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山海

    江雪鸿对辛谣施压时,云衣则低头凝着茶盏暗自谋划。

    司镜不愿她参与妖界纷争,但既然落稽山残部还在,就得想办法与陆沉檀取得联系,不可再教仙族欺凌下去。

    思绪被慈祥的女声打断:“沐枫你瞧瞧,这俩孩子真是顶顶般配啊!”

    云衣抬头,只见两位长辈相挽而来。男子仙风道骨,捋着花白胡须频频点头;女子鹤发童颜,墨色衣装颇为考究,却不失简单利落。

    “这是沐枫长老和夷则长老,原是我父母的故友。”江雪鸿稳稳接过她手中半斜的茶盏,无声传音。

    上清道宗三位主事大长老却只来了两位,天钧长老未到场,显然是咽不下这口气。

    “仙门的大小姐们娇贵难伺候,凡俗乡野的丫头又毛手毛脚不懂规矩,难拣得很。”夷则长老盯着云衣细看,从袖里取出一只白玉银戒塞给她,“还是妖族的姑娘合我心意,要模样有模样,要风度有风度。”

    云衣冷不防被夸这一下,浑身不自在。

    记忆中,夷则长老常年闭关,只与沐枫长老走得近些。对待弟子更是极为挑剔,除了江雪鸿,几乎没有小辈能与她独处超过一个时辰。

    而在道宗遭受灭顶之灾时,她却只凭一己之力,护住了后方所有弟子。

    此间,夷则长老替她戴上戒指,碎碎念叨起来:“昨晚我就在门外守着,生怕你把寂尘赶了出来,谁晓得不仅动静不小,日上三竿还没起身呢。看你俩过得和美,两位先人也能放心了。”

    云衣一呆:她昨晚睡得酣沉,哪儿来的动静?

    对方仍不松手:“寂尘年岁大了,性子又闷,还不通人情,你多担待些。若他让你受委屈了,一定要告诉我。”

    无论前世今生,哪个长辈不是见了她就骂“狐狸精”。云衣从未接触过这般热络的老者,干巴巴接道:“江道君待我很好。”

    夷则长老慈祥的眉头一皱:“都是咱家的人了,还不改口叫‘夫君’?回头养养身子,抓紧生个一儿半女才是。”

    云衣头皮发麻,愈发验证了“传宗接代”的猜想。

    江雪鸿插道:“夷则长老,云衣妖丹未凝,此论为时过早。”

    “等被暮水的抢了先就迟了!”夷则长老毫不给辛谣面子,忙替云衣把脉,斥责不已,“先不论凝丹,就说姑娘家这腿伤,至少也有大半月了吧?跳舞本就就看重腿脚,你做夫君的怎么不多替她补补?”

    “先前已用了药。”

    “天生道骨矫情什么,左右天雷劈不死你,你的灵血就舍不得洒两滴?”

    这回,连首席大人都只能点头称是。

    夷则长老一捧一踩,再次转向云衣:“男人沉稳些也是好事,你别看沐枫现在故意变个老头模样,到晚上就龙虎生威起来了,要不是因为那陈年旧伤,说不定能老树开花……”

    一旁,沐枫长老咳嗽半晌也不见她刹车,眼看老脸搁不住,只得硬扯了自家道侣往外撤。

    所以,夷则长老难道是因为太善言辞才被众人畏惧的吗?

    尴尬沉默之际,江雪鸿解围道:“二位长老虽不拘小节,在宗内却颇有威望,我年少亦得他们颇多照拂。你往后若有棘手之事,也可与他们商议。”

    云衣应声,却对沐枫长老的“旧伤”迟迟不能释怀。

    作为“衣衣”在道宗生活的那段时间,沐枫长老是唯一对她毫无芥蒂的长辈。

    她自以为和陆礼不同,不会伤及无辜,却还是在越狱出逃之际,伤了无辜之人。

    思及沐枫长老全无芥蒂的模样,云衣暗想:若往后还要与道宗兵戈相见,怎样才能避免误伤呢?

    又一个前世曾见过的面孔上前:“清霜堂白胭,见过道君夫人。”

    厅内人员众多,只有她一人未穿道服,只因她并非弟子,而是在此为客的清霜堂七小姐。江雪鸿的生母同样姓白,论起辈分,他竟和白谦、白胭都算是表亲。

    江雪鸿担心她想起白谦的阴影:“白七秉性正直,可与深交。”

    云衣挑眉:“夫君与她很是熟识?”

    江雪鸿:“是。”

    新婚第二日就在妻子面前大方承认与表妹关系密切,真够无情的。

    传闻白胭曾被邪修夺舍过身子,在道宗长住一来是为暂避风头,二来也有为联姻造势之意。

    “贺礼就不必了,”云衣有意试她的态度,“我与白七小姐一见如故,今后要好好相处才是。”

    白胭行礼道:“是。”

    音色轻灵却毫无起伏,妥妥就是个女版江寂尘。

    云衣暗笑长辈们乱点鸳鸯谱:冰山撞冰山,怎么可能擦得出半点火花来。

    更有趣的是,她身上这件出自邵忻的狐裘,内里恰刺了一个“胭”字,若非江雪鸿替她整理衣襟过于仔细,竟还不曾留意。

    倘若眼前人就是那个“胭”,邵忻帮着江雪鸿,也不纯是义务劳动。

    *

    有了两对夫妇和客卿做表率,其他小辈也顺从得多,弟子和各路管事依次上前问候。寂尘道君修为盖世却极少露面,惹得少年人们激动不已,贺礼无论贵重与否,都到了道君夫人手里。

    江雪鸿原本也没打算坐到最后,云衣却一定要把道宗上下探个清楚,一整天只顾坐着认人,到晚才觉得腰酸背痛。

    床头一角点亮纱灯,折射出曲折的人影。江雪鸿主动替云衣揉起肩,好像还当自己是她的仆从。

    按摩力度同当年一样恰到好处,舒适之际,忽听江雪鸿莫名来了一句:“江寒秋接触花粉易患风疹。”

    云衣以为他在试探自己:“我竟不知仙族也会有这毛病。”

    江雪鸿默了稍息,又道:“为何只接他给的茶?”

    这个人记忆力好归好,总在意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云衣翻了个身,随口道出万用的理由:“我看他长得顺眼……”话到一半,卡在嘴边。

    男人动作轻柔,面庞却毫无钝感,唇角紧抿时淡漠如冰雕,只眸底一线微蓝的波光分外危险。

    那表情的意思是:再说下去,后果自负。

    肩头力度缓缓加大,云衣唯恐江雪鸿再变出个失忆诀,忙打弯道:“他虽然长得顺眼,但不是我看得入眼的。你不方便对义兄摆脸色,不如今后就我由我来应对掌门。”

    江雪鸿贴近她:“当真为了我?”

    不适应,他可以等,但他见不得她在疏远自己的同时再对旁人微笑。

    云衣大言不惭点头。

    江雪鸿不知信了没有,将她一点一点抱紧:“云衣,别对我撒谎。”

    如果一定要骗,那便骗一辈子吧。

    万语千言压在心底,又是度日如年的静默。他们相处的大多数时候,总是这样的静。

    云衣被他抱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更不知这目的不明的混账男人何时才肯松手,故意“嘶”了一声。

    江雪鸿反应极快,忙去看她的腿伤:“还疼?”

    云衣怕他又想逼她喝药:“又不疼了。”

    江雪鸿仍用那副深沉眼神看她,云衣生怕暴露自己,只能硬着头皮提起裙边。

    烛火移到了床头,却并没有准备任何伤药。云衣摸不清他的心思,打着十万分的警惕,直到感受到男人指节熟悉的寒凉触感时,心神恍惚了一瞬。

    江雪鸿半蹲在床边查看,半束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冷白的皮肤好像霜雪堆就。明明穿着象征尊主的华服,动作反而像在俯首称臣。

    妖瞳闪烁着海棠色的微光,云衣心头泛起一丝恶劣的念头。

    好想把脚踩在他肩上。

    前世天下纷争,总免不了小擦小碰,为了骗取江雪鸿的灵石秘宝,每每负伤,她定要好好造作一番。

    “江道君,我这腿是能治还是不能治了?”

    腿上鲜血淋漓,陆轻衣反而不紧不慢从袖里取了胭脂铜镜慢慢涂抹起来。伤处明明只在足踝,舞裙却高高卷到了膝盖。

    江雪鸿专心替她清理伤口,目不斜视:“每日用药,热敷半月便好。”

    “不行呀,”陆轻衣阖上粉盒,明眸含着水色,“我明晚就要登台赛舞,不能让那个狐狸精比下去。”

    妖界元帅喜好歌舞,为了打入落稽山内部,她必须赢下这场哗众取宠的比赛。

    江雪鸿边包扎边道:“动作幅度小些。”

    “我跳的是凌波舞,怎么小?”陆轻衣把腿翘得更高,纷纷花影在眼中摇动,“道君身上还有什么宝贝,先借我使使呗?等我当上了妖王,便与仙门议和。”

    容颜经由脂粉晕染,浑然看不出任何虚浮病态。粉面带红,红中透润,润中透白,像水中浮出的一朵绯艳牡丹花。

    江雪鸿眼里却只有那新添的伤,皱眉道:“静养为宜。”

    陆轻衣暗骂他小气,一脚踏在男人心口:“那我就在这里养着。”

    那些年,无论她如何折腾做作,他始终如柳下惠般岿然不动,只有逼急了才会吐一句:“自重。”

    只是惯常隐忍罢了,陆轻衣却曾以为,默许,便是江雪鸿待她不同的证据。

    回忆被突如其来的痛感打断,云衣一阵颤缩,随即被江雪鸿点了麻穴。只见他指尖凝诀,借风刃在自己腕上割开寸许长的伤口,血滴汩汩淋在伤腿上。

    云衣先是一吓,却见那血丝化作灵流,在伤口附近凝固,阵阵温热滋润入筋骨——幸好,只是疗伤,不是要收了她。

    察觉她的紧绷,江雪鸿抬眸问:“还疼?”

    不仅代受疼痛,更以血入药让皮肉粘合。腕上的血染红道袍,他竟似不曾留意,一双无波的眼里只映着她。

    云衣摇头,看着他肩头垂落的发带,不禁有一瞬恍惚:江雪鸿娶她,真的是为了报复吗?

    可岚陵戚家满门性命,落稽山脉无数冤债,还有那十二枚封魔钉,一块块顽石垒在心口,哪怕过去两百年也不曾有分毫风化。

    她与这仙门,何止是隔了千重山海。

    见他收拾起身,云衣定了定神,褪下白玉银戒,疏离道:“这个太贵重了,还是你收起来吧。”

    过往的憎怨太过分明,这一世,他们只能为敌。

    她只是江雪鸿除之而后快的心魔罢了。

    戒指染了少女的体温,江雪鸿虚握着手,似有一瞬落寞:“你已入了道宗碟谱,事事不必判得这般分明。”

    不撇干净怎么行,往后算起总账,可不会给她任何辩白的机会。想要狠得下心,就要和江雪鸿一样,做一个绝情人。

    云衣不愿看他的表情,侧躺下来,转过话题:“阴兵的事就交给慎微一人吗?”

    江雪鸿立刻替她盖上被子:“今夜去查,你先休息。”

    不用睡在一起,云衣放下心来,有意探他的口风,用拈酸吃醋的口吻道:“阴兵是陆轻衣召唤来的,夫君为什么对仇人这么上心?”

    一声“夫君”唤得男人眉眼微柔,江雪鸿耐心同她解释:“嘉洲邪修亦汲取了阴兵之力,此前我未追查到幕后主使,但按其线索应是多半同源。”

    正好也趁明日回门的机会,再查过一遭。

    云衣没想到又能绕回到自己身上:“那你查到了要告诉我,不许自己藏着。”

    她本是为自己谋划,江雪鸿却莫名听出了关切之意,在她枕边搁下一纸短笺,缓声道:“这是先前拟的回门礼单,若有不妥,府库之物可尽你拿。”

    尽你拿。

    从前讨一块灵石都要使出浑身解数,现在倒大方了。是觉得她失了忆,掀不起风浪来吗?

    云衣没来头觉得憋闷,翻过身背对他:“管你送什么。”

    迟来的补偿,真是廉价透顶。

    踏雪泥

    云衣再次回到白无忧的躯壳,手中正拿着小江雪鸿无一错漏的课业。

    她对那人避如蛇蝎,对孩子则浑然不惧,把手中书卷一丢,上去就怒气冲冲给了他一个爆栗。

    小少年捂着的头顶,委屈道:“孩儿做错了吗?”

    云衣又狠狠踹了他一把,瞪道:“犯了什么错你自己清楚!”

    幻境互相不连通,察觉到“母尊”鲜明的怒意,小少年竟真认真反思起来。片刻后,他从地上爬起身,行礼道:“孩儿不该刁难辛谣。”

    云衣攥眉:江雪鸿还会干欺负小姑娘的事?

    “为什么要欺负辛谣?”

    “她是母尊带回来的。”

    云衣没懂这话的逻辑,听他又道:“兄长也是母尊带回来的。”

    云衣粗略看过白无忧的记忆,她之所以要将一介凡人江寒秋带回上清道宗认为义子,是因江望曾有负于其前世。但对小江雪鸿来说,江寒秋的到来只意味着本就稀薄的母爱再次被分割。

    他一字一顿问:“母尊真的爱我吗?”

    不知何时,那双本该明澈无尘的黑眸竟酝酿起了毫不掩饰的占有欲,这股执念将在断情丝后更加变本加厉。白无忧拥有江望全部的爱,江雪鸿却没有感受到丝毫。他不怨,不是善解人意,而是要他所拥有的事物,要么是零,要么是全部。

    看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云衣觉得,她或许从来就没真正懂过江雪鸿。

    已经逼疯了大的,可别把小的也激出病来。

    “那是当然,”她调整情绪,用在寻常阁惯用的台词安抚他,“娘亲最爱的只有你。”

    小少年仍然用着敬称:“母尊不爱父尊吗?”

    “斯人已逝,总要放下的。”

    小少年不甚相信:“可母尊那么忙,每逢大寒都还是要去剑冢看雪。”

    云衣继续糊弄他:“习惯了而已。”

    小少年显然并未被说服,脆生生的嗓音在已有裂纹的幻境之中落得分外清晰:“年年不忘,不就是念念不忘吗?”

    一语中的,云衣竟对一个四岁孩童哑口无言。

    若不是前世歌舞楼台的灯火太过晃眼,若不是今生三番五次的援手太过巧合,怎么会牵动她两世凡心?承认对那人动心,就是承认她曾经的天真。

    “跗骨之蛆,再痛也要剜除。”云衣摆手道,“我看你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去昆吾剑冢把剩下的四日惩罚补上吧。这次穿厚些,省得病了再折腾我。”

    小少年还没搞懂为什么“母尊”又冷漠起来,脸庞便连同幻境一齐碎裂。

    明月映水,影动千江,流光时聚时散,再稳定时竟已到了凡间。

    这一年冬有雨雪,洪涝成灾,白无忧不得不去往凡间处置水患。眼见房屋坍圮,淤泥堆积,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她即刻用仙力撑起长堤,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忙了大半月,依旧抽身不得,夷则仙使慌慌张张传音:“尊长!您快回宗吧!”

    小少年一向黏人,近日却太过安静,云衣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夷则仙使道:“邪修牵机子闯进了道宗,抓了小公子去昆吾剑冢!”

    云衣对大号江雪鸿心绪复杂,却并不针对那个孩子,心头一惊,忙道:“快带我去。”

    仙术一撤,好不容易支撑起来的长堤轰然崩塌一角。

    无数百姓挽留道:“尊上,您不能走啊……”

    道义、责任、苍生,枷锁蘸了江氏夫妇的血,如今依旧捆缚着江雪鸿。

    裙底万民匍匐,叩头不止,云衣忽然无所谓地笑了:“你们求的是仙,但我是妖啊。”

    左右不过一个幻境,任性一次又能如何?

    她做了与白无忧截然相反的选择,但宿命的结句哪有那么容易被更改,哪怕即刻动身,也还是晚了。邪修牵机子横空出世,布局精密,趁上清道宗精锐治理水患之际,一路直捣黄龙,闯入昆吾剑冢。

    风雪吹拂得天地一片皓然,覆盖上残花和鹤尸,上清道宗极北的高岩峭壁上倒挂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幼童。明明不久前还在她怀中不安分地乱蹭,此刻却被一枝箭毒木刺穿心口,艳红的血一滴接着一滴淋入剑冢封印。

    眼前所见触目惊心,云衣不敢碰那奄奄一息的孩子,急唤:“江雪鸿!”

    小少年没有应声,头顶却传来一声邪笑:“姓江的没一个好东西,我是为民除害了。”

    云衣抬眸锁住崖顶那个满身魔气的人影。皮肤深黑,爬满血红咒文,右臂化作半枯朽的箭毒木,末端正连着江雪鸿心口。

    白无忧是第一次见到牵机子,但云衣却不是。永朔末年那场西泱关之战,仙妖联军自相残杀,正是陆轻衣亲手斩杀了身为魔道首领的牵机子,屠尽西泱关,将落稽山扩张到清霜堂脚下,成为仙门的心腹大患。

    她对手下败将毫无畏惧,斥道:“对孩子动手,简直歹毒至极!”

    牵机子不以为意:“巫族与世无争,却被江冀毁尽肉身,江望灭尽魂魄,我用江氏唯一的独子复仇,哪里过分了?”

    那个以渎神之罪被仙门屠灭的巫族,竟就是昆吾剑冢封印的对象。

    “心头血都沥干了,这封印还纹丝不动,这小东西不会不是江望的种吧?”牵机子既稀罕又嘲讽,骤然抽出箭毒木,“那便把你们一起祭阵,不信放不出我的主人。”

    小少年如枯叶坠下,被云衣一把抱住。生气连着那条情丝一并被抽走,胸口的血本已经凝固,再遭重创,新的血又流淌出来。衣裙染上温热的红流,鲜活的生命正在迅速消散,白无忧的情绪感染云衣,悲怒之火在心口翻涌不歇,一众长老也在此时赶到。

    那一战的结果早已注定,上清道宗守住了剑冢封印,却让牵机子逃走,更差点赔了江雪鸿一条性命。

    幻境从天空开始破碎,地面上的时间却还在流逝,云衣只恨不能赶紧离开这绝望之地。血从小少年的胸口汩汩流出,见他抬头,云衣忙安慰:“别怕,很快就不疼了……”

    她本以为,这双眼睛一定是蓄满泪水的,却偏偏看到了一个烂漫如春的笑容。

    小少年的气息微不可闻,却同初见那日拿着承平符冲她跑来时一样,眼角弯弯:“娘亲,生辰快乐!”

    原来,江雪鸿生命中最后一个真情流露的表情,是笑。

    江望陨落后,白无忧依旧在年年生辰日去往昆吾剑冢。无论这孩子有多么偏狭,终究只是想多讨一分母亲的爱。

    幻境消散,云衣不知何时恢复了原本的相貌,眼看小少年化作点点流星,目光转向身侧御风而来的青年,费力道:“还有多久能出去?”

    “十息之内。”江雪鸿也已恢复平静,即刻将三枚镇魂珠递去。

    眩晕感渐弱,云衣无心再与他争吵,平淡道:“你小时候就挺固执的。”

    江雪鸿捻诀点上她眉心:“往事不必多想。”

    带有回忆的碎片在二人身侧快速流动,时而是夷则仙使流着泪,在道天宫长跪不起:“小公子情丝受损,可能无法动情了。”

    时而是白无忧沉着声,自愿剥离仙髓给江雪鸿疗伤:“我的鸿儿,不比任何人差。”

    没有了仙髓,白无忧苍老得很快,竟还撑着病躯,用与江望同铸的鸳鸯剑和玉麟族的双角为独子铸造了本命仙剑。江雪鸿最虚弱的时候几乎五感全失,记忆也混淆起来,是白无忧一点点将他扶起,告诉他何谓疼,何谓痒,何谓酸甜苦辣,何谓喜怒哀惧。

    羽化那日,白无忧将独子唤至床前,让他即刻抽干自己,加持元虚道骨。

    小少年窜高了些许,面庞却再无往日的神采。听罢母亲的决定,他眼中没有泪水,也没有悲伤,唯有那只隐在袖底的手无声握成拳,渗出隐约的红丝。

    旁人以剑驭符,他以符驭剑。旁人流泪,他流血。

    亲手葬送母亲那日,江雪鸿终于得到了关于爱的答案,却再也读不懂这个字。

    长路尽头,水月镜光形成逆折,眼前又倒插入一道如薄纸般易碎的回忆,是在白无忧诊出身孕那日——

    “夫君,”她抚着小腹,柔软着唤,“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江望单手搂着她,想了想,含笑道:“女孩就叫‘雪儿’,如玉之雪;男孩就叫‘鸿儿’,苍穹之鸿。”

    白无忧故作苦恼:“两个都顺口,可惜总要作废一个。”

    江望亲了亲她的鬓角:“那便再生一胎,我们儿女双全,如何?”

    鸳鸯相依的画面碎为霰雪。

    江望殉阵的次年,白无忧抱着襁褓中的婴孩登上雪崖,对着石剑玄锁,轻轻道:“夫君,他叫江雪鸿。”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1]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双全法。

    急景流年仍在快速旋动,一边是青春年少,一边是霜雪白发。黑暗降临,幻境即将消散,画面中的白无忧忽然转向来自现实的二人:“是鸿儿吗?”

    水月镜边缘仍有逝者残存的意识,江雪鸿冲她行礼:“母尊。”

    白无忧身侧的小少年同样反应极快:“你不是爹爹,你是……我?”

    见青年默应,他立刻转向云衣,举一反三道:“那你是……娘子?”

    云衣脸色倏红:怎么就直接见家长了?

    知子莫若母,白无忧也留意了她许久,对江雪鸿莞然:“好好待她。”

    江雪鸿的脸色亦柔和下来:“是。”

    离别将至,白无忧指尖凝光,将余下的仙元尽数渡与云衣,又为二人指明一条通道:“往前走吧,别回头。”

    她平静的神情一如往常,和身侧小少年懵懂的面庞一起,深深地印在云衣眼里。有一瞬间,云衣几乎想要跑回去,告诉那位尊者,她本不必牺牲那么多;告诉那个少年,他的母尊爱他至深。

    但江雪鸿温热的手始终紧紧拉着她,似在提醒着,要往前走。

    往前走,才能遇见彼此。

    往前走,才能重新定义爱与恨。

    或许,终点即是起点,离别即是出发。

    惯的毛病(下)

    低沉陌生的男声,妩媚风流的女声在耳畔嗡响不已,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陆轻衣扬手试图拨开迷雾,被人一把攥住手腕。暖流顺着掌心滚遍全身,她蹙着眉心睁眼,轻道:“晏企之?”

    江雪鸿半蹲在地,扶她坐起,眉宇冷肃:“方才,谁来过这里?”

    周遭已被人扫荡过,黑衣人全部昏迷不醒,残留的剑气引得溯冥剑隐隐发热。

    只有同炉剑器才能够互相感应。

    是惊红,还是凝清?

    陆轻衣望着手腕上发青的指痕,摇摇头:“我想不起来了……”

    她只能回忆起零星几句刻薄的讽刺,还有一股浓重的脂粉味。

    “想不起来?”江雪鸿重复道,被面具半遮的瞳仁里写满了狐疑。

    “他对你也没多放心。”——谁说的?

    陆轻衣心一沉。

    她倚仗的这个人,不信她。

    “我就是想不起来了,你爱信不信!”陆轻衣猛地推开他,还未爬起,身子便是一歪,闷哼一声摔在地上。

    江雪鸿回过神,问:“脚怎么了?”

    陆轻衣理都不理他,不顾脚上火烧一样的痛,继续挣扎着爬起。

    江雪鸿心头一堵,上前拦腰揽过陆轻衣,毫不客气掀起掀开她的裙角——

    锈蚀变形的铁夹钳着纤细的足踝,两排尖刺扎入肌肤,裙边鞋面早已是深深浅浅一大片血污。

    男人的声音陡然冷下来:“这副样子还逞强做甚?”

    陆轻衣眉心皱出了小山包,没好气道:“你放心,我怎么着都会吊着一口气帮你找神器的。”

    “你当我就只为了神器?”

    陆轻衣心里想“不然呢”,嘴上也阴阳怪气起来:“自然还有你我的君子之谊。”

    遇上事就把她抛之脑后了,连传音镜都没连上,可不是淡如水吗。

    江雪鸿听出她的潜台词,不怒反笑。

    胆子不小,还敢怪他冷落了她。

    陆轻衣道:“你找着姜三小姐没?她身边跟着的那个孟大公子也是要去琨瑜会的。你有空记得打听一下寻常阁的嫣梨姑娘有没有回去,她是个鬼,说不定已经换了壳子了。还有明哲也是和我一起来的,你别把他忘……”

    她叽叽喳喳,忽感到身子一轻,竟已被打横抱起。

    温热的胸膛上冷香氤氲,陆轻衣又惊又懵,感到他的手正环在自己腿弯和肩膀处,脸上一阵赧色:“谁准你抱我了!”

    江雪鸿淡淡瞪她一眼:“你有本事走回去?”

    陆轻衣与他对瞪,不服气道:“我还发现了惊天大秘密,这些人居然用修士的内丹炼药,还好我留了一手,那些药粉……”

    话未说完,威胁的声音连带着威压冷冷降下:“知道疼就闭嘴。”

    “……”

    话虽然不中听,脚下步子却很快。残焰未散,一路焦黑,不难想见某人来时究竟憋了多大的火气。

    陆轻衣僵硬地直着脖子,努力减少二人的接触面,怎么换姿势都怪异无比,好像这男人是仙人掌变的。她一动,抱着她的手偏还愈发绷紧了,忍不住“哼”了一声。

    算了,反正他俩阴阳互斥,他也占不了她什么便宜。

    慕容提步而来,施礼道:“公子,顾曲已控制了神庙,是否要继续深入?”

    “让隐云庄接手,务必彻查。”江雪鸿问,“姜三可在医馆?”

    慕容颔首。

    熙平郡主簿顶着黑眼圈匆匆跟在后头,注意到那纨绔子弟怀里多了个板着脸的小姑娘,不由一愣,赔笑道:“这位便是公子的师妹?”

    陆轻衣抱着胳膊抢答:“我是他师祖奶奶!”

    主簿:……贵圈真乱。

    江雪鸿闻声垂眸,见怀里的小姑娘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明晃晃写着不情不愿,好不容易按下去的火气腾地又燃了起来。

    擅自离宫反倒给他甩脸色,当真是惯的毛病!

    “送她去医馆。”他把陆轻衣丢给慕容,转身对主簿道,“你随我来。”

    主簿殷勤道:“好嘞!”

    陆轻衣更气了。

    见了下家就立刻把她丢出去,晏老五果然嫌弃她!

    *

    日高蝉鸣,主簿迎着江雪鸿出门,回身擦了擦虚汗,长吁一口气。

    可算是把这尊大佛送走了。

    嘉洲这阵子频频有修士失踪,背后的人根本不是他们这等小民惹得起的,偏偏动土动到了太岁头上,彻底把这事捅了出来。

    这位纨绔公子本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见自家女人受了伤,立马要彻查,真是红颜祸水啊。

    正午艳阳高照,江雪鸿迎着日光立在门外,按剑沉思。

    惊红已然埋于隐云庄,那感应恐怕是来自凝清。

    一别百年,大师兄是来找他寻仇的吗?

    顾曲落在他跟前:“公子,神庙已搜过一遍,未发现世家介入的痕迹。”

    江雪鸿敛下心绪,问:“人可都审了?”

    顾曲:“都是些江湖散修,除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气绝,其他人都活着,只想不起来拂晓之事。”

    江雪鸿眸色微沉:“死因查了没?”

    “心脉俱断,七窍流血而亡。”顾曲凝了脸,一步上前,跪揖道,“属下怀疑是魔修所为,请求验尸,望公子准许!”

    他的至亲可不正是这般惨死的?

    倘若魔道插足,此事恐怕牵涉不止一方势力。江雪鸿本欲随他同去,想到某人那只鲜血淋漓的脚,还是丢去印信,嘱咐道:“切莫意气用事。”

    “是!”

    医馆与闹市仅隔了两条街,篱外清阴一直接到药阑,月季和蔷薇已经落了,半夏、木槿则将将绽放,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味。

    江雪鸿行至廊下,却并未推门进去,无声淡哂。

    这般草率进门,倒显得他对那个多管闲事的小话痨多挂心似的。

    惹是生非,活该吃苦头。

    慕容去接应晏明哲,孟倚楼已先行辞去,内室只剩下姜荇和陆轻衣两人。

    陆轻衣脱去了外衫,捧着药碗侧身坐在凉床上,一低头便露出半截羊脂玉般的后颈。

    江雪鸿避嫌似的移开视线,触过小姑娘后衣领的手不自觉微微收拢。

    绿葱葱的衣,白凉凉的颈,和桌边那盘薄荷糕一模一样。

    今早看到她倒在一众黑衣人中,裙上血迹斑斑,灰扑扑的脸上挂着泪痕的模样,他当真动了火气。

    道盟诸人三番五次试探,好不容易替她一一挡回去,就不能安分在栖梧院里做个清闲神女?何况,他的眼线遍布十洲,身边从不缺人手,用得着她以身涉险?这般急于表现,莫非也同那些势利之人般,指望立了功同他讨些好处?

    屋内,陆轻衣望着手中药碗,眉头同样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死前天天都在喝苦药,早就生理性反胃了。

    姜荇一改在暗牢里惊慌失措的模样,边替她检查伤处,边问:“苏姑娘深入嘉洲暗牢,也是为协助世君查案?”

    陆轻衣并不想暴露自己是被“拐卖”来的,立马搁下药碗,顺着她的话点点头,借了司马宴的台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姜荇点上她的麻穴,将信将疑:“先前在景星宫,苏姑娘还说要与道盟划清界限。”

    陆轻衣转了转眼睛,委婉道:“我已经改变目标了。”

    没办法,谁让她必须靠五行神器续命,只能硬着头皮当神女。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借助道盟的势力找到司马宴,问清楚她诈尸的事。

    姜荇追问:“为何?”

    “因为,”陆轻衣猜不透她是想试探自己的忠心还是另有图谋,高深莫测道:“我的姻缘大事,已经托付给世君大人了。”

    司马宴在云洲多半用了假名,江雪鸿又和他有那么多相似点,说不定他俩真的认识。

    姜荇愣了愣,淡笑:“苏姑娘真是风趣。”

    她将取下的铁夹丢在一边,端来热水并剪刀纱布,俯身道:“正骨疼痛,需苏姑娘自行感知。”

    陆轻衣挺直了腰板:“没事,我不怕疼。”

    姜荇指尖凝光,缓缓调动灵力。

    片刻后,“不怕疼”的苏小郡主紧紧抓着被单,嘴唇咬得发白,眼泪早已打湿了衣襟,偏偏仍在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这、这简直比解涅槃刺还疼!

    姜荇替她缠上最后一圈纱布,扫过一滴不少的药碗,面无表情道:“此药稀贵,苏姑娘务必趁热喝。”

    陆轻衣:QAQ

    廊下,江雪鸿听到陆轻衣那句“姻缘大事”,眸色反反复复变了几变,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原来她百般造作,竟是指望博得他的好感?

    这些年,他身边不乏仰慕者,说到底不过是对世君身份和纯阳血脉趋之若鹜,但陆轻衣却只肤浅至极地盯上了这副皮囊。

    江雪鸿隔着面具按上眉心,心中恼恨。

    那丫头不知,离渊晏五不仅血脉与千年前祸乱乾坤的羲凰邪神一般无二,容颜更是相似至极,故而世人对他多有忌惮。

    若知晓这番原委,她可还会痴迷至此?

    木门被无声推开,姜荇端着水盆走出,神色微讶:“晏五哥哥?”

    江雪鸿敛下思绪,瞥过暗红的血水,问:“如何?”

    姜荇如实回答:“碰擦伤已处理过,只是寻常铁夹,并未淬毒,但苏姑娘体质特殊,痊愈恐怕有些日子。”

    江雪鸿道:“神庙暗牢尚有疑点,你且同隐云庄的人一道往琨瑜会去,景星宫由少卿领着,到时候也好接应。”

    姜荇顿了顿,轻声应下:“晏五哥哥多加保重。”

    只字不提如何安置神女,是打算带在身边吗?

    另一边,陆轻衣擦去眼泪,幽怨地望向药碗,恰好瞥见两人立在廊下窃窃私语的情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姜荇有护身诀,她没有!

    处理公务还带着姜荇,一看就假公济私!

    晏老五把她当找神器的工具人,那她也把他当解涅槃刺的工具人!

    腹谤间,江雪鸿已摘了面具,缓缓朝她走来。

    呦,还雨露均沾呢。

    四目相对,江雪鸿见小姑娘火速把伤脚藏到了被子里,不禁勾了勾唇。

    有功便要显摆,不光彩处反倒藏着,女儿家的小心思,其实好猜得很。

    他在床边落座,下意识放缓语调,问:“怎么来嘉洲的?”

    陆轻衣默默从储物袋里扒拉出来温离的印信。

    江雪鸿捏着骨骰,眸色淡淡:“逃了句萌试,还指望逃琨瑜会?学会几套剑谱了?”

    陆轻衣赌气道:“你们那些长老讲的剑法无聊又古板,整天纸上谈兵,比司马宴教得烂多了。”

    难得缓和的面色倏地结冰。

    司马宴——又是这个名字。

    这一回,陆轻衣终于注意到了他眸底快速划过的冷光,心中不解。

    晏企之似乎不太喜欢司马宴啊,他俩难道有仇不成?

    寄人篱下,话可不能乱说,她赶忙殷勤地替他顺毛:“但他教得再好,也比不过世君大人一统天下的丰功伟绩,您要教导出一个高阶弟子,肯定手到擒来。”

    江雪鸿眸中泛起涟漪,脸色松动些许,嗤道:“有口无心。”

    陆轻衣歪过头,捂着后脑勺继续牢骚:“其实我就是想找把剑,谁知道这里的治安和你侄儿的酒量一样差劲,一记闷棍敲得我差点脑震荡。”

    江雪鸿眼角一跳。

    细想来,景星宫内的确没有适合她的剑器,反倒是匕首更轻巧些。日理万机,这些小事上的确是他疏忽了。

    他捏了捏眉骨,微侧过身:“伸手。”

    陆轻衣瞪直了杏眼,往床角连挪几寸,惊道:“我浑身酸痛,你还要用涅槃刺折腾我?”

    江雪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亮出掌心刚炼化的灵玉,语气幽幽:“送上门的纯阳灵气,不要?”

    “要!”陆轻衣果断缠住他的胳膊。

    初夏的午后太过悠闲,平日勤勤恳恳的老大夫也在凉阴下打起了盹。

    灵玉散成淡雾,日光为交叠的十指镀上了暖金色的光晕,男人敞腿倚在床畔,微勾着唇角,笑得有几分蛊惑意味,惹得陆轻衣的心跳也快了几分。

    玉饰,沉香,身上暖和得像一团火,笑起来轻狂又傲睨……他身上和司马宴的相似点,真的太多了。

    小姑娘恨不得把视线粘在他身上,江雪鸿忍了半晌,侧目斥道:“大白天的还发痴?”

    陆轻衣瞪他:“你才白痴!”

    连不讨喜的嘴都一模一样!

    她团进被子,一只手拼命捂紧发热的鼻尖。

    跟着他,一定能找到司马宴。

    阴影微移,晏明哲推门而入,低着头怯怯唤了声:“五叔。”

    陆轻衣伏在枕上,下意识想抽回手,但又舍不得浪费那稀罕的灵气,见江雪鸿仍旧一副优游不迫的模样,索性厚着脸皮继续给他牵着。

    不知是不是错觉,晏老五似乎对她有了不少……耐心?

    江雪鸿缓缓抬眸:“出景星宫的规矩是什么?”

    晏明哲低头道:“无令不得外出,离宫则心无旁骛,不贪口腹声色之欲。”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江雪鸿道,“待琨瑜会后再领罚吧。”

    等琨瑜会结束再罚?那她岂不是逃不过了?

    陆轻衣顶着薄被转过半圈,小声求情:“世君大人,我已经遭了报应了,能不能不罚啊?”

    小姑娘一双乌溜溜的瞳仁,贝齿咬着下唇,单衣有些凌乱,白皙的颈子下胸脯起起伏伏,纤手落在他的掌心,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想起被骤雨淋了一身的墙头麻雀。

    江雪鸿视线凝了片刻,黑眸微眯,松开手,轻飘飘道:“再说。”

    陆轻衣揉了揉鼻子,唇角挂起了一丝嗔恼。

    她不知,世君出口即为道盟意志,这个“再说”已莫大的宽限了。

    江雪鸿又问:“冥火剑谱练得如何了?”

    晏明哲犹豫了一下,道:“第六式还不太熟。”

    陆轻衣立刻支棱起来:“我不是早就给你分析过了吗?你那个起势太慢——”这番动作牵着了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

    江雪鸿抬手把她按回被子里,对晏明哲道:“且不急钻研,观千剑而后识器,趁着琨瑜会开阔些眼界,也多和你娘走动走动。”

    “是。”

    晏明哲退下后,陆轻衣八卦道:“晏企之,你怎么把姜三小姐弄丢了?”

    江雪鸿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端过桌边满满当当的药碗递去。

    陆轻衣别过脸,嘟喃道:“我不想喝。”

    江雪鸿眉楞一抖:“这是你想不想的事?”

    “那喝一半成吗?”

    “无妨,明日补上便是。”

    “或者——”感受到他的态度变化,陆轻衣转了转眼珠,试图更进一步,“你喂我就喝。”

    江雪鸿顿了下,转而平静笑道:“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试探失败。

    话本上都是美男腻腻歪歪地喂药,到她这里就成了美男摆着臭脸逼人喝药。

    陆轻衣心里骂了他无数遍,强词夺理道:“可是药都冷了,姜三小姐说要趁热喝的。”

    江雪鸿抬臂至她跟前:“你再试试?”

    陆轻衣一侧柳眉微微挑起,接过药碗——诶,居然是温热的?

    直到看清江雪鸿掌心火光,她才恍然大悟。

    九转纯阳之体也太实用了!

    黄鹂啭过蔷薇,微风送来清润的香气。

    英勇就义般喝完药,陆轻衣匆忙把薄荷糕塞进嘴里,听到江雪鸿淡声道:“传音镜拿来。”

    她面上一喜,在储物袋里刨了半晌,用袖子擦了一圈镜面方递去:“你终于想起来加我了!”

    江雪鸿不置可否,自下而上随意扫过,轻啧道:“这甲位留着给谁呢?”

    话毕便毫不客气烙上了契印。

    凤凰纹样在古铜镜框顶端分外突出,陆轻衣一句“留给未来夫君”滑到嗓子眼,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阴阳互斥,他俩没可能的。

    她取回传音镜,将药粉包、暗器并一些不知用途的物件一字排开,得意道:“这些都是我在神庙底下随手顺来的,你看看能不能查到什么线索。”

    “随手顺来”能弄得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子?

    江雪鸿心下暗哂,将杂货一并卷入袖中。

    陆轻衣叮嘱:“有发现一定要告诉我。”

    以便她挟恩图报。

    江雪鸿显露出几分笑意,从玉戒里取来空白卷轴,道:“下一件神器有反应了。”

    陆轻衣眸光一灭。

    又把她当工具人!

    神光如涟漪荡开,金色的字影逐一浮现:“隔雾看花,隔水望月……子夜对镜,可鉴前生罔象。”

    “水属子夜镜。”

    江雪鸿起身收起卷轴,见小姑娘团着被子背过身去,一副送客架势,眉心暗攒:怎的又恼了?

    “苏请客,”他单手撑着床柱,语调带了一丝安抚意味,“你想要的轻剑,琨瑜会上可留意着些。”

    小手从被底探出,将纱帘倏地扯下,算是应了。

    血色丹青(下)

    炎火击碎墨晕,红影遮去烛光。

    江雪鸿一把捞过还抱着溯冥剑,趴在案旁发愣的小姑娘:“这般听话倒是难得。”

    陆轻衣瞬间来了精神,兴冲冲问:“怎么样?”

    江雪鸿睨她一眼:“幻境凶险,对我不闻不问?”

    陆轻衣一惊:“你受伤了?”

    江雪鸿轻笑一声,把她往案前带了带,按着画卷转过话题:“你对你爹了解多少?”

    陆轻衣想了想,道:“他们都说我爹爹是个平民画师,但其实爹爹很厉害,从来没被人欺负了去。”

    她抬手取下大蝴蝶银簪,任凭青丝乱泄:“这支簪子,是爹爹临走前留给娘亲的。”

    江雪鸿接过银簪,面色微沉:“这簪子,今后莫戴了。”

    探不出异样,并非意味着没有问题。

    陆轻衣伸手要抢回自己的东西,偏偏被他躲过,不乐道:“可哪有爹会害女儿的?”

    江雪鸿将簪子转入储物戒,目光却一动不动定在她身上:“魔尊君问弦的东西,我可不敢冒这个险。”

    眼前娇小怜人的姑娘,兼具苏紫玉的灵慧,君问弦的警敏,带着鲜活的人间烟火气,却仍同云衣清泉般不染纤尘。

    鲛泪连心,难怪当日阑江之上,君怜月挟持她之时,会有一瞬犹豫。

    杯盏“啪”地摔到地上,陆轻衣杏眸发颤:“什么?”

    人家都是天作之合,老天为什么就不能对他们好一点?

    “陆轻衣,”江雪鸿按着她往案上歪去,笑得咬牙切齿,“神族遗孤,天谶之女,魔尊骨肉——你还想给我添什么麻烦?”

    笔架端砚倾倒在地,脊背磕到了画幅,陆轻衣挣扎之际,一不留神被碎瓷片划伤手腕,轻嘶出声。

    凤眸扫过伤口,江雪鸿轻轻挑起唇角,若有所思道:“还想让我心疼。”

    陆轻衣面色一红:“还、还不是怪你突然发疯!”

    烛光微茫,眼前人的脸慢慢与画中人重合,咫尺之距却如同隔着山海天涯。

    前生如斯,今生亦是。

    江雪鸿眼神一暗,自言自语道:“我为什么就非你不可?”

    陆轻衣:“什么?”

    男人再不多说,捉着那纤细易折的腕,发泄一般,一口咬了下去。

    “嗷——你属狗吗?!”

    越挣扎,便被箍得越紧。

    红袍覆上白裙,耳畔是他压抑湿热的吐息,眼前是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沉香萦绕鼻尖,时间好像停滞了下来。

    这是一个完全占有的姿势,与其说是咬,不如说是吻。他拥着她,却不敢再多使一分力气,好像她是指间流沙,一使力就会流散成烟似的。

    温柔又坚定,可靠又深情,三百年来从未变过。

    雷云悄然凝聚,夜风拂过帘幕,濠梁荒城的血月,竟也多了一丝旖旎意味。

    胸口不受控制地狂跳。陆轻衣恍惚觉得,他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苦涩的血珠被轻轻抿去,腕上酥酥麻麻的,周身好像被毛茸茸滚过一圈,颤抖瑟缩着,却始终不敢越过那道难以测度的红线。

    要回应他吗?可这时候天雷劈下来,他会受伤的吧?

    只是吸血而已,以前又不是没给他喂过,别多想。

    大战在即,根本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这男人坏得很,都没给过任何许诺,她不能先沦陷。

    脑袋晕乎乎的,如同饮了酒,想去攀那宽厚的脊背,又软绵绵使不上力气,只能用手指虚虚勾着他的衣衫。

    仿佛经历了一季花开花落那么久。

    理智告诉她,推开吧,你觉得他是那人,可万一真的不是怎么办?既放不下万般顾忌,何必吊着他一颗真心。

    但想到入幻境的反噬,破九重境的凶险,还要应对孟羡鱼的阴谋,她甚至希望他再多吸一点自己的血。

    不拒,也不迎。

    呆怔之际,腕上又是一痛,破坏氛围的嘲弄语调幽幽传来:“这都能走神?你未免太相信我的定力。”

    陆轻衣被他拽起,竟隐约从这调侃里听出了一丝失望。

    江雪鸿把人圈在身前,边把玩着她散乱的长发,边道:“明日莫要寻我。”

    陆轻衣抬眸:“什么意思?”

    江雪鸿撩开衣袖:“解这傀儡丝颇重视时机,以血为引布阵,你若在眼前,我会分神。”

    拂去障眼法,他腕脉处,赫然是一根深入皮肉的红丝。

    陆轻衣吓了一跳,慌忙探上他的额头:“什么时候发现的?哪儿不舒服?为什么不告诉我?”

    看着她脸上不加掩饰的焦急,江雪鸿失落渐淡,眉眼一柔:“孟临川大军已将南城三面包围,孟羡鱼对鸳鸯笔动了手脚,指望借这邪门歪道控制我为她炼制傀儡军,好与孟临川一决雌雄。”

    陆轻衣噎住:“你明明知道还让自己中招?!”

    这疯子当真不要命了吗?!

    “不过耗些灵力,不妨事。”江雪鸿把凤玉印信按进她掌心,抚上玉凉的脸,又在她身上加了一道护身诀,“明日在此地等柳叙接应,趁千机阁无人之机,取息壤修好落芷,切莫节外生枝。”

    “会打起来吗?”

    “不好说。”

    想到明日的凶险未知,陆轻衣没心思同他置气,攥着印信道:“孟羡鱼不会控制你给我使绊子吧?”

    江雪鸿隔着衣衫感受她身上的寒凉触感,道:“方才已引了你的血入灵府,我纵再不清醒,也不至伤你。”

    陆轻衣小声嘀咕:“只要她不让你和她拜堂就行。”

    还醋着呢?

    江雪鸿无奈笑笑:“痴情不过是哄骗世人的幌子,道魔之战后十洲疲敝,我若下了九溟,孟羡鱼定会借助傀儡军争夺天下权柄。”

    陆轻衣一听这些勾心斗角就头大,靠着他打了个哈欠,嗔道:“你还没跟我讲幻境。”

    这般天真懵懂又满是依赖的语调,实在磨心得很。江雪鸿眼中笑意更深,收拾画卷起身,一面抱着她往卧房去,一面轻轻开口:

    “灵鲛一族不露锋芒,君怜月以琴师身份隐于世间,君问弦则以画师身份行走四方。”

    “邪魔歪道觊觎其至纯灵核,大肆捕杀灵鲛一族,君问弦身为族长,冒死融合天魔之力,意图取神女棠川的元神救君怜月及其族人。”

    “恰逢神女渡劫,君问弦带着重伤赶去云洲,借寒毒挟持苏紫玉,醒来却记忆全失……”

    烛光轻晃,他的声音也如西窗夜雨般朦胧缥缈,一滴一滴淋在心上。他们像是私奔出来的情人,遮遮掩掩,见不得人,连嬉笑怒骂都压在衾被里,真情假意唯有彼此知悉。

    入梦前,陆轻衣想:如果时间能定格在这里,就好了。

    *

    血色渗入画幅,笔尖最后一次洇开淡墨。

    翠管轻摇,犀轴半卷。苏不系握着狼毫,为画中美人添上最后一缕青丝。

    苏紫玉梳着妇人髻,缓步行至他身侧,打趣道:“我哪有这么好看?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苏不系神情依旧淡漠,深海般的眼却有温流暗涌。他蘸罢浓墨,轻问:“殿下想题什么款?”

    苏紫玉凝眸看了一会儿,前日读过的戏词脱口而出:“一旦不及画中人,且为郎死。”[1]

    想到这典故的含义,苏不系微蹙了眉:“换。”

    苏紫玉掩扇笑道:“这么舍不得我啊?”

    见他不答,她不依不饶问:“苏不系,要是有一天你还是风华正茂,我却满头白发了怎么办?”

    神女棠川,可不就是白发青瞳?

    苏不系按下心绪,道:“殿下若不弃,我亦不离。”

    “说起情话都不脸红的。”苏紫玉别过脸,耳根发烫,“那就别题字了,这样也挺好。”

    苏不系颔首,俯身收拾起桌案。苏紫玉在一旁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突然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苏不系动作微滞,顿了顿,才轻轻点了下头。

    “要去找那个‘月儿’吗?”

    “嗯。”

    “你还会回来吗?”

    “……”

    苏紫玉沉了脸色:“苏不系,你是本宫的驸马。”

    “本宫”出口,便不是夫妻,而是君臣了。

    苏不系躬身施礼:“殿下有何吩咐?”

    依旧是天塌下来也不慌不忙的模样。贵为长公主又如何,根本拦不得,留不住。

    苏紫玉丢开团扇,整个人扑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直白道:“我要枕席之欢。”

    禁术已成,元神不稳,不宜行夫妻之礼,何况他是魔躯:“殿下……”

    “你不情愿,我便去南风馆找情愿的!”

    “苏不系,逢场作戏你倒是作啊!”

    “成婚至今,从来都是我一个人睡……”

    许是魔呓惑了心神,许是她今日的语调太过凄咽,许是这一别后不知是否还有欢颜相对之日,灵鲛族长恪守数百年的伦理之线,轰然倾塌。

    红毡铺地,锦屏遮护,他将小公主按入合欢被,用沙暗的嗓音又唤了声:“殿下。”

    苏紫玉盯着他眼中令人沉沦的烟云幻海,轻轻勾过那发烫的脊背,道:“我不后悔。”

    四字出口,冷静克制的男人也变得急不可耐,脖颈微侧,阖目啄上那蝴蝶般的唇,带着她倒了下去。

    “叮当——”

    第一声,帘钩初放。

    第二声,簪钗堕地。

    沉重的喘息,娇细的呜咛,轻衫与罗裙相擦,发出簌簌的声音。

    神族的爱|欲,竟比妖魔还要媚人。

    “苏不系,疼。”

    “我轻些。”

    他俯身吻去她唇角溢出的血珠,雾蓝的眼渐渐转为深红。

    神魔对立,为何只夺了她半数元神,便再也下不去手了?

    “苏不系……”

    他打断:“吾乃天魔,君问弦。”

    语声染上森沉,含着骷髅恶鬼般的怖意。

    魔瞳惑心,苏紫玉睁着迷茫的眼,跟着他道:“君问弦。”

    染血的唇顺着那细润的下颌一路向下掠去:“再叫。”

    “君问弦。”

    “继续。”

    “君问弦。”

    ……

    天色渐暗,凉风吹卷起黄檀桌上的只字未题的画幅。

    眸中血红渐次隐去,君问弦换上衣衫,在帐中人满是细汗、发白颤抖的颊上落下一吻。

    这欢愉,好像是乘人之危偷来的。

    魔界新尊默然看了她许久,从袖底取出一支玲珑剔透的大蝴蝶银簪,端端正正搁在她的枕畔,郑重道:“棠川,以物换物。”

    修长的手指化为一抹轻云。

    当时他以为,还有来日。

    美人计

    相比出嫁时的浩浩荡荡,回门的行装便轻简得多。汲取了江雪鸿血中的仙力,一夜之后,云衣的腿竟也好了大半,可以缓着步子慢慢挪腾,那浪费了两柄拂尘才制成的拐棍便成了废弃之物。

    新郎官出手阔绰,礼数周全,媒人、绣娘、仆役都早早迎过来,一面道喜,一面讨便宜。若是逗笑了云娘子,金玉珠宝更是大把大把地抓来。

    民俗要求夫妻不同房,云衣与姐妹们欢快团聚,江雪鸿虽心有不愿,还是为了成全那些迷信说法,独自找上了邵忻。

    寻常阁外隐蔽处,邵忻盯着眼前人,眉头几乎要攒成一股绳:“她那腿本伤得不轻,现在都已经快大好了,你又用禁术了是不是?再多损失些灵血,你的魔息就要压不住了!”

    江雪鸿在意的却另有他事,问:“为何饮了忘川水,云衣会对我疏离?”

    不仅刻意回避亲昵之举,连唇角的笑都变少了,他竟忽而有些想念那个与自己斗智斗勇的陆轻衣。

    邵忻嘁道:“离远点最好,你病得不轻,少沾酒色也是好事。”

    这般不顾忌自己的身子,简直就是要硬闯鬼门关,华佗在世也拦不住。

    池塘芳草湿,夜半东风起[1]。春露微凉,大婚日满街的红绸早早卸下,那些祝颂与春日繁花一样,好像只是梦中的一瞬幻景。

    江雪鸿仍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她在躲我。”

    “药酒是我亲自调的,除非被人掉了包,否则绝不会出岔子。”邵忻懒洋洋梳着尾巴毛,“肯定是你个呆子又惹到人家了。”

    江雪鸿静盯着枝头残红坠地。

    三拜之礼拉近了他们的关系吗?好像并没有。

    寻常阁内的热情不过是她迎来送往的营生手段,哪怕前尘尽忘,云衣也并未待他不同。有用则曲意讨好,无用则置之不理。

    已顺了她的意大办婚礼,又让道宗上下对她俯首称敬,同心结、姻缘签、三拜首一样不少,究竟还要如何?

    邵忻生怕他偏执起来加重病情,无奈道:“算了,还是让我这个见惯风月的狐仙替你分析分析。”

    他扯过江雪鸿的衣领,掐着嗓子问:“你想想,假如我是个弱小无依的青楼舞姬,天上掉馅饼捡了个真仙之姿的夫君,第一反应是什么?”

    江雪鸿眉心微蹙,不解。

    “当然是担心你有所图谋。”邵忻不顾他的嫌弃,循循善诱,“我才貌双全却身处卑下,见了太多不轨之徒,可不能随随便便把真心交出去。”

    思及云衣先前的试探,江雪鸿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我不会伤她。”

    邵忻点头,继续演绎道:“看在你心诚的份上,我嫁便嫁了。本以为拜个堂就能完事,谁料得自古仙族成婚都要闯天关,眼看那天雷噼噼啪啪砸下来,我手足无措又腿不能行,会怎么想?”

    江雪鸿道:“我会护她。”

    “抱在怀里护一辈子?哪个新郎官大喜之日不是这么赌咒发誓的?”邵忻嗤笑,手指一松,恢复了平常口吻,“妖族明媒正娶嫁入仙门之事古来未有,就算云衣借你的威势暂时坐上了道君夫人的位置,又怎么敢率性妄为?”

    江雪鸿不假思索:“那就将道君令交与她。”

    邵忻啐他:“人生地不熟,路都没认清,令牌顶个屁用。”

    江雪鸿坚持一条路走到黑:“那便等她熟悉。”

    “等等等,就知道等!”邵忻怎么也掰不弯他骨子里那条笔直的筋,气得直跳脚,“你等了两百年究竟等了个什么?人家根本不想被你招魂,还不如我随便一逛,碰巧就遇上了!”

    江雪鸿不再出声。

    荧荧子夜两百年,青灯欲蕊守孤魂。陆轻衣是他在俗世留的疤,放不下,忘不掉,追不回,一切都只是他一厢情愿在强求,放纵执念堆积成一座心上的剑冢。

    等待的尽头,是空待。

    邵忻出口便觉话说得重了,扶额叹气道:“就算为了你那半碎不碎的道心,别只想着你要怎么待她,多想想她要什么吧。”

    江雪鸿茫然回神:“她要什么?”

    邵忻反问:“你不应该比我了解?”

    不,他从不了解。

    衣衣既已被道宗接纳,为何还要盗宝复仇?

    陆轻衣既已衣食无忧,为何还要争做落稽山主?

    云衣既已嫁她为妻,为何还要若即若离?

    “因为她恨你,要报复你啊。”

    魔呓响起的一瞬,江雪鸿手掌翻覆,立刻向刺痛的心口打入数道清心诀,隔离结界环绕足靴旋绕而起。

    邵忻万万想不到开导反而起了负作用,风中凌乱道:“我的祖宗,您可别再胡思乱想了!我炼药还来不及呢!”

    上回江雪鸿强闯嘉洲府已让道心受损,为了压制心魔,邵忻几乎耗光了积攒多年的药材,再整一出,怕真是要病入膏肓了。

    江雪鸿默然与邪念对抗许久,待心绪平稳才撤去结界,转向在一旁打哆嗦的邵忻,正色起来:“四月十六,道宗山门外有阴兵痕迹。”

    春色向晚,余风卷起片片飞花,连同往事一并卷碎在风里。

    邵忻反复确认了几遍他的神志是否清醒,长吁一口气:“多半是妖族也听到风声了,这事论起来还得怪白谦自作聪明指控她是前任落稽山主。一山不容二虎,陆沉檀割地求和也要保住妖王的位置,肯定不希望陆轻衣复活。”

    江雪鸿不予置评:“阴兵牵连甚广,道宗内外我未必能够兼顾。”

    邵忻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狐耳一动:“你又想折腾我做什么?”

    江雪鸿幻出一枚客卿令递给他:“宗内空宅园圃可任你拣择。”

    作为医毒双修的仙妖混血,邵忻还曾在黑|道做过主事,利用中立的身份能打探到不少秘闻。

    去了上清道宗,就意味着失去自由。邵忻不大乐意:“骗人上花轿的时候十里红妆惊动天下,轮到我就给一个令牌?把我当什么牛马使唤呢。”

    江雪鸿轻道:“白七也在。”

    提及那个人,邵忻不由苦笑。

    往事尘封不敢触碰,心头的愧悔却一分不少,他与江雪鸿也算是同病相怜。

    说白了,都是欠的。

    *

    残花飘斜着吹入桃红帘幕。

    自从得了寂尘道君慷慨相赠的剑意,池幽便不知去了哪个犄角旮旯闭关。云衣本想再追问一些自己化形前的细节,四处联系不上阁主,只得暂时搁置。

    除此之外,她还后知后觉发现了一个更致命的问题——寻常阁内,感应不到她的元身了。

    云衣气急败坏:池幽见钱眼开,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她的元身一定是被江雪鸿控制了!

    前车之鉴未远,辛谣用一朵染了妖气的牡丹分影都能把她治得死死的,江雪鸿拿捏着她的元身,岂不是能为所欲为?!

    元身即是本根,以魂身修妖道不同于普通妖修,离开元身虽说不影响这副躯壳,但想要凝丹,必须首先巩固好元身。云衣此前依靠池幽的血续命,耗费三年也只勉强聚了个人样,江雪鸿若不及时滋养那血玉牡丹,搞不好她还没复仇就要枯竭而亡了。

    正自顾自坐在妆台前恼恨着,嫣梨上前摆弄起她的头发:“怎么心不在焉的?见过道宗的阵仗,便看不上寻常阁这座破庙了?”

    云衣没好气呛她:“和你说了也不懂。”

    嫣梨气乐了:“装什么老成,有本事说出来听听?”

    云衣气焰更甚:“我要谋杀亲夫,你懂吗?”

    如今,她和江雪鸿的修为差得十万八千里,就算从头修炼也至少得耗费百八十年,想要翻盘,只能智取。

    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行凶事了,拂衣而去。

    嫣梨咂舌不止:“江道君怎么惹着你了?”

    一旁,桑落也急道:“主子,江道君没了你就成寡妇了!”

    其他人只当她在道宗落了颜面,也纷纷劝和:“这桩婚事是旁人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只要江道君不变心,你能忍让就忍让些吧。”

    瞧瞧,就是这些人在她记忆全失的时候把她坑上了贼船,个个都是骗婚的帮凶。

    云衣对着镜面头也不回,咬牙切齿道:“等我被江雪鸿害死再论你们的福分吧。”

    逆着劝不来,那就顺着她的话说。

    玲珑觉得好笑:“你一没修为二没法宝,怎么谋杀亲夫?”

    云衣怒意稍平,用指尖轻擦着牡丹金簪:“偷袭呗。”

    玲珑嘲问:“那你可找到机会了?”

    “……”的确,她压根没有机会动手。

    本想等江雪鸿睡熟睡时一击毙命,偏偏这个男人背着一身天雷伤痕还精神得很,每次都是她先犯困。

    嫣梨再次开口:“依我看,不如来点毒。”

    云衣皱眉:“你当他是见饵就扑的蠢狗?”

    桑落莫名觉得被冒犯:“主子,我不蠢。”

    云衣瞪她:“你不是狼吗?”

    “……哦。”

    有元虚道骨护身,一般的毒怎么可能对江雪鸿有效果。

    弄音也扎进人堆里,出主意道:“不如你弄点砒|霜沾在唇上,两相对吻,保管有用。”

    云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是要杀夫,不是要殉情。”

    别说搞不好会毒死自己,单论江雪鸿那明察秋毫的眼力,怕是一晃就看出来了。

    说一个否定一个,所有人都碰得一鼻子灰。

    玲珑嗤道:“都别掺和了,她就是仗着夫君宠她,在这儿可劲作呢。”

    “哦——原来是爱得要死呀!”姑娘们哄笑起来。

    云衣眼角不住抽搐:江雪鸿和宠字沾边吗?

    嫣梨嬉笑着夺过她手中金簪,替她绾在发间:“那么想要你男人的命,不如就用身子榨呗,吸干了总不能不怪你。”

    镜中女子雪肤墨发,绯瞳朱唇,与其说是待君采撷的牡丹,更像是诱人沉沦的罂粟。

    云衣不知脑补了什么香艳场面,掉了一身鸡皮疙瘩:“江雪鸿死在我身上,道宗不得把我凌迟了?”

    “上策不用,非要用下策,”嫣梨遗憾不已,“算了,最后给你个主意。”

    她贴耳过去:“阁主不在,但小家伙们在啊。你想法子弄点蛇毒回去,往三餐吃食里一点一点加,日积月累,水滴石穿,说不定哪天就成事了。寂尘道君座下已有弟子,从今往后你就是上清道宗的第一主母,比垂帘听政的太后还要风光。”

    “小家伙”指的是池幽养着的那些颜色各异的宠物蛇,也是寻常阁最为隐蔽的一道防线。

    这话终于说在了点上,云衣用手指梳着长辫,仍有顾忌:“我端去他就肯吃?”

    嫣梨不以为意:“上回大半坛烈酒都硬灌下去了,还在乎这点零嘴?”

    毫不夸张地说,云头牌在寻常阁三年,乐舞之外,最拿手的就是口蜜腹剑的美人心计。

    云衣绕着发束思量许久,倏地绽出笑来:“事成有赏。”

    她的眉眼本就妖娆绝艳,带了狠意竟流露出几分上位者独有的杀伐决断。

    桑落从没见过这样的主子,惊扯住嫣梨:“万一真害了江道君怎么办?”

    嫣梨重重弹在她不开窍的脑门中心,小声斥道:“床头打架床尾和,就你主子那小身板还干得过江道君?祸福相依,我这是帮她呢,记得把你的嘴管严了。”

    看着众人心领神会的微笑,桑落眼睛眨巴了半晌,纠结道:“可主子会做饭吗?”

    话一出口,那些笑容全凝固在了脸上。

    头牌娘子也不是样样精通,云衣学刺绣的惨烈模样有目共睹,手拙如此,当真能下得了厨房?

    “桑落,”云衣看她一点点化成了原形,凉嗖嗖道,“睡外头守夜去。”

    小雪狼呜咽一声,拖着尾巴去了门外。

    看样子,主子果真不会做饭。

    听雨

    道魔第二战在清安二年初终于落幕,留下一个十丈深坑和一片茫茫雪原,五城十洲荡除魔气,四大凶境也或安定或毁去。即便如此,紫极峰顶待处理的事务却依旧不少,直到榴花开尽,绿叶成荫,才堪堪清闲下来。

    景星宫山门之下,弱水清澄,莲叶接天。盛夏的熏风送来冷香,林间处处都是蝉声。午后飘来一片阴云,片刻后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雨水滴在细嫩的荷花瓣上,好像珍珠颗颗滚落。

    半透明的结界隔绝了雨丝,男子红衣金带,华服加身,却如江湖游侠般,正倚在湖畔树荫下阖目小憩。他身侧,白发青瞳的少女外罩纱衫,身上只着一件刺绣素襦,正伸出足尖去接叶间断续落下的雨滴。

    似仍觉不尽兴,她轻手轻脚起身来到岸旁,幻化出一柄纸伞,提裙打着旋踏上小舟,红荷绿叶,水佩风裳,远看恍若芙蓉出水。飘飘欲仙之际,少女脚下一滑,还未惊呼出声,便被人拦腰捞入怀中。

    小舟下沉了几寸,方才树底闭目养神的男人已移到了身后,双眸清醒如常:“怎不知稳着些?”

    陆轻衣把伞面往江雪鸿头顶移了移,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依赖:“你不是来了嘛。”

    另一只手抚上他颊侧的碧玉耳坠,眉梢一弯:“和原来的一模一样!”

    身体恢复后,她便用神力重新了造了一对芥子清虚。有了相衬的饰物,更得那张脸愈发清艳灼人。

    这个人,本来就是玉做的吧?

    隔着轻纱,拢在圆柔肩头的手微微收拢,江雪鸿轻轻“嗯”了一声,顺势把她带倒在小舟上。素来厌水的人,竟连步虚诀也顾不上掐。

    陆轻衣追问:“喜欢吗?”

    小小的身材,娇白的脸上一双活的眼睛,碎发下的神印明亮净透,在湖光衬托下愈发显得水灵灵的。

    男人继续敷衍着应声,俯下身来,也不知这句“喜欢”是在说芥子清虚还是说人。

    自从出了九溟,除却解决紫极峰的冗事,便是拿灵玉丹药养这个无底洞似的小貔貅,一连喂了几个月,终于是恢复往日的生气。

    纸伞碎成烟雾,雨打红荷,扁舟摇晃不止。眼看他手上愈发不规矩,陆轻衣本能觉得危险,试图转移话题:“明兰和明心是不是快化形了?”

    江雪鸿反握住她推拒的手,居高临下与她对视:“约莫在今冬之前,二哥已去了离渊。”

    幽沉的目光令人头皮发麻,陆轻衣抡起拳头砸他心口,想到那日的冰刃,硬生生又收了几分力道:“四公子怎么样了?”

    这一拳的本意是威胁,江雪鸿却品出了其中的顾忌,反而愈发放肆:“姜钤入狱,隐云庄全权交给大师兄照管,姜荇削去仙籍,依你的意思不曾量刑,眼下估摸在清平居替四哥料理。”

    “才不是我的意思,明明是你假公济私。”细细密密的吻好像雨点般落在颈侧,陆轻衣拳头微松,又问,“濠梁城现在呢?”

    孟家三兄妹,孟倚楼献舍性命与邪神,孟羡鱼还在牢里蹲着,孟临川又被江雪鸿碾碎了残魂,顾曲既然无意城主之位,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江雪鸿微撑起身,道:“顾曲寻的那人证名唤孟飞燕,如今暂代城主,也不是什么安分人。”

    他优游不迫一笑:“孟飞燕不急牵制,倘若孟羡鱼这几年还安分,来日或许尚堪一用。”

    陆轻衣立刻嗔道:“你不许出卖色相!”

    江雪鸿缓缓勾住勾住她胸前衿带,不自觉压低的语调带着纸包不住火的急迫:“只出卖给你。”

    系船的绳索一断,入了笼的鸟雀便再也无处可逃。何况小姑娘看似嘴硬,其实心软,把好处给足了,便再拒不得。

    被他压在身下,一滴雨都淋不到,陆轻衣还欲反抗,却感到唇上一重,汩汩暖流涌入,纯阳灵气瞬间打通心脉经络,舒服得要命。

    唇边溢出一个气音,陆轻衣一面唾弃自己的不争气,一面轻轻攀上男人的臂膀,任君攫取。

    自从重铸了身子,她越来越像这个男人养的娇花了。

    江雪鸿喂饱了小馋猫,蹭上她雾蒙蒙的鬓角,意味深长道:“报酬都拿了,阿倾你不会出尔反尔吧?”

    “……”吃人嘴短。

    陆轻衣怯怯道:“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话音刚落,赤金的结界沿着弱水两岸渐次升起,一眼看不到尽头。

    红袍慢慢悠悠滑下,独步千古的金眸只盛得下一人的影子:“这样可好?”

    雨天本该转凉,此间的空气却偏偏灼烫起来,轻舟漂浮摇摆着移入藕花深处,珠露乱洒,绿云般的荷叶动摇不止。

    身子仿佛也变成了一叶轻舟,陆轻衣不合时宜地想起“酒池肉林”这个成语,池和林有了,酒和肉,好像也有了。

    双花脉脉娇相向,白头生死鸳鸯浦[1]。袅袅盈盈,分不清是荷香还是体香,说不清醒还是醉,痒还是痛。

    黄昏时分,雨声陡然变得大起来,荷花低垂下来,溅起的水花被结界隔绝在外,扁舟一片静谧。

    江雪鸿指尖绕着她散落的一缕白发,道:“魔门已清理得差不多,但鬼市还有些动静,慕容一人恐怕拿不下,我少不得亲自去一趟立威。”

    陆轻衣裹着红袍,只迷迷糊糊听出他要离开的意思,下意识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揽在腰间的手臂突然一紧。

    “你什么时候回来?”

    前世离开道盟之日,那素来冷淡的神女醉晕在他怀中,最后说的便是这一句。

    今生离开晟京之日,小郡主苍白着脸,拖着他的衣角,说的也是这一句。

    这是神女云衣说过唯一的一句软话,也是苏小郡主生前唯一的一念执着。辗转两世,她在乎的,从来只是他的归期。

    听不到他应声,陆轻衣半睁开眼:“晏企之?”

    江雪鸿执起手中白发,在唇边浅吻:“与你同去。”

    往后余生,决不会再让她空等。

    良久,他轻轻贴上她的额头,柔声哄道:“阿倾,开识海。”

    元神交接,唤起前生共同的回忆。

    那日,也是个暴雨倾盆的盛夏。

    焰影坠入栖梧院,刹那收束,好似怕惊扰了什么人。踏过曲折回廊,脚步愈走愈轻,最后停在正屋前。

    灯影轻衫衬得那道影子更加纤瘦,想到她白日练剑时吃的苦,男人的语调不自觉软了:“怎的还不歇息?”

    云衣抬眸望向来人,淡笑:“神族本就不用休息啊,世君大人夜半来寻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笑容一如既往的礼貌却疏离,倒显得他自作多情。江雪鸿心下淡哂,迈入屋内:“隐云庄炼制禁药并私屯兵卒之事,你可知情?”

    “知道啊。”云衣搁下手中书卷,“姜庄主把令牌都给了我手,说只要我想,随时能调动那支部队。”

    “姜钤何时见的你?”

    “上月十五。”

    “令牌给我。”

    “不要。”

    江雪鸿闻言,神色骤冷:“且不论炼制那凶险的药究竟害了多少无辜性命,一旦魔道覆灭,玉京与道盟必然决裂,你这般轻率接下令牌,是想战后同本君平分天下吗?”

    他若不问,她便不打算说。

    云衣杏眸一瞪:“你胡说八道什么?”

    本想等探查清楚隐云庄的底细再说,他却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把她往外推,似乎在他的认知里,从来都觉得她这个神女,天生就是来取代道盟的。

    江雪鸿上前几步,嗤笑:“魔道难测,人心不齐,你不妨去紫极峰顶看看,去坊间巷陌听听,本君到底是不是胡说。”

    他比她高出不少,动起怒来更是凌厉逼人,云衣不卑不亢仰头:“你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各凭本事。”

    “好一个各凭本事。”江雪鸿单手撑墙,把她困在身前,盯着那清丽出尘的面容,嗓音愈发凉薄,“本君是邪神后裔,借下三滥的法子颠覆了玉京,做这道盟世君本就德不配位。神女一面焚膏继晷地修炼,一面同本君阳奉阴违,紫极峰顶的位置,就这般令你急色?”

    神族回归,天下权柄早已动摇,他若不让,清源年间的战火必将重燃。既已决意让权与她,总不能连一颗心都跟着给她。

    视线像两道刺,几乎要刺穿眉心的神印。这样好看的人,开口却好像切金断玉的刀子。

    云衣无措解释道:“我不过是遵循天命,天下从来都是神族统领……”

    被流月髓唤醒那日,她连五城十洲都未曾看遍,便被推上神女的位置,匆匆忙忙承担起整顿天下乱局的责任。从汇齐神器到进阶神格,天命只道,重建玉京十二楼,是她唯一的使命。

    江雪鸿却是笑了,伸手去触她颊侧被剑气反噬,尚未愈合的伤口:“天命又如何,如今这天下还是本君的天下,而你不过是一介客卿,有什么资格同本君叫板?”

    云衣不自主挡开他的手:“我们不是盟友吗?”

    江雪鸿放下手,又笑了一下:“盟友?谁给你的错觉?神族自视甚高,也配同我这个妖灵以盟友相称?”

    肌肤相触的寒凉,就像眼前人难以触碰的心。可笑,对上这个绝情的人,他竟连威压都不敢放。

    空荡荡的心口蓦地缩紧,很久之后,云衣才明白,那是委屈:“你以为我想要做神女吗?”

    轮回洗净魔脉,连那支银簪都丢了,第一世的记忆清晰可辨,她却已不记得何为贪嗔喜怒。

    “拿着无边神力还自诩清高,若来年乾坤因你一人而乱,千万生灵为你一人陪葬,何人会在意你想还是不想?”江雪鸿直起身,后退半步,“最后说一遍,令牌给我。”

    “不给!”

    对话结束在重重的关门声里:“神女云衣,你真是虚伪至极。”

    虚伪至极。

    说她虚伪,但什么又是真实呢?三百年轮回唯一教会她的,只有遗忘。

    识海外,依旧乱雨打新荷。

    陆轻衣回过神,颊上还带着未褪的情潮,怔怔道:“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回忆里桌案上堆叠成山的奏折,稍一回想便血压升高。难以理解,她当时怎么就傻愣愣任他全推过来了?

    江雪鸿倾身抱过她:“若你前世能说半句软话,我何止是将这万里江山拱手相让。”

    若她当时说一个“累”字或是“倦”字,他的心便软了。甚至她的一滴眼泪,便能搅碎他一整颗心。

    陆轻衣拖着嗓子委屈道:“可你太凶了。”

    一个懵懂绝情,一个多疑刻薄,撞在一起,弄得遍体鳞伤。

    但哪怕是争执多过欢颜,逞强多过坦诚的那一世,他还是节节败退,哪怕入魔已深,在弱水也并未破她元阴,而是把整颗心都交付给了她。

    江雪鸿微抬了抬唇,末了却是一叹:“怪我。”

    修真界素来是强者为尊,其实她除了神力,几乎一无所有。世人都说神爱世人,可根本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是爱。

    温存之际,陆轻衣突然道:“没人教过我。”

    她从男人怀里抬起头,认真道:“亲吻的事,我不是在三百年轮回里学会的。”

    轮回中的每一世都好像水上浮萍般短暂,短暂到根本不及品尝那些爱恨情仇,便匆匆忙忙进了神格,她什么都不懂,连情字也不懂。

    江雪鸿:“无妨,我不在意。”

    陆轻衣却不放过他,眨巴着眼睛追问:“真不在意?”

    空气静默,男人的脸却慢慢黑了。

    陆轻衣睨了一眼他紧紧箍着自己的手臂,埋在他胸膛轻轻嗅了嗅:“呀,好重的醋味。”

    “……”

    见他一副自闭模样,陆轻衣提示道:“前世你去魔门前,在归鹤楼见过我,我还偷喝了你的酒。”

    青眸滴溜溜一转:“难怪我第二天在栖梧院里醒来,总觉得像被狗啃了似的。”

    眼看凤眸中波澜翻涌,她不禁嘚瑟起来:“偷偷亲我还想不认账啊,晏五哥哥?”

    虽然酒后的记忆已经模糊,但那夜的雷声和唇上灼热的触感却留下了身体记忆。

    “所以,”陆轻衣一锤定音,“晏老五,你还是在自己醋自己。”

    江雪鸿牙关磨了半晌,最后笑出一个气声:“无妨,一一讨回来便是。”

    远远传来小姑娘的一声惊呼,小舟再次摇晃起来。

    骤雨不歇,莲叶乱颤。消弭了无数寂寞光阴,弥补上无数遗恨前尘,飞鸟坠入幻海,鲛女弃却青尾,云归石,叶归尘,这世间所有的缺憾都得以补足。

    微服

    自从晏闻彻魂飞魄散,鬼市和声影楼也陷入一片混乱,慕容倾尽暗线之力,才终于稳住了表面的平静,但近日鬼市深处又聚集了一股势力。当初魔渊九溟也是自这些犄角旮旯里慢慢积累化出,为防止生变,必须尽早遏制。

    人鬼两界之交阴气极重,猩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浓黑的圆月,时值七月半,鬼市正好开放。妖鬼来往的长街上,映出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身影。

    男子玄衣银靴,长发高束,镶金面具遮住上半张脸,腰间不曾佩剑,置身鬼市依旧步伐从容。他身侧身着男装的黑发女子则显得局促得多,虽然相貌平平,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清澈又透亮,虽然此刻里面只有惶恐。

    陆轻衣不敢看周围奇形怪状的行尸走肉,腿脚发软,死死抓着江雪鸿的衣袖,简直快把他的胳膊盯出一个窟窿了。

    虽然可能,她抱着的这个人现在才是鬼市中最危险的存在。

    许是察觉她抓得太紧,江雪鸿步履一顿,手中扳指微旋,一边散出魔气,一边无奈斥道:“出息。”

    放出魔气后,周围的妖魔鬼怪果然少了很多。

    陆轻衣松了口气,片刻后又扯了扯他:“你还是别总用魔功了。”

    江雪鸿低声一笑,把手递至她眼前:“你看着办。”

    陆轻衣纠结半天,还是硬着头皮替他把扳指转了回去,继续抱着男人的胳膊打哆嗦。

    吓总归吓不死,放任他用邪门歪道怕是真要堕魔。

    这阵子化名“何清”同他微服逛遍了东南三洲不为人知的角落,她的身份除却景星宫暗卫外又添了一个——江湖散修“景渊”的红颜知己。

    景星宫主离渊晏五,好一个化名。

    出发前,陆轻衣扎紧满满当当的储物袋,脸上写满对江湖侠侣的幻想,问:“我们是去斩妖除魔的吗?”

    世君大人不动声色替她修补上易容术,轻飘飘道:“到处出风头便好。”

    陆轻衣想,出风头还不简单,大婚那一闹,她早就是惑乱君心的红颜祸水了。千算万算没想到,他带她去的都是些没几个活人的鬼地方。

    真·出风头给鬼看!

    二人拐了几个弯,走入一条幽深的小巷,在一堵青石墙面前停了下来。江雪鸿划破指尖,抬手在青石墙下画出一个复杂的符咒。三息后,墙上露出一个被红光包裹的洞口。

    穿过洞口,眼前竟又是另一个集市,不同于外头的寂静,此间几乎称得上热闹非凡,比寻常阁淫|糜,比声影楼混乱。密不透风的砖墙镶嵌满辟火珠,屋顶铺满了黑色云衣瓦,看上去神秘又诡异。

    江雪鸿拿着路引在最大的一间店铺面前停下,对门外的僵尸伙计道了几句暗语,不一会儿,二人便被领入一间上房。

    一进入房间,陆轻衣瞬间原形毕露,蹬了鞋子往床上一瘫:“本郡主要回景星宫,不然就和离!”

    策马江湖个头,有度蜜月度到鬼市来的吗?!

    江雪鸿在门外设罢结界,回身反问:“秘宝不想要了?”

    据说这鬼市之所以在魔道覆灭后依旧这般猖獗,是因其新任主人商锐手中掌握了某件上古秘宝。

    陆轻衣翻了个身:“那就找到秘宝再和离!”

    江雪鸿欺近她身前,唇角挂起漫不经心的笑意:“阿清说什么胡话,无名无分跟着我,哪来的和离?”

    陆轻衣瞪他:“你入戏太深了吧!”

    江雪鸿贴近她的耳廓:“你我相识于青洲府外,云洲海棠园更有救命之恩,濠梁城外生死相许,如今我更是心连着命都系在你身上,在你看来便只是一场戏?”

    脸庞半明半暗,情话半真半假,被那温热的吐息一喷,陆轻衣瞬间脸红到了脖子根:“可我真的想回去了。”

    江雪鸿一吻落在她乌压压的发顶:“三日内解决鬼市,先等着慕容的消息。”

    经过多方斡旋方来到鬼市最深处,前阵子已出了不少风头,想必不久便能见到那根底不明的商锐。

    陆轻衣顿了顿,小声问:“慕姑娘还好吗?”

    晏闻彻魂飞魄散,白胭已选择忘却,慕容却自封了视觉,依旧按照从前的习惯行事。

    江雪鸿道:“冷暖自知罢了。”

    晏三行事不择手段,素来极尽控制折磨,做那人的影子太久了,慕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独自生活。或许时间能够教会她放下,又或许一辈子都想不明白。

    陆轻衣闷闷不乐:“我还是不喜欢你三哥。”

    哪怕晏闻彻曾经救了慕容的命,借助声影楼暗线辅佐道盟,最后放弃禁契,舍命帮江雪鸿破了九重境。

    江雪鸿揽过她的肩:“莫多想。”

    放弃和坚持,责任和自由,理想和代价,生命本就是众多选择的结果,何必执着是非对错。

    两人闹腾了一会儿,忽听慕容传音道:“公子,寻常阁代阁主到了。”

    瞧见小姑娘收拾起身的慌张样,江雪鸿暗笑:“让她进。”

    片刻后,熟悉的影子款款而来,看到那腰身步态,陆轻衣不确定道:“嫣梨?”

    嫣梨扫过二人交缠在一处的发丝,娇笑起来:“奴家就说贵人这阵子怎么有闲心在鬼市微服私访,原来是为讨佳人的欢心啊。”

    陆轻衣不解其中深意,只问:“你怎么成代阁主了,池阁主呢?”

    “自然是追着傅公子去了隐云庄。”嫣梨毫不见外坐下,剔着指甲道,“断魂散余毒未清,快蜕皮了还硬拖着,估摸成败在此一举了。”

    蜕皮时也是赤虺族最虚弱的时候,陆轻衣担心道:“会不会太冒险了?”

    “再冒险也比不得二位忤逆天威啊。”嫣梨视线划过小姑娘乱蓬蓬的头发,笑嘻嘻道,“苏妹妹,这阵子可品味出来这巫山云雨的妙处了?说起那日的天雷,我可是在嘉洲都听得到动静呢。”

    江雪鸿抬手拦下她的视线,沉声道:“闲话少叙,把你近日探到的都说出来。”

    威压一散,嫣梨立马坐直了身子:“回禀公子,这新鬼市大约是一月之前聚集,由商锐及其夫人统领。他们二人擅用幻术,行踪不定,但今日鬼市大开,少不得要在最高楼接见宾客。”

    江雪鸿:“如何入最高楼?”

    “除了凭权势进去,”嫣梨红唇轻挑,“自然是用钱砸。”

    江雪鸿淡嗤一声,又追问了几句细节,道:“你且继续在附近潜着吧。”

    嫣梨一出门,陆轻衣便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你带那么多钱了吗?”

    江雪鸿勾过她:“这鬼市深处赌场遍布,随意去几局便是。”

    “输了怎么办?”

    江雪鸿磋磨着她的唇瓣,幽幽道:“左右不会拿你抵债。”

    陆轻衣闻言一呆,脸上浮起薄红,抓起枕头狠狠砸在他胸口。

    *

    一个时辰后,鬼市赌坊。

    进了这邪门地方才知道,此地赌局的道具不是棋子,而是活生生的人。换句话说,这里赌的何止是钱财,更是性命。

    掌柜视线滑过男子周身的玉饰,最后停在他身后的少女身上,心里估了个价,取过标记有“千两”的绳套,殷勤道:“不知公子想用什么作抵押?”

    陆轻衣气势汹汹一步上前:“我去赌,输了的话,这个男人随你们处置!”

    江雪鸿从掌柜手里取过绳套,闲闲往腕上一卡,笑道:“阿清待我,当真是深情厚谊。”

    陆轻衣鼓起腮帮子,召唤出灵剑,头也不回冲入机关阵。

    掌柜:“?”

    安放抵押物品处位于二楼正中,房间锦幄翠帘,堆满了各式秘宝,一众妙龄女子正挤在朱栏边紧张地望着场内。

    毕竟,局中人的生死,也关乎着她们自己的命运。

    身后房门“吱呀”一声,一个戴着面具的锦衣公子悠然迈入,举止风雅,步履无声。

    女子们只当是前来领取赌资的贵宾,见来人气宇不凡,再不管自家主人的死活,纷纷搔首弄姿、争相表现起来。却见对方气定神闲地在看台上落座,双手交叉叠在腹前,闲闲观望起台下。

    默了片刻,他似是觉得珠帘阻碍视线,指尖旋出一缕轻风,将珠帘拂至一旁,骨节分明的腕上,赫然是与她们一模一样的绳套。

    众女:“?”

    台下喧嚣不歇,见他笑得温和,一个蝴蝶妖大胆上前,伏在桌边,用娇滴滴的媚嗓道:“今日天色将晚,不知公子可需要什么酒水小食助兴?”

    俯视的角度看去,柳软莺娇,妖娆动人,那峰峦起伏的胸脯堪称秀色可餐。

    江雪鸿侧目,眼底浮起数九寒冬般的凉意:“倘若有蝴蝶血,倒可来上一碗。”

    媚术和真身被一眼看破,蝴蝶妖吓得跪坐在地,狼狈撤走,仿佛见了索命的阎王。

    江雪鸿按上扳指,目光重新锁定在楼下横扫千军的少女身上。

    明珠流转,水照云光,剑势若飞不可遏,机关依次碎裂崩塌,在幽暗的鬼域绽出朵朵纯白的重莲,哪怕隐去了容颜,依旧藏不住浑然天成的鲜活气。

    掩在面具下的双眉慢慢聚拢。

    下次微服,还是让她扮作男子为好。

    大获全胜之时,忽而阴风四起,一片暗绿色的浓云在台前堆积,伴着阴恻恻的笑:“佳节难得,不妨再加试一道。”

    血腥气冲入鼻腔,烟尘散去,一男一女跨骑在青面獠牙的凶兽之上,男子面容阴鸷,女子媚骨无边,恐怕就是新鬼市主商锐和他的夫人了。

    陆轻衣对付起机关来得心应手,但看到这些阴间场面,心里依旧忍不住发怵,后退半步,肩头猝然拢过一只大掌,腕口绳套上潦草写着“千金”。

    江雪鸿贴在她耳边问:“可消气了?”

    陆轻衣哼了一声,身子却慢慢靠近了他些许。

    瞧见二人的情状,商锐眼中浮起一丝玩味,闪身上前,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灵玉丢上高楼:“听闻景公子与何姑娘闯遍鬼域,想必不会为这些小事困扰,若今日胜过我这青野魔麟,千年碧血玉便送与二位了。”

    江雪鸿并不意外他已得知自己的行踪,用商量的口吻对闹别扭的小姑娘道:“换我去?”

    陆轻衣并不领情:“用不着。”

    “阿清,那凶兽不是活物,而是一具上古尸身,”江雪鸿语气淡淡,“这类妖邪最喜欢的,便是女儿家的血肉。”

    能操纵这种邪术,极有可能是借助了秘宝。

    见小姑娘脸色一变,他勾起唇,继续哄道:“换我去,灵玉归你,嗯?”

    陆轻衣勉为其难点头,复扯住他:“你收敛一点。”

    商锐显然是为了探他们的底细,微服到此,江雪鸿不能用溯冥剑,也不能动心法,更不能一昧放纵邪门歪道。

    绳套转移至少女腕上,江雪鸿把她抱上朱栏,浅吻那微乱的鬓角:“且安心候着。”

    不仅是安抚,更是宣誓主权——这个人,千金不换。

    赌局重开,眼见巨兽癫狂扑来,江雪鸿眸光半凝,长发和衣摆同时旋过数圈,手中弹出几粒玉棋,在巨兽鳞甲遍布的身上炸出一串火花。不等对方反应,他旋即飞身腾起,提步跃上巨兽的肩膀,指尖捻诀,对着那如鹅蛋般大小的眼睛扬手就是一击。

    看似至柔至轻,实则至刚至沉。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那青野魔麟已轰然倒地。

    银靴重新踏上朱栏,江雪鸿取过灵玉搁在陆轻衣怀里,挑起她的下巴,故意没有压低音量:“别说是块灵玉,便是整片江山都替你赢来。”

    看着他这副轻浮模样,陆轻衣细眉微提,矫揉造作道:“可世君大人很厉害的。”

    江雪鸿揽着她轻轻落地,嗤笑:“听闻魔道方歇,离渊晏五便罢朝一月,用神剑镇着山门,日日宿在栖梧院中,这般沉湎声色,岂能成事?”

    陆轻衣:“……”自己抹黑自己,真有你的。

    “好好好!”商锐抚掌大笑,“不知二位侠士今夜可愿赏脸去最高楼共饮一杯?”

    江雪鸿从善如流应下:“主人有邀,自当奉陪。”

    天地熔炉(二合一)

    陆轻衣再醒来时,江雪鸿已经走了。

    她收起搁在枕边的画卷,看着濠梁城不见云开的天色,心底莫名觉得空落落的。

    才收拾起身,柳叙便到了门外:“属下奉世君之命,前来接应何姑娘。”

    “世君现在在哪里?”

    “南城,孟二小姐麾下军营。”

    孟羡鱼利用江雪鸿的纯阳灵力壮大傀儡军,何况南城背临修罗绝域,更是凶险未知。

    傀儡丝嵌入他腕脉的画面在眼前挥之不去,连带着心也悬了起来,陆轻衣快速晃了晃脑袋。

    别想那么多,难得抓到千机阁守备松懈的机会,赶紧修好落芷,尽快和他会合。

    踏上傀儡坐骑,柳叙简单交代了濠梁城如今的情势,又道:“世君说给何姑娘留了信物,不知是符契还是手迹?”

    陆轻衣取出凤玉递给她:“这个。”

    带钩个头不大,通体晶莹,顶部雕成凤凰形,方底上的三个篆字虽不起眼,却自有三千威仪。

    柳叙瞳孔猛地一缩,无论如何也不敢接入手中,上上下下反复打量起陆轻衣,惊道:“世君从来不会把印信给外人,你难道就是世君身边的……”

    未宣之于口的心思,拿来打情骂俏是一回事,被旁人说破又是另一回事了。

    陆轻衣耳上一烫,正要矢口否认,又听柳叙道:“心腹之臣吧!”

    “……?”

    柳叙握住她的手,激动道:“何姐姐,你虽然其貌不扬,但前途无量啊!等我找着了仇家的线索,一定要回景星宫拜何姐姐为师!”

    陆轻衣被她的脑回路绕得晕头转向,尴尬地转移话题:“你仇家是?”

    柳叙闻言,明媚的神色陡然暗下来,顿了顿,才道:“何姐姐知道青洲柳氏医馆的旧案吗?”

    陆轻衣点点头。

    她和江雪鸿初见那会儿,正是在柳氏医馆的废弃地窖里碰上了上古妖邪赤虺,只是没想到柳叙竟和青洲柳氏有关。

    白适从鬼市购得的秘药,嘉洲组织有序的绑架事件,加上柳氏医馆的灭门惨案,似乎只差一个钩子,就能把这一切都串连起来了。

    这个钩子会在濠梁城吗?

    柳叙轻轻开口:“柳氏医馆最后一任大夫,是我爹爹。我自小就想继承祖业,但爹爹却将我易姓更名,送到了景星宫暗卫营中。”

    “慕统领发现了我身份的异样,报至世君跟前。我这才得知,柳氏医馆在我离开后不久便被灭了门。”

    “我想爹爹,想回家,想成为妙手回春的大夫,而不是做一个杀人机器,慕统领却把我拉入了围剿道盟叛徒的队伍。”

    “我以为上了战场,就是刀剑无眼,生死自负,直到看到世君一个人挡在最前面,护下了所有人,我才明白,行医是救人,但斩恶人也是救人。”

    “从那以后,我就恢复了本来的名字,一边潜伏暗线,一边调查冤案的线索。不过等彻底灭除了魔道,我还是想回青洲开个医馆。”

    柳叙说到这儿,不禁咯咯一笑。

    陆轻衣也跟着笑了。

    三百年后她结识的这些人,或多或少都经历过伤怀往事,却依旧能够开怀一笑。这一切,都是因为有那个人。

    无论有多少明争暗斗、质疑猜忌,道盟世君的名号,他独步千古,当之无愧。

    被这样一个人珍重以待,是她的幸运。

    *

    云色愈发深红,似乎在暗示一场血雨腥风。

    濠梁城四面战事吃紧,唯有千机阁宁和如常。陆轻衣跟着柳叙,循着前日的路线步入阁内,凭借世君大人的印信狐假虎威,很快便到了熔炉之顶。

    找理由屏退众人后,陆轻衣踏过积水石阶,将陶土傀儡抛至空中,指尖凝光画下符篆,散开神力:“落芷,醒来吧。”

    傀儡落入滚烫的熔炉,被一层白金色的结界包裹住,雾气纷晕开来,不知等了多久,在火色中渐渐化作人形。

    陆轻衣拂开炎蒸,踏着虚空一把抱住女子微僵的身躯:“落芷!”

    落芷将她乱蓬蓬的鬓发别至耳后,眼眸微弯:“奴婢给神女添麻烦了。”

    陆轻衣仰起头,认真道:“你现在不仅有晏企之的灵力,还有我的灵力,以后不许整天向着他,知道吗?”

    落芷带着她落地,颔首道:“奴婢谨遵神女吩咐。”

    一旁,柳叙的下巴彻底合不拢了:“等等,你叫她……神女?”

    陆轻衣摊手装无辜,落芷微笑不语。

    柳叙绕着陆轻衣转过好几圈,终于恍然大悟道:“我就说嘛,世君只吩咐过我们杀人放火,可从没吩咐过我们护着谁。原来何姐姐不是世君的心腹之臣,而是世君的心属之人啊。”

    她扬起脸,脆生生道:“景星宫柳叙,见过准世君夫人!”

    陆轻衣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拽着落芷的袖子示意她帮忙解围,却听她一本正经道:“世君神女,天生一对。”

    “……”落芷这傀儡绝对是给她带坏了。

    正闲聊着,远处蓦地传来熟悉的反派音:“怎么,见了本公子不满意?”

    嗓音落下,寂静缓缓蔓延开。陆轻衣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才拉着柳叙和落芷在一处角落藏好,便看到傀儡军押着工匠们走了进来,沿着阶梯排成两列,一把将人质踩在脚底,逼着他们下跪叩首。

    片刻后,令人反胃的靛蓝缓步移近,转动的眼神好像像吐着信子寻找猎物的毒蛇。

    孟临川啧啧感叹:“这千机阁倒是个忙里偷闲的好地方,落在二姐手里,实在是牛刀割鸡。”

    他身侧,军师打扮的人急道:“三公子,东西二城已被二小姐攻下了,北城急需您坐镇稳固军心!千机阁里都是已废傀儡或半成品,您——啊!”

    刀刃沾了薄红,孟临川丢开被割下的舌头,盯着那人血淋淋的嘴,表情嫌恶:“啰嗦。”

    郁气稍散,他慢慢悠悠舔舐净手上血迹,转头看向颤抖不止的工匠们,笑道:“怎么不磕头了?”

    顾不上石板锋锐,众人慌忙磕起头来,很快鲜血便顺着石阶蜿蜒而下。

    孟临川踏过血潭,来到青石砌成的暗室之前,刀尖过处,石壁轰然倾塌。他环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了角落的灰烬堆上,默了须臾,竟从自己身上硬生生扣下一块息壤。

    灰黑色的土块蓦地膨胀数倍,在靛衣男子的操控下,灰烬一点一点凝合成形,重新恢复成傀儡原本的模样。

    “无处不像,可惜是朵假花儿。”孟临川盯着与陆轻衣一般无二的傀儡,微眯起眸,自言自语道,“你说,若隔着几丈远看去,离渊晏五可分得清真假?”

    另一个侍从溜须拍马道:“您早在鸳鸯笔上留了后手,想必他已中招。”

    “二姐指望用傀儡丝控制离渊晏五,我这个做弟弟的,总要帮衬一二。”孟临川肆意抚弄着傀儡,眼中闪过冷光,“只怕他是将计就计,等着两败俱伤之时,一举夺下濠梁城权柄。”

    他一把攫过傀儡的脸,语气狰狞:“有翻天覆地的本事又如何,只要他为这假花儿心软一瞬,本公子便能教他万劫不复。”

    侍从接着殷勤道:“三公子英明!”

    不远处,陆轻衣气得双拳攥紧,额角青筋一鼓一张。

    江雪鸿为她渡毒,最糟糕的后果便是在道魔之战前暴露了灵府脉门。敌暗我明,受“忘川秋水”影响,江雪鸿不记得三生黄粱阵中的经历,但孟临川却知道他对她有情。何况孟临川居然也对鸳鸯笔动了手脚,也不知道江雪鸿能不能应付。

    眼看孟临川揽着傀儡离踏出暗室,陆轻衣沉声问:“落芷,怎么元神出窍?”

    眼下无人知道神女也在濠梁城,既然被她看见了,就绝不可能放任孟临川驱使傀儡欺骗江雪鸿。

    落芷猜出她的意图,阻拦道:“神女元神未稳,还是隐藏身份要紧,世君定不会为傀儡所惑。”

    陆轻衣摆摆手:“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我那都是在晏企之面前找借口装病。”

    情势危急,见落芷犹豫,她急道:“你不告诉我,我就自戕,总能把元神逼出来!”

    落芷虽是陶土之身,这些日子却也渐渐懂得了不少人情世故,她望着陆轻衣坚决的眼神,无奈道:“神女务必保重。”

    陆轻衣点点头:“我身上有三件神器,你们一定要护好我的躯壳,除了我和晏企之,不要相信任何人。”

    “是。”

    法诀念罢,少女的身躯蓦地倒下,莹白的光团趁人不备,迅速钻入傀儡之中。

    柳叙在一旁目睹了一切,暗暗心惊。

    神女行事,明明比世君还要狠绝啊。

    *

    机关轮轴缓缓转动,风吹起衣袍鬓发,光影在身上倏忽而过。青衣少女被孟临川抱在怀中,四肢无力垂着,神情僵硬。

    元神缩在傀儡中,陆轻衣生怕被他看出异样,只时不时透过傀儡的眼睛悄悄向外偷看。

    被反派公主抱,实在心情微妙。

    侍从突然来报:“三公子,大公子那头的消息断了。”

    孟临川神色依旧:“随他去。”

    陆轻衣疑惑。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孟临川似乎对孟倚楼很是纵容?难道只是因为孟倚楼是个病弱书生,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吗?

    视线微偏,陆轻衣头顶仿佛炸响了惊雷,吓得元神险些飞出傀儡——孟临川脖颈后,竟也有一根血红的傀儡丝!

    柳氏医馆的旧案还没有解决,濠梁城的疑团却越来越扑朔迷离起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孟临川借“忘川秋水”控制君怜月,却不知自己也是旁人的提线木偶。

    陆轻衣不由想起了在三生黄粱阵内见到的蒙面人,或者说,是上任鬼市主。

    他被晏三公子取代后,又去了哪里?

    头脑风暴时,孟临川已带着傀儡到了塔底,望着袅袅升起的炉烟,自言自语道:“濠梁城这天地熔炉,有五百年了吧?也不知这水中火同羲凰族的炎离赤火比起来,哪个更厉害?”

    他诡异一笑:“倒不如试上一试。”

    天地熔炉凝结了孟氏先辈心血,与濠梁外城结界相连,一旦千机阁结界受损,濠梁城必会生灵涂炭,孟临川是疯了吗?!

    陆轻衣怔愣间,数道咒印打入傀儡眉心,身后豁地裂开一个紫黑色的传送阵,一把将她卷入了漩涡之中。

    阴恻恻的声音幽幽落下:“假花儿,替本公子取了二姐性命可好?”

    *

    南城军营。

    孟羡鱼耳上缀着珠玉明珰,依旧穿着素色月华裙,居高临下站在谯楼之上:“傀儡军得世君灵力辅助,一可当十,想必不日就可平定濠梁城乱象。”

    她身侧,江雪鸿倚柱遥望风翻旗动:“孟二小姐过誉。”

    本就是各取所需,乱局平定,另一半鸳鸯笔想必也有线索了。

    孟羡鱼轻轻微笑,尾音藏不住欢欣:“不知来日羡鱼的即位大典,世君可会出席?”

    江雪鸿转着手上扳指,模棱两可道:“待攻下北城再议不迟。”

    睁眼之时,他便清楚地知道,自己体内有一线傀儡丝,一则控身魂,二则夺气血,三则断情丝。前二者不过是诱敌深入的计策,待时机成熟时解咒即可,唯一令他挂心的,却是其三。

    残存的记忆中,他未免对某个小姑娘太过纵容,连元火都舍出去了,竟还鬼使神差把她带来了濠梁城。身负神魔双血脉,早该斩尽杀绝,可偏偏他早已引了她的血入灵府,念头一起,心尖上便丝丝缕缕的疼,逼着自己不对她动手。

    罢了,只要她安分待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无妨。

    沉默间,储物戒亮了,江雪鸿旋出传音镜,问:“四哥有事?”

    那头,晏闻度望着铺了一地的书卷药典,牢骚道:“逆玄丹是你同我要的,试药的人也是你暗度陈仓带走的,那些药材放不长久,我又不敢胡乱用药伤了你的人,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江雪鸿顿了一下:“……四哥说的是谁?”

    这下轮到晏闻度沉默了,他按着传音镜,艰难道:“你在濠梁城把脑子撞坏了?那苏姑娘不得哭死?”

    江雪鸿这才想起,临行前他确实向晏闻度讨了一味逆玄丹,指望那小姑娘解涅槃刺时少吃点苦头,一时心情复杂。

    涅槃刺来源不明,把随时可能威胁性命的天谶之女当奇珍异宝护着,痴情至此,才是把脑子撞坏了。

    鼻尖逸出一个气音:“既无头绪,便莫做了。”

    晏闻度奇了,立刻丢下手中草药:“这是你说的,回头被人家的眼泪折腾得心如刀割,可别来找我的茬。”

    江雪鸿不屑:“我行事岂会后悔?”

    晏闻度咂舌不已:“上回在寻常阁急成那样都能忘了,果然是脑子坏了。”

    军阵骚动起来,江雪鸿再听不进晏闻度说了什么,直截了当切断了传音。

    混乱之中,一道黑影陡然蹿出,几个借步踏上谯楼,白刃急急向孟羡鱼背后刺去。孟羡鱼惊慌失措跌在地上,随着“铮”的一声,溯冥剑毫不犹豫出鞘,四两拨千斤挡开了偷袭。

    “查,受谁指使。”烟尘散去,江雪鸿冷声下令,话音刚落却是一顿,慢慢眯起眼,“傀儡?”

    青衣少女被守卫挟持着跪在地上,柳眉杏眼,身量娇小,与记忆中那个令他失了分寸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江雪鸿按剑轻嗤。

    指望拿这假傀儡影响他?若非灵府受限,哪怕是那丫头本人,他也不可能有所宽限。

    世君对神女的重视昭然若揭,看清来人的一瞬,孟羡鱼瞳孔骤缩,见江雪鸿神色依旧才松了口气。她盯着在剑气下依旧毫发无损的傀儡,眉头蹙起:“恐怕是借助了息壤复原。”

    江雪鸿不答,掌心凝出一缕殷红的火苗,在傀儡周身扫荡一圈,眼神愈发深暗:这傀儡里头,除了孟临川下的绝杀咒,竟还有另一股驳杂又熟悉的气息。

    再看这张令人心烦意乱的脸,江雪鸿不禁冷笑:“押下去,本君亲自审。 ”

    差点忘了,这小姑娘从来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一旁,孟羡鱼神色变了几变,试探问:“可是有什么异样?”

    江雪鸿反问:“本君连个刺客都审不得?”

    孟羡鱼忙低了头:“羡鱼僭越。”

    江雪鸿垂下长睫,敛去了微冰的眸色。

    魔怔了,法不容情,他竟还下意识帮她瞒着。

    *

    自孟临川设下符咒起,傀儡就不受陆轻衣控制了。她只能任着傀儡穿过传送阵,一路杀入南城军营,差点一招结果了孟羡鱼。

    剑诀冲散邪气,绝杀咒总算有了些许松动,陆轻衣趁机凝神聚气,重新取得了身体的主动权,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冷冽如刀的凤眼。

    陌生又凉薄,哪怕是初见之时,江雪鸿也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陆轻衣后知后觉发起怵来。

    傀儡丝虽控制不了他的身魂,却会影响他的心境。元神离体,无论是绯夜云衣还是引血入体,都不能够再护着她。

    愣神间,绝杀咒再次蠢蠢欲动,不一会儿,小光团就被沼泽墨渍般的邪气团团包围,硬生生要把她逼出傀儡。陆轻衣咬着牙不肯后退,凭借念力撑起一道结界,僵持之际,一股灼风晃眼而过,瞬间驱散了妖氛,迷雾散去后,眼前再次现出那张清艳无双的脸。

    江雪鸿指尖流焰,用听不出情绪的语调道:“本君应该提醒过你,今日不得擅作主张。”

    他认出她了!

    陆轻衣先是一喜,望着他眼底凝结的寒冰,正欲开口解释,却发现自己这临阵磨枪的半吊子,根本不会用念力操纵傀儡说话,只能用手比划出一个塔形,示意他赶紧去千机阁阻止孟临川的阴谋诡计。

    瞧见她笨拙僵硬的动作,江雪鸿嗤道:“在本君身边跟了大半年,连个傀儡都操纵不得,留你何用?”

    陆轻衣元神一滞,气得小光团“蹭”地膨胀了一圈,无声怼道:能隔着息壤使出念力已经算仙家上流了,你以为个个都像你那么逆天吗?!

    江雪鸿复盯了一会儿她的手语,脸上讥嘲更甚:“这调虎离山之计未免太不高明。怎么,认清了本君不是你心心念念那短命王侯,便打算投靠孟临川了?”

    ……这家伙,断了情丝还在吃醋!

    江雪鸿不知她心下腹谤,慢条斯理道:“本君没你想得那么蠢,孟临川的真身早去了魔域,城中这个不过是他的一缕分魂,好分散本君的注意力。不然你以为藏在傀儡中,他便认不出了?”

    听这口气,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握一样。

    陆轻衣知道自己又白担心他了,硬着头皮比划:千虑一失,我建议你还是去千机阁确认一下比较好。

    江雪鸿眯起眼:“本君同孟羡鱼出双入对,你很介意?”

    “……?”

    这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懵懂之时,元神忽感到一阵温热的触感。江雪鸿冷凝着脸,神识不知何时已探入傀儡,不耐烦地把她打了个转,边翻弄着边道:

    “年岁不大,胆子不小。”

    “活死人没当够,改飘魂了?”

    “局势未明还敢自作主张,当真是娇纵惯了。”

    “五十大板和三年牢狱,回头自己选一个领罚。”

    含讽带刺,一句接着一句,陆轻衣彻底麻了,要不是被威压制着,简直恨不得跳出傀儡,对着他的脸狠狠踹上一脚。

    许久,江雪鸿收回神识,终于言归正传:“是你自己滚回躯壳,还是让本君送你一程?”

    陆轻衣翻了个白眼,往地上一瘫,用表情道:你不去千机阁,我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江雪鸿气极反笑,刚抬起手,孟羡鱼突然匆匆忙忙闯了进来:“世君,临川恐怕动了天地熔炉。”

    瘫在地上的小姑娘瞬间昂起了头:我就说吧!

    江雪鸿淡睨着她跃跃欲试的模样,挥剑划下一道结界,转身对孟羡鱼道:“守着南城墙。”话毕红影一闪,直向千机阁掠去。

    陆轻衣左冲右撞也没能冲出剑阵,哐哐锤着结界:专断独|裁的混蛋!

    夕照如血,满目肃杀,刀剑之声铮铮响彻,雉堞燃着烽火狼烟。

    纵是情势危急,孟羡鱼却并未即刻动身,反而隔着结界对陆轻衣行了一礼:“羡鱼见过神女。”

    陆轻衣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孟羡鱼可能只是在试探她,果断缩在傀儡里装聋。

    孟羡鱼继续道:“不知神女是几时到的濠梁城?”

    陆轻衣继续装死。

    想起江雪鸿对那暗卫的种种不寻常,孟羡鱼隐有些怀疑,但又觉得这猜想过于荒唐,思量半晌,只道:“濠梁城若无掌权之人,一旦道魔双方开战,对道盟多有不利,羡鱼并非工于心计,不过借势而为。神女与世君情意未通,立场相对,小情大义之间,还是早日决断为宜。”

    陆轻衣最讨厌这套道貌岸然的说辞,暗自唾弃:你明明就是想白嫖一个城主之位,还推卸责任怪我和晏企之公私不分,简直坏透了!

    孟羡鱼得不到回应,又无法穿过结界,加上心腹下属反复催促,这才转身走了。千机阁乃濠梁城命脉所在,眼下孟临川打算玉石俱焚,谁也不敢疏忽大意,片刻后,周围只剩下了一个被软禁着的傀儡。

    又对着结界一通发泄后,陆轻衣精疲力尽瘫倒在地,听着云层外隐隐的雷声和兵戈之声,心中懊恼。

    放在以前,她不可能这么冲动,神器傍身,寻常人伤不了她,但如今元神离体,无疑是让自己置身险境,也怪不得江雪鸿要生气。可一想到孟临川要拿自己的傀儡欺骗江雪鸿,拖延时间对千机阁动手脚,她脑子一热就冲出来了。

    那家伙也是,明明眼神那般冷,说话又臭屁,居然还要传灵力帮她巩固元神,设结界困她,不会是潜意识还想护着她吧?

    藏在傀儡里的小光团弹了一弹,不知怎的就慢慢变成了粉红色——她怎么总是下意识为他考虑、替他辩护呢?

    思绪纷沓,百转千回,情意像是一株嫩芽,似乎只要再经历一场春雨就会破土而出。

    陆轻衣逃避似的缩了缩身子:她到底是依恋他身上故人的影子,舍不下幻阵中那个少年,还是在贪恋他给予的侠骨柔情?又或者,她只是不敢把“喜欢”这个词同当今的仙门共主挂钩。

    血脉,天谶,神魔,他连一句承诺都未敢轻言,又能为她留几分私心呢?

    纠结之际,身侧的结界毫无征兆地轰然破碎,雨幕自云层外倾泻而下,映入眼中竟如血瀑一般,呼号与尖叫声此起彼伏:

    “天地熔炉碎裂,三公子要毁了濠梁城!”

    “大公子不知所踪,这可如何是好!”

    “二小姐守不住南城了,修罗要屠城了啊!”

    “世君在千机阁和三公子打起来了!”

    陆轻衣一颗心瞬间冷了下来,再顾不上胡思乱想,赶忙跌跌撞撞操纵傀儡逆着人流而上,往火光中心狂奔过去。

    高攀

    妖魔高吟,鬼姬翩舞。

    酒宴极尽奢华,鬼市的权贵几乎聚集于此,表面是庆贺鬼节,其实是为向新主人表忠心。

    江雪鸿替陆轻衣挡下应酬,谈笑自若,来者不拒,半酣时,商锐夫妇捧着酒盏姗姗来迟。

    面上含笑,不过是彼此试探的手段。

    见江雪鸿饮尽浓酒,商锐转向陆轻衣:“何姑娘今日铁了心滴酒不沾,竟连我和内子二人的面子也不肯卖?”

    这贼眉鼠眼的新鬼市主,左眼是无法聚焦的灰白,右眼竟是橙黄的,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碗里的食物,干枯的手遍布魔纹,盏中肉眼可见诡异的漂浮物。

    陆轻衣只觉得反胃,学着江雪鸿的障眼法,假意“喝下”那盏酒,却还是被那刺鼻气味熏得连呛了好几声。

    神族对鬼气本就敏感至极,她反应这般大,身份恐怕已经令人起疑。

    见她如此,商锐反而放肆笑起来:“何姑娘好酒量!”

    江雪鸿冷眼扫过商锐,扶上陆轻衣的脊背,暗中渡去内力,传音道:“商锐应是白骨化妖,那夫人约莫是走魔道的鬼修。”

    问题在于,一介化身不久的骨妖为何能在鬼市拥有如此威望?

    陆轻衣顺过气,嘟哝道:“你回头记得把这个坏蛋敲碎了喂狗。”

    江雪鸿轻嗤:“心太软。”

    结党营私暂且不论,敢在他眼皮底下算计他的人,挫骨扬灰都是轻的。

    这厢,商锐问:“不知景公子是做什么营生?”

    江雪鸿举杯对上墨色的月:“随处浪荡而已,前阵惹了仇家,来鬼市暂避风头。”

    商锐又问了不少细枝末节,重新转到少女身上:“听闻何姑娘曾随世君去过濠梁城?”

    陆轻衣别过脸不答,自顾自从储物袋里扒了一枚蜜糖团子,再不想碰这里的东西了。

    “神女借她的名号罢了。”江雪鸿道,“阿清的母辈出身玉京,是我高攀。”

    假戏带了真情,字字吐得珍重,陆轻衣耳根微烫,嘴里的蜜糖团子似乎也更甜了几分。

    鬼域昼夜颠倒,所谓入夜,其实已到了次日白昼,周遭却依旧是暗的。酒宴将尽,江雪鸿假装不胜酒力,借口先行辞去。

    刚踏进客房,男人眉宇间的醺醉瞬间消散无踪,通过传音镜同慕容交代几句,方跟着小姑娘安歇下来,掀起被褥,探上她的腕脉:“可有哪处不舒服?”

    陆轻衣摇头,钻进他怀里嗅了一大口沉香气味。

    无论身在仙界还是魔门,只有这个怀抱一如既往地令人心安。

    江雪鸿确认了她无碍,才道:“可知什么才是控制‘景渊’最有效的法子?”

    陆轻衣顶着被子胡乱猜道:“色|诱?利诱?权势地位?奇珍异宝?”

    见他一一否决,陆轻衣思索良久,挤眉弄眼道:“我知道了!是痛失所爱,对不对?”

    “只要先想办法解决了‘何清’,再嫁祸给道盟,‘景渊’痛不欲生,肯定会想方设法为爱人报仇,商锐就可以趁机把他拉拢过来。”

    江雪鸿不轻不重掐了一把她的后腰,笑:“阿清深知我的命门,那妖鬼夫妇可没这个算计。”

    无名无分的江湖情缘,旁人只会觉得脆弱又易碎。

    陆轻衣浑身一软,伸手推他:“那他想干什么?”

    江雪鸿捉过皓腕,更贴近了几分:“商锐初出茅庐,野心却不浅,近日鬼市接连有人被剜双眼,多半是他的手笔。据慕容的消息,他除却在鬼市布满眼线,更在暗中调查你我已久。”

    这个“你我”,不是景渊和何清,而是道盟世君和神女云衣。

    “大到炎离赤火、九式潋玉如何施展,小到我几时下了紫极峰、几时进了栖梧院,他都想方设法打探。”

    陆轻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你还冒冒失失往人家老巢里闯。”

    敌人盯着他们已久,他们却连对方的底细都不知道。

    江雪鸿不以为意,环过她:“今日的酒中有一味软筋散,饮之则周身疲乏,明日劳烦阿清代我周旋了。”

    陆轻衣抵触道:“我讨厌那个坏蛋。”

    烛火渐灭,衣衫不知何时乱了,天生丽质的湖光山色,比任何巧匠雕琢的明珠美玉都要诱人。

    江雪鸿眸光暗了暗,一口气交代完剩下的事:“多半是那个夫人会来,她若相邀,你便只管跟去,不必就着旁人,稍压着些动静即可,晚些我来寻你。”

    少女吐息微凉,嗓音清甜,依旧专注于正事:“你就躺床上装病?”

    江雪鸿轻笑,俯身封住她的唇,再不提关于鬼市的半个字。

    *

    次日入夜,二人便被商夫人邀请到了私家园林中。

    透过花团锦簇的幻术,眼前只剩下诡异的青黑刺藤和白骨长径,铁壁重瓦好似迷宫,隔几步地便有一处幽暗深水。

    整齐排列的辟火珠仿佛一只只眼珠,陆轻衣越看越觉得瘆人:“我怎么觉得那些布置都是防火用的?”

    防火不就等于防某人吗?

    江雪鸿攀着她的肩膀,语调带讽:“倒会深谋远虑。”

    说罢便极为夸张地咳嗽起来,再抬头时眼中的凌厉已全然不见,歉然道:“恐是昨日染了风寒。”

    商夫人唤了两位侍婢上前,酥柔又体贴道:“若景公子身体不适,不妨在阁楼歇息片刻?”

    看着她们花枝招展的模样,陆轻衣眼角抽搐。

    照料之外,怕是还有其他服务吧?

    江雪鸿用发虚的嗓音道:“有劳。”

    旁人退去后,商夫人领着陆轻衣越走越远,一路把她引到了闺房。

    商锐面容可怖,这位夫人却美得不像话,雪肤乌发,眉型细长,一双妩媚的眼睛闪着粉紫色的魅惑邪光,若是凡人,恐怕早就已经中招了。

    商夫人款款坐下,掩着扇子道:“何姑娘可知,怎样才能长久地拴住男人的心?”

    陆轻衣挑眉:“将心比心?”

    商夫人摇头,香馥缭绕,吐息轻薄,都是蛊惑人心的手段:“真心不过是哄骗的谎话,这世上,唯有容颜才能让男人趋之若鹜。”

    见陆轻衣不答,她接着道:“昔年神女棠川便是凭着那张楚楚动人的脸,把世上修为绝顶的两个男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往近些说,便是如今道盟那位,不也是日日沉眠女色?”

    嗓音蓦地压低:“妾身听闻,这都一个月了,从来不见那位出门啊。”

    苏·女色本人·倾河:“……”

    离宫前就应该换个闭关修炼的借口!

    商夫人只当媚术已成,又道:“妾身可以帮姑娘换脸。”

    这恐怕与她的真身有关,陆轻衣忙问:“换成什么模样?”

    商夫人莞尔:“自然是如今天下人最趋之若鹜的模样。”

    扇子一转,凭空现出一面水镜,看着镜中少女熟悉的容颜,陆轻衣差点跌下座椅。

    ……整成我自己可还行?

    她努力按下砸了镜像的冲动,问:“夫人需要我付出什么?”

    商夫人勾起红唇:“何姑娘只需把双眼交与妾身便好。”

    陆轻衣哆嗦着往外挪:“呃,我还不想当瞎子,要不算……”

    话未说完,屋内迅速暗了下来,眼前美艳的夫人已变作一具枯骨,阴森道:“何姑娘,把你的眼睛给我可好?”

    看着满屋的血印,陆轻衣吓得一个激灵,惊叫一声,提起灵剑就往外狂奔,绣鞋踏过曲折长廊,反而偏偏往更加幽暗的内宅深处去了。

    荆棘满路,鬼怪狂嚎,青色烟雾使鬼市原本不很明亮的光线显得越发昏暗,整个园林漂移在海面上,无眼的人脸从血色池水中浮出,水面甚至还能看见漂浮的发丝和尸块。

    淡金色的护身诀隐隐发光,一路所向披靡,陆轻衣却依旧吓得不行,在密密麻麻的黑色藤蔓中胡乱逃窜,踩爆了无数机关,阴气也更加浓重。

    商夫人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那横冲直撞的小丫头,观察了片刻,索性停在原地,片刻后,果见她又绕回了这里。隔空对望,陆轻衣脸色一白:“你、你别过来……”

    灵力暴走动摇了身上的法诀,商夫人舔着舌头,粉紫色的眼中满是贪婪:“难怪不愿换脸,原来用了易容术啊。”

    狂风卷着血滴呼啸而来:“不如让妾身看看,何姑娘的真容——”

    在这阴司地狱的地方憋了这么久,陆轻衣再忍不住,大吼出声:“姓景的你出来!”

    灵光乱溢,尾音被玉石炸裂声吞没,商夫人身首分离,脸上还带着震惊:“你怎么会有神……”

    妖邪化作一团鬼气,江雪鸿抚上少女润湿的颊,无奈叹道:“至于吓成这样?”

    陆轻衣捧过鬓边白发,呆呆道:“我是不是坏事了?”

    易容术已破,江雪鸿也懒得继续遮掩,笑道:“时机刚好,多亏了阿倾,这阵中的百道机关已被你掀得差不多,也省得我再探。”

    陆轻衣恼恨地搪了他一下,忽听令人脊背发凉的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想不到寒舍竟还能得到神女光临。”

    商锐踏着血雾,波澜不惊扫过商夫人的尸身:“景公子的身份,想必也很好猜了。”

    想到那些禁火的秘术,陆轻衣紧张地攥紧男人的衣袖,急中生智抢答道:“司马宴!”

    江雪鸿指尖法诀一灭。

    “他是司马宴!”陆轻衣硬着头皮道,“我和世君有名无实、貌合神离,早就心有别属了!”

    “现在栖梧院里头其实什么人都没有,世君嫉妒司马宴得要死,想霸王硬上弓,结果被我捅了一刀,他正忙着疗伤呢!所以我才躲到鬼市来的!”

    敌人有备而来,自己掉马就算了,总不能拉着晏老五一起掉马。

    空气默了许久,头顶落下又轻又薄的一句:“阿倾。”

    声音平静,陆轻衣却汗毛一竖,不敢抬头看他刀子般的眼神,继续胡编乱造:“你不是调查我好久了吗?肯定知道我不止一次对着世君大人叫司马宴的名字,我和离渊晏五八字不合,只把他当司马宴的替身,迟早要和离的!”

    异色双瞳闪过精光,商锐放肆打量着二人,最后意味无穷道:“司马公子好一个高攀。”

    连那位的女人都敢勾引,神女也是够胆大,婚契已结竟还敢红杏出墙。这桩婚外情若是抖出去,大概整个五城十洲都会被掀翻过来。

    陆轻衣:“……”反派貌似,真信了。

    紫极峰顶绿灯闪烁,耳边轻柔的吐息吹得人浑身发麻:“回头同你清算。”

    江雪鸿唇边逸出一声冷淡的嗤声,轻描淡写道:“商市主待如何?”

    商锐重新挂起和悦的笑:“既然都是不满道盟,司马公子不妨与我合作。”

    江雪鸿微眯起眼:“诚意呢?”

    “二位可听闻过上古龙族?”商锐自问自答道,“这囚龙阵生于蜃龙之血所铸成的池水,更集古往今来的镇火符文于一处,二位只需将离渊晏五引到此地,便可彻底铲除他。”

    他的元身是附着在龙骨身上的怨念成妖,实则是想利用纯阳灵力复生成真龙。借助旁门左道设陷,说到底还是没把握直接对上。

    江雪鸿搂过陆轻衣,似笑非笑:“阿倾怎么看?”

    陆轻衣讪讪道:“呃,要不你假扮成绑架我的歹人,给景星宫传个信?离渊晏五爱我爱得要死要活,我随便哭两声,他肯定就傻愣愣跑过来了。”

    江雪鸿深深看她一眼:“不愧是最毒妇人心。”

    “……”哪有和亲夫商量怎么谋害亲夫的?!

    商锐连连点头:“此计甚好,离渊晏五不过是个色迷心窍的孬种,用神女对付他再好不过。”

    青雾凝结,竟召唤出一道锁神链:“在下随时可替神女上绑。”

    瞧见他握着绳索的兴奋神情,陆轻衣一阵倒胃。

    ——他不会有那方面的癖好吧?

    江雪鸿眼中浮起一丝阴霾,语调带刺:“我的人在你这儿受了惊,有什么和谈可言?”

    商锐沉了脸:“奉劝公子休要不识好歹。”

    陆轻衣手上也是一紧:“你别逞强。”

    玉棋击碎锁神链,似是懒得再周旋下去。

    藤蔓排成迷宫状,冷笑隔着迷雾传来:“既如此,你们便做这囚龙阵的祭品吧。”

    随着一声令下,曾被商夫人蛊惑的阵外女妖纷纷着了魔般冲入血池,挖出眼珠献祭给这片阴水。

    血肉撕扯声令人作呕,无数刺藤横扫而来,被金光尽数斩断,怀中少女却突然闷哼一声。

    江雪鸿猝然收功,垂眸问:“如何?”

    陆轻衣摇头:“不知道,突然心口疼。”

    瘆人的笑远远传来:“这阵中阴阳互斥,你们只要敢用内力强行破阵,必然眼睁睁看着对方化作灰飞!待我杀了你们这对不知廉耻的男女,再取离渊晏五性命!”

    狞笑四下回荡,似乎迫不及待见到二人自相残杀的场面。

    陆轻衣表情扭曲:这家伙,简直是在晏老五的雷点上蹦迪。

    江雪鸿眸色倏冷,随手把少女推进结界,道:“顺手处理几件公事便回宫。”

    金壁遮蔽了视线,陆轻衣顾忌着阵法,不敢乱动神力,身上也再没感受到一丝疼痛,担心道:“晏企之?”

    回答她的只有轻飘飘的“莫怕”二字。

    结界外,江雪鸿毫不犹豫点了身上几处大穴,自封内力,随手取过一截断骨,徒步走向阵心。

    一步一步,趟过血池,沿着迷阵的曲折缓缓而行,仿若在林荫小道上悠闲散步,任由罡风倒旋而来,碎裂的藤刺割在身上,很快便洇了猩色。

    越往阵心,阵法的反噬也越强。身上留下无数道伤口,男人却始终挂着不达眼底的笑,一言不发,好像没有痛觉的傀儡,仅凭一截断骨,将拦路的鬼怪徒手绞杀,如同在泄愤。

    藏匿在阵心的商锐不自主发抖。

    不可能,他不可能活着走到阵心。

    他不知,三百年前的司马宴,便是以一具毫无灵力的躯壳攻陷了千军万马,凌驾于百鬼群魔之上。

    面具溅了血滴,玄衣遍染沉红,高束的长发披散下来,新鲜的血漂浮在腐臭的池面,好像勾勒一幅绝艳绘卷。

    对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商锐捂住橙黄的右眼,引出鬼气,重新架起一面高墙。

    黑风掀起血雨绯浪,江雪鸿岿然不动,若有所思道:“秘宝果然在眼睛里啊。”

    断骨和墙面同时炸裂,眼看他离阵心越来越近,商锐牙关打颤,可怕的预感愈发强烈:“你究竟是什么人?”

    修长的手缓缓摘下面具,衣袂好像映出炫红,语声温凉莫辨:“本君的确曾用过司马宴的名号。”

    骨刺击破阵眼,直直冲向面门:“骨妖商锐,道魔之战方歇便敢在鬼市自立门户,这般不把本君放在眼里,该说你胆大如斗还是不自量力?”

    爆破和痛嚎声不绝,陆轻衣守在结界中,看不见一路血燃成焰,看不见满园用于镇火的黑色云衣瓦轻而易举碎裂,也看不见江雪鸿如同恶鬼般,徒手剜出那只血淋淋的橙黄眼珠。

    慕容跪在一旁:“禀告世君,园林外围已清剿完毕。”

    眼球在手中化作蜃珠,江雪鸿居高临下道:“这秘宝是替神女讨的,至于谋逆重罪,押去紫极峰待审。”

    “是!”

    右眼血流如注,商锐被暗卫押住,终于意识到,他深深低估了这个男人。

    不屑于深入虎穴,不屑于隐藏身份,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而他唯一的柔情都给了——

    “晏老五,你混蛋!”

    疾速奔来的素影闯入废阵,陆轻衣扯住那满是血迹的衣角,云衣般的眼珠蓄满泪水:“谁准你硬拼的!”

    逞什么英雄,要是这凶阵再加几圈,他是不是想一直把血流干?

    江雪鸿欲替她拭泪,看到自己满手的鲜红,复又收回手:“皮外伤,看着吓人而已。”

    荣华与共无妨,但这黑暗和血腥,他不愿她沾。

    陆轻衣猛地扑进他怀里,像落水的人抱住浮木般,死死抱紧他的脖颈:“抱我。”

    “阿倾……”

    “抱我!”

    染红的手犹豫着抚上白发,余下的词句被在一个微凉发颤的吻截断,神力渡入,男人的瞳孔蓦地收缩。

    她怕鬼怪,怕血腥,但最怕的是他受伤。而那心属“司马宴”的拙劣借口,也不过是为了护他。

    心头好像有什么在发烫,江雪鸿微阖上眸,再顾不上血染衣衫,一把将少女按入怀中,旁若无人般,在鬼域中缠绵起来。

    另一边,慕容遣散暗卫,身后忽传来一句:“瞧瞧人家,晏三若对你有情,便不会任着你自伤。”

    回头只见嫣梨斜坐在废墟上抖着手绢:“傻姐姐,人去楼空,早该向前看了。”

    慕容怔忪着颤了颤睫梢,障眼法撤去,恢复光泽的眼中映出不远处一双拥吻的人影。

    相爱的人,哪怕坠入黑暗,也会成为彼此的光。

    *

    鬼市之乱落幕,除却关于“司马宴”的传闻再次惹来众议,栖梧院中还有一段插曲。

    月落星沉,江雪鸿捏着橙黄的明珠,耐着性子解释道:“阿倾,这是千年难遇的蜃珠,当真不是眼珠。”

    心心念念的秘宝近在咫尺,想到商锐那张惊悚的脸,陆轻衣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无论如何也不肯要了。

    正说着,落芷笑盈盈捧着果盘进门:“这是北国新贡的龙眼,神女可要尝尝?”

    “龙眼”二字入耳,陆轻衣差点直接从榻上滚下来:“有多远扔多远!”

    落芷:“……?”

    身残志坚(下)

    事实上,声影楼并不是一座楼,而是一大片建筑的统称,酒楼、客栈、赌坊、商铺,五脏俱全,应有尽有。

    顾曲替二人掀起发白的棉门帘,只见云雾缭绕中,墙上地上满是灰黄的油渍,耍大刀的壮汉赤|裸着上身,打铁的工匠挥汗如雨,到处是烟火和泥土的味道,喧闹鲜活的红尘气息扑面而来。

    京城里娇生惯养的小郡主何尝来过这种地方,陆轻衣缩在江雪鸿怀里,一面拿袖子遮着脸,一面又捺不住好奇心,时不时拉下一角往外觑。

    江雪鸿足步轻移,驾轻就熟般落在十六号铺子前。

    午风吹动松影,石青色绣云门帘上流光轻拂。别看这门栏低调,里头却是一个十进的大宅院,正是天下第一布料庄子“绫绣坊”所在。

    打起门帘,往里走两进,便见一个花信年华的女子立在楠木长桌边,乌鬓丹唇,梳妇人髻,身着白罗花鸟裙,外罩湖蓝色对襟直领披风,和晏明哲有六分像。

    素手擎玉尺,桃花色的指甲划过松绿的软烟罗:“小叔今儿可算是得闲了?”

    白一羽,玉京虚尊,清霜堂堂主,晏闻誉的发妻,晏明哲的生母。

    江雪鸿放下怀中人,问:“白七可在?”

    “在老地方呢。”白一羽量好尺寸,从匣里取出铰刀,抬眸扫过二人,“忙归忙,后日琨瑜会别翘了我就成。”

    陆轻衣细眉微提。

    晏老五他二嫂好像在故意无视她?

    思量间,江雪鸿已幻化出一根拐杖递至她手中,而后摘下右手四指的墨玉戒指系在她荷包上:“琨瑜会重仪容,在此地挑两身像样的成衣便可,莫管旁的闲事。”

    “你付钱?”

    “我至于跟你计较两条裙子?”

    他环顾四周,又从架上拿了一顶幕篱扣在了小姑娘头上。

    “难看死了!”陆轻衣作势就要摘。

    江雪鸿眸色微沉:“你敢?”

    ……不敢动不敢动。

    一番威逼利诱下来,男人的心情可算舒畅了不少:省得招人惦记。

    陆轻衣嘟哝了一句“莫名其妙”,转身扎到衣服堆里,一瘸一拐挑拣起来。

    江雪鸿同白一羽交代几句,侧目看某人身残志坚的模样,心下暗嗤。

    吓也吓了,哄也哄了,总该消停一阵子了。

    才踏出绫袖坊,便听得一声轻灵:“见过前辈。”

    江雪鸿微微拧眉:“好好讲话。”

    白胭从屋顶跃下,笑嘻嘻道:“我可都瞧见了,抱着进来的。”

    “压煞气的灵玉戒指都给出去了,怕被人欺负不成?”

    “说我淫者见淫,自个儿在这明来暗去。”

    她也不管江雪鸿脸色越来越黑,边往隔壁赌坊里走边道:“上回为那丫头毁了我一颗蜃珠并一艘大宝船,用一把仙剑勉强抵上了,这回又打算捅个什么娄子?”

    江雪鸿凉凉道:“君怜月的事我还未同你清算。”

    白胭讪笑道:“谁能想到她一个魔女还有本事同神器感应,怕是那心境应上了凄凉筝,也算是古今独一人了。”

    江雪鸿扯了扯嘴角,撑臂翻进隐间,拿出晶片掷在她怀中:“这东西你可见过?”

    白胭拈着透明的晶片,惊诧道:“傅昀那反贼还活着?那他得恨透了你吧?”

    她啧啧称奇了半晌,直到江雪鸿一盏茶饮罢才道:“估摸是濠梁城的傀丝,我只在孟澶那老不死的身边见过一遭,想不到这些年竟改良了不少。”

    江雪鸿将面具推上头顶,问:“有何效用?”

    “我不知他已做到哪个地步。”白胭震碎晶片,“左右不过夺气血,控身魂。”

    红丝在桌上来回扭曲,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蚯蚓,拼命寻找着宿主,诡异至极。

    江雪鸿凝眸盯了片刻,突然撤去威压,伸手按住了红丝。

    说时迟那时快,红丝猛地扎进他的手背,逆着血流方向暴起一条鲜红的筋线,直直往心脉里刺。紧接着,右手竟不受控制地去拔溯冥剑,邪气碰上凶剑,方圆五里都震了几震,周遭的气温也升高了好几度。

    江雪鸿眉峰冷冽,果断抬起另一只手截住剑首,迅速点了半只胳膊的麻穴,将红丝生生逼了出来,带出汩汩暗红发黑的血泉。

    白胭不住嘶声:“你这些年真是对自己愈发狠绝了。”

    江雪鸿抬手灭去红丝,连咳数声,沙着嗓子便要走:“子夜镜有消息了再与我传音。”

    白胭按着他坐下,蹙眉盯着他睫上重新凝结的冰晶,道:“这寒毒非比寻常,道魔之战在即,要么尽早寻来解药,要么你就去羲凰陵闭关一阵子,换一遭血回来。”

    江雪鸿:“二哥未出关,我走不开。”

    “我才不信,你是怕那丫头承不住涅槃刺吧?”白胭鄙夷,“连神子也敢留在身边,也不怕来日她进了神格,挥手便把你掀下紫极峰。”

    江雪鸿嗤道:“她若有那能耐,我倒省心。”

    暑热蒸人,衣襟臂弯却似乎还停留着少女身上凉呼呼的甜香,他不自主抿唇。

    “本就时日无多,还非要埋个祸患。”白胭在他身侧坐下,单腿一跷,以手支颐问,“喂,预知天命可不是什么好事,永朔元年那句天谶,你当真要破?”

    江雪鸿淡淡道:“她的天命与我有关。”

    何况流月髓与凄凉筝共鸣之时,陆轻衣那双青莲色的眼睛,着实令人在意。

    “成,不过女人消遣消遣也罢,招惹神族的下场看玄尊便知,奉劝你可别用情太深。”白胭慢慢悠悠抬起左掌,用轻灵的嗓音冷然笑道,“你我既在万妖山前立下魂契,除非我放弃,否则必要续成这逆命之约,生死离别的时候休怪我无情。”

    她手心,赫然是一枚与涅槃刺相近的血色印记。

    *

    陆轻衣挑完了衣裙,毫不理会顾曲的阻拦,又在附近瞎晃悠起来。

    贩夫走卒、游侠异人、刺客影卫……这么大一方势力,绝不是短短百年间能聚起来的。离渊晏氏被人编排觊觎天下已久,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人来人往像海潮一样涌动不息,杂乱无章间,一对圆滚滚的肚皮分外突出。

    陆轻衣眼前一亮,掀起幕篱道:“百事通!”

    对面,白适还未应答,一旁白通已拉着他道:“哥,是贵客!”

    白适扶了扶眼镜,心想:贵客个鬼,分明是灾星,“那位”为她彻查了青洲府,借着寻神器的噱头遍扫道盟,如今小动作可是愈发不好做了。

    陆轻衣杵着拐杖上前,挤出一个讨人欢喜的甜笑:“邪祟都除尽了,你们那儿是不是太平多了?”

    笑容再甜,也盖不过伤心事,白通圆润的脸渐渐瘪了下来:“太平是太平,但贵客你有所不知啊,那位可是直接派了顾统领——”

    白适咳嗽一声打断,示意他往陆轻衣身后看。白通一抬头,黄豆粒般的眼睛差点掉出来——那在不远处不动声色跟着的,可不正是顾统领本人?

    他结巴道:“哥,神医来声影楼也没让顾统领跟着啊,那位是不是对她……”

    白适狠狠拧了这傻子一把:“闭嘴!”

    在“那位”的忠实拥趸眼皮底下编排“那位”,死一百遍都不够。

    “话说,”陆轻衣也不想继续翻旧账,歪头问,“你们既然号称无所不晓,那有没有听说过司马宴这个人呀?”

    两兄弟对视一眼,摇头。

    陆轻衣不死心:“那有没有和世君比较相像的人呢?”

    江雪鸿不喜欢司马宴,直接问他肯定不行,但她又不会读心术,旁敲侧击实在进度太慢。

    白适陡然凝了脸,用长辈呵斥晚辈的语调道:“邪神陨落已过千年,苏姑娘还是少提忌讳为好。”

    陆轻衣茫然眨眼。

    邪神?是被神女棠川斩杀的羲凰邪神吗?司马宴才不会是那个作恶多端的邪神呢!

    “还有其他人吗?”

    白适似不欲同景星宫的人交涉过多,转头就走。

    陆轻衣果断扯住慢半拍的白通,固执又问了一遍。

    一双含了水色的杏眼看得人揪心,白通挣脱不开,无奈叹道:“不是我糊弄姑娘,‘那位’那般的人物,千古也只得一人而已。”

    不得不承认,除却令人忌讳的血脉,离渊晏五入主道盟百年,的确无愧天下苍生。

    陆轻衣似懂非懂,失望地松开手,转过话茬:“那你总该知道怎么治寒毒吧?”

    看样子,想找到司马宴,只能继续讨好“公主大人”了。

    *

    天色向晚,赌坊里宾客渐渐多了起来,掷骨牌、摇骰子的声音中,时不时传来狂喜或狂悲的呼号。

    江雪鸿拉下面具,和白胭从隐间出来,见顾曲立在廊上,眉棱抖了抖:“她人呢?”

    顾曲默默望向楼下。

    喧嚣满耳,高朋满座。

    大堂正中间,小姑娘早已摘了幕篱,一手撑着桌沿指点江山,一手捏着象牙制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拍,豪放道:“甲午方向走三步,阵眼绝对是这个!”

    纯白的棋子落在阵法中,瞬间碎成了渣渣,围观人群一阵唏嘘。

    陆轻衣黑眸一瞪,小手探入漆盒,却只摸到一团空气——啊,棋子又用完了。

    身侧,白通痛惜道:“苏姑娘,又赔了啊!”

    陆轻衣捏了捏和棋盒一样空荡荡的荷包,又瞅了瞅供桌上被众星拱月般供着的盒子,在玉兰镀金镯和墨玉戒指间果断选择了后者,扯下戒指丢给身后的侍女,破釜沉舟道:“再来!”

    “侍女”递来一枚棋子,莹润饱满,触感滑腻,和之前那些粗糙的次品完全不同。

    阴影覆下,微凉低哑的嗓音贴着耳畔传来:“好玩吗?”

    白通看到正主,吓得连掉几斤肉,被白适连拖带拽迅速拉出了赌坊。

    大堂陡然安静下来,只有不识庐山面目的侍女大胆问:“姑娘可还要继续押注?”

    身后平静的火气刺激得陆轻衣从脚底板到头发丝都在发麻,她却还是弱弱点了一下小脑袋。

    江雪鸿捏着被她无情丢弃的墨玉戒指,怒极反笑:“什么东西这么想要?”

    陆轻衣又看了一眼远处那神秘的盒子,小声道:“反正破了阵就能回本了,还白送个赠品。”

    江雪鸿冷着脸还未开口,身侧忽飘来一声轻灵的笑。

    敏感的小郡主瞬间顿住:他身边怎么总是绕着各种姑娘?!

    围观群众的窃窃私语传入耳中:“欸,那不是清霜堂的七小姐白胭吗?”

    ……喜欢穿白裙子的也就算了,连名字里带“白”的都不放过!

    自投罗网(上)

    一样的荒城,一样的大雨,这不是三生黄粱阵中的幻境,而是关系到数万仙凡性命大危机。孟临川败局已定,干脆毁了天地熔炉,破了南城墙防线,意图把整个濠梁城变成修罗鬼魅的屠宰场。

    千机阁结界外,密密麻麻的傀儡武士排列成整齐划一的军阵,却在炎火扫荡过去,纷纷化为灰烬。

    城中心,千机阁被深浅两色的火光笼罩,木质的高塔一寸寸化为焦灰,一红一蓝两个身影在火海中翻转腾挪,兵刃交接之际,方圆十里都在震动。

    血雨被火柱吞噬,狂风吹得衣袍呼啦啦乱响。相比蓝衣人毁天灭地般的癫狂,红衣人虽然被动,却稳中求进,执剑之余,竟还在周围撑起一道巨大的淡金结界,阻止修罗闯入城中。

    孟临川用邪术操纵水中火化为巨龙,脸上挂着讽刺的笑意:“世君棋差一步,眼下千机阁已是强弩之末,何必浪费灵力苦苦支撑?古人言壮士断腕,您若硬要救下濠梁城这些不中用的废物,道魔之战可就悬得很呐。”

    江雪鸿挥剑挡下杀招,冷声质问:“孟临川,指望拿生魂祭修罗,化仙城为魔域,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法子,你是打算彻底和道盟撕破脸了?”

    “是又如何?本公子忍辱负重了这么些年,总算是等到了这一天。”孟临川大笑不止,“魔骨解封在即,九重泉阵不日便会开启,待主上归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江雪鸿脸色凝冰。

    九重泉阵是君问弦怀着对仙门的恨意设下的,云洲一历,纵然君问弦悬崖勒马,那残阵却始终是个隐患。此阵若当真开启,十洲必将再次陷入百年乱局。

    孟临川口中的“主上”,是镇压在九溟之下的君问弦,还是另有其人?

    火龙自四面八方袭来,江雪鸿现出金瞳,长剑铿然,划出一道道流霞星光般的折线,顷刻劈碎了孟临川的躯壳。

    没了邪术束缚,火色自天地熔炉的缝隙中四散开来,过处积水皆转为烈焰。人群发出惊恐的尖叫,抬头只见巨峰般高大的修罗已探上城墙,试图用尖牙指爪将结界擘开,层楼晃动不止,低垂的赤云好像要将所有生灵一并吞噬。

    骤风急雨,山河动摇,红影踏着火浪浮在半空,金瞳扫过一圈,晦沉的嗓音如千斤坠般冷冷落下:“道盟不养闲人,四面城墙守卫何在?千机阁掌事何在?孟氏族部何在?”

    濠梁城近百年不曾有过大动乱,达官显贵们早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面对修罗压境和滔天业火,谁也不敢冒险守城。众人犹豫间,一颗颗火星精准地坠在跟前,毫无感情的字句穿透耳膜:“临阵脱逃者,按律当斩。”

    被点到名的仙族忙不迭起身,颤颤巍巍回到各自的岗位,混乱的局面逐渐变得有序起来。

    江雪鸿收了剑,丢下一句带着威压的轻嘲:“本君还活着,轮不到你们送死。”

    说罢袍袖一转,将腕上傀儡丝连带着血肉一并抽出,滴血成焰,俯冲入天地熔炉。

    *

    傀儡丝遍布整个濠梁城,牵一发则动全身。暗云之下,城中先是零星闪烁着几个红星,继而被千万条细丝串连起来,现出类似星宿形的符篆。倏然以正中为圆心荡开一层波光,织成细密的蛛网,与摇摇欲碎的结界融合起来,将修罗彻底隔绝在外。

    细看过去,每一线傀儡丝都是鲜血淋漓。

    青石炉壁上现出道道裂口,熔岩一汩汩从缝隙中涌出,淌过平日车马攒聚的街市,映出修罗可怖的倒影。傀儡丝阵之下,少女动作僵硬,周身都被火光映照成了红色,不协调地摔了好几次,依旧执着地向前狂奔。

    陆轻衣担心极了。

    天地熔炉中,江雪鸿站在阵眼上,既要用血撑起整个傀儡丝阵,还要散开神识绞杀阵外的修罗,躯壳更要经受至阴至寒的水中火的反噬。

    自古是毁易护难,孟临川一个翻覆便能在濠梁城掀起狂风巨浪,而江雪鸿要护下这一城仙凡,耗费的绝不止几倍代价。

    城中人看不到结界外火凤过处修罗尽焚的杀戮景象,只能看到哪怕漫天都是他鲜红的血,那个被水中火包裹的身影依旧挺拔如松。

    陆轻衣知道,他在等一个可以彻底安定下濠梁城的时机,但这样耗下去实在太伤身了。

    踏上熟悉的千机高台,脚底便是濒临碎裂的天地熔炉,冷森森的水中火散发着枯墨烟雾般的阴气,哪怕是息壤所制的傀儡,也不可久处其中。而一旦傀儡损毁,毫无防护的元神必会受伤。

    要怎么才能进去呢?

    焦急之时,附近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片刻后,一个青年男子缓缓登上高台,身后紧跟着的女子裙摆轻扬,花枝招展的样子,让人莫名膈应。

    是孟倚楼和孟羡鱼。

    江雪鸿以身设阵,辛辛苦苦护着一城苍生,濠梁城的正经主人居然还在摸鱼,道盟真是烂透了!

    陆轻衣迅速藏好,计上心头。

    孟氏血脉可开辟密道直达熔炉底层,或许有可乘之机。

    只听孟倚楼道:“羡鱼,天地熔炉凶险万分,你可想好了?”

    孟羡鱼嗓音缥缈:“世君对城主之位迟迟不作表态,我也是别无选择。”

    孟倚楼蹙眉:“我不堪重任,临川又投了魔道,除了你,濠梁城哪里还有可胜任城主之位的人?”

    “可世君至今未下定论,这些天我总感到不安。”孟羡鱼抬头看向他,“羡鱼觉得大哥的主意甚好,世君此时神识离散,我若能把握住机会,孟氏一族便再无后顾之忧。”

    孟倚楼不禁笑道:“我不过说句玩笑,你还当真了。你那军师前两日刚下野,对外可别说是我给你出谋划策的。”

    孟羡鱼轻轻应声,有意无意扶着珠玉耳珰:“我和他相识两百多年,本本分分守着他的规矩,恩情有,往来亦有,却怎么也看不透他。尤其是他近日对神女的态度,实在令人多心。”

    孟倚楼眼中透着怜爱,劝慰道:“何必多想,神器于道盟举重若轻,世君对神女多有照拂,也是情理之中。琨瑜会临川扰局,世君也未曾降罪于你,何况他二人更有阴阳血脉之殊,即便五城允了,天道也不允。”

    他虽说得客观,孟羡鱼却始终无法略去种种不寻常的细节,摇头道:“大哥既然掌握着暗道秘钥,为何不能帮帮羡鱼?”

    孟倚楼又劝了几句,最后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法器,以血为媒,在虚空中画下符篆。片刻后,一条密道在二人眼前缓缓现出。

    他回身抚上孟羡鱼的头:“这密道仅容一人,君心难测,还望世君看在昔日玉京情义的份上,对你照拂一二。”

    听他这般说,孟羡鱼才迈出的步子又退了回来,咬唇道:“大哥那香料,可否借羡鱼一用?”

    孟倚楼蹙起眉:“那香被临川盗取颇多,仅剩一枚,你既已借傀儡秘术让他断绝了情丝,何必画蛇添足?”

    “我只怕他对我连欲念也没有。”孟羡鱼拽住他的衣袖,“大哥不是早就想远离是非斗争吗?待稳下天地熔炉,羡鱼便送大哥出城。”

    孟倚楼愣了愣,几番犹豫,才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枚香丸递去。

    孟羡鱼接过:“多谢大哥!”

    眼看香烟倒流入天地熔炉,傀儡没有嗅觉,陆轻衣却莫名觉得那香熟悉。

    究竟在哪儿见过呢?

    这厢,孟羡鱼临去前,又道:“大哥,我只是为自己谋划,这番举动,可会遭人唾弃?”

    孟倚楼递去鼓励的眼神:“千秋功过,不过任由史家刊刻,何况你们女儿家无需建立功勋,绸缪好自己的前程便可。”

    他说得道貌岸然,陆轻衣却隐隐觉得,孟倚楼似拒实迎,好像是在一步步怂恿孟羡鱼去干扰江雪鸿似的。

    孟羡鱼踌躇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我不过是为自己谋一个名分。世君不是背信弃义之人,有这暖情香辅助,想必他不会拒绝。”

    暗处,陆轻衣拳头硬了。

    ——很好,她现在知道那是什么香了。

    就是凄凉筝幻境里,那个让姜钺和君怜月天人合一的助攻道具。

    难怪十万火急的时候,孟羡鱼还打扮得跟仙女一样,原来是想在这个时候趁火打劫!

    是可忍孰不可忍!

    陆轻衣顾不上多想,轻手轻脚绕到近旁,找准时机,猛地推开孟羡鱼,在兄妹二人震惊的目光中,迅速跳进了密道,还不忘回头比了个僵硬的鬼脸。

    敢算计公主大人?当她不存在吗?

    *

    所谓水中火,望之似火,触之似冰。

    阑江源自天下至阴的弱水,亦是天地熔炉的主要燃料,越靠近熔炉底层,越发寒冷。陆轻衣缩在傀儡中,也冻得够呛。

    熔炉内结构复杂,在长长的甬道摸索了不知多久,她终于寻见了立在法阵中心的江雪鸿。

    红衣染血,依旧风华绝代。

    踏入法阵中心,小光团突然感到一阵被利刃刺穿的疼,骨头好像在被一点点磨成灰似的。傀儡响起冰裂声,愈发难以操控,陆轻衣咬着牙一步一步挪近,过了整整一炷香工夫,才挪到了他的身边。

    她仰起头,看着他。

    清绝的脸隐隐发白,发尾睫梢也凝了一层冰霜,血顺着腕上的傀儡丝流向四方。

    触目惊心的美,像暗夜吞噬不尽的火焰。

    尽管面对无数质疑猜忌,阴谋诡计,他依然在用命护着五城十洲。

    心里不知为何闷得喘不过气,陆轻衣小心翼翼拂去他颊上冰雪,用口型骂了句“呆子”,颤抖着缩进江雪鸿怀中,慢慢的,一点点的,紧紧抱住了他。

    有她分担一部分水中火的反噬,虽然不能帮忙抵挡修罗,但至少可以保护他后顾无忧。

    恐高是真的,怕疼也是真的,但她还是跳下了千机高台,来到了他身边。

    坚持一会儿,等他醒来,就会护着她的。

    暗道关闭,四面昏沉下来,周遭没有任何生灵,熔炉顶口露出的血月云天,是火光尽头唯一的景色。

    冷火冻结了衣衫,两相依偎的身影好像冰封千年的雕塑。

    子嗣

    平静的日子好像流水行云,不经意间便从指缝间流淌而过,一场瑞雪后,五城十洲的仙凡再次迎来了新年。

    束冠整带,羽扇轻摇,年后第一次朝会在紫极峰顶有条不紊地进行。殿堂一如往日肃穆庄严,御座上,红衣帝冕的男子身边却多了个盛装华服的倩影。

    柳眉杏眼,容妆姣好,衣衫里里外外裹了几层,发间簪着银蝶珠串,除了不知为何变作了黑发黑眼,眉心神印也不见——但可不就是神女吗?

    感受到阶下的骚动,世君大人目光微侧,熟悉的威压凛然降下,观望者赶忙低下头。

    众人依次上前,表面上按部就班,注意力却时不时偏上一偏。

    神女今日似乎不太高兴,也不知听世君低声说了什么,这才安心吃起酥皮糕点,起初还翻着奏折,插问上两句道盟事务,半个时辰后便连连打着哈欠,靠在世君肩头睡了。世君的脸色也软和得异常,从头到尾没有炸一粒棋子,像是怕惊着了神女。

    怪事还不止这一件。

    下朝之后,据目击者透露,从正月初一开始到现在,世君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把神女抱在怀里,简直比护着心头肉还要紧张。

    一时间,不管是景星宫还是道盟,长老还是弟子,纷纷猜测不已。

    柳叙扯住晏明哲:“明哲师兄,我听说世君前日让你给少卿传了急信?”

    晏明哲点点头:“世君传信要请神医来。”

    神医跟着少卿云游在外,行踪不定,若非要紧事应该不会联系。

    柳叙和同僚们面面相觑:神女怎么可能需要治病疗伤,请神医做什么?

    少男少女们交换过一轮视线,最后恍然大悟:“神女一定是有喜了!”

    雪巅霜散,金盏香浓。

    最后一名弟子踏出殿门,陆轻衣立刻滚进男人怀里:“世君大人,我也有事要奏。”

    她从套着奏折封皮的话本夹页里取出图样:“新裙子我选好了。”

    江雪鸿接过勾画得乱七八糟的折纸,挑眉:“这么多?”

    “可我已经很久没有做新裙子了。”陆轻衣抱着他的脖颈撒娇,“年关欠的要补上,上元节也要出门,春天还得准备几件去离渊和无渡海。”

    江雪鸿臂弯微收,视线从图纸转至她胸口的弧度,故作思考:“衣裙是该换过一轮,毕竟胖了不少。”

    陆轻衣脸上一红,锤他。

    长胸上的肉能叫胖吗?!

    搁在一旁的传音镜突然点亮,身在离渊的晏闻誉问:“企之,听闻你今早带了神女上朝?”

    江雪鸿任由陆轻衣拖着自己的手盖下印信,淡声道:“二哥的消息倒是灵通。”

    背景远远传来明兰和明心的吵闹声:

    “明兰你看,我会用凰火啦!”

    “这有什么,明哲哥哥已经答应带我去景星宫学剑了。”

    “那我也回头让五叔教我炎离赤火!”

    晏闻誉斥了几句才回身道:“方才明哲同我传了音,说你找了闻度?”

    江雪鸿闲闲饮着茶:“托四哥的人情,请姜三替阿倾诊诊。”

    他身旁,陆轻衣收起图纸,心满意足捞起糖袋子,忽听晏闻誉轻咳一声,犹豫着问:“神女几时有的身孕?”

    咽到半途甜点的突然卡在喉咙,那头再次响起叽喳声:

    “明心,身孕是什么呀?”

    “这都不知道,就是五婶婶要当娘亲了。”

    “那我们是不是要有小妹妹了?”

    江雪鸿把未饮完的半盏茶递给咳嗽不止的小姑娘,揶揄道:“你且说说,几时有的?”

    陆轻衣也顾不上嫌弃,屯屯喝了下去,许久才顺过气,用力搡他:“有个头,都怪你这个控制狂!”

    江雪鸿按上她微凉的额心,轻薄地笑:“看家本事都使不出来,还怪我看得紧?”

    陆轻衣并不在意,见挣不过他,索性在男人怀里懒洋洋躺平:“没有神力又不要紧,这不是有你吗。”

    江雪鸿恨铁不成钢弹了一下她的脑袋瓜:“惯的。”

    此事说来话长。

    自从神力恢复,陆轻衣的发色和瞳色便可以自由转换,白发青瞳未免高调,她在出门时大多会隐去神印,以黑发黑瞳的模样混迹凡间。但临近年关的时候,她突然就神力全失,变回了昔日晟京小郡主的样子,几乎和凡人差不多。

    景星宫守卫森严,夫妻俩本来也不至于影形不离,结果小闯祸精并没有因为神力消失而稍加收敛,一会儿在校场上被剑气掀翻在地,一会儿在雪坡上追着鸾鹤摔了个狗啃泥,除夕那夜甚至差点用烟花轰了栖梧院。几件事被落芷添油加醋一并报上紫极峰,江雪鸿无论如何都不肯再放她一个人呆着了。

    那头,晏闻誉揉着额角道:“子嗣事关重大,既是误会,那便休让闲话乱传。”

    切断传音后,陆轻衣躺在江雪鸿膝上打了个哈欠:“说起来,晏企之。”

    “咱们都大婚这么久了,为什么我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四海承平日久,灵鲛一族重新繁衍生息,明兰明心那两个小丫头都会打酱油了,晏明哲成了琨瑜会新秀,晏闻度和姜荇半推半就着在凡间乱逛,连傅大师兄那块铁疙瘩都被池幽泡软了,只有他俩毫无进展。

    默了须臾,她突然瞪大眼睛,仰头盯着男人的下颚,难以置信道:“晏企之,你是不是不行啊?”

    执笔的手一顿,江雪鸿低头,扯出一个轻淡带讽的笑:“且不论你我血脉互斥,修士本就不易孕育后嗣,修为越高则越难。”

    陆轻衣杏眸瞪得更圆——那她岂不是整个天下最没希望的?

    “我现在跟你和离还来得及吗?”

    江雪鸿笑着皱了皱眉,搁下笔,把人捞进怀里,咬着她的耳朵尖,含混道:“这么想要?”

    陆轻衣反问:“你不想要吗?”

    软玉温香在怀,平日不讨喜的嘴也顺耳了不少:“我只要你。”

    羲凰族孕期漫长,分娩时更是九死一生,何况自古是一神陨,一神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怎么可能让她冒险。

    陆轻衣不知他的顾虑,思忖道:“是不是我死过一次,所以才……”

    江雪鸿最听不得这种话,眼神微暗,指尖凝出一滴泛着金光的血。

    陆轻衣吓了一跳,忙捂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江雪鸿捻着指肚,笑得漫不经心:“散了修为,你自然就容易怀上。”

    “我不准!”

    江雪鸿抬眸:“与其任着你与我和离,不如不做这世君。”

    陆轻衣喉头一堵:“我开玩笑的。”

    “还离吗?”

    陆轻衣怕他真钻牛角尖,疯狂摇头,但又按捺不下心思,慢慢吞吞吃完了一整袋零嘴,重新嘟哝起来:“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江雪鸿恰好批罢最后一本奏折:“你且慢慢想便是。”

    陆轻衣不甘心地勾过男人的脖子,语气软糯:“世君大人,您也再想想嘛。”

    话音刚落,身子忽而一轻,二人的位置已颠倒过来。绯红的长袍滑落铺展,旒珠碰撞,江雪鸿把她压进御座里,唇角勾起恶劣的弧度:“那便只能辛苦夫人了。”

    阴影覆下,陆轻衣终于意识到什么不对,慌忙挣扎:“这里是紫极峰!”

    一道禁制“嘭”地落在殿门上。

    身处十洲最高峰,前胸后背都是独属于他的沉香气息,没有神力,没有帮手,他哪怕吃了她,都不会有人知道。

    先是浅浅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触碰,揉乱了青丝,交叠了十指,染红了眼尾。随着空气慢慢升温,唇吻也变得炽热又缱绻,无论经历过多少次,她都会被他点燃。

    案上珍玩供品偏了位置,整齐叠放的奏折被推到地上,龙涎香燃尽的熏炉袅袅逸出一缕青烟。裙角垂落,脖间腕上布满深深的齿痕,黑白分明的眼睛也氤氲了涟漪般的胧雾。

    凤眸流金,嗓音不知低了几度,仅存最后一丝理智:“在这里,还是回栖梧院?”

    肩膀被沉沉按住,御座又冷又硌人,陆轻衣便晕乎乎选了好一点的那个:“回、回去。”

    “好。”江雪鸿把她严严实实裹在怀里,在泛着红晕的颊上落下一吻。

    满城风花,千里雪月,不抵心头方寸。

    *

    玩火的后果就是,陆轻衣哭了大半个晚上,最后悲愤控诉:“不要了,我不要孩子了!”

    在这种事上,江雪鸿从来都是就着她,时至今日才意识到,梨花带雨也别有风情。食髓知味后连着数日,非把她折腾哭不行。

    倘若闹得狠了,之后再想法子慢慢哄便是。

    上元节,栖梧院。

    陆轻衣咽下世君大人亲手送到嘴边的汤圆,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憋了半天只憋出一眼眶泪花。

    江雪鸿搁下汤碗,无奈笑叹:“被我伺候还委屈上了?”

    陆轻衣没有理会他的打趣,慢慢捂上肚子,脸色一变:“你不许碰我!”

    警惕得像见了猛虎的兔子,江雪鸿轻轻挑着眉,好整以暇看着她自行脑补。

    半晌,陆轻衣哭丧着脸抬头:“晏企之,我可能真的有了。”

    “嗯?”

    “你别笑!”陆轻衣瞪着罪魁祸首,“恶心,厌食,嗜睡……这些症状我都有了!”

    江雪鸿笑得愈发放肆:“自己吓自己有意思?”

    神力尽失之事不宜声张,姜荇脱了仙籍,这些年又行踪不明,耽搁下来,陆轻衣反倒自己翻起了妊娠手册,来来回回把脉,年还没过完,这已是第三遭草木皆兵了。

    落芷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世君,方才明哲公子传信说,少卿和神医三日后回景星宫。”

    江雪鸿侧目:“夫人可放心了?”

    陆轻衣嘴巴一撅,抱起奏折卷册摔到了他面前。

    斜月疏星,梧桐院落。

    临时添了急事,批完卷宗竟已到了入夜。江雪鸿踏入内室,推开金丝屏风,穿戴整齐的小姑娘早在窗下睡得酣沉。毛领松散开来,细嫩脖颈在发丛中半隐半现,新裁的石榴裙不染纤尘,怀里搂着一只早被挤得变了形的兔子灯。

    今夜的花灯多半是赏不成了。

    他唇边微哂,不自觉放轻脚步,一手托着少女的后颈,一手环在她腿弯,将人轻轻抱起。

    陆轻衣迷糊睁眼,见是他又放心睡了过去,丢开兔子灯,埋在他肩窝狠狠嗅了一把沉香味,也不知正梦着什么,檀口微张,瓮声瓮气道:“宴宴,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看着她软糯糯的模样,江雪鸿心尖一软。

    天下初安,何况身处这个位置,有孩子只会带来更多麻烦。

    但和她有个孩子,倒也没什么不好。

    天寒帐暖的温馨气氛没持续多久,陆轻衣的娇惯脾气就上来了。

    “晏老五,你喂我。”

    “不许动手动脚!万一擦枪走火怎么办?”

    “不让我出门,那就你念话本子给我听。”

    “我还想听人弹琴,书上说胎教很有用的。”

    江雪鸿按了按眉骨:“你便是真怀了,也不至于矫情成这样。”

    陆轻衣前段日子被他折腾得泪腺发达,立刻红了眼:“晏企之,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江雪鸿:“……”得,都是他咎由自取。

    至于多年后某日成真,矫情的男人把全门上下一并轰出景星宫,里里外外设了几十道结界,复用神剑封了山门整整一年,便是后话了。

    *

    三日后的清晨,鸾唳鹤鸣。

    姜荇被晏闻度领着抵达了景星宫山门,碧眸添了宠辱不惊的平和,一带白绫飘摇轻曳,昔日名动天下的仙门贵女,如今只是随处漂泊的江湖郎中。

    素手把上腕脉,空气静默又尴尬。

    见她松手,陆轻衣试探问:“姜三小姐,我是不是要注意养身体呀?”

    姜荇边提笔写方子边道:“是要注意。”

    陆轻衣挺了挺腰板,使劲拽过江雪鸿,挤眉弄眼:果然是真的有了!

    江雪鸿揉上她的脑袋,不置可否。

    小姑娘显然对他的淡定颇有意见,气鼓鼓哼了一声。

    另一边,姜荇接过晏闻度递来的茶盏,浅抿一口:“积食于脾胃有损,搞不好会落下毛病。”

    江雪鸿侧目:“积食?”

    陆轻衣懵:“我不是怀了吗?”

    姜荇停笔抬眸,扫过她圆了一圈的脸庞:“神女既已修成先天灵体,倘若再贪恋口腹之欲,于修行多有不利,今后务必及时服用丹药疏引。”

    陆轻衣接过药方,小脸慢慢涨成了熟蟹:“所以……我是吃多了才反胃的?”

    姜荇提裙起身,转向她身边的男人,直白道:“仙门辟谷,世君便是宠着神女,平日饱食之余也须多加走动,吐纳天地灵气也好,嘘吸月魄星精也好,哪怕神族禀赋过人,也万不可荒废下来。”

    江雪鸿听罢,勾过小姑娘的下巴,似笑非笑:“可听明白了?”

    陆轻衣却仍不死心,扯住姜荇的白绫:“神医姐姐——”

    姜荇擦着手堵死:“我诊的脉不会有错。”

    陆轻衣的嘴巴变得更甜:“千虑一失啊,你就再帮我看看嘛,四嫂嫂——”

    听到最后三个字,姜荇平静的脸上腾起一晕薄红,晏闻度笑着上前,解围道:“苏姑娘成婚日浅,子嗣之事着实急不来。”

    他说得隐晦,事实上,仙灵孕育子嗣需要元神相匹,小姑娘刚进神格,根本还未到元神成熟的年岁,某个坏透了的男人却仗着本事大欺负人,直接把小灵鸟吞咽下肚,连骨头都不吐一根。

    陆轻衣呆愣半晌,最后苦着脸松开手:晏老五他是真的不行!

    要不,还是和离吧……

    戴着玉戒的指节不疾不徐敲着桌面,江雪鸿问:“可知神力尽失是何因由?”

    晏闻度同姜荇低语片刻,神色渐渐严肃,转身道:“苏姑娘恐怕得入一遭轮回。”

    嗓音温和悦耳,却像平地炸响惊雷。

    陆轻衣彻底转不过弯来了:“啊?!”

    江雪鸿安抚道:“无妨,万事有我。”

    轮回即是渡劫,当日在九溟进神格被强行打破,留下了神力不稳的病根,唯有依靠天道之力,才能彻底把控这具灵体。

    陆轻衣这才稍放了心,昂起脸道:“只是渡个小劫而已,我保证不会移情别恋的。”

    江雪鸿凉丝丝眯眼,末了却是一声冷笑。

    陆轻衣先是不解地眨着杏眼,待想起某些往事,身体陡然一颤,底气不足道:“呃,我喜欢上你,是因、因为你就是司马宴啊。”

    “入轮回?”阴沉的声音擦过她因心虚而发红的耳朵尖,“休想。”

    陆轻衣瑟缩着咬唇,委屈巴巴:“那你说怎么办?”

    总不能真当一辈子没有神力的神女吧?

    姜荇翻了片刻近日在凡间搜罗到的古籍,道:“渡劫不过是为了淬炼神魂,若是能找到上古龙族的遗物,倒也不必去轮回井。”

    晏闻度拢眉:“龙脉湮灭,怕是难寻。”

    江雪鸿思忖片刻,眉宇间阴霾渐散,转过储物戒:“四哥不妨看看这个?”

    光芒散去,晏闻度盯着他掌心橙黄的明珠,稀罕道:“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前阵在鬼市寻的蜃珠。”金焰圈过正欲鬼鬼祟祟挪走的小姑娘,“阿倾。”

    在鬼市的心理阴影瞬间被唤醒,陆轻衣浑身绷紧:“我不要!”

    这眼珠子既然能在鬼市变出那么大一个血池,那它造出来的幻梦得多瘆得慌?

    江雪鸿向其中注入灵力:“融合神力不宜再耽搁下去,蜃珠可造幻梦,不会有什么危险。”

    陆轻衣完全听不进去,使劲晃他的胳膊:“我们一起跳轮回井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一个没有半点犹豫的昏睡诀。

    “晏老五,你混……”

    江雪鸿拢过少女软绵绵瘫下的身子,见她入了梦还在不住发抖,眼底漾起笑意,俯下身,蜻蜓点水似的啄了啄她的唇瓣,轻道:“我守着你,莫怕。”

    沉檀木

    除了落稽山主的位置,当年的陆轻衣最想做成的,就是扑进寂尘道君的怀抱,把那裹得齐整又紧实的道服一层一层剥开。

    她坚信,既然江雪鸿被睡过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及无数次。

    世道渐乱,仙凡妖交错混居的地带每每有阴私,就会有陆轻衣趁火打劫,也会有江雪鸿整顿残局。

    前世某个天阴欲雨的午后,金绣红裙曳过一地尸体,陆轻衣轻而易举解决掉虾兵蟹将,环顾一圈,提起妖窟首领的衣襟。

    经历了激烈厮杀,那首领只余半口气,迷蒙看着趁乱闯入的陌生女人,眼中划过一瞬惊艳。

    红唇轻翘,五指随之发用力,手中脖颈“咖嚓”断裂。碎骨穿肉之声清脆悦耳,死于牡丹花下的亡魂又增一个。

    待到猎物生息全无,陆轻衣俯身,试图用嘴吸出妖丹,额发忽被一股清寒的风吹扬而起。她灵巧闪避,丢在一旁的妖尸却被剑气震得四分五裂。

    寂尘道君极少下重手,陆轻衣眉梢轻挑:“看我要亲别人,江道君吃味了?”

    江雪鸿将血淋淋的妖丹收入掌心,声音毫无起伏:“采补成丹,于你弊大于利。”

    “我修的也是邪门歪道,最喜欢采补道君这种正派修士。”陆轻衣讨价还价道,“见者有份,妖丹让给道君也罢,不如您施舍些灵力给我?”

    江雪鸿口中吟咒,除净妖丹表面血渍,渡化去其中的阴邪之气,广袖一折,又将妖丹还给了她。

    陆轻衣也不客气,当着他的面吞服了妖丹。舌尖沿着唇线慢慢悠悠一舔,眼神似乎在暗示,她想连这个男人一并拆吞入腹。

    江雪鸿似没看见,排开数道黄符,凌空划阵,超度起此地的怨魂。他施咒了片刻,突然道:“无色铃有合魂之用。”

    陆轻衣正要悄然撤退,闻言感到些许意外:“道君这是在请我帮忙?”

    “是。”

    “你就这种态度?”

    “残魂将散,尽快。”

    陆轻衣觉得好笑,食指指尖引出一缕来自秘宝的灵力。

    算了,就当日积一善了。

    她看着江雪鸿心无旁骛的专注模样,隔着结界问:“上清道宗少了一样秘宝,剑冢封印松动了可怎么办?”

    江雪鸿眉目纹丝不动:“不会。”

    “如果再少一样呢?”

    “无妨。”

    “如果四件秘宝都被偷了呢?”

    江雪鸿终于转眸看她:“我在,昆吾剑冢不会有事。”

    陆轻衣调笑道:“道君若是说,‘我在,你就不会有事’,不知多少女子想以身相许呢。”

    江雪鸿边收阵边道:“护身在己。”

    结界一除,陆轻衣迅速凑过去:“再无坚不摧的人也难免会生病受伤,万一遇到害怕的东西,也需要有人护着。”

    “害怕?”江雪鸿不解。

    为何有能力自保,还会害怕?

    陆轻衣收敛妖力,身形也随之变得幼小,冲江雪鸿绽出一个纯然无害的笑:“江道君知道我怕什么吗?”

    云外恰巧传来隐隐的雷声。

    同当年一样,少女轻松穿透他的结界,拽着素白的衣袖,怯怯道:“鸿哥哥,我怕打雷。”

    不,衣衣从不怕打雷,她是渡劫之后才开始怕的。

    大雨惊雷交错而来,眼见她放手,江雪鸿不知为何心头一空,从阴阳令中幻出一卷青简展开,直接将人扯入了三十三洞天秘境之一的玄冥夜天。

    陆轻衣本只想让赚他一个怀抱,谁能想到竟被关到了这种鬼地方,更加矫揉造作起来:“孤男寡女的,道君把我困在这黑黢黢的地方,莫非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成?”

    江雪鸿冷眼看她,似乎在反问:你我之间的勾当又何时能见得人?

    玄冥夜天是三十三洞天之首,坐观星海蜃影,仰看辰宿列张,只有元虚道骨持有者本人才能操纵。此地灵源充沛,是上清道宗传承所在,不仅隔绝一切风雨,甚至能够抵挡天雷。

    陆轻衣半漂在混沌虚空中,看江雪鸿就地入定,笑得愈发软媚:“不见人,也挺好。”

    能进到这里的,除了江雪鸿及其亲生父母,恐怕也只有她了。

    红裙划破流云雾霭,陆轻衣半好奇半探秘着四处巡游:“江道君,这里连盏灯都没有,你就不觉得暗吗?”

    江雪鸿合着眼,冠冕堂皇答道:“心怀宇宙,自能洞察天机。”

    陆轻衣把玩起虚幻的流星,笑问:“你从天机中悟到什么?”

    不知是不想还是不会,江雪鸿没有回答。

    雷雨还要持续许久,陆轻衣在江雪鸿默许下,毫不客气汲取着秘境灵力。飘飘欲仙之际,怀中水镜忽而一闪:“西山有雷,姐姐可寻到避雨处了?”

    少年音温润谦逊,陆轻衣的语气随之软和:“我没事的,沉檀。”

    听到那个名字,专注修行的江雪鸿睫梢颤了颤。

    陆轻衣并未察觉,与对面之人攀谈许久,终于销了水镜,转头看他,介绍道:“天劫后,我在凡间养了一阵子伤,顺便捡了个小东西回去。”

    “他身上带着庙里特有的沉香与旃檀香,我便随口起了‘陆沉檀’这个名字,是不是还挺顺口?”

    江雪鸿问:“他可合你心意?”

    难得见他主动引起话题,陆轻衣瞬移过去,滔滔不绝描绘起来:“沉檀当初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哑巴,腿脚慢,性子又闷,我恨不得把他撵出去。但看在他为我铺床叠被、洗衣做饭的份上,勉强当个下人使唤。”

    回忆尽是美妙,现实却难免遗憾:“后来我的伤养得差不多,就把他一道带了回去,又让人治好了哑病。可惜这傻小子回来后倒改了脾性,没从前乖巧了。整天说要帮我夺权,好久不曾做那些琐事了。”

    陆轻衣不知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嗤笑:“我看他成不了气候,与其在外头杀人放火,不如在老宅里头添炉加灶。”

    江雪鸿敏锐抓到了关键:“你们同住?”

    “那是当然。”陆轻衣大大方方承认,“他就睡我脚榻边,待年岁再大一点,我可要下手了。”

    这次,江雪鸿避开她不安分的手,极为明显皱了下眉。

    陆轻衣继续凑上去,有意刺激他:“江雪鸿,趁我对你还有兴趣,你可要抓紧爱上我啊。”

    江雪鸿抿唇不语,拂袖撤去幻境,道:“雷停了。”

    梦也停了。

    *

    仲春令月,时和气清。

    云衣清清楚楚记得昨夜是离得十万八丈远入睡的,今早醒来却已身在江雪鸿满是药香的怀中。

    江雪鸿还在原位,只有她变了位置,一眼便知是谁主动。

    ……难道是这具身子的本能?

    等等,衣服——衣服还穿着就好!

    云衣心思粗疏,完全没发现衣襟系带已从昨夜的凌乱随意变得整整齐齐。

    自我唾弃之时,揽在身后的手臂微微收紧,发顶被轻轻吻过,哑沙沙的嗓音传来:“可要再歇片刻?”

    梦里的男人冷若冰霜,现实却这般亲昵地搂着她,好像眼前才是梦境。

    灵府还残余着温热气息,一猜便知他又悄悄给自己传了不少灵力。

    她可不会再傻愣愣感动了,江雪鸿当然要好好护着她,不然怎么安排她祭剑或让落稽山信服?

    这个人不通人情,一向快刀斩乱麻,如今竟然做起温水煮青蛙的事来,也是难为他。

    饱暖思淫|欲,理智虽然清醒,奈何眼前秀色却太过诱人,云衣拒绝得十分艰难:“不、不了。”

    江雪鸿再冷心冷血也是个正常男人,再躺下去,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云衣腿脚不便,起身更衣又不愿让自家夫君服侍,江雪鸿已收拾完毕,她还在床头磨磨蹭蹭转着百褶裙。最后,是由数只纸鹤衔起衣裙首饰,帮着她打扮起来。

    她将攥了一夜的牡丹金簪插在鬓边,拿着铜镜摆弄半晌,终于留意到江雪鸿今日风度威仪的盛装。

    峨冠博带,玉圭法衣,白璧珠链点缀其上,连平日不怎么用的拂尘都取出来了。

    云衣想了想婚俗,问:“现在要去拜见长辈吗?”

    趁着四处拜访,也好摸清道宗实力,方便透露给落稽山。

    江雪鸿上前替她整理衣襟:“昨日已见过,不必再拜。”

    没有行礼,没有敬茶,没有贺词,也算见过长辈了?

    计划落空,云衣不太满意:“不见不太好吧?”

    在凡间明明守规矩得很,到了仙门反倒摆谱起来。

    “稍后会见。”江雪鸿在她颊边一缕青丝上停了片刻才松开手,牡丹香氛扑面而来,他不自主伏低身子。薄唇触到发顶之前,云衣警觉一缩身。

    看到她眼中鲜明的拒意,江雪鸿先是一愣,道:“我同你一起,别怕。”

    听这话没头没尾,云衣觉得莫名其妙,却见他已收敛起情绪,回头折断拂尘尾端,两支断柄相接,幻为一根灵杖递来。

    云衣看得眼角一抽:江雪鸿一向惜物,这东西在黑市上得卖不少银子吧?怎么就拿来给她做拐杖用了?

    恰在此时,慎初礼貌扣了扣院门:“师尊,掌门夫妇到府门外了。”

    江雪鸿仍专注于手头的活计:“在三星殿外稍后。”

    三星殿位于道君府最高处的顶峰,只有重大之事才会开放。

    是因为她不便行走,便改成了在道君府内见面了?

    云衣愈发困惑,江雪鸿却不急不慢带她拿着灵杖在院子里绕了两圈,直到云衣能够走得四平八稳,又把嘉洲顺来的狐裘给她披上,才一并去了主殿。

    二人慢慢悠悠抵达时,三星殿已聚集了不少人,抵达最早的掌门夫妇挨了许久的冻。最高峰设有封灵阵,辛谣缩在江寒秋怀里取暖,含着怨气暗瞪。

    云衣在上座落座,与她对瞪:如果江雪鸿敢让她给这女人敬茶,就送辛谣一个醍醐灌顶。

    片刻后,弟子果然端来了热茶,却并未往新婚夫妇这里走,而是送给了客席。

    只见江寒秋率先捧起瓷杯,递到云衣眼前,温和道:“弟妹请。”

    江望陨落后,白无忧独自生下江雪鸿,不久后却又从凡间领了个孩子收为义子,这便是江寒秋。江寒秋性格随和,本不是担任掌门的最佳人选。始料未及的是,两百年前上清道宗被陆轻衣重创,急需江姓之人主持大局,江雪鸿销声匿迹,江寒秋只能独挑大梁。

    但看宗门这些年的发展情况,也知江寒秋的确捉襟见肘,全靠供着寂尘道君撑门面。

    茶面上热气蒸腾,云衣不明所以,看向身侧。

    “想接便接。”江雪鸿的坐姿仿佛一尊神像,出口的话却颇为任性。

    云衣又扫射了一轮他镇门神般森严的打扮,总算明白了其中意图:原来,江雪鸿竟是要道宗众人依次给她敬茶。

    “……”狐假虎威,但有点爽。

    她接过茶盏,礼貌微笑:“多谢江掌门。”

    江寒秋的模样也算俊秀,可惜她做“衣衣”那会儿就知道他对花粉过敏,令人扫兴。江雪鸿喜欢摆弄花花草草,她从前在道君府时也与江寒秋没有过多交集。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他身上的气息总觉得和江雪鸿隐隐相似。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会有那么像吗?

    辛谣紧随其后,咬着牙关道:“道君夫人……请。”

    云衣不接她的杯子,挑衅眯眼:“有了‘道君夫人’,就不能唤‘江夫人’了,掌门夫人可要记得改口。”

    江雪鸿的威压太过强横,辛谣隐忍着鞠躬:“往日在嘉洲多有冒犯,还望道君夫人不与我为难。”

    云衣垂眸看了看伤腿,意味深长笑道:“那是自然,但我今后也算你的长辈了,多忠告掌门夫人一句:小恩怨还能调解一二,若是结下生死大仇可就难解了。”

    一旁,江雪鸿看着她的雄赳气昂模样,眸色微柔。

    她似乎很看中“道君夫人”的名号。别说是下马威,便是让整个道宗三跪九叩,只要她顺意,无不可为。

    如果有朝一日,无需他出面,云衣也能被万众敬仰,就更好了。

    辛谣落了脸面,却并未直接离场,反而转向江雪鸿:“我有要事须报与寂尘师兄。”

    唤得亲近,江雪鸿同样不接她奉的茶,以自称强调身份:“本尊不涉内宗诸事。”

    “此事有关道君夫人。”

    “直说。”

    辛谣边说边观察眼前人的反应:“昨日山门附近发现了阴兵踪迹,似是妖王陆沉檀所派,意图扰乱婚礼。”

    陆沉檀,当今落稽山之主,曾是陆轻衣在凡间收养的散妖。两百年来,他表面与仙门委曲求全,相安无事,背地却仍有谋划。

    云衣不由微怔。

    原来,落稽山如今竟是陆沉檀在操心,那孩子心思善良,恐怕这些年吃了不少亏。是听到大婚的消息,前来寻她的吗?

    提及阴兵,其他众人也不由脊背发凉。

    当年让上清道宗毁坏殆尽的,正陆轻衣从剑冢缝隙里召唤出的三千阴兵,寂尘道君搜寻两百年都未能全数收服。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此事必须警惕。

    唯有江雪鸿面无表情唤:“慎微。”

    台阶下,慎微即刻会意:“弟子马上去山门外驻守。”

    从前,只要有一点关于妖兵的消息,江雪鸿哪怕闭关途中都要顶着反噬冲出山门一究到底。

    辛谣不理解他为何变得如此从容:“阴兵事关重大,师兄为何不亲自前往?”

    江雪鸿看向云衣,淡道:“三日回门,礼不可废。”

    辛谣几乎端不稳茶盏。

    ——凡间的礼俗怎么比得上整个道宗的安危?

    愤然之际,含着警告意味的幽漠目光冷扫过来:“还有余言?”

    辛谣反驳不得,只得行礼道别,转身前又意味深长看了一眼云衣。

    她确信,云衣就是陆轻衣。

    就算江雪鸿抵死不认,阴兵也会认得。

    白谦虽然死得愚蠢,计谋却设得不错:只要坐实了云衣的前世身份,就可以发动天下群起而攻之。

    自投罗网(下)

    离渊晏五行事,素来不会先发制人。

    敌动,我不动,总要留足了时间,才好看清对方的目的。

    闻到暖情香的气味时,江雪鸿暗嗤不已。

    这些天对孟羡鱼未曾表态,她总算还是按耐不住了,傀儡丝一计不成,竟还用上了邪门歪道,连水中火的反噬都不顾,当真是胆大包天。

    神识离散,去情存欲,也是最易攻破心防的时候,算盘打得倒不错。此事若成,他就算无意孟羡鱼,无论如何也要许她一个洲主之位,息事宁人。

    脚步声断断续续,好像不太会走路似的。

    江雪鸿不以为意:他神识未收,虽然不能轻举妄动,但只要她敢动一分灵力,他就能即刻将其反杀。

    那人走近,却停了动作,好像只是在看他。

    片刻后,一只手探上他的脸,动作很轻,很慢,好像他一碰就会碎似的。

    江雪鸿等得有些不耐。

    孟羡鱼今日,戏这么多吗?

    又过了片刻,一团东西缩进了他的怀里——不是预料之中的软玉温香,而是一个又冷又硬的东西。

    等等……硬的?

    眼看对方越抱越紧,手上愈发不规矩,被人冒犯的火气蹭地升起。

    江雪鸿微微收敛了部分神识,睁眼却见炼狱之中,记忆里贪生怕死、造作不堪的小姑娘瞪着圆溜溜的杏眼,浑身上下都是寒冰,正眼巴巴望着他。

    火气一下子窜得奇高:“出去!”

    有息壤傀儡抵挡阴火,陆轻衣毫无惧色地对上他冰冷带怒的金瞳,竟还在他的胸口使劲蹭了一下。

    傀儡丝尚未从体内剥离,男人的嗓音含着冷怒:“你以为息壤能护你几时?水中火似火实冰,元神若再伤一次,药石无医,想找死吗?”

    陆轻衣抱着他一动不动,觑着那血流如注的腕,用眼神道:我找死肯定比不过你找死!

    脚底压着大阵,神识未收,血火流散,躯壳自然挪动不得,江雪鸿只能任着陆轻衣在二人周身凝出一道淡淡的护身诀。

    法诀拈罢,怀里的傀儡竟还对他绽出一个诡异又灿烂的笑容,似是在说:干正事去,这里有我守着呢,保证不会让你受伤。

    离渊晏五平生从未有过如此气急败坏的时候,火气攻心,结界外的火凤瞬间放大了数倍,一连绞杀了数十个修罗,喉头也涌上一股腥甜。

    陆轻衣赶忙体贴地拍了拍他的背:别生气。

    江雪鸿:“……”

    时间一寸寸流逝,暗火漏入傀儡表面微不可见的小裂口,小光团立刻感到一阵被细针扎过的疼,却不曾松开攥着红袖的手。

    神识收回了一半,江雪鸿俯身钳起她的下巴,用在紫极峰顶生杀予夺的冰冷语调道:“出去,本君不想说第三次。”

    陆轻衣望着他在火光映衬下分外好看的容颜,倔强地摇了摇头,孰料这一动,傀儡身上竟簌簌落下好几块灰土。流焰蹿入,元神泛起被尖冰一下一下扎进去的痛楚,偏偏连一声“疼”都喊不出来。

    江雪鸿用拇指抹平傀儡下颚的漏隙,似笑非笑问:“自讨苦吃,有意思?”

    熔炉之中,两个人所受的痛苦别无二致,见他脸上毫无痛色,陆轻衣不太高兴地别过头,心道:这句话原数奉还给你。

    江雪鸿丢开不自量力的小姑娘:“惯的一身毛病。”

    暗香浮动,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陆轻衣专注对抗着滚滚而来的水中火,江雪鸿却越来越烦躁,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伸手揽过了她。

    傀儡丝断情绝爱,本是对付暖情香最有利的东西,可他偏偏,对她起了欲念。

    那该死的香,她无知无觉,只有他在意得很。

    陆轻衣以为他铁了心要把自己丢出去,慌忙反抗,江雪鸿却再无进一步动作,血淋淋的手抱住她,冰着脸道:“怕疼就莫乱动。”

    陆轻衣愣了愣,旋即笑起来,这一笑,傀儡唇边又裂开几道细细的缝隙。

    江雪鸿皱着眉压平了她的唇角:“抗令不从者,鞭三十。”

    陆轻衣暗自吐舌,脸颊靠上他胸口未被血色沾染处,再不动了。

    傀儡的触感又僵又硬,江雪鸿却透过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到了其中乖巧蜷缩着的小光团。纤弱,洁白,惑人的光晕好像未丰的羽翼,带着前世那个令他魂劳梦断的神祇的影子。

    一定是疯了吧,天谶悬在头顶,若这丫头此时一刀捅入他的心脏,他即便不死也是重伤,指不定就会重蹈前世的覆辙。

    这般想着,手上却不自主越抱越紧,替她挡下无数砸落的碎石。

    水中火丝毫没有减退之势,火蛇蹿上渗血的衣衫,森森寒气侵入四肢百骸,怀中瓷娃娃一般的傀儡破碎得更厉害,少女清丽的面容也凝结了一层冰霜。

    执权百年,哪怕是鬼域魔境,世君大人也从来都是一人独闯。她以为,帮他担下这点反噬,能得到什么好处?难道只是为了报答这虚无缥缈,甚至望不见来日的情分?

    隔雾看花的记忆涌向心头,胸中像是郁结了一块巨石,江雪鸿忍无可忍:“出去,撤阵时寒气最甚,有你后悔的。”

    陆轻衣蹭去两人身上的冰渣子,用口型慢悠悠道:一起出去。

    江雪鸿抿了抿唇,竟生出一种弃城不顾的荒唐念头。

    护得下整座濠梁城,却护不了近在咫尺的眼前人,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察觉到他的意图,陆轻衣迅速按住他握剑的手,认真道:不要半途而废。

    江雪鸿气得牙关作响:当真是好的很!

    又过了片刻,炉火转为红色,傀儡咔咔崩裂,小光团被流风卷着翻滚了几圈,身上好像吞食下刀刃一样疼,再控制不住沉重的傀儡之身,脱力般倒在男人怀中。

    息壤碎片扎破掌心,江雪鸿眸色沉了又沉,突然道:“阴阳互斥无关元神。”

    旋即意味不明笑了一下:“陆轻衣,这是你自找的。”

    话毕托起她冰冷的下巴,狠狠咬住了那娇小的唇。

    送到嘴边的甜点,不吃白不吃。

    元神之力霸道涌入,断绝了情丝,羲凰一族强横的天性彻底暴露,小光团无处可避,毫无还手之力,很快便被他彻底禁锢。

    炉外危如累卵,间不容发,炉内暗香缭乱,神荡心驰。

    瞧见她惊慌失措的模样,江雪鸿积累的火气总算消了下去,不由觉得那个把热饭吹成了生米,见了小姑娘的眼泪便畏手畏脚的自己,可笑至极。

    软玉温香,吹弹可破。

    他甚至有些恶劣地想:不如就把这团鲜活又麻烦的小东西绑在身边,让她哭,让她挣扎,给这冗长余生添些乐趣,待天命应验之日,拉她一并上黄泉路便是。

    这般想来,孟羡鱼那金屋藏娇的主意,倒是甚妙。

    *

    从他俯身下来的那一刻起,陆轻衣彻底懵了。

    这是在干什么?他不是断绝情丝了吗?他什么毛病,知不知道自己在啃一块土啊?

    傀儡内,小光团的身侧慢慢凝聚起一只灼烫流金的巨大火凤,气势汹汹上前,柔情半分都没有,火气倒是货真价实,恨不得把她撕扯搅碎,连骨头带血肉一并拆吞入腹。

    陆轻衣何曾见过他这般如狼似虎的模样,吓得连连后退,然而凤翼一扇,她便骨碌碌滚进了他怀里。一缕缕金焰缠绕住莹白的小光团,猛地把她按在一处角落。眼看那火凤垂下头,赤金的喙离自己越来越近,陆轻衣瑟缩不止,他却只是惩罚似的啄了她几下,而后轻轻靠了上来,触感温热,带着些酥麻感,但并不烫人。

    元神相接,有利夫妇。

    很久以后,陆轻衣才知道,这是修士间最为基础的双修法门,当时她居然傻乎乎地就被他套路了。

    世间最亲密的距离,不是床笫之欢,而是元神相依。于仙家而言,现出元神等同于亮出底牌,心绪、伤痕、命门,全部暴露无遗,哪怕结了契的道侣之间,都未必会亲近到互探元神这一步。

    冷气消散,气氛也变得不寻常起来。密不透风的角落内,凤翎将水中火隔绝在外,寒意缓缓褪去,小光团周围裹上金红的暖罩,被他的温度染了个遍。

    元神没有人形,但陆轻衣却隐约觉得,这只骄傲的凤凰好像在饶有兴味地欣赏她一抖一抖的样子,又好像对她的弱小颇有微词,让他无法尽兴似的。思量间,凤爪一伸,她突然翻过一个角度,被那家伙压在怀里,揉面团似的作弄起来。

    有一说一,这架势,让她联想起幼时宫廷御膳房里摊煎饼的大爷。

    小光团很快为她的心不在焉付出了代价。

    断情绝爱的男人若起了兴致,没有温存,没有怜惜,只有变本加厉的坏。他故意挑她抖得最厉害的地方触碰,小光团吓得赶忙逃开,一经水中火刺激,又慌里慌张滚回了他的怀里,蜷成了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

    对上了砧板的幼雏而言,反抗为时已晚,凡是陆轻衣能想到的对付盘中餐的法子,他都一并用了。

    相比她那半死不活的身子,元神显然敏感得多。小光团起初还在挣扎,可两人的差距实在太过悬殊,她被他暖烘烘的火苗一蒸,整个人就软绵绵起来,象征性地弹了几下,躺平下来,任人宰割了。

    得寸进尺,辗转厮磨。意识一会儿像漂浮在云层之上,一会儿又像沉入了无边深海,整个人仿佛经历过拆散重组,回想时,竟分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

    外头的刀光剑影,比不得此间的兵荒马乱。不知过了多久,小光团靠着火凤瘫成了流体,竟还挤了几滴泪珠子似的水花,连扑腾的力气都没有了,比还要练了一整天的剑还要累得慌,但元神却感觉充盈了不知凡几。

    陆轻衣丝毫没有被欺负的委屈,只当他是真心在帮自己修炼。她歇了片刻便仰起头,视线从火光中云蒸霞蔚般的尾翼,慢慢转移到火凤心口那一块淡蓝的冰晶上。

    羲凰一族自离渊火池中化生,他的心口为什么却凝结了一块冰晶呢?

    陆轻衣转过身子,忍不住凝出一线触须,好奇地碰了碰。

    火凤发出一声威胁的低鸣,金眸睨着她被灵力滋养得红润晶莹的快活样,头顶那未全的神印尤其碍眼,又嫌弃地把她翻来覆去揉了两下,直到哄着疲惫不堪的傻姑娘安然如梦,才在她周围设下结界,缓缓退了出去。

    *

    回到天地熔炉内,一番荒唐后,傀儡碎得更厉害,雨幕的潇潇声混杂着火焰的噼啪声,相拥的一双影子显得格外渺小。

    神识归位,江雪鸿揽着少女支离破碎的身子,金眸染上酒醉般的薄红,竟又鬼使神差落下一个无声的吻。安睡的小光团似是有感应一般,微微缩了缩。

    瞧见她这副楚楚可怜的傻样,江雪鸿嗤笑出声:“自投罗网。”

    雨停月出,傀儡丝阵成型之时,风暴亦已停息,千机阁毁去大半,怀中的傀儡也彻底化作一抔废土。

    江雪鸿封上阵眼,顺手把睡得香酣的小光团丢进灵力聚成的小笼,拢入沾满血水的襟袖。失血过多加上元神耗损,清艳无双的脸透出苍白之色,唇角却勾着餍足的笑意。

    他缓缓踏出天地熔炉,当着众人的面,一边不疾不徐抽离出腕上浸透血色的傀儡丝,一边轻飘飘道:“这东西,还望孟二小姐给本君一个解释。”

    孟羡鱼平静道:“回禀世君,傀儡丝本是濠梁城常见物事,家弟擅自改其为害人性命的邪物,更对神器动了手脚,事关重大,羡鱼自愿承担失察之过。”

    失察二字,便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她既如此说,自然不会留下任何证据。江雪鸿懒得继续同她客套,目送傀儡丝汇入一天血阵,只问:“百废待兴,你打算如何处置?”

    “即刻填补天地熔炉。”

    “准了。”

    结界不是长久之计,除非定下新城主,否则他前脚刚离开濠梁城,修罗残部就会即刻冲破阵法。明日月升之前,若博洲再无消息,也没必要等下去了。

    随着邪术解除,情丝渐渐归正,俯瞰众生的男人身形一滞,眼中划过一瞬难以置信的茫然,继而掀起惊涛骇浪,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动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情绪波动惹得头顶结界也震了几震,众人不知何处触着了世君大人的逆鳞,抬眼却见那人傲立处只余几簇略显仓皇的乱焰。

    下一瞬,红影闪入客房,床边守着的落芷、柳叙二人还未施礼,就被一阵疾风卷了出门,伴随着“嘭”的关合声,帘幔把窗缝都堵得严严实实。

    纱窗无声,烛光暖融,夜气让人清醒了几分。

    撤去困笼,打着呼噜的小光团翻滚着没入少女的眉心,江雪鸿颓然坐在床边,懊恨不已地按了按眉棱,暗骂了一句:“该死!”

    那些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也倒罢了,竟还真打算依孟羡鱼所言,用傀儡困她一辈子,连都笼子搭出来了——这都是什么混账念头?!

    最要命的是,自己竟在泯灭情丝的境况下,同她交接了元神,把平日不敢深想的坏心思统统做了个遍。两相缠绵的元神,痕印至死不灭,眼下吃抹干净了这小姑娘,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当做无事发生。

    他自诩克己自持,素来与妖灵一族的陋习积弊划清界限,如今这番局面,和幻境中乘人之危的魔尊又有什么区别?

    熟睡中的少女无知无觉,一对蝴蝶似的唇轻轻抿着。江雪鸿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当初怎么就应了带她来濠梁城。

    越想忽略掉的记忆,反而愈发清晰。

    仙家姻缘,素来讲求循次渐进,一结血契,二闯天关,三亲肌骨,四接元神,本应是两相互补,水到渠成之事,若心防未卸,哪怕历时百年也不为过。他却逞着一时之兴,诱哄着尚未成形的小光团投怀送抱,做了自己的盘中小食。

    对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下手,实在是,史无前例,罪大恶极。

    无地自容的男人捉过小姑娘凉冰冰的手,正欲帮她补充些灵力,却听她迷迷糊糊呜嘤道:“不要……你太烫了……”

    “……”

    江雪鸿,景星宫主兼道盟世君,这些年不知整治了多少败法乱纪之徒,三百年生命中,头一次切身体会到深深的负罪感,简直恨不得把自己拖到紫极峰审上一审,去寒潭底再关个百八十年。

    不管坦白还是隐瞒,似乎都是自掘坟墓。

    世君大人按着眉心,深吸了一口气。

    亡羊补牢,待道魔之战后,寻个能隔绝天雷的法子,同她结契吧。

    叫我云衣(上)

    透亮的玉棋落入阵格——果不其然又裂成了几瓣。

    陆轻衣懊恼地挠着头发:能试的地方都试了,总不会是个死阵吧?

    白胭临走前又靠近几步,用仅三人能听到的音量煽风点火道:“前辈当初既授我凝魂之法,为何不肯帮人家破个阵?”

    前辈?这又是什么有典故的称呼!

    江雪鸿见小姑娘鼓着腮帮子金鸡独立,大有一副战到地老天荒的架势,无奈隔着面具摁了摁眉心,撑在她身后观察起棋阵。

    陆轻衣察觉出他的意图,赌气道:“我不要你帮忙!”

    江雪鸿垂眸睨她:“你还有多少银子?”

    陆轻衣亮出镯子:“十五两!”

    江雪鸿哭笑不得,捻着玉棋道:“好生看着。”

    黑子轻飘飘落在棋盘不起眼的角落,袅袅升起一串暗紫色的幽光。

    陆轻衣抱怨道:“这也没破阵啊。”

    “急什么。”江雪鸿说着便又斜斜弹出一枚玉棋。

    幽光明亮了几分,阵法依然纹丝不动。

    骰子停,枭卢静,安静的气氛与赌坊的环境格格不入,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男子散漫悠闲的动作上——修长的指节来回收拢翻旋,一粒粒昆仑玉棋如星辰排布开来,落子从容不迫,章法井然有序,仿佛在信笔涂抹一卷山河图。

    尺幅千里,楸枰万象。

    这紫微棋阵乃早已驾鹤西去的千机老前辈所创,要求不得使用蛮力,而是用巧劲破局,道盟初立时便已设在赌坊了,彩头换了几换,赌坊的声名也水涨船高,却始终没有人成功。

    陆轻衣仰头望向江雪鸿。

    他穿着最寻常不过的交领常服,深青缘边下露出齐齐整整的白色中衣领子,喉结微凸,下颌骨的角度完美得不像话,好整以暇的模样,就像伺机待发的猛兽,眉目虽被面具遮住,却不难想见他此刻的神情。

    倘若江雪鸿是个女子,定是颠倒众生的。

    可那眉眼虽生得勾人,却通透又清明,凝神细看时好像能望到灵魂深处去。

    斩尽万妖的人,为什么还会有那样一双眼睛?

    呆望间,江雪鸿突然俯首,用微哑的声音,半含着笑意道:“还在走神?学着点。”

    陆轻衣猛地捂住鼻尖。

    他知不知道这样说话有多撩人啊!

    江雪鸿执起她的手,继续道:“此阵不难,却颇耗神,必须逐一算出次阵眼,最后一举破阵眼。”

    “怎么算?”

    “三垣二十八宿。”江雪鸿牵着她又掷出一枚玉棋。

    陆轻衣一点即通,来了兴致,学着他的动作掐诀:“对吗?”

    “少推了半步。”

    “这下没问题了吧?”

    江雪鸿抬眸瞧了一眼,略有些意外:“尚有可塑之处。”

    这家伙夸人也很不中听呢。

    游光倏烁,绽成蓝紫色的星耀。陆轻衣“哇”地赞叹,从被他步步引着,慢慢变成了急急慌慌从他手里抢棋子。

    细白的指爪挠过掌心,触感微凉,江雪鸿问:“衣裳可挑好了?”

    在紫极峰处处拘束,在归鹤楼则想着故旧,只有这个如浮萍般无根无迹、心思单纯的小姑娘身边清静些,尚能缓一缓心上的重压。

    陆轻衣边扔棋子边点头,挺着脊背得意洋洋道:“我杀了足足二十两银子下来。”

    小姑娘笑得跟花儿似的,江雪鸿闻着她发间的清露香,也不禁跟着抬了唇角。

    这些年,他往隐云庄、清霜堂、濠梁城送的任何一样东西,价值都远超这几身衣裙,却从未感到愉悦。

    琨瑜会麻烦颇多,他不止一次想过安排替身,却还是按下了心思。

    既然敢动思慕之心,那便给她一个并肩而立的机会。

    最后一枚棋子落入,蓝紫色的光芒霎时变成晃耀刺眼的白金色,好像夕阳时分金钿般粼粼闪闪的水波,繁华过眼,转瞬便散成了浮烟。

    “赢了!”陆轻衣单脚蹦跶着欢呼。

    琨瑜会临近,本就是人群攒聚的时候,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几日,道盟世君在声影楼拿昆仑玉棋逗小姑娘的故事便在五城十洲闹得沸沸扬扬。

    对此,世君大人的忠粉顾统领坚决表示:“世君自有深远之计,岂是尔等凡夫俗子所能领悟的?”

    后话暂且不提,马车内,陆轻衣把好不容易得来的木盒捧给江雪鸿,深藏功与名道:“送你了,用不着感激我。”

    江雪鸿轻嗤:拿他赢的东西赏他?

    陆轻衣见他一副兴致索然的模样,上前抖了抖他的袖子,神秘道:“打开看看,你肯定用得上。”

    江雪鸿掀开盒盖,微提了眉:“我要鲛珠作甚?”

    盒中珠玑璀璨,晶莹如泪,散出半透明的雾蓝烟光,令人想起无渡海畔的缥缈云浪。

    陆轻衣一看便有些心痒痒,思及“百事通”的话,还是舍己为人道:“这可不是一般的鲛珠,而是灵鲛心头血凝成的高级鲛珠——鲛心泪,一辈子就这么一颗,你拿去问问姜三小姐,说不定能治寒毒。”

    江雪鸿没想到她竟这般煞费心思,微怔须臾,轻咳了一声:“灵鲛一族排外,除非自愿以心头血凝丹,否则灵丹表层障壁未除,入体必有反噬。”

    陆轻衣扁扁嘴:“可我都捂了那么久了,这颗小珠子看起来也没那么危险啊。”

    江雪鸿凝眉,双指拂过鲛珠,动作定格——灵气滂沱,竟真的没有任何阻滞。

    他脸色一沉,倏地捉过陆轻衣的手腕,探上她的脉门,严肃问:“你没觉得什么不适?”

    陆轻衣摇头。

    脉相平和沉稳,只因是活死人的缘故,不似常人那般有力。

    鲛珠表面不可能不设虚障,是这丫头运气好,还是另有缘故?

    思量间,陆轻衣已甩开他的手,娇声嗔道:“到底能不能用啊?”

    夜色撩人,少女浓发覆额,眉目森秀,眼中水雾氤氲,透出几分急切,像在怪他不识好歹。

    江雪鸿按下心头疑虑,合上盖子,轻笑出声:“罢了,承你一回人情。”

    玉京与道盟分立已久,陆轻衣对他痴迷至此,实在是……麻烦透顶。

    *

    六月十八,琨瑜会。

    层楼万尺,雾阁云窗,清霜堂前车马攒动,一时间,五城十洲的三教九流尽数聚集于此。

    江雪鸿身着吉服,捏着玉棋倚窗闲坐,单眉微挑:“平日用人时候藏头藏尾的,打哪儿冒出来这么些闲人?”

    对面,晏闻度同样换了锦衣,忖度着落子:“试探虚实的,打听八卦的,向世君自荐枕席的,向神女投怀送抱的,可不得要好些人?”

    江雪鸿嗤之以鼻,跟着落子。

    白子逐渐显出颓势,晏闻度啧声道:“喂,讨小丫头欢心的时候也是这么寸步不让的?”

    “听风就是雨。”江雪鸿剜他一眼,腕骨轻旋,一子定乾坤。

    晏闻度含着笑意摇摇头,收拾好棋局,侧目望向更衣间:“这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到点了吧,还没收拾好?我可先去招呼着了。”

    江雪鸿按上传音镜:“落芷,如何了?”

    一片狼藉的隔间内,落芷拿着陆轻衣的传音镜答道:“回禀世君,神女不愿穿白衣,临时换了备用的青衣,故耽搁了些,眼下只剩妆面了。”

    她身后远远传来杂物哗啦啦落地的声音和小话痨断断续续的催促:“落芷,我刚刚吃了块饴糖,能再补点胭脂吗?……香粉和画眉石也不见了,你赶紧帮我找找。……快快快再拿些花钿来,本郡主要亲自画个惊艳全场的落梅妆。”

    江雪鸿犹豫着她是否衬得住那衣妆,一句“尽快”滑到嘴边就成了“莫急”。

    许久,陆轻衣可算踏着更楼鼓点冲出了门,脚步一顿:“你怎么还傻站在这里?”

    少女玉簪螺髻,身着莲青色的细纱齐胸襦裙,外披翠金大袖,蛾眉正上方刺一朵红梅,在疏疏刘海下半隐半现,柳眉樱唇,檀腮腻颈,点缀着细如烟雾的汗珠,发上则如涂了酥油一般,软软垂到腰际。

    江雪鸿视线微滞,很快调整过来,边往外走边笑道:“这些盛宴素来准点不了,再说,你认识路?”

    陆轻衣双眸瞪圆:“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她慢慢吞吞跟着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问:“晏企之,我这身好看吗?”

    显而易见是求夸的语气。

    江雪鸿偏不让她如愿:“人靠衣装。”

    “……”再指望这狗东西说人话她就是傻。

    江雪鸿领着她到楼梯口,问:“脚上的伤如何了?”

    陆轻衣噘着嘴胡诌:“好得很,我轻功水上漂都没问题。”

    话音刚落,腰上突然环过一只大手,江雪鸿揽着她一步跨上碧栏杆,如轻鸿般自楼心跃下。陆轻衣心口一空,唇齿间溢出一声尖叫,下意识拽紧他的衣襟,直到火凤自脚底浮起才松了力道。

    疾风吹鼓起宽袖,江雪鸿提了提衣襟:“水上漂还恐高?”

    陆轻衣使劲捶了他一下:“混蛋!”

    火凤飞得极快,转过几个大弯,便见高楼后露出一簇白墙白瓦的宫殿,殿前彩绘香车,天花乱撒,伴随着阵阵清乐之声,看上去好不热闹。

    似是早料得来人身份,刹那间九陌俱静,千门齐开。

    离宫门越来越近,陆轻衣望着黑压压一片早已陆续就座的宾客,尴尬道:“晏企之,你要不先放我下来吧。”

    江雪鸿扯了扯嘴角,在半里外徐徐落地,心下暗讽。

    人后便敢同他动手甩脸色,人前反倒泾渭分明起来了。

    众人的视线如芒在背,虽然不少人对离渊晏氏的作风颇有微词,但也不敢在明面上表现出来,不过背后发发牢骚。

    陆轻衣本是好动的性子,但这气氛实在太过正经,只能一手提着裙子,一手紧紧拽着江雪鸿的长袖,抬眼时才注意到某人今日异常骚包的打扮。

    江雪鸿平常在外都是便服束发,陆轻衣也偶尔见过几次他穿冕服的样子,但眼下他半束了青丝,用流苏玳瑁冠绾上,一袭玄朱色蟒纹华服,赤金云纹在袖沿上堆叠起来,背后亦有彩线绣的繁复花纹,看上去风流倜傥——呸,祸国殃民。

    又不是孔雀,开什么屏,整天就知道沾花惹草!

    思及此,她默默松开了扒着他衣袖的爪子。

    下一瞬,手便被男人反握住。

    温热的触感让陆轻衣本能地挣扎起来,凤眸冷冷扫过她,似是在威胁“牵手还是牵绳子”。

    ……放弃反抗。

    他的手上常常戴着玉戒,有好几处不甚光滑的地方,分不清是茧子还是伤疤。记忆中司马宴的手,似乎也是这样的粗粝质感。

    想东想西间,手心连带着鼻尖也热起来,一不留神居然顺拐了。

    江雪鸿也感觉到身边人的异常,将她拽近了些,揶揄道:“你还有脸皮薄的时候?”

    陆轻衣恼了:“你才厚脸皮!”

    江雪鸿淡嗤一声,踏上石阶,叮嘱道:“席间万事等我眼色,切莫擅作主张。”

    “万一有人不服我怎么办?”

    “怕什么,你是货真价实的神女。”

    ……是哦。

    宴厅比紫极峰正殿还要宽敞,却也比紫极峰正殿还要静穆——或者说,这个人卓然而立的威势,便足以使十洲悚战。

    佩环琤琮,赤袍青裾曳过汉白玉砖,不知是谁带头高喊一声:“恭迎世君!恭迎神女!”

    紧接着,所有人纷纷离席施礼,齐声道:“恭迎世君!恭迎神女!”

    身份低的跪伏在地,身份高的则拱手作揖,更有情绪激动者,不顾形象地叩首不止。

    真心实意也好,虚情假意也好,百年乱离,他们或多或少都经历过变故,却依旧能够尽欢于此,皆因这个人是道盟的定海神针。

    陆轻衣看着一个个熟悉的脸庞摆出陌生的情态,心头一阵惚恍——慕容、顾曲、姜荇、白一羽、白胭、孟倚楼、孟羡鱼,甚至连晏闻度都在席上垂首躬身以示礼节。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离渊晏五可不是什么富贵王孙,而是从刀山火海中杀出一片清明的天下共主。

    而她又是何以站在他身边的呢?

    仅仅因为,神女和世君携手,是维系玉京和道盟合作关系的表面文章吗?

    “众卿免礼。”江雪鸿淡淡回应,牵着陆轻衣在首席落座,开启下一项议程。

    几个青衣侍童烧了符篆、诵了青词,厅中精铁铸就的丹炉上绘着太极八卦与螭龙衔玉纹,烟痕淡袅,炉火烧得正旺。

    接下来,晏闻度代表景星宫致辞,白一羽代表清霜堂致辞,而后又是一连串江湖门派的些场面话,简直比凡间年关上的大祭还要烦琐无聊。

    陆轻衣昏昏欲睡,在裙带上扣了一串八字结,才要伸手去拖江雪鸿的衣带,便被他一把按住。

    男人轻斥道:“半个时辰都消停不得?”

    陆轻衣望着满桌看得着吃不着的佳肴,闷闷道:“放这么多好吃的在这里不吃,光说客套话,有病。”

    少女柳眉弯弯,鼻尖挺翘,一双眼眸黑白分明,仿佛银碗映了明月,在长睫毛与双眼皮的衬托下更显得森秀如画。

    江雪鸿语气不自觉带了一丝软和,抚慰道:“宴后想必贺礼不少,你若有兴致,可挑拣着拿。”

    陆轻衣倏地抬头:“有灵玉吗?”

    江雪鸿勾唇:“有便给你。”

    “真的?”

    “世君出口,即为道盟意志。”

    铁律如山般的话,被他用轻沉微缓的语调念出来,惹得陆轻衣心跳一滞,耳朵好像被羽毛刮过,红晕竟从耳根一路蔓延到了脸颊。

    江雪鸿垂下眼帘,心下微哂。

    一面贪羡那些灵玉秘宝,一面对他的脸痴迷不已,出息。

    说起来,世君与神女并立紫极峰,倒也不失为一个聚拢人心的契机。

    想着想着,他自己竟不自然干咳了几声。

    她修为尚浅,加上血脉互斥,且先搁置着吧。

    一念清安(上)

    陆轻衣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第二日傍晚才悠悠转醒,元神还有些疲倦,灵力却充盈得满满当当,衾枕上都是熟悉的沉香气息。

    环顾四周,却并没有看到江雪鸿。

    落芷服侍她起身,解释道:“撤阵需世君亲自动手,晚些时候才回。”

    天地熔炉正在修补之中,血月穿过云层,陆轻衣仰望笼罩在濠梁城上空渐渐淡去的傀儡丝阵,蹭地就冒了火气。

    呆子,白白让自己流了那么多血,要不是有她,他差点就一失足成千古恨,被孟羡鱼算计到坑里去了。

    她匆匆绾起长发:“我要出门。”

    落芷建议道:“濠梁城对世君百般试探,神女不如还是留在客房。”

    陆轻衣插上簪饰,不以为意:“孟羡鱼已经怀疑我了,我不出去,她也会自己找上门来。再说,神女和道盟顶多算是合作关系,我什么时候还要看她一个已故城主之女的脸色了?”

    镜中映出落芷笑意盈盈的眉眼:“神女如今言行,愈发与世君相似了。”

    陆轻衣回过头,眉头一皱:“落芷,你一个傀儡怎么也学起八卦来了?”

    落芷继续含笑道:“奴婢觉得,神女心里有世君。”

    陆轻衣脸上一烫,辩解道:“才没有,我就是出门随便逛逛,还有,明明是他对我求而不得。”

    落芷笑而不语,替她整理好碎发,牵过她的手,指着皓腕上绯夜云衣打造的灵镯,才道:“神女可知,这灵镯中有世君的一味元火?”

    “知道啊,”陆轻衣不解,“这元火是有什么特别的吗?”

    落芷贴在她耳边,轻道:“这一味元火乃世君的心头血所化,可抵十年寿元,却难免留下伤痕。换而言之,如今神女是世间唯一一个知晓世君弱点的人。”

    陆轻衣瞳孔骤缩:“你别骗我……”

    见落芷不答,她紧紧握住灵镯,颤问:“还能还回去吗?”

    她知道元火对于羲凰族意义非凡,却未曾料得他竟决然到剜心头血与她。整整十年寿元啊,若在即便是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凭借这滴血火,也能挣得一线生机。

    难怪自从戴上了这只镯子,她便再没觉得魂魄不安,也再没被鬼魅侵扰。

    难怪他元神所化的火凤,心头会有一块冰晶。

    决战在即,道盟世君的命门若教旁人得知,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那道天谶,他明明知道的。

    陆轻衣又气又急,死死拽着落芷的袖子:“落芷,我不要绯夜云衣了,你想想办法,把元火还给他。”

    落芷抚了抚她的头,劝慰道:“神女不必介怀,世君所愿,早已公之天下。”

    “什么意思?”

    “如今是长庚九十九年,一场冬雪之后,便又是新元了。”落芷在她掌心缓缓划下二字,“世君定的年号,是‘清安’。”

    “清安?”陆轻衣下意识重复。

    落芷颔首。

    陆轻衣握了握掌心,默了须臾才反应过来,慌忙退了几步,火烧云从双颊一路蔓延到了耳朵根。

    是何清,也是倾河。

    是“清安”,也是“倾安”。

    那家伙,假公济私得还能再明显一点吗?

    谜底揭晓,这些天萦绕心头的迷雾似乎也渐次散了去,一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当当。

    护天下,也要护她——这个愿望,会被记入史册,永世流传。

    许久,陆轻衣终于抬起头,拈起易容法诀,下定决心道:“我出去了。”

    这一次,她要好好问一问自己:他是不是司马宴这件事,真的还重要吗?

    走出几步,陆轻衣突然想起什么,拦下落芷:“我能保护好自己,你别跟着,在房间里藏好,当心被人看出来你是个低级傀儡,直接被回收利用了。”

    复欲盖弥彰添了一句:“放心,我认识路,瞎了都能找回来。”

    落芷微愣,而后笑道:“谨听神女吩咐。”

    她的女主人似乎有种特殊的魔力,懒散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坚决起来却比任何人都能吃苦。

    陆轻衣到来前,她不过是景星宫内一个无用的傀儡。

    陆轻衣到来后,她才拥有了生命,竟从一个只会机械执行命令的陶傀,变成了懂得人情冷暖的灵傀。

    甚至,就连世君那颗冰封百年的心,都被她的女主人捂热了。

    或许有朝一日,这个少女真的能够用这副看似纤弱的身躯,担负起整个天下。

    *

    说是随便逛逛,陆轻衣却是直奔成衣店而去,挑挑拣拣换换上一身白衣,结了账才踏出门,便见一辆马车在跟前缓缓停下。

    素手挑起车帘,孟羡鱼提裙下车,微微笑道:“何姑娘,可巧。”

    瞧见她百年如一日盛装打扮的样子,陆轻衣心里膈应得不行,压着脾气道:“见过孟二小姐。”

    天天穿一条裙子,也不觉得审美疲劳。

    孟羡鱼上下打量了她一圈:“何姑娘是出门替世君置办物件的?这些事不妨交给下人,何必亲自跑一趟,倒显得羡鱼待客不周。”

    陆轻衣冷漠:“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让你派人,还不知道背地里要耍什么阴招。

    孟羡鱼笑意一僵,又问:“不知何姑娘可要一同用晚膳?”

    陆轻衣并不想赴她的鸿门宴:“不用,我不饿。”

    孟羡鱼跟着道:“羡鱼也无甚食欲,不如陪何姑娘边走边逛。”说着就站到了陆轻衣身侧,一面还冲周遭人群微笑致意。

    浓郁的兰香扑面而来,陆轻衣忍着把她一脚踹翻的冲动,大步流星往前走去。

    片刻后,街道上响起一阵喧呼。

    顺着众人的视线抬头看去,遥遥望见千机阁顶,红衣男子执剑作阵,当风而立,包裹在城墙内外的傀儡丝阵逐渐收束,绽作一朵朵艳冶火莲。

    阵符散去,流焰明灭,斑驳的红影在衣袂上流动如波光,天破云开,连月轮也染了血色。

    目送那道身影踏着火莲而下,陆轻衣不知怎的就想起晏闻度那句“容颜灼目,艳倾天下”。

    他便是这样,护了五城十洲整整百年吗?

    身侧,孟羡鱼眼角微垂,用熟悉的追忆语调道:“两百多年前,羡鱼炼制傀儡时险些跌入天地熔炉,世君不顾水中火凶险难测,救下羡鱼。不想时隔多年,世君竟又再次护下了濠梁城。”

    陆轻衣石化:这话要怎么接,恭喜她福大命大?

    尴尬时,一旁有人已殷勤接道:“二小姐心系西南,对世君的深情重意更是天下共睹,世君自然不会弃濠梁城不顾。”

    孟羡鱼神色微赧:“这对珠玉耳珰,亦是世君昔年琨瑜会所赠,无时不刻提醒着羡鱼效忠道盟。”

    陆轻衣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同一件事她能天天挂在嘴边,翻来覆去地渲染回忆。

    人前是大公无私的闺阁之秀,人后便是不择手段的利己小人,两张皮来回切换,她不会精分吗?

    腹谤时,孟羡鱼试探道:“何姑娘可知,昨日有人强闯天地熔炉,末了却并未见世君带人出来?”

    陆轻衣撇撇嘴:“这还不简单,烧死在里面了呗。”

    孟羡鱼上前:“羡鱼却恍惚记得,那人的身形与何姑娘颇为相似。”

    陆轻衣退了半步:“你有话不如直说。”

    孟羡鱼却只是轻飘飘笑了一下。

    脚底不知为何沉重了起来,眼看她越靠越近,珠玉耳珰微微晃动,陆轻衣本能地感受到危险,动作一气呵成,手持灵剑,抵上了孟羡鱼的咽喉。

    孟羡鱼不慌不忙扫过她腕上的灵镯,微笑道:“羡鱼未曾冒犯,神女持剑相逼,又是何意?”

    虽是大庭广众之下,方才孟羡鱼的小动作却恰处在视线的盲区,没有证据证明她心怀不轨,倒让自己暴露了身份。

    人们纷纷议论起来:“神女?她不是世君身边的暗卫吗?”

    “二小姐都这样说了,肯定没错。”

    “世君来濠梁城平乱,怎么还带着神女?传闻不会是真的吧?”

    “世君行事一向不会徇私,我看说不定是神女自己跟来的。”

    陆轻衣暗暗咬唇,顿了片晌,不甘心地收了灵剑。

    若按云衣郡主以前横行霸道的脾性,早把这绿茶揍成狗了,但她如今占了神女的名号,总不能在决战前夕惹出祸事来。

    这般毫无顾忌,是因为神器集齐在望,道盟内部已经有人下定决心要铲除她了吗?

    孟羡鱼不依不饶质问:“世君接的是羡鱼的私函,即便是神女,不请自来也不合规矩,还望神女给濠梁城一个解释。”

    濠梁城内都是孟羡鱼的拥趸,解释了也是白解释。陆轻衣索性直接撤去易容术,双手环胸:“没解释,是我自己混进来的,劝你们赶紧麻利点把我送去紫极峰候审,迟了我说不定就跑了。”

    “神女是道盟人心所向,羡鱼怎敢冲撞?”孟羡鱼冠冕堂皇道,“只是大战在即,神女年少,不知是否有胜任管领神器的能力?”

    陆轻衣眉头直打皱。

    神器要留着帮公主大人破境,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亮出来展览。

    “你想怎么样?”

    孟羡鱼从袖中取出箫中剑,微微施礼:“羡鱼今日斗胆,邀神女一战。”

    “若神女获胜,羡鱼甘愿奉神女为上宾。但若神女落败,还望神女顺遂众意,将神器交由道盟四城看管。”

    陆轻衣这才明白,孟羡鱼竟想打着为决战准备的名义瓜分神器。江雪鸿不愿借傀儡困住她的元神,孟羡鱼只能捡她这个软柿子下手。

    毕竟,琨瑜会最后一日的擂主之争被傅昀打乱了节奏,何况她当时纯靠划水过关,唬得住行外人,也骗不了行内人。

    但他们不知道,经过这些天的高压集训,加上跟着某人蹭来的灵力加持,她早已脱胎换骨。

    思及此,陆轻衣随手束起长发,昂首挺胸道:“成交。”

    是你自己讨打的,可别怪本郡主辣手摧花。

    回头草

    梦影与现实交叠迷离,随着雨霁云散,云衣也苏醒过来。

    她望着熟悉的青幔珠帘床顶呆了片刻,继而感到一阵腰酸背痛。抬起胳膊只见腕上伤痕已被纱布整齐包裹住,被捆妖绳压制的妖力也释放出来,灵府甚至还巩固了不少,不难猜出已被旁人悄悄渡了些许修为。

    梦中陆沉檀的温柔不过停留在表面文章,这个人的补偿则都是货真价实,却不知道背后有什么算计。

    江雪鸿早已压下了醉意,身上衣装焕然一新,脸色却始终阴霾不散。他扶云衣起身用过茶水,开口道:“昨晚……”

    他抿着唇,脑内翻涌着那些为正道所不齿的纵欲行径,细枝末节的话抵在舌尖却一句都说不出口,半晌只吐出两个字:“抱歉。”

    庆幸的是,他唤的是“衣衣”,而不是“陆轻衣”。

    云衣也不想对昨晚失败毒计过于纠结,顺台阶下道:“也怪我不该劝夫君喝那么多。”

    这页翻篇,就当卷土重来了。

    云衣梳妆完毕,江雪鸿却仍在钻牛角尖,万般纠结落到言语上只剩一句:“我不会再带捆妖绳了。”

    他一向说到做到,云衣心中大悦,表面仍善解人意着宽解:“你身为道门中人,带着除妖物件也是正常。”

    江雪鸿不置可否,云衣正怀疑他是不是又要自请雷鞭的时候,听他犹豫着道:“天钧长老今早来了道君府。”

    云衣对道宗内务并不关心,随口问:“什么事?”

    江雪鸿反而断线了,在云衣几乎以为冷战又要继续时,听他轻问:“为何要用天钧长老圈养的铜蓝鹟的尾羽泡酒?”

    他只拣重点说,语气也斯斯文文。事实上,今早天钧长老撞见夫妻俩衣衫不整、满身酒气还抱作一团归来的模样,气得差点七窍生烟:“身为一宗表率,风流至此成何体统,简直无法无天!”

    声音振聋发聩,江雪鸿迅速点了怀中人的聋穴,生怕惊着她的梦。见此情状,天钧长老几乎恨不得用眼睛瞪死他们:“百兽园里的弟子身上个个染了花妖骚味!藏书室也乱得一塌糊涂,都是这妖女干的好事!”

    “还有,老夫栽培了百年的铜蓝鹟好不容易修成异色紫羽,竟也被她拔了去!今天一定要讨个说法!”

    江雪鸿闻言蹙眉:“无心之失,不必再提。”

    天钧长老祭出拂尘,还在骂骂咧咧:“当心养虎成患!昆吾剑冢底下那些妖孽就够害人的了,两百年前又有个陆轻衣搅乱混水,我看她也迟早要毁了上清道宗!你不动手,老夫就亲自清理门户!”

    电光火石间,长剑与拂尘已交缠在一处。

    看着法器上寸寸蔓延的裂痕,天钧长老厉声呵道:“逆徒,你想欺师灭祖吗?”

    江雪鸿隔空纵剑,只冷冷道:“我在,无人能够伤她。”

    拂尘碎片随着话音落下,剑尖猝然抵上天钧长老的脖颈。

    本该古井无波的眼底暗红翻澜,透着酒意浸染下的平静杀机,如触逆鳞。好在双方都及时收招,才没有酿成大祸。

    天空阴云密布,仿佛被灰色的墨水晕染,黑白相混,似清实浊。

    此间,云衣想不到江雪鸿竟连前因后果都在几个时辰之间查清楚了,待追问过细节,张扬的气焰瞬间全熄。

    ……等等,那不是鸩鸟?

    她不自觉握紧裙摆,尴尬赔笑道:“我觉得那鸟儿异彩非常,想必灵力丰厚,就让桑落拣了支翎羽泡酒试试。”

    果然应该确认一下再动手,江雪鸿近日在道宗上下彻查毒物,今后投毒的计谋多半不能用了。

    江雪鸿想不到她对灵力的渴望竟“饥不择食”到与禽鸟争抢,一时心情复杂:“想要灵力,为何不同我说?”

    云衣见他并没有怀疑什么,攥着裙摆的手微松:“这不是看夫君在忙,不便打扰嘛。”

    “不忙。”江雪鸿立刻道。

    只是除了送牡丹酥那回,她从不主动寻他罢了。

    云衣脸上挂着全然没有听进去的微笑。

    反省自己确实因为白家四房、落稽山、阴兵、投毒等一系列突发事件冷落了她,“亟待宠幸”的青年又补充道:“白日若不得空,晚上也来得及。”

    “晚上”二字入耳,云衣漫不经心的笑忽而僵硬。

    前世,她最喜欢的修炼捷径是什么?

    除了抢旁人的秘宝机缘,当然是与某人机关算尽的双修。

    眼前的仙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清冷禁欲的气质,明明左侧额角还挂着鲜明的清淤痕迹,神态却没有丝毫波动,只眼底暗蓝的幽光微透着一丝失落。

    回想昨夜缱绻得不像一个人的吻,云衣几乎要以为这失落是因她而起,脸颊诡异一热,开口不知是在骂谁:“少三心二意!”

    吃回头草?想都别想!

    江雪鸿不知为何又惹恼了她,道宗奸细又不好不查,半晌只嘱咐道:“凝丹之事欲速则不达,道君府内洞府可任你修炼,有事与我传音。”

    临去前,又让弟子搬了好些灵石进门。

    *

    身在仙泽充沛的道门巅峰,江雪鸿不知为何又闭关念起了《忘情诀》,暂时搁下了干涉落稽山战局的想法。云衣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便也安安分分修炼了两日,终于收到了一则好消息——

    她那无人问津的悬赏令,居然有人应征了。

    对方名唤妄越,是个有两百多年修为的蝼蛄妖,擅长土遁藏匿,竟也出身落稽山,口口声声说与江雪鸿和陆轻衣不共戴天。云衣对这个人并无印象,但既然有共同的敌人,便可为她所用。

    桑落还在紫阳谷修养,云衣费了一些功夫才终于拿到对方用于联络的木牌。凡俗之物比不上江雪鸿一道仙符,只能写字互通有无,却不能直接传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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