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孩子的情绪,不管悲伤还是快乐,都是很容易感染人的。


    不管多么老练的孩子,都无法像一个成熟的大人一样控制自己的情绪,强迫自己冷静。


    所以孩子一旦流露情绪,都真情实感,高兴时哈哈大笑,畅快又可爱,悲伤时哭得肝肠寸断,令人看了也想跟着哭。


    此时的林黛玉哭得满脸是泪,跟贾滟说她害怕。


    贾滟听着她的哭声和说的话,感觉自己心里都在抖。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林黛玉有这么外露的情绪,平时她都是一幅小大人的模样。


    贾滟不知道林黛玉私下在林如海面前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或许也会撒娇卖萌有点小任性,但是只要是贾滟在场,林黛玉都表现得有些克制和疏离。


    贾滟蹲下来,轻轻抱了一下林黛玉,小姑娘身上还有水痘,轻轻一碰都觉得不舒服。


    贾滟手里拿着手绢,轻轻的地按在林黛玉的脸上,声音温柔地安慰道:“有太太和你父亲在,有什么好怕的呢?昨晚父亲不是在西梢间陪你到天亮才回明雪堂的吗?你和弟弟不管有什么事情,大人都会管着你们,照顾你们。”


    林黛玉听贾滟这么一说,眼泪又流了下来,抽抽噎噎地说道:“可、可那时母亲也是这样的,很多大人围着她。杨嬷嬷和父亲每天轮流着看她,陆姨娘天天请了和尚道姑来家里念经做法,还有神婆跳大仙,可是母亲躺在床上睡着,就再也没有回来。”


    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


    早慧的小姑娘心里一直惦念着母亲,可考虑到贾滟,平时很少提起贾敏。此刻见到弟弟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便瞬间破防了。


    她害怕弟弟会像母亲一样离开。


    贾滟听着林黛玉的哭声,感觉也很心酸。她觉得自己其实比林黛玉更害怕,这两个玉儿,身体是真的经不起一点折腾,本来就难养活得很,现在忽然两个都得了水痘……贾滟感觉自己简直要窒息了。


    想着要是哪个玉儿有个三长两短,即使她明白不是自己的原因,是天命,是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平还不够,也足以让她不是那么想活了。


    贾滟恨不得自己也能跟林黛玉一起抱头痛哭。


    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贾滟好耐心地哄着林黛玉,“别哭啊,你脸上都是水痘,要是破了泪水又沾上去,以后留疤怎么办?”


    脸上留下疤痕多不好?


    即使是浅疤也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消褪啊。


    林黛玉听贾滟这么说,努力不哭。


    这时,床上的林绛玉醒了,他呜呜哭着找贾滟,见贾滟坐在床边,就开始撒娇,跟贾滟说饿了,想吃饭饭。


    贾滟听林绛玉这么说,觉得很欣慰。


    小家伙真贴心,这边姐姐哭着说害怕,他这边就醒了,一醒就说想吃东西,真是传说中的心灵感应都没这么灵的。


    然而,贾滟还是欣慰早了。


    她才把林绛玉抱起来,林绛玉就“哇”的一声,把不久前喝下去的药吐了贾滟一身。


    于是,林黛玉又吓得哭起来。


    贾滟:“……”


    她也很想哭啊!


    闲云阁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等把两个玉儿安抚好,贾滟跟杨嬷嬷说:“嬷嬷,我回去明雪堂换身衣裳,臭烘烘的,我也要被熏吐了。”


    贾滟这几天对两个玉儿的用心,众人有目共睹。


    杨嬷嬷看着她眼下的阴影,一边送她出门一边跟她说:“如今大姑娘和绛哥儿都睡着了,这里有我看着,太太在明雪堂歇歇,要是姑娘哥儿有什么事情,会马上差人去明雪堂禀告您和老爷的。”


    贾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跟杨嬷嬷说:“记着,小时候没得过水痘的仆妇和小厮一律不许进闲云阁,从闲云阁出去的碗筷之类的东西,一定要烧开水煮一刻钟,两个玉儿的衣物全要在阳光下暴晒。如今天气不冷,闲云阁的门窗都要开着通风。”


    杨嬷嬷一一应下。


    贾滟才出闲云阁大门,陆清洛就找了过来,见了贾滟,把这两天府里的大事说了一下,贾滟都只说让她自己做主,如果是跟林如海平时公务走来往的人送了礼来,就去请示林如海定夺。


    陆清洛汇报完大事,还有事要请示。


    “如今大姑娘和绛哥儿都得了水痘,端午节本该是要送瘟神的,我们府里因着两个小主子的病没顾上。太太,不如请青云观的师太到府里来做法,把瘟神送走,或许两个小主子的病就能好了。”


    ……又搞封建迷信。


    贾滟有些心累,可是想想刚才自己在闲云阁看着林黛玉痛哭时,心里恨不得能跟林黛玉一起抱头痛哭时的无助,内心真的希望抬头有神明,好让神明保佑这对玉儿能逢凶化吉。


    封建迷信就封建迷信吧,反正她也是封建社会的人,迷信怎么了?!


    于是,贾滟爽快点头,跟陆清洛说:“也去大佛寺捐点香火钱,请方丈带寺里的得道高僧为两个玉儿诵经祈福。”


    陆清洛得了贾滟的话,连忙去打点。


    夏堇和锦葵陪着贾滟回明雪堂,贾滟身上都是酸臭味,去了旁边的耳房沐浴净身。


    贾滟坐在宽大的浴桶里,浴桶里是温水,夏堇在帮她洗头发,一边洗一边心疼地说道:“太太这几天清减了许多,等两个小主子好了,得好好补一补才行。”


    贾滟靠着浴桶,觉得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是麻木的。


    洗完澡,换上干爽的春衫,她回到正房,默默地歪在榻上,想着等头发干了之后再收拾仪容去闲云阁。


    夏堇小时候得过水痘,不怕病气,贾滟不在闲云阁,她要过去盯着两个小主子。至于锦葵,她小时候没得过水痘,被勒令不许靠近闲云阁,贾滟回来后也要等贾滟换完衣服之后,才能靠近贾滟。


    见贾滟沐浴完,锦葵去厨房端了一碗红米粥和一些可口的小点心来。


    贾滟草草吃了一些,就没有胃口再吃。


    她让锦葵下去,不用留在正房里服侍。


    锦葵有些不放心,“我想陪着太太。”


    贾滟板着脸,“我嫌你烦,不要你陪。”


    锦葵:“……”


    锦葵只好退出去。


    明雪堂的正房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贾滟倚着身后的靠枕,阖上了眼睛。


    她没有经历过生育,此刻终于理解了母亲的不容易。


    或许她如今经历的,不过是身为一个亲自养育孩子的母亲必须要经历的不到百分之一的辛苦,但已经足够了。


    养儿方知父母恩。


    这话真的不假。


    贾滟前所未有地想念自己的母亲,她意识迷迷糊糊,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


    梦里有父亲有母亲,还有外祖父母,他们围在一张小小的婴儿床前,满面笑容地看着她。


    可是转眼之间,她能走路了,世上与她最亲密的几个亲人陪着她从一条小道的尽头走来,可是走着走着,父亲离开了,外祖父母也在中途消失,唯有母亲牵着她的手一直在走。


    于是她看到年幼的自己长大,原本年轻的母亲却变得苍老。


    可母亲还笑着跟她说:“如果母亲不曾老去,我的滟儿怎么能长大呢?”


    她看着母亲,一股前所未有的悲痛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难过得不能自已,在梦中流泪不止。


    悄无声息的庭院,中间种着一颗将近百年的玉兰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下斑驳的光影。


    林如海步入明雪堂的时候,才跨过门槛,就看到贾滟的贴身丫鬟锦葵坐在玉兰树下,手里还拿着针线。


    见了林如海进来,连忙起来喊道:“老爷,您回来了。”


    林如海看了她一眼,“太太呢?”


    锦葵朝里看了一眼,就见到贾滟歪在榻上迷糊过去了。


    她愣了下,想要进去,却被林如海伸手制止,“她这两天很累,别吵她。”


    锦葵眨了眨眼,然后退到一旁。


    林如海悄无声息地走进正房,歪在榻上的年轻女子乌浓的长发蜿蜒而下,有几缕飘荡在榻外。


    与平日总是笑意盈盈的模样不同,她在睡梦中不能开怀,秀眉蹙紧,就连轻轻逸出的一声叹息,似乎都蕴含着无尽的悲伤。


    林如海的目光落在她的眼角,那里正挂着一粒晶莹。


    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动了下,最终还是没忍住,抬手轻触她的眼角。


    指腹才触碰到她眼角,就惊动了她。


    贾滟张开眼睛,看到林如海的时候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林如海?”


    林如海收回来的手背负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捻了捻微湿的指腹,然后俯身,双目与她平视:“以为还在做梦呢?嗯?”


    贾滟:“……!”


    贾滟吓到往后仰,却差点掉下去,林如海伸手拉了她一下,沉声问道:“慌什么?”


    贾滟被他一拉,勉强回过神来,嗔怪道:“老爷,您回来怎么也不喊我?”


    “刚去了闲云阁,夏堇说你累得厉害,刚沐浴完换好衣服在休息。”


    他本也不想打扰她休息,谁知她会这么浅眠,轻轻碰一下就醒了。


    林如海问:“怎么不回屋里睡?”


    贾滟笑着坐直了身体,手指梳理着已经干了的长发,说道:“没必要,过会儿我就得去闲云阁照看两个玉儿。”


    林如海却说:“我刚才带了王大夫去闲云阁,王大夫说绛哥儿身上开始发汗,只要发汗就不会烧得那么厉害,慢慢地会好转,过几天身上的痘子就会结痂。至于玉儿,她本来就比弟弟的症状要轻,只要能熬过今晚也会好的。”


    贾滟听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想起梦中的母亲,忽然觉得有时鬼神之说有时并非无稽之谈。她觉得疲倦觉得痛苦时,想到母亲,心中就又有了前进的动力。


    贾滟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高兴地跟林如海说:“太好了!希望两个玉儿从此能无病无痛,平安喜乐!”


    母亲在默默地保佑她,而身为母亲的贾敏在天之灵,应该也在默默地守护她的两个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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