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句句离不开苍生道义,听得陆轻衣连连冷嗤:“你天生就有一整个宗门作为退路,当然可以作壁上观。我若不争,便只有死。”
怀璧其罪,她是不得已而争。
听到“死”字,江雪鸿眉心不自主皱了一皱:“你可随我去道宗。”
陆轻衣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道君是要捉我去审讯吗?”
江雪鸿默然许久,吞吐道:“我已是少宗主,能够做主。”
“做什么主,难不成要假公济私?”陆轻衣凝着他那条画蛇添足的发带,脸上重新挂起漫不经心的笑,倏然凑近,“鸿哥哥,你不会对我有旁的心思吧?”
牡丹香馥更加浓郁,音色一派天真。
都是假的。
江雪鸿即刻散出威压:“胡言。”
孰料,红衣女子顺势跌倒在地,颤缩着捂住心脏。
江雪鸿忙收了功法,想走近却又踌躇,试着唤:“陆轻衣。”
陆轻衣的表情更加痛苦,死死咬着唇瓣。
江雪鸿等了片刻,犹豫着上前,又轻又快揽过她,沉着脸问:“何处不适?”
陆轻衣顺势往他怀里钻,泫然欲泣:“鸿哥哥,疼。”
江雪鸿只当是受尸心邪气影响,忙凝了一缕灵力注入她的脉门。正检查得专注,颊侧冷不防感受到一瞬温烫。
意识到片柔软那是什么,江雪鸿心头警铃大作,猛地推开怀中人,聚集的灵流滚滚而散。
方才的威压只是威慑,这把则是动了真格。陆轻衣重重撞在冥棺旁,浑身吃痛反而笑得愈发欢畅:“江雪鸿,打个赌吗?”
男人低眸不答,脸上清晰印着两瓣淡色唇痕。
发髻被磕碰得偏斜过来,陆轻衣迎着那双冷眼,巧笑嫣然:“就赌你会爱上我。”
*
鬓边一支牡丹金簪“叮咚”坠地,回忆与现实在此重合。
死气沉沉的鬼宅转为云气飘飘的仙堂,烛灯百盏,威仪三千。
两百年前,她曾重伤浴血踏过这里,毁庙拆宗无所不为。若是掀开眼前这些粉饰太平的金砖玉瓦,想必还能寻到不少破碎支离的仙族遗骸。
云衣扶额起身,眼前冷不防盖下一片阴影。
身着喜服的男人大步行来,步履间仿若带着要渡她去彼岸的超脱与清高,好一个光风霁月正人君子。
当年的赌局浑然像个笑话,心是冷的,再多爱恨纠缠也不会为之触动。
怅然若失间,江雪鸿已冲她伸手,音容同记忆里一样,清冷绝尘:“可是累了?”
眼前的手没有半点血痕,细长笔直的指骨如白玉竹节,连握剑的薄茧都不见,她从未见过男人的手能精致成这样。
就是这是手,将不竭无尽的灵力慷慨传渡予她,让她一念成痴,错信了无情人。
还是这是手,将十二枚封魔钉逐一扎入她周身要穴,无论她如何申辩,始终不曾迟疑。
前世,这道貌岸然的男人害得她魂飞魄散,如今大张旗鼓操办婚事,又是想利用她做什么?
云衣不动声色攥紧袖底金簪,将滔天恨意深藏于心,抬眸递去一个浅淡无害的笑:“多半是相思成疾。”
别来无恙啊,我的前世宿敌。
大红盖头随着起身的动作摆荡飘落,新娘的声音与容颜暴露无遗,众人一片哗然。
金步摇,红嫁衣,横波潋滟,秋水含情。
不会认错,那双勾魂摄魄的潋滟含情目,正是连绝情丹与忘川水都无法让江雪鸿释怀的午夜魂梦。
信誓旦旦说着心无私情,却独守空陵两百年。如今荒唐更甚,竟娶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妖女进门。
江雪鸿只看着云衣,见她不伸手,以为是受了周遭议论影响,身子一伏,重新将她抱起:“无需在意旁人。”
听他这般说,坐席间道号天钧的白发长老气得拂袖而起:“什么叫不用在意!”
“身为道宗首席,你娶一个贱种做正妻已是糊涂至极,居然还和那女魔头长着同一张脸,是想气死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吗!”
胭脂血,轻红衣。陆轻衣踏着无数仙族的尸体四处为恶,最后不惜同归于尽开启剑冢封印。
顶着一张人尽诛之的脸,怎能嫁入仙门?
质问咄咄,两股威压无声对峙。江雪鸿早已不是当年进退维谷的少宗主,而是能够凭借一道剑意震彻乾坤的首席仙君,他一心要做成的事,便无人能够阻拦。
一叶障目的男人冷声道:“婚契已成,今日与江寂尘结契之人是寻常阁云衣,不是落稽山陆轻衣。”
简直是指鹿为马。
旁侧,沐枫长老劝解道:“师兄,天雷劫都闯过了,小辈自有他们的打算,只要不做出伤天害理的事,何必在大喜之日为难他们?”
天钧长老反而勃然大怒:“三千阴兵至今尚未完全渡化,你怎么知道这妖女不会害人?赶紧让暮水辛丫头来验魂!”
有人附和,亦有人劝阻,两方势力争辩不歇,掌门江寒秋不擅应对,乱局最终被一道虚空剑气暴力压下。
冰花在江雪鸿足底凝结,掷地有声的字句仿若在公布金科玉律:“云衣不是陆轻衣。”
为行路方便,嫁衣特意选了轻薄料子,透过层叠的衣衫,依旧能感受到脊背膝弯的丝丝凉意。
手与心一样寒凉。
云衣的注意力全在婚礼现场之外,她在嘉洲府损耗了大半妖力,琢磨半晌也没拈成一个杀诀,只能回过神,半埋在江雪鸿怀里,不动声色暗中观察。
出席婚礼的小辈大多都是陌生面孔,也有几个熟悉的影子。除却被她手刃的仇人,其他道宗元老倒也没变。
江雪鸿这般一意孤行,她若真只是寻常阁云衣,此刻定已安心下来。可惜不巧,她的确就是陆轻衣死不瞑目的亡魂执念。
自己处于弱势,好在还有一层假身份遮掩。众目睽睽下不便撕破脸,前世勾心斗角几百回合,论起逢场作戏这件事,她未必不如江雪鸿。
云衣定下计谋,再次把头埋进“便宜夫君”的胸口,故意嘶声。
江雪鸿即刻低眸,关切问:“腿摔疼了?”
金觥玉筹散乱在地,囍字红烛冻满冰霜,少女只微微发着抖,似乎被突如其来的争吵混乱吓得不轻。
想到她对这场婚礼的满心期待,江雪鸿眉宇愈发阴霾,腰间玉令倏闪,快速踏入空间法阵,丢下表情各异的众人扬长而去。
*
从云端俯瞰,上清道宗还是旧时的布局。道天宫正殿威严恢宏,紫阳谷与太极观东西相对,正北最高峰上只有一座清静典雅的道君府,往南则零散布置着不少楼阁式建筑。仙池泛幽,云桥飞虹,遥遥可见山门外茂密的竹林,也不知那座凉亭还在不在。
云衣被江雪鸿揽着驾鹤而上,眼见风吹掀起喜服红袖,露出其下纯白如雪的内衬,又被月夜清辉浸染成冷蓝色。
潦草赶制的婚服,狗屁不通的婚书,无人祝福的婚礼,看似大费周章实则敷衍了事,是想羞辱于她吗?
云衣越想越来气,借着半空中流散的仙气,终于凝聚起一股妖力。
她手中这支牡丹簪不同于市面上一般的饰物,简单利落,无论尺寸还是款式都恰到好处,末端锋利,可作短匕使用。江雪鸿专注赶路,只需将其重创夺来剩余两样秘宝,再挟持灵鹤去往昆吾剑冢,她甚至可以闹一次仙宫。
天外无人,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
靠近道君府时,风声逐渐变大,身子也因紧张而绷紧,金簪尖端离毫不设防的心口越来越近。这一刻,她好像已经变回了那个嗜杀成性的罗刹。
恨!好恨!前世不能如愿,今生一定要杀了他!
似感受到怀中人心中那股炽热,江雪鸿突然低头:“可觉得冷?”
云衣如听惊雷,浑身重重一抖,手中簪子便从云端掉了下去。后山密林茫茫,不知落在何处。
功败垂成,不仅没了武器,妖力也散得一干二净。云衣借故撒气,狠狠锤了他心口一把:“都怪你!”
江雪鸿极快扫了一眼黑黢黢的林路,在她紧皱成山包的眉边落下一个娴熟又亲昵的吻:“嗯,都怪我。”
触感轻柔,如清泉落玉石,白雪洒林间……好他妈想吐!
云衣吓得汗毛倒竖,几乎要尖叫出来:这恶心至极的口气,当真出自那个铁石心肠的寂尘道君吗?
新婚燕尔的男人浑然无知,柔软着声线安抚:“已留了符印,稍后去寻。”
说着,还又把她抱紧了些,下颌正抵在额心。
云衣气得发晕,偏被他禁锢得一下都动弹不得,身子竟一寸寸滚热起来。属于落稽山的记忆缥缈凌乱,属于寻常阁的记忆却清晰如昨——
“夫君,你要主动些。”
“我喜欢被你抱着走。”
“多亲亲我,知道吗?”
夜风清寒,云衣的脸反倒又红又烫,恨不得自己给自己甩上一巴掌。
她本应该恨透了江雪鸿,现在这番妇唱夫随的局面究竟算什么玩意儿?
放纵一次(上)
又是夜岭,又是歪脖子树,实在是晦气透顶。
陆轻衣看向身旁的蒙面人,挤出一个身心俱疲的苦笑:“你不会是孟临川他亲戚吧?”
连绳子的绑法都一模一样。
沾满红锈的刀蹭过她的脖颈,蒙面人冷冷道:“你很不听话。”
陆轻衣脖子一缩:“呃,能展开说说吗?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她隐约有预感,就是这个人改了困阵为杀阵。
蒙面人只是冷嗤一声,抬手点了她的哑穴,默然无语。
陆轻衣:“……”
话不多的反派,最可怕。
这个幻境被她搅和得一塌糊涂,但反派依旧在一往无前行事,至少也透露了些许蛛丝马迹。华胥引暂且不论,说不定现在正折腾着她的魔毒都跟这人有关——君怜月,孟临川,蒙面人,真是一环套着一环。
周遭鬼火阴森,随着一段咒文吟罢,一轮鲜红的月破开云层,大群散发着蓝色光芒的蝴蝶从崖底垂直而上,翅膀上的花纹如鬼面一般。随着蝶翅扇动,烂泥中无数僵尸直直坐起,舌动喉鸣,声音仿佛放大数倍的苍蝇鸣叫,向山下直冲而去。
“见到玉京三剑,杀无赦。”蒙面人沉声下令。
恶血腐肉的气息熏得陆轻衣反胃,但呕了半天只吐出几口唾沫,肚子还不合时宜的叫了一声。
晏闻韶之死暴露了羲凰血脉的秘闻,全天下都对木秀于林的江雪鸿觊觎不已。当时,傅昀受命镇守玉京山门,抽不开身。姜钺身染魔毒,早已知晓姜钤会在夜岭除魔之际对江雪鸿不利,干脆设下困阵,为其扫清外患,却没想到生路成了绝路。情急之下,姜钺唯有以命抵命,为江雪鸿撞开生路。
他护了君怜月,护了姜家,也未违背玄尊的嘱托——这便是他说的,不曾后悔,却问心有愧。
这个大反派当年恐怕只是暗箱操作,现在则是想把他们一起弄死……做梦!
陆轻衣晃着手臂使劲挣扎,可这个身子中毒太深,稍微一动腹部便是冰棱刺穿一样的疼,只能任人宰割。
不行,她不能死,不然江雪鸿他们出不了幻阵。
失血过多造成的困意如巨山般要将她压垮,为了保持清醒,陆轻衣先抠破左掌心,再抠破右掌心,然后挨个压断指甲,十指连心,像刀子般往心里插。
神智朦胧间,她忽然想起某日玩溯冥剑伤了手,少年给自己上药时的臭脸。
那脸臭着臭着,就红了。
陆轻衣知道他是想亲她,但她死活不愿意,他也作罢,只抱了她一会儿。
唉,或许给他亲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吃亏的又不是她……
天空不知何时又聚拢了乌云,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越下越密,越下越大,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
雨水映入眼中都变成了鲜红色,耳边杀伐声不绝,陆轻衣浑身发冷,忍着伤痛等了不知多久,意识都快掉线了,终于在长路尽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那三个倾动寰宇的翩翩少年,都是为她而来的。为首的那人势不可遏,矫若惊龙,漫山遍野仿佛开遍业火红莲。
陆轻衣唇角扯起一抹心疼的笑:其实,被英雄救美的感觉,一点也不好。
有人想让江雪鸿败,有人想让江雪鸿死,亦有人想逼江雪鸿活……事实上,他如行尸走肉般,活在心魔的幻梦里。
羲凰族的百岁,在凡间不过未及冠年。
永朔八十二年那夜后,这个会策马,会脸红的少年,再也不能拿起剑了。
风展翼,雨鸣镝,漆黑的夜空和冷白的气雾中,漫天轻浮的火星好像萤火虫一般。雨幕如帘,隔过数重痴梦,隔过一世流砂,陆轻衣眼中只剩他一人。
包围圈中的少年口中吟诀,指尖燃焰,将赤金的血抹在剑刃上,像凤凰涅槃一样不顾一切,疯狂地燃烧自己,连姜钺、傅昀都变了脸色。
刀尖混杂着妖血与人血,冒出团团黑气,四处都是腥气的焦糊味,尸液喷涌,肉块横飞,绽开一路血色妖花,如同置身茹毛饮血的洪荒时代。
江雪鸿尚未修成灵体,筋脉还驾驭不了如此凶险的杀招,却不惜自焚元火,一点一点地,坚定不移地朝她走来。
原来,他真的可以为了她连命都不要。
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破阵了啊,这样耗下去,是想找死吗……
陆轻衣只觉得这阵子莫名其妙挨的疼痛加起来都比不上对这个少年的心疼,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力气,一下子冲破穴道,带着哭腔大吼出声:
“江雪鸿——你这个不分轻重缓急的大混蛋——”
血海中的少年循声望去,瞳孔中骤然绽出一朵盛放的青莲。
*
夜半时分。
陆轻衣在歪脖子树底苏醒,发现自己蜷在江雪鸿怀里,少年浑身是血,正扶着她的肩膀给她喂水。
她刚刚居然跨次元使出了神力,也不知他是怎么收拾的烂摊子。
其实也不用收拾,反正只是黄粱一枕,他既能找到这里,必然已经破了所有次阵眼,至于为什么等到现在还不破阵,定是想和她好好告别。
雨早就停了,两人的衣衫却还是湿的。
中天的血月变成了白月,树影收缩到树下,天地一片雪银之色,宛若白昼。
姜钺和傅昀候在坡底,蒙面人也逃走了,零星几只蓝色蝴蝶停在满是腥臭味的尸体之上,显出几分妖异的美。
宿雨本已将脸上的血渍冲刷得干干净净,陆轻衣张口欲言,唇角却先流下一线温热。
少年漂亮精致的脸上还凝着露水,沾满血污的衣服黏在身上,好像一夜间苍老了十岁,看上去疏索又寂寞。
她似乎渐渐明白,他为什么讨厌雨水了。
水晕开唇上的血,陆轻衣轻轻开口:“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就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呢……”
很遗憾,他们没能在最好的年岁相遇。
江雪鸿放下水袋,眸中一片晦暗:“你早就知道主阵眼在哪里。”
掌心皮开肉绽,指甲上凝血模糊,她为了等他,竟做到这个地步。平日连划破一点皮都要喊半天,如今竟丝毫不在意了。
陆轻衣虚弱一笑:“这不看你喜欢我得紧,没忍心吗……”
其实很简单,此阵既与华胥引融合为心魔幻阵,主阵眼自然在心魔身上,也就是她现在的马甲。
深山白夜,陆轻衣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动作,皱眉道:“晏老五,我都快疼死了,你怎么还不破阵?”
“我也想放纵一次。”江雪鸿按住她的唇,含笑道,“莫催了,就到天明前。”
大厦将倾,红尘有恙,烽火戏诸侯,倾国换一笑,只要怀中人无病无灾,便好。
但这毕竟只是一个幻境,梦醒,他还是那个无私情的道盟世君。
陆轻衣突然觉得有点想哭。
今夜过后,这个炽热的少年,终是隐去了光华。他们心照不宣,紧紧相拥。
江雪鸿问:“你是神魔双血脉?”
单凭神力,不可能这般迅速地压制僵尸潮。
陆轻衣半死不活依然要作一把:“你现在是不是怒火焚心羞愤欲绝,为自己背弃师训深感愧疚,最后只能亲手杀了这个骗身骗心的妖孽,了结这段无果的孽缘?”
事实也是如此,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在毒发前杀了她。
“混血而已,你是魔又有何妨。”江雪鸿让她的头枕在自己颈窝,柔声道,“阿倾,告诉我你的真名。”
闪烁的黑点在眼前明明灭灭,陆轻衣也不再继续装神秘:“陆轻衣,‘苏世独立’的苏,‘河倾月落’的倾河……不许叫错。”
江雪鸿用脸颊一点点贴紧她冰凉的额头:“陆轻衣,我很害怕。”
害怕这一剑穿心,依然破不了阵。
害怕这阴错阳差,她会死。
害怕他下手太重,她会疼。
害怕他前尘尽忘,她会伤心。
陆轻衣何尝不懂:“我要是拿这个骗你,你就自戕,赶在黄泉路上把我揍一顿,下辈子继续做仇人。”
江雪鸿只是贴着她,手上不断使力,似乎这样就能让她的身子不要冷得那么快,似乎这样……便能离她的灵魂更近一点。
温热的泪划过鬓边。
他这样,陆轻衣原本一捅了之的勇气也萎了,眼眶也红了。
她根本没说过喜欢他,他却傻愣愣捧来了一颗真心。
为防止自己哭下来,陆轻衣继续开玩笑道:“两百年后连溯冥剑都和你不对付,我难得穿来一趟,快让我好好看看,你当年是怎么人剑合一的。”
她撒娇般蹭了蹭他的颈:“晏五哥哥,动手吧。”
“……好。”江雪鸿一手扶着她,一手抽出溯冥剑——青光流影,寒星黯黯,剑刃上映出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陆轻衣一眨不眨盯着少年握剑的手。
那只手没有戴玉戒,虽沾了血水,却能看到其下光滑的皮肤,不像两百年后那般总是新伤叠着旧伤。
剑尖停在离她心口半寸处,伴随着“喀嚓”一声,整把剑倏地从中间断成两截。
本命剑与剑主同心,剑断,要么是剑主修为超越剑境,要么是……剑主心折。
江雪鸿捡起折剑,断刃划破掌心,赤红的血珠顺着刃口滚落。他靠近少女耳边,喑哑道:“秋日桂树下那个问题,记得去问问两百年后的我。”
他果然,还是不甘心。
陆轻衣尚沉浸在溯冥剑断的震惊中:“哪个问题?”
白霜霜的银刃没入心口,陆轻衣却一点没感觉到疼,注意力全凝在耳边那朦胧暧|昧的两个字上:
“你猜。”
梦醒,阵破。
他的情劫(上)
明幽之界,生死溟濛。
没有凤阁龙楼,没有金殿玉墀,只有形态各异的无数鬼怪,睁着空洞的眼,匍匐在黑雾凝成的王座之下。
传音镜浮在半空,座上,鬼面男子从黑袍中探出冷白的手,口中沙哑念着上古歌吟,凛然往虚空处一指。
先是一片静默,而后周遭晃动起来,一道被吸入鬼界的天雷如藤鞭般狠狠抽下,在烟煴浑茫中撕扯出泼墨般白里透青的光辙,霹雳声震耳欲聋。
晏闻彻冷眼如冰,岿然不动,只瘦削的手背渐渐上现处一条条暗红的勒痕,似在与一股洪荒之力之力互相拉扯。
又过了不知多久,太古篆文终于结为一行势如银钩的行草——
纯阳剑主亡于太阴神女。
天谶只停留了一息工夫便烟消云散,淡金色的流光如画卷铺展,现出悠然无拘的世外景象。
梧桐静,广庭闲,院门挂着“凤栖梧桐”的镶金匾额,穿过鲜翠欲滴的芭蕉和红酣醉人的荷塘,在虚空中织出青衣少女含笑的影子。
柳眉杏眼,明艳动人,襦裙卷上膝弯,露出纤瘦的小腿,正一眨不眨地剥着莲蓬,一面唱着不成调的曲子。
她不仅是天谶之女,更是道盟世君的一念之私。
晏闻彻的嗓音仿佛鬼魅低吟:“企之,杀了她。”
神所留下的创伤,不可治愈。
“你若舍不得,便由我来动手。”话毕,黑雾凝成的箭矢便向那流光画卷中心的少女疾飞而去。
“咖嚓——”
传音镜支离破碎,炎火划出弧线,重重顶回了箭锋,黑雾却一冲而散,剑光直袭向座上的晏闻彻——那一箭,竟只是虚招。
隔界运功本就难以操控,江雪鸿匆忙收招,不免遭到反噬,唇齿间很快便溢满腥甜。
鬼怪惊散开,灼光在距离黑袍只有一寸时化为虚无,传音镜的碎片没入混沌,只余一个顶着巨大窟窿的焦黑镜框。
晏闻彻听着对面沉闷压抑的咳嗽声,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当真温柔乡是英雄冢,你莫不是要死在床上哈哈哈哈!”
不过拿虚影做个试探,竟连心法都使出来了,护得可真紧。
“天谶是什么我也不多解释了。”晏闻彻语调轻佻,“你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未遂之愿,等我来给你收尸。”
紫极峰顶,镜面灵光倏地一灭,御座上冕旒华服的红衣男子垂眸看着掌心鲜血,只觉得殿外飞雪也抵不过心中之寒。
晏三一试,再也无法掩饰了。
神魔血脉,阴阳互斥,前世今生,天命谶纬,华胥黄粱。
陆轻衣,是他的情劫。
思绪被门外的通传弟子打断:“世君,顾统领到了。”
江雪鸿不动声色拭去血迹,抿了口茶,方道:“让他进。”
片刻后,顾曲立在阶下,施礼道:“禀报世君,濠梁城暗网传来消息,孟澶病重。”
江雪鸿隔空接过密函,微微拧眉:“孟城主年关大宴上无甚异常,怎的突然就有陨落之兆了?”
顾曲道:“属下已派人详查,尚未知真伪。”
“孟羡鱼可知?”
“似乎孟二小姐并不知情。”
孟羡鱼因琨瑜会被孟临川盗用神器,前几日刚来景星宫大张旗鼓请了罪,将千金赠礼恭敬奉上,又虚辞了好一番才踏上了回程。
“你亲自带人送些灵药过去,顺道探探孟澶的口风。”江雪鸿将密函烧尽,从扳指里转出道盟金令,轻描淡写道,“博洲顾氏既是你的故里,此番也顺着嘉洲神庙的线索,好好查查西南三洲吧。”
顾曲怔愣许久,眼中泛起赤丝,高耸的颧骨起起伏伏,最终只跪谢道:“多谢世君!”
他的深仇大恨若当真与濠梁城有关,必要教他们血债血偿。
顾曲走后,慕容紧跟着进殿,递上簿册,行礼道:“启禀世君,道盟四城除主城外均清扫完毕,发现的魔道暗党尽数缉拿归案,少卿昨日已问审过一轮,世君可还要再审?”
道盟积弊已久,此番借寻神器之机扫荡十洲,既聚了民心,立了景星宫的威望,也为道魔之战淘清了沙子。
江雪鸿一目十行扫过,淡声道:“你持本君印信再把一次关即可,暗线那头多留意着点姜三。”
“是。”
茶水已经凉了,江雪鸿指尖燃焰划过杯腹,又问:“可接到鬼市的消息了?”
慕容默然颔首。
江雪鸿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表情,黯淡无光的双瞳,低头饮茶,目光微沉。
当年,晏闻誉倾羲凰全族之力救他出玉京死牢,并让晏闻彻一路护送,众人则打着擒拿逃犯的名号,对他和晏闻彻重重围堵。
周道如砥,独他一人无立锥之地。只因凭着这九转纯阳的绝世血脉,才有望突破那冠绝古今的九重心法。
人居之地既行不得,便只能从妖鬼魔兽的巢穴一路厮杀,却仍躲不开陷阱伏击。
时光回溯到永朔末年。
枯枝下积着薄霜,冬日淡红色的阳光冷冷射到流血漂橹的地面上,踩上去软滑黏腻。
晏闻彻布开结界,精疲力竭倚着尸山,风流俊逸的桃花眼里没有半点穷途末路的哀凉。他从怀中摸出一块锦帕,从容不迫地拭去脸上血迹,望着西斜的红日夸张叹道:“我布阵比不得姜文默,待入了夜,恐怕只能任人宰割喽。”
身侧的少年木木撑着剑,衣衫被鲜血浸透,却既不包扎伤口也不静坐调息,只在听到他口中的故人姓字时微微颤了颤。
这一路仿佛带了个木偶在逃命,晏闻彻嗤道:“企之,我不是好人,这巅峰之位你不稀罕,我可眼馋得很。”
桃花眼底划过野心勃勃的幽光:“眼下一个进退之择,或许就定了你我生死。一起活,我定是要同你争的;一起死,九泉之下,二哥怕是要同你我没完。”
江雪鸿总算偏过了头,哑声道:“三哥待如何?”
晏闻彻遥望暮云合璧,轻轻翘起唇角:“不如你我一进一退,一生一死。”
他指的,显然不是分头行动。
羲凰族有一上古禁术,借助禁咒和元火,可将对方功法连带着性命一并攫取,躯壳和灵府同时增强数倍,撑到入羲凰陵之前足矣。
相传千年前羲凰邪神便是用这般邪门的法子屠杀同族,进了神格。
此间,晏闻彻甘愿引颈就戮的条件却是,待江雪鸿破炎离赤火九重境后,自愿献舍这副举世无双的躯壳。
江雪鸿听罢不置可否,问:“元火焚尽必死无疑,三哥既要保全元神,打算以何为媒?”
晏闻彻唤道:“慕容。”
“属下在!”一道黑影落在二人跟前。
暗卫打扮的女孩四肢纤细,又高又瘦,下跪的腿隐隐打颤,看上去伤势颇重,眼神却决然又坚定。
一路上,晏闻彻调动这些年在声影楼暗中积聚的全部人手,无数暗卫或倒下或叛逃,只有这个小姑娘跟着兄弟二人撑到了现在。
晏闻彻啧啧道:“我当年随手捡了这无依无靠的小丫头回去调|教,便是看中她这一双无情眼,奈何近些日子染了痴愁,倒不如趁早毁了。”
下一瞬,他脸色陡变,沉声下令:“慕容,自剜双眼。”
“是!”慕容毫不犹豫取出匕首。
刀声起,寒星落。
红日初沉,鸦鸣乱耳,晏闻彻握着一对鲜血淋漓的眼珠,笑得风华逸宕:“企之,禁术非正道,这件事除了你我和慕容,可休教旁人知晓啊。”
他脚底匍匐着的女孩自始至终都一声不吭,只默默爬起身,为双眼缠上乌绫。
荡开记忆的迷雾,眼前的女孩更加高瘦,姣好的皮囊背后却经历过无数创伤。哪怕不知故主附身何处,何时归来,她依旧忠心不二地履行着故主之托。
启用禁咒献舍躯壳凶险异常,唯有以慕容的性命为引,方能确保无虞。
故主不喜她爱慕的目光,她便自剜了双眼。
故主一时兴起救她一命,她竟要以命偿之。
晏三生性多情又喜怒无端,身边的人如流水般换了不知多少轮,慕容恐怕是唯一一块百年如一日的磐石了。
思量间,慕容试探问:“世君昨日拟的檄文可要往各洲誊送一份?”
江雪鸿敛下情绪,颔首道:“派几个弟子去送即可,有异议让那些洲主界主自己上紫极峰陈情,无异议便签字画押,择日公告天下。”
慕容双手接过文书,又道:“下个年号还需世君定夺。”
江雪鸿下意识按习惯回道“随意”,顿了顿,在纸卷一角犹豫着写下两字,轻道:“定这个罢。”
——清安。
清安,是为天下。
倾安,是为一人。
能让道盟世君这般挂着心的,竟只是个才过碧玉年华的少女。
慕容躬身应下,临去前又低声提示了一句:“世君,栖梧院今日还未传出消息。”
御座上,江雪鸿缓缓搁下杯盏,捏了捏眉心。
一念牵心,可他又能为他的情劫做到何种地步呢?
*
治疗元神创伤本就繁琐复杂,陆轻衣又是个身份敏感的活死人,江雪鸿不敢有大动作,只能压着内力一点点替她安魂。
许是身魂不系的缘故,每次稳定下元神,小姑娘都要比往常多睡一会儿,偏偏这一次,她已睡了整整三个日夜。
栖梧院的芭蕉小径上,温离瞧见华服男子风雪加身的模样,捂嘴笑道:“我前脚刚到,晏五师兄后脚便跟来了,连身衣服都不及换,不知道的还以为师兄成天盯着我呢。”
江雪鸿踏入镂空雕花的垂花门,几步便行至她身侧,蹙眉道:“你一个剑阁长老整日擅闯客房,成何体统?”
“我也就第二遭来,师兄至于这般较真?”水蛇般的腰身向他微折,温离语气揶揄,“我看啊,若不是紫极峰成日忙得紧,说不定师祖宝贝儿早就成了师兄的关门弟子了。”
江雪鸿不作理睬,迈开步子入了堂屋,扫过落芷神色,便知他的情劫依旧睡得香甜,心下微哂。
他自投罗网,竟还得看她脸色。
满怀抱
甩掉了娃娃音,耳边也清净了不少,云衣得过且过了三日,身边时任仙使的夷则长老捎来一封书信:“这是小公子写给尊上的。”
莫不是求她放他出去?
云衣从未见江雪鸿过低声下气求人的模样,心中得意,即刻拆了信封。
入目是一片稚嫩却端正的字迹,写的不是哭唧唧的求饶,而是一长串拗峭的古字,书信起结都是敬语,大意是——
怀柔六年,伯父(江冀)时任上清道宗大长老,发现落稽山一脉妖族存有逆神之心,召集座下弟子及玉京仙族合力围剿,屠灭恶妖全族。
怀柔四十九年,妖魂怨念侵蚀伯父(江冀),致其陨落。同年,父尊(江望)以身为阵,立昆吾剑冢。
古卷不得带出,他竟自己默记了下来,一面领罚,一面手书给她,还将剑冢内的信息一并附上,字句中立,不带任何感情偏颇。只在内页极为不起眼处附了一行小字:娘亲,对不起。
即便根本不知道错在何处,他总是先认错。
云衣心头微微触动,抬眸问:“江……小公子还在剑冢吗?”
夷则仙使道:“是。”
云衣放下信笺,提起流金裙便往极北之地去。昆吾剑冢地势曲折,她寻觅许久,才终于望见那个凌寒执剑的短小身影。这时候的江雪鸿还没有本命剑,个头甚至和手中木剑差不多高,正对着冰壁上自己的倒影,认真比划着。
剑影留下的朦胧痕迹渐渐交错重合——竟还是承平符。
云衣有些无语:那鬼画符究竟有什么好天天钻研的?
虽说天钧长老是秉公执法,但道宗弟子本该七岁才入道,让四岁的孩子一视同仁,处罚实在太过严重。这孩子办事利索,云衣想让他冻死在昆吾剑冢的坏心思也消了大半,迈步上前。
听到旁侧动静,小男孩迅速转过冻得通红的脸颊,看清来人,他又惊又喜,眉梢发顶的积雪跟着一落:“娘亲,我不怕冷。”
在外唤白无忧“母尊”,私下仍让他唤“娘亲”,定是十分疼爱这个孩子的。可白前辈既然这般看中江雪鸿,为什么还会让他被妖邪重伤到情丝尽断呢?
对上这般纯善带笑的孩童,云衣满肚子的冷嘲热讽实在使不出分毫,眼看他在寒风里哆嗦不止,皱眉道:“跟我回去。”
小江雪鸿擦了擦积雪,犹豫道:“娘亲,七日还没到。”
云衣直接上去拽他:“处罚暂停,天钧长老那儿由我去说。”
小少年仍然不动,眼神里含了一丝不信任。
受骗一次便成了惊弓之鸟,而她与江雪鸿的过往之中充斥着谎言与欺骗,他是不是从未信任过她?
云衣忍不住怼道:“说就照做,自己傻怪谁?”
这下,小江雪鸿更加不肯走了。云衣等了片刻,索性自己离开,却被他扯住了裙摆。
“愿意走就动啊。”
他却又站定住了,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我写的承平符,只是‘还行’吗?”
云衣几乎忘了评语的事,不懂他为何执着于此:“‘还行’就是挺好的。”
“挺好是好吗?”
“好好好,当然好得不得了。”
小少年听出她的敷衍:“和爹爹写的一样好吗?”
“……”她怎么知道。
可不比出个高下,就不走。
这股执拗脾气令人懊恼不已,这孩子就那么想那个早死的爹?
云衣蹲下身问:“别管那符了,说吧,怎么才肯走?”
小江雪鸿眨巴着眼看了她许久,将木剑一丢,张开双臂:“我要娘亲抱。”
“你敢?”
“娘亲~”
包子脸配合着奶酥音,简直是太犯规了。
傲气败给了母性,到底还是着了某人的套。云衣暗骂自己不争气,撒气似的拧了一把他的脸。小江雪鸿吃痛仍不吭声,反而把她抱得更紧。
刚踏入道君府,奶团子又道:“我还想和娘亲睡。”
小小年纪,居然还会得寸进尺。
云衣把他往屋里一丢,冷嗤道:“我看不如给你现娶个娘子,和娘子睡去吧。”
小少年并不理解何谓“娘子”,呆呆问:“娘子也是娘吗?”
想到这小子未来会趁着同床共枕对她“上下其嘴”的事,云衣脸色骤红,不轻不重踢了他一脚:“娘子是你欠的命债!”
她只恨自己不该对仇人心软,憋着一肚子的火翻来覆去,过了三更天,忽被夷则仙使匆匆忙忙唤醒:“尊上,小公子烧得厉害,您赶紧去看看吧!”
云衣暗骂他事多,更衣梳头磨蹭着赶到,却见方才还抱着她耍心机的小男孩,已瘫软在了床榻。身子不住打颤,面色潮红,满头大汗,呼吸也又快又强。
穿着夏服在极北之地硬冻了三天,连稍大些的弟子都不能全身而退。江雪鸿习惯忍耐,云衣心思又粗,完全没发现他本就发着低烧,半夜则病得愈发厉害了。
她摸上那灼热的额头,云衣暗道不妙:完了,小崽子烫成这样,不烧死怕也要傻了。
小时候这么娇弱,长大怎么就弄不死了?
“娘亲,难受……”小少年迷迷糊糊着唤。
用上仙术都没有用,云衣耐心将尽,被他一声声哼得浑身难受,又骂起来:“一天到晚给人找麻烦,我看你重新投胎算了!”
小少年喘着虚气问:“我死了,娘亲会天天想着我吗?”
云衣放弃治疗,冷嗤:“死了正好。”
“爹爹死了娘亲没有哭。”小少年顶着病痛灼灼看她,“我死了,娘亲会哭吗?”
云衣反过来问:“我要是哭了,你愿意就乖乖去死?”
小少年反而真说了一声:“好。”
“……”果然是烧出毛病了吧。
手掌轻松覆盖住那脆弱的脖子,祸害就应该趁早铲除,只要用力一握,就能轻松要了他的命。
恶毒的心思在寂静中生长蔓延,篆有太极八卦符文的房门忽响起“吱呀”一声。
云衣吓得一个激灵,回头只见她在水月镜天内一路追踪的人不知怎的自己钻了出来,在幻境内来去自如,不受任何束缚。
她仗着套了白无忧的外壳,故作威严道:“你怎么闯进来的?放肆!”
江雪鸿淡薄的眼轻飘飘一扫:“云衣。”
伪装轻而易举被戳穿,云衣惊诧不已:“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啧,还想听大号江雪鸿唤她一声“娘亲”呢。
江雪鸿不答,径直上前取过帨巾替“自己”擦拭起来,看到小少年脖颈上新鲜的指痕,微微停顿。
云衣胡乱解释道:“我刚刚给他,呃,给你试温度来着。”
摸额头和掐脖子,也差不多吧?
好在江雪鸿并未追问,继续有条不紊动作。
药炉咕嘟作响,感受到细致轻柔的抚慰,小少年的呼吸渐渐有了规律,慢慢睁开眼。高烧之下的意识不甚清晰,他看着眼前人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眉目,轻唤:“爹爹……”
熟蟹似的小脸转向云衣,有些忐忑道:“娘亲,是爹爹。”
云衣也不点破他病急乱认亲,冷脸斥道:“别乱动。”
小火炭不知为何抗拒起来,蠢蠢欲动:“我要娘亲抱,不要爹爹。”
“老实躺着。”
“娘亲。”星星般的眼睛忽眨忽眨。
云衣心思一动,却听江雪鸿冷冷开口:“她不是你娘亲。”
小少年立刻怼道:“你不是我爹爹!”
云衣左顾右盼,竟诡异看出了一种针锋相对的既视感。江雪鸿深谙“自己”的执拗,便转向云衣,牵过她的手:“闭眼。”
云衣异常警觉:“别碰我。”
“妖丹未凝,真仙之体于你元神不利。”江雪鸿情理并施,“我还需尽快破除幻境。”
云衣将信将疑,看他神智清明,也的确是一本正经要帮她,这才配合闭上眼。
离魂咒打在眉心,仿佛魂魄被一股推力猛拽而出,云衣身子骤沉,重重跌进男人的怀抱。有力的臂膀攀上腰际,云衣挣扎道:“你别以下犯上!”
江雪鸿扶稳她,叮嘱道:“幻境流动不歇,务必定心。”
云衣回头,只见时间不知何时凝固,白无忧和小江雪鸿都定在原地。身侧镜子的倒影里,自己本人的身子正被江雪鸿无比暧昧地抱着。没了母上大人的保护壳,云衣吓得一个激灵,抬手就推,江雪鸿反而把她搂得更紧,缩地成寸,一步瞬移出房间。
刚一离开,水月幻境立刻重新流动起来。
云衣正想问个究竟,眼前陡然覆下一片宽阔的阴影。江雪鸿俯身,端端正正且毫不犹豫地把她抱了个满怀,温热的吐息恰到好处落在耳侧。
……不抱亲娘来抱她!原来打的是名正言顺的算盘!
任凭她如何推拒,依旧无法挣脱禁锢。法诀掩盖不了他浑身上下的水气和血腥,那是写祈愿灯时留的伤,还有强闯幻境的反噬。
“云衣,”江雪鸿动作霸道蛮横,声音却还是自处低下的协商口吻,“今后别再靠近水了,成吗?”
云衣愣愣问:“为什么?”
江雪鸿轻轻亲了下她的耳垂,含糊道:“心口疼。”
触碰与水月镜中所见一样轻微,云衣呼吸一滞。
既然她不疼,那么疼的人,是他?她靠近水,他为什么会心口疼?
“别动。”江雪鸿又道。
别动,让他抱一会儿。
怀抱松了力道,变得百转千回起来,同那小少年一样,眷恋中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害怕。他找她恐怕费了不少功夫,这一回多半是又瞧见她溺水了吧?
短短几个瞬息,云衣脑海飞旋过无数画面:寻常阁花月缱绻,绿玉帐鱼水缠绵,她逞醉求嫁,他便一口答应。
率性又执着,浑然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如果,前世他能这样抱她一次……
胸口也被带动着发颤,云衣心生怯意,不敢再往下深想,那个可能的答案,决不能是她与江雪鸿。
世道残酷,她明明还是“衣衣”时就已看清,不抱有任何幻想,不相信任何人。都怪那人间十年的灯火太过温柔,还是让她错信了江雪鸿,弄得个遍体鳞伤、万人唾骂的结局。前世已经输了性命,今生怎么敢再赌一次?
她闷闷问:“为什么还不出去?”
江雪鸿也已平复下来,目光转向室内:“有一事尚须勘察。”
“什么事?”
“往事。”
“……?”
透过纱窗,只见小少年扯着白无忧的衣袖,急切道:“娘亲,我刚刚看到爹爹了。”
白无忧不多言语,轻柔抚了抚他的面庞。暖黄的灯光衬得那张尊贵的脸愈发柔和,像新柳梢头软款的春风。江雪鸿的脾性想必也是随了母亲。
“真的是爹爹,他刚刚替我擦汗了!”小少年信誓旦旦比划着。
白无忧仍旧没什么表情,身后夷则仙使的脸上却风云变化起来。她最擅长异想天开,想必不出几日宗主夫人孀居寂寞的传闻就要散播开了。
见娘亲只顾倒看药,小少年继续渲染道:“爹爹还抱着一个漂亮姐姐!”
窗外,云衣眼角一抽:她怎么就成小三了?!
江雪鸿宽解道:“母尊不会介怀。”
云衣暗瞪:她不介怀我介怀!
白无忧主持宗内大小事宜,整日忙碌不歇,喂完药便匆忙离开。片刻后,送药的仙使也一并离去。
江雪鸿刚踏入房门,装睡的奶团子一下蹦弹起来,表情带着亲密又陌生的疏离感:“爹爹?”
他又转向云衣,警惕稍松:“漂亮姐姐!”
云衣比了个噤声手势:“算你有眼力见。”
小少年听话至极,立刻不再作声。
江雪鸿走近床侧,自己套自己的话:“母尊是如何同你说昆吾剑冢的?”
重伤后,他四岁前的记忆便有些模糊,正好借助这番回溯探查一番。
小少年不解为何“爹爹”要追问这些往事,还是如实道:“昆吾剑冢是为了封印怨魂和邪修。”
江雪鸿问:“怨魂何来?邪修是何身份?”
“怨魂是妖,”小少年想了想,声音愈小,“邪修,天钧长老说,好像是……伯父。”
那邪修竟是江冀!
云衣心中推测:会不会是江冀先率领众仙屠灭落稽山妖族,后又被妖魂怨气侵染,成为了邪修?可就算是江望封印了江冀,哪里需要以身设下如此大阵?
答案恐怕唯有从那湮灭已久的妖族身上找。
江雪鸿似也想到这层,又追问了几句,但幼年的他显然也并不清楚剑冢详情。
小少年不知二人的困惑,突然道:“爹爹会画承平符吗?”
江雪鸿默应,取出符纸便画,将其折成纸鹤形递去。
小少年小心翼翼接过那近乎完美的符纸,连病痛都不顾,目不转睛把玩起来。
一旁,云衣突然冒出诡异的想法:总觉得,这孩子对突然冒出来的“爹爹”并不十分热情,与其说是疏离,倒更像是在攀比,在计较。
和“爹爹”有什么好计较的?
只见小少年捏着纸鹤,好奇问:“爹爹知道‘娘子’吗?”
江雪鸿颔首。
“娘子是娘亲吗?”
江雪鸿重新牵过云衣,依旧颔首。
……好像有什么不对?!
与小江雪鸿口头约定了保密协议,见他们要走,小少年忙扯住云衣:“你们不陪我了吗?”
可爱的表情瞬间崩坏,随时要呜哇大哭出来,简直像在威胁他们。
为了复现往事,不可干扰幻境太多。江雪鸿转向云衣:“我须去一趟昆吾剑冢,有事可传音联系。”
不带上她,是忌惮她会动那金贵的封印吗?
云衣不乐意看孩子,但幻境未知,也不想再跟踪江雪鸿,衡量片刻,勉强答应留下。
看着“爹爹”离去的背影,那看似乖巧的小少年将揉烂的纸鹤一丢,眉眼微垂,唇边浮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娘亲不陪睡,但娘子可以啊。
惯的毛病(上)
城郊神庙毁于百年战乱间,废弃已久,砖地缝隙里长满了苍苔,屋脊从中间断裂开来,青黑的墙壁垮塌了一大半。
一路向北,起初尚能见到被鹫鹰虫鼠啃啮得不成形的尸骨残骸,踏入深庭后便再无活物涉足的痕迹了。
天色微曙,满是尘灰的神像突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其下似有什么在蠕动。
又过了片刻,歪斜的神像被一只布满血污的绣鞋暴力踹开,露出一条纤细的腿,紧接着又伸出一只带着淤痕的胳膊。
“呼,可算是出来了……”音声娇细,略有些虚浮无力。
陆轻衣一手撑着从乱堆中坐起,一手撩起前额乱发,得意道:“我这下选对路了吧?”
嫣梨跟着她爬出,面露担忧:“都怪奴家触着了机关,让苏妹妹受了伤。”
陆轻衣伸出手示意她扶自己起来:“死人之间还矫情什么,反正这铁夹又没毒。”
看到姜荇身上护身诀的那一刻,她便彻底放了心。
既然晏老五来了,那就可以尽情搞事了。
观察了几次刀疤脸开关锁后,她已经基本摸清了套路,三下五除二便破了铁锁机关。
灵府依旧被封印着,陆轻衣挂起营业微笑转向神医,谁知一向仪态温婉的姜三小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惊叫一声,蜷成了一团。
陆轻衣回头看了看嫣梨——对方乖乖呆在自己的壳里,并没有灵魂出窍吓人。
孟倚楼试探问:“姜三小姐可是吓着了?”
姜荇木木点头,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看样子是指望不上神医了。
最终,四人决定兵分两路,陆轻衣和嫣梨弄出动静吸引火力,孟倚楼则带着姜荇从小道逃出去找帮手。
响折子一路噼噼啪啪炸开,半吊子剑法加上嫣梨的幻术特效,居然也唬住了不少追兵。
慌乱之中,嫣梨不慎触着了机关,陆轻衣推着她闪避,没留神脚上被地底蹿出的铁夹狠狠一刺,差点成了残废。
檀梁上遍是蛛网,珠帘散落在地,四处是厚厚的积灰。
嫣梨搀扶着陆轻衣,推开吱吱呀呀的院门,觑着眼前乌压压一片黑衣人,忍不住埋怨道:“奴家就说方才该走右边的。”
这一路两人配合默契,唯一争执的点,便是为选哪条路的问题。嫣梨万万没想到,这个神女转世看上去挺机灵,运气居然这么差,选的路不仅方向不对,还都遍布凶险的机关。
荒烟蔓草,满目萧凉。
陆轻衣看着刀疤脸顶着自己的鞋印,一副要把她大卸八块的表情,呵呵尬笑:“要不咱们还是先投降吧。”
她可不是晏老五那种自残党,强行冲破灵府封印实在不划算,该怂便怂,大不了再回去牢里蹲会儿。
天际泛出鱼肚白,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
“苏妹妹,”嫣梨弱弱道,“奴家怎么觉得,他们是要杀人灭口的样子?”
陆轻衣吞了口唾沫:“实不相瞒,我也这么觉得。”
这一路乱窜,她不仅发现了这批神秘人用修士内丹炼药的秘密,还找见了自己的匕首,顺手往储物袋里塞了几包药粉并暗器。动静巨大,又留了线索,只要长了脑子的都能看出来。
——所以晏老五为什么还不来找她?总不会在忙着安慰姜三小姐吧?!
头脑风暴时,嫣梨突然道:“要不奴家还是换副躯壳吧。”
话音落下,她便身子一歪,带着陆轻衣一道跌倒在地。
陆轻衣捂着伤脚,望着半空中笑得无比惊悚的鬼影,张口结舌。
……这也太不仗义了!
“轰”的一声,站在最前的刀疤脸蓦地倒地。
他怒目圆睁,脸上的鞋印都在颤抖,咆哮道:“你这小妮子又耍了什么阴招?”
陆轻衣摊出掌心未及施用的药粉,无辜地眨眨眼。
沉默之间,黑衣人又栽了几个,很快便都倒地不起了。
赤红的蝮蛇游至断墙边,身着曳地长裙的女子悠悠转出:“别动哦,这蛇毒越动发作得越快,入了心脉可就小命不保了。”
嫣梨立刻钻回壳里,欣喜道:“阁主!”
池幽抚了抚蝮蛇的头,朱唇轻启:“百来岁的人了,怎的买个胭脂还能不见?”
“小心身后!”陆轻衣急道。
一排毒针被银光挡下,剑气如虹,湛然秋水,手起刀落间,偷袭者的头颅已滚落在地。
陆轻衣激动道:“晏——”
诶,不是江雪鸿?
“池幽,你眼睛白长了吗?”
男子身材魁梧,鹰目高鼻,颊上朱红的黔刺分外醒目。他身着粗布衣衫,腰间却别着把有些年岁的精致宝剑,右臂虚虚垂下,袖口露出畸形别扭的手掌,其上布满深可见骨的旧伤痕。
“眼睛再雪亮也望不见身后呀。”池幽款款走近,兰麝扑人,口脂散馥,“傅少侠终于肯出来见人了?”
男子抽出剑,灰色的眼瞳淡淡扫过一圈:“左右都是死人。”
池幽好笑道:“人证物证可都齐全了?纲领未成便要就地正法,还当自己是‘玉京疯王’呢。”
此话一出,黑衣人纷纷僵在原地。
陆轻衣心口突突直跳。
她好像,听了一个不得了的墙角。
凝清剑主傅昀,本名傅云,字辰卿,是玉京玄尊座下大弟子,和姜二、晏五并列当年“玉京三剑”之一。
青霄禁案后,象征尊主身份的芥子清虚下落不明,十洲陷入混战,频繁易主,直到傅昀单枪匹马闯入玉京,凭借势如破竹的一身蛮力,强行镇压仙凡妖鬼。
这位后主在位十年间,颁布几十条号令,行事狠绝,不留余地,被世人称为“疯王”。
清源四十七年,江雪鸿出羲凰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颠覆玉京,当着全天下的面废了傅昀右手,毁了他一身修为。
难怪,他是以左手执剑。
踌躇间,刀疤脸竟挣扎着爬起身,跌跌撞撞匍匐在傅昀脚下,从怀中倒出一堆玉瓶:“傅爷,您要是今日饶小的一命,这灵丹妙药连带着药方医师统统都献与傅爷!”
傅昀冷笑一声,抬脚便将玉瓶尽数碾碎:“老子这辈子最看不起邪门歪道!这狗屎盆子糊弄得了旁人,可糊弄不了我!”
刀疤脸挣扎道:“小的还能帮傅爷达成夙愿!这药——”
傅昀打断:“你算什么狗屁混账东西,也配和老子相提并论?”
陆轻衣双眼发直。
和这位大师兄比起来,晏老五说话简直不要太顺耳。
刀疤脸不甘心道:“傅爷当年几近一统天下,奈何功败垂成,修为尽毁,倘若有此药相助,大仇可报。”
傅昀:“还有呢?”
刀疤脸看到了希望,忙磕头道:“傅爷天赋绝人,但仅靠百年修炼恐怕难以重回巅峰,如今离渊晏五已突破至炎离赤火八重境,天下无人能奈何得了他,傅爷若要报仇,必要假于他物。”
傅昀嗤之以鼻,一脚踹在他的脸上:“废话连篇,老子如何报仇,还用蝼蚁指手画脚?”
刀疤脸滚了几圈,顶着一大一小两个鞋印,仍执着地往他脚边爬:“傅爷如此行事,莫非仍舍不下昔日同门情义?”
尾音淹没在“嚓”的一声中,剑尖向前疾刺而去,刀疤脸重重倒地,惨呼不止。
“辰卿!”池幽慌忙制止。
“没死呢。”傅昀捻着从对方后颈斩下的红丝,轻蔑道,“不过中了这邪门歪道,也活不了多久。”
见他没有冲动行事,池幽松了口气,环顾四周,眉弯染了笑意:“道盟的事自有旁人管,我可发现了稀罕东西。”
陆轻衣尚在思量那缕惑人心智的红丝是何时种下的,眼前突然一暗,被池幽猛地挽进怀中:“挺清秀的小妹妹,怎弄得这副脏乎乎的模样?”
傅昀将红丝封入晶片,蹙眉道:“池幽,我没工夫……”
池幽美眸一挑,掰过陆轻衣的脸颊:“你再仔细看看?”
陆轻衣挣了几下没挣开,蝮蛇在耳边“咝咝”不已,吓得浑身哆嗦。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傅昀冷眼盯了片刻,倏地笑道:“你就是那个冒牌的神女转世?晏五狗急跳墙了吗,就那么想破九重境?”
池幽惋惜道:“这么宝贝的丫头,居然还不好生护着,不如跟我去寻常阁坐坐,看看晏五是急还是不急?”
陆轻衣挣扎得愈发厉害:“我不接客!”
青楼里能发生什么,她用脚丫子都想得出来!
“哈,你这小妹妹不但相貌出众,想法也稀奇得很。”池幽抚了抚她的脑袋,“你是晏五的人,自然也是寻常阁的贵宾,江湖上哪有让贵宾服侍人的道理?”
……她才不是晏老五养的鱼!
傅昀拽过少女的手腕,待看清掌心印记,神色愈发讥嘲:“涅槃刺?他对你也没多放心。”
腕骨几乎要被捏碎,陆轻衣看着他脸上骇人的黔刺,眼眶忽地一热。
神女个大头鬼,原来在外人眼中,她不是姜荇的替身,就是存放神器的物件。
傅昀见了泪珠子,嫌弃地丢开陆轻衣:“晏五这些年是不是脑子里进了浆糊?找这种碍事玩意儿做神女转世,也不怕坏了自己的名声。”
他起身道:“池幽,我寻思着你也年岁不小了,不论是我还是道盟,奉劝你闲事少管。”
话毕几个腾挪便不见了踪影。
“嘴硬心软。”池幽叹了口气,转而对陆轻衣道,“眼下时候未到,你且先忘了吧。”
玉指往面门上一弹,陆轻衣眼前瞬间起了一层迷雾,攥着匕首的手软绵绵地耷拉下来,晕倒在她怀中。
池幽放下陆轻衣,提着朱青裙裾站起,侧目道:“嫣梨,还不走?”
嫣梨犹豫:“阁主,苏妹妹的伤……”
池幽看着不远处汹汹而来的火光,有些意外地挑眉:“离渊晏五身边什么灵丹妙药没有,还用得着你我操心?”
他的情劫(下)
二人在外间落座,江雪鸿敲着桌面道:“温离,当年师尊在夜岭堕魔的消息是你透露给我的,你具体是如何得知?”
温离剔着指甲道:“看这架势,师兄还要把我拉去紫极峰审上一回?”
江雪鸿:“此事干系重大,莫打马虎眼。”
他神色严肃,温离却笑出声来:“我回玉京半途被魔道偷袭,不慎被那些妖孽诓到夜岭进去了,可巧不巧,竟遇着了入了魔的玄尊。还好临时捉了只小鬼引路,否则就见不到师兄一统天下了。”
见江雪鸿眸色深沉,她继续抖着腿道:“我的本事师兄素来是知道的,还能害了玄尊不成?”
态度虽不庄重,话却没什么问题,毕竟景星宫上下,小到灶房杂役,大到文武长老,都是世君大人对着暗线一个个核查过的。
何况,从温离教导陆轻衣那日起,慕容那边的情报消息就没断过。温离虽行止随意了些,却素来知道他的底线,除了陆轻衣割腕那次闯了栖梧院,再没有出格之举。
若硬要说温离有什么问题的话,便是太无欲无求了些,没什么情有独钟的喜好,声名利禄也一概不贪,派活就干,无事就歇着。
江雪鸿一时理不出头绪,淡淡盯了她半晌,道:“你这两日既无甚教习任务,且去把藏经阁扫了。”
温离眼睛一瞪,捂着新染的宝贵指甲,哀叹不已:“晏五师兄,我今日最大的错误就是踏进了这道门。”
赶走了不请自来的温离,江雪鸿坐在陆轻衣床畔,握着凉糕般的小手,又渡了些纯阳灵气予她。顿了顿,他复取出子夜镜炼化成的暗色灵珠,眼眸也慢慢变得同样幽深晦暗。
子夜对镜,可鉴前生罔象。
当日镜前随意一瞥,他看见了赤眸魔印的自己。
前生的他堕了魔道吗?
灵珠悬空,暗光一寸寸送入陆轻衣的眉心,三瓣莲花形神印渐渐补全为五瓣,小姑娘却微皱起了眉,轻轻“呜”了一声,似乎在抗拒什么。
江雪鸿忙附身安抚:“神器不会伤你,莫怕。”
陆轻衣睫梢颤动不止,含糊着道:“晏企之……”
樱桃般的唇瓣念着他的姓字,江雪鸿眼神一软:“嗯,我在。”
紫极峰顶挥之不去的心头寒意,到了这座小院,都化作了春雪消融般的柔情。
然而情动之际,陆轻衣突然抡起一拳砸在了他左胸。
“?!”
这一拳力道十足,江雪鸿又不曾设防,若是在陆轻衣手里添柄刀子,估计已经把他给捅穿了。
心脏突突直跳,男人眼中的温存瞬间化为火苗,他狠狠拧了一把少女的耳朵:“苏请客,这是你第几次对我动手了?”
不愧是情劫,不被她害死也得给她气死!
正窝火着,颅内蓦地掀起一阵抽痛,响起一句:“答应你的,来生必践。”
嘶哑,破碎,情凄恻,爱成殇。
神印倏烁,绣床上的少女跟着咽声道:“我不要来生。”
江雪鸿扶着额侧,即刻反应过来——涅槃刺没有反噬,这恐怕是他们前世的终局。
既许了来生,便是此生无望。
“你对我下手还真狠。”他拭去少女眼角的晶莹,意味不明轻笑一声,“既然前生欠了我情债,今生必要你尽数还上。”
说是还债,却他是先动了心,她恐怕还念着旧情人。
江雪鸿抿唇暗嘲。
不得不承认,那根底不明的短命王侯将她护得极好。
仙台倾毁的乱世,她一个怀揣神器的活死人,竟在北邙暗冢一藏就是三百年。
但那又如何,她既要陪他渡过这个劫,除非身陨道消,他不可能放手。
陆轻衣眉心神印渐淡,呼吸也平稳起来。江雪鸿见她没有苏醒的征兆,思索片刻,摘下另一半芥子清虚。
这一对碧玉之所以令人趋之若鹜,不仅在于玉京尊主的象征,更是因为一半可借神力疗伤,另一半可借神运请愿。
仙诀念罢,碧色光晕中浮出一个白衣白发的虚像,莲香也溢满了整间屋子。
“小晏子?”棠川轻袅袅一笑,“重华果然选了你。”
灵蝶乱舞,江雪鸿抬眸与她对视,郑重道:“晚辈有一愿,还望神女成全。”
棠川扫过他与陆轻衣交握着的手,用缥缈的语调问:“你想要什么?”
向神求的,一生只一念。
江雪鸿神色平静:“我要她安好。”
话音刚落,喉头便是一阵熟悉的腥甜。
“知道为什么会有反噬吗?”棠川笑影如雾,“这个愿望,违了天命。”
那句天谶快速闪过脑海,江雪鸿指节收紧,问:“我若非求不可呢?”
棠川无奈摇头:“明明永朔十七年已经挨过一遭天雷了,怎么还是不长记性?”
江雪鸿瞳孔一缩:“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你再想想吧。”棠川飘至陆轻衣身侧,轻抚上她的脸颊,柔声唤道,“倾尽河汉,未悔今朝——倾河,你该醒了。”
神光渐暗,芥子清虚重新凝为晶透的碧玉。
衾被发出摩挲声,少女往里床转过小半圈,迷迷糊糊道:“落芷,我还想睡一会儿,你去和晏企之说一声呗……”
江雪鸿垂眸睨着她:“睡了整整三日,还不够?”
听到这低沉磁性的嗓音,陆轻衣猝然翻过身,目光顺着二人交叠的手向上,看着眼前身着冕服的男人,脸色顿时变得比窗外芭蕉还绿:“你不会还想趁着朝会把我带去紫极峰上展览一圈吧?”
江雪鸿半眯起眼:“今日朝会已毕,下回带上你倒也无妨。”
那不得丢人丢到无渡海去了!
小姑娘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江雪鸿不由捏了捏她的掌心,笑问:“子夜镜已与你心脉相融,可有什么不适?”
陆轻衣继续摇头,见他抬声唤了落芷,忙扒住他的衣袖,用乞求的语气道:“世君大人,‘潋玉’我都练到第五式了,就不能放个假吗?”
江雪鸿慢条斯理道:“本打算待第六式练纯熟了,便告诉你一件机密事,你既不急,本君自然无甚意见。”
听到这话,蔫耷耷的小姑娘瞬间来了精神,一下子蹦哒起来:“落芷,我要去校场!”
江雪鸿看着陆轻衣风风火火的模样,被她无情甩开的手虚虚握了几握,不由嗤笑出声。
一手遮天的人,竟还有一厢情愿的时候。
*
大半月后,紫极峰正殿。
已入了夜,殿内却依旧灯火通明。烛灯下,江雪鸿盯着舆图沙盘,凝眉沉思。
他身侧,晏闻度颠着茶盖道:“孟澶这一去连个遗嘱都没留下,濠梁城连带着西南三洲的权柄,可都成了未知数。”
江雪鸿问:“你如何看孟氏三兄妹?”
晏闻度不住摇首:“孟倚楼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孟羡鱼是个八面玲珑的花瓶,孟临川更是豺狼虎豹之徒,谁当城主都不是好事。”
孟澶陨落,濠梁城内自然乱成了一锅粥,临近的几个洲则虎视眈眈指望坐收渔翁之利,甚至连魔道都想分一杯羹。
今日朝会,众人已吵得不可开交,个个都是打着平乱的旗号谋私,若非江雪鸿几枚棋子一轰,暴力镇压了下去,还不知要吵到什么时辰。
正说着,传音镜忽然闪了一闪,当值弟子谨慎道:“世君,濠梁城信使已到山门下了。”
江雪鸿额角青筋微凸,还是道:“放行吧。”
晏闻度小声嘀咕:“三更半夜送信,八成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一炷香后,他睨着江雪鸿手中绘着双鱼的淡粉纸笺,咋舌道:“又是兰香又是金粉,我看这哪儿是密信,简直是情书。”
江雪鸿读罢,借着烛火将金笺烧尽,删繁就简道:“孟羡鱼以神器鸳鸯笔诱我去濠梁城。”
既是私函,那意味着请的只有他一人。
“指望世君给她撑腰呢。”晏闻度丢了茶盏,向后靠了靠,“算盘打得不错,但濠梁城地近浮玉庭,是道魔之战的重要关塞,城主之位可不是靠贿赂就能得来的。”
江雪鸿在沙盘上摆弄了半晌,突然问:“四哥觉得顾曲如何?”
晏闻度缓了缓,开口道:“威望倒够,但他手上那些人,恐怕吃不下整个西南,何况如今除了修罗绝域,濠梁城哪处不是严防死守?”
江雪鸿却勾起了唇,铺开信纸执笔落墨:“我亲自去一趟濠梁城,到时候见机行事。”
这般散漫样子,晏闻度知他已有考量,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道:“离渊结界前阵子淡了,估摸你和二哥也就一前一后回头,这战事一开,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清平居养老。”
江雪鸿边写着回信,边不咸不淡岔过话题:“慕容近日在查姜三,四哥休要干涉。”
晏闻度打了个哈欠,不耐道:“你拎得清公私,我自然也是。”
*
从紫极峰顶御风而下,火凤荡过九溟和寒潭,复在各峰扫过一圈,最终停在了栖梧院上空。
池塘倒映着焰影,夏末秋初的凉风吹过梧桐,屋内已灭了烛火,只檐角挂着几只绢纱彩绘的宫灯。
江雪鸿从心口暗袋中拈出一带光滑锃亮的珠串,习惯性地用指肚轻轻摩挲起来。
起初的确是忙起来忘了还回去,后来便是故意扣着了。
隔着夜云轻雾凝神望了片刻,江雪鸿徐徐收起珠串,转身往西侧忘情崖掠去。
如今濠梁城形势尚未明朗,还是莫带上她了,省得他分心。
崖顶风疾。
归鹤楼位于紫极峰背阴处,除却松竹梅,便再种不活其他绿植。又因外设结界,非得世君之令不得踏入,入了夜竟连盏灯火也不见。
此时,江雪鸿远远望着风雪中摇摇欲坠的淡黄灯笼,微眯起了长眸。
他这结界不防的,只有一人。
顺着廊道上半干的鞋印往里走,楼内烛光曳曳,炭火烧得正旺,桌边搁着半盏乌龙茶,盘中糕点也少了一大半,随处可见明显的翻动痕迹。书案上,卷册一角浸满了墨汁,还欲盖弥彰地用书堆遮了。
牙色帷帘之下,罪魁祸首裹着狐裘,正侧着身子团在矮榻上啄木鸟式点头,大蝴蝶银簪滑至后脑勺,小脸也被炭火烘得晕红。
江雪鸿看着她腕上宝华流转的灵镯,诡异又温柔地笑了一下。
这般不设防的模样,实在是拱火又磨人。
不知过了多久,陆轻衣在一个暖乎乎的怀里醒来,她瞥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不太高兴道:“你怎么才回来?”
江雪鸿薄唇轻扯,揽过她的肩背道:“擅闯世君居所,我还没治你的罪,倒审起我来了?”
陆轻衣“切”了一声,融合了三件神器,五感恢复了不少,她鼻尖轻嗅,语气愈发嫌弃:“晏企之,你是不是刚从青楼里出来?”
江雪鸿才要开口嘲弄,旋即喉头一哽——她指的,恐怕是孟羡鱼信上染的那股兰香。
他略偏过头,硬生生转过话题:“寻我何事?”
沉沉的嗓音落下,陆轻衣眼角一垂,从怀里摸出一只陶土傀儡,泫然欲泣道:“晏企之,落芷坏了。”
恃宠而骄(上)
落芷虽是借了江雪鸿的元血淬炼而成,傀儡本身却是由陶土所制,灵力有限,这阵子又奔波了不少地方,暂时进入了休眠状态。若要复原,只需在濠梁城千机阁熔炉中再淬炼一遭即可即可。
陆轻衣一听他要单独去濠梁城,急道:“孟羡鱼早就盯上你了!你这不是送上门给人坑吗?”
江雪鸿眸光微闪,尽量忽略脖颈间水蜜桃般的甜香气息,波澜不惊地嗤嘲道:“孟羡鱼既然敢驱虎吞狼,我定教她赔得血本无归。”
一路见识了这男人的各种不靠谱,陆轻衣小臂一挥,凌空比划了几个剑符,抬眸望着他道:“我也要去,第六式我练差不多了,加上三件神器,不会拖你后腿的。”
真气带起微风,烛火微暗,江雪鸿半抱着她坐在榻上,轻轻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含而不显的张狂。
陆轻衣最讨厌他这招蜂引蝶的纨绔假笑,瞳仁一瞪:“你不带上我,我就自己想办法去。”
江雪鸿笑意顿收:“你敢?”
当濠梁城是什么地方?
“有什么不敢?”陆轻衣用力推了他一把,腮帮子鼓得奇高,“等你取神器回来多浪费时间,还不如靠我自己,而且落芷又没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床边上又冒出个大裂口怎么办?”
江雪鸿捉过她的手,眉宇间染上不悦:“现在是你任性逞强的时候?”
“明明是你拿命不当回事!”陆轻衣眼皮一掀,挣开他的手,如同斗鸡振羽般抖了抖身子,“你要是设结界困我,我就掀指甲,今天掀一个明天掀一双,让你不牵我手痒,牵了我心疼。”
……瞧瞧这话说的!
关心则乱,向来深沉的凤眸淬了火星,竟忽略了她眼底的狡黠,江雪鸿威胁地开口:“陆轻衣,我再问最后一遍,是你自己老实呆在景星宫,还是我给你绑在栖梧院?”
小戏精用狐裘把自己裹成粽子,只留了一张凶相毕露的脸:“反正你就拿我当个工具人,孟二小姐都把神器送你面前了,四缺一剩下的你随便算算就能找到。我成神还不知道要惹多少麻烦,反正你在三生黄粱阵里头都杀了我一次了,你不如现在给我个痛快吧!”
江雪鸿只觉得快被眼前人气死了,揉了揉突起的太阳穴,拳头捏了许久才松开,磨牙道:“知道你现在是仗着什么在我面前摆谱吗?”
“知道啊,”陆轻衣似是终于确认了什么,身子一歪,伏在榻上咯咯笑了好一会儿,伸出套着绯色灵镯的爪子,洋洋得意道,“你喜欢我嘛!”
她又不是白痴,某人自打回了景星宫,对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说废话也听着,还主动逗她说话,整天嘘寒问暖,对着她傻笑,眼神中的鄙视变成了宠溺,连元火都舍得给她。
天道好轮回,他发飙她不敢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从现在起她就是天下第一的命门死穴。
江雪鸿半笑半癫着捏碎了一地玉棋:敢算计他?好样的,真是好样的。旁的姑娘多少羞涩矜持一下,她倒耍起横来了?
尾巴翘上天的小姑娘滚过一圈,继续挑衅道:“世君大人,你栽了啊!”
话毕便掰住左手小指,想吓唬吓唬他,谁料还没使上劲就被某人捉着双手提上头顶,往软榻上一摁。
厚重的狐裘滑落在地,灯烛“噼啪”一声,墙上两人一上一下的影子也晃了晃。
床咚比壁咚危险一百倍,陆轻衣被压制得动弹不得,想犯规使用神力,没想到江雪鸿解了蛊毒后给力得要命,直接封了她几个大穴。
肌肤相贴,呼吸相缠,连青丝都交错成暧昧的弧度。
“说说看,到底是谁栽了?”微哑的嗓音仿佛能把魂勾出来。
三更半夜往人榻上滚,当他不是男人吗?
发现神力都冲不开穴道,陆轻衣真的慌了:“你、你想干什么?霸王硬上弓是违法的,敢乱来我就咬舌自尽!本郡主眼光高得很,别指望靠一张脸再送个镯子就能收买我!”
她说得飞快,来不及换气,危险的侵略气息刺激下,小脸也一寸寸涨得通红。
“可骂够了?”
“我,我歇一会儿再骂!”
江雪鸿轻轻扳正她的脸庞:“骂累了,便听我说。”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陆轻衣,你睁眼看我。”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若不愿,我会不碰你。”
陆轻衣咬着唇默了片刻,见他确实没有下一步动作,先睁了一只眼,接着又睁开另一只。
狭长的黑眸中映出她戒备的模样。
江雪鸿轻轻启唇:“你觉得我为何要单刀赴会?”
令人膈应的兰香萦绕在鼻尖,陆轻衣翻了个白眼:“方便和孟羡鱼狼狈为奸。”
江雪鸿嗤笑一声,松了桎梏。
他把少女捞进怀里,感受着胸膛臂弯的寒凉触感,缓缓道:“濠梁城与魔道纠葛颇多,孟澶死因不明,孟氏三兄妹各怀心思,修罗绝域也颇不太平。西南牵扯到多方势力,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变,影响的便是整个道盟。这一趟是礼是兵都是未知数,唯有我亲自坐镇,方能稳住大局。”
这些事,他素来不会这般直白地同旁人说。
陆轻衣呆了好半晌,一语中的:“所以你是担心我这个半吊子神女被人利用,才不带我去的?”
江雪鸿眸色晦沉如海,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是。”
作为道盟世君,他在很多事情上都是不表态的,旁人理解成肯定或者否定,他都有回旋的余地。但对上这个丫头,他若不把话说明白了,她根本不听不信。
“是”字一下,余下的话便好出口了:“我担心你的,又何止是一个濠梁城。”
“你元神尚未完全痊愈,又是神魔双血脉,大战在即,你若不能在魔道覆灭前补全神印,我借神器破境之时,必会伤你。”
“天下安危系于一身,我纵心有挂碍,也做不得少年意气之事。当日孟临川在夜岭设局,便是看透了我的顾忌。”
背上的手臂一紧,微凉的皮肤染上了灼热的温度,她似乎要被他揉进心脏里:“陆轻衣,莫让我为难。”
声音落得极轻,如果不是这个距离,根本就听不见。比起要求,倒更像是乞求。
陆轻衣微微一颤,很慢地点了一下头,旋即被抱得更紧。
若说这世间还有什么珍宝比得过腕上那只绯夜云衣制成的镯子,恐怕只有道盟世君的一寸私心了。
原来被人喜欢,竟也会觉得难过。
更漏暗移,忘情崖顶的风雪愈发急骤,吹得窗棂松竹簌簌乱响,两颗心脏分明只隔着衣衫皮肉,夜半私语的一双人之间,却连一句承诺都容不下。
陆轻衣扒着他炫红的衣袖,胸腔被陌生的情绪浸满,眼睛连着心口都酸酸的:“可我还是不想你一个人。”
三生黄粱幻境是假的,但那个少年却真的存在过。
归鹤楼那么冷,都没有人替他挂一盏风灯,点一星烛火。他守在紫极峰顶,听不到莺啼鸟语,看不到春秋冬夏,哪怕动了心,都要护得那么小心翼翼。
“晏企之,求你。”
屋内静默了许久,陆轻衣以为他不会答应时,温热的指尖探上她的额心,随着一段易容法诀传入识海,头顶落下一声无奈又宠溺的轻叹:“寻身暗卫服饰换上,此去切莫暴露身份。”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也罢,做了那么久的明君,不妨就为她当一次昏君。
破情障
有了“漂亮姐姐”陪伴,小少年对“爹爹”再无兴趣,扯着云衣卖萌:“姐姐,我想听故事。”
云衣暗嘲他见色忘父,散出妖气,威胁道:“妖怪吃小孩的故事听吗?”
花香芳馥,小少年反而更加兴致勃勃:“真的有吗?”
云衣吓不到他,偏过头:“忘了。”
小少年的额头还是滚烫,打了个哈欠,主动问:“姐姐困吗?”
云衣魂魄虚弱,折腾这么久的确有些犯困。白无忧的房间显然是回不去的,却见小少年已乖巧让开床位:“一起睡。”
满抱的小团子,手感一定很好,何况她本就喜欢抱着桑落睡觉。云衣走近低头:“不怕我半夜吃了你?”
小少年掰着手指分析道:“爹爹喜欢的都是好人,爹爹喜欢姐姐,所以姐姐是好人。”
认准了江雪鸿是爹,居然还对她这个第三者这么殷勤,搞不懂小孩子。
云衣瞪道:“小小年纪懂什么喜欢?”
司镜,邵忻,现在连个三岁小孩都这般说,江雪鸿断的情丝难道是假的?
眼前的女子实在生得太过好看,小少年忍不住摸了摸那垂落的长辫,笃定道:“剑冢太冷了,不适合姐姐,所以爹爹要自己去。”
他又重复了一遍:“爹爹喜欢姐姐。”
哪里是“爹爹”,分明就是他自己。
那双清澈透亮的黑眸真诚又直白,云衣一阵幻视,只觉自己脸上好像也烧起来了似的。
小少年反转问:“姐姐喜欢爹爹吗?”
云衣遮掩似的揉他:“你觉得呢?”
小少年信誓旦旦:“我觉得姐姐更喜欢我。”
说着又往里床挪了一寸:“姐姐,一起睡。”
云衣竟从仇人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可爱。
算了,小的总比大的安全。
*
参横斗转,银汉好似一条白练铺于夜空。
江雪鸿在三百年前的剑冢并未发现什么特异之处,待折返时恰瞧见一大一小酣熟的睡颜——毫不设防,紧紧相拥。
原来,云衣并不是不适应道宗环境,只是不愿与断情丝的他同床共枕。
烛火已经熄灭,帷幔上流淌着淡白的星影。揉碎的纸鹤藏在枕底,符上墨迹半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孩子乖巧伪装下的攀附之心。
熟睡的幼童翻了个身,小脑袋恰埋在云衣胸口。
看着小少年心满意足的模样,一股类似嫉妒的郁结之气堵塞心头。江雪鸿凝望片刻,眼底翻红,凌空祭出一道夺舍逆阵。
他不是圣人,亦不是君子。他看重的人,决不允许任何人觊觎,哪怕是曾经的自己,也不可以。
修长的影子骤然消失,与此同时,云衣怀中的小少年骤然睁眼——瞳孔同样一片血色。
床帏窸窣,清月自坠,道心之上遍布裂纹。云衣侧身而卧,枕上柔软的青丝被生长未足的指骨穿过,慢慢绕在指尖。短小的胳膊也随即缠上她,好像变成了两条毒蛇,把那不盈一握的纤腰抱得死死的。
力道使得过大,熟睡中的少女被他闹得半梦半醒,含着嗓子威胁:“安分点,不然打烂你屁股。”
说罢,细藕似的手却回抱住他。左胸之下心跳鲜活清晰,容颜咫尺,温柔醉人,没有任何防备之态。
不知是否是这具身体尚在发烧的缘故,灼背烧顶,五中如沸,浑身都像被烫伤了一样。感受到自己胸膛的跃动,江雪鸿迷茫不已。
这是怎样一种感觉?心头擂鼓不歇,好像有无数人群在叫嚣、无数猛兽在嘶吼,想要更多的触碰,想要更多的温柔,想要……她。
这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心魔吞噬了。
困意袭来,“小江雪鸿”依偎在云衣身旁,试着把身体缩得更小,仿若婴孩依恋母亲一般,睡眼惺忪地亲她。
纤柔的鼻子,菱形的红唇,长圆的脸蛋,乌黑的发丝……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
他一定会找出她疏远的原因,一定。
*
云衣已然熟睡,魂魄迷失在另一个水镜碎片交织而成的另一个梦里,浑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
日月西升东落,时间快速逆转。不知过了多久,天云又再次顺流起来。
那时的上清道宗还没有昆吾剑冢,极北之地只有千万年深雪。白无忧的生辰在大寒之日,江望每年都会陪她来此地看雪。
在高处往下看,仅见峰顶与地面齐平。这一年,白无忧还在崖顶等待江望,陡然遭到一道黑影袭击。她迅速执剑迎敌,十招之内便将偷袭者的面具打下。待看清那半张癫狂的脸,白无忧陡惊:“大哥?”
白无忧是清霜堂嫡长女,并无兄长,能让她唤一声“大哥”的,唯有只有江望的兄长,江冀。
云衣在梦境世界没有实体,暗暗疑惑:为何江冀会袭击白无忧?
只见一股黑气缠绕上江冀,一招打破白无忧设下的困阵,战局陡然逆转。对方步步紧逼,危急之际被一道剑意直硬挡下。那清冽之气太过熟悉,云衣一惊,回头便瞧见来人白衣墨发,驭符执剑。不是江雪鸿,而是一个与之有七八分相似的成熟男子。
玉京十二尊之一,上清道宗前宗主,江望。
他一个箭步上前,声音是毫不掩饰的焦灼:“无忧,可是受伤了?”
白无忧摇头,持剑立到他身侧,冷然道:“大哥不对劲。”
怨念缠绕,邪气四溢,江冀必然已经堕魔。
江望神色凛然,掩护怀有身孕的妻子退至安全地带,随后跃至半空,与江冀打得昏天黑地。同胞兄弟之战惨烈又持久,烁玉流金,枯木龙吟,连天地都暗沉下来。空中先是滴下红色的血,又渐渐变成金色——这是江望的仙元。
碧海青天化作灰飞,本命剑凝为巨石,将怨魂与邪修一并镇压。白无忧正是坐在这片充满回忆的高崖之上,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陨落消失,一夜白头。
“尊上,尊上!”
云衣从眩晕中睁眼,夷则仙使对她道:“暮水族长还在等您净化泉眼。”
她低头看向银纹流动的手臂,果然是又变回了白无忧。
云衣对暮水印象恶劣,想说“撵出去”,张口却是:“即刻动身。”
不知是不是因为魂魄不稳,身体不由自主行动起来,根本不由她掌控。云衣,忙按照江雪鸿平日教的定魂咒默吟定心。
暮水隶属上清道宗,圣泉泉眼被邪祟污染,需要真仙之力才能净化。白无忧非常顺利解决掉燃眉之急,收到暮水辛氏举族致谢。
晚宴上,老族长举杯敬道:“白尊主独自统领上清道宗,功记千秋,此番又救暮水于危难之中,实在无以为报。”
云衣也终于掌控了白无忧的身体主权,找不到破出梦境的方法,便喝了一口酒,冠冕堂皇道:“此乃本尊职责所在。”
她本就气质疏冷,加上并未举杯,更显得孤傲不可亲近。
“江小公子过了年关也五岁了吧?”老族长不在意她的冷漠,自顾自唠叨起来,“我族未来的圣女人选单名一个‘谣’字,与小公子年岁相仿,若来日有缘,可与小公子多学习一二。”
云衣眉梢一挑:“我不喜欢听绕弯子的话。”
老族长想不到她竟这般直硬,硬着头皮道:“倘若两个孩子相处得不错,不如我们长辈做主,先订一门亲事。”
想必这就是江雪鸿与辛谣婚约的源头,云衣遵循记忆,立刻从善如流点头:“也好。”
话一出口,暮水老族长的脸上骤然绽出几道裂纹,伴随着玻璃破碎般的“咔嚓”声,紧接着一连串爆裂声响起,幻境竟自动散碎开来。
云衣慌忙闭眼,待动荡稳定后再睁开,自己依然在先前的晚宴坐席上,但手中喝了一半的酒水不知为何又重新满了起来。
对面的暮水老族长依旧是那副谦恭语气:“江小公子过了年关也五岁了吧?”
云衣:?
这幻境,怎么还循环播放起来了?
她不想再继续应酬下去,单刀直入道:“定亲是吧?我看没问题。”
老族长的笑意还没绽开,幻境竟再次发生破碎,又回到了那句:“江小公子过了年关也五岁了吧?”
云衣只能试着拒绝:“不行,你家辛谣三观不正,和江雪鸿一点都不配。”
说完这话,幻境陷入了第四次循环,接着是第五次,第六次……速度越来越快,景物越来越乱。
第十七次回到原点,不等辛老族长开口,云衣抄起手边的佩剑,倏地起身。
既然不是她的问题,难道是小崽子那里出了什么事?
*
回到晚宴开始的一个时辰前。
江雪鸿夺舍幼年的自己后,在梦境世界也能继续操纵他的意志。他沿着暮水一路勘察,本想尽快唤醒云衣,忽然被一个身量差不多的小娃娃拦下:“寂尘哥哥。”
幼年辛谣打扮得粉雕玉琢,浑身染了不自然的软媚香气,脸上充满讨好之意:“你初来乍到,需不需要我带你四处逛逛呀?”
从前他没有理会她的殷勤,但此行有不少想借幻境深究之事,江雪鸿便直截道:“带我进圣泉。”
圣泉是暮水禁地,极少对外人开放。辛谣才刚继承圣女之位不久,正谨言慎行不敢犯错。
见她犹豫,江雪鸿转身就走。
辛谣见状急了,忙答应道:“我带你去!”
云山深邃,花竹清幽,千百年来都不曾有过丝毫改变。两道瘦小的身影顺着泉水攀登而上,少女累得呼呼直喘,她身侧的少年却没有丝毫帮忙之意,走几步还要回头等她,眼神渐渐流露出一丝不悦。
辛谣铁了心要同他拉拢关系,软声求道:“寂尘哥哥,你扶我一把吧。”
江雪鸿置若罔闻,冷着眼问:“你的暮水圣女之位是世袭来的?”
对上那漆黑无光的瞳孔,辛谣竟莫名觉得害怕:“我娘亲去世得早,我便提前继承了圣女之位。”
按照古卷记载,暮水女子孕后所出第一胎必然是女婴,年满十五岁即可继承尊位,族长则都由圣女配偶担任,故对待择夫之事尤其苛刻。但哪怕圣女隐居世外,不被任何族中事务困扰,却都无一例外早逝。辛谣的母亲本就仙根较弱,其伴侣甚至只是一介凡人,竟还是冒着风险生下女儿,以致殒落。
圣女养尊处优,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尽快养育继承人,迅速推掉这个位置?
于是,江雪鸿追问:“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辛谣立刻遮掩道:“病逝。”说着还加快了登山脚步。
“什么病?”
“我、我也不知道!”
二人一追一躲,不知不觉间竟已踏入了禁地。
白塔平湖亘古不变,塔身上的金色铭文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温热的灵流从十二龙头口中汩汩而出,润山川,泽草木,汇入十洲云水之间。
江雪鸿在湖边凝了片刻,再次转向辛谣:“圣女早逝是何缘故?”
辛谣坚持摇头:“不知道。”
撬不开她的嘴,江雪鸿毫不犹豫,甩出一道雷符炸向圣泉。这具身体的灵力过于微弱,不能真正造成什么破坏,但已经足够震慑小姑娘了。
果然,辛谣猛地扯住他,表情紧张不已:“你做什么!”
江雪鸿漠然道:“真话。”
圣泉不容侵犯,一旦族中长辈追究,首先问责的,必然是带他进来的自己。
小姑娘想不到自己要卑躬屈膝逢迎的对象竟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嗫嚅半晌,颤颤道:“我说,我说,但你要保密。”
“嗯。”
辛谣又纠结了许久,终于道:“我娘病逝,是因为铸了封魔钉。”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跟着哭了起来:“当今世上魔道横行,一旦前代留存的封魔钉用尽,现任圣女都要用修为补上……我今后也要铸的,你天生道骨,肯定能帮我……”
江雪鸿听罢,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为何要帮你?”
铸造封魔钉需要耗费暮水圣女及其伴侣的精血乃至寿元,辛谣的母亲明知如此却执意与凡人成婚,缺少了一方补给,以致提前殒落。辛谣贪生怕死,便想借助他的道骨之力助她延寿。
辛谣泪眼婆娑着愣了一瞬,结巴道:“我、我喜欢你,我爷爷和你娘给我们定了婚约,我们可以先相处着试试。”
“说不定,你也会喜欢我。”
她壮着胆子向前进,江雪鸿反而后退了一步,无光的眼底先泛起一抹发寒的蓝,继而翻作暗艳的红。
无数人对他说过“喜欢”。
草木鱼鸟,长老弟子,无数生灵环绕在他身侧,都希望得到他的“喜欢”。但事实上,他们喜欢的不是江雪鸿,而是身负元虚道骨的寂尘道君。
唯一一个不在乎他“喜欢”与否的,是母尊。
因为,母尊只喜欢父尊。剑谱,承平符,元虚道骨,都只是父尊的替代品,是他们的局外人。
唯一一个说“喜欢”江雪鸿的,是衣衣。
可却是假的。
盘踞心头的邪灵蛊音蓦地响起:“她是假的,你难道就是真的吗?”
“情丝都断了的人,还指望旁人不于负你?”
“当年陆轻衣捧着祈愿灯问你心意时,你是怎么回答的?”
“钉那十二枚封魔钉的时候,你可曾惦念着那些真真假假的‘喜欢’?”
“说起来,她现在还不知道你一尘不染外表下的真面目吧,也不知道还能瞒多久?”
往事已矣,江雪鸿却还陷在旧梦中不可自拔,手中凭空幻出一截尖锐的冰凌,毫不犹豫刺入了辛谣的丹田。
杀意如狂涛惊澜,将少女的生命连同平和的幻境冲击得七零八落。
直到水镜碎片重新聚拢,他再次对上辛谣充满惧意却还要假装亲近的脸:“说不定,你也会喜欢我。”
江雪鸿红着眼问:“什么是喜欢?”
年幼的辛谣也不甚明白这个词的含义,但还是道:“喜欢的话,你就愿意对我好,愿意为我付出一切,看见我就会脸红心跳,舍不得我铸封魔钉。”
“只为你?”
辛谣陡然脸红了一瞬:“那当然。”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借助这具幼小身体靠近云衣时的异样感觉,就是他三百多年不能理解的那个“喜欢”。
江雪鸿眼中猩红更甚,直接以风作刃,抹了辛谣的喉咙。
情丝断绝在未懂得爱与恨的年纪,后来无论旁人如何向他描述,都如同对盲人描述三千世界的缤纷色彩一般,永远无法使他真正懂得其中含义,反而让“情”之一字成为了破不除的魔障。
假却当真,一错再错,若能懂得那“喜欢”的含义,他便不该拒绝陆轻衣的剖白,不该自作主张替她驱魔,不该答应辛谣的条件,不该为了保住暮水圣泉离开死牢,不该两百年都等不到她,不该今生再撒下一个弥天大谎……
旁人的难处,在于求人爱己;他的难处,却在施爱于人。
既然如此,那便以杀泄意吧。
血海随着心底魔呓一同翻覆,他越杀越酣畅,越痛越兴奋,好像杀得越多,就能填补心头那些空洞又剧烈的痛意,就能确保他以命相护的人不受到任何伤害。
那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人。
是他喜欢了很久的人。
即将陷入泥潭之时,陡然传来一声呼唤:“江雪鸿!”
是母尊?不对,是云衣。
她还陷在幻境,他怎么能先沉沦其中?
少年眼底红雾渐散,待意识稍有清晰,即刻丢开手中血水黏着的冰凌。
梦中幻景又一次轮回,再次对上辛谣那句虚情假意的“喜欢”,江雪鸿不再放纵杀心,而是——转头就跑。
辛谣:?
恃宠而骄(下)
阑江自弱水发源,连通十洲水脉,到西南则形成一个曲尺形的回环,造就了濠梁城三面环水,易守难攻的地貌。
地近魔门,月色转赤,濠梁主城坐落在千刃江崖之巅,城中心最高建筑物便是堪称“傀儡之祖”的千机阁,城墙以紫青色的灵石砌成,其下修罗绝域深不见底。
秋雨绵绵。
客舍内,青柱红漆的长廊上飘过一抹石榴红,青丝起落,莲步无声,一头撞进了书房。
江雪鸿束发戴冠,对卷沉思,听到门外动静时已经晚了。他纵是反应力再好,也不及起身移到门口,眼睁睁看着心尖尖上的小姑娘被门槛一绊,“噗通”一声跌在砖地上,发出尖叫似的哀嚎:
“晏老五,你为什么不接住我!”
招式一破,手中灵剑瞬间化为虚无。他满脸无语地移至陆轻衣身侧,蹲下身子,扶过她的肩膀,问:“哪儿碰着了?”
教了多少次剑要藏锋,怎的还是这般莽撞?
陆轻衣顺势往他臂弯躺去,故意委委屈屈道:“腰差点闪着,膝盖也撞到了,疼,我最怕疼了。”
江雪鸿果然从善如流地抱着她在书案旁坐下,边替她揉着膝盖,边问:“怎不在卧房歇着?”
这按摩附送内力,膝上暖洋洋的,陆轻衣的嘴巴也甜起来了,糯着嗓子矫情道:“想晏五哥哥了呗,你又不喜欢阴雨连绵的天气,所以我要来陪陪你呀。”
江雪鸿免疫道:“说实话。”
自从看出了他的心思,这小作精便越来越放肆,现在竟敢拿他打趣了。
陆轻衣继续厚着脸皮做作道:“这就是实话呀,你从前天下午起就不怎么说话了,本郡主只好纡尊降贵给你创造机会。”
喂喂,明明是他在追她好不好?能不能敬业一点?
江雪鸿唇角微翘,在周遭设下隔音结界,一手撑着椅背,一手指着案上卷册,道:“孟澶的尸身我已验过,灵府亏空看似是陨落所致,脏腑却并无衰竭之象。”
密密麻麻的墨字枯燥无味,陆轻衣直接歪过脑袋去看他赏心悦目的容颜:“别卖关子了,你到底查到什么了?”
江雪鸿垂下头,低声轻笑:“阿清可是本君麾下良辅,怎会猜不出?”
耳朵被男人鼻息间的热气一烫,瞬间从里到外红了个透。
景星宫暗卫何清,便是陆轻衣现在的马甲。
但“阿清”,也可以听成“阿倾”——这称呼本是她求着哄着让公主大人叫的,眼下自己倒先顶不住了。
陆轻衣忙转回头,枯燥无味的墨字一下子变成了清心咒,终于将鼻尖的热流压了回去。
色即是空,色即是空。
乌黑的瞳仁转过一圈,陆轻衣回忆道:“我记得在嘉洲看到你大师兄从那个刀疤脸脖子后头抽出过一缕红丝,但之前他都好好的。”
“除了我,他那阵子接触过的外人应该只有嫣梨、姜三小姐和孟大公子了。嫣梨是个只会采阳补阴的女鬼,肯定是剩下两个人之一动了手脚。”
“而且我顺来的那堆东西里又有濠梁城的息壤,那些人用修士的内丹炼药说不定就是濠梁城的人策划的。”
“所以,”她嘟着嘴一哼,“我猜孟城主也是被控制后吸干了灵力,活着的时候就没意识了,难怪连句遗言都没有。”
江雪鸿揉着她的发顶:“倒是敏锐,但背后的势力可没那么简单。”
陆轻衣问:“谁是凶手?”
“尚未查明,左右不过玉京孟氏之人。”
江雪鸿说着便从暗袋取出一只一拃长的透明水晶盒。陆轻衣瞧见里面装着的那截灰白断丝,刚要伸手,陡然被他拦住。
“莫碰。”江雪鸿摩挲着皓腕,解释道,“这傀儡丝是在孟澶心脏内寻得的,不仅可以控制身魂,更能攫取灵力,是披着术法皮相的邪门歪道。”
语气这般笃定,陆轻衣皱起了眉:“你肯定又背着我拿自己做试验了。”
江雪鸿并不否认:“未伤及心脉,不妨事。”
于羲凰一族而言,只要心脉完好,哪怕伤得只剩一具骨架,也能借着凰火生出血肉来,这点伤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事。
陆轻衣找不到理由反驳,只板着脸道:“搞得不会疼一样。”
江雪鸿笑了一下,略过她的牢骚,收起卷册并水晶盒,语调随意又散漫:“本君近日读破了一道天谶。”
陆轻衣眨眨眼,这才想起差点被她抛之脑后的真实目的——他答应过,等她练好“潋玉”第六式,就会告诉她一个秘密。
江雪鸿继续道:“天谶落于永朔元年云洲晟京,据其指示,我会死于太阴神女之手。”
“你蒙我的吧……”
“我的语气像是在同你开玩笑?”
陆轻衣彻底怔住,半晌后才结巴道:“你喜欢我还要和我当宿敌?老天是不是和你有仇啊?”
江雪鸿抚了抚她的长发:“不排除这种可能。”
“你是怎么打算的?”
“助你成神。”
“那你不是找死——”陆轻衣话音未落,右手突然被他捉过,十指交叠,再熟悉不过的刺痛感顺着掌心在周身蔓延开来。
“嗷——”
一言不合就拿涅槃刺折腾她,什么人啊!
“忍一忍,莫怕。”
江雪鸿勾过小姑娘渐渐浸满粉汗的香肩,俯身看着她清丽的容颜,喉头发紧:
眉心紧紧蹙着,瞳孔里水光潋滟,时而用贝齿咬着唇瓣,时而发出几声呜咽,身子一动不敢动,看上去可怜又无助。
粉衫红裙,满头珠玉——他不瞎,她穿得这么招摇,是想勾引谁?
随着内力寸寸深入,男人额间竟也慢慢聚起了汗珠。
好像只有借着涅槃刺,他才能让这个流星浮萍般难以捉摸的姑娘乖乖听话,才能完完全全掌控她。
凰火徐徐收束,穿着石榴裙的小姑娘气喘吁吁瘫软在他臂弯,迷糊骂道:“晏老五,你混蛋……”
江雪鸿轻声呵斥:“恃宠而骄。”
他都已经这般收着了,还累成这样?
何况,涅槃刺虽是神罚,却有锤炼筋骨、精进修为之用,百年间不知有多少人跪在景星宫山门外求他施舍,更有甚者,哪怕为奴为婢也要求解涅槃刺。
嫌弃成这般模样的,恐怕也只有她了。
思量之际,陆轻衣揉着泪花,突然抛出死亡问题:“你帮姜三小姐解涅槃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这是送分题还是送命题?
世君大人难得心虚,直起身子,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才道:“去岁年关上,姜荇不知用什么法子入了离渊,惹了神罚,我本不欲干涉,四哥却邀我去清平居叙话了一夜。”
陆轻衣对八卦向来嗅觉灵敏:“四公子不会喜欢姜三小姐吧?”
江雪鸿负手而立,眼中波澜不惊:“他藏心迹的本事,着实高深。”
陆轻衣实在难以理解这两个人能擦出什么火花,抬头问:“那你没被姜三小姐坑吧?”
“姜荇惹上涅槃刺,是为趁解咒之机,探我元神。”江雪鸿唇角勾起幽深的弧度,“可惜为了保她一条命,教背后那人跑了。”
听听这栽坑里还要装X的语调,耗掉的元火总是真的啊!
陆轻衣酸溜溜道:“不管帮她还是帮我,在你眼里也没差。”
江雪鸿:“不一样。”
陆轻衣故作天真追问:“哪里不一样?”
脸上的意思分明就是:说点好听的来。
江雪鸿眉宇微提,按上她红红的眼尾,恶劣地笑道:“人家可不会哭。”
这丫头就跟水做的似的,眼泪一挤就停不下来。
“你嫌弃我!”
有这么跟心上人说话的吗?!
期待落空,陆轻衣抬拳就要捶他,视线却在对上他毫不设防的心口时倏地一滞,眼前浮现出一片苍茫雪原。
冰棱质地的匕首上鲜血凝珠,冻雪覆上火焰,如潮水漫过沙滩。鹅毛大雪遮不住眼底柔情,染血的红衣反而衬得那副容颜更加绝艳。
诀别的词句卷碎在铁锈味的风中:“答应你的,来生必践。”
模糊又清晰,极苦涩,也极甜蜜。
“陆轻衣!”江雪鸿按着她的肩膀,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梦魇瞬间驱散了大半,陆轻衣懵懂道:“我刚刚好像看到了以前做过的噩梦。”
江雪鸿看着她眼底渐渐淡去的青莲之色,安抚道:“许是涅槃刺的影响,作不得真。”
前世今生之事,待她想起再说不迟,何况无论是神女还是羲凰一族都没有转生,不入轮回,这其中恐怕还有症结。
屋外依旧滴滴答答不止,陆轻衣坐在椅上,任由他为自己疏引真气,睫梢如蝶羽轻轻颤动。
天命不可违,但即便知道她成神会杀他,他也不会放任她堕魔。
因为,遇魔则斩是道盟的规矩。
“晏企之。”
“嗯?”
心里一时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陆轻衣拉住他的手臂,指尖暗暗用力:“我不会伤你的。”
似是怕他不信,她仰头与他对视,坚定道:“我不沾魔道,也不会伤你,你信我。”
江雪鸿垂眸望着身前小小的人,眼角明明还挂着泪痕,却睁着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细声细气说着挑战天威的话,心尖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狠狠撞上——
她是为了他。
秋雨如丝,不知牵动了谁的心肠。陆轻衣发现他已停了动作,眼神变得如幽潭般深邃,几乎能把人溺死。
心,跳得好快。
“陆轻衣。”他轻声唤她。
“干、干嘛?”
四目对视,大手蓦地扣住她的后颈,她被困在座椅中,平日动个不停的小姑娘竟成了傀儡一般,只呆呆看着那张祸国殃民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
从一尺到一寸,从前世到今生。
凌厉逼人的眼角染了潮热,两片薄唇上好像涂了釉彩。
陆轻衣半闭了眼,不自主拉过他的衣襟。
触碰之时,她会被他点燃吗?
却不想,垂涎美色意欲不轨之际,耳畔陡然响起一声轰鸣。
“轰隆——”
电光贴着椅背闪过,陆轻衣一个激灵,人已被江雪鸿捞在怀里,周遭迅速织起淡金色的结界。
飞光炫目,利剑般的天雷劈在屋脊上,头顶爆裂声噼啪不绝,尘土碎屑纷扬而下。陆轻衣瑟缩着身子,嫣梨的话在脑海中来回荡漾:
“唇齿缠绵,结契合籍,云雨巫山,任你俩再情比金坚,若是把持不住,天雷一劈,搞不好就成了亡命鸳鸯啊。”
疯了疯了,他们刚刚差点亲起来!差一点她就要被五雷轰顶了!去他的不会碰她,说得比唱得好听!
而且,晏老五他又没表白!
过了好一会儿,四下终于没了动静,雨丝从房顶裂隙漏下,凉风吹散焦灼气味,也吹得人清醒了几分。
江雪鸿抬手撤去结界,揉了揉挣扎着要逃跑的小姑娘,叮嘱道:“莫乱跑。”
这点胆子,怎么能取他的性命?
陆轻衣看着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淡定表情,气不打一出来:“你都招来天雷把别人房子劈烂了,打算怎么解释?”
江雪鸿捏了一下她的脸蛋,游刃有余一笑,按上传音镜某处,云淡风轻道:“本君近日恐有破境之兆,劳烦孟二小姐为我们主仆二人换一处居所。”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血芙蓉
众人视线齐刷刷聚焦,云衣不由皱眉。
偏偏拣在这时候找茬,暮水的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果她真是陆轻衣,恐怕即刻就要被这些仙族摁死。就算不是,江雪鸿求娶多半也难于免除移情替身的笑料。
宋鉴在一旁问:“那古卷可否让我先看过?”
辛谣看不起这名不见经传的暴发户,但毕竟顶着道宗的名义做客在外,只能让侍女把画卷捧了去。
宋鉴将卷轴从上至下看过,缓声开口:“墨色旧而纸卷新,根据右下深绛阴文印,此画当作于长庚初年,以此指认云衣为陆轻衣,恐怕不妥。”
玉京十二楼覆灭后,景星宫在玉京旧址重建,自从百年前道盟世君亲政收拢各方势力,五城十洲的书画钤印也都换了题额。
辛谣想不到他看得这般细致,反问:“这画上的不是陆轻衣,还能是谁?”
宋鉴倏然抬眸转向在旁一言不发的白谦:“听闻清霜堂承筠长老的义女白莲曾有效仿陆轻衣之嫌,不知白六公子能否分辨一二?”
一介商贾,想不到竟对仙妖秘闻如此精通。
指鹿为马的谎言被轻易戳破,白谦心下忌恨,面上仍展扇笑道:“在下并不识得什么白莲,这传闻多半是托名白氏。”
宋鉴也不继续追问,转身对众人道:“两百年前剑冢之围,寂尘道君首当其冲踏入绝杀阵心,亲自守阵七日,目睹陆轻衣魂魄散碎,灰飞烟灭。雷劫之下,绝不可能再有残魂。”
是啊,妖女魂飞魄散,怎么可能还会转世?
可惜云娘子痴情错付,竟被寂尘道君当做了替身。
人群议论纷纷,危机眼看就要化解,白谦投去目光,辛谣却一言不发,无声传音:时机未到。
她不肯动手,白谦只能悻悻然坐下。
风波虽然平息下去,但群众的兴致也都已败坏。无论少女们再明媚动人,想到赌注全都打了水漂,宾客们都欢呼不起来,本届群芳会便这样语焉不详地落下帷幕。
戚浮欢拉住云衣:“姓宋的说还有话要交代给咱们,一起吗?”
“好。”云衣一向争强好胜,面对如今的结果却浑不在意。
因为,她已经得到了比花魁之名更重要的东西——寻常阁姐妹们的关切,戚、宋等搭档的帮助,还有,江雪鸿无需明言的爱意。
*
五位少女一齐分担下花魁之位,一边相视而笑,一边手挽着手,跟着秋娘引导,从嘉洲府后院梅林进入偏屋。
戚浮欢扯着云衣的衣袖,提醒道:“脏水一盆接一盆,一定是有人在针对你。”
云衣笑着答谢,有些惊讶道:“还以为你看不惯我呢。”
戚浮欢瞪眼:“我讨厌你没错,但更讨厌这些下作手段。你既然铁了心要跟江雪鸿,以后就别让我看见你俩出双入对!”
云衣趁机怂恿她:“你留个传讯符如何?今后若是我同夫君出门,提前给你传个信。”
听到“夫君”二字,戚浮欢眉梢一抖:“不怕我派兵伏击你?”
云衣笑盈盈反问:“都成戚家独苗了,还不珍惜点自己的命?”
音容笑貌不知勾起了什么回忆,戚浮欢先是一怔,转而迅速别过头,嘟哝道:“你们真的很像。”
她最终还是没有留下传讯符。
就到此为止吧,江雪鸿以假乱真,但戚浮欢的挚友永远只有陆轻衣一人。
宋鉴早已等在屋内。阳春三月,他仍披着厚厚的氅衣,也不知是患了什么见不得风的病症。
室内不卷帘幕,人影几乎要淹没在暗沉的浓阴里。
青年半掀起面具,浅浅饮着暖茶:“五位娘子都是本届群芳会的佼佼者,在此间可有什么不能割舍之事?”
宋氏商会位于仙妖交界处的青虹台,去了那里,不仅意味着背井离乡,将来更要深入妖界,替他做事。
一位女子上前行礼:“多谢宋公子抬爱,但我家中父母尚在,恐怕不便与您同行。”
宋鉴颔首:“无妨,群芳会魁首之位本有千金嘉奖,如今你们五人平分。百两足够你赎身连带置办宅院,余下的便拿去做买卖吧。”
本以为选上花魁一定要与宋鉴同行,想不到竟非必选项。
女子跪谢不止:“多谢宋公子!”
另两位入围女子也分别做了不同表示,宋鉴简单安排后便请她们先行退出。聊天的间隙,秋娘突然上前,对宋鉴附耳了几句。
宋鉴听罢,道:“不必理会。”
秋娘难得违逆他的指令:“可外面……”
宋鉴却只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搁下茶盏,转向戚浮欢和云衣:“你们二位可想好了?”
戚浮欢简短道:“带我去妖界。”
“可以是可以,”宋鉴极为夸张叹了口气,“但此番行事机密,姑娘不肯做我的夫人,那便只能做婢女了。”
戚浮欢对身边这一个两个口中的夫妻称呼深恶痛绝,恨不得对着那白皙的下巴来上一拳:“你想得美!”
替她挡了邪修致命一击,如今伤势未愈,若动起真格,搞不好真要弄出人命来。
宋鉴忙服软:“那便有劳姑娘男装,如何?”
戚浮欢听他连道几声歉,这才勉强同意。
宋鉴扣下面具,看着少女英姿飒爽的背影,无奈道:“这个蠢丫头。”
他最后问:“云姑娘呢?”
云衣对他二人的纠葛并不感兴趣,直截了当道:“我要去上清道宗。”
宋鉴想不到几日不见她竟又如此转变,不禁讶异:“江雪鸿许了你什么条件?”
云衣媚然勾唇:“公子休要直呼奴家未婚夫的名姓。”
未婚夫,这三个字竟会出自裙臣无数的陆轻衣之口。
宋鉴暗哂了许久,又问了一遍:“金银奇珍任你取用,当真不同我去落稽山?”
云衣不知他为何执着于自己:“戚姑娘还不够你使唤?”
宋鉴单手撑在桌边,莫名问:“你可同江雪鸿问过前生事?”
云衣敷衍道:“约莫只是个没渡过天劫的倒霉花妖罢了。”
江雪鸿不欲她追寻前世,这借口也是云衣自己隔着那些雾濛濛的记忆猜出来的。
“他竟是这般蒙混你的。”宋鉴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沿,“江雪鸿有过两段婚约,昔日暮水圣女辛谣,如今清霜堂七小姐白胭。仙门势力盘根错节,就算他挡得下天劫,想要娶你,绝非易事。”
云衣一阵不适,沉着脸道:“我们二人的事,还轮不到外人干涉。”
“我哪里是外人呢?”宋鉴又是一叹,陡然瞬移至云衣眼前,面具一掀,声音也变得倏沉:“明镜不可鉴,一鉴一情伤[1]——我不是宋鉴,你也不是云衣。”
眼前倏地炸出一星回忆的花火:“阿镜,你去拦着浮欢姐姐,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别睡了,快起来!”耳边的声音愈发着急,“倘若那疯丫头闹起来,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晃悠许久,陆轻衣终于睁开宿醉的眼。她望着眼前人朦胧的影子,檀口轻分,酒气直冲他面门:“傻小子,我是在帮你创造机会啊。”
故人的容颜变得更加成熟,风华散尽,右眼也暗淡无光,一道疤痕从眉骨直截而下,似暗示着心上经年不愈的旧伤。
云衣头痛了一瞬,却又很快被体内咒术抑制住。她平静下去,反讽道:“宋公子利诱不成,便改色|诱了?”
记忆封印没那么容易冲破,宋鉴也不多言,重新戴起面具,恢复了原来的语调:“云姑娘,后会有期。”
最好是不要再会,既然忘了,便从此陌路吧。
辞去前,思及秋娘方才的汇报,他又多叮嘱了一句:“对了,出门小心。”
*
云衣等人别过宋鉴,一起往嘉洲府外走去。
想到万花丛中过的自己竟还会为两情相悦拒绝了重金报酬,云衣唇角不自主带了一抹轻柔弧度。正想对江雪鸿留下的纸鹤矫揉造作两句,却在抬手时冷不防听到一串破碎之声。低头环顾,并没有瞧见任何碎片。
“是你的护身诀出问题了。”戚浮欢皱眉不已,“难不成江雪鸿死了?”
相识以来,江雪鸿的神通有目共睹,从未出过任何纰漏。云衣不自主手握成拳:“你别吓我。”
戚浮欢轻描淡写撇嘴:“祸害遗千年,当年强闯绝杀阵,陆轻衣死了他都没死,怎么可能有事?”
见眼前顶着陆轻衣的脸的人一路为仇人惴惴不安,她额角青筋一跳,生硬安抚:“我猜是参悟大道有所突破才遭了雷劈,与其担心那家伙,不如保护好你自己。”
云衣不知这话的真假,眼看符纸上的墨迹渐淡,总觉得不甚安心。又行了几步,她留下一句“你们先走”,独自转过一处拐角,念诵起联络法诀。
晚春的天气时晴时阴,明明进门还是艳阳天,此时却黑沉下来,云外似有隐隐雷声远远传来。
不知为何,云衣自有意识起就特别怕听雷雨,见怀中纸鹤没有任何回应,加上护身诀莫名碎裂的异常兆头,总觉得不安心,更加快了出门的脚步。
梅蕊已然换做绿阴,平日半刻不到的小路竟走了许久,四周连鸟啼声都不闻。许久,她终于在绿荫尽头看见两个身影——一个是暮水圣女辛谣,另一个却是许久不见的相思馆头牌,霜思。
霜思姿态诡异,白得异常的脸转向辛谣,诬陷道:“夫人,那妖女蛊惑寂尘道君,还用妖术害我断腿,您一定要查清楚。”
嗓音尖利,同书画场邪阵深处的诅咒声一模一样。
江雪鸿教过,夺舍躯壳需要完成宿主心愿并吸取大量生息。这个邪修附身的条件,恐怕就是替霜思报复顶替身份参赛的戚浮欢,难怪聚灵阵中她会率先遭到攻击。
而眼前这个更加巨大的封妖阵法,则是冲自己来的。
云衣暗自捏紧袖底纸鹤,警惕问:“圣女困我在此,难道是要与邪修共谋吗?”
暮水冰蚕对邪门歪道极其敏感,辛谣不可能看不出这个“霜思”的问题。
辛谣手中擒着一朵牡丹花簪,问:“这可是你的东西?”
云衣即刻否定:“不是。”
“不是?那你怎么会被困在我的法阵里?”牡丹被幻焰烧成灰烬,辛谣径直走上前,手中丝线唰地散开,把少女紧紧锁住。
软丝绳在手腕脚踝缠定,云衣不知她为何有如此恶意,即刻挣扎起来:“放开我!”
辛谣夺过她藏着的纸鹤,冷笑一声:“寂尘师兄的道符只对邪气有用,何况仙婚必闯天关,你若不想害他在应雷劫时分神,便老实些。此阵八个方位都融合了你的妖力,别白费力气了。”
越扭动丝线反而勒得更紧,云衣被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你想做什么?”
初次见面,辛谣为何会对她的妖术如此了解,提前布置好天罗地网?
辛谣将道符一丢,看着她辫子上的镇魂珠:“不过是个仰仗外物吊着一口气的残废。”
说罢甩去一道禁言符,抬起她的下颌,细细端详起云衣的脸。
容颜带着少年稚气,但每一处细节都与记忆里那个对她极尽折辱算计的女子一模一样,辛谣竟不自主发起抖来,仿佛她才是那个被绳索捆缚之人。
虽然过去了两百年,对陆轻衣的恐惧依旧清晰如同昨日。
倘若梦魇成真,岂不是更加可怕?
她眼神一冷,毫不犹豫将搜魂诀打入少女眉心——元身不知何处,记忆也搜不出什么讯息,莫非真的只是一个以假乱真的替身?
辛谣不顾云衣的挣扎,继续深入搜魂,终于在她识海深处发现了一道独属于道宗的封印痕迹。陆轻衣曾与江雪鸿多次苟且,若她是那人,一定有过元神契的痕迹。
正想再施一道法,忽感到阵外传来波荡——有人闯阵。
辛谣递去一个眼神给霜思,对方却是一阵哆嗦,捂着胸口道:“夫人,寂尘道君留的伤还没痊愈,我不敢出阵。”
“废物!”辛谣狠狠剜了这不靠谱的邪修一眼,吩咐道,“那你在这儿守着阵,若她跑了,唯你是问。”
霜思满口应下:“夫人放心!”
两百年前,明明陆轻衣已被封魔钉废了修为,又是江雪鸿亲自守监,却仍能越狱而出。
辛谣并不放心这个连白谦都算计不过的邪修,临行前又牵来一缕丝弦,顺着云衣一侧小腿经络一穿而过,贯穿到足踝。
“咔嚓!”
软线如刺,入时为白出则为红。透明丝缕仿佛刺绣般进进出出,筋骨断裂的极痛传来,云衣偏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重重摔在地上。
辛谣这才勉强放心,飘然而去。
此间,霜思拽着云衣的长发,强迫她仰头看着自己,狐假虎威道:“云娘子可还傲得起来?”
云衣咒术未解,死死瞪着邪修。
霜思落在地上的纸鹤一搅而碎:“这时候才发现我的身份,已经晚了。”
她打量着眼前人无一处不完美的皮囊,贪婪道:“你的男人断了原主人的腿,又伤了我的命门,你说,我该如何报答你呢?”
对一个舞者最大的羞辱,莫过于伤害她的腿。穿骨而过的丝线被反复扯动,云衣在无数次针刺刀铡般疼痛中,彻底昏迷过去。
*
嘉洲府外,邵忻冲着辛谣而去,不顾身份悬殊,直白问:“云衣呢?”
辛谣轻蔑看着这个半妖血脉的乡野杂医,威胁笑道:“秘事换秘事,我知道邵公子从前的名号,想必您也不愿让那人知道自己曾做过的恶事。”
大难临头还有心思谈条件,邵忻愈发焦急:“江雪鸿的情况不稳定,受不得刺激!云衣有事,他绝不会轻饶你!”
辛谣只当他是想用寂尘道君的名号压住自己,冷脸下来:“替身可以不止有一个,五城十洲总能找出第二个云衣。”
邵忻气不择言:“谁说她是替身?”
辛谣一把扯住他:“她真的是陆轻衣?”
她气势汹汹,一改温婉的模样,邵忻瞳孔一瞪,忙喊道:“夫人,男女授受不亲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总之江雪鸿现在就是把云衣当做陆轻衣!”
上清道宗的人是不是都有点人格分裂?
“云衣,陆轻衣,都带一个‘衣’字,怎么可能这么巧……”
辛谣想到那可能的答案,愈发魔怔:“你不是会医术吗?跟我进去,给我当面拆她的记忆封印,没问题我就放你们走!”
邵忻反抗不能,被她扯着狐狸耳朵,一路哭爹喊娘拖进了阵心。
阵法的痕迹都完整保留着,散碎的符纸丢在一旁,绿荫里只余一地丝弦和一道鲜红的血线。
“人呢?”辛谣茫然。
事已至此,邵忻破罐子破摔嗤道:“难道不应该是我问你?”
辛谣心头一慌:“又逃了,一定是陆轻衣,她要回来报复我……”
要不是看她是个女人,邵忻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逃个头!你这儿出内鬼了懂不懂!”
云衣妖力微弱,又被阵法封印了命门,加上断了一条腿,绝不可能再有能力逃出。
唯一的解释只有,那个重伤的邪修竟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了云衣。
她只是不想道宗威望受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意识到看轻了敌人,辛谣仍不愿认错:“白谦就是魔道,他根本就是和妖女演戏,妄图坑害寂尘师兄,如果她是陆轻衣,邪修说不定也……”
邵忻几乎是用吼的方式打断了她的胡乱揣测:“暮水辛谣,你想毁了江寂尘吗?!”
话音刚落,身后忽响起振聋发聩的轰然雷鸣,雪片冰凌似真似幻,白衣负剑的人影无声而出,繁春刹那变作严冬。
“你身上染了牡丹香。”
青年襟袍半乱,尽染枯灼气息。赤金色的天雷纹印在他周身筋脉流荡无歇,音色仍旧冷淡,只声调低得可怕。
寄雪剑飒然出鞘,昔年白衣照雪的江寂尘,早为陆轻衣化作杀业无边的恶鬼。
剑尖震碎面纱,直指咽喉:“云衣在哪?”
辛谣颤缩着抬眸,只见那双本该无波无澜的眼里,俨然是一片深红的血海。
*
外界的动荡不会打扰到秘牢分毫,云衣在《玉楼春》的曲调中悠悠转醒。
床边的男子停下哼吟,柔软着唤:“阿云。”
室内光线昏暗,暗香淡袅,被褥香枕与寻常闺房无异,四壁满是符纹,密闭的空间里全无生气。
“这曲子是阿莲最爱的,初见时听你在红栏边唱,我还以为,我的阿莲又回来了。”白谦俯首凝着她,“但你放心,我如今最喜爱的只有你。”
发髻拆散,镇魂珠也不知去了何处。云衣周身发冷,使不上任何力气,只腿上蚕丝穿透处传来阵阵钻心的痛感。她看着眼前青年,咬牙切齿骂出一句:“衣冠禽兽!”
勾结邪修,自己肯定也不是好东西。
她只顾提防暗处,怎么就没想过明面上的仙族也未必是干净的?
白谦用扇面抵着下颌,用那与世无争的谦卑嗓音威胁:“再不乖,可就不只是断腿了。”
云衣愈发嫌恶:“你想做什么?”
白谦意味深长笑起来:“江寂尘能对你做的,我都要做。”
玉雕扇骨沿着面颊颈侧不疾不徐滑下:“若不是有我暗中推助,你以为三年前初入风月场,凭什么会有那么多打赏?阿云,你不知感恩。”
云衣奋力想摆脱那轻浮的触碰,身体却仿佛被冻住了一般,丝毫反抗不能:“白谦,你无耻!”
“从前不是任我牵手夜话的吗?”白谦故意在她周身反复逡巡,不自主吞咽口水,“你这么美,就不该整日抛头露脸勾引男人,这金丝笼便是我专为你打造的。”
云衣质问他:“你轻薄江道君的未婚妻,是想与上清道宗为敌吗?”
白谦挑起她的裙沿,不以为然:“江寂尘是何等地位?他对你肯用这种话哄你,不过是因为你像陆轻衣,就和我把你当做阿莲一样。断情绝爱千真万确,可别把自己骗了。”
层叠的裙摆被掀上膝盖,云衣几乎恨不得用眼神把他千刀万剐。
白谦见惯了她的顺从,对这种反应颇为新鲜,浮浪问:“作出这副贞洁模样做什么?你伺候江雪鸿的时候哪里没掀过裙子?”
说着就抓起那被辛谣刺穿的小腿,五指凝力狠狠一握——
云衣痛呼出声,结痂的伤口再次撕裂,滴下汩汩血流,落地便凝作一朵朵艳红的牡丹。
“骨血生花,寻常妖物绝不会有这般特异。”白谦爱怜地抚着她的伤处,“阿云,你的元身在哪里?告诉我,免得疼痛。”
从化形的第一天起,池幽便云衣的元身藏在了天香院中,用千年古玉和赤虺之血温养着。她的元身不同于寻常妖鬼,平日小心谨慎这不暴露破绽,竟还是被白谦盯上了。
云衣还未从方才的疼痛中恢复,身子不住打颤,仍啐道:“你想得美!”
扇面再次抬起膝弯,有意晃了晃:“我这么喜爱你,怎么会害你呢?”
折扇迅速抽离,断腿重重摔回床面,骨刺深深扎入血肉。
云衣又是一声痛呼:“你让我恶心!”
白谦重新转回她侧身,染血的手拈出一片符纸,好整以暇哄道:“不肯告诉我,那再唱支曲子听听如何?”
“呸!”云衣还欲骂上几句,却再次被禁言符覆住了口。
“别叫坏了嗓子。”白谦压着符纸在她唇上平整贴合,语调转为阴森,“最后一次机会了,当真不说?”
云衣仍是那副不屈神情。
白谦惋惜道:“无妨,把你的血沥干净,一样能吸取这绝无仅有的妖力。”
只见他口中吟咒,云衣的身子随之悬浮,断腿被凭空架起,咒术钳制着的伤口也无法愈合,把血水一汩接着一汩吸入身侧早已备好的葫芦形容器。
剧痛与恶言交替而来:“你的人身我也会好好留着,待来日炼成尸傀,做我的侍妾。”
疼,劈碎魂魄般的疼。
抽取妖血需要时间,云衣无法发声,因失血与疼痛不住颤缩。白谦重新坐下,索性又哼起了《玉楼春》。
正是关键的时候,近旁传音符突然一亮,邪修的声音满是焦急:“不好了!姓江的道士闯进来了!”
白谦万万没想到江雪鸿会来得这样快,仅一天一夜就破了自己三年的布局:“怎么可能?”
对面传来势若山崩的爆裂声:“那疯子已经掀了你的院子并整片南郊,上下百丈全无遗地,芥子空间快藏不住了,赶紧想办法啊!”
云衣闻言微怔——仙凡两界距离颇远,江雪鸿竟是这般焦急地在寻她吗?
白谦稳住咒术,皱着眉吩咐:“你速速拦住他。”
那头又是一声轰炸,邪修气急:“你想害死我吗!”
白谦斥道:“人在我手上,江雪鸿不敢轻举妄动。芥子空间外还有一处须弥幻境,你借虚影把江雪鸿引进去,善用无极引,趁机重创他。”
走到这一步已是赌命之争,邪修只能硬着头皮抵挡,一边勉强应下,一边强调道:“别管那掘地三尺都找不到的元身了,你赶紧把妖血都抽干,剩下一张人皮给我。”
白谦表面上满口应下,重新让云衣仰躺于床面,自言自语:“这么完美的皮囊,若教一个弃子拿去,岂不是暴殄天物?”
衣衫凌乱,簪饰不知掉落在何处,乌黑柔软的长发飘落在枕边。迷香已经初见成效,少女脸颊一片动情的红,花妖身上独有的芬芳在密闭空间里溢散,无不勾起不轨之徒的色心。
白谦半眯起眼。
一个时辰来不及吸血剥皮,但足够却做另一件事。
青楼女本就无所谓贞誉,他又是清霜堂的六公子,江雪鸿就算心有不服,也不会将此事摆到明面上,落彼此的脸面。
救援已经迫近,云衣不知为何他不再抓紧时间汲取妖力,疑惑之际,体内的冰凉感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火一般的灼热。眼看白谦扯动外衣,她双瞳倏地瞪大,口中发出含混的“呜呜”声。
“花开堪折直须折,”扇底弹出刃匕,白谦的表情带了一丝玉石俱焚的意味,“本想借这仙族特制的暖情香催发你的妖力,如今却还有别的用场。你善用合欢酒,自然是懂得的。”
冰凉的刀锋快速游走过衣衫,布帛割裂,露出欺霜赛雪的肌肤,玉体横陈,任人抚弄。
“呜呜!”没有镇魂珠,云衣使尽力气,只微抬起了手。
“阿云,我总不能人财两空。”白谦顺势将她破碎的外衫连同双腕一起拉到头顶,欺身上来,痴迷不已,“你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是个男人都把持不住吧?”
指腹在胸衣边沿剐蹭,句句攻在心防上:“轻而易举便破了城南小园的围阵,我与邪修合力恐怕都不敌江雪鸿,何必让他讨个英雄救美的好名声?”
“寂尘道君出了名的爱洁,若你已与我媾和,他可还会待你如初?”
“要么从了我,要么,你杀了我。”
白谦看着她连求救都不能的柔弱样,颇为讽刺嗤嘲:“但我并未完全堕魔,犯下弑仙大罪,江寂尘也保不了你。”
他又把云衣从头到脚扫视过一轮,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阿云,你真美,比阿莲还要美,难怪那些蠢人倾家荡产也要见你一面。”
乱吻尽是邪欲,令人反胃的湿热气息在颈侧胸前辗转。白谦是工于心计的情场老手,加上意识受到药力冲击,云衣抵抗渐弱,眼前所见慢慢变得空幻。
在那被遗忘的渺远岁月里,她也曾被一个名为陆礼的男人肆意轻薄。
苍老厚重的手掌摩挲着不盈一握的细窄腰身:“轻衣,你是本王见过最美的女人。落稽山附近的妖,谁不想和你陆轻衣风流一度?”
耳边一会儿是白谦的叹:“美丽总是易碎的。”
一会儿是陆礼的笑:“可惜你再美,也只能任我摧毁。”
这些人,既贪她的躯壳,也贪她的元身。
“阿云,你化形不过三载,却色艺双绝,真让人欲罢不能。”
是白谦。
“天生尤物,修为不满百年,却已凝丹在即,难道是与旁人双修过不成?”
也是陆礼。
从懵懂稚童到风华少女,一道道居高临下的目光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划过那纤白的藕臂,在少女的前胸后背放肆打量。
心头寒意冰冻三尺,云衣却从他们眼里看到了火——令人憎恶的欲望之火。
“刺啦——”
衣襟被无情扯开,男人用如出一辙的贪婪举动,对她肆意凌|辱。
“有本事,杀了我。”他们嘲笑她负隅顽抗。
恨!好恨!
杀!全杀!统统杀光!
识海封印顺着辛谣留下的缝隙溢出一线微光,其下覆盖之下的记忆强烈共鸣起来。
云衣,又或者是陆轻衣,用指尖拈作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禁诀,牵动贴身暗袋里的无色铃隐约闪烁。
灵流悄然注入周身筋脉,血滴坠地,不再凝成妖异的牡丹花,而是一柄周身开刃的尖刀。
银铃成双作响,随着禁言符与定身咒被挣开,血刃“唰”地穿入了白谦的心脏,轰然爆裂。
弑师,她早已做过。
弑仙,也不过如此。
*
城南小园毁于一旦,江雪鸿一路破山拆庙,以不可挡之势踏入须弥幻境。
“长夜漫漫,小道君何故无眠?”雾里看花的巧笑传入耳畔,青年那霜棱冰锋般的威势刹那全无。
少女隔着落英缤纷冲他莞尔,江雪鸿不自主伸手,却只触到一缕云烟。
云烟在手心留下数道伤痕,江雪鸿微愣了一瞬,若无知觉般继续张望。
追风,寻影,登高,跌落。
虚境不断重组,一次次为虚妄语所骗,一次次为温柔刀所伤,一如他们的过往。
邪修想不到他竟这般好骗,更进一步蛊惑道:“道君要找的芳魂在水上。”
眼前迷雾渐散,隔着比前世今生还要悠长的雨幕,那人影漂浮在满是血泽的湖心,裙边一簇金线勾勒的牡丹花分外晃眼。
诀别之景落在沉蓝的眼底,江雪鸿如遭雷劈,瞬间呼吸全无。
不,不能往前,那是过去,而非现在。
陆轻衣身陨魂消,但云衣绝不会死。
冷剑穿透幻象,雪风纷纷扬扬撕开裂隙,心头旧伤也如同被刮痛般阵阵生疼。
这样的幻境,他一眼都看不得。
痛到极致反而清醒过来,江雪鸿魔念转淡,就着掌心鲜红蘸墨,以血书就“敕令”二字,神鬼齐驱,翻覆飞散,黄符也转为玄黑之色。
两处光华正面碰撞,一方轻而易举压制住另一方。邪修取出镇魂珠,不管不顾挣扎起来:“你不怕毁了无极引吗?”
江雪鸿又祭出一道血符,平静道:“灵器以我元血为钥。”
陆轻衣能轻易操纵,但旁人绝无可能。
关于寂尘道君的传闻,最脍炙人口的便是“白衣照雪”一词,殊不知其后还有四字——半步入神。
此刻,他手中一柄蓝玉银霜的长剑,身后无数青锋虚影,镇魂宝珠七色流转,白袂玄衫不染片尘,仿若从水墨画中走出的神祇。
无心无情,无正无邪,一切于江雪鸿而言,都只是“术”。
邪修濒死前最后所见,是青年一侧霜蓝、一侧猩红的瞳孔,和似笑非笑的凉薄神情:“犯我者,杀。”
最后一道障眼法轰然而碎,通往芥子空间的暗道现于眼前。
白谦布局精细,城南小园从修建之日起,便只是一个镇压大型迷阵的幌子,除非彻底掀了这片地脉,否则绝无可能进入。
足靴踏过的血迹斑驳的石砖,四面封锁的环境勾起不堪回首的记忆,江雪鸿愈走愈快,握剑的手不自觉发起抖来。
清源二年,他拖着一身伤匆忙赶回监牢,却再找不到陆轻衣。再次相见,便是在剑冢那夜。
若云衣有事,夷平整个嘉洲也不为过。
长路尽头没有燃灯,布满符咒的软床之侧,随处可见飞溅与拖拽的血痕,似在暗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全无人性的虐杀。
少女侧跪在地,上身只穿一片抹胸,肩头伤口绽出的牡丹残花与披散的青丝粘合在一起。她手中紧紧握着白玉扇匕,一刀接着一刀捅入早已声息全无的男尸,五脏六腑花白凌乱,残肢断骨狰狞可怖。
葫芦瓶打碎在地,腥气与妖力四散乱溢,到处是扯碎的残符布片,点缀着血色芙蓉花。
红衣艳鬼,玉面阎罗,一如两百年前。
江雪鸿喉间生涩,“陆轻衣”三字抵在舌尖,转为压抑轻缓的一声:“云衣。”
女子迅速转头——她因融合灵器而妖力大增,眉眼染上成熟几缕风韵,压迫感直逼而来。
江雪鸿在电光火石间与她过了数招,处处收锋,招招受限。随着“当啷”声响,寄雪剑竟被扬飞出去,重重坠在地上。
咫尺相对,血刃抵着他的心口,怨毒的诅咒一字一顿落下:“你,该死!”。
体贴入微(上)
水明天清,山高入云。
悬崖列壁之上,灵石堆砌的城墙寒光凛然,其上垛堞排列成锯齿状。傀儡大雁绕着城郭稳稳飞过一圈,最终落在城中心一幢结构巧密的十二角形木塔前。
榱栋楣楹,上下重结,由斗拱挑出的密檐如鱼鳞铺展,横匾雕出粗宽厚重的“千机阁”三字。
陆轻衣换上暗卫服侍,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跟在江雪鸿身后跃下傀儡大雁,忍不住四处打量起来。
江雪鸿往前行了几步,回头见她仍杵在原地,无奈唤道:“阿清。”
一路上一面嚷嚷着恐高,一面对个傀儡大雁动手动脚也就算了,眼下落了地,就不能有点做下属的自觉?
陆轻衣几步上前,把腰折成九十度,浮夸地冲他施了一礼:“禀告世君大人,周围探查完毕,没有发现可疑分子。”
江雪鸿看着她故作深沉的表情,哭笑不得:“千机阁结构复杂,跟紧了。”
掀开金锻门帘,入目便是一座约有三层楼高的神女像。江雪鸿驾轻就熟地解开神像背后的隐藏机关,伴随着阵阵轮轴滚动之声,迷宫般的暗道出现在眼前,两侧烛火依次点燃。
沉眠的傀儡兵似是受到某种感召,纷纷发出低沉的嗡鸣,却在红衣男子的威压扫过之时,陡然恢复平静。
三生黄粱阵中的追逐战历历在目,陆轻衣被傀儡兵的视线盯得发怵,踩着江雪鸿的步子避开陷阱机关,陡然想起什么。
“晏企之。”
江雪鸿脚步微顿,似是在等她开口。
陆轻衣抿了抿唇:“我感觉这里有点像一个地方。”
“嗯?”
陆轻衣吞吐道:“这里,有点像我的陵墓。”
话一出口便觉得晦气,她忙添了一句:“就是在云洲的那个墓。”
北邙暗冢。
江雪鸿眉宇微沉,回身牵过她的手,道:“千机阁与北邙暗冢多半出于同一巧匠之手,机关精巧至此,的确世间罕见。”
陆轻衣抬眸:“你认识他吗?”
那个人,会是司马宴吗?
江雪鸿冷不防松手,唇边扯出一抹含讽带刺的冷笑。
陆轻衣晃了晃他的袖子,壮着胆子讪笑两声:“你帮我问问嘛,世君大人。”
江雪鸿:“私建窟穴者,禁闭十年。”
陆轻衣冲他的背影吐舌:仗势欺人,明明人家建坟冢的时候,你还是个傻弟弟呢。
顶着僵硬气氛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终于在宽阔长廊上看到一个活人。
白纱衫,月华裙,挑灯而立的身姿如寒夜霜兰,似已恭候多时。
幽香在不透风的暗室弥散,孟羡鱼微微福身:“见过五郎。”
江雪鸿半眯起眼:“孟二小姐,本君虽接的是你的私函,此番前来,为的却是道盟。”
“羡鱼失言。”孟羡鱼面色如常,重新作礼道,“见过世君。”
然而,这个刻意突出的下马威并没有在陆轻衣心里留下任何痕迹,她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为什么又是白衣!
三人登上升降台,光影倏明倏暗,孟羡鱼翘起兰花指,抚着耳上明珰,看似随意道:“当年羡鱼在千机阁炼制傀儡,不慎受其反噬,幸得世君搭救,一晃已近三百年了。”
“世君连个蚂蚱都会救,你少……”灵光撞上心口,牢骚话统统哽在喉头。
靠,他又点她的哑穴!
“举手之劳,孟二小姐不必客气。”江雪鸿拦下孟羡鱼探寻的视线,淡淡回应,“阿清初出茅庐,不懂规矩。”
身后,陆轻衣暗暗捶了他一下:呆子,说不定她当前就是故意让你英雄救美的!
孟羡鱼礼貌一笑,顺台阶下道:“看何姑娘面生,这些年想必是潜伏暗线了。”
“阿清”——唤得这般亲昵,是迷人耳目的新幌子吗?
寒暄过后,江雪鸿看似无心问:“千机阁百年如新,不知昔日是由哪位巧匠所建?”
孟羡鱼道:“那位匠人早已仙逝,世君若想询问细节,今日晚宴羡鱼可邀其后辈前来。”
江雪鸿颔首:“有劳。”
陆轻衣指甲在掌心掐出一个个月牙形印痕。
仙逝?后辈?司马宴不仅离开了云洲,还娶妻生子、安享晚年了吗?
与她相处那十年,于他而言究竟算什么?
耳边忽响起一句传音:“千机术为家族秘辛,不会主动在外营建,多半是受人所托。”
陆轻衣猛地抬头,看着江雪鸿挺拔的背影,心头一阵暖意。
不含甜蜜字眼,却依旧令她心安。
令她心安的男人又是一句:“这些吃里扒外的工匠世家,看来也有必要整顿一二。”
“……”啧,一股醋味。
另一边,孟羡鱼从袖底取出一只云头曲柄的岫玉如意依次点上机关,意有所指道:“世君在嘉洲托兄长赠礼,如意乃太平之象,取意政通人和,亦是羡鱼心之所愿。”
陆轻衣眼珠都快瞪出来了:这又是什么时候暗通款曲的?!
江雪鸿也颇懊恼。
这东西本是试探孟倚楼的借口,以景星宫之名赠与孟澶,到了孟羡鱼口中,倒成私相授受了。
政通人和?瞧瞧濠梁城内忧外患的样子,亏她说得出口。
千机阁内机关虽然精巧绝伦,却都是木质结构,不能遇火。
陆轻衣一边嫌弃着周遭她都能攻破的透明结界,一边觑着全天下最会点火的人,默默送了孟羡鱼八个字——与虎谋皮,引狼入室。
走下升降台,又穿过数道结界,气氛微妙的三人终于步入了千机阁中心的天地熔炉。仰望见廊道上缓缓而行的三人,工匠们丢下手中活计,忙不迭磕头跪拜。
玉石炉壁错彩镂金,完美隔绝了炉内的熊熊烈火,周遭反而弥漫着一股股水腥气。引阑江之水注入熔炉,水珠瞬间便转为火焰。大大小小的傀儡数不胜数,经熔炉淬炼再注入灵力,三日后即可投入使用。
濠梁城虽没有清霜堂的富庶和隐云庄的声誉,但有了傀儡兵的辅助,实力不可小觑。
暗水聚积,青苔遍布石阶。
孟羡鱼提着灯在前面引路,江雪鸿拉开一段距离,微俯下头,低声提醒陆轻衣:“仔细摔着。”
近旁一名耳朵尖的工匠敏锐捕捉了这句贴心之语,他揉着被濠梁城剥削得酸痛无比的肩,不禁暗暗感叹:连个暗卫都如此关怀,世君当真是体恤下属!
然而,关怀对象并不买世君大人的账,死死盯着孟羡鱼飘曳如雪的裙摆,自顾自气成了河豚。
踩一脚怎么样?不行,万一孟羡鱼顺势跌了下去,不又得让公主大人英雄救美?
陆轻衣思量片刻,上前几步,对着地上的水坑使劲一踩——
“啪嗒!”
月华霜雪般的裙裾依旧纤尘不染,小姑娘自己反而溅了一脸泥水。
孟羡鱼闻声回眸,神情疑惑。
江雪鸿偏过头,装模作样咳了一声:“无事。”
……晏老五绝对是在笑话她!
口不能言加上出师不利,陆轻衣见江雪鸿又和孟羡鱼闲聊起来,咬着牙齿去踢他的后脚跟,却次次都被他躲过。几次下来,自己的小腿反而先酸了,只能老老实实跟着黑金二色暗纹长靴的节奏往前走,越数越不对劲:江雪鸿一直就着她的步子,防止她摔着。
小脸如划火柴般噌地烧了起来。
这个人,怎么这么不专注啊……搞了半天只有她在认真怄气。
片刻后,孟羡鱼在一处隔间外拦下陆轻衣,道:“羡鱼有几句私密之事需同世君面谈,还请何姑娘稍待片刻。”
江雪鸿忽略掉小姑娘反对的目光,压低声音解释道:“她不过亮些底牌,好同我谈条件。”
旋即轻笑:“不会让你吃亏。”
陆轻衣:明明是你吃亏好不好?!
江雪鸿回过身,传音入耳:“若当真想看,便借神器散神识,不记得便在外头候着。”
陆轻衣迷茫地眨眨眼,直到目送二人入了隔间才转过弯来:这招是公主大人在寒潭底下顶着张死人脸教过她的。
都已经知道了天谶,还陆陆续续教了她不少东西,简直给她递刀一样。
在原地瞎捣鼓半天,陆轻衣总算是散开了神识,隔间内的谈判也进行到了关键时刻。
孟羡鱼指着镜像中整齐划一的傀儡兵阵,直白道:“落芷虽是陶土之身,但因得了世君的纯阳灵力,战力不输任何傀儡。这三千傀儡兵乃用息壤所制,若得世君襄助,一来可解濠梁城之困,二来可助益道魔之战。”
内室与世隔绝,上下均由青石砌成,想探进来颇不容易。感受到小姑娘徐徐扫来的神识,江雪鸿有些意外地弯了唇,道:“你为夺位,准备倒是充分。”
“恕羡鱼僭越。”孟羡鱼拂去镜像,“世君亲笔的檄文已遍传十洲,正卿不日出关,魔道齐聚九重泉阵,此战在所难免。”
“濠梁城如今南北分立,但您既接了羡鱼的帖子,羡鱼自当为道盟赴汤蹈火。”
江雪鸿嗤道:“好一个赴汤蹈火。”
“若世君尚有顾虑,”孟羡鱼语气从容,掀开角落一处不起眼的暗色幔帐,“羡鱼此处还有一份私礼。”
屋外,陆轻衣杏眸倏地瞪圆。
少女身量娇小,乌发覆额,眉描黛,唇点朱,肌肤晶莹如雪,裹着水青色窄裙,只一双眼睛失了平日澄明透亮的神采——竟是一个和她本人一模一样的傀儡!
只听孟羡鱼道:“您若取神器破境,神女难免受其反噬,若助她先进神格,恐怕更会动摇紫极峰顶的权柄归属。羡鱼知世君有保全神女之念,息壤所制傀儡百年不腐,亦不会损伤魂魄。抹去神女的身份,您哪怕从今往后只偏宠她一人,也无人置喙。”
她说得温柔又体贴,陆轻衣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抹去身份,毁了躯壳,她就只能依附着傀儡和灵力存活,连操纵身体都困难,更别提使剑了,这和做金丝雀有什么区别!
傀儡步步靠近,举止意态都和真人别无二致。
孟羡鱼继续道:“哪怕您甘愿让权,想必正卿也不会同意。何况仅凭神女一人,恐怕难以统率天下。息壤所制傀儡与常人无异,不如……”
她话音未落,傀儡脚底一连蹿出几道流焰,瞬间被烧成了渣渣。
衣袂落下,江雪鸿眼底炫金浮耀,手背上青筋叠起,冷声道:“孟羡鱼,这种东西今后若再教本君见着,你这千机阁也不用留了!”
体贴入微(下)
秋夜轻永。
无论白日经历了什么,晚宴依旧照常进行。
江雪鸿明显感觉身边的小姑娘生气了。
话也听,事也做,偏偏就不给他好脸色。
怪他点了她的穴?不至于。
吃孟羡鱼的醋?看着不像。
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世君大人,竟也猜不出小姑娘的心思了。
他在桌底牵过她的手,借着举杯之机,轻声道:“如今孟羡鱼只有千机阁和南城,背后便是修罗绝域,孟临川控制了孟倚楼,从东西北三面围堵,她除却向我投诚,别无他法。”
“眼下时机尚未成熟,我不宜同她决裂,何况她若看出端倪,借另一半鸳鸯笔对你出手,我难免陷入被动。”
话到这个地步,只差一句“她是公事,你是私心”了。
陆轻衣果断抽出手,小嘴高高噘着:“哼!”
这狗东西毫不犹豫就烧了顶着她的脸的傀儡,还不知道道歉,晦气死了!
江雪鸿直截了当问:“可是哪儿不舒坦了?”
“自己想去!”
“……”
陆轻衣本指望他再哄自己两句,谁料江雪鸿端起酒杯,转头便和宾客聊起天来了,彻底不理她了。
她愤愤不平地抓起桌上的盐酥鸡,发泄般地咬了下去:活该单身一辈子!
然而这一幕落在外人眼里,就变得怪异起来。
正席上,世君是站着的,这个其貌不扬的暗卫却是坐着的——传闻景星宫治下严苛,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
虽说做下属的有义务为主子验毒,但这尝得也太多了些——不对,应该说景星宫出来的人,果然谨慎。
歌传玳筵,曲舞霓裳,无论城外如何动荡不定,宴上依旧是一片富贵奢豪景象。
昔日玉京倾覆前,亦是如斯。
此间,陆轻衣还在对着盐酥鸡齿牙相向,一个看上去和晏明哲差不多年岁的小丫鬟钻了上来,小声道:“何姐姐,我是孟二小姐身边的柳叙。”
她不仅是一个丫鬟,更是景星宫在濠梁城安插的暗线。
陆轻衣隐约觉得“柳”姓耳熟,见不远处的江雪鸿依旧和孟羡鱼的军师聊得火热,没有丝毫要拦的意思,心知此人可信,便含着盐酥鸡点了下头。
柳叙还是稚子心性,脱口便问道:“我可想留在景星宫了,可惜差点运气被调了出来,何姐姐是怎么选上暗卫的呀?”
陆轻衣想了想,丢开鸡骨头,认真道:“我替世君踩坑,替他挡桃花,还要忍受他的冷嘲热讽,随时可能小命不保,劝你年纪轻轻不要想不开。”
柳叙呆呆眨眼,把嗓子压得更低,八卦道:“何姐姐,世君到底有没有心属之人啊?”
陆轻衣站起身去夹稍远些的丸子,昂起头:“有,除了她,世君谁也看不上。”
柳叙眼睛一亮:“是神女吗?”
陆轻衣筷子一抖,丸子滚下了桌,腮上也起了红晕:“我怎么知道。”
柳叙笑道:“我猜就是神女。琨瑜会上,世君带着神女逛夜市,神女指哪儿世君就去哪儿。世君以前去五城宴席从不留到最后,这次却破天荒带神女看完了一整场花灯,还让慕统领代拍下了一整块绯夜云衣。”
陆轻衣不自主藏了藏手腕灵镯,脸上更烫了。
这个口嫌体直的家伙,居然那时候就喜欢她了。
柳叙说着却是一叹:“但世君想和神女在一起的话,肯定要经历很多困难。”
陆轻衣:“因为血脉互斥吗?”
柳叙摇头:“孟二小姐说,仙族对道盟统治多有不满,隐云庄的姜庄主早想重建玉京,已经求见神女好几次了,都被世君挡了回去。如果神女神格归位,说不定会和世君争紫极峰。”
陆轻衣掌心不自主冒汗。
这些事,江雪鸿也同她暗示过。
她元神有伤,现在还需要仰仗道盟势力寻找神器,一旦进阶神格,他们之间的表象和平,定然顷刻崩塌。
旁人等着看他们二人反目成仇,但陆轻衣却隐约觉得,江雪鸿在寻常阁没有乘人之危杀她,到那时候,说不定真的会直接让权。
那他自己要怎么办?
思及此,眉心陡然传来刺痛,好像阻止她想下去似的。
两人正聊着,孟羡鱼突然叫停了歌舞,走至厅中,庄重道:“今日邀诸位前来,除却恭迎世君,羡鱼更要进献一样至宝。”
话毕便口中吟诀,在掌心凝出一支五光十色的彩笔。
她双手捧着神器,迈着幽兰般的步子缓慢向江雪鸿走去,眼中烟波流转:“皇天后土在上,濠梁城孟羡鱼,谨以神器鸳鸯笔之一奉于景星宫,望世君解濠梁城之围,天下为任,绝无私心。”
随着孟羡鱼直直跪地,众人似提前安排好一般,纷纷撩袍叩首,以额触地,不容拒绝的沉闷声响一下下落在心上:“求世君助二小姐一臂之力!”
神陨落的时代,他便是众生的神。
而他认可的人,足以稳坐一方之主。
陆轻衣再次捏紧了拳:孟羡鱼居然道德绑架!如果江雪鸿坐视不理,就是无视苍生百姓之苦!
杂乱无章的叩头声渐渐减弱,直到大厅彻底静默下来,红衣男子唇边才逸出一声轻笑。
散漫,随意,好整以暇。
面对这临时蹦出来的一出好戏,江雪鸿捏着酒盏,眉梢微压:“孟羡鱼,若本君今日不应下你这神器之请,你可是打算明日便打着玉京的幌子,分立了整个道盟?”
他虽然笑着,却是卸去了平日虚假的温柔面具,笑得冷冽森寒,令人毛发悚立,好像一个不满意,便会拧断在场所有人的脖子。
陆轻衣处在威压之外,想到自己当初仗着不知者无畏作的死,悄悄吞了口唾沫。
她活到现在绝对是个奇迹。
寒意逼人的威压降下,撑不住的早已嘴角流血。孟羡鱼依旧保持着跪举姿势一动不动,冷静答道:“羡鱼不敢。”
“不敢?”江雪鸿掷下酒盏,指尖捻诀,盯着她冷笑道,“你可知,只要本君愿意,大可让整个道盟都变成景星宫?之所以任着你们这些玉京旧部胡作非为,不过是因为——本君懒得动手。”
语气是无人敢质疑的狂妄。
景星宫主离渊晏五,既不是外宽内明的神女棠川,也不是刚愎自用的玉京疯王,而是继承了羲凰邪神心法的嗜血猛兽。凤眼染上戾气之时,他便只是一把无情的铡刀。
长眸扫过冷汗淋漓的军师:“出此谋策之人,本君今后不想再见。”
孟羡鱼:“是。”
不想再见,意味着既可以黜,也可以杀。
疾风旋开青雾,神器落入掌握着生杀之权的手中,笔杆盘绕金漆比翼纹样,五色流铃发出巧笑般的空灵响动,在一片冷肃中显得格格不入。
江雪鸿冷眼盯了许久才撤去威压,闲闲斟满酒杯,脸上重新挂起温凉莫辨的假笑:“本君收了你的赠礼,没反应?”
孟羡鱼赶忙俯身跪谢:“多谢世君!”
台下又默了须臾,才陆续响起喝彩声:“恭喜世君和二小姐!”
做戏做到底,孟羡鱼慢慢起身,接过柳叙递来的杯盏,含情脉脉地望着红衣男子,好像完全忘了刚才的致命威胁。
江雪鸿好整以暇看着她,杯盏越离越近,此情此景,只差一句“五郎”,便又可以谱写一段人间佳话了。
陆轻衣一时反胃,抓过桌上倒满的酒杯,倏地起身:“我也敬世君大人一杯!”
“世君举世无双,独步天下,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娇细的嗓音落在重新寂静下来的大厅中,惹得所有人偏过视线。
——这暗卫姑娘,反射弧是不是也太长了点?
碰杯的动作硬生生停下,江雪鸿眼角先是一抽,回眸便见首座上的小姑娘双手捧着碗口粗的金盏,屯屯一饮而尽。
今夜的美酒乃是西南特制,极易上头,很快从额头到脖子就红了个透。
金盏“咣当”坠在桌上,咕噜噜滚下地面。小姑娘也跟着打了一个醉嗝,像断线木偶般倒了下去,被戴着玉戒的大手迅速托住。
江雪鸿顶着几乎挂不住的假笑面具,致歉道:“景星宫治下不严,让诸位见笑了。”
这场晚宴后,除却孟羡鱼献宝请命,民间又多了一则新的八卦:世君虽处事严苛,但对待下属,当真是体贴入微又毫无架子!
此后,景星宫的暗卫竞选愈发激烈。
*
烛光照亮窗棂,人影与花影重叠在一起。
易容术撤去,露出少女原本姣好的面容。肌骨细匀,酒气喷洒,桃花似的脸好像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
江雪鸿担心她再像上回一样神力暴动,用被子把小醉鬼严严实实裹成一团,压着性子守在床边,轻斥:“怎的又贪起酒来了?”
陆轻衣几乎坐不住,循着声音往他怀里瘫去:“才喝了一杯,我没醉……”
没醉个头。
醒酒汤端到嘴边,陆轻衣别过头,扁着嘴巴道:“孔雀王,她给你神器你就要,这回骑虎难下了吧。”
江雪鸿硬灌不下,将汤碗搁至一边,觉得好笑:“你哪只耳朵听到我答应助孟羡鱼夺位了?”
若即若离,才是他要的谈判效果。
陆轻衣靠在枕上,迷迷糊糊打起小报告来:“你来她就叫世君,张口闭口大义凛然,你不在她就叫五郎,茶艺表演一套一套的。”
江雪鸿抬手替她拆了发髻:“你说孟羡鱼?”
青丝覆下,脸上有些微痒。陆轻衣鼻尖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江雪鸿道:“孟澶与师尊略有些交情,濠梁城这些年一直是二哥在联系,我少时曾救过孟羡鱼一命,此后因公事有些照面,对她并无男女之情。”
这话本是想给她降火,陆轻衣却炸了毛,从他怀里腾地坐起:“你对个个姑娘都无男女之情,人家姑娘偏偏对你遐想连篇!难怪你叫江雪鸿,天底下的姑娘都是你海里的鱼,能不闻名遐迩吗!”
红颜知己一个接一个,还根本不知道避嫌!
烛短香轻,衬着小姑娘晕红的双颊,水光倏烁的眼睛,说不出的艳丽。
江雪鸿心跳一滞,嗓音不觉沙哑起来:“你这喝的是酒坛子还是醋坛子?”
该解释的都解释了,还气着呢。
陆轻衣趁着酒劲,恼火道:“我喝你个大锤子!横竖也就快分道扬镳了,连老天爷都不喜欢我俩在一起,劝你离我远点,当心死无全尸!”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江雪鸿倏地笑了,“我不过与她客套一二,你就酸成这样?”
“我没酸!”
“对我这么不放心?”
“你少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江雪鸿扫过她腕上红镯,语气幽幽,“陆轻衣,你心里可曾有我?”
尾音带了几分颤,陆轻衣似是下意识逃避这个话题,抓过被子盖上头顶,闷闷道:“混蛋,谁准你烧我的傀儡的……”
原来结症在这儿呢。
“不毁了,难道给留着?”
“可那是我!”
“是不是你,我分得清。”
“你万一认错了怎么办?”
“不会认错。”
陆轻衣这才稍平了怒气,默了一会儿,靠上他的肩窝,见醒酒汤又被端了起来,赶忙扭头。
江雪鸿斥道:“喝了。”
汤里加了巩固元神的灵药,又涩又苦。陆轻衣被他半哄半逼着灌下,细眉紧紧蹙起,杏眼中像含了一泓清泉:“你好凶。”
不仅凶别人,连喂碗汤都一点不温柔。
江雪鸿含笑着用蜜饯堵了她的口:“怕了?”
她是没见过他在紫极峰顶的脾气。
“我今夜若不立这个威,只怕今后还有效仿之徒。”江雪鸿替她捉过下滑的薄被,无意瞥过小姑娘细润的下巴,纤长的颈,裹着薄缎的窄细腰身,目光渐渐暗沉。
嫌他火气大,明明她才是最会勾火的那个。
蜜饯入口,甜味却淡得几乎尝不出来。
三百年前那个浸满药味的屋子里,那个人也是这般,用温言软语哄着她入梦,许下一句缥缈的诺言,就再没回来。
陆轻衣抬起醉眸,望着他清艳无双的容颜,埋怨道:“你总是那么游刃有余,只有我像个傻子。”
又是这三番五次令他膈应的哀怨模样。
江雪鸿眉棱微动:“你可还分得清我是谁?”
“你是晏企之,也是司马宴。”陆轻衣微偏了脑袋,晕糊糊道,“你们俩一模一样。”
江雪鸿拈着她柔软的墨发,嗤问:“哪里一模一样?”
陆轻衣扒过他的衣袖,眼神明亮又真诚:“口嫌体正直,喜欢牵我的手,玩我的头发,嗯……什么都会,就是一点都不会哄人。”
她突然灿烂一笑:“但他不喜欢我,你喜欢我!”
江雪鸿被这笑容晃了眼,刻薄的话终是没吐出口,眸中柔光渐次被一抹暗潮替代。
据那位巧匠的后辈所言,其先祖竟是经晏闻韶引荐,不惜斥巨资在云洲建造暗冢。
连不问俗世的晏大公子都能请动,那个司马宴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还是说,那人真的同羲凰族有关?
指尖一连捻了数道法诀,灵光却都在半途熄灭,江雪鸿按着桌沿,唇边扯出一声气急败坏的嗤嘲。
当今世上,他都算不出命格的人,除了身边的小姑娘,便只剩下司马宴一人。
民间多有古曜国长平侯精通阴邪鬼术的传闻,此人又与他修为相当,容颜相仿,莫非当真是那魂飞魄散的羲凰邪神?
江雪鸿神色肃然,起身按上传音镜某处:“羲凰陵宫连着鬼市和魔域内外,务必再查过一遭,事无巨细一律报与本君。”
他吩咐过一轮才重新坐回床边,取出鸳鸯笔,脸色不见稍霁。
鸳鸯笔仅存一半,他这些天遍寻濠梁城,也未曾探得另一半所在,只怕孟羡鱼还有后招。
而且,接触到神器的那一刻,前世破碎的片段在脑海中如露如电般一闪而过。
他们相遇的年岁要晚一些。一样的紫极峰,一样的栖梧院,她白发青瞳,影若惊鸿,眉心是一枚完整的神印,曾与他秉烛夜话,并肩而立。
如今为何会虚弱成这般模样?甚至需要他来帮她融合神器,稳定神力。
是前世在他亡故后,又发生了什么吗?
江雪鸿敛下思绪,拈出笔管上隐隐泛红的半透明弦丝,阖眸淡嗤。
指望借鸳鸯笔幻境暗中设陷?
只要他在,便无人能伤她分毫。
他重新封印神器,带了几分威胁意味攥了攥陆轻衣的腕:“你何时才能不让我操心?”
醉成泥的小姑娘却表情一变,蹬了被子,突然反抗起来:“你放开,敢绑架本郡主,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江雪鸿把被子往她身上一按,哭笑不得:“绑架?”
梦境依旧停留在永朔十五年。
宿酒未醒,被三表哥买通的侍女却趁着司马宴出门,把云衣郡主带出了长公主府,意图用她的性命挟制司马宴。
陆轻衣挣脱了“绳索”,为了保持清醒,从怀里摸出防身匕首,毫不犹豫往胳膊上划。
少女手中空无一物,江雪鸿仍被这番动作吓了一跳,忙拦下她:“你做什么?!”
陆轻衣挣扎着道:“再不放手,我就立刻咬舌自尽,绝不会让你威胁司马宴!”
为她忙得昼夜不歇,这小没良心的居然还梦着旁人,江雪鸿牙关一紧:“陆轻衣!”
为了那来路不明的男人,这样贪生怕死的小姑娘,竟都舍得自伤。
经他这么一吼,陆轻衣呆怔了片刻,眼眶蓦地一颤,像受惊的雀儿一般往他怀里拼命拱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冰冷的泪打湿襟口,江雪鸿气得喉头发堵,手上却不自主抱紧了她。
那短命王侯害她被人所掳,做了亡国之囚,十七岁便香消玉殒,有什么值得思念至此的?
“司马宴,我热。”陆轻衣再次蹬开被子,顿了顿,又扒开了衣领。
江雪鸿立刻制住她,僵硬道:“消停些。”
“脸皮怎么变薄了?”陆轻衣歪过红扑扑的脸蛋,“我发烧的时候,你还帮我擦过身子。”
衿带微松,醉脸春融。
环着少女的手臂猝然收紧,江雪鸿沙涩道:“你们,都到这种地步了?”
陆轻衣撇撇嘴:“什么地步不地步,你都不肯亲我一下。”
江雪鸿苦笑,明明魔毒已解,眼底却慢慢浮起一抹猩红。
不亲近,是因为舍不得她受伤。
护得这般珍重吗?
气话不过是自欺欺人。那个人,见过她懵懂的少年时,守着她无暇的真性情,亲手将她葬入北邙,写下流传千古的赞语,字字皆是珍重——芳容端丽,敏思辨慧。
烛炬寸寸烧尽,江雪鸿把小姑娘安顿回被子里,俯身贴近她耳边,用平生未有过的软和语调道:“倾河,忘了他好吗?”
陆轻衣却只听进了一个“忘”字,慌忙道:“不要,我不要忘情……”
江雪鸿自嘲不已,恨不得直接封了她的记忆,就像孟羡鱼说的,把她锁在傀儡里,做他的禁脔。
偏偏,还有更令人心梗的。
记忆的涟漪里,哪怕是在没有司马宴的另一世——
她对他,并无私情。
叫娘亲
云衣踏着水镜碎片迎风赶到时,正对上从山道半跑半滚下来的奶团子。
目光对上的瞬间,记忆里那双寂灭深沉的眼睛竟闪着她从未见过的灿烂星光,怔愣间,江雪鸿已借助冲力猛地抱住了“母尊”的双腿。
另一边,辛谣也被赶到的暮水众人接了过来。辛老族长不好当着贵客的面责备他二人擅闯禁地,只能安慰道:“方才无忧尊上已答应了你与江小公子的婚约,你们今后好好相处,在外记得唤他师兄。”
围在云衣膝侧的绵软小手骤然收紧,力道反而大得令人生疼,小少年仰头重复:“婚约?”
越俎代庖给别人的崽安排了娃娃亲,云衣莫名有些心虚,半扯开他,蹲下身解释:“口头之约而已,今后能不能成看你自己。”
小少年却立刻改为攀住她的肩头,闷闷道:“不要婚约。”
对道君夫人的身份,她就没有任何维护之意吗?
云衣只是按照现实辛谣在上清道宗修行的记忆逆推行事而已,并不知道当年白无忧是怎么蒙混这小子点头的,尴尬哄道:“其实只是给你交个朋友而已。”
江雪鸿一眨不眨盯紧她,似要通过这副皮囊直看到灵魂深处去:“不要。”
“为什么?”
“我喜欢你。”
云衣从没被江雪鸿表过白,听到这句先是一滞,随即反应过来,这话只是对他的“母尊”说的。
“娘子与娘亲是不一样的,别听……”众目睽睽,她把“你爹”二字吞了下去,“别听外人乱说。”
“外人”的代称反而让小少年更加不悦,玉雪可爱的脸肉眼可见地臭了起来:“我只喜欢你。”
云衣并不相信四岁孩子口中的“喜欢”,一边扯着他一边敷衍道:“等你长大些再说吧。”
话音刚落,四岁的小崽子便顶着一张极臭的脸,对准“母尊”修长的颈,重重咬了下去。
未长齐的两排牙齿正夹在动脉上,云衣连连嘶声,竟品出了一丝饮血啖肉的意味,却怎么都甩不开他,跌坐在地无法起身。
他不是才四岁吗?难不成这么早就长歪了?!
两副虚假的躯壳做着亲昵至极的动作,灵魂与灵魂无声对峙,只有一人知晓。
痛感一路向上蔓延,一直啃到缀着珠玉的耳垂,感官顷刻连通,云衣浑身一颤——不是吧,江雪鸿对这段婚约居然这么抗拒吗?
虽然是幻境,疼痛却没有丝毫减弱,好像在用力感受并宣泄着某种情绪。为了避免被他撕下一块肉,云衣只得对身侧目瞪口呆的暮水众人礼貌赔笑道:“孩子生气了,婚约的事,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转了口风,耳垂那处的痛感不减反增,随着梦中梦散碎,云衣猝然惊醒过来。
回到了本体,她依旧躺在小少年的床上。月辉已经变作晨曦,奶团子脸上的金毛根根分明,蜷缩的睡姿让人想起桑落小时候温润无害的毛茸模样。
云衣怀着半报复半调戏的心理想捏他一把,腰间冷不防感受到一阵压迫,低头便瞧见一条再熟悉不过的胳膊。
“……”左右夹击可还行?
大号般江雪鸿不知何时爬了“自己”的床,在她耳畔吹起冷气:“他比我好?”
云衣不想吓醒小朋友,在他怀中转了半圈,小声瞪道:“他不就是你自己吗?”
江雪鸿显然并不觉得。
答应小少年的退婚要求,却不答应他的请求。
二人之差只在于,幼年的自己有情丝,如今的他却没有。
多了那道情丝有什么感觉?一切渴盼,依恋,亲近,都是出于本能。而没有情丝,他的行动只能凭借理智去推测,分析,试探,唯恐走错一步,惹她不喜。
他本应当是喜欢她的。
可没了那副七情六欲具全的身体,他还有什么依据说出那个词?
江雪鸿脑海中翻涌无数念头,最后只道:“你想要感情,我可以学。”
云衣对大号夫君的态度亦很明确,毫无触动道:“睡醒了就下去破除幻境,我再歇一会儿。”
才要翻身,江雪鸿却已把她仰面按住,欺身低头的动作一气呵成,云衣也极为快速一偏脑袋。
唇吻落在耳垂,还欲再寻落点,忽听得一句冷冰冰的:“别碰我。”
云衣扫了一眼里床还没睡醒的小号江雪鸿,侧瞪向大号:“下去,正事不做像什么话?”
句句在理又句句让人觉得不适,江雪鸿皱眉:“你我是夫妻。”
青年线条笔直的脸仿若玉雕,微卷的长睫下是一双阴沉的眼,瞳色隐隐泛出无情的蓝,细枝末节初却与奶团子如出一辙。
云衣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轻佻捏了一把他的脸,得意洋洋挑衅:“我是你娘亲。”
“云衣。”
“叫娘亲。”
她仗着江雪鸿不会在“自己”面前放肆,故意甩着袖子道:“无忧夫人是怎么唤你的?小鸿儿?”
一声接着一声,同那数不清的“鸿哥哥”一样轻佻,有口无心,只当笑谈。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与他冷战,与他疏远,毫不犹豫地怀疑他、抛弃他,甚至想要他离开。
他不是她的“唯一”,更不是她的“喜欢”。
捉过那只直捏着面颊的手,禁锢着她,毫不犹豫亲了下去。
密集的吻犹如疾雨,云衣大脑一片空白:江雪鸿是真疯了吧!
这家伙不知为何总钟情于她的脖子,力道角度与前一个幻境如出一辙,点点斑驳痕迹渐次显现,云衣陡然反应过来——
原来,上清道宗并没有什么蚊子,合着自己手上身上的红痕都是江雪鸿半夜发疯咬出来的?!
再往细枝末节想,幻境中的人本身不可能破坏水月镜,只有她这个闯入者才能引发动荡。何况,四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行为?难道是,他和她这个“白无忧”一样,换了芯?
云衣平生最痛恨虚与委蛇之人,看破他的伪装,瞬间冷了下来:“母子情深演够了?”
江雪鸿不做理会,不知是不是受了幼年自己的影响,他情绪外露,杀意在梦中幻境宣泄尽后,反而似雏鸟般在她颊侧亲啄起来,点点密密,丝丝绵绵,如细雨片雪,温柔得好像饱含浓情。
联想到水月镜中所见,云衣眼角一抽,再次狠狠推他,他却还跟一滩胶水似的黏在身上。
床帏随着攻势晃动起来,奶团子迷糊睁眼,待看清眼前亲密又暴力的景象,小眼睛陡然瞪大。“漂亮姐姐”遭到欺负,他立刻就要上前阻止,却被“爹爹”凶光毕现的眼神吓退了半步,含着宣示主权的警告。
这一威胁反而激起了小少年的胜负欲,他毫不犹豫冲过去猛砸,却被一道瞬间凝成的结界飞弹出去,重重摔下了床帏,随即又被昏诀砸晕。
云衣想不到他对“自己”都这么狠,一时呆住。
江雪鸿转过脸来,抚着她细瘦的颈,漠然问:“我抽了他的情丝,你还喜欢吗?”
不知是被扼住咽喉的本能反应,还是这话过于疯狂,云衣彻底看清了他眼底汹涌的猩红,惊道:“你冷静点!”
现在,她有些相信妄越说的那句:两百年前的暮水圣泉,是红的。
江雪鸿类似冷笑般翘了翘唇角,匍匐在她耳边,声调还是往日的清沉淡薄,却含着再鲜明不过的欲孽:“我要你,现在。”
心绪波动让这层幻境也出现了道道裂纹,云衣大脑一片空白。
她记忆中的江雪鸿,是皎月,是孤鹤,是清霜。
而眼前这个江雪鸿,是血刃,是烈酒,是饿狼。
在这种事方面,他一向逆来顺受,从来不会有这般霸道的行为。
二人先是扭打在一处,随着幻境碎裂的速度加快,江雪鸿的攻势也愈发疯狂,竟在虚空之中直接去解云衣的衣带。
千算万算没想到,江雪鸿娶她为妻的目的居然是馋她的身子!
幻境崩溃下坠,无数镜面化作水花溅入此间。理智告诉云衣,不能再刺激这个神经病,可充满冒犯的触碰不断深入,她实在忍无可忍,大吼道:“你再碰我就咬舌自尽!”
听到与求死有关的字眼,江雪鸿进攻骤顿,暗着脸默了片刻,哑然问:“什么时候可以?”
什么时候都不可以!
云衣找了一条比较充分的理由:“邵公子说你不能沾酒色。”
但江雪鸿显然不愿配合治疗:“他胡说。”
说话间,镜子碎片再次“哗啦”掉落,却没有即刻转变为水泽。尖锐的玻璃从高空砸落,云衣慌忙闭眼,半晌听不见动静才半睁开眼,却见江雪鸿早已撑起结界,稳稳护住了她。
眼前的男人衣襟大敞,发髻也披散下来,尤其眼底那因情动而起的晕红,混合着走火入魔的癫狂,竟露出几分跌落神坛的美感来。带着疤痕的左胸恰贴在颊边,毫无防备于她的意识。
云衣心尖不合时宜颤了一下,偏过视线。
一下子证实了“江雪鸿有魔心”和“对她有意思”两个令人震惊的传闻,思绪乱得理不过来,她退步道:“那我们出去再说总行了吧?”
江雪鸿反而自说自话来了一句:“我在,别怕。”见幻境暂时平稳,竟继续摆弄起她来。
云衣:“……”
这个人,总能轻易卸下她的伪装,掌控她所有的命门。云衣对异性的侵占行为深恶痛绝,见硬拼不过,灵机一动,趁乱又扯下一枚镇魂珠,往虚空里远远一丢。
无极引种凝聚的仙力和妖力同时逸出,在幻境内激荡起无数涟漪。大水在瞬息之内冲破结界,催开一朵朵牡丹妖花。
江雪鸿紧紧抱着云衣,怀中人却蓦地变得透明。他心头一慌:“云衣!”
云衣借牡丹幻身脱身,捂着衣襟麻溜狂奔。身边流景时而真实时而虚无,处处搅得一团乱。她逃他追,江雪鸿左右兼顾,竟不能即刻追上。眼看二人的距离越缩越短,云衣索性故意当着他的面,跳入另一面水镜之中。
怕她沾水?那便当面跳给他看!
身残志坚(上)
灵犀街是熙平郡最繁华的商铺集市,闾阎扑地,樟楠成荫,主干道上车水马龙,两侧行人来往不绝,四处是銮铃声与叫卖声。
酒楼位于灵犀街西南侧,门前车马攒聚,到处是人流涌动,合抱粗的大樟树倚着二楼晴窗,在白瓷盏中留下浅青色的阴影。
隔间内,江雪鸿微服打扮,把玩着手中杯盏:“孟大公子近些年身子可还安康?”
姜荇提供的线索大多无甚价值,刀疤脸的尸体没过多久便化为脓水,也查不出什么东西,倒是陆轻衣给的那堆杂货中,发现了濠梁城制傀儡的息壤。
暗牢内机关凶险,孟倚楼却毫发无伤。
这让他想起永朔三十五年,孟临川以姜荇为饵,在濠梁城设下天罗地网,孟倚楼同样来去自如。
当真是凭三寸不烂之舌便可化危为安了?
对面,孟倚楼从容道:“承蒙景星宫和道盟庇佑,倚楼才得以保全这副残躯。”
“分内之事而已。”江雪鸿打了个响指,顾曲便抬了一只紫檀木箱至桌边。
打开铜锁,里面的东西依次在桌上摆开。
岫玉如意一只,玉辟邪一对,象牙包金镯一对,还有名家字画数幅、古籍一套并药材香料若干。
江雪鸿取出一封信笺,温然笑道:“年关上匆忙了些,未及拜访令尊,一些薄礼,劳烦孟大公子代为转交。”
孟倚楼起身作揖,方接过信笺:“世君所托,定尽数转达与家父。”
指尖相触,江雪鸿散开神识迅速扫荡一圈——空有余寿,却无灵力,的确是手无缚鸡之力。
赠礼收入箱中,他又打开另一只装有字画的扁匣:“我前日偶得了一副工笔,据传乃凡间已故丹青手所作,想来孟大公子能甄别一二。”
孟倚楼:“愿观其详。”
白玉珊瑚轴缓缓滚动,一幅纸本立轴的半身人物像展于眼前,画中美人以团扇遮面,衣妆楚楚,眉目盈盈。
态浓意远淑且真,任是无情也动人。
孟倚楼凝神看了片晌,道:“观这笔法,似是云洲前晟画师苏不系的手笔,装裱像是皇家的,印泥和篆文也对的上,只是缺了题字,但应当不是仿作。”
清雅如玉,一笑春温,半点攻击性都没有。
江雪鸿颔首,指尖点着画卷,似无心问:“这女子你可觉得熟悉?”
孟倚楼微愣,转而淡笑道:“恕倚楼冒犯,这画中丽人倒是和苏姑娘有几分神似。”
话音刚落,江雪鸿倏地攫住孟倚楼的脖颈,将他重重撞在墙上。
金眸中是面具也遮不住的杀气,随着指节不断收拢,屋内桌椅跟着抖动起来,瓷盏骨碌碌滚下,一个接一个碎裂在地。
突发变故,顾曲也乱了阵脚:“公子!”
江雪鸿冷然盯着孟倚楼不似作假的痛苦脸色,唇角微抿。
生死关头,这个病弱书生竟连一点出于求生本能的反抗都没有。
是他预判失误,还是孟倚楼藏得太深?
无论是真是假,眼下没有旁的证据,便无从深入。
他松开手,肃声道:“画卷之事,还望孟大公子守口如瓶。”
孟倚楼扶着墙,嗓音沙哑:“倚楼明白。”
*
鸟雀在枝叶下乱叫,车马碾在青石路上,发出辚辚之声,江雪鸿倚着车壁闭目调息,睫羽已凝了一层冰霜。
寒毒未解,果然还是不宜妄动心法。
左侧车壁一振,发出“咚”的一声,车外传来顾曲的怒吼:“大胆何人?”
一阵响动后,顾曲隔着车帘道:“属下无能,让那个歹人跑了,只留下一件暗器。”
生杀予夺的手撩开缦纱,接过他递来的物什,语声波澜不惊:“继续往声影楼去。”
“是。”
暗器是一片封印着红丝的晶片。
江雪鸿凝眸端详了片刻,陡然一顿:“顾曲,停车。”
不等车外答应,他已拾起溯冥剑倒掠而去,连隐藏修为的面具都不顾戴上。
顾曲匆匆勒马,望着空荡荡的车箱,神色迷茫:世君今日行事怎么如此不按套路?
日色浮烟,锦靴踏过重重黑瓦,树影楼台往后疾速退去,惊动无数鸟雀行人。
三五个老者聚在一起侃天侃地,屠夫和妇人为一杆秤吵得不可开交,小童们围着樟树捉迷藏,熙熙攘攘众生百相,唯独不见故人的影子。
市井之声乱人心绪,往昔种种,渐次浮现。
那一年,他身量未足,步履蹒跚地追着少年:“大师兄,等等我。”
又一年,他纵马过灵犀街,追着那人矫如鸿鹄的身影:“大师兄,骑这么快,当心扰了行人。”
风推着云层遮住骄阳,记忆也定格在永朔八十二年的寒潭之下。
指甲深深嵌入皮肉,血滴艳红。
傅昀隔着层层禁咒,咆哮着吼道:“离渊晏五,你给老子说话!”
“大师兄,”江雪鸿停下脚步回头,喉咙隐隐发紧,“弑师戮友,我已认罪。”
傅昀红着眼,死死盯着他:“解释。”
“没有解释。”
枷锁曳过石地,江雪鸿转身一步步走入死牢,却知道身后傅昀一直定在原地。
他低下头,唇角微动:“大师兄,别做傻事。”
铁墙轰然落下,狱门一锁,闭了心关。
日光从密云中探出,江雪鸿踏上最高楼,握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避无可避,大师兄还是去争了那至尊之位,而他则又一次做了那断情绝义之事。
魔毒华胥引,与其说是姜荇暗算,倒不如是他纵容。
因为华胥梦中,少年并辔,故人不散。
居高临下俯瞰,暖晖乱洒在人们的鬓发上,到某处却反射出一抹晃眼的光。
大蝴蝶银簪斜插在髻上,本应乖乖躺在医馆的小姑娘穿着男装,却看不出半分男子气概,正杵着竹杆当拐杖,在头面铺子前左顾右盼。
见她拿起一只玉兰镀金镯,掌柜的忙道:“这镯子衬姑娘,才卖十五两银子。”
陆轻衣问:“不打折吗?”
“郡守老爷家千金来了也是一口价。”
“那神女来了打折吗?”
掌柜的默默看了一眼她的瘸腿,眼神好像在说:神女怎么可能是瘸子?
陆轻衣:“……”
掌心掂了掂金镯,眼里冒着星星,嘴上却道:“不行,这个有些太沉了,我再试试其他的。”
她试了足足一刻钟,珍珠步摇、珊瑚发梳、水晶如意簪……在头上横横竖竖插了一圈,身上的挂饰也叮叮当当作响,一会儿嫌弃这,一会儿嫌弃那。
最后,小姑娘软糯道:“要不还是那个玉兰镯子吧,便宜一点我就要了。”
掌柜的忍着不满:“姑娘出多少?”
陆轻衣想了想,竖起一根手指:“一两卖不卖?”
掌柜的脸绿了。
陆轻衣忍痛又竖起两根手指:“三两,不能再多了!”
片刻后,陆轻衣坐路边摊里,边吃馄饨边忿忿不平:“不卖就不卖呗,居然用扫把赶人……”
身边人插道:“你耽误了人家半天生意,到头来还要最开始那件。”
陆轻衣喝了口汤,撇撇嘴:“这是战术,一般人都觉得浪费了那么久时间,不如破罐子破摔,由着我砍价,至少随便卖个东西出去,谁想到那个掌柜的这么抠——”
牢骚话停在半途,她抬头望着对面坐着的人,震惊不已。
缘,妙不可言。
江雪鸿皮笑肉不笑:“苏请客,你说我是不是该牵条绳把你栓腰上?”
腿残了还能乱跑,偏偏他安排在医馆的眼线一个个都没动静。
陆轻衣心口不一道:“您神通广大,我跑到天涯海角,也跑不出您的手掌心。”
反正有传音镜了,她才不怕迷路。
江雪鸿轻笑,将一只桃木盒推至她跟前。
陆轻衣在他的默许下打开——居然是她一眼就盯上的玉兰镀金镯。
她先是惊喜,转而皱眉道:“你这个冤大头不会真花了十五两吧?”
“不想要?”
“白送就要!”
这厢,顾曲在路边等到日光高悬,可算等到了自家主子……身上多了几枚鞋印,胳膊底下还夹着个神女。
鞍车内,陆轻衣自顾自脱下绣鞋,在伤口上抹上玉露,没好气问:“你要把我拐到哪里去?”
狗东西,为一句“冤大头”就颠了她一路,还净拣最高楼爬,差点没把她吓死!
江雪鸿在她对面落座,视线轻掠过她的伤处:“声影楼。”
“什么破地方?”
“晏三的旧部,眼下由慕容管着。”江雪鸿顿了片刻,想到她动个没停的性子,又添了一句,“那地方鱼龙混杂,莫乱走动。”
陆轻衣动了动唇,抬眸瞅见他长睫上凝结的残冰,唱反调的话便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他身上的寒毒还没有解啊。
“晏企之。”陆轻衣轻问,“神器真的能帮你破炎离赤火九重境吗?”
江雪鸿:“怎的突然问这个?”
陆轻衣趿拉着鞋,认真分析:“你想啊,既然集齐神器能逆转时空的传闻是假的,说不定这个也是假的呢?而且凄凉筝幻境就那么坑了,万一子夜镜也是个陷阱怎么办?”
江雪鸿微侧了头,弯唇道:“怕什么。”
她好心提醒,对方却一副懒洋洋的态度,陆轻衣不禁恼了:“又是华胥引又是寒毒,剑还不怎么爱听你使唤,你找死别总是带上我!”
江雪鸿反倒愈发觉得好笑:“奉劝你还是多操心自己。”
这表情和在寒潭底下坑她的时候一模一样,陆轻衣瞬间警觉:“我怎么了?”
江雪鸿倚上车壁:“道盟颠覆玉京,若想师出有名,不妨以神女之名讨伐。你若不想当傀儡皇帝,唯有进阶神格。”
陆轻衣呆了半天,唇角一塌,嗓子也软了:“世君大人,我又不想称霸天下,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刻意拖长的尾音带着委屈与薄嗔,江雪鸿眉宇微动,还是缓声道:“道盟和神女,只能存其一。”
一山不容二虎,眼下还是统一战线对付魔道,可一旦魔道覆灭,他们便是敌人。
陆轻衣头皮发麻:“那,怎么进神格啊?”
江雪鸿幽幽道:“照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态度,约莫再练个百来年吧。”
……那她岂不是必死无疑?!不对,她就算神格归位也要过日理万机生不如死的日子!
车轮缓缓停下,只听顾曲在外头道:“公子,已到声影楼了。”
江雪鸿戴上面具,瞧见她胡思乱想的模样,唇角不自主噙起一丝笑意:“安心,这次绝不会让任何人打扰。”
这话说的是幻境,可那沉沉落下的“安心”二字,却好像别有所指似的。
陆轻衣心神微动,不知怎的就联想起前日那个不情不愿的怀抱,忙拖住他的衣角,再次试图更进一步。
毕竟,只有接近晏老五,才能接近司马宴。
她酝酿了一下,抬起水润润的眸子,娇声道:“晏企之,我脚疼,不想走路。”
江雪鸿淡睨着她,下车唤道:“顾曲。”
“属下在。”
“扶她进去。”
视线交错,陆轻衣和顾曲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嫌弃。
撒娇不成,陆轻衣只好一手攀着车壁,一手杵着拐杖,小心翼翼下来。孰料力道使错了方向,只听竹竿“咔嚓”一折,小姑娘重心不稳,直接栽了下去,不偏不倚扑进江雪鸿怀里。
头顶传来一声半嘲半讽的气声:“装病不成,改投怀送抱了?”
陆轻衣耳根泛红,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气急败坏地推开他:“我自己走!”
话音刚落,视野横转过来,整个人已被他打横抱在怀中。
江雪鸿语气淡淡:“下不为例。”
默了须臾,又是一句:“苦没吃多少,喊疼倒是利落。”
声线冷硬,怀抱温热,陆轻衣望着一旁神情惊愕的顾曲,飞快眨了眨眼。
似乎,有机会得寸进尺啊?
血色丹青(上)
怀柔九十六年,云洲晟京。
郊外山寺人迹稀少,远远掩映着几家茅舍,草桥流水之畔,偶见几个赶着毛驴的脚夫。
装饰华贵的八宝马车辘辘滚过山阴小道,行至一处密林窄道时,缓缓停了下来。
“怎么了?”如玉的手擎一把玉骨折扇,徐徐挑开锦缎帘幔。
侍卫长上前道:“殿下金尊玉贵,还是不要沾这江湖腥膻之事为好。”
刚满十五岁的长公主轻飘飘向他身后瞥了一眼,待看清地上尚未干涸的血痕,先是一惊,转而以袖掩鼻:“绕远点,难闻死了。”
连上个香都撞上晦气事,这天下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她才要放下帘幔,近旁陡然窜出一道黑影,一把攫住了小公主,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连晟京武功最高强的侍卫都未及反应。
黑衣男子形容凌乱,浑身浴血,锋利的指甲尖在如玉手上一划,阴沉吐出三个字:“找神女。”
话毕便一头撞在马车侧壁上,失了意识。
鲜血溅上车帘,被划伤的地方一股寒意,定是含了毒。
“殿下!”
小公主丢了折扇,彻底慌了神:“快带本宫去医馆!”
三日后,靖仪长公主府。
床上躺着的男子轮廓俊朗,剑眉英挺,五官好似由象牙雕就,端正得不像话。
苏紫玉坐在床边,抚着手上狭长的伤疤,重重叹了口气。
太医几乎请了个遍,为什么还是半死不活的?总不会只能找神女吧?但她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有本事把他送去玉京十二楼,威胁也没用啊。
思及此,苏紫玉忍不住掏出袖底的匕首,对着他的胸口比划了个下插的动作。
“你是谁?”
循着声音望去,入目是一双深海般的蓝眸。皮相已是上等,竟还生得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
小命不保,苏紫玉无心欣赏美色,赶忙收起匕首,勉强挤出一个美救英雄的微笑,道:“你都昏了三天了,终于醒啦。”
男子盯着她,一言不发。
苏紫玉与他对视:“本宫封号靖仪,是大晟最尊贵的长公主,不认识你要找的神女。”
蓝眸波澜不惊,好像一片死海。
苏紫玉又道:“这里是本宫的别苑,外伤已经都给你包扎好了,本宫只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凡人,连个江湖散修都不认识,没办法送你去玉京。你要么赶紧给本宫解毒,要么杀了本宫算了。”
对方依旧沉默。
这般难以捉摸的态度,苏紫玉一时恼了:“喂,你给本宫下毒了欸!”
沉默持续了整整三日。
身中不明毒药,苏紫玉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好吃好喝地供着他,用尽了威逼利诱的法子,也没能让男子开口。
入夜,接过侍女递来的药碗,苏紫玉一咬牙,故意打了个滑,汤药尽数向男子头上泼去。
看你讲不讲话!
下一瞬,瓷碗被稳稳端住,汤药重新接入碗中,小公主却“咚”的扑倒在地。
男子仰头饮尽汤药,直到苏紫玉狼狈地爬起来,终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我忘了所有的事,包括我是谁。”
“……啊?”苏紫玉呆呆望着他,“那你能先给本宫解毒吗?”
“什么毒?”
苏紫玉瞪他:“就是你给本宫下的那邪门毒药,本宫这两天睡觉都要盖八床被子!”
阳春天都冷成这个样子,入冬还活不活了!
男子丢下药碗,面无表情道:“想不起来。”
“你骗人的吧?!”
“骗你何用?”
“……”好气。
*
濠梁城连日阴雨,浓云像信手洇染的水墨图,不分昼夜。
陆轻衣一觉睡到自然醒,梦中事忘了大半,昨夜与江雪鸿的互动却记得清晰无比。
“你是晏企之,也是司马宴,你们俩一模一样。”
“什么都会,就是一点都不会哄人。”
“但他不喜欢我,你喜欢我!”
……她又说了什么屁话?!
如果江雪鸿成天对着她喊其他人的名字,绝对会被她扫地出门的。
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结界——不会是气到不想管她了吧?
陆轻衣忐忑不安换上衣裙,提心吊胆摸到书房,探出小脑袋朝里头张望。
香炉烟残,红衣男子双目轻合,拈着鸳鸯笔坐在桌边,周遭金炫光舞,似已入定许久。
原来,他说的“破境之兆”,也不完全是假话。
不同于天生神明,这境界,是他孤身一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剑道也是心道,一旦心法大圆满,就该行大道,安天下。
回忆起阑江之上那双泯灭七情的金眸,陆轻衣暗暗咬紧下唇。
太上忘情,他若破了炎离赤火九重境,还会这般偏袒地待她吗?
过了约莫两柱香工夫,江雪鸿刚睁开眼,便见素白的手捧着一只敞口深腹的青釉瓷盏,毕恭毕敬递到跟前。
小姑娘低眉顺目道:“世君大人请用。”
江雪鸿接过茶盏,挑眉道:“你这是闹哪出?”
陆轻衣盯着他流金方褪的瞳眸,不安问:“晏企之,你是不是快破境了?”
江雪鸿慢条斯理饮过,抬手捉来她的腕:“尚有些时日,暂且不急。”
脉门被他扣着,语调是和平日一样的懒散高傲。
陆轻衣不知怎么就松了口气,讨好地推了推他的胳膊:“茶是我泡的。”
江雪鸿淡淡评点:“茶叶投太多了,下遭莫用紫砂壶泡乌龙。”
陆轻衣先是瞪眼,想到自己是来安慰人的,偏又拉不下脸直说,踌躇半晌,只往他跟前蹭了蹭:“你没觉得我今天有哪里不一样吗?”
江雪鸿徐徐扫过她僵笑的脸,道:“胭脂涂出去了。”
陆轻衣几乎忍不住想砸他:“看衣服!”
江雪鸿视线下移,奇道:“学孟羡鱼作甚?难不成想当城主?”
陆轻衣扭过身,气呼呼往他怀里一躺,再不吭声了。
——自己品味情伤去吧!
“白衣白绫……”江雪鸿闲闲搂过她,低笑,“穿给我看的?”
陆轻衣怼道:“没有,因为我想当城主。”
江雪鸿笑意更深:“眼界太低。”
陆轻衣默了须臾,问:“晏企之,你为什么喜欢穿白衣的女子?”
江雪鸿垂眸:“你这又是打哪儿听来的?”
“所有人都这么说。”
“喜欢白衣女子是假,但是,”江雪鸿顿了顿,“我大哥喜穿白衣。”
这是陆轻衣头一次听他谈起晏闻韶。
“羲凰一族隐世而居,我当年去玉京,是大哥纵的。”
在世人口中,晏大公子风神朗润,疏淡潇然,多数时候都在凡间闲逛,是谪仙太白一般的人物。而作为羲凰前族长之子,他待人宽和,继承族长之位后,对四个异父异母的族弟更是亦兄亦父,照顾有加。
永朔五十年,晏闻韶以身殉九溟,封印了魔尊君问弦。消息传来,十洲恸绝,玉京青尊亲自写下悼词,缟素挂了整整百日。
江雪鸿却怅然道:“那年玉京三剑声名藉甚,我忙于宴集应酬,根本来不及悲伤,或者说,根本想不到要去缅怀。”
这悲伤凝固在那里,直到夜岭那夜,决堤而出。
少年不识愁滋味,痛定思痛才更加不堪。
恐怕晏大公子也不曾料到,他燃尽元火精血降下的封印,竟为羲凰一族招来了祸事。魔道正道,无不对那传说中的炎离赤火心法趋之若鹜,甚至两相勾结起来屠杀羲凰族人。
其中最大一块肥肉,便是这个身负九转纯阳血脉的晏氏五子。
想到羲凰陵梦中那惨烈的场景,陆轻衣一把抱紧他的胳膊,眼眶发红。
仗剑行侠,哪有话本传奇中描述的那么容易。与亲人挚友生离死别之时,他会不会因为当初没有选择继承炎离赤火而自责?
江雪鸿只是叹了口气,轻轻抚上她的脊背。
“晏企之,”陆轻衣边吸鼻子边问,“我穿白衣好看吗?”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我穿白衣好看,还是姜荇、孟羡鱼她们穿白衣好看?
要是他说她好看,她也可以经常穿白衣的。
江雪鸿品出她的意思,唇角噙笑,故意卖关子道:“濠梁城天色昏暗,待回景星宫穿来我看看。”
陆轻衣懵逼:什么鬼?她的意思是好看就穿,结果他说穿了再看——完美形成闭环。
……讨厌鬼!
她边心疼边腹谤,半晌温吞道:“我昨天不是故意认错你的。”
还成,知道他在意。
江雪鸿唇角微勾,顺势磋磨起凉软的指尖:“我不在的时候,不准喝酒。”
陆轻衣敏锐道:“你要去哪儿?”
江雪鸿推开桌边不甚起眼的一只扁匣,指着其中装着的画卷道:“展开看看。”
陆轻衣依言。
转开白玉珊瑚轴,只见粗笔浓墨,略施杂彩,画中人团扇遮面,盈盈楚楚,一半像自己,一半像棠川。
沉沉的嗓音自头顶落下:“此画作于怀柔九十九年云洲,应是画师苏不系真迹无误。”
竟是她爹爹画的娘亲。
江雪鸿提着鸳鸯笔点上画中团扇:“丹青染血,暗藏杀机。”
笔尖接触纸面的一瞬,眼前陡然出现一片暗红的血海,泡沫中泛起无数狰狞破碎的人脸,厉鬼的呼号声好像能把人拖入永无天日的深渊。
“魔渊九溟的虚像,莫怕。”江雪鸿搂紧她。
瑟缩着再睁开眼时,画幅上空现出熟悉的封印裂隙,落墨生花,冷白的冰雾静静浮散。
江雪鸿按住蠢蠢欲动的小姑娘:“你元神尚未痊愈,不宜再入幻境。”
“可是……”
“传神力予我,速战速决。”
陆轻衣懊丧不已:幻境还挺有意思的!
瞧见她蔫巴的模样,江雪鸿缓了脸色,把溯冥剑搁进她怀里,粗暴安抚道:“待我出来讲给你听。”
陆轻衣微微一颤。
风过空庭,好像又回到了最后那个落叶如雨的瑟瑟秋日。
彼时她最念的,便是那人口中枯燥无趣的异闻传说。
……他真的不是司马宴吗?
*
岁月的涟轮随着墨迹一圈圈荡开。
深巷内,虎背熊腰的莽汉拦住平民打扮的男子,厉着嗓子道:“苏不系,我家公子已向陛下请了赐婚,你若识相,便老老实实离了长公主府!”
暗夜之下,肃雅英俊的脸毫无波动,蓝眸如暗海深邃,划过刀锋般的冷光。
莽汉被这白面小生盯得怵了一瞬,骂道:“看什么看,不过是个傍着长公主府吃软饭的窝囊废罢了!”
苏不系不置可否,转了个身,直接背着书箱往回走。莽汉气不过,提着拳头便冲他砸来。
重拳被一只手掌轻飘飘接住,莽汉还未及反应,忽听得巷口传来一声清透的嗓音:“住手!”
苏不系再不同他计较,腕臂一松,不动声色将手藏回袖底。
火辣辣的疼痛感顺着拳头蔓延开来,那一拳好似撞在了铜墙铁壁上,莽汉愣在原地,一时竟忘了对来人行礼。
他眼瞎了吧,苏不系一介画师,怎么可能接得住刚刚那一掌?
另一边,苏紫玉戴着帷帽,迅速拦在苏不系身前,斥道:“苏不系是本宫中意的画师,何时轮到你们指手画脚?在御街滋事生非,莫非想进京兆府不成?”
莽汉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跪拜道:“草民愚昧,冒犯了长公主!”
苏紫玉叉着腰,继续怒道:“你家公子那请旨的状子早被陛下驳了,你回去告诉他——想做本宫的驸马?做梦!”
片刻之后,随行护卫押走了莽汉,苏紫玉和苏不系一前一后登上马车。
月辉探入薄帘,车内比夜晚的长街还要寂静。
小公主磨了许久的牙,含着火气打破沉默:“苏不系,本宫救了你,你没什么表示吗?”
这来路不明的男人,吃她的,用她的,连名字都是她起的,偏偏行事挑不出任何错处,甚至凭着独门画技,为长公主府赚了好几千贯。
苏不系眸光微转,淡淡提醒:“殿下,以身相许的前提是救命之恩。”
言下之意是,这恩情,太浅了。
他的身手极好,哪怕记忆全失,下意识几个动作便能把云洲高手撂翻在地,哪怕今夜无她干涉,也不会出什么事。
苏紫玉强词夺理道:“你有今天还不是本宫捧出来的!毒没解之前,你休想离开长公主府!”
苏不系默然,须臾后,又听她问:“‘月儿’是谁?”
“昨晚你对着我叫了‘月儿’。”苏紫玉盯着他,神色认真又执着,“她是你的心上人吗?”
苏不系顿了一会儿,才道:“想不起来。”
眼尾不知怎么就酸了,苏紫玉恼道:“你只会说这一句话!”
蓦地,她瞳孔一缩:“……诶,你怎么了?!”
苏不系扶着车壁,眼中浮现缕缕红丝,沙涩道:“水……”
玉山倾倒,苏紫玉慌忙扶住他,掀帘望向夜空。
差点忘了,今夜是满月。
他要的,不是喝的水。
苏紫玉急吼吼冲车夫道:“本宫突发兴起要去游湖,快!”
这家伙要是死了,她也玩完了。
马蹄踏碎月色,挂着皇家标志的华车疾驰过长街,一路闯至阑江之畔。
鲛丝如雾,月照一天雪色。白露一滴滴落入清湖,飘浮翻动的鱼尾好似镶满了宝钻。
苏紫玉立在桥头,静静看着涟漪之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影子,寒意顺着手背寸寸侵入心口。
不是凡人,不知来路,无悲喜,无牵挂,好像昙花一梦,怎么都留不住似的。
她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呢?
满月西沉,苏不系恢复人形,却见小公主在桥栏边缩成了一团,眉间发上都凝了冰雪。
耳边陡然传来一阵魇魅般的呓语——
[是棠川的转世!]
[杀了她,取元神!]
[你是天魔,她是神女!]
[月儿性命垂危,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还愣着干什么?一旦神格归位,她必杀你!]
记忆片段如烟花般一闪而过,苏不系痛苦地捂住头,勉强按下邪念,快步上前。
良久,苏紫玉在他怀中睁眼,轻声道:“我小时候听说过鲛人传说。”
“你的性子就和你的身子一样,冷冰冰的。”
“但我知道,鲛人一旦动了真心,就是一生一世,至死不渝。”
苏不系才欲开口,唇便被细白的手指按住。
苏紫玉攀着他的肩,摇摇头:“本宫不想听你说‘想不起来’。”
她继续道:“这些日子,本宫已经拒了好多次赐婚了。陛下年幼,皇权不稳,那些人要么是贪图荣华富贵,要么是觊觎那至尊之位。”
“只有你,像不系舟那样,不争不抢,心甘情愿当个布衣画师。”
小公主自嘲笑道:“或许你也有什么目的,只是暂时想不起来罢了。”
云气苍茫,宫阙参差,晕染江山绝色。
她贴近他的耳畔,寒毒未解,吐息还是冷呼呼的:“苏不系,本宫想招个驸马了。”
唇瓣一重,好像被蝴蝶掠过,触觉还未分明,便已消散不见。
波光潋滟的眼中凝着千古繁华:“都说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你不许我,我许你好不好?”
凡人的寿命何其短暂,她不想等了。
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心里曾经有谁,反正他都想不起来了。
他不懂爱,她懂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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