“隐云庄与道盟离心已久,我活了三百年,当真是没见过给旁人递刀的。”
江雪鸿与他碰杯,长睫低垂着,许久才道:“四哥,子夜镜幻境内我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她浑身是血,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时我想,她若同魔道有染,我绝不可能姑息养奸,如今却一丝一毫都不敢深想。”
比未曾拥有更痛苦的,是拥有过再失去。到这个境界,他的梦可不单纯只是个梦。
晏闻度放下酒盏,拧眉道:“少跟我矫情,直接说你又做了什么荒唐事。”
指节轻晃,杯中月影也跟着摇荡,江雪鸿道:“我用芥子清虚替她请了天命。”
晏闻度微微怔愣:“天命不允?”
烈酒急饮入喉,江雪鸿重重搁下玉盏,嗓音发哑:“海岳清和,乾坤广大,可这世间除了我,还有谁会护她?”
眼前起了朦胧,他按上眉侧,一字一顿道:“天道不护,我护。”
神不允的请愿,他自己来。
晏闻度嗤道:“灵玉养魂,元神化形,再借涅槃之火锻骨,到最后一步却封了她的视觉,延缓神格归位,你可真会护。”
“她的成长比我预想的还要快,‘潋玉’九式,我当初也蹉磨了整整两年,而她练至第八式不过数月。”江雪鸿神色有些复杂,“三日后景星宫设出征宴,以她那个性子,定是要想方设法跟去的,我只能出此下策。”
晏闻度动作一顿,惊诧道:“道盟四城围剿浮玉庭之事人尽皆知,你竟还未同她说?”
杀伐果断的男人垂下眸:“不愿骗她,真话却又说不出口,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晏闻度反问:“封闭视觉,便不是骗她了?你可有问过她的意愿?”
江雪鸿笑:“问什么?问天命能否改易,还是问神族可有深情?”
千般算计,不过是不想让她的手沾了自己的血。
见他又要去拿酒坛,晏闻度忙按住他,制止道:“宴上再喝。”
江雪鸿松了手,转过话题:“神女‘养病’总要有人护送,顾曲是二哥的人,慕容是三哥的人,我能托付的,只有四哥。”
晏闻度无奈:“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当初为姜荇解涅槃刺欠了他的人情,眼下无论如何也得还上。
江雪鸿不置可否,道:“务必不要让她沾魔道。”
只要他还是道盟世君一日,遇魔则斩便是规矩。
对上他灼灼欲燃的目光,晏闻度轻叹:“说到底,你还是在意那道天谶。”
因为太过珍重,所以容不下任何模棱两可,不愿信,也不敢赌。
月到中天,漫照着矗立在千年积雪之上的孤楼,六合千峰,举目不见生灵,意境幽冷凄凉。
江雪鸿抬起掌心,障眼法撤去,一道凤凰形的血色印记缓缓浮现。
晏闻度瞳孔骤缩,面色陡然变得灰白,难以置信道:“同你结了魂契的人……是三哥?他莫非还恨着二哥?”
江雪鸿盯着契印,脸上看不出是何表情:“千年不遇的九转纯阳之躯,三哥想要,先祖亦想要,这一趟,我不保证能活着回来。”
“神格归位之日九星连珠,渡天劫破九重境时,亦是夺舍躯壳的最佳时机。若三哥占得先机,务必阻止他入主道盟;若先祖破了禁契,我便自焚元火与之同归于尽。”
晏闻度怅然笑道:“这不都是死路吗?”
江雪鸿转着青玉扳指,淡淡道:“也有一条生路:假使能赶在神格归位清剿魔道,自然是皆大欢喜。”
今晚受到的刺激太多,晏闻度彻底麻了:“……你也敢想。”
九重泉阵即将开启,他手中无剑,又剜了心头血,指望不借助神力,仅凭八重境的炎离赤火灭除凶邪,可能性微乎其微。
江雪鸿顿了顿,又道:“离了躯壳未必意味着魂飞魄散,我若同三哥一样入鬼道,日后或许还有重塑道体的机会。”
晏闻度提眉:“然后让人家小姑娘白白等你几百年?”
“舍不得。”江雪鸿向崖上走去,眼底浮起点点柔光,“隐云庄多植奇花异草,还望四哥去寻一株名为‘枉情深’的灵花,助她忘情。”
等他回来,再重新去追便是。
“行,我应你。”晏闻度望着他负手高崖的背影,涩声问,“你让我怎么同姜钤说?”
江雪鸿迎着飞雪幻化出火凤,声音在猎猎风声里依旧落得清晰:“劳烦四哥替我转告姜庄主——”
“送去隐云庄的,是离渊晏五一生心系之人。世人爱重她,不过因那副与棠川相仿的容颜,但在我这里,哪怕她容貌改易,功法全失,也比五城十洲还要重上三分。只要我活着一日,便见不得她流一滴眼泪;但若前线消息断绝,还望贵庄即刻助她斩情丝,进神格,肃清寰宇,重建玉京。”
这一去,生死尚且未知,归期更是无定。她若绝情,他便散作轻烟,将这万里江山拱手相让。
但她若尚有一线情牵,哪怕他三魂散尽,只余半缕残念,也要化作恶鬼,从十方炼狱里爬上来与她相见。
*
正卿居所位于东侧,飞雪从归鹤楼飘至此地,渐渐变得沉重而缓慢。
哪怕十年未归,屋内也没有沾染丝毫尘埃。织金流苏拖曳在地,颀长的人影折映在层叠的紫帐上,山水字画整齐排列,架上摆放着精致的茶具棋枰,墙壁挂着一张巨大的十洲舆图,其上满是朱笔墨痕。
一柄断剑静静横卧于紫檀长桌,菱纹鎏金,霜痕遍布,刃底部清晰刻着“溯冥”二字。
粗砺的指尖划过断口,晏闻誉缓声开口:“你也束手无策?”
顾曲跪在他下首阴影里,道:“属下无能。”
“企之怎么说?”
“世君并未表态。”
折剑虽是破境之兆,却对战局多有不利。
晏闻誉思量许久,道:“我听闻顾氏祖先曾替玄尊铸过神剑,不知是借助了什么机缘?”
顾曲如实道:“昔日玄尊铸剑,是因神女棠川亲自滴了神血入剑炉,灵力充盈,却算不得真正的神剑。”
何况神血贵在纯粹,但陆轻衣却是神魔混血。
晏闻誉眉宇暗凝,盯着十洲舆图看了片刻,突然道:“若是以五行神器融剑,能否修复溯冥?”
顾曲心头一紧:“正卿,强取神器恐怕会危及神女安危!”
晏闻誉广袖掀翻,一掌拍在桌上:“一个杂种也敢自称神女,当真以为我道盟无人了吗?”
顾曲默了默,抬头劝道:“正卿三思,苏姑娘心性纯良,亦是世君心之所属,未曾对道盟有过任何不利……”
话未说完,一道金焰重重撞在肩头,浑身滚过流电般的痛楚。
晏闻誉黑沉着眼眸,怒声道:“少跟我谈私情,生死之局面前,哪来的私情?还觉得紫极峰顶不够乱吗?身负魔脉之事尚未传出去,单她神女的身份,就已闹得玉京旧部各自为阵,待你们一个个都做了阶下囚,再去计较什么私情!”
他回过头,冷声质问:“顾曲,我再问一遍——若是以五行神器融剑,能否修复溯冥?”
顾曲咽下喉头腥甜,跪直身子:“能。”
晏闻誉这才稍平了火气,指着舆图某处道:“往浮玉庭去期间,你寻个时机绕路折去隐云庄,赶在九重泉阵开启之前,取五行神器铸剑。”
他眼中闪过杀机:“至于那神魔混血的杂种,务必斩草除根。”
见顾曲不答,晏闻誉不禁冷笑:“心软了?他晏企之既代替神族站上了紫极峰,就要有断情绝爱的觉悟。何况,清源中叶我能逼得他废了傅辰卿,如今自然也能逼他同那丫头斩断干净。”
顾曲暗暗攥拳。
您逼他做了道盟世君,也让他失了剑心,是那个少女的到来,在他心上重新燃起了生的火焰。
但这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博洲顾曲毕竟还是晏二公子的人。
“……是。”
鸟飞绝,人踪灭,长庚九十九年的冬季来得格外的早。
踏上覆盖着积雪的山路,两侧松柏都已凋零,冷风卷着碎霜,如刀子般割在脸上,吐息略重些,便在鼻端凝成了薄冰。
乱雪迷目,巍然高耸的紫极峰像擎天柱一般,静穆又孤绝地撑起整个五城十洲。
顾曲抬头仰望,心底忽然有些迷茫——世君所愿的那个“清安”,真的等得到吗?
月下吻
白胭不知何时离去,此间只有夫妻二人。
江雪鸿不问来由,也不在意她究竟旁听了多久,只温和责备:“秘境错杂,休要擅自闯荡。”
第十年是她与江雪鸿最后一次共赏明灯,随着仙妖结盟,落稽山与上清道宗、清霜堂共讨魔道,又在西泱关战后决裂,便再无暇涉足凡间。
陆轻衣惯于做戏,当时却也的确是有几分真心喜欢江雪鸿的。殊不知若非为了一箭双雕,正道的少宗主怎么可能与妖邪为伍?
那黑沉眼底的漪沦,并非留意牵情的蛛丝马迹,而是源自他心中自有一套治乱规则,不容改变,不容侵犯。
此间,云衣望着那满屋的灯:“为什么要做灯?”
这些灯比他们前世放的加起来都多,都够拉车出去卖了。
“祈愿。”
“为谁?”
江雪鸿眼帘微垂,上前揽过她的腰,转了话题:“石阵未破。”
实在难以理解,曾经这个人被碰一下都跟失贞一样,怎么突然就转性了?
云衣强忍着推开他的冲动,反问:“你又没说一定要破阵,我人出来不就行了?”
“可曾受伤?”
刚一摇头,江雪鸿便保持着环抱的姿势,缩地成寸,带她回到了修炼之地。看着眼前石阵变得愈发复杂,云衣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装病才好。
他们本应该痛痛快快大战三百回合才对,现在却活像是个关系微妙的师徒组合。
寄雪剑回到手中,云衣根本没有胡思乱想的时间,又在寂尘道君“不离不弃”的严苛训练下捱过了不知多少个日夜,虽然修为有所进展,却也累得不轻。
她每日沾枕就睡,直到梦中翻身跌下石床前,都没有发现江雪鸿的任何异常。
秘境没有昼夜之分,云衣撞得眼冒金星,许久才从镜中像里分辨出那轮高悬的幻月。
夜空洒下一片凉波素彩,约莫已过午夜。
若有人在外床躺着,她绝不会摔下来。而江雪鸿此刻不在这里,又去了何处?
“……夫君?……江道君?……江雪鸿?”
唤了几声不见应答,挂着道袍的石架也空空荡荡。云衣起身披衣,心中被搁置的谜团再次浮现。
故意等到她熟睡才动身,难道又同小表妹幽会去了?
寄雪剑未必任她使唤,云衣便取了金簪防身。石阵设有结界,好在她先前在阵外留了幻身,化作一朵绯艳的牡丹花,借助狸猫换太子之法飘逸而出。
舞者步伐轻盈,云衣一路踮着足尖小心翼翼,从水月镜天外沿深入到秘境中心的水月镜,始终找不见江雪鸿。
镜面好似一泓清泉,倒映出她波光粼粼的影子。既然水月镜可以留存记忆,想必也能够追溯过往。云衣取下一枚镇魂珠,试着将无极引中留存的仙元注入其中。
明珠在镜面逡巡过一圈,无声坠入湖心,涟漪散尽后,渐渐幻化出那个白衣墨发的影子。
云衣妖力有限,只能将时间回溯至一个时辰前。
他们明明是离得十万八丈远睡的,最后却总粘一处。只见江雪鸿起身整理衣装,又回身替她收拾好被子,随着墨蓝发丝停止晃动,动作渐渐定格。
月华勾勒出一剪无暇的侧颜,云衣眼睛一眨不眨,凝聚起十万分的注意力,看着幻象中默然良久的男人慢慢俯低身子,轻轻在少女颊侧落下一吻。
……他在干嘛?疯了吧!
额头,眼角,鼻尖,镜中人影凝固不动,浅浅的吻如落雪般不可觉察,极尽缱绻。
云衣如遭雷劈,脸上也随即热辣辣发烫,抬手就是一顿猛擦。
最近也没逗他喝酒啊,怎么还犯病呢?
镜中人浑未察觉,整冠束发后便寂然而出。
云衣通红着脸继续观察,看着那混蛋偷腥之后仍旧一脸淡漠的模样,恨不得隔空给他一巴掌。
重生以来,江雪鸿就有诸多不对劲。相识不久便给了她两件秘宝,婚后更是变本加厉任性,说什么“天下人与你我何干”,对亲昵之举也毫不避讳。
甚至,她有意无意被旁人碰过地方,他都要盯着她擦干净,简直跟犯了洁癖似的。
若不是元虚道骨无可取代,她几乎要以为江雪鸿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
冷月孤悬,白靴在水镜之界踏出一圈又一圈涟漪。江雪鸿行得极快,瞬息便抵达了那座木屋。
前些天还堆着满屋的灯,如今不知为何只余一盏。江雪鸿拿起亲手制作的祈愿灯,蘸指尖血为墨写划起来。那灯纸看似平平无奇,却与制做符咒的灵纸同源,沾血是极为禁忌之事。
联想他曾经给过自己的禁符,云衣只觉得一阵陌生。
从前的寂尘道君怎么可能会沾惹半分邪术,这两百年他究竟在做什么?
那小屋地处私密却毫不设防让她看到,或是故技重施骗她上钩,或是心存疑虑借机试探,又或者,是真信了凡间祈愿之说,想诅咒于她?
镜中的时间仍在流逝,江雪鸿一笔一划落得极为认真,云衣跟着他郑重的动作在掌心摹写。悬腕缓书了许久,最终只落成两个字,一繁复,一简省——
“雲衣”。
一盏灯,祈一个愿。
恢复记忆以来,心头因疑窦丛生而绷紧的弦“啪”地断裂。
慎微说过,每月十五江雪鸿都要亲自放天灯。
大婚,药血,灵石,秘宝,一切都可以是为了蛊惑她放松警惕的手段,那这盏灯呢?
云衣有些害怕:如果江雪鸿真的为她点灯,要怎么办?
他们可是仇敌啊。
折过的纸再也无法展平,断过的绳结再也无法接续,重蹈覆辙的希望微乎其微,为何要在她心灰意冷后才这般作态?
太迟了。
镜中的江雪鸿滴血成符,腰间青简倏亮,人影蓦地消失,幻象随即恢复为普通镜面。洞天秘境之间存有境界之压,而在水月镜天之上的,唯有玄冥夜天。
云衣迫切想要知道他的去向,急匆匆探寻起来。心乱之际不曾注意脚下,足底在池边一绊,整个人“噗通”跌入水镜内。
无根之水不同于寻常湖水,醇厚的灵力仿佛沼泽,越挣扎越往下陷。缺少了一枚镇魂珠,云衣半聚不聚的魂魄也被水流冲击得飘荡起来,喉咙一呛,根本无法呼吸。
水流冰凉入股,失去意识前,隐于怀中的纸鹤骤然亮起。
*
云衣再次醒来时,竟又回到了道君府。
身侧仙使微微而笑:“尊上可算醒了,小公子一直在等着。”
尊上?小公子?……谁?
云衣望向身边的落地长镜,镜中人并非她自己,而是一个白衣蓝裳的美人,天生一双麟角,气质不似道门中人。容颜明艳,肤篆银纹,指间戴着一只白玉银戒,发色呈现为干枯的素白色,带着隐约的熟悉感。
走路带风,身体也感觉灵力充沛,一看便知是仙身。
云衣迈出房间,眼前景象更加诡异。宅院布局一如往昔,草木青苔却都缩水了一圈,古迹返新,好像回溯了好些年岁。
满腹狐疑之际,忽见一个奶团子直冲而来。笑容好像一朵灿烂的朝阳花,声音也是奶声奶气的:“娘亲!”
看着那副刻骨铭心的眉眼,云衣瞳孔地震——
这、这不就是江雪鸿吗?!
她多半是不小心陷入了幻境,江雪鸿也曾说水月镜天内有他母亲的记忆留存,自己现在的身份恐怕正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女性尊者,白无忧。
脑内飞旋之际,小男孩已猛地扑进怀里,一边蹭着,一边冲她展开一张黄符:“娘亲,这是我写好的承平符。”
明眸点漆,盛着热忱迫切的思念。
云衣对江雪鸿的身世了解得不甚详细,只知三百多年前曾有邪修为祸,江望以身祭阵将其封印于昆吾剑冢,其妻子白无忧则独自撑起上清道宗,产下一名遗腹子。
她低头看着眼前天真无害的小东西,看年龄约莫三四岁,对应年历则在怀柔五十二年左右。
憋屈了这么久,这下终于轮到江雪鸿落到她手心,不得好好折腾?
云衣将符纸一撕,张口就骂:“写得乱糟糟的,该罚!”
说罢便抓过那肉团似的的小手,“啪啪啪”三下,重重抽在掌心。她似还不解气,便又狠狠锤了小江雪鸿的脑袋一把。
小少年思母多日,想不到却被责备一顿,心底泛起一阵委屈,却隐忍着道:“我明天重新写。”
云衣对含泪的仇人没有任何同情,威风凛凛俯瞰斥道:“明天?事事都拖到明天,到底还想不想做了?”
受到责备,小江雪鸿吞吐半晌,最后道:“那孩儿现在就写。”
他身量不及椅子高,见“娘亲”没有帮忙的意思,便拿着纸笔直接在地上重新写画起来,跪下前还特意清了清石砖上的灰尘。
就你一干二净,就你一尘不染是吧?
云衣心中暗讽,没兴趣在这儿看他鬼画符,故意往那素净的衣摆上踏了一枚鞋印。
小少年却以为是娘亲还有话吩咐,立刻抬眸。
对上那满是烂漫无邪的小圆脸,云衣想踹他的力道稍松,随即凶狠瞪道:“滚一边去,碍事!”
她仗着这具身体地位尊贵,转头要动身去三百年前的落稽山一探究竟,却被一众仙使拦在门内。
“尊上,您今日需要先会见暮水信使。”
“玉京十二楼的信函也尚未回复,不知您打算如何处置?”
“凡间有几处久未治理的水患还需尊上出面调停。”
江雪鸿不领任何职权,平日自然乐得清闲。云衣万万想不到一个小小的道宗竟会有这般繁琐的事务要处置,本以为拥有仙身就能逍遥自在,最后却被硬着头皮押上了主殿。
一日下来,她既没有找到离开幻境的法子,更累得倒头就睡,再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床边站着矮墩墩的小少年,束发戴冠装扮严整,衣袍也都换了新的,用那奶乎乎的嗓音唤:“娘亲。”
云衣本就有起床气,昨日又憋了一肚子懊恼,正要开骂,却见小江雪鸿端端正正捧了一沓新写的承平符递到眼前。
身量不及床高,又短又小的手上全是墨迹,白净的小脸更挂着两弯显而易见的黑眼圈。扮成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难道是指望她心软?
江雪鸿一向惯于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再打一顿也没意思,不如让他探探消息。
“还行吧。”云衣起身,随手翻了翻那沓符纸,故作严厉,“你这两天没有课业吗?”
小江雪鸿接过符纸,低头看了看,道:“夏课已经都交给诸位长老了。”
眼下却才初夏。
云衣受不了这种毫无自知的学霸之气,瞪道:“既然没事,那我给你派个任务。”
“你去紫阳谷天钧长老藏书院里找一卷书。”云衣回忆着道,“写的约莫是关于江冀屠灭妖族的。”
小江雪鸿讷讷重复:“伯父屠灭妖族的记载?”
伯父?所以,江冀是江望的兄长?
云衣愈发想知道前代那场惨无人道的屠杀究竟出于什么缘由,催促道:“让你找就找,别多问。”
“我找来,娘亲会高兴些吗?”
“大概吧。”
“娘亲高兴了,会更喜欢我吗?”
云衣不吃他的套路,板起脸道:“先找来再说。”
小江雪鸿等了片刻,见“娘亲”毫无动作,怯怯提醒:“进天钧长老的藏书院必须出示金令。”
云衣哪里知道白无忧的金令放在哪里,摆手道:“那你就偷偷溜进去。”
母命难为,小少年不知她变得为何格外暴躁,只得乖乖出门。
昨日堆积成山的事务只解决了一小半,今日想必又攒了一大摞。云衣干脆称病不出,等到入夜,道君府的门忽被天钧长老敲开。
天钧长老年轻了不少岁,脸色却同现实一样总是含着怒意:“尊上,小公子竟擅自入了藏书院偷看古卷!我那处什么禁书都有,可不能随意偷看,您务必管教管教!”
他脚边,半大的小少年双唇紧抿,身子却止不住微微颤抖,冲她投去求助的目光。
云衣心烦意乱,只嫌弃他成事不足,抱臂冷冷道:“门内弟子一视同仁,如何惩治由长老定夺便好。”
话一出口,小少年信任的目光陡然破碎。
天钧长老想了想,严肃道:“小公子来日将要继承我宗大统,必须正性修心。依老夫看,此番应罚他去剑冢思过七日。”
云衣点头默许。
昆吾剑冢条件恶劣,她狠不下心把四岁的团子千刀万剐,但推波助澜让他冻死在外头总可以。再退一步讲,这里反正是个幻境,天生道骨又死不了。
被至亲之人背叛,小江雪鸿俯首行礼,声音掩不住落寞:“弟子知错,谨听母尊和长老处置。”
强行加戏(下)
濠梁城一战,玉京三剑均受了些伤,在归鹤楼修养期间,姜荇却惹了一桩八卦。
据传从濠梁城出来那日,姜三小姐衣衫凌乱,竟有人据此编排姜荇已不是完璧之身,死而复生的孟临川甚至口出狂言不日便要迎娶姜三小姐。
“孟临川这个混账!”姜钺将各处收集来的谣言拍在桌上,平日文雅之态全无。
傅昀一眼扫过,嗤道:“无稽之谈,理他个屁。”
姜钺按着太阳穴深吸一口气,道:“众口铄金,女儿家素来看重名节,可不能放任他们乱传。”
一旁,江雪鸿突然道:“不妨把婚约借青尊之手公之于众。”
众人纵心有疑虑,也不敢在玉京青尊和离渊晏五的声名下胡乱编排。
姜钺怔愣片刻,眉宇微松:“倒是委屈你了。”
江雪鸿:“谈不上。”
姜钺无奈摇头:“往后你若有了喜欢的姑娘,回头别怪我就成。”
江雪鸿指腹轻捻,倏而一笑。
他眼底水一般的柔光,惹得傅昀和姜钺面面相觑——好像,不太对劲啊?
远在隐云庄的陆轻衣却是三日后才从绾儿嘴里得知这个消息。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扯过架上一叠看起来就很昂贵的纸笺,提笔蘸墨,写下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晏老五大混蛋!”
不愧是孔雀王,幻梦里都还要和姜荇传绯闻!明明姜荇才是害他困在这里的罪魁祸首!
纸墨乱舞,一张接着一张,陆轻衣写得无比投入,直到身后猝然压下一片黑影。
碧瞳少年一本正经念道:“晏老五大混蛋?”
……药丸。
陆轻衣忙捧起杂纸堆,尬笑道:“我随便画两笔而已,这就烧掉。”
姜钺面无表情提醒:“阿荇,这是隐云庄独门所制的万年笺,声价不菲,笺纸水火不侵,字迹万年不灭。”
“啥?!”
幸亏是幻境,不然她的狗字就要流芳千古了!
姜钺伸手去敲她的头,半途却突然顿住,转而俯身拿起桌上墨迹未干的纸笺,温然淡笑:“罢了,我替你处理了吧。”
陆轻衣边收拾边叮嘱道:“千万要毁尸灭迹,一定不能让别人看见,尤其是晏企之!”
姜钺含笑着揭过这页,拿起窗边的剪刀,依次修剪起架上的水仙茉莉盆景来。
白墙松庭什锦窗,长身玉立少年郎。
被玄黑手套包裹的修长手指握着纯金剪刀,短截疏剪,摘心抹芽,动作同他使剑般行云流水,不一会儿便大功告成。
洗去血腥风尘,眼前这位从容不迫的谦谦君子,才是姜二公子真正的模样。如果在太平盛世,他或许真的会在隐云庄置个园子,栽花种竹,两袖清风,偷得浮生半日闲。
陆轻衣抱着一大摞废掉的万年笺,不禁问:“二哥为什么对这些花草爱护有加?”
光影流离间,姜钺回眸轻哂:“花如美人,可不得好生爱护着?”
陆轻衣看着他空荡荡的额间,明晃晃的金月耳饰,心头一片懵懂。
*
还没想好如何继续破阵,三生黄粱阵突然一番大动,再稳定下来时,竟已直接跳到了永朔七十二年。
灯连海,月侵廊。姜家三兄妹齐聚在隐云庄附近一处酒楼雅间内,姜钤和姜钺一来一回闲谈着,陆轻衣则套着姜荇的马甲神游物外。
根据十洲史册和两件神器所构建的幻境,目前已知的是永朔四十四年,魔尊君问弦掳走神女,被玄尊重华重伤,不久后神女陨落,天下大乱。五年后,姜钺阻止君怜月刺杀孟临川,两人感情升温。再往后一年,晏大公子以身殉九溟,封印魔尊,玉京三剑则忙着除魔卫道,并寻找玄尊下落。
此时的天下权柄仍在青炎二尊手中,但太平表象之下早已潜流暗涌,散修们想着如何为自己谋一笔横财,世家则想着如何瓜分天下。
此间,姜钤饮尽杯中酒,肃然道:“晏闻韶身殒,晏闻彻野心不浅,玄尊下落不明,你现在信离渊晏五,待他日羲凰一族夺了天下,那时候他还能拒绝送到手边的荣华富贵?”
姜钺晃着杯盏,表情淡淡:“企之不是追名逐利之徒,何况若晏氏独大能换得海清河晏,我看未尝不可。”
姜钤眉峰骤紧:“文默,你在凡间游荡久了,也信起凡人的大一统来了?玉京十二楼至今尚未一统,天下四分五裂更是大势所趋,如今唯有世家各定一方,方能保十洲无虞。”
“爹年事已高,大哥不过是想趁乱分一杯羹罢了。”姜钺嘴角轻扯,“这些年大哥在隐云庄的动作,我不是不知,只是懒得管。”
他说得这般露骨,姜钤也不禁动了肝火:“就你清高,不挣名不挣利,隔三差五往寻常阁那偎红倚翠的地方买醉,可还对得起你‘君子剑’的名号?”
姜钺四两拨千斤道:“寂寞身后不如一晌贪欢,要名号有何用?”
姜钤捏紧拳头,倏地起身:“我只最后问一句,芥子清虚可在你手上?”
姜钺将杯盏一搁,抬眼与他对视:“在与不在又如何,玄尊定下的人,不是我。”
姜钤恨铁不成钢道:“我看你迟早被那两个祸患害死!”
他在房间里转过一圈,上前拍了拍陆轻衣的肩:“阿荇,文默素来疼你,你多劝劝他。咱们是玉京后胤,休要自降身份同那些妖灵一族还有凡夫俗子瞎混。”
陆轻衣故作天真道:“那如果玉京毁了,咱们是不是要以死谢罪啊?”
此话出口,姜钺不禁压着嗓子一笑。
姜钤噎了半天,只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婚约不过戏言,晏五与邪神血脉无异,并非良人,你可别和文默一样执迷不悟。”
陆轻衣瞬间正色:“大哥放心,我嫁个棒槌都不会嫁晏企之。”
反正发誓的是姜荇,不是她。
姜钤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掀帘登车,扬长而去。
夜色已深。
姜钺没说回隐云庄,也没说回玉京,反而又叫了几坛好酒,一杯杯斟起来,口里一会儿念着“玄尊”,一会儿念着“大哥”,一会儿念着“怜怜”。
“阿荇,我这些年时常会想,什么是江湖?一剑无血闯过千军万马,扁舟有待行过千山万水,持酒答知交,折花赠美人,庙堂以外,市井街头,好像都是江湖。”
“现在我才明白。”姜钺嗓音一落,“江湖单纯得很,复杂的只是人心。”
陆轻衣劝不动,只能呆呆杵在一边。
惊红剑主芝兰玉树,没有傅昀那遭人冷眼的低微出身,也没有江雪鸿那怀璧其罪的殊绝血脉,他心头究竟积压了些什么纷杂意绪,才会醉成这般模样?
又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传来一声清唳的马嘶。姜钺望向来人,笑着从储物戒里转出一只金镶玉盒:“帮我送阿荇回去,这是赏你的。”
江雪鸿打开金镶玉盒,待看清其中晶莹剔透的一对碧玉耳坠,眉梢轻挑:“姜二公子这是打发丫鬟呢?”
姜钺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废话少说,就问你做不做?”
江雪鸿见他醉得一塌糊涂,把盒子“咔哒”一合,轻笑道:“成交。”
陆轻衣暗暗心惊:原来当年“芥子清虚”竟是这么随随便便就交付出去的。
月淡风和,长街上空无一人,除了平稳的马蹄声,便只有隐隐约约的更漏声了。
身后,江雪鸿淡淡道:“姜三小姐还想装睡到几时?”
陆轻衣厚着脸皮,装成刚睡醒的样子,打着哈欠道:“你叫我?”
江雪鸿意味深长地勾起唇,继续道:“听闻姜三小姐豪掷千金,不惜用万年笺骂我是大混蛋?”
陆轻衣浑身一个哆嗦。
他怎么看到的?!
……你妹,肯定是那个腹黑的君子剑坑了她!
事已至此,陆轻衣只能硬着头皮胡扯道:“你看漏了,我写的是‘和你过不去的都是大混蛋’。”
江雪鸿低低笑了一下,贴近她的耳朵,凉凉唤道:“阿荇。”
这同凄凉筝幻境里一模一样的语调刺激起陆轻衣浑身上下的敏感神经:“不许叫我阿荇!”
她脸上毫不掩饰的愤恼让少年沉默了片刻。他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你很讨厌我?”
陆轻衣双眸圆睁,指着自己道:“对对对,你仔细记着这张脸,长成这样的都没安好心。姜阿荇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一心想着对你骗身骗心,所以你千万不能爱上她,呸,爱上我。”
江雪鸿眼神渐渐幽深:“哦?”
陆轻衣拖开他扶在自己腰上的手:“我跟你实话实说吧,我对你半点兴趣都没有,我俩结合不会幸福的,这婚约我解定了!奉劝你赶紧把我送回去,今后正常该怎么叫就怎么叫,别卿卿我我的!”
小姑娘生得玉雪可爱,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江雪鸿暗暗嗤嘲,沉声道:“既要赶时间,姜三小姐可坐稳了。”
说着便拉紧缰绳,夹紧马腹,带着她疾速往隐云庄驰去。
身下陡然颠簸起来,陆轻衣吓得连忙攀紧他的腰,一边用脚踢他的佩剑:“晏老五,你混蛋啊啊啊啊!”
这话,似乎在哪儿听过似的。
江雪鸿低头看向怀里的少女——个头高了些,身上也不似往常般凉冷,声音少了些软媚……等等,他这是在和谁比较?
他眯缝起眼睛,发凶道:“叫晏五哥哥。”
陆轻衣委屈无比。
自己眼巴巴进来救他,他居然欺负人!而且,晏五哥哥……他就这么喜欢姜荇叫他晏五哥哥!
“晏老五晏老五晏老五!你个大白痴大傻冒大蠢货,我讨厌你!!!”
她还没骂完,便被提着后衣领丢在了隐云庄门前的石狮子上。
“哭了?”身侧传来少年讶异的声音。
在擂台上明明神气的很,怎么现在倒成哭包了?
陆轻衣胡乱抹了把眼泪:“你滚!”
江雪鸿被她瞪得有些心虚,却又拉不下脸道歉,何况根本不知是哪儿惹着她了。
他递去一块锦帕,别过脸生硬地安抚:“莫哭了,回屋好好休息。”
弦月西斜,陆轻衣看着江雪鸿策马而去的背影,心头的恼意变成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何必跟少年计较呢,他又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早点遇见,她说不定真的可能与他策马江湖。
她快速甩了甩头:别胡思乱想了,破阵要紧。
顺着追踪香指引,陆轻衣翻出闺房,行至一处偏僻的竹林,转悠许久才终于找见了醉倒在溪边的姜钺。
朦胧月色衬着朦胧雾气,丛草窸窣作响,一水之隔的对岸,怀抱筝琴的女子款款走出,眼中是一片深蓝幻海。
姜钺撑起醉眸,难以置信道:“怜怜?”
君怜月眼角微垂:“钺郎。”
她极少笑,笑起来又何止是倾国倾城。
姜钺又饮了一盏酒,眸中浸满痛意,自嘲道:“你既已投靠孟临川,入了魔道,又何必再来见我。”
君怜月涉水而来:“可我舍不得钺郎。”
水映月,人似花,姜钺愣愣看着梦中人一步步走近,忘了谁仙谁魔,也忘了何月何年。
陆轻衣心下一沉。
姜钺一叶障目,看不到君怜月空洞无光的眼神,也看不到她袖底锋芒毕露的匕首。
江雪鸿说过,她在夜岭扎了他一刀,才惹了涅槃刺的反噬,可她一点记忆都没有。还有,君怜月在阑江上突然挟持她的时候,精神状态同样非常不正常。
莫非,君怜月也中了“忘川秋水”?
思量之际,君怜月已到了此岸,用同当年一般无二的口吻道:“不知公子今夜可有想听的曲子?”
姜钺瞳孔蓦地放大,再顾不上是非真假,伸手就要拥她入怀。
看到那一圈都开了刃的刀片,陆轻衣亦来不及多想,冲出草丛,往姜钺跟前一挡——
银光闪烁,冰凉的刀锋刺入小腹,鲜血沿着刀口边缘流下,一寸寸濡红了衣衫。
比疼痛先到来的是酸麻,陆轻衣眼前发黑,却连一句呻|吟都发不出来,视线划过没入云间的月和风中摇荡的竹,最后定格在姜钺颤抖着开合的唇瓣上。
或许,醒来就能出幻境了。
我叫阿倾(上)
醒来时,陆轻衣第一个看见的就是黑着脸的江雪鸿——少年版的。
啧,没出去。
但不管是少年还是成年,生气起来都是一个模样。
她脸色惨白,与他阴云密布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依然挑衅道:“晏五哥哥,仇人倒霉,你不应该高兴吗?”
江雪鸿冷冷道:“送到家门口还能跑到五里外挡刀,下回就该把你绑床上去。”
死傲娇,这是愧疚呢。
陆轻衣心中刚有些暖意,突然想起自己披的是姜荇的马甲,警铃大作,连忙瞎说起来:“是我自个儿瞎跑的,我这种恶毒女人狠起来连自己都捅,先试试刀口有多深,到时候好一招毙命弄死你。”
江雪鸿:掰,你接着掰。
陆轻衣撑着起身:“反正我说啥你都不信,但我真是为你好,等你醒来——不对,等你下辈子就会明白了。”
好端端一个幻境,她都给编出三生三世来了,要命。
江雪鸿轻轻一哂,端起一旁的药碗。
陆轻衣盯着他掌心朦胧的火光,眉心打皱:“吃药也没用,这毒治不好!我是为了你才进来当尝百草的神农,你赶紧把婚约——”
她话音未落,便被江雪鸿捏着鼻子硬灌了下去。
“咳咳咳!”温热的药汁一滴不漏划入咽喉,唇齿间迅速溢满了苦味,陆轻衣眼眶通红,瞪着他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姜荇。”江雪鸿笃定道。
陆轻衣一顿,赶忙低头去看胸前的两团肉——这么点尺寸,是姜荇的身子没错啊。
她顽强装傻道:“我不是姜荇还能是谁,你总不会有几个未婚妻吧?”
屋外恰响起一阵彬彬有礼的敲门声,姜钺道:“企之,我和辰卿进来可方便?”
江雪鸿:“无妨。”
关上门,斟满茶,看着床前整整齐齐围坐着的三人,陆轻衣嘴角抽了几抽——这架势,好像不太妙啊。
姜钺撑着桌角道:“既然人齐了,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他与陆轻衣直直对视,语气温和却严厉:“这里是哪里?你又是谁?”
什么鬼,NPC活了?!
她向江雪鸿投去求助的目光,对方却只吐了四个字:“实话实说。”
陆轻衣气焰顿减,仿佛变成了不知所措的猫儿,结巴道:“这里三生黄粱阵……我、我是棠川的女儿……”
姜钺捏着下巴,思忖道:“三生黄粱?似乎有点印象。”
“夜岭迷阵,守灵香花的,困不死人。”傅昀简短道,旋即鹰目一冷,“但我倒不曾听闻神女尚有子嗣。”
江雪鸿与姜钺对视一眼,取出微微发烫的芥子清虚:“气息虽弱,却是神泽无误。”
姜钺又问:“神女可知阵外如今年月几何?”
陆轻衣满脸戒备:“你是真的姜文默吗?”
姜钺碧瞳一弯,绽出同凄凉筝幻境里一模一样的笑容:“如假包换。”
陆轻衣垂下眼帘,一下下扯着被子,三人也静静等着她开口。
那个提前入了三生黄粱阵的人,想必就是傅昀,至于姜钺,恐怕是埋骨之地的残念被吸入了阵法。
这样一来,玉京三剑便聚齐了。
许久,陆轻衣才小声道:“我入阵的时候,是长庚九十九年七月十八,距离现在有两百多年。”
视线交换一轮,少年们便已了然:她指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掉了马甲,幻阵也没什么动静,陆轻衣彻底豁出去了,指着姜钺道:“你已经死了。”
指尖转向傅昀:“你右手废了。”
最后对准江雪鸿:“你沉剑自闭了。”
曾经叱咤风云的玉京三剑,如今一死一废一弃,令人唏嘘不已。
才说几句,傅昀突然以掌拍桌:“荒唐透顶!”
陆轻衣向来怕他发疯,忙裹着被子钻进江雪鸿怀里,这一动,又牵得伤口疼痛起来。
江雪鸿轻拍她的脊背安抚,对傅昀道:“大师兄,用人不疑。”
抱在一起的二人举止亲密,动作却毫不生疏,惹得一旁的姜钺眸色变了几变。
两百年,傻小子终于会拱白菜了?
话题一打开,陆轻衣便将知道的事都一五一十交代了,顺带还得知了姜钺竟已独自试着破了一次阵法,幻境动荡引得傅昀和江雪鸿怀疑,直到她挡下那一刀,姜钺这才将疑虑一并和盘托出,三人彻彻底底坦诚相见。
秋窗夜话,故人剪烛。听罢少女的口述,玉京三剑的脸色均是一片凝重。
姜钺率先打破沉默,似笑非笑调侃道:“怎么没了我,你俩就闹成了那般模样,不是白白给人看笑话吗?”
他先伸手拍了拍傅昀:“早就说过你是疯狗一条,果不其然吃亏了吧。”
又拍了拍江雪鸿:“看不出来能一统天下啊,世君大人,不过——谁准你玩命了?”
傅昀和江雪鸿有些窘迫地偏了偏头。
最后,姜钺扶额轻叹:“君怜月和魔毒之事我不曾同你们说,是我之过。”
傅昀一掌击在他肩背上:“活该的混账,死了在这儿忏悔给阎王看呢!”
姜钺吃痛,却有些畅快地笑了:“我不是圣人,不过是做了梦想之事,护了心属之人,纵心有所愧,却不后悔。”
他按住傅昀的手,抬眸望向江雪鸿,嗓音骤冷:“但我哪怕心有偏私,也绝不会设杀阵对付挚友,除非……”
三个少年异口同声:“有人改阵。”
姜钺徐徐起身,指尖点着座椅扶手,笑道:“这个年岁,就属我最通阵法,正好助你们出去,替我报仇。”
江雪鸿问:“可看出是何阵?”
姜钺按上佩剑:“硬破不成,恐怕是个大型的紫微棋阵,且先寻次阵眼吧。”
陆轻衣眼前一亮:“这个我也会!”
声影楼赌坊里,公主大人教她破的那个迷局可不就是紫微棋阵?
江雪鸿按下蠢蠢欲动的小姑娘,蹙眉道:“魔毒凶险,你且安生养着。”
这般性子,外面那个他,怎不知道拦着些?
陆轻衣倔强抗议:“呆子,早点破阵比什么都强。生命在于搞事,让我在幻境里躺着等死,想都别想!”
“那便分两头行动,”姜钺脸上挂起老父亲般欣慰的微笑,搭上江雪鸿的肩,语气幽幽,“企之,‘阿荇’就拜托你了。”
话毕便一把拖过傅昀,挤眉弄眼道:“不是说我死前都没见上你一面吗?走,破阵去。”
傅昀不服:“指望他俩能成事?”
姜钺对着他的胳膊狠狠一拧:“不解风情的二愣子,也不知以后谁能啃下你这块铁疙瘩。”
陆轻衣呆望着二人的背影,忽又听得姜钺传音入耳,一字字浸着认真:“晏企之秉心直谅,真深情人也。纵白璧微瑕,窃窥其风骨不俗,堪为良配。望神女惜之重之,早日成全佳话。”
这话除却拉拢之意,更意味着这个少年对她与江雪鸿比肩的认可。
陆轻衣心脏猛地扑通了几下,抬头正对上江雪鸿同样专注的目光。
玄衣少年长发高束,漆黑的眼眸衬得瓷白的脸庞更加精致:“你的名字。”
鼻尖发热,陆轻衣忙捂住下半张脸,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你问我的名字?”
江雪鸿默然弯了唇,两指敲着床柱,揶揄道:“这里还有旁人不成?”
这般轻佻模样,竟和两百年后完美重合了起来。陆轻衣睫梢颤了颤,眼中闪过一抹狡黠,故意娇声道:“晏五哥哥,我叫阿倾。”
叫人家“阿荇”,偏偏叫她“苏请客”,难得逮住这个机会,才不让他乱起外号。
江雪鸿觉得没有一丝熟悉感,眉棱轻拢:“真名。”
这般不好糊弄,陆轻衣登时恼了:“叫就叫,不叫拉倒!”
未来的天下第一此时还不知如何应对喜怒无常的小姑娘,江雪鸿抿抿唇,顿了许久,才极轻道了句:“阿倾。”
陆轻衣小尾巴一翘:“有事?”
“可需我做什么?”
“再叫声爹来听听。”
见他脸色骤暗,陆轻衣瞬间收起小尾巴,裹着被子往里床挪了挪,又挪了挪,负隅顽抗道:“不叫也没关系,那,那就把婚约解了。”
然而,江雪鸿只是诡异一笑,片刻后,又一碗黑乎乎的温热药汤送到了跟前。
“……”自作孽,不可活。
双赢局
分明已经过去两百年,对那人的恐惧却始终不曾消散。
落稽山的监牢那么冷,陆轻衣喜怒无常,轻而易举便能掌握她与江寒秋的性命:“想走?让上清道宗派江雪鸿来同我对峙。”
辛谣不敢再回忆,深吸一口气。
别怕,都过去了。
以身为祭,不可能有残魂留存的,那些招魂禁术只有江雪鸿信而已。
掌柜知她出手阔绰,又殷勤迎上来:“夫人有所不知,这牡丹花饰是本次嘉洲花魁赛候选云娘子的,她也是我们店的常客。”
近日有关寻常阁头牌的舆论颇多,这朵奇花也给店家赚足了眼球。
辛谣越看越觉得熟悉,不禁联想起白谦的密函:“那丫头可是叫云衣?”
掌柜颔首,丝毫未察觉她的警惕,乐呵呵道:“说来也怪,这花饰哪处都真,在我铺子门前展出了一月多都没凋谢,芳香依旧,真不愧是第一等头牌美人。”
辛谣暗自冷笑:货真价实的妖花,当然不会凋谢。但其中凝聚了云衣的妖力,或许可以从中发现某些端倪。
“浣碧,把这东西买了。”
听她这般说,掌柜忙拦住上前的侍女:“这是非卖品,云娘子眼看就要选上花魁了,我得把这奇花好好供着。”
辛谣半讽刺半威胁道:“妖女的东西也敢一直留着,不怕招来祸患吗?”
掌柜闻言一愣:“最近生意也没见不好啊。”
辛谣不屑同凡人掰扯,同侍女使了个眼色。
浣碧取过她幻化的净瓶,居高临下问店家:“十两黄金外加暮水圣泉换你这东西,卖不卖?”
掌柜东瞅西望,纠结许久,终于忍痛道:“……卖!”
奇花再奇,到秋日肯定也要凋谢,但十两黄金和圣泉的买卖,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
*
片刻后,辛谣被侍女搀扶下车,抬眼便看到嘉洲府前正悬着的那幅水墨人物图,手心狠狠一攥。
侍女被她抓得一声痛呼,辛谣却浑然不管,提裙上前,仔细辨认过一轮画中人,最后盯着那落款的“衣”字,气得牙关紧咬。
寂尘道君一剑定北疆后,为了巩固上清道宗的威望,掌门夫妇想要谋划一幅写真悬于正厅,江雪鸿却从来不作理会,如今却跑去凡间给妖女做模特,真是得了失心疯了!
妒火中烧时,身后忽传来谦卑的一声:“白谦不曾远迎,还望圣女恕罪。”
辛谣沉着脸回眸:“我与寒秋成婚百年,还不知改口吗?”
白谦毫不在意她借故撒气,顺从行礼:“白六见过上清道宗掌门夫人。”
暮水在神族湮灭时因驱魔圣泉得势,江寒秋也不过道尊夫妇的养子。如今神族回归,若非江氏正牌血脉江雪鸿仍守着昆吾剑冢,上清道宗早该散了。
辛谣不知他心下讥蔑,勉强压下怒意,问:“那小妖女何在?”
“三日后会来洲府参赛。”白谦有意激她,“那女子与义妹有颇多相似,白六未不甚确定其身份,只觉寂尘道君将本命剑留于寻常阁外,又给了无极引和无色铃为她护身,恐怕不甚妥当。”
既有前车之鉴,居然还把秘宝给出去两样。辛谣顿时火了:“想得美!你现在就带我去见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白谦阻拦道:“寂尘道君在她身上留了不少禁制,不可直接干涉啊,不妨你我从长计议。”
辛谣听出他早有准备的意思,屏退诸人,冷静下来:“你待如何?”
白谦示意她避至僻静处,略显赧然道:“窈窕佳人,君子所欲也。实不相瞒,在下曾有梳拢那位云头牌之意,奈何未得偿愿。”
辛谣挑眉问:“想让我帮你得到她?”
白谦微笑:“双赢之局,何乐而不为?”
辛谣指尖绕过一段半透明的丝弦,眯眼道:“我可不会轻易与虎谋皮。”
暮水冰蚕炼化的灵丝对魔脉具有无可比拟的敏感度,任何与邪门歪道有染的人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比如当年陆轻衣,比如如今江雪鸿,比如……眼前这个人。
伪装被揭穿,白谦全然不惧:“难道江夫人便甘心让位于一个替身?”
辛谣不解:“什么意思?”
白谦故作惊讶敲了敲扇子:“听闻寂尘道君匆匆回宗,说是要三聘六礼明媒正娶,您还不知情吗?”
辛谣惊愕不已:“他要娶妻?谁?!”
“您只需问过掌门便知。”白谦叹惋,“寂尘道君在贵宗一言九鼎,可惜我人微言轻,无法抱得美人归,怕是要抱憾终生了。”
上清道宗独立于五城十洲仙盟之外,仗着昔日道尊的威势空有其名,实则只仰赖于江寂尘一人,掌门之位更是形同虚设。
此话恰戳中了辛谣的心事,她自言自语道:“不行……绝对不可以……”
首席娶妖女为妻,无论如何周旋都会是对道宗威望的重大打击,这些年江寒秋在外已经抬不起头,一旦让江雪鸿做成,今后宗门的外交只会更加艰难。
袖中牡丹花香袅袅溢出,在心头凝结成一片不散的阴霾。
清源二年陆轻衣以身祭阵后,已经没有什么事是江雪鸿做不出来的了。
辛谣愈发觉得荒唐,也不顾白谦尚在身侧,直接取出传音玉符连往上清道宗:“夫君,寂尘师兄回府了吗?”
对面即刻传来朗润的男声:“刚传信说要置办婚仪,我正准备与你商议。”
辛谣看向白谦,对方似不欲听,当真沉浸在横遭夺爱的痛苦里。
江雪鸿断情绝爱,竟敢让一个与陆轻衣容颜肖似的女子嫁入道君府,甚至,那就是陆轻衣未散尽的阴魂。
“私相授受,无信无媒,”辛谣几乎无法压抑住尾音的缩颤,“此事关系重大,夫君可否劝住师兄……让他再斟酌一二?”
玉符倏闪,江寒秋掌门无奈道:“恐怕不成,他已让弟子开坛布阵,想把之前开天眼欠的,连同婚礼上闯天关的雷劫一并应了。”
道君府与道宗其他地方就如同两个世界,江雪鸿用那轻描淡写的语调说出来的事,连掌门都无从干涉。
事态比预想中严重了不知多少倍,辛谣匆匆挂断传音,心中一盘乱麻。
赶回去也无用,江雪鸿油盐不进,想要阻拦只能从云衣这里入手。眼下他们二人分离,江雪鸿应雷劫时定不及兼顾嘉洲,如今正是唯一的动手机会。
白谦出身清霜堂,给他送个人情,也可缓和清霜堂与上清道宗的关系。
辛谣思量许久,抬眸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叫阿倾(下)
木落霜清时节,秋光遍照桂树丛菊,落蕊似金屑一般洒满小园,忙碌的少男少女却没有半点游赏的闲心。
石桌边,陆轻衣扯着江雪鸿的袖子,指尖点过被涂改得乱七八糟的地图,絮絮叨叨道:“我昨天晚上算了一下,西北那边有几个关键次阵眼,咱们清扫完其他地方再去。你不许一个人乱跑,必须带上我。”
她的话令江雪鸿恍惚:“你很着急破阵?”
那些过往,他光是耳闻便已肝胆俱寒,可这幻梦中却一片岁月静好。
陆轻衣眼皮一抹:“废话,我都小命不保了,才不要顶着姜荇的脸和你耗死在这里。”
这话有双重含义,一方面是幻梦里的魔毒,一方面是现实中她元神的损伤。
见江雪鸿面露担忧,她忙又道:“这里头咱们呆不到毒发就能破阵,两百年后的你正在想办法救我……唔,你很厉害的,不然我早一命呜呼了。”
江雪鸿自嘲一笑:“你眼里全是两百年后的我,却从没留意眼下的我。”
“你只是暂时失忆了。”陆轻衣使劲摇了摇他的胳膊,“你不会留恋上这里了吧?醒醒老弟,心魔的目的就是把你困死在美梦里,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江雪鸿拈起她被微风吹落的长发,含笑道:“罢了,你是真的便好。”
陆轻衣眉头直扭:“你果然是如假包换的晏企之,两百年后的你也会边玩我头发边傻笑。”
四目相对,随着小姑娘一声惊呼,身子被带着转过一圈半,满地金英随着裙裾乱舞,待反应过来时,人已被他按在桌旁的桂树之下。
少年的身量如同柳条抽枝,转眼他便长得这么高了。
江雪鸿撑在陆轻衣身前,微俯了身,用眼神死死锁住她:“阿倾。”
眸光粲然,似乎要透过姜荇的皮囊看到灵魂里去。
陆轻衣心脏突突直跳,只见他神色古怪,好看的唇瓣一张一合问:“你我当真只是朋友?”
“对啊,才认识没多久。”陆轻衣疑惑地歪头,“你就这么想和我结仇?”
凤眸浮现一抹失落之色,江雪鸿又问:“两百年后的我,待你如何?”
温热的吐息扑在脸上,陆轻衣愣愣道:“挺好的啊,但最近总是耍我,还和我吵架。不过你要是不作死就好了,这样我也不要浪费血救你。”
江雪鸿轻笑出声,眼中的失落慢慢转为玩味,抬手折下一枝桂花,端端正正插在她发间。
陆轻衣看着他珍重的神色,眼前仿佛拨云见月。
少年的心思,是很好猜的,毕竟年华太浅,心事想藏都藏不住。
他凝神看一个人时,便只是在看那个人而已,悲欢喜乐,根本毫不掩饰。
何况——啧啧啧,耳朵都红了诶。
她脱口问出:“晏企之,你是不是喜欢我啊?……我的意思是,不是这个姜荇的壳子,而是芯子里的我。”
江雪鸿眸色愈发幽暗,只道了句:“你猜。”
“可你都没见过我。”
“两百年后不就见着了?”
陆轻衣觉得这话逻辑有问题,别过头嘟囔道:“呆子,就算你现在三聘六礼娶了我又如何,反正你中了‘忘川秋水’,出去后就不记得了,又不用负责。”
道盟世君怎么可能会任着毒蛊给自己添乱,恐怕他入幻梦前,便已打定主意要舍了这段记忆。
再退一步讲,少年的喜欢本就缥缈无据,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坎坷的岁月与虚假的皮囊。
陆轻衣还在惊羞与懊恼中纠结挣扎,江雪鸿突然捂住她两只耳朵,一点一点将小脑袋扳正。
少年剑侠定定望着她,郑重道:“你可以找我负责。”
陆轻衣读不懂他的唇语,眼看着那张越离越近的脸,全身蓦地一绷,使劲抗拒道:“你要是敢亲姜荇,我现在就咬舌自尽,你自个儿想办法出去吧!出去就绝交!”
江雪鸿却听笑了,又轻又低唤了声“阿倾”,上前一步,曲臂抵在树上,将她牢牢锁入怀中。
陆轻衣挣脱不开,哆哆嗦嗦闭上眼,不管不顾骂道:“见一个爱一个的死渣男,你别碰我!”
完了完了,晏老五发情了!她的初吻居然要顶着别人的壳子献给一个幻境中的假男人,告到玉皇大帝面前都申冤无门!
江雪鸿愈靠愈近,轻轻捧起她的脸,然后——用脑袋重重撞了一下她的额头。
“???”
“哈哈哈哈——”江雪鸿跳开几步,双臂抱腹大笑起来。
“混蛋,你又耍我……”陆轻衣气鼓鼓捂着额心,抬眼便瞅见他笑得恣意的模样。
诶,被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喜欢,感觉也还不赖?
“我提前说明白啊,咱俩今朝有酒今朝醉可以,但正事还是要认真办的,不许赖在幻梦里不出去。”
及时行乐嘛,他都喜欢她了,那就坦然接受呗,反正她也不用对他负责。
而且,被离渊晏五喜欢欸,即便是假的,她也要上天了!
江雪鸿掩眸一笑,认命地朝她伸出手:“但凭吩咐。”
总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人火速牵上了手。
园中香馥醉人,陆轻衣取下发上的桂花枝,踢了踢少年的小腿肚,语气好像吃了蜜糖一样:“傻子,你都不问问我对你的想法?”
不怕自己是单相思吗?
江雪鸿淡淡扫她一眼:“都写脸上了。”
陆轻衣连忙捂住脸,浑身炸毛:他什么意思?
不行,再这样下去,她自己都快沦陷在这个幻阵里了。
*
相比某两个人的腻腻歪歪,姜钺和傅昀那边显然给力得多,一番折腾下来,四人终于在清霜堂顺利会师,同扫雷般依次攻破次阵眼,再合力找出主阵眼。
魔毒发作得越来越频繁,陆轻衣走不动路,却死犟着不肯躺着,赖着江雪鸿背着自己继续破阵。
秋冬之交,傅昀坐在客栈二楼,俯瞰院中奇异的景象,频频瞪目:“姜二,那个背着你妹子到处刨坑的蠢货,当真是我认识的晏五?”
“看那溯冥剑,自然是错不了的。”姜钺掐指算卦,不动声色纠正道,“人家是神女之女,可不是我小妹,论辈分还比咱们高上一级,嘴放干净点。”
傅昀讽刺道:“早死还在这装深沉,什么破毛病。”
“早死有早死的好处啊。”姜钺唇角挂着缥缈的笑影,“待九泉之下重见,你们都满头白发了,我还是英俊潇洒。”
傅昀把脚跷上了桌,睨着他道:“废话真多,有什么遗言倒不如一并交代了。”
姜钺微微怔愣,旋即清了清嗓子:“也好。”
“一来,道魔之战一旦爆发,企之一人恐怕难以兼顾十洲,我知你心存芥蒂,但当年既受了他同门之礼,能帮还是帮上一二。”
“二来,怜怜和阿荇若当真与魔道有染,自须秉公执法,但看在我的面子上,还望道盟允她们一个请求。”
“至于其他,”他眉眼一柔,“年年清明,记得替我浇上一壶好酒。”
人同听雨谁千古,一岁林花即日休。
院内,陆轻衣披着大氅瞎指挥道:“再往前三步,不对,五步……算了,你都戳两下试试吧。”
江雪鸿把她往背上提了提,无奈道:“你这阵法学得着实精妙,这院里统共就两个次阵眼,我这来来回回都捅十几个窟窿了。”
陆轻衣敲了一下他的头:“谁让你现在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菜鸡,要是两百年后的你,溯冥剑一挥就能破阵。”
剑刃刺入,土地上缓缓浮现出熟悉的鸟虫书状符文。陆轻衣立刻来了精神:“哦豁,我这不是算对了吗!”
江雪鸿记下阵符形状,问:“接下来去哪?”
陆轻衣掰着指头算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指了个方向:“往那里走二里路看看,找完这个我们就去吃点东西,嗯……我想吃松鼠鳜鱼。”
江雪鸿笑道:“连着几日胡吃海喝,都添不少斤肉了。”
陆轻衣无所谓道:“反正是幻境,放纵一次又何妨?”
根本不是她的身子,胖成球又怎样?
她伏在江雪鸿的肩头,贴着他的耳朵问:“晏企之,你现在喜欢我到什么程度了啊?”
江雪鸿看了看天色:“可以在日落前让你吃上松鼠鳜鱼的程度。”
“真不会哄人,你应该说可以为了我连命都不要的那种程度。”陆轻衣玩着他乌亮的长发,酸溜溜道,“算了,两百年后你心里有姜荇了,眼下都是我偷来的。”
江雪鸿步子一顿:“你有没有想过,我或许未曾对姜荇动过心?”
陆轻衣怼道:“你都为人家生了百年心魔了,还说没动过心,鬼才信!”
江雪鸿有些底气不足:“你说那是毒……”
陆轻衣仗着少年脸皮薄,无理取闹起来:“呸,没那心思中了毒也没事,渣男!”
两人吵吵闹闹,江雪鸿竟也渐渐能算阵眼了,甚至比陆轻衣还要准,可算追上了姜钺那边的进度。
随着魔毒蔓延,陆轻衣的身体越来越差,经常疼得整夜睡不着。所幸次阵眼已经清扫得差不多,很快便能找到主阵眼了。
江雪鸿心知肚明,只握着她的手为她渡灵力:“余下的阵眼我和文默他们去破,你且安心疗养。”
说得淡定,手却在打颤。
陆轻衣不住流着虚汗,虚弱道:“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及时行乐,但正事上不能掉链子。”
江雪鸿自嘲一笑:“你总说我不会说软话,自己的心肠却硬得很。”
疼成这样,却从不吭声,那真正的她得吃过多少苦?
陆轻衣不仁不义道:“都说了我是狠毒的女人,是你非要招惹我的。”
少年的感情冲动又偏执,却无比珍贵。
如果说司马宴对她是含蓄不显的偏袒,那他则全是明目张胆的偏爱。
“甘之如饴。”江雪鸿揉了揉她的发顶,“阿倾,我等你睡了再走。”
暖流一汩接着一汩涌入筋脉,却填不满空落落的心口。
其实,真江雪鸿对她也挺好的,但那是对朋友的好,假江雪鸿却是对心上人的好,是唯一的,可他们对自己的态度有时候又很像。
陆轻衣催眠自己把他们当成两个人,催眠催眠着,竟真睡过去了。
寒风吹得窗棂呼呼作响,药香弥漫中,少女的吐吸渐渐平稳。
床畔守着的少年轻轻替她擦去虚汗,俯身贴近那绀青的唇,眸光暗了又暗,唇瓣将落未落,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放纵一次(下)
回到长着巨大瘿瘤的老槐树底。
江雪鸿昏昏沉沉地醒来,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睁眼便瞧见压在自己胸膛上长发散乱的小姑娘。
很好,又没听他的话。
陆轻衣握着大蝴蝶银簪,慢慢恢复意识,却在感官连上线时痛呼起来:“疼疼疼疼疼疼!”
江雪鸿瞳孔骤紧,心底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慌张,忙扶住她:“陆轻衣!”
陆轻衣捂着心口,冷汗直冒:“帮我……封一下穴道……谢谢……”不然她真要活活疼死了。
江雪鸿慌忙点上她周身大穴,捉过她的手给她传灵力。
灵台一片混乱,他似乎忘了很重要的东西。
他只知道,陆轻衣不能有事。
鸦声啼过密林,雾霭轻寒,昼夜难分。
陆轻衣在他胸口嗅了许久的沉香气息,终于感受到心脏逐渐跳起来:“呼,好多了……”
果然元神不稳,还是影响她搞事。
这个姿势实在暧|昧,她轻轻推了推江雪鸿:“那个,你放开我吧。”
江雪鸿上下打量一圈才替她解了穴道,却没有松开环抱她的双臂。
陆轻衣也懒得矫情,插上簪子,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摸出子夜镜:“晏企之,我摘到花了。”
江雪鸿接过子夜镜确认了一番,松松搂着她,蹙眉斥道:“不是让你莫要回头?”
陆轻衣撇撇嘴:“没有我,你怕是得在里面困到死。”
江雪鸿嗤声,运起真气在探入她的心脉。
陆轻衣望着他与少年相仿的专注神情,忍不住问:“那些事,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江雪鸿淡淡睨她一眼:“可是我许诺你什么了?”
幻境中少年说过的情话如流星雨般划过脑海,陆轻衣腮上一红,猛砸了他好几下,没好气道:“自己想去,才不要告诉你!”
现在的他太聪明了,还是少年时候比较傻。
真气运转了一周天,小姑娘的身体无甚大碍,只灵力亏了一截。江雪鸿这才稍稍放了心,起身打横抱起她,转过话题:“我身上魔蛊已解,且在寻常阁休整一日,明日回景星宫替你修补元神。”
陆轻衣把嫣梨给的指甲片丢出去引路,阴阳怪气道:“恭喜世君大人,贺喜世君大人,您待我真是慈悲为怀仁至义尽,我烧香拜佛保佑你早日破境。”
这副气定神闲的态度,肯定早就预谋好要借三生黄粱阵解“华胥引”和“忘川秋水”,等到顺手治了她的伤,就可以继续为道盟玩命了。
思及此,陆轻衣又狠狠搪了他一把。
撩人不负责的混蛋!
“……”江雪鸿看着怀里炸毛的小雀儿,无奈暗叹。
气成这样,必然是三生黄粱阵中那个他惹了她不快了。不是让她在外头好生候着,何必给自己找气受?现在倒好,一并怪到他头上了。
江雪鸿还未想好如何开口,忽望见前方开阔地带立着一个人影——身穿粗布衣衫,鹰隼般的灰眸却透着桀骜不驯的气势。
“……大师兄。”
傅昀似也在等他,侧目望见二人别扭又亲密的模样,嘴角一抽。
前日他临走之前,池幽突然递来一只盛了血的瓷瓶:“小妹妹懂事,你就别较劲了,也别同晏五说。”
她逼着他饮下那苦涩的血,又道:“今后寻常阁就是苏妹妹的娘家,你若再吓唬她,就是同寻常阁作对。”
出幻阵之前,姜钺也勾着他的肩,调侃道:“神女心性纯然,你那倔脾气务必收着些,当心企之再来问你的罪。”
傅昀难以理解:毛躁多事的小丫头罢了,至于个个都向着?
默然间,江雪鸿已走近身前:“大师兄为何在此?”
傅昀知他受“忘川秋水”影响,不曾记得阵中之事,眯着眼道:“这丫头还没同你说?拖到这个点才破阵,就属你俩磨蹭。”
陆轻衣鼻腔里“哼”了一声,身子却又往江雪鸿怀里缩了缩。
江雪鸿凝眉:“此话怎讲?”
傅昀负手而立,简短道:“阵中存了姜二的残念,他一来托我帮你一帮,二来替他的小妹和姘头求个人情,旁的东西,你问怀里那个吧。”
江雪鸿怔愣许久,薄唇抿了又抿,只吐出一个极轻的“好”字。
重历一遭少年事,傅昀心头躁郁不已,抬脚踢碎一块巨石,转过脸恨声道:“道盟的破烂事,别指望老子替你擦屁股,逢到清明去给姜二那混账上坟!”
潜台词却是,除了道盟之事,他可以找他。
江雪鸿眸中沧澜暗涌,不甚分明一笑:“多谢大师兄。”
从此往后,天涯海角,有人赴约。
*
夜岭之外,凉月西斜,来时吵闹不歇的两人此时却各怀心事。
江雪鸿抱着陆轻衣御剑穿过流云,终于打破沉默:“陆轻衣,我知你没睡。”
陆轻衣心头一紧,睁眼道:“干嘛?”
江雪鸿俯首贴近她的额际,郑重其事道:“幻境之事,一一说与我听。”
想不起来,像是隔雾看花,隔水望月,他甚至调动了内功,都无法窥探分毫。
而那些零碎的模糊画面中,她顶着姜荇的脸,或哭,或笑,或恼恨,或伤离,一双明澈的眼眸从来只看着他。
不像现在,看似乖顺地靠在他怀中,却好像随时会抽身而去一般。
陆轻衣只当他还念着故旧,掰着指头分析了一通姜钺的心路历程,最后道:“所以,姜钺给你设的不是杀阵,只是困阵,有人改了阵眼,我猜就是给姜荇华胥引的那个蒙面人,你回头顺着孟临川查查试试。”
江雪鸿淡淡颔首,又道:“说你我之间的细节。”
陆轻衣避重就轻道:“没什么细节,就是我一开始以为毁了你和姜荇的婚约就能出去了,结果你一点都不配合,害我暴露了自己,被你们三个给扒出来了。”
江雪鸿扯了扯唇,眼神是看透一切的幽深睥睨,嗓音陡暗:“捉迷藏,有意思?”
听这语气,好像她再躲下去,就要直接送去紫极峰问审了。
陆轻衣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咕噜”着吞咽了好几下,扯过他的衣襟,豁出去道:“我、我看瞒不住就把知道的都说了,结果你突然有一天树咚我,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我,你就认了……”
天际微白,风声流过耳畔,男人的眼神是一如既往的飘忽散漫。
陆轻衣一眨不眨盯着他:“喂,你认了诶!你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
江雪鸿松了松臂弯以示安抚:“继续说。”
陆轻衣不信邪般又看了许久,瘪着嘴松了爪子,脸上大写着“失望”俩字:“然后我俩就边破阵边处对象,我指望你想的挺开的,谁想到那么死心眼,让你一剑捅死我的时候磨磨蹭蹭得像个姑娘一样,要不是我大义凛然软硬兼施,连指甲都掀了,你肯定出不去了!”
她歪着头道:“还有还有,你最后让我出来问你一个我树底下问过的问题,我没听懂,你就边拿断剑捅我边莫名其妙说了句‘你猜’,让我猜什么也没说清楚,我这上哪儿猜去!”
江雪鸿一时语塞:还能问什么,按她这说法,从头到尾只问了喜不喜欢她这一个问题。
思及此,他眸光一滞,突然打通了某个关节——失手伤她时的惊惶无措,送她灵镯时的心上温存,夜岭鬼崖下的陌生情绪,都指向同一个荒唐事实。
——他喜欢她。
怕她受伤,想靠近她,对她好,逗她笑,没有任何旁的目的。少年涉世不深,想法纯粹,如今阅世已久,倒看不破了。
微云淡,银河浅。
小姑娘算不得楚腰纤削的娇娥,平日一顿饭也没少吃,却仍轻巧得很,青丝在晚风中轻轻扬起,几绺碎发贴在颊边。睫梢轻颤,鼻尖凝脂,水杏眼清澈如镜,映出他的影子。
江雪鸿看着看着,眸色渐深,吐息也跟着重了几分。
不,他不是没有旁的目的。
爱,还有欲。
她知不知道这般神态简直就是在玩火?还当他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吗?而且,穿心破阵倒罢了,指甲也是随便掀的?那个他为她摧心折剑,她居然轻描淡写便带过了——不,他若不追问,她怕是根本不打算说。
……小没良心的!
陆轻衣眼见他的表情越来越高深莫测,黑眼珠小心翼翼转了转,僵硬道:“呃,反正只是个幻梦,你也不用负责。”
江雪鸿勾唇一笑,袍袖轻飏,剑锋陡然斜过一个角度:“陆轻衣,你迟早有一日会后悔招惹我。”
这天雷,怕是挨定了。
月沉西海,破晓的天光从层云缝隙中漏下,耳旁风声如洪涛呼啸,城市繁华未兴。
“晏企之,”陆轻衣睡眼朦胧,轻轻靠上男人的肩窝,那柄断剑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后知后觉怅声道,“我是不是祸害了你?”
许是五感渐失的缘故,灵力耗损的虚弱感轻了不少,江雪鸿的声音也极轻极远,像是隔着山岚雾气一样。
陆轻衣不知是梦见的,还是真的隐约听见他说:
“你可以祸害我。”
“心是你的。”
“命都给你。”
大婚夜
很久之前,她也穿过嫁衣。
那是在永朔七十二年的某个春夜,距今已过两百多年。
鬼宅内阴气至重,红衣成双的新人在空棺前相对而立。新娘的容颜被盖头遮住,红绸如同捆绳般紧紧缠裹在周身,新郎却只是一具千年不腐的尸体。
木梆敲了三声,大红纸钱纷飞而下,鬼魅吟唱替代了锣鼓喧嚣:“吉时已到——”
苍白的唇底掀露赤红的獠牙,新郎骤然变得狰狞,五指化爪飞扑向新娘——这随意掳来的弱女子,正是他今日的祭品。
黑影乱晃,断续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屋外夜云悄渡过一轮暗而复明,新娘发髻上的流苏簪也已深深刺入僵尸眉心,瞬息制敌,一击毙命。
大红盖头轻晃坠地,女子的红唇比嫁衣还要灼目,绽开蛊媚众生的笑影:“就你这半截入土的老旧货,还想同我一度春宵?”
陆轻衣暴力拆卸下尸王的胸骨,手掌一寸寸握紧那颗非同寻常的心脏,随着灵力吸尽,尸心在她手中“砰”爆裂。
命门被毁,僵尸的骨肉迅速腐烂。四处飞溅的黑血滴落在红裙边沿,陆轻衣浑不在意,似乎早已习惯了血腥尸臭。粉艳眼波荡漾起几圈涟漪,似在享受着杀戮的快感。
有了灵力供给,她的身量也悄然高了寸许,艳冶的牡丹纹身从手臂一路绽放到颈侧,眉目流露出些许惬意——嗜血残暴,或许妖族本性如此。
正欲无声退场,头上屋梁骤然被一股狂风连瓦掀起,疾风暴雪如一片片飞刀般直取命门,直接把她当成了这起冥婚的始作俑者。
陆轻衣警觉闪避,待看清那白衣冷剑的仙君,忽而意味深长勾唇。她化刚为柔,轻而易举避开符咒封锁,正面迎着剑锋而去——
胸膛迎着白刃穿透,快到连呼吸都不及。
风烟稍散,绝色容颜倒映在沉蓝眼底,男人冷峻的脸陡然失色,却见那人影转虚,化作秾丽似血的牡丹妖花,在剑身的微颤里一触即碎,纷扬四散。
陆轻衣在不远处现出真身,冲他盈然笑道:“别来无恙啊,江道君。”
十洲年号九十九年一更,自从怀柔九十二年离别,已过了将近大半个纪元。记忆里的少年蹿高了不少,五官也更加棱角分明,衣冠还是从前的玄素搭配,只多了一块阴阳令和一条墨蓝发带。
若把先前的江寂尘比作竹风霜露,如今则仿佛一片不可探究的莽苍深雪,让人……更加想调戏。
“无色铃早就被我炼化了,没法还给你。”陆轻衣立在尸堆废墟里嬉皮笑脸调侃,“贡献一个分|身让你捅上一剑,可消气了?”
剑锋上染胭脂血色,熟悉的花香无孔不入地侵入鼻腔。
往事只有他一人难堪难忘。
江雪鸿脸色更加冷冽,怒意不减反增:“交出尸心。”
“那东西已经被我捏碎了。”陆轻衣扯开心口衣衫,继续煽风点火,“灵力都聚在这里,道君如果不信,不妨亲自掀来看看?”
半遮的胸口点抹凝酥,牡丹妖纹若隐若现,乌黑油亮的发丝缠在红丹丹的指甲片上。
江雪鸿无动于衷,只道:“此物淫邪,于你修行不利。”
“凝丹天劫我都独自闯过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陆轻衣带着娇嗔嘲道,“整整十道天雷劈下来,到现在还留着伤痕,道君也不知心疼我。”
江雪鸿眼神极快地暗了一瞬:“既已凝丹,为何还要接二连三争夺污秽之力?”
陆轻衣并未察觉他语气转缓,敷衍回应:“我既得了道君的剑灵和秘宝,自然想争一争落稽山主的位置。”
江雪鸿劝诫道:“玉京神族踪迹不明,五城十洲日夜动荡,此时不宜加入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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