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肯爱千金一笑 > 16、重逢(七)
    “……什么啊?”施溪愣了很久,抬头看他们。


    他脸色苍白至极,声音已经足够冷静了,还是溢出几丝颤抖。


    谣夫人神色不忍,把那一盆小番茄递还给他:“小施,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样的。姬玦生于双璧,婴宁峰是他从小待到大的地方,离开未必是好。而且你能完好无损从东君手下逃离,他帮了不少忙吧。姬玦忤逆东君,送你离开,就是希望你自由。”


    黄老也跟着说:“对,和你断掉关系,是对那小子修行有利的事。别难过了,分开对你们两个都好,你就别回去耽误人家成圣了。”


    ……别回去耽误人家成圣了。


    施溪难受地胃绞痛,半蹲下来,说不出话。很久之后,才沙哑应了声:“哦。”


    伴着如血的残阳,他麻木地吃了口青色小番茄,酸涩的汁液在喉咙间炸开,又苦又刺,他很快就呕了出来。心想,怎么那么难吃。


    *


    阴阳家【五蕴炽盛】,要的是和这个世界建立最疯狂也最极致的情感。可徐平乐从出生开始,就把自己置身在世外。


    将这世界当成一出情节、人物、故事背景他都不喜欢的电影。


    他怎么可能入戏,又怎么会有半点羁绊和留念。


    所以他从来没想过重修阴阳家的功法。


    千金楼聚集了诸子百家所有亡命之徒,他们来自六洲大陆的各个角落,风俗习惯各不相同。


    这栋逼仄压抑的监狱城楼里,欲望被无限放大,自由也被无限放大。


    至少徐平乐觉得挺自由的。这里没有一个人认识他,过往一切种种荣辱,都无人知晓。


    诸子百家里,徐平乐第一个入门的是法家。


    原因非常荒谬。


    “法家一阶是守序徒,不错啊,看得出你小子下过功夫。六州五国做什么事违法、该定什么罪都一清二楚,千金楼里难得有一个知法守序的好苗子。”管事满意地评价。


    “……嗯。”徐平乐低头,心虚地接过了赞美。


    管事给了他一根玉简,从此以后他就是这条街的治安官了。


    管闹事,管扰民,管“今天饭馆怎么吃出根手指”,管“天杀的包租婆你又停水”,管“没天理啊给了包夜的钱老鸨三更就赶人”,管“喂我儿子落枕进你们医馆怎么出来头没了”。


    徐平乐:“……”


    这里真的需要治安吗?


    他在现代,就不是什么爱管闲事的性格,穿越后,能让他管的事基本也不是闲事了。


    婴宁峰带罪见他的人,无一不是惊恐地跪在玉阶下的。


    徐平乐两辈子耳边都没那么吵过。生于秦国双璧,穿越就在这个世界的权力顶点,他只有在现代跟人平等交流的经验。


    所以徐平乐也尽可能地回忆自己以前的样子。久而久之,属于姬玦的一部分阴冷杀戮,好像也离他而去。


    施溪有时候下班早,从棺材铺出来,会过来帮他忙。


    施溪是个热心群众,经过他苦口婆心一番劝,往往矛盾转移,最后原告被告一起追着他们砍。


    徐平乐迫不得已,拉着他落荒而逃。两人如风一样,跑下十几层楼梯,拐弯进角落,气喘吁吁靠墙。


    徐平乐气笑:“我的青天大老爷,你收收神通吧。”


    施溪咬牙:“……你就说他们和没和好吧!”


    对视一眼,不知道是谁先笑的。


    两个少年蹲在逼仄的深巷,一起笑了好久。


    棺材铺的黄老有时候见他,都会定眼瞧好多下,然后啧啧称奇:“施溪你怎么做到的?人家一个小徐好生生的名门之后,现在都快被你同化了。”


    施溪:“啊?什么意思?”


    黄老说:“我记得第一次见小徐的时候,那样貌那气质那神态,说他不是帝都贵族我都不信。一个人安静烦闷站在那里,也没人敢靠近。”


    施溪:“他装酷呢。”施溪扭头:“徐平乐,你说你当时是不是装酷。”


    “我那时看起来很烦吗?”而徐平乐在意的是这个,笑着问。


    黄老翻个白眼,没再搭理他们。


    施溪在窗台上养了一盆小番茄。


    “能活吗?能活吗?”他忧心忡忡。


    这是千金楼最后一株番茄苗,施溪求爷爷告奶奶,从菜市场那位农婆手里要过来的。


    “你种它干什么?”徐平乐走到窗边,跟着一起看。


    施溪想了想,说:“我妈有段时间,实验室研究的就是番茄,苗买多了带回家,在我卧室窗台上都放了一棵。那棵番茄,我养到了小学。”


    “嗯。”他知道施溪是想家了。


    施溪说:“我养得还挺好的,果子特别甜。”


    徐平乐偏头,笑:“那你还挺厉害啊。”


    相比起施溪左右逢源的讨喜人缘,更让人震惊的,或许是他在诸子百家修行上所展露出的天赋。这棵半死不活的番茄苗,真给施溪盘活了。


    但好景不长。


    千金楼漫长多雨的夏季过后,三伏出伏,便是一段从立秋到白露,高温炙烤的盛阳天。


    施溪开始每早晚求一次雨,求雨无果,眼见番茄越来越枯萎,施溪选择求神拜佛,他折了三根藤蔓枝,把它们剪成同样长度,插在花盆里,每天虔诚上香。


    徐平乐心说逆天:“你这真的不是在咒它死吗?”


    施溪:“你别乌鸦嘴。”


    施溪神情严肃,面向小番茄,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三鞠躬。


    徐平乐:“……”他也懒得去管施溪了。


    徐平乐第一次见施溪哭,是因为施溪在棺材铺工作,木屑溅进了眼。


    原来施溪哭起来是这个样子,眼泪止都止不住。


    徐平乐想,就跟小溪一样。


    “我真服了这傻逼泪腺。”施溪很少哭,或者说两辈子就没哭过几次。因为他有个毛病,他一哭就止不住,生理性的。这种体质过于丢人,以至于施溪一边龇牙咧嘴捂眼,一边骂。


    徐平乐说:“施溪,你眼泪那么多,要不要对着你的番茄哭?”


    施溪一愣,真信了,“难道你真是个天才?”他火急火燎跑过去,抱着他的小番茄,埋头挤眼泪,认真浇灌。


    样子实在蠢透了。徐平乐拿手抵着唇忍笑——这也太好骗了吧!


    那一年夏末秋初,一直都没有下雨。


    施溪抱着他那盆小番茄,在千金楼里,心急如焚,四处求医。


    黄老见他那焦急样,打趣:“怎么了,这番茄你亲生的啊?”


    谣娘也是颇为诧异,好心提醒:“你跟菜市场那老婆子要的种子,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她也算是农家的奇葩,种什么死什么,经由她手里的植物,先天就带病。”


    “别救了,没得救。”药铺的农家青年看一眼,更是冷冰冰下遗嘱,让他死心:“它缺的不是水,是种子先天有缺陷,无法适应四时变幻,立夏那会儿根就在枯萎了。”


    施溪欲哭无泪。


    黄老幸灾乐祸:“哎哟施溪,你儿子这就死了?”


    施溪失魂落魄:“对啊,周岁都还没过完呢。”


    黄老:“……?”臭小子神志不清了是吧。


    施溪又开始给小番茄上香了。


    这次上了六根。


    “节哀。”


    徐平乐手指叩开瓶口,一边喝水一边说。


    施溪有些颓废地蹲在地上,抓头发,说:“为什么会死啊,我以前都养活了的!”


    徐平乐出于室友情,安慰:“不怪你,怪千金楼的夏天太长了。”


    施溪突然抬起头来,若有所思说,“徐平乐,你说我可以催眠它,告诉它现在还是春天吗?”


    徐平乐:“我觉得不行。”


    你以为人家和你一样好骗啊。


    徐平乐那段时间,其实也处于一个微妙的迷茫期。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法家天赋有点邪。千金楼的管事翻遍案牍,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小徐,你是不是有点残忍啊。你喜欢疑罪从有也就算了,怎么判人还先罪加三等啊?”


    徐平乐:“……嗯。”


    因为他在婴宁峰理案,死刑起步习惯了。


    他心虚地接过玉简,小心翼翼关门离开。


    走在楼梯上,徐平乐抬手,摸着自己慢慢愈合的耳洞。没忍住,低头笑出了声。


    ——换个角色登场,电影的第二幕戏其实也有点意思。


    为了救自己的小番茄,施溪不得已去学习农家术法。


    他白天在棺材铺打工锯木头,晚上回家就废寝忘食研究农书。人跟陀螺似的连轴转下来,把眼睛熬红了。疲劳过度会生理性流泪,施溪打个哈气眨眨眼,察觉到一点湿气后,就知道这倒霉体质又开始了。


    那一天,徐平乐手指转着钥匙,推开门,就看到施溪蹲坐地上拼命揉眼。日暮西沉,给少年乌黑柔软的头发也渡上一层金色的光。施溪放下手臂,转头看他,眼中水光摇摇欲坠。


    跟着一起摇摇欲坠的,好像还有他的心。徐平乐愣了好几秒,随后倚着门,哑声说:“你种个番茄把自己种哭了?”


    施溪累到打哈欠,恹恹:“我哭没哭你心里没数吗,别说风凉话了。”


    徐平乐问:“施溪,你打算守着它的尸体到什么时候?”


    施溪眼角通红一片,低落道:“再试试吧,万一真的能救活呢。”


    徐平乐走过去,盯着他,第一次认真问:“有那么伤心吗?”


    施溪想了会儿,自己先笑了,他抓了下头发,叹息一声说:“唉,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特神经病啊,不就一破番茄吗,有什么好执着的,但我在养它的时候是真的把它当我家那株来养的。就想着,”施溪微微出神,说:“养在身边,也算留个念想吧。”


    “没觉得你神经病。”徐平乐声音很轻,带了几分莫名的温柔,道:“会活过来的。”


    施溪手指一紧,看他半晌才回神,惊喜说:“真的吗?”


    徐平乐:“真的。”


    徐平乐:“……”假的。


    话说出去的那一刻,徐平乐就后悔了,后悔到难以置信这是自己说出来的话。


    他疯了吧……


    哪怕与天地的感知在抽丝剥茧消散,修为毁得差不多,可他毕竟差一步成圣。阴阳四阶【序四时】,小范围的改时换令,努努力,还是能做到的。


    ——但【序四时】是这么用的吗?


    施溪笑弯了双眼,其实也没有多信,只当一个安慰:“谢了啊。”


    徐平乐涩着声,艰难回答:“……嗯,不用谢。”


    之后连续三晚他都在失眠。


    徐平乐太熟悉这个世界的五行运转了,婴宁峰十余载,伴随他的只有天地星辰。


    他伸手,捻住一段风,雾凇山的风雪便仿佛扑面而来,连同它深埋地底的沉郁血气。


    说努努力还是太高看自己,明明他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捕捉到极少,以前随手可得的五行灵气。


    之所以那么排斥阴阳家功法,除了本身就对婴宁峰深恶痛绝外,也是因为,从天才到庸人,这一步落差太大了吧。


    精疲力竭时,徐平乐抹去额头上的汗,心说:“我才是神经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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