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八章
千面郎君闻言,骤然脸色大变:
“你是何人?”
“放低声音,若引来旁人,我不介意用匕首强削去你这张假脸皮。”
裴昀用匕首抵在千面郎君颈间威胁般划了划,缓缓转到他身前,冷笑道:
“连我都认不出来,你这西贝货破绽还真是不少。”
二人两年前有过照面,千面郎君恍然大悟,当下冷汗顺鬓边淌了下来,颤声道:
“你、你待如何?”
“殿下莫怕,我不会伤你性命,只是殿下与琴姑娘相谈甚欢,欲前往桐君小筑,听琴姑娘弹奏一曲罢了。”
却说裴昀一行回到临安,暗中探听,始知朝堂又有变化。
这千面郎君假扮太子,一朝得志,从江湖骗子成为王孙贵胄,颇有些入戏太深,渐渐不满韩斋溪处处掣肘,二人近来矛盾频生。
去年冬日起,太后杨氏病笃,太子乃太后亲手抚养,按理应在慈明宫榻前侍疾,以尽孝道。可依那千面郎君的脾性,绝不可能顺从韩斋溪之意,寸步不出大内。
故而谢岑寻到昔日红颜知己琴如霜,请她自苏州来到临安,广邀钱塘才子,大张旗鼓的演上这一出好戏。而贪恋美色的千面郎君果然听到了传言,心痒难耐,于今夜悄然微服出宫,相见伊人。
裴昀乔装婢女同琴如霜上船,只要挟持千面郎君回到桐君小筑,让等在画舫上的真正赵韧与此人换过衣饰,大摇大摆的回到楼船上,此事便成了。
千面郎君知晓今次自己栽了,性命攸关,不得乖乖就范,随即听从裴昀之言,摒退侍从,独身同二人来到船头。
方此时,湖面上忽现一只轻舟快船,向这厢迅速划来。此舟尖头窄身,船头包铁皮,船艏装冲角,火气冲天,来势汹汹。楼船上舵手大声示警,快船上操浆之人竟是充耳不闻,毫不犹豫向楼船撞来。 两船相碰,楼船船身巨晃,船头上众人顿时东倒西歪。裴昀伸手一只手扣紧桅杆,试图稳住身形,熟料那千面郎君趁机强行挣脱钳制,扭身跳入水中。
裴昀一惊,随之跳下船去。
突逢意外,三条船上顿时一起炸开了锅。
楼船之上仆从侍卫脸色大变,一边喊着“公子落水”,一边下饺子般扑通扑通跳下船救人。那快船船头则站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公子,撸胳膊挽袖子,叉腰叫嚣道:
“哪来的混账鸟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和你潘爷爷抢人?那琴娘子的画舫小公爷我还没来得及登上,你居然敢染指?来人,给我狠狠的撞!”
说罢,手下几个壮汉舵手领命划桨,再次向楼船撞去。
而画舫之上众人惊呼一片,婢女小厮连滚带爬抢上前去接应摇摇欲坠的琴如霜,谁也没注意到,另有一道身影从船尾悄无声音落入水中,挣扎着向三船交界处游去。
这一插曲,既是意外,又是转机。
裴昀入水后全力追击那千面郎君,此人铁了心逃跑,一个猛子拚命往湖底扎去。裴昀紧随其后,穷追不舍,夜色深深,湖中一片漆黑,湖底水草淤泥杂乱,两人在水中过招,纠缠甚久,裴昀终是将人擒住,豁然冒头,露出水面。
只见那三船上点点火光已离两人甚远,手中千面郎君不再挣扎,浑身瘫软,有进气没出气,裴昀心道不好,当机立断憋起一口长气,奋力向最近的岸边游去。
及至湖心亭,她破水而出,拖着那千面郎君上得陆地,不顾浑身湿漉,连忙查看此人情形。藉着夜色,却见他面色青白,呼吸全无,一动不动,竟是已被淹死了!
裴昀大惊,慌忙连番施救,却是无果。
不知他究竟是不识水性,还是怕遭折磨毅然求死。然此人一死,线索即断,他们再无认证指证韩斋溪与颜泰临,亦再不可得知二人下一步计划了。
朗朗月华,照在千面郎君尸首之上,那张与赵韧别无二致的面孔,叫裴昀越瞧越愤恨。而那易容之物,在水中浸泡许久,已然开始剥落。她终是忍不住以匕首削掉了千面郎君的假面皮,但见眼前出现了一张极其平凡,人群中看过即忘的脸。
而正是这样一个人,取代了赵韧的一切,害得他险些终生被囚,客死他乡。
裴昀不禁双手成拳,狠狠捶几下身侧礁石,而后疲惫的瘫坐在地。
远处湖面上的喧哗已渐渐平息,那快船仗着船坚体轻,撞完之后自己毫发无伤,反而趁着夜色溜之大吉,那楼船上的仆从似乎已救回了落水之人,正急不可耐的欲回岸上寻医。
千面郎君身死突然,他们还没来得及从他口中撬出更多消息。昔日此人假扮赵韧,是经大半年寸步不离的观察才能那般惟妙惟肖,此时赵韧反客为主假扮此人,却不知能有几成肖似。
但愿赵韧此番回东宫之后,能随机应变,一时半刻万万不可叫那韩斋溪瞧出破绽来
晌午时分,乌云密布,阴雨连连,临安城东西南北皆被笼罩在细雨之中,凤凰山下大内禁宫也不例外。
太子寝宫,彝斋之内,更是一片阴森沉郁,婢女宦官进进出出,仆从侍卫跪满一地,却无一人敢发出丁点声响,个个连呼吸之声都竭力压低。
一身量矮小的中年男子撑伞冒雨匆匆穿过庭院,来到厅堂,在门外收了纸伞,抖落衣衫雨渍,而后蹜蹜疾步入内,穿过跪倒在地的一众奴仆,向上首之人见礼道:
“大人。”
厅中一人端坐,此人年约五旬,身着曲领宽袍,腰佩紫金鱼袋,唇边三缕墨髯,眸中深不可测,通身气派儒雅中不失威仪,正是当朝尚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首相韩斋溪。
他抬眸瞥向手下心腹王福,只冷冷吐出一个字:
“讲。”
王福随即从善如流禀报道:“桐君小筑一干人等已全部关押,经审问并无可疑之人,那琴如霜确实是如假包换的苏州名妓。驾船冲撞太子楼船之人,也已查清,是是成国公府的公子潘怀礼。”
潘怀礼乃是成国公与陶华长公主之子,其人飞扬跋扈,肆意妄为,不成体统,临安城中戏称其为“小霸王”。他于三日前,呼朋唤友,欲探桐君小筑,却被拒之门外,下了面子,他自诩怜香惜玉,不曾难为美人。然昨夜听手下来报有人竟敢先他一步,登党入室,不禁妒火中烧,遂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带人撞船,全然不知船上所乘何人,这才上演了一出争风吃醋的荒唐戏。
韩斋溪听罢也不禁眼皮抽了一抽,咒骂道:“这个蠢货!”
而后又传过太子贴身婢女,询问太子现状。
婢女躬身回道:“琴姑娘伺候殿下服药之后,殿下便睡下了。”
“将那琴如霜带来见我。”
婢女迟疑,支支吾吾的回道:“殿下安睡之后,一直握着琴姑娘的手不放,奴婢等人也曾试着带琴姑娘离开。谁知琴姑娘刚一松手,太子即刻惊醒,复又哭闹摔打,只有琴姑娘陪在身边,殿下才能稍稍平静些许。”
昨夜太子落水,虽侥幸救起,可大约是受了惊吓,回到寝宫后便大哭大闹,大吵大叫,将屋内所有能摔的东西摔了个遍,见人便发狂,除去琴姑娘,谁也不能近他身侧。闹了大半夜,今晨才稍稍消停下来。
“这个色/欲熏心的废物!”
王福见韩斋溪发怒,连忙开口道:“据仆从禀报,昨夜太子落水,乃是这位琴姑娘奋不顾身跳入水中,将太子救起,许是因此太子便对此女生出依赖之心。这落水疯症,约莫只是一时惊吓所致,大人不如传御医前来诊治?”
“不可!即刻下令东宫上下封口缄言,谁也不得将太子病症泄露出去!”韩斋溪脸色阴沉道,“赵公直那几个匹夫一直在旁虎视眈眈,之前已将赵弘送入临安,过继于祁王府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官家已经疯病如此,这个节骨眼上,若叫他们知晓太子也患了疯症,必会趁机大做文章,请奏废储。你且去民间私下寻医问药,务必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小人领命。” 此时门外仆从通传道,太子妃身边掌事姑姑春桃前来向太子请安。
昨夜彝斋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程素宜想必已心中起疑,韩斋溪便命仆从回复道,殿下昨夜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但服过汤药,稍加休养,不日便可康复,望太子妃不必挂心。另道殿下已下令近日皆闭门不出,吃斋念佛为太后祈福,不见任何人。
“还有那个姓琴的女子,”韩斋溪又嘱咐太子贴身婢女道,“殿下既然离不开她,便叫她留在彝斋,仔细盯紧了些,莫叫她出门一步,惹出事端。”
“是,大人。”
丹枫苑内,太子妃寝室
“殿下偶感风寒?”
“彝斋总管便是这般回复奴婢的。”
赵韧旧日恩师之女,结发之妻程素宜,闻言皱了皱眉:
“若是偶感风寒,便该传召御医,为何韩相一大早匆匆进宫?春桃,你可还探听到了其他异常?”
春桃微微凑近,压低声音向主人禀报道:“回娘子,奴婢从殿下随侍的小厮身上打探到,殿下昨日出了宫去,夜半才回,还带回来了一美貌女子,听闻听闻是出身烟花之地”
程素宜闻言一愣,却并没有太大悲喜,只微微颔首道:“我知晓了,你且再去暗中打听,弄清楚昨夜彝斋喧哗不止,今晨韩相又为何匆忙前来。万事小心为上,不可引人生疑。”
春桃乃是程素宜陪嫁婢女,一路眼见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亦深知自己小姐对太子一片痴心,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最近一段时日,小姐对太子逾发疏离,且逾发防备,与过去截然不同。或许,是因为太子也变了吧,近些年来太子一反常态,花天酒地,干出不少不成体统的事来,堂堂储君公然将风尘女子带入府中,如此将结发正妻的颜面放在哪里?
春桃追随程素宜多年,主仆情深,程素宜自然知晓婢女为自己打抱不平,可她心中藏着惊天隐秘,无人可说,只能将一切深埋心底。
一年前,她孤注一掷求助于人,乃是抱着粉身玉碎之心,那人虽对她立誓承诺,必定查清此事,可转眼一年过去了,依旧渺无音讯,她身陷囹圄,虎狼环伺,不知还能撑上多久。天可怜见,莫非白绫一条,才是她应有归宿?可若早知今日,又何必多煎熬这一年,多挣扎这一年?这江山社稷,当真要落在那来历不明之人的手中了吗
程素宜将春桃禀退之后,忍不住胡思乱想,午休之时仍是心悸难安。
及至傍晚时分,点灯之时,忽有婢女匆匆来报:
“娘子,出事了,春桃姑姑被彝斋那位新进门的琴娘子给掌嘴了!”
程素宜闻言一震,长久以来心中积攒得悲恸惊怒,再无法忍耐,当下沉下脸色,厉声道:
“放肆!给我速将那女子押来丹枫苑,既进殿下府中,我必亲自教一教她规矩!”
第62章 第九章
细雨绵绵,下了一天一夜,而大内太子东宫之中,也几乎折腾了一天一夜方休。
翌日休沐,太子妃身边的掌事姑姑夏荷奉命采买,清晨一早,便自东便门出了宫去。
较之春桃,夏荷更为谨慎机敏,她乘一顶朴素无华的小轿,暗中嘱咐轿夫避开行人大道,一路匆匆穿街过巷,来到了吴山井巷一家店面不起眼的后门处。
夏荷打发了轿夫回返后,移步上前,轻声扣响紧闭的门扉。
片刻之后,门被从内打开,但见一俊朗公子,长身玉立,眸中含笑,夏荷不禁轻呼了一声,惊喜道:
“谢大人,当真是你!”
昨夜春桃被打,程素宜忍无可忍,不顾身份亲见琴如霜,欲将其治罪。谁料此女不惊不慌,施施然自怀中取出一把故人折扇,程素宜见之大惊,遂禀退众人与此女私下密谈。
一夜辗转未眠之后,翌日一早,程素宜便片刻不待的遣心腹夏荷出宫。
夏荷虽一知半解,但心知此番事关重大,不敢怠慢,随谢岑进得门后,便将太子妃嘱托之事一一陈明。
谢岑听罢,心中有数,知晓赵韧佯作疯症,已是蒙混过关,琴如霜如假包换,韩斋溪戒心已收,有程素宜在其中穿针引线为两厢暗中联络,一切便容易得多了。
而后谢岑又询问了夏荷一些细节之处,叮嘱了她下次联络的时间方式,便命手下将她送走了。
夏荷走后,没多久裴昀便自前堂而来,原来此处一片房舍相连,正是临安城百草堂所在。 谢岑问道:“东宫一切顺利,你那厢可办妥当?”
裴昀颔首:“已派人将消息放出去了,最迟未时,吴山坊间便能上演一出‘总角小儿落水失心,江湖神医妙手回春’的戏码。”
自前夜起,卓航便一直带着几名兄弟蹲守在韩府外盯梢,探听到韩斋溪心腹王福派人急匆匆在坊间寻医问药治落水失心疯症,裴昀同谢岑一合计,遂决定将计就计,引其前来百草堂,令救必应为太子问诊。
“不过,太子患疾,韩斋溪为何不叫御医瞧病,反而煞费苦心的命手下在民间寻医?”裴昀颇为不解道,“莫非是怕暴露假太子身份?”
“我猜并非如此,应是其中另有隐情,叫他不敢让人知晓太子患病之事。”谢岑沉吟片刻,问道:“之前太子被俘,两国议和之时,有一插曲,不知你可知晓?”
“什么插曲?”
“彼时开封府大败,官家铁了心要撤兵议和,当初信誓旦旦点兵点将的豪情壮志,不过是昙花一现。太子乃官家唯一子嗣,落于敌手,更给了主和派最大理由。然枢密院中,尚有赵公直大人为首的数位激进主战派官员心有不甘,认为既已过江,深入腹地,便应趁此千载难逢之机激流勇进,反败为胜。故而他们联名上奏,请官家效仿先帝,拣选赵氏宗族子弟,过继为嗣。”
裴昀闻言一愣,有些失语:“此计当真釜底抽薪。”
北燕兵临城下逼迫大宋议和就范,所倚仗的也不过是手握赵氏唯一子嗣,但倘若宋室索性另立新储,自然不必为人所迫,威胁顿失。
可倘若真当如此,赵韧便成了双方弃子,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裴昀心中天人交战许久,终是摇头道:“此计不可,纵使不再受此胁迫,彼时宋军也无再战之力了。北伐三路大军,中路爹爹战死,东路张元帅几乎全军覆没,西路孙隽兵败如山倒,大局已定,议和反而是最佳之选。”
谢岑颔首道:“不错,故而在官家坚持,韩斋溪周璇之下,这一奏请最后石沉大海。但当年过继之事,也险些功成,甚至人选也已定了下来,那人乃是太祖十世孙,远族微末,其父不过是一小小县尉。彼时此子已被传召入京,改名赵弘,只等官家下旨,离储君之位,仅有一步之遥。这两年太子虽归,却性情大变,与韩斋溪同气连枝,枢密院那些人再坐不住,或许想要故技重施也说不定。”
裴昀喟叹一声:“如此,他们倒也算是清流。”
谢岑却是似笑非笑道:“与韩斋溪为敌,未必全是清流,世间忠奸善恶之分,哪有这般简单?那伙人里,除忠臣义士,也有皇亲国戚,更有投机倒把之徒。私心人皆有之,从龙之功,谁不想挣?目下不正有两人为此汲汲营营吗?”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裴昀闻言沉默了好半晌,终是开口问道:
“那你待如何?”
谢岑亦是沉思片刻,缓缓道:“韩斋溪此番如此谨慎,那便说明对方已是苦苦相逼,动手在即,我们按照原计划徐徐图之,必不可行。或许我们可以学那颜泰临的招数,坐山观虎斗,而后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一方是中书首相,权倾朝野,党羽众多,一方是枢密院使,皇亲国戚,手握兵权。此乃朝中文臣武将,东西二府之争,裴昀谢岑他们夹在其中,势单力薄,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裴昀非文臣政客,不懂朝堂明枪暗箭,政敌攻讦,她只信手中之剑,故而不禁便做了最坏考虑。倘若真到了鱼死网破那天,他们究竟如何做,才能增加胜算?
沉吟片刻,她迟疑开口道:
“有一个人,我记得他尚在人世,不知你可否打听到他的下落,此人或许可以给我们带来转机。”
“大慈大悲千金手?” 韩斋溪念了遍这名号,问道,“此人医术当真这般了得?”
王福回道:“小人已派人探查过了,那救必应确实赫赫有名,医术超群。之前吴山坊敲锣打鼓,鞭声震天,正是去给那人送再世华佗的神医牌匾。我乔装改扮,假作家中有人落水受惊,去那百草堂试探过,他口中所言,与太子病症十有八九相符,他说自家有祖传秘方可治这落水失心疯症,小人觉得,可叫此人一试。”
“那祖传秘方如何治病?”
“说是须下针兼服药最佳,七日即可痊愈,若是只服汤药的话,药效缓慢,须得七日一副,七次为满,四十九天后才能恢复如初。”
韩斋溪沉吟道:“不可叫此人面见太子,且先着他开方抓药,只要太子暂且不再发狂,用不了七七四十九日,一切便可结束,待尘埃落定,再宣他进宫问诊即可。届时倘若他当真妙手回春,必要将此人收入门下。”
“是,大人。”
王福领命之后,即刻着手操办。
他再次前往百草堂,自救必应手中抓了药,而后他又细心的寻了一位信得过的郎中辩识一番,确定药乃凝神定心之用无疑,遂前往彝斋,命人为太子煎服。
一贴药服下,太子果然有所好转。 “殿下,殿下您便吃一口罢,好不好?”
婢女端着玉碗,欲给太子喂粥,可太子只是双目无神,呆坐在殿前石阶上,恍若未闻。任那婢女将哄三岁孩童的法子都用了上,依旧不管用。
琴如霜方才因太子打碎茶壶,湿了衣衫,而不得不去房中更衣,此时回返,见那婢女徒劳无功之景,微微一笑。
她移步上前,柔声道:
“还是让我侍奉殿下罢。”
婢女如蒙大赦般将粥碗交给了琴如霜。
说来也是神奇,太子如今虽变得有些痴痴傻傻不认人,但却再未发狂,且只要一见到这琴娘子,便极为听话顺从,如此进展,叫被折腾了许多天的彝斋侍婢仆从不禁都松了一口气。
王福随韩斋溪站在不远处,将一切都收入眼底,见那太子老老实实被琴如霜一口一口喂着热粥的模样,王福低声道:
“大人,如今只要琴娘子在侧,太子看起来便与常人无异。想必七贴药服过之后,定能药到病除。”
韩斋溪听罢不置可否,转身离去,神色却并不见轻松。
昨夜他刚刚收到宫中内侍省都知刘官宝的密信,近日枢密院中有人频繁入宫觐见皇后李氏,此人与李氏一族沾亲带故,数番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之下,李氏终被说服,秘密召见了祁王府新晋世子赵弘。
储君一事,说到底还是天子家事。如今官家病症时好时坏,太后杨氏将行就木,倘若皇后李氏被他们拉拢了过去,说不定真有可能如了枢密院那群匹夫的愿。
韩斋溪因此坐立不安,思来想去,做出决断:
“此番我等不可坐以待毙,必要先下手为强!”
待那西贝货神志清醒,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且太子失智,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万一此间对头发难,太子被废,那么他这么久以来的缜密谋划,岂非功亏一篑?
王福迟疑道:“可是大人,北面数日前不是曾传信言,如今北燕朝堂不稳,他正着手整治定南王旧部与宗室大臣,叫咱们稍安勿躁,切勿轻举妄动吗?过段时日,便会有钦使南下,共商大事。”
韩斋溪冷笑了一声:“我与他不过各取所需,他还真当我是他臣子奴仆?如今他身在千里之外,我大宋宗室内务,与他北燕何干?”
说罢再不听劝,只吩咐道:“速速与刘大人、孙将军、董副相传信,明日一早过府议事。现在命人备轿,我要即刻前往重华宫觐见!”
重华宫位于临安城北,与凤凰山麓大内禁宫并称“南北内”。昔日此处为先太上皇寝宫,而今重华宫所居乃是耄耋之年久不问世事的太皇太后吴氏,目下赵氏宗室最过位高威重之人。
正在韩斋溪马不停蹄赶往城北重华宫之时,裴昀与谢岑亦费了好一番波折,终是在临湖赌坊找到他们要找之人。
是日三月初三上巳节,临安暖风游人醉,西子湖畔多丽人,夜色之下,暗流涌动,一场宫闱之变,正在悄然酝酿。
第63章 第十章
大宋刑律,明令禁赌,天子脚下,国法更严。然而临安上行下效,一片奢靡腐败之风,一纸空文,又岂能禁得住民间赌风?
临安城赌坊数以百计,却也分三六九等,湖畔岸边林立的大大小小茶馆中,藏着不少偷捞偏门的赌坊。此地进出的,皆是些三教九流,苦力兵痞,龙蛇混杂,乌烟瘴气。
月上中天,灯火阑珊,又一输得精光的赌鬼,被赌坊的打手从后门扔了出去,如此情形,在此处每日每夜不知要重演多少遍,过路之人见怪不怪。唯一差别便是,这赌鬼比常人少了条右臂,是个残废。
那赌鬼早已喝得烂醉,又被打得不轻,趴在路边呻/吟了好半天才勉强爬了起来,他踉跄着走到墙角,胃里翻江倒海,张口便吐了出来。
混着血的秽物吐了一地,那赌鬼勉强清醒了一些,不甚在意的抹了一把脸,用仅有的一条手臂扶着墙,跌跌撞撞的往回走去。
待拐进一条无人小巷,背后陡然捱了一记闷棍,他一声都来不及吭,便整个人瘫软在地,被一黑衣人整个用麻袋一装,背在背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劫走了。
夏衍涛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再醒来之时,却是被一盆凉水当头泼醒的。 他被呛得一个激灵,挣扎着翻过身,拚命咳了起来,口鼻中凉水混合着血水流了出来,他痛苦欲死,酒醉彻底醒了过来。
“谁?!”
明白自己此番遭了暗算,夏衍涛猛然抬头厉喝,却是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谢、谢大人?”
“不错,是我。”
眼前此人一身湖蓝长衫,手中轻摇折扇,笑得如沐春风,不是昔日东宫太子宾客谢岑又是哪个。
他正狐疑谢岑怎会身在此处时,忽又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夏衍涛,你可还记得我?”
夏衍涛寻声望去,不禁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
“裴公子!你、你还活着?”
“是,我还活着,但你还算活着吗?”
裴昀沉下脸色,冷声道:
“夏衍涛,亏你还是大内一等高手,不过稍遇挫折,便一蹶不振。你如今这幅样子,对得起太子,又对得起你舅舅吗?”
此人名为夏衍涛,乃是昔日太子赵韧身边侍卫统领,三衙禁军都指挥使郭标胞妹之子。聚贤镇一役,赵韧亲卫二十人全部牺牲,独此人自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侥幸活命。
夏衍涛闻言一震,七尺男儿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他颤抖着嘶吼道:“如今我已是一介废人,殿下也不再信任于我,舅舅他更是已对我心灰意冷,我活着究竟还有什么用?不若叫我当初和兄弟们一同下了黄泉,主辱臣死,罪该万死,我不该活!我不该活!”
谢岑放缓语气,温声安慰他道:“当年太子被俘,非你一人之错,两百飞黄军全军覆没,裴家四郎被打重伤,你已拼尽全力,又怎么能将错都归咎于你一人之身?失掉一条右臂,算不得什么,至少你还留有性命在,古往今来,江湖上有不少侠客皆是独臂使刀,你又比他们逊色多少?郭殿帅之所以对你失望,不过是因为你醉生梦死、自暴自弃,倘若你重新振作,自然可叫他刮目相看。”
夏衍涛听罢此话沉默片刻,不由露出了一个苦笑:“可我即便重振旗鼓,又能做什么?因我护驾不力,殿下已对我深恶痛绝。我从鬼门关挣扎回来,苟且偷生,就是想再替殿下卖命,以赎我当年之罪,可殿下自南归之后,对旧日侍卫仆从皆抛之弃之,倘若不是舅舅一力相保,恐怕我已被问罪流放了”
“夏衍涛,你跟随太子近十年,最过了解太子为人,他可是这般睚眦必报,不念旧情之人?你难道就不觉得此中有蹊跷吗?”
夏衍涛一愣,“什么蹊跷?”
谢岑不答,反而问道:“倘若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可将功抵过,太子可重新重用于你,而你也可助你舅舅平步青云,更上一步,你愿不愿意接受?”
夏衍涛将信将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裴昀厉声喝问:“当年千军万马都敢独闯的夏衍涛去了哪里?你如今畏首畏尾,瞻前顾后,是不是想叫你死去兄弟们的血都白流!”
此话如当头棒喝将夏衍涛直接敲醒,此人最讲忠心义气,忆起昔日同袍种种,终是咬牙答应了下来:
“好!我信你们这一遭,左右我这条贱命也不值一文!”
夏衍涛一经下定决心,再不迟疑,即刻询问详细计划,他人不傻,知晓此番二人来寻他,必是有惊天谋划。
“此事说来话长,你且先沐浴更衣,待收拾妥当之后,我等再将详情告知于你。”谢岑有意无意的以折扇掩鼻,皱了皱眉。
夏衍涛也知自己如今一身血污,狼狈不堪,当下二话不说翻身而起,随门外侍从暂且离开了。
夏衍涛走后,裴昀似笑非笑望向谢岑:“软硬兼施的激将法也就罢了,为何偏生我唱红脸?”
谢岑摇扇而笑:“可你我这般一文一武一唱一和,不正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裴昀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下次你来做恶人。”
二人此举激将法委实是逼不得已,那韩斋溪党羽众多,其中有一人便是宫中内侍省都知刘官宝,此人侍奉赵淮多年,深得信任,身兼武德使一职,统领武德司百名大内高手,执掌宫禁宿卫,刺探监察。他虽是宦官,却练就了一身绝顶武功,很是了得。当年北伐归朝,金銮殿上,武德司领御旨埋伏,将裴家一干人等当场拿下,便是那刘官宝受了韩斋溪指使,暗中偷袭,下重手洞穿了裴昀的琵琶骨,险些让她就此废掉。
届时若宫中生乱,武德司必定叛变,唯一能与之抗衡的便是三衙禁军,故而裴昀等人是必定要通过夏衍涛将都指挥使郭标争取来的。
半晌后,夏衍涛拾掇利整而回。
三人落座,谢岑便将此事前因后果告知于他,真假太子一事事关重大,暂且未表,只道是太子归宋之后,见韩相势大,不得已卧薪尝胆,韬光养晦。而如今时机成熟,是时候果断出手了。
“现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谢岑慢条斯理道,“此事若要成功,还需郭殿帅点头才行。”
夏衍涛听罢谢岑之言,已是激动万分,当下满口答应:“此事便包在我身上,必能说服舅舅同我们共进退。”
裴昀不放心:“你当真有把握?”
郭家乃将门之家,祖上战功赫赫,自孝宗皇帝起世代执掌禁军,地位超然,素来独善其身,此番纵有从龙之功,郭标也未必肯淌这趟浑水。
夏衍涛冷静下来,思考片刻,再次颔首道:“十之八九,一则舅舅素来与刘官宝那阉人不和,此人仗着统领武德司,平日里在宫中耀武扬威,从不将殿前司和侍卫司放在眼里。二则舅舅此人最过知恩图报,昔日蜀中兵祸,裴侯爷曾对郭家有恩,此番舅舅必会念此旧情。”
“如此甚好,”谢岑折扇一合,欣然笑道,“那此事便全倚仗夏兄你了。”
“定不辱使命!”
随后三人又就此事细节之处,详加商议,以册万全。
裴昀思来想去,沉吟道:“此事最为难之处,其实还是在官家身上。”
她不禁开口问夏衍涛:“据你所知,官家如今当真全然不理朝政了吗?”
北伐议和以后,赵淮称病不朝,不见群臣,朝中政事由韩斋溪一力把持。无论裴昀还是谢岑,都以为这不过是官家用以避战事失利的推脱之计,谁料这一罢朝就是将近三年。此番回京,临安朝野更是生出谣传,官家罹患疯症,药石无医。
却也怪不得韩斋溪将太子落水受惊之事严防死守,官家尚且如此,太子倘若再失常,废储一事,势在必行。
夏衍涛叹道:“此事确实无疑,起初还时好时坏,近来愈演愈烈,轻则胡言乱语,重则癫狂伤人,连去年冬日的祭天大典都无法主持,百官心中积怨久矣。”
裴昀皱眉:“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患疾,是否有可能是那韩斋溪从中做了手脚?”
“不,官家的病与那韩相应当无关。”
夏衍涛摇了摇头,踌躇片刻,开口道:“此事乃是宫中辛秘,舅舅曾对我提起过。约莫是三年半前的某天深夜,官家寝宫福宁殿中,突然闯入一女子,那女子红衣似火,貌若天仙,手持长剑,英姿勃勃。她将官家自御床上单手拎起,摔在地上,剑锋直指其面,柳眉倒竖,对官家厉声训斥,斥其懦弱反覆,贪生怕死,枉杀忠良,不仁不义。”
“此女武功之高,身如鬼魅,御前侍卫同武德司数十人都没能将她拿下。最后是三百弓箭手齐围,十八名大内高手拚死一战,才将其击伤,饶是这般,仍叫她负伤逃走了。此女貌若少艾,武功内力竟如此骇然,全然不似凡人。故而禁宫之中一直谣传,此女乃是九天玄女,为怪责官家失德而下凡。此事过后,官家大惊大怒,夜夜惊梦,自此一病不起。”
谢岑听罢震惊非常:
“如此高手,当真闻所未闻。纵江湖之大,能做到在禁卫森严的皇宫大内来去自如的,也不过屈指可数,且他们其中并无女子,更不可能如此年轻。”
他心中不禁盘算着,以他祖母飞鸿仙子谢若絮鼎盛之年,可能做到这般地步?答案仍是否定的。
倘若此女是人,那么她这般做的目的为何?而倘若此女是仙这世间又当真有神鬼仙妖不成?
因他兀自若有所思,故而不曾注意到身旁裴昀自听闻“红衣似火”四个字时,徒然煞白的一张脸。
谢岑毫无头绪,可她却已是猜出了真相,此女必是她师公秦碧箫无疑!
春秋谷传承师祖陈抟,延年有方,驻颜有术,秦碧箫年过古稀,仍是花容月貌,且她喜穿红衣,武功登峰造极,肆意来去大内,绝非不可能之事。
三年多年,裴安与秦南瑶战死沙场,裴家获罪流放,裴昀为卓尔聪等人所救送回春秋谷时,心死如灰,一身伤病,若非宋御笙和救必应一同出手,她即便不死,也要落下残废病根。
那段时日,秦碧箫无缘无故消失了许久,待她再回谷之时,已是奄奄一息,强弩之弓,没过几日,便翩然仙逝。
小师叔公和其余师叔伯对此闭口不言,裴昀一直以为,师公是因父母之死,忧伤过度,怅然而终,却不想她竟是独身闯入临安禁宫,怒斥昏君,被大内高手打伤而亡!
今日终知始末,裴昀心中不免酸涩悲苦,百般滋味。
黄梅不落青梅落,白发人送黑发人。
天地悠悠思不见,死生从此各西东。
第64章 第十一章
当朝太后杨氏,出自弘农杨氏一族,书香门第,为先帝原配发妻。先帝无子,遂择赵氏宗族子弟,太祖九世孙赵淮立为皇子,养在宫中。先帝驾崩之时,赵淮年幼,故由嫡母太后杨氏垂帘听政。此后杨氏临朝称制,独断专行,直至十数年后,满朝文武百般上谏,这才还政于赵淮。而后杨氏便幽居慈宁宫,吃斋念佛,不见外人。
去年腊月,杨氏喘疾复发,缠绵病榻数月至今,终是油尽灯枯,三月初九丑时一刻于慈宁宫薨逝。
太后讣闻,第一时间便送到了首相韩斋溪,及枢密院使赵公直的府上,而后东西二府重臣与宗室子弟,纷纷应召入宫。
慈宁宫中,群臣听罢太后杨氏遗诰,本该发哀临哭,然而官家至今未曾现身露面,满殿文武大臣不禁面面相觑。
韩斋溪率先问询刘官宝:“刘都知,敢问太后讣闻可已遣人告知官家?”
刘官宝苦着脸道:“哪敢隐瞒?”
礼部尚书焦急问道:“那官家是何表态?”
刘官宝装模作样一声长叹:“官家他听过此讯,恍若未闻,起居服御,悉如平常。”
群臣听罢,惊怒非常。
杨氏虽非官家生母,却有养育之恩,十数载临朝称制,虽霸道专横,却无大过,数十年来教导辅佐,恩慈难偿。官家身为人子,怎可连太后薨逝也不现身?如此罔顾人伦,怎配为人君?
于是便以首相韩斋溪、枢密使赵公直为首的两府重臣,齐齐来到福宁宫觐见,力请官家朝拜慈宁宫主持葬礼。
赵淮起初神志尚算清明,只时不时的摇头否定,后面对群情激愤,怒不可遏的大臣们,忽而犯病。但见他脸色惨白,神色惊恐,口中不停说着胡话,然后竟不管不顾转身而逃。群臣紧拽赵淮衣摆,拚死阻拦,皆未成功,最后只剩手中自龙袍上撕扯下来半截衣袖,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而后群臣无可奈何,只得将目光纷纷投在了韩斋溪与赵公直的身上。
韩斋溪遂开口道:“以官家目下之状,无法祭奠太后,为今之计,便只有请太皇太后同皇后出面了,赵大人意下如何?”
此事正中赵公直下怀,故而他亦颔首道:“便依韩大人之见罢。”
一个时辰后,太皇太后吴氏凤驾自北大内重华宫移至南大内禁宫,吴氏虽年事已高,却仍是耳聪目明,神志清朗,她历经三朝帝王,大半生风云荣辱,波澜不兴。听罢皇后李氏与百官陈情后,她并无惊讶之色,只宣布官家患疾,暂于大内服丧,令皇后李氏代为祭奠,而后认命治丧五使,着群臣寻拣园陵,撰哀册文,拟议谥号,一切有条不紊。
垂拱殿内,吴氏垂帘而坐,韩斋溪率臣僚两拜后,上前请奏道:
“官家患疾,旷日已久,外不临朝,内不主丧,国不可一日无君,还望太皇太后做主。”
这番上表言罢,殿内落针可闻,群臣垂首而立,屏息竖耳。他们之中或是韩相心腹,早有所知,或是察言观色,亦有所料,皆知今日这朝堂必将有一遭天翻地覆。
太皇太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独有的喑哑与滞涩:
“后宫不得干政,何况吾已垂垂老矣,官家此前可有御示?”
于是韩斋溪便将准备好的御批呈上,说道:
“臣三日前草拟诏旨进呈,得官家御笔亲批八字:历事岁久,念欲退闲。”
历事岁久,念欲退闲,如此便是有退位内禅之意。
太皇太后阅过御批,颔首道:“既有御笔,卿当奉行,且遵循官家旨意罢。”
韩斋溪心中一喜,随即取出袖中早已拟好的诏令,欲叫吴氏应允,方此时,群臣中忽有一人出列喝止道:
“且慢!”
但见此人紫袍加身,玉带乌履,气宇轩昂,正是枢密使赵公直。他乃是赵氏宗室子弟,文武全才,有勇有谋,朝中威望甚高。
韩斋溪意料之中,悠悠问道:
“不知赵大人有何异议?”
赵公直面沉如水:“官家既有内禅之意,那不知该由何人继位?”
参知政事董彦道:“储君早建,太子承毅,仁孝夙成,自该继承大统。”
韩相一党随之纷纷应和。
“太子仁孝?”赵公直冷笑,“北伐督军,战前失利,是为无能;奢靡无度,耽于酒色,是为无德;官家患疾,不曾探视,是为不孝;亲佞远贤,诛杀旧臣,是为不仁。如此无能无德不仁不孝之人,怎可配为一国之君?官家只言退闲,不言传位,怕是早有废储之心!”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大胆!放肆!”
“赵公直你出言不逊!”
面对一室指摘,赵公直岿然不动,只向上首施礼道: “皇后娘娘,臣所言可是实情?”
“不错。”
但听另一珠帘后端坐的皇后李氏开口道,“赵卿家所言甚是,官家早有废储之心。数日前,官家忽然清醒,念及太子不堪为君,若禅位于太子,则江山社稷便断送到了奸臣手中,遂连夜召翰林院事进宫,草拟诏书。”
随即皇后召翰林院学士上前,宣读诏书。 诏书共十数道,事无钜细,其中最关键旨意有二,一则,立祁王之子赵弘为皇子,晋封其为武泰节度使,秦国公;二则,废皇子赵韧太子之位,贬其为南阳郡王,出判安国府,即日离京。
如此圣意已明,却是要废赵韧,立赵弘,传其皇位!
百官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而韩斋溪却是早有所料,不慌不忙开口问道:“敢问娘娘,这诏书是官家何时下令所拟?”
皇后对答如流:“三日之前,初六之夜,那晚官家夜宿慈元殿,下令之时,吾亲眼所见。”
刘官宝状若惶恐道:“娘娘慎言,三日前官家明明前往北大内向太皇太后请安,此事人所尽知,怎会下令传翰林院士进宫拟招?”
皇后怒道:“三日前官家何曾出宫了?你这奴才颠倒是非,胡说八道!”
“究竟是谁颠倒是非,胡说八道?”太皇太后斥道,“三日前官家确实身在重华宫,你等如此作伪究竟是何居心?崔学士,你说,这诏书究竟是谁叫你所拟?”
“崔大人,矫拟诏书,乃谋大逆之罪,你可莫要一时糊涂,为他人顶了过错啊。”韩斋溪意味深长道。
那翰林院士未料到如此变故,被要挟拟招,他本就胆战心惊,生怕东窗事发。韩斋溪在朝中积威已久,手段狠毒,此时被这一吓,他登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直冒,支支吾吾道:
“太皇太后恕罪韩大人恕罪,下官乃是被逼无奈,请韩大人明察”
“何人逼迫于你?”
“是是”
他不敢明说,只是偷偷的将目光瞥向一旁的赵公直。
赵公直怒目而视:“崔立!你莫血口喷人!”
韩斋溪嗤笑了一声:“敢做不敢当,赵大人此举实非君子。”
太皇太后开口道:“如此真相已是明了,枢密使赵公直假传圣旨,矫拟诏书,其罪当诛;皇后失德,褫夺封号,废其后位,移居长宁宫,无召不得出长宁宫半步。”
话音落下,皇后登时花容失色,脸色惨白:
“太皇太后,此中有误,还请容禀!”
赵公直不可置信看向韩斋溪:“你这奸贼,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竟连太皇太后也被你迷惑!当着满朝文武之面,我不信你真能欺上瞒下,一手遮天!”
“所谓欺上瞒下,指鹿为马说得正是赵大人自己吧,你纵有赵高之能,怕也逃不过李斯之命。”韩斋溪似笑非笑,压低声音道,“黄泉路上,莫忘了仔细反思,上天有路不走,为何偏偏和我作对。”
而后他向刘官宝使了个眼色,后者一声令下,登时有武德司侍卫冲进殿中,强行将赵公直带了下去。
赵公直被侍卫拖行而去之时,犹自不甘的最后嘶吼道:
“太子已疯!亦如官家!如此失心失智之人,怎可继承大统?!”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太子已疯?”
韩斋溪并不惊慌,只气定神闲一笑,命人将太子请入殿内。
片刻后,太子赵韧一身素衣麻服,由一内侍随同进入殿中,虽神色木然,却也举止如昔,依礼向太皇太后施拜。
原来昨日太子喝下救必应第三帖药剂,已是病情大好,有人耐心教导,便可依言学舌。韩斋溪于是便令琴如霜假扮内侍,随侍太子身侧,今日放心大胆的让太子面见群臣。
“如此,赵公直你还有何话可说?”
赵公直震惊之余,脸色惨白:“这、这”
数日前他接到匿名传信,得知太子失智,几番明里暗里打听之下做实了信上之言,这才坚定了联合皇后废立之心,可为何如今太子又恢复如常?究竟是谁从中作梗?
他尚来不及想通这一切,便被武德司侍卫堵住口舌,押了下去。
皇后同赵公直一败,废太子一党余下之人不成气候,武德司在旁虎视眈眈之下,无一敢再同韩斋溪作对。
韩斋溪目光扫视过殿中俯首称臣的文武百官,满意一笑。而后他行至太子身前,躬身行礼道:
“请陛下遵从太上皇御旨,登基继任。”
古往今来,皇权交迭,无论和平或流血,总要推辞一番,以示清白,故而太子按照昨夜韩斋溪命人所教之言,目光呆滞,磕磕绊绊说道:
“父皇建在,我、我岂敢僭越?如此恐负不、不孝之名。”
群臣亦劝道:“天子当以安社稷、定国家为孝,今中外忧乱,万一变生,陛下置太上皇何地?”
太子坚决不肯,群臣再劝,太子直接转身而跑,群臣紧追其后,满朝文武自此竟在殿中玩起了猫儿捉鼠的游戏。一日之内,上午追老子,下午追儿子,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关键时刻,还是太皇太后吴氏一声断喝:
“吾见先太上皇,见先帝,见官家,今又见你,赵家岂有这般懦弱无能之子?!”
太子被这一喝,吓得定在了原地,吴氏趁机命人速速取过天子通天冠服,为太子披上。
随后太子被内侍扶到御座之上坐定,百官按列次而立,朝拜新君,三呼万岁。
至此,内禅终成定局。
韩斋溪位列百官之首,眉宇间踌躇满志,春风得意,再也抑制不住。朝堂之上,所有与他作对之人,已被尽数铲除,新君为他所控,从此大宋江山,将彻彻底底掌握在他一人手中。
多年前,曾有人问他,阁下可羡秦相公?
权倾朝野,封王拜相,世人谁不羡秦相公?至于身后之名,不过成王败寇,悠悠青史,谁人不是功过两分,毁誉参半?
可现今,他再也不必艳羡他人,他将权超宰相,位比王侯,韩氏一族,满门簪缨满床笏!
而正在韩斋溪的野心与欲望膨胀到极致之时,忽闻下首有一小吏出列,高声道:
“微臣有事启奏,还望陛下容禀!”
第65章 第十二章
“微臣有事启奏,望陛下容禀!”
众人寻声望去,但见那上奏之人,乃是百官末位一面目陌生的文官,从六品青衣官服,在这满殿纡朱拖紫之中分外显眼。
倘若此时有人记忆超群,便能认出此人乃是一年半前,太上皇赵淮偶尔清醒之时,应福仪公主所央,亲口认命的和亲副使礼部员外郎。
而他此前,还曾任过另一官职,东宫太子宾客,谢岑。
如此投机倒把,无名小卒,又能掀起多大风浪?韩斋溪漫不经心问道:
“谢员外郎有何奏?”
“臣闻一言而尽事君之道谓之忠,罪莫大于欺君,一言而尽辅政之道谓之公,罪莫大于私己。人臣背公而徇私,则刑赏乱,若人主不善识奸佞,则党人交结,遂惑圣听,祸即旋踵而至。今有叛臣贼子,欺君私己,祸国殃民,其罪当诛,但请官家明鉴!”
韩斋溪皮笑肉不笑道:“不知谢员外郎口中欺君私己究竟是何人?”
“正是当朝首相韩斋溪!”
谢岑目光如炬,凛然不惧,一字一顿道:
“貌厚深情,矫言伪行,进迫君臣之势,阳为面从;退恃朋比之奸,阴谋沮格。行诡而言谲,外缩而中邪,以巧诈而取相位,窃权夺柄,结纳党羽,把持台谏,炮制冤狱,陷害忠良,上不畏陛下,中不畏大臣,下不畏天下之议,无忌惮如此,实为天下之公敌!臣微末之躯,义不与韩贼共戴天,若不斩此奸佞,臣唯有赴东海而死,宁能处朝堂求活邪!”
这番铿锵有力之言落下,满殿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无论是不是韩党中人,此时心中都不约而同生出同一个想法,不是愤怒,不是赞同,不是惊讶,而是——此人八成是疯了!
普天之下,不忿韩相掌权之人有之,欲杀之而后快之人有之,却没有哪一个胆敢这般堂而皇之直面韩斋溪,掷地有声罗列其罪。真可谓是悍不畏死,以死血谏!
是的,没人觉得他能活着离开禁宫,甚至没人觉得他还能走出这垂拱殿。
韩斋溪一言不发的听完这番痛骂,唇畔仍是挂笑,但他双眼微眯,显然已是动了杀心。
就在他刚要张口,命武德司侍卫将此人拖出去杖毙之时,身后骤然有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谢卿所言有理,韩大人你可还有何话说?”
韩斋溪猛然回头,但见那御座上一身通天冠服之人,眉目平和,双眸清朗,嘴角噙着一抹温文尔雅的笑,哪还有半分痴傻疯癫?
他已康复痊愈?还是说他一直在装疯卖傻?这千面郎君难道想过河拆桥,把我一脚踢开?
韩斋溪心中瞬息百转,然而望着那人眼中的意味深长,电光火石间,他突然生起了一个极其恐怖,极其不可思议的念头:
“你、你是赵韧?!”
太子赵韧,不、现今应该是大宋天子赵韧,听罢微微一笑,
“朕不是赵韧,又是何人?”
“不可能!”
韩斋溪脸上青白交织,惊恐交加。
不可能!那人明明亲口应允,真正的赵韧早已死在燕京城中,尸体化为灰烬。此时此刻他又怎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临安,青天白日的出现在他面前?难道他从九泉之下,无间地狱里爬出来了不成?
然而赵韧并未给他思索之机,高声唤道:
“殿帅郭标何在?将韩斋溪和刘官宝这两个乱臣奸贼拿下!”
“臣郭标领旨!”
一声令下,不知何时围在殿外成百上千的殿前司禁军,瞬间如潮水般涌入殿中,利刃出鞘,铠甲峥嵘,直扑二人而去!
刘官宝见势不妙,当机立断飞身跃至殿前,双手成掌,面容狰狞,便要擒住御座上的赵韧。
危机关头,赵韧身旁那一直垂首而立的内侍,抢先一步挡在赵韧面前,同时出掌还击。
二人四掌相对,刘官宝毫无预料之下,只觉掌心一股强劲内力悍然袭来,势如破竹,自己竟无法抵挡,通身被震得筋骨欲碎。他拼着内伤反噬,及时撤功,后退十数步,直撞到了殿内朱柱之上,口喷鲜血,身受重伤。
“你、你是何人?”
但见那内侍撕去衣帽外衫,抹去脸上易容,露出青衣劲装,清俊面容,额角刺字,触目惊心。
那人朗声质问:“韩斋溪,刘官宝,睁大你们的狗眼瞧瞧我是谁!”
刘官宝如遭雷击,颤颤巍巍伸出手指,尖声道:“是你!”
韩斋溪也不禁变了脸色,咬牙切齿吐出四个字;
“裴家四郎?”
“不错,正是我!”裴昀冷笑一声,拔剑而上,“新仇旧恨,今日一并清算!”
今日宫中所发生的一切,全都在裴昀等人意料之中。朝中官员对赵淮积怨久矣,韩斋溪早已暗中说服了太皇太后点头内禅,太后薨逝乃是导火索,韩斋溪借此发难,赵公直也不会坐视不理,二人龙虎之斗,鹬蚌相争。
而郭标得夏衍涛游说,最终选择拥立赵韧,连夜命殿前司埋伏在禁宫内外,只等听命。谢岑本有官职在身,随百官混入殿内,而裴昀起先隐藏在禁军之中,后趁方才群臣追新帝的混乱之机,与琴如霜假扮的内侍调换了身份,守在赵韧身边,这才能及时护驾。
刘官宝心知有当年旧怨在前,今日裴昀归来,报仇雪恨,自己绝不能善终。当下他不顾颜面,抱头一滚,躲过了裴昀之剑,随即他拽过韩斋溪,在心腹的掩护下,拼着受伤,硬闯过禁军包围,逃出殿去。
裴昀带人紧追其后,寸步不离。
武德司为大内侍卫精锐,约有三千余人,分布宫城各处轮岗,今日垂拱殿内外有二百人当值,其中半数以上被殿前司一举而擒,剩下几十人尚负隅顽抗。
垂拱殿在禁宫西侧,距东华门极近,刘官宝与韩斋溪见大势已去,今日凶多吉少,索性一路向东逃去,欲趁乱闯出宫门。然东华门早有殿前司重兵把守,叫他们插翅难逃。
前有殿前司拦路,后有裴昀带人追击,狭路相逢,短兵相接,刘官宝大喝一声,指挥手下打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禁宫大内高手多是大光明寺俗家弟子,练就铜皮铁骨外门功夫,那刘官宝一身混元童子功,堪称刀枪不入,方才虽一个不察被裴昀一掌打成内伤,却仍是不容小觑。
但见他双目赤红,面皮发青,活似厉鬼,招招不要命了一般向裴昀攻来。裴昀凝神以对,丝毫不敢大意,斩鲲虽利,可那刘官宝却敢直接赤手而接,肉剑相触,竟不能伤他半分。
“哈哈哈哈——三年不见,裴家小儿你丝毫也没有长进,若非下作偷袭,你以为你能讨到半分便宜?”刘官宝笑声狂妄,“当年伤疤好了你却忘了疼!”
说着一招大鹏金爪便向裴昀袭来,这正是当初金銮殿前他拿住裴昀的那招。
这招厉害之处,便在于双手配合同时进攻,右手攻颅顶,左手攻咽喉,使敌人顾此失彼,左支右绌,最终总有一处暴露。
眼见那尖细指甲已触及裴昀颈间,生死一线,危急关头,历史再要重演之时,刘官宝忽然听见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响。
噗嗤—
他脸上狞笑一滞,不可置信的缓缓低头望去,只见那近在咫尺的斩鲲利刃已没入自己小腹,正中神厥穴处。
裴昀冷笑:“狗阉贼,你以为我还会栽在你手里两次吗?”
这些年来,她昼夜不忘复仇之事,苦思冥想破解刘官宝杀招之法,最终明白过来,所谓双手齐攻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只攻不守,看似威力无比,实则正是自身最薄弱之际。
凡练武之人必有罩门,尤其是混元童子功这种刀枪不入的外家刚猛功法。那刘官宝出招之时,招招对小腹神阙穴有意无意回护,唯有大鹏金爪这一招使出时门户大开,全无防守。
故而裴昀故意买了个破绽,引他上钩,兵行险招,同样弃守反攻,将天灵盖与咽喉两处死穴全部暴露,拼得就是手上剑长三分,快人一步,终得险胜!
“你!你!”
刘官宝脸色巨变,鲜血从口鼻中前赴后继的涌出,双目圆瞪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双手微动,还要拚死反扑。
裴昀自然不会给他可乘之机,长剑一挑一抽,他便如泄了气的皮球,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整个人向后飞去,重重摔落在地,抽搐几下,就此断气身亡。
失去刘官宝的保护,韩斋溪顿时暴露了出来,裴昀毫不犹豫挺剑而上,一招精贯白日,直取其心口!
此人无死士心腹在旁,又手无缚鸡之力,自然避无可避,这一剑不偏不倚,正中前胸,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裴昀意料之中的血溅当场并没有发生,剑尖触衣,竟如刺上铁板,再无法挺进半分。她不禁面色微变,难道这奸相也练成了盖世神功?
这一分神间,韩斋溪连滚带爬逃跑,裴昀直追而上,又连刺几剑,分别中他四肢胸腹,手脚见血,胸腹仍毫发无伤。但这几剑挑破了他的衣襟,却也揭露了真相,原来此人衣下内藏金丝软甲护身,这才刀枪不入。
裴昀一经明白,立即变招,手腕急转,反手就是要取他项上人头。
当此时,韩斋溪大喝一声:
“我有官家御赐丹书铁券在身,谁敢杀我!”
他虽手脚皆伤瘫软在地,脸色惨白,却在关键之时喊出了这一句话,其声之震,叫周遭众人皆听在耳中。
至此,将此人一举毙于剑下的最好时机,已经错过了。
斩鲲停在韩斋溪喉间半寸之处,裴昀脸色铁青,握剑之手气得隐隐发抖。
在韩斋溪肆意张狂的笑容下,在一旁殿帅郭标的劝说中,裴昀虽满腔不忿,却终是缓缓放下了剑。
“押下去!”
她牙咬切齿喝道
“快些!再快些!都跟上!” 韩宵厉声呵斥过手下侍从,自己亦挥鞭狠狠抽了抽□□良驹,不敢有片刻耽搁。
只要出了临安府,他便能成功脱险了!
宫变之后,郭标奉赵韧之命带领殿前司禁军立刻出宫包围韩府,饶是如此,仍是晚了一步,韩家长子韩宵已是不见踪影。
韩斋溪在京中汲汲营营多年,党羽颇多,关系复杂,这厢一经伏诛,那厢便有人将禁宫之变走漏了出去。半个时辰前,韩宵得到了风声,遂带着手下轻装简行,从后门溜了出去,抢在城中戒严之前,乔装出了余杭北门。
出得城门,一行人再无忌惮,快马加鞭,向北疾驰而去。
谁料方至皋亭山地界,便见身后沙尘滚滚,马蹄嘶鸣。
裴昀领命带着一队殿前司人马探查出了城门,一路追踪过来。
韩家大郎韩宵,气宇轩昂,文武双全,委实也是个人物。裴昀年少时便与此人有过几次交锋,深知绝不可放他漏网脱逃。
奈何韩宵等人□□所骑,乃是西域汗血宝马,裴昀带人追了半天,只见马蹄印,不见人影。紧要关头,幸而殿前司禁军副指挥使熟知附近地形,上秉此处有捷径可走。
裴昀即刻采纳这一建议,兵分两路,请副指挥使带人沿大路继续追击,而她带了五十人精锐抄崎岖小路。
如此路程缩短不少,半个时辰后便发现了韩宵人马的踪迹,裴昀带人死死咬在其身后,终是在娘娘庙附近将这一伙人截住了去路。 “裴家四郎!你竟还没死!”
韩宵见裴昀,又惊又怒,神色狰狞。
“你韩家父子尚厚颜无耻苟活于世,我又怎敢先死一步?”裴昀冷声道,“韩斋溪已在殿前伏诛,韩宵,你快快束手就擒罢!”
“要我就擒你白日做梦!废话少说,动手!”
韩宵厉喝一声,手下十数名黑衣人听令率先抢攻。
这群黑衣人身法诡秘,手段狠辣,招招致命,正是昔日鹞子岭伏击裴家众人的那群死士。
殿前司训练有素,列阵放箭,从容应对,双方刀光剑影,激斗不停。
“裴昀,拔剑!”
韩宵持剑而上,青光赫赫,迳直向裴昀袭来,挑衅道:“让我瞧瞧你这几年,本事可见长?”
裴昀毫不犹豫拔剑出鞘,冷笑道:
“多年前你便是我手下败将,如今有何资格大言不惭?我今日便叫你输得心服口服!” 二人同时自马上跃起,缠斗到了一处。
韩宵虽为相门之子,却是自幼学武,师承一剑断魂阎九鼎,剑法精绝,不逊裴昀。
裴昀一招“一诺千金”刺向韩宵左肩,韩宵眼疾手快举剑格挡,随即腕抖剑斜,一招“魂飞魄散”直劈裴昀面门,裴昀收剑防守,谁料这却是对方虚晃一招,剑锋急转而下,竟是向她下盘刺去。
二人武功虽是旗鼓相当,风格却是天差地别,裴昀剑法轻灵精妙,飘逸若仙,而韩宵剑法却是刁钻狠辣,邪魅如鬼,一正一邪,各有千秋。
转眼双方已拆了五十余招,皆是全力以赴,以命相搏。
韩宵所练断魂剑法强则强矣,却是讲究雷厉风行,一招致命,照面即定生死,这与那阎九鼎杀手出身不无关系,故而五十招之后,后劲不足,招式威力大减。偏就那韩宵又是浮躁暴烈之人,眼下本就处于劣势,久战不下,更加急躁,出手愈发没有章法。
裴昀沉心静气,稳如泰山,看准时机,抓住韩宵破绽,一剑刺去,韩宵左臂一麻,登时血流如注,分神之间,双腿又相继中剑,他踉跄一下,迫不得已跪倒在地,长剑撑地,还要再战。裴昀随即飞起一脚,踢飞他手中长剑,手中斩鲲直指他眉心。
韩宵抬头,恨恨望向她,便只听面前人居高临下冷声道:
“剑乃君子之器,你不配!”
耽误这片刻功夫,另一路禁军也追了上来,前后夹击,合围之势。黑衣死士纵然武功高强,毕竟寡不敌众,韩宵落败后,他们也相继落网。
这一行黑衣死士共三十六人,殒命二十九人,剩有七人被擒。裴昀本想留下活口,严加讯问,可这七人见大势已去便即刻咬破了口中牙里藏的毒囊,登时毙命。
裴昀不远处便有一死士倒地,她上前欲查看其死状,谁料这人却是假意自尽,她刚一俯身,便见眼前数道寒光闪过,至冲面门。
裴昀当即立断挥剑相击,七枚暗器被斩鲲剑锋尽数所截。
这暗器精钢所制,大小如婴儿拳头,形似莲花,花瓣却又比寻常莲花多上许多,层层叠叠,繁密茂盛。为长剑所击中的一瞬,那暗器竟是在空中尽数炸裂开来,千万片花瓣,如千万把飞刀,携着千万杀机,铺天盖地,四散而来。
生死攸关之际,裴昀手中长剑快到了极致,横劈竖砍,几乎舞出了虚影,金器相交之声如爆豆子一般响个不停,她手心已被剑身传来的力度震得发麻,双眸被漫天寒光晃得眼花,内力在丹田中被提到了极限,一声断喝脱口而出:
“去!”
叮叮叮叮——
犹如一曲编钟奏鸣,大江东去,巨浪涛涛,随着最后零星几柄飞刀被击落在地,这场如倾盆暴雨般的暗袭终于戛然而止。
从极动到极静,不过须臾之间,待尘埃落定之时,众人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裴大人小心!”
“裴大人可有受伤?”
裴昀身影一晃,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此刻她眼花耳鸣,鬓流冷汗,拿剑的手尚在微微颤抖,手腕处酸疼欲折。
好生霸道的暗器!
方才倘若她有半分迟疑缓慢,已是一命呜呼了,这莲花飞刃的威力之大,连偷袭她的那黑衣死士都已被波及殒命,如此同归于尽的临死反扑,实在太毒辣了!
这样精绝的暗器,这群训练有素的死士,究竟有什么来历?
第66章 第十三章
大宋开平四年甲子岁,三月初九,帝因病内禅,太子赵韧即位于垂拱殿,改元景明,尊皇帝为安寿太上皇帝,移驾庆安宫。
新帝一经即位,便立即下旨捉拿首相韩斋溪,罗列其十大罪状,抄没其家,肃清党羽,以儆效尤。
韩党之中,韩斋溪被押御史台狱,听候发落;内侍省都知刘官宝犯上作乱,被当庭斩杀;副相董彦被贬詹州;太师梁统安被贬崖县;近日枢密副使孙隽亦被收没兵权,削其爵位,降为岭南节度副使,即刻出京。 离京之日,城郊十里亭内,有人早早等候在此了。
裴昀面无表情望向眼前之人,缓缓道:
“孙伯父,好久不见。”
孙隽从三军节度使,权倾朝野的大将,一夜之间被贬出京,仕途潦倒,受尽冷遇,而今发丝花白,形容憔悴,苍老了十岁不止。
他定定望着裴昀,眼中尽是阴郁憎恨:
“当真是好久不见,贤侄本事见长。早知今日,老夫当初便不该心慈手软,劝韩斋溪给裴家留下一丝血脉!”
“你心慈手软?”裴昀如听到天大的笑话般,“你心慈手软,故而在北伐之中懦弱不前,致使西路军兵败如山倒?你心慈手软,故而开封府大战之际拖延战机,拒不驰援,致使我爹被燕军围攻至黄河岸边,战死沙场?你心慈手软,故而回朝之后上书弹劾裴家,诬陷我爹通敌叛国,将战事不利之罪统统怪到了裴家头上?好个心慈手软,好个背信弃义贪生怕死的小人!如你这般无耻之徒,怎配生出大嫂这般巾帼英雄?!”
孙隽此人,将门世家,行伍出身,与裴安同为朝中主战一派,亦是自幼相识,肝胆相照的兄弟。各自成家生子之后,二人更是结下了儿女姻亲,孙家二娘孙红袖,嫁与裴家大郎裴昊为妻,期盼秦晋之好,永以为继。
北伐之时,大宋分兵三路进攻,裴安领兵中路,孙隽领兵西路,谁料裴家军接连大捷,孙家军却是节节败退,孙隽此人数次丢盔卸甲,不战而逃,丢人败兴。北伐之后,更是倒戈主和一派,助韩斋溪炮制伪证,污蔑武威候府,乃是除去奸相之外,诬陷裴家冤案的最大恶首!
“若不是他裴安一意孤行,我女红袖也不会死!”孙隽咬牙切齿道,“我是贪生怕死之徒,他裴清宴不也是假仁假义之辈?若论家世资历,我比他强上数倍,他不过是运气好,剿匪打了几场胜仗,怎敢堂而皇之爬到我头上耀武扬威?北伐之中,他贪功冒进,自食其果,与我何干?我若不弹劾他,亦会有其他人弹劾我,左右他已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成全我孙家功绩,何乐而不为!”
“无耻之尤!”裴昀恨声斥骂,“事到如今,你还说得出这般恬不知耻之言,简直愧对先父兄弟信任,愧对大嫂报国忠心,亦愧对孙裴两家世代情义!我本看在大嫂与霖儿的面上,想着你只要痛改前非,诚心悔过,便求官家留你一命,如今看来,任你这般不忠不义无情无耻之徒活在世上,当真天理难容!”
说罢,她一挥手,身边卓航上前,提起石桌上的酒壶,斟满一杯水酒,捧至孙隽面前,冷声道:
“孙大人,请罢。”
此时孙隽终于神色大变,他面色青白相交,伸手指向裴昀,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
“你、你你是来要我命的?!”
之前他因官家下旨仅被贬官出京,一直有恃无恐,认为风头过后,自己还会被召回朝中,裴昀此来不过是冷嘲热讽。谁料情形急转直下,裴昀确实是来送他一程,只不过是送他到阴曹地府黄泉路。 孙隽五官扭曲的吼道:“我不信!董彦、梁统安罪责比我更甚,与韩斋溪关系更近,为何他们没事?定是你以权谋私,假传圣旨,我要见官家!”
裴昀不置可否,只冷冷道:“董彦已在南下途中,因水土不服,患疾病逝。梁统安行至循州之时,被官家下旨由监察御史斩杀。今日赐孙伯父毒酒一杯,是官家念在孙家过去世代忠良,准你留下全尸,不必客死他乡,你且上路罢。”
此时十里亭已被禁军包围,孙隽插翅难逃,眼见大势已去,他四肢瘫软,如土委地,毫无抵抗之力的被左右按住了手脚,强行灌下了毒酒。
“裴昀!哈哈哈哈——裴昀!”
孙隽一身狼狈趴在地上,又哭又笑,状若疯癫,语气阴惨惨道:
“今日你做官家刀斧手残害他人,来日你也会为官家刀斧手所残害,我们谁都逃不掉!谁都逃不掉!”
“纵我不过是他手中杀人之刀,能将尔等奸佞毙于刀下,我亦心甘情愿,死而无憾!”
裴昀最后看了一眼已经毒发的孙隽,就此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御史台
裴昀进门之时,谢岑正在与御史大夫冯喆议事,裴昀还未等开口,冯喆先拱手施礼道:
“裴大人。”
裴家四郎虽是待罪之身,却是陛下心腹,金銮殿上舍身护驾,勇擒奸相,天下皆知,虽无官无品,朝中群臣依然对他百般礼遇,敬让三分。正如谢岑一般,此人年纪甚轻,位卑职低,然韩党一案,官家口谕,着此人全权督办,来日飞黄腾达不可限量,这二人冯喆哪个也不敢怠慢。
裴昀急忙还礼道:“大人二字实不敢当,冯大人唤我四郎即可。不知那韩斋溪可招认罪状了?”
冯喆为难的摇了摇头,“此人始终拒不认罪,我与谢大人正为此头疼不已。”
此案牵连重大,官家亲自过问,可那韩斋溪为一品大员,刑讯不得加身,威逼利诱撬也不开他的嘴。
国朝宽待文人,太祖更是留下了“不可杀士大夫”的祖训,南渡之后,虽偶有打破陈规,却无不是逼不得已,罪大恶极才为之。且韩斋溪因议和之功,被赐丹书铁券,非谋逆大罪不得处死。如今他拒不招认通敌叛国,又无人证书证,想要光明正大将其定罪,简直难于登天。
当初内禅之日,裴昀早便经赵韧授意,可趁机将其毙于剑下,谁料到他竟内穿金丝宝衣,捡回了一条性命,不禁叫裴昀大为悔恨。
裴昀问谢岑:“他身边亲信可有供认?”
谢岑道:“韩家老小尽数收监,统统讯问过一遍,连韩宵也不知其父具体谋划,而心腹王福又畏罪自尽,其余妻妾亲眷更问不出什么了。倒是搜查相府时,在韩斋溪卧房中寻到了一处暗格,在里面找到了此物。”
裴昀顺着他示意看去,只见桌上放着一三寸见方的乌木盒。
“这盒子是玄机盒,内里机关精巧,这几天我斧劈刀削,水淹火烧各种法子全试了个遍,都没能打开,今日你来正好帮我顺道瞧上一瞧。”
乌木坚硬非常,等闲兵刃都不能伤其分毫,这玄机盒由一整块乌木所雕,通体黝黑光滑,无孔无锁,严丝合缝,寻不到一星半点松动之处。六面除去其中一面上镶嵌着一片星星点点的螺钿碎片,其余并没有半点多余纹饰。
玄机盒分为外置机扩与内置机扩,如这般外表毫无着手之处的内置机扩盒,看似毫无头绪,其实解法往往分外简单。但这一玄机盒乃是裴昀见所未见的种类,她接连尝试了数种常见的解法都没成功。
她不禁将目光落在了盒面上的那些螺钿上。
谢岑看出她的意图,开口道:“这是星图紫微垣,但既不能撬动,也不能插入,似乎只是寻常装饰,并没有用。”
裴昀知道谢岑说的不错,但她还是用指尖重新在这片螺钿上细细摩挲,试图找出什么线索。她闭上眼睛,心中默默回忆着昔日二师伯张月鹿所教她背诵的《步天歌》:
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大帝之坐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
“等等!”
随着手下触感微变,裴昀霍然睁眼,“紫微星有异!”
谢岑一愣,不禁也伸手过来,先是摸了摸紫微星,而后又摸了摸四辅星,皱眉道:“这片螺钿比周围略微凸起。”
冯喆在旁边看得大气也不敢出,此时忍不住问道:“凸起又如何?许是工匠手误?”
“此盒做工精巧至极,其余螺钿镶嵌平整如镜,唯紫微星略高,定是意有所值。”裴昀沉吟道。
紫微星,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位于中天以北,亘古不变。莫非机扩关键在于方位?
她说出心中猜想,之后三人便一同走出房门来到院中,立木成影,以头顶日头方位,寻出南北。而后将玄机盒平地而放,将紫微星所在之处,对准正北方位,一边左右移动,一边试着开盒。
数次调整过后,终于,卡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打开玄机盒,但见其中是一沓书信和一串墨玉所制的九连环。
谢岑粗略翻看书信,皱了皱眉:
“这些信是以反切密语所写,破译需要时间。”
“如此谨慎,这八成便是那韩斋溪与北燕来往书信了。”裴昀振奋道。
谢岑颔首:“我即刻着手开始破译。”
“哈哈,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冯喆一边大笑,一边将拿起那玄机盒细细端详,又眯起一只眼睛从盒盖机扩缺口处费力向里望去,隐约可见一小小磁石悬浮其间,原来这玄机盒竟是以司南做锁,非指向正南正北不可开启,当真是巧妙至极,冯喆忍不住啧啧称奇。
而裴昀却是拿起了那串九连环检查了一番,只见其晶莹剔透,精巧非常,然而九环缺一,却是个残品。
她心中不由纳罕,那韩斋溪家财万贯,相府什么奇珍异宝没有,他费尽心机,只在这玄机盒里藏一串玩物?此中究竟还有什么秘密?
待破译密信之后,或许,该是当面审问那奸贼的时候了。
第67章 第十四章
裴昀随狱卒带路,来到了昭狱最深处的牢房。
此处房间窗明几净,床褥俱全,不似牢房,倒像是寻常民宅。而那韩斋溪一身素袍长衫,立于桌案前,正在宣纸上挥笔写就飞白书,好一副闲情雅致。
见裴昀前来,他不惊不扰,只施施然写下最后一悬针笔,这才抬头道:
“裴四公子远道而来,韩某无茶无酒,不便招待,还请宽恕则个。”
此人已一己之力,谄上媚下,残害忠良,霍乱朝政,将整个大宋朝廷搅得乌烟瘴气,是裴家问罪抄家的罪魁祸首,裴昀简直恨不得对其杀之而后快!然此时见他这般淡定自若,悠然闲事,却也不禁隐隐生出三分钦佩之意。
倘若他当真是那跳梁小丑一般的腌臜货色,裴家栽在他的手里,那才是可悲可叹。
裴昀压抑住心中满腔愤恨,冷声道:
“孙隽、董彦、韩宵、王福等人皆已身死伏诛,韩大人仍是这般有恃无恐,悠然自得,当真叫我佩服。”
“蠢钝之材,自乱马脚,死不足惜。”
听闻几人死讯,韩斋溪并无意外之色,只微微一笑:
“至于我为何这般悠然自得?裴四公子对我恨之入骨,倘若有办法将我绳之以法,又岂会如现今这般忍气吞声相见?你一定十分后悔当初在御前没能一剑杀死我吧?很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你——”
裴昀怒极,偏偏却又无话可说。
此时此刻此人有恃无恐,绝非没有依仗。那日打开玄机盒后,她与谢岑花了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终于将那些密信的内容全部破译,那确是韩斋溪与颜泰临往来书信无疑,然而不知是太过谨慎,还是最关键的信件已被销毁,书信内容全部仅是对议和诸事的磋商。如此只是有私相授受之嫌,却远远不能凭此直接定了韩斋溪的死罪。
“四公子不必着恼,你我彼此彼此,韩某亦很后悔,过去明明有数次将你斩草除根的机会,却偏偏被你脱逃了。”韩斋溪摇了摇头,“裴家老少皆死,只留下你这条漏网之鱼,最终坏了我的大事,当真叫我,悔不该当初。”
御前武德司捉拿裴家众人是一次,鹞子岭杀手伏击灭口是一次,假太子设计请君入瓮又是一次,一共三次之多,这裴家四郎委实命大得很。
裴昀忍无可忍喝道:“韩斋溪!我裴家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文臣武将,互不相犯,你为何偏偏三番四次要置我裴家于死地?你本为宋人,为何通敌叛国,与燕人勾结,图谋我大宋江山?难道你当真是北燕奸细不成?!”
这实在是裴昀在悲愤憎恨之余,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他韩斋溪明明身为大宋朝臣,为何一力主和,迫害主战忠良?莫非他从一开始就是北燕派入临安的奸细?可他身为一品大员,已然封侯拜相,权倾朝野,北燕究竟许了什么样的高官厚禄,权势富贵,才能将他打动?莫非是裂土封王,将整个大宋都许诺给他了不成?
“北燕奸细?”韩斋溪对此却是嗤之以鼻,他看向裴昀的目光不无轻蔑,“裴四郎啊裴四郎,你委实是太过年少无知,如你爹裴安就不会问出这般可笑的问题。”
裴昀勃然大怒:“住口!你不配提我爹的名字!”
“我不配?”韩斋溪冷笑一声,傲然道,“我乃两榜进士,三元及第,管家御笔亲赐状元郎。庆嘉十四年,我与千名太学生长跪宫前,为民请愿,求陛下罢贪官,除奸相,纳谏言,用贤臣,挥师北伐,收复故土。我磕头不起,血流长阶,天下大雨,为之悲恸。你说,我这般气节,配不配提一句裴安之名?”
庆嘉十四年,那是二十多年前,先太上皇当政之时的事了。昔日韩斋溪竟有如此才华,如此风骨?
裴昀将信将疑:“此事当真?”
“当今两朝之臣有谁不知这桩往事?”
“那之后呢?”
“之后我自然是被贬官出京,再不得重用罢。”韩斋溪似笑非笑道,“若你以为官家已是昏庸无道,却是不曾见过先太上皇的行事做派。”
他本布衣出身,寒窗苦读,金榜题名,祖上无权,岳家无势。少时信了书本上横渠四句的鬼话,耿直天真得过了头,一朝触怒圣颜,被贬出京,外放做官,沉浮了十余年,及至太后杨氏还政,赵淮亲政,他才重回临安。
彼时他已不再是昔日那茕茕风骨的磊落文人,亦不再信诗书礼仪那一套谎言,他只信握在手里的权势富贵,不顾一切拚命的往上爬。
“你以为是我欲主和?我欲北伐失利?我欲置裴家于死地?”韩斋溪冷笑了一声:“大错特错!一切都是官家的意愿,我只不过是顺势而为。为人臣子,什么正直、清廉、忠义、勤勉,统统都是狗屁!关键的是揣摩圣意,否则哪怕你做出天大的功绩,统统都一文不值。”
“靖康之后,徽钦二帝被虏,高宗被燕人搜山检海追得东躲西藏,还要靠大光明寺那几个秃驴来护驾,赵氏子孙,个个怕燕人怕得破了胆,为了议和连岳武穆都能杀。你以为官家当年真的想北伐?真的敢北伐?”
韩斋溪此生曾被三贬出京,第一次是太学请命,被先太上皇贬谪;第二次太后杨氏垂帘听政之时,他曾被短暂召回京中,又很快被外放;第三次,便是赵淮因天降异火,烧毁禁宫,因而幡然醒悟,决心北伐之时,将他贬出京中。
那一次,是他最绝望,最痛苦的一次,彼时他已年过半百,不复少壮,此番一贬,几乎再无翻身的可能。且正是这一次,叫他真正看清了赵淮懦弱反覆,无情无义之本性。
正是在他困病交加,最灰暗之时,有一面覆假面,形如鬼魅之人来到了他的面前,问了他一句话;
“阁下可羡慕昔日秦相公?”
如果是过去,有人如此问他,他一定勃然大怒,然那一刻,他却幡然醒悟,为何不羡慕?世人谁不羡慕秦相公?哪怕遗臭万年,死后遭万千唾骂,至少生前可以权倾朝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必如他一般,郁郁而终,死如蝼蚁。
“北伐之心不过一时意气,官家很快便反悔了,他夜夜惊梦,生怕宋军大败,燕人渡江,兵临城下,将他也捉了去,如徽钦二帝一般受尽屈辱。我趁机上表衷情,果然没过多久,他便将我又召回了朝中,官复原职。你说,这究竟该怪我太懂得审时度势?还是怪那九五至尊懦弱无能,贪生怕死?”
裴昀皱眉:“即便如此,他畏惧的也不过是北伐失利。然裴家军捷报不断,优势尽占,你为何谗言祸主,叫当年官家阵前临时下诏撤兵,以致燕军趁势追袭,宋军兵败如山倒?”
“我说过,是你裴四郎太过年少无知。”韩斋溪似笑非笑的看向裴昀,“北伐失利,其实并不可怕,议和得当,左右不过是割地赔款,官家自然可继续在临安做他的官家。他更怕的,正是裴家军气势如虹,捷报频传,裴安功高盖主,声名鼎盛,叫百姓都忘了这是谁家的天下,谁才是大宋的官家!”
“胡说八道!”裴昀喝道,“我裴家满门忠烈,肝脑涂地,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你凭什么信口雌黄,污蔑忠良?”
“我凭什么?你真该听一听北伐之时,临安城中百姓都是如何议论的。”韩斋溪轻笑出声,“况且忠臣又如何,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乎?”
此言一出,裴昀心中顿时打了个激灵。
杀人诛心,这句话,太毒了。
自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兵权一直为本朝所忌。先有杯酒释兵权,后有武官不得任枢密正使,种种规章,都是为了防止武将拥兵自重,威胁皇位。百年之间,不知有多少忠臣良将栽在帝王猜疑之下,狄青、韩世忠、岳飞如今,还有裴家。
此言一出,在赵淮心中,裴家已然是没有活路了。
“所以,裴安是聪明人。”韩斋溪轻描淡写道,“官家连下数道圣旨,命其撤军,他就已经猜到了官家心思,不惜最后拚死一战,死得其所,免得步了当年岳武穆的后尘。他与那些蠢钝憨直的武夫不同,如此身死,倒是可惜了。”
裴昀闻言一震,心中不禁掀起惊涛骇浪,狂风骤雨,久久不能回神。
当真如此吗?爹爹当年已经料到了裴家的结局,故而才背水一战,慷慨赴死吗?那娘亲呢?娘亲又知道爹爹的决定吗?
是了,二人夫妻同心,相知相许,所以才有了后来黄河殉情,同生共死。彼时彼刻,他二人心中该是何等悲凉,何等绝望!
裴昀僵硬许久,咽下满腔酸涩,哑声质问:“如此这般,却也不该是你通敌卖国的借口,你不必再趁机信口雌黄,混淆黑白!你与那北燕靖南王私相授受,图谋不轨,难道也是揣摩圣意,顺势而为?南北议和,你敢说你未曾在其间以权谋私,中饱私囊?以那千面郎君假冒太子意图霍乱朝纲,你是罪魁祸首,难辞其咎!”
韩斋溪没承认却也没否认:“北狄蛮夷,还不配我与之为伍。不过那靖南王倒还算有点智谋。”
裴昀见他口风有所松动,趁机追问:“你是何时与那颜泰临开始相互勾结?又是如何与他暗中联络?你府中那些黑衣死士究竟是何来历?”
“想趁机探我口风?”韩斋溪警惕非常,嗤笑一声,“我不过一时疏忽,着了你们几个毛头小子的道,你以为我还会重蹈覆辙吗?就算赵韧亲自来审,我也什么都不会说。”
裴昀死死盯着韩斋溪半晌,忽而轻笑了一下:
“是吗?”
她自怀中掏出那串墨玉九连环,
“你瞧此物可眼熟?这般晶莹剔透的墨玉,世间罕有,拿来雕成小儿玩物,实乃可惜,原来韩大人日理万机,却还有这般闲情雅致。”
裴昀拿在手中,当着韩斋溪的面,熟练而轻巧的将玉环一个又一个的拆了下来。
玉石相击,清脆作响,韩斋溪瞥了一眼,却是不以为然:
“你若无计可施,便不必再白费心机,用这些无谓之物愚弄于我,好不可笑!” 裴昀手上动作一顿,缓缓将那九连环放了下来,沉声道:
“韩斋溪,别以为我当真对你无可奈何。不错,太祖遗训,不可杀士大夫,你又身怀丹书铁券,可免死罪。但我裴昀无官无品,无惧无畏,若能令你认罪伏法,报我裴家之仇自然天经地义,如若不然,用你项上人头祭我爹娘亡魂,我亦理所应当!”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说罢青锋出鞘,斩鲲在手,寒光直逼韩斋溪喉间。
敬酒不吃吃罚酒,她今日就算杀了此人又如何?!
生死威胁在即,任剑锋停在颈间半寸之处,韩斋溪却是宠辱不惊,岿然不动,他兀自负手而立,神色傲然,
“天下间无人能治我之罪,亦无人能取我性命!”
“除了我自己。”
说罢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突然闭眼狠狠一咬牙。 裴昀一惊,迅速出手钳住了他的下巴,可一切已来不及,韩斋溪竟也在牙中藏了毒囊,那毒霸道无比,见血封喉,登时毙命,与那些相府黑衣死士的死状一模一样。
早就守在牢房外的谢岑和冯喆闻声冲了进来,却只见到了韩斋溪倒地的尸体。
“混账!”
裴昀惊怒交加,厉声质问冯喆,“犯人既入昭狱,为何不彻底搜身?为何叫他携□□药?!”
“这、这”冯喆被这一变故骇得脸色煞白,支支吾吾道,“我等如何能想到,这人身为一品大员,朝廷命官,竟会使这般不入流的江湖招数如今,这、这该如何向官家交代”
谢岑确认过韩斋溪确实已身死,脸色也不甚好看。他一言不发的来到桌案前,执笔蘸了蘸砚台中半干的墨迹,以桌面铺就的宣纸上,提笔行云流水写下满满一篇供词,并拿到了韩斋溪的尸身旁,将他的手指沾过朱砂直接印在了供词上。
而后他站起身,象征性的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抬头迎向裴昀与冯喆二人神色各异的目光,一字一顿道:
“此贼通敌叛国,谋逆不臣,认罪伏法,而后畏罪自尽,你我三人皆是见证!”
“结案!”
第68章 第十五章
韩斋溪之死出乎所有人意料,然细细想来,却又有些情理之中。他虽一时拒不认罪,但赵韧既心意已决,他必有灭亡之日,不过早晚问题。此人桀骜自负,奸诈偏执,不愿认输伏法,那便只剩下自尽这一条路了。
裴昀只恨自己慢了一步,没能亲手将这奸相了结,如今这一结局,终是留下难以弥补的遗憾了。
赵韧对于此事的禀报不置可否,御笔一批,便按供词所述将韩斋溪定罪,韩氏一族,抄家问斩,罚没徒刑,韩党一案,至此终是尘埃落定。
至于那九连环之谜,黑衣死士的身份,裴昀虽有满腹狐疑,却终是无从查起了。
这日,裴昀处理过韩斋溪党羽收尾诸事,奉诏入宫觐见,却是在半路遇见了太子妃身边的掌事姑姑夏荷。
不,如今该是尊称为皇后娘娘了。 “见过夏荷姑姑。”
“裴公子不必多礼,奴婢岂敢担当。”夏荷福身一礼,笑盈盈道,“官家现今已移驾慈元殿,奴婢特来为裴公子引路。”
“那就有劳姑姑了。”
裴昀随夏荷一路前往,心中却有疑惑渐渐涌了上来,慈元殿乃是皇后寝宫,官家按理不应当在后宫传召外臣,但夏荷乃是程素宜心腹无疑,莫非是程素宜欲假借赵韧之名见她?此中却不知有何缘由。
将至慈元殿之时,忽有一侍卫统领突然出现,拦住了二人去路。
“裴公子。”
“夏大哥,”裴昀笑着望向来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禅位风波之后,武德司被全面清洗,重新拣选侍卫高手充任,而走马上任的新武德使,正是夏衍涛。
而今他洗去通身血污酒气,换了侍卫戎装,束发剃须,除去那面上沧桑些许之色和空荡荡的一只袖管,当年太子东宫那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侍卫统领似乎又回来了。
夏衍涛面有窘色:“全仰仗裴公子与谢大人将我当头棒喝,才有夏衍涛今朝重新做人。”
裴昀注意到他腰间的佩刀,不由问道:“你练了左手刀?”
“不错,”夏衍涛颔首道,“大光明寺独臂神僧正定自创一套左手排云刀法,如今他正在临安灵隐寺禅修,我已拜入大师门下。”
夏荷低声提醒裴昀:“裴公子,不可叫官家久等。”
裴昀颔首,正待与夏衍涛告辞,夏衍涛却开口道:“裴公子不必前往慈元殿了,如今官家正在崇政殿,我是奉是官家口谕,特来此告知裴公子与夏荷姑姑的。”
夏荷闻言脸色一白,勉强笑道:“如此,那就多谢夏大人走这一趟了。”
裴昀见二人神色,心中有些明了,她深深望了夏荷一眼,随即与其辞别,随夏衍涛离开了.
崇政殿中,赵韧一身玉色襕衫,端坐案前。
裴昀入内,躬身行礼:
“臣裴昀参见陛下。”
内侍蹜蹜上前耳语通报,赵韧这才自奏章中抬起头来,看向裴昀,淡淡一笑,温声道:
“四郎免礼。”
得救必应诊治后,他的双耳虽可闻声,但到底听力受损,不复以往。
裴昀欲言又止,“方才进宫之时,在来的路上”
“此事朕已知晓了。”
赵韧禀退殿中宫女内侍,一时间殿内只剩他与裴昀两人。
“皇后只是担心朕的身体,想问你朕在燕京被囚之事,时过境迁,朕不想让她知我所受苦楚,免得她徒增伤感,故而四郎万万不可与皇后会面提及此事。”
裴昀了然,回道:“臣明白。”
赵韧又道:“朕白日里着翰林院学士草拟了诏书一份,你且过目一看。”
裴昀依赵韧所示,向案上看去,只见到那份摊开的诏令上书:
裴家虽做事以殇,而太上皇念之不忘。今可仰承圣意,免除裴家诸罪,发还田宅屋地。裴安忠义殉国,风烈如存,追复原职,赐谥忠武,追封荆王;其妻秦氏,忠贞英烈,追封一等诰命夫人;长子裴昊,追封忠勇候;二子裴昱,追封忠义候;三子裴显,追封孝廉候
在赵韧提及之时,裴昀心中隐约有所预感,可真当亲眼所见之时,她仍是不禁浑身一震。
裴家平反
这四个大字,如山呼海啸一般自她的眼中,砸进心底。
裴昀眼眶一酸,险些就此落下泪来。
裴家忠肝义胆,却遭奸佞陷害,若苍天有眼,定能沉冤昭雪。她一直坚信这日,她一直等待这日,这是支持她在万念俱灰之时活下去的全部希望,是她支撑几番刀山火海出生入死都咬牙挺过去的全部动力,是她身陷世子府几乎丢盔卸甲一败涂地之时,心中唯一坚守的信仰。
为此,她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她战恶僧,救太子,斗逆臣,捉奸贼,斩情断爱,绝思忘念,她拼了性命做了她能做到了一切。
而今,这一日终于来临了,这般突然,这般简单,这般轻描淡写,这般理所当然。
她哑声道:“陛下,这恩赏委实太过,裴家受之有愧”
震惊过罢,理智尚存。
北伐之战,赵淮固然有失,然裴家亦非无过。如能免除旧罪,官复原职,已然不易。如今竟是一门封赏,哀荣备极,连殿前无状,冒犯圣驾的三郎裴显都能追封侯爵,这番恩典,裴家实在是愧不敢当。
而赵韧却不置可否:“朕说过,会给你和明光一个交代,此乃裴家应得之赏。”
“可是如此这般,会驳斥太上皇颜面,朝堂之上,若有非议陛下该如何?”
裴昀对那赵淮并无丝毫忠君之心,却是不想赵韧因此为难。新帝登基至今不过一月,且内禅得位,多少背负不孝之名。裴家乃是昔日赵淮亲口定罪,而今赵韧假借赵淮之意匆匆翻案,置赵淮颜面于何地?
“善恶忠良,众目昭章,百官之中,百姓之间,自有评判。倘若朕不及时为裴家沉冤昭雪,才要惹得朝堂非议,史官痛斥。”
赵韧神色微顿,悠悠道,“至于太上皇朕已在宫外为他挑拣了新殿,便在原秘书省处,取名庆安宫,不日即可请太上皇乔迁而去,旧人旧事,不必诸多顾及。”
赵韧虽为赵淮亲子,二人却自来疏离,幼时不过是父子不亲,年长后,便逐渐变成政见相左,君臣猜忌。
为人子女,谁人不曾为求父母青睐,而百般讨好?谁人不曾为求父母认同,而拼尽全力?天子之家,便能例外吗?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徒劳无功后,赵韧终是放弃了。
当年北伐之际,赵淮不顾独子安危,强令撤兵,究竟存了何等心思,无人得知。赵韧被囚北燕之时,起初心中还百般揣测,辗转反侧。后来,便不在意了。
左右到了今日,我为官家天子,你为退位旧帝,我大权在握,你无人问津,我从无间地狱浴血而回,你在深宫疯疯癫癫静养天年。
高下立判,胜负已分。
裴昀如何不知这父子二人嫌隙,明白赵韧也是有意借裴家翻案一事,清洗朝中韩相余党和前朝旧臣,当下便不再推辞,躬身拜谢道:
“谢官家圣恩。”
可耳边却又听赵韧道:
“四郎且慢谢恩,难道你不曾发现,这诏书上的封赏,少了一人?”
裴昀一愣,脑海中将诏书内容回忆了一遍,不得其解,疑惑问道:
“少了谁?”
赵韧定定望了她片刻,无奈摇头:
“朕此番自险境获救,重回故土,而今又得以继承大统,一路论功行赏,谢岑已迁参知政事官拜副相,夏衍涛赐武功大夫统领武德司,郭标亦加官晋爵,连那琴姑娘也脱贱从良,赏赐黄金万两。四郎你说还少了何人,未曾封赏?”
正是少了她自己。
听罢此言,裴昀顿时心跳如雷,汗湿背脊,她浑身僵硬半晌,终是曲膝一弯,缓缓跪了下来,艰涩道:
“裴昀有罪,不敢求赏。”
“所犯何罪?”
“欺君之罪。”
最初的最初,她在春秋谷,纵当做男儿养大,亦不谙世事,浑然不觉。后来到了临安候府,成了裴家四郎,仍是随心所欲,率性而为,因她总归是要回到江湖中去,四郎四娘,又有何区别?后来的后来,她随父兄征战沙场,是为忠为义,为情为孝,生死尚且置之度外,又怎想过日后。
她不知赵韧何时知晓她的身份的,却也不必知晓。少年之时,她虽身量高挑,毕竟年纪尚幼,与人称兄道弟,也瞧不出破绽。而今她不复年少,身材面容有变,且重逢之后,亦未曾着意隐瞒,之前不过是大局为重,谁也不曾点破罢了。
直至今朝,她以女儿身行儿郎事,终成隐患。
“此言差矣,四郎何罪之有?”
赵韧慢条斯理道,“罪在侠义心肠,数次救我性命吗?罪在仁孝无双,与父兄同进同退同赴沙场吗?罪在赤胆忠心,为我大宋江山社稷出生入死吗?罪在重情重义,千里迢迢自悯忠寺护我重回临安吗?或者,仅仅罪在,你并非裴家四‘郎’吗?”
裴昀心中一滞,哑然无言。
“四郎心中觉得,我会怎样怪罪于你?你当真觉得,我会怪罪于你?”
赵韧长长一叹,
“你缘何成为裴家四郎,应是有所苦衷,事已至此,朕不再深究。起初纵使有所欺瞒,可如你这般为家为国,忠孝节义,又岂该拘泥于男女之身?倘若你应治罪,那北魏木兰该如何?韩将军之妻梁氏又该如何?莫非你不曾听闻过英烈夫人祠堂门楣上那对挽联吗?”
“我听过。”
裴昀轻声道:
“也是红妆翠袖;然而青史丹心。”
赵韧竟然,丝毫不追究她的罪责?
裴昀不禁又是动容,又是感激,一时嗫嚅说不出话,便只叩首下拜,却是被一只温暖的手掌牢牢托了住手臂。
裴昀抬眸,只见赵韧向一言不发,转身来到案前,提笔沾墨,接着诏令上文,行云流水般写下:
四子裴昀,忠孝节义,文韬武略,特准其袭爵武威郡开国候,食邑六千一百户
裴昀一惊:“陛下——”
“如你这般良才,胜过世间万千儿郎,便合该为国尽忠效力,如此不也是你裴家之志,是裴侯生前所愿?朕知你素来不喜官场沉浮,尔虞我诈,故而只命你袭爵,不赐你官职,让你进出大内,御前行走,却不必应名点卯,案牍劳形。”
赵韧情真意切,语重心长说道:
“昀弟,我如今初登大宝,根基未稳,满朝文武,不是韩相余党,便是庸碌废材,可信可用之人便只有你和疏朗。你我少年相识,心中皆有大志,日后北伐燕寇,收复失地,我需你与疏朗二人从旁助我一臂之力,你愿是不愿?”
“自然愿意!”
裴昀心中激荡,当下叩首行礼,
“臣裴昀谢过陛下圣恩!”
第69章 第十六章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一盏盏明灯亮起,禁宫仿佛一条巍峨火龙,静静盘伏在凤凰山下,俯视着整个都城。
出得崇政殿,裴昀仍是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裴家平反,沉冤昭雪,她不仅被免去了欺君之罪,还得以承袭武威侯爵位,一切来得那样突然而猛烈,甚至显得些许不真实。
然而长久以来压在她心头的巨石,此时终是搬开,裴昀心中喜悦之情简直欲破胸而出。若非还身在禁宫,不得造次,她当真想纵起轻功,飞上房檐,一口气翻上十几二十个跟头不可。
一路强自压抑着欢喜之情,裴昀被内侍引领出了宫门,见到不远处卓航提灯候在马车旁,正在等她。
她登时飞奔上前,激动道:
“航二哥,你可知官家不日便将下旨,为裴家平反了!”
卓航红着眼眶,含笑点头:
“我已知晓了。”
裴昀一愣:“航二哥如何知晓?”
卓航不答,反倒示意她上马车:
“有人在里面等你。”
裴昀随即上了马车,掀开车帘,只见车中坐着一靛青色长衫的公子,折扇轻摇,正似笑非笑望向她:
“等你等到快过了宫禁时辰,还以为你今晚要夜宿大内,与官家秉烛夜谈了。”
见是谢岑,裴昀毫不意外,如今临安城中能上得她马车的又有何人。自韩斋溪死后,二人各自在前朝幕后忙得人仰马翻,几乎没碰过面,今日难得一见。
此时她心情大好,便也没计较他阴阳怪气的揶揄,只在他身旁并肩坐了下来,打趣道:
“谢副相新官上任,没在丰乐楼忙着喝酒吃请,应酬同僚,怎有闲心半夜三更跟个听差似的在宫门口等我?”
此番新帝登基,谢岑自从六品礼部员外郎,连跳数阶,荣升正二品参知政事,可谓皇恩浩荡,一步登天。自此他成为临安城中最赤手可热的新贵,想要巴结拉拢的大小官员,怕是从西湖白堤排到苏堤都站不下。
“比不得小裴侯爷得蒙圣眷,下官为侯爷鞍前马后,岂不是理所当然?”
裴昀听到“裴侯爷”三个字,不禁微微一愣,曾几何时,这是世人对爹爹的称呼,从此以后,竟是要变成她的了。
她脸上笑容稍敛,淡淡道:“你已知晓官家的意思了?”
“几日前,官家便同我商议过此事了,只是结果颇有些出乎我意料”谢岑意味深长问道,“你当真要子承父业,留在临安做武威候?”
裴昀轻声一叹:“此事本非我所愿,之前我只一门心思惩治奸相,为裴家正名报仇,万万不敢想以后。后来随着大局渐定,我总想着待此间事了,便向官家请辞,远离朝堂是是非非,封刀归隐,避世终老。”
不可否认,韩斋溪临死前的那番话,令她触动颇深。
纵有奸臣进馋,最后下旨撤军,治罪裴家的也终究是赵淮,朝中奸臣当道,也不过是因为君主昏庸。爹爹忠君报国一辈子,竟落得如此下场,怎能不叫人心寒?
然而赵韧与赵淮终究不同。
“如今官家如此恩眷裴家,又如此器重于我,我再推脱不能,除去鞠躬尽瘁,粉身以报。”
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我并非此意。”谢岑好整以待道,“倘若你留下,那么今生今世,便只能做裴四郎,裴侯爷,一辈子不可恢复真身,不可嫁人生子,你要上得朝堂,下得沙场,出生入死,赴汤蹈火,再不能反悔。世间有路千万条,你偏选了最苦最难的一条,可是当真想好了?”
裴昀微滞,沉默半晌,却是轻笑了一下:“可我的路,从始至终,只有一条。若不留下,我也只一辈子是裴昀裴四郎,嫁人生子与我何干?至于出生入死,赴汤蹈火,左右不过是这一条命,我裴家满门忠烈,又有哪个是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这番话说得谢岑哑口无言,他收起折扇,手腕轻转,敲了敲脑壳,无奈笑道:
“罢罢罢,全当是我枉作小人,多此一问。”
裴昀由衷道:“不,多谢你提点。”
这人虽措辞戏谑,但此番的的确确是在为她着想,她并非不识好歹,这句道谢乃是出自真心。
谢岑不置可否,只道:“如今韩相已诛,裴家去罪,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要做的事情很多,千头万绪,但有一件事,我必须立即去办,刻不容缓。”
“何事?”
裴昀一字一顿沉声道,
“将裴家人一一接回来。”
无论是生,还是死
大内,慈元殿
春桃压抑着眉宇间的喜悦,向程素宜禀报道:
“娘娘,官家来了。”
“当真?”
程素宜脸上刹那间染上欣喜之色,不顾礼数,急急来到门边张望,果然见到那玉色襕衫,一身清贵的年轻相公,跨过殿门庭院,缓缓向她走来。
亦如当年新婚燕尔之时,她在东宫渡过的每一个夜晚。
此时回首,竟是恍如隔世。
这才是她真正的夫君,这才是她等了许久盼了许久思了许久念了许久的夫君,容不得这世上任何人乔装假冒。
直至人进得门内,程素宜才恍然惊梦,她刚欲上前相迎,却猝然顿住了脚步,压下心中万般悲喜交集,她缓缓福身,一丝不苟的行礼道:
“臣妾见过官家。”
当年的太子,如今已成了九五至尊的帝王,而当年的太子妃,也已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一切物是人非。
可唯独赵韧唇边那抹温文尔雅的笑容,似乎从来未变。
“皇后免礼。”他淡笑道,“朕还不曾用过晚膳,劳烦皇后相陪了。”
“臣妾自当奉陪。”
程素宜随即着宫婢内侍传晚膳,她素知赵韧喜好,他口味清淡雅致,不爱铺张奢华,而今暮春时节,时令菜蔬又爽口,便拣那煿金熬玉粥、山家三脆、玉带羹、山海兜上了几道。赵韧见了,虽未开口多言,眉目却是极为舒展。
饭毕,宫婢内侍退了下去,二人相对品茗。
程素宜手端茶盏,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从头到尾只落在赵韧脸上。此举失礼至极,可她却全然不顾,只仿佛看一眼,便少一眼。
这是赵韧归来,登基之后,二人第一次独处。程素宜有太多话太多话,想要对赵韧言说,却又有太多话太多话,对赵韧说不出口。
只因许多事彼此心知肚明,若执意点破反而难堪。
赵韧先行开口,打破沉寂:
“朕已下旨请程太傅归朝,太傅业已动身,走水路回京,下个月便能到临安了。”
程素宜一愣,随即欣喜道:“家父自辞官归乡起,便一直等待着陛下重振旗鼓,清朗朝政的这一天,此番回朝,必会鞠躬尽瘁,沥胆披肝。”
然欣喜之后,程素宜又有不安涌了上来,如今程家成了外戚,国丈封赏过甚,恐有专政之嫌。
她正踌躇如何向官家委婉开口,却忽听赵韧问道:
“方才皇后命宫婢召裴昀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程素宜心中一提,面上镇定道:
“倒也无甚要事,只是想从裴大人那里稍作了解,陛下这些年过得可好?”
“朕猜皇后也是为了此事,”赵韧漫不经心点头,“只是裴昀虽为朕知己好友,到底是外臣,皇后身为六宫之主,还是要避嫌得好。”
程素宜闻言身子一颤,缓缓放下手中茶盏,不自觉露出了淡淡苦笑:
“官家当真要把裴昀当做‘外臣’吗?”
“朕已亲笔下诏,着裴家四子承袭爵位,今后她便是武威郡候,不是外臣又是什么?”
望着面前之人的幽深双眸,周身不动声色的沉稳气度,程素宜不知自己该悲还是该喜,只觉一颗心落进了铁丝网中,心越跳,网越紧,人越疼。
她忍不住幽幽一叹,伸手握住了赵韧置于案上的手,努力用自己的掌心将他的大手包裹住,
“陛下,你我自幼相识,又是少年夫妻,相濡以沫数载,臣妾敢说自己是这世间最过了解陛下之人,陛下可有异议?”
赵韧沉默,他无法反驳。
那千面郎君假扮于他,惑乱朝纲,他亲生父亲未曾分辨真假,他贴身侍从不曾起过疑心,他知交好友只道他性情大变,只有他相敬如宾的结发妻子,坚定看穿了一切。
世间至高至明是日月,至亲至疏两夫妻。
“所以,陛下的心思,臣妾一直明白。纵是从前不全明白,后来也都明白了。”
“朕有什么心思?”
程素宜淡淡一笑,朱唇轻起,缓缓念道: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赵韧脸色微变,开口欲言,却是被程素宜打断:
“陛下,请听臣妾说完,臣妾只今夜提这一次,日后再也不会说。”
赵韧顿了顿,道:“好,你说。”
“自六岁初见,到后来成亲,这些年来与陛下之间的点点滴滴,臣妾一直铭记在心。纵陛下对臣妾只是兄妹之情,娶臣妾过门,也不过是顺应昔日李皇后之意,可臣妾对陛下却是痴心爱慕,一片真情。能嫁给承毅哥哥,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出嫁之前,父亲与我郑重而谈,他说我这一嫁,嫁的不只是赵韧,更是当朝太子,在做赵韧之妻前,我先是赵家儿媳。彼时,我尚不懂这话有何深意,后来天长日久,却是渐渐懂了。”
“这三年来,我担惊受怕,日夜惶恐,终是将陛下盼了回来。且陛下不计前嫌,立我为后,又召回父亲,此乃天大殊荣,陛下对程家、对我,已是仁至义尽。可我却不能再厚颜无耻仰仗着陛下的这份仁义恩情,不知好歹。陛下,你我心知肚明,我已是不配为妻,更不配为后。”
“莫再说了!”赵韧厉声打断了她,自她手中抽回手,匆匆道,“过去之事,已然过去,朕不会追究,也不想再提。”
可程素宜却并不罢休,她目光哀婉望向赵韧,兀自说道:
“陛下当真不追究吗?当真不在意吗?可为何这一个月来,陛下从未进过我的寝宫?亦从未与我多言?甚至从未多看我一眼?倘若今日我不曾派人召裴大人来慈元殿晋见,恐怕此时此刻陛下也不会坐在我面前罢。我不怪陛下,天下间有哪个丈夫能忍受自己的妻子,曾与旁人同床共枕?陛下,你骗得过自己,却骗不过素宜,只因素宜,是天下间最懂得陛下之人。”
程素宜说着,眼中氤氲的泪水,终是缓缓而下,然她仍是强撑着心酸痛楚,继续道:
“我不会令陛下难做,亦不会叫陛下背负薄幸之名。过几日我便会向太皇太后上请,臣妾入宫数载无所出,愧对宗室社稷,自请废去皇后之位,迁出内庭,自居瑶华观,遁迹黄冠,了此余生。”
“臣妾这般决定,是深思熟虑,心甘情愿,可唯有一事放心不下。如今后宫单薄,刘娘子工于心计,王美人笨拙驽钝,臣妾走后,希望殿下身边还能有人如臣妾这般,嘘寒问暖,相配相伴。此人需才貌双全,蕙质兰心,家无所累,以免外戚专权,且最重要的是,此人应是是陛下心悦之人,心念之人。”
“此乃臣妾临走前最后一个愿望,望陛下成全!”
说罢,程素宜伏身长行大礼,一跪不起。
在她说一番肺腑之言时,赵韧的脸色一直变幻莫测,到最后终归于平静。
他未制止程素宜下拜,亦未出手相扶,只是默然望着面前结发之妻,怅然一叹:
“素宜用心良苦,我感激不尽。”
他能从千里之外敌国都城阶下之囚,奇迹般的回到临安恢复身份登基为帝,有多少人为之悍不畏死流血拚命?可这其中,却又有多少人心思各异各有所图?
为名利为富贵,为报仇雪恨翻案洗冤,他心知肚明,亦慨然成全。
纵是论事不论心,可深究细思后,终是意难平。
算来算去,只有一人,仅仅是为了他赵韧,从头到尾,没有半分私心,哪怕到此时此刻仍是。
可他注定是要辜负她这份苦心了。
“素宜,你可知晓,这天地之大,关山南北,乱世纷扰,除死生无大事矣,那一星半点的少年心思,又算得了什么?”
程素宜一愣,不禁抬眸,怔怔的望向他。
赵韧似是为她解惑,又似是自言自语般缓缓说道:
“自靖康之变,建炎南渡,无论先太上皇,先帝,亦或是太上皇,哪个继位之时,不是百般推辞?只因这残山剩水,内忧外患,做大宋官家,着实不如一个闲散王爷来得轻松。能做守成之君,已是万分幸运,或如徽、钦二帝,又该如何?朕年少之时,涉世未深,将一切想得过于简单,可这番北伐失利,阶下之囚的日子,着实叫我感念良多世事变化无常,朕今虽有幸继承大统,可仍是兢兢业业,不敢半分松懈,唯恐重蹈覆辙,成了千古罪人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了。”
“故而裴昀,只能是裴家四郎,只能是武威郡候,你莫再做他想了。”
赵韧定了定神,站起身子,撂下最后一句话:
“朕初登大宝,废后于理于法不合,今后你仍是这中宫之主,无人能替代。”
说罢,他转身离开,却突然被程素宜从背后抱住。
“承毅哥哥!”
她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以赵承毅的身份面对他,也是最后一次将与她交心,从此他是大宋天子,她是大宋国母,却再也不是夫妻。
她哽咽道:
“承毅哥哥,让素宜最后这般唤你一次。”
“今后素宜余生都会为你吃斋念佛,潜心祈祷,愿诸天神佛保佑我大宋江山千秋万代,绵延不绝!保佑承毅哥哥英明神武,千古流芳!”
第70章 第十七章
晨光熹微,朝霞旖旎。
山寺头陀敲着木鱼,口中呼着“天色晴明”沿街而过,小贩挑着吃食担子走弄串巷,临街邸店铺子下了栅板,天色渐明,街上人影渐多,沉睡了一整个夜晚的临安城在慢慢苏醒。
城中十三厢八十九坊,坊市相间,市井繁华。其中歌馆妓院之流,多聚于太平坊、平康坊、后市街、金波桥等地,每当夜色降临,便有妓子花娘靓妆迎门,争妍卖笑,通宵达旦,彻夜方休。此时晨起,自然是家家门扉紧闭,冷冷清清。
平康坊有小贩挑蒸饼担子叫卖,经过那春风楼的门前,却是险些被骇了个跟头,他生怕自己不曾睡醒,用手使劲揉了揉眼眶,而眼前之景却仍是未变。
那平日清晨门可罗雀的春风楼前,此时凭空立了一队人马,个个衣冠齐整,神情肃然,通身都流露着一股行伍之气。为首一人弱冠之年,青衣磊落,长身玉立,腰背挺拔,整个人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绷得极紧。
好事小贩垫脚向青衣相公脸上细瞧,只见那人面容清俊,英朗不凡,可额角却偏偏有一处黥刺,分外醒目。
本朝刺配之刑乃是重罪,刺字于面,更是非穷凶极恶之徒不可加,此人既有面刺,又能这般立于光天化日之下,不知这是哪路恶鬼菩萨下了凡?
蒸饼小贩瞧得入神,不知不觉就把心中疑问脱口而出。
身后突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还能有哪个?这不正是昔日北伐大将军裴安元帅之子,助官家擒奸相、拿佞臣,如今临安城中赫赫有名的小裴侯爷?”
蒸饼小贩吓得一个激灵,扭头看去,只见身旁不远处茶水摊子上坐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他一手在额前搭着凉棚向前张望,一手持笔在纸上片刻不停的在记着什么。
“嗐,我说是谁声音这般耳熟,原来是北瓦说书人墨七郎,你怎地一大早从城北跑到这城东了?” 墨七郎嘿嘿一笑:“目下这小裴侯爷的传奇话本乃是勾栏瓦肆里看官最爱听的,我有门道,提前接到了风声,天不亮就在这儿候着了,此番必要抢在其他人前头写出新回目,保管明日大火!”
蒸饼小贩虽目不识丁,却也听说过忠烈裴家之名,忍不住凑到墨七郎身边问道:
“七爷,那这小裴侯爷今日为何一大早就带人候在这春风楼门外?这里可是花街柳巷,就算想要寻欢作乐,也不必这般猴急吧?”
“你个蒸饼浑人懂个什么?”墨七郎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平康坊间与他处三教九流做皮肉生意的妓馆不同,此处临街十四楼,乃是教坊司所属,供达官显贵宴饮歌乐之地。其中女眷,多是罪臣犯官之后。当年武威候府受那奸相所污,被抄家定罪,男子刺配流放,女子没入教坊。而今裴家沉冤得雪,若我所料不错,那小裴侯爷正是来此接那裴家女眷的。‘好女忠贞落风尘,四郎良孝接寡嫂’,文思泉涌岂不痛哉!诶呀呀,快闪开,莫挡着我光亮!” 周围过往行人越聚越多,都站在不远处看热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而人群之中的裴昀却对周遭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兀自负手而立,定定凝望着那春风楼匾额下紧闭的两扇大门,一瞬不瞬。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传来响动,门闩落下,门板翻起,紧闭的大门终是缓缓而开。
先是几名小厮在前开路,而后便见十数位楼中舞女乐伎,簇拥着一白衣女子走出门来。
女子桃李年华,姿色平平,举手投足不见柔媚娇羞,眉宇之间别有一股勃勃英气。她面上不施粉黛,眼角泪痕未干,一步一步,坚定而缓慢地走到了裴昀面前。
裴昀强忍心中悲恸,撂起袍角,双膝跪地,一字一顿朗声道:
“三年水火,忍辱负重,嫂嫂受苦良多,今日裴昀特来此接嫂嫂回家!”
“好!好!四叔快快请起!”
女子眸中又泛泪光,将裴昀扶起,哽咽道,“四叔这些年在外奔波,出生入死,我受这点子苦楚又算得了什么?可幸苍天有眼,终于叫我等到了这一天!”
裴昀亦是眼眶酸涩,低声道:
“二嫂,是我来迟了”
此女乃是裴家二郎之妻裘南雁,她本是市井平民之女,阴差阳错与二郎裴昱相识,情投意合,结为夫妇。裴家问罪之后,她与三郎之妻崔绾绾一同被没入教坊。碧波寨中人当初兵分两路,一路随流放队伍南下,一路则在临安城中欲救二位夫人。然裴昀脱险之后,却得知两位嫂嫂并未获救,其中三嫂崔绾绾不堪受辱,已愤然自尽,而二嫂裘南雁却是不愿走。
彼时她给裴昀留下口信:
“三娘刚烈,先走一步。你二嫂厚颜无耻苟活于世,只待亲眼见到裴家沉冤昭雪那一天。你若一日不能为裴家伸冤报仇,便一日莫来见我,否则我定自决于你面前!”
二嫂言下之意,竟是与二哥裴昱当初的遗言,不谋而合。
裴昀悲之痛之,却无计可施,只能请碧波寨中人留在临安暗中保护,而自己更是坚定了为裴家报仇雪恨之心。
而今,她终于能堂堂正正,将二嫂接回裴家了!
这春风楼中,亦多是官宦之后,苦命女子,或仰慕裴家忠烈,或敬畏裘南雁英气,见她终脱苦海,不禁又喜又悲。
由来风尘之中,每多性情中人。众女将裘南雁送至门外,细声叮咛,裘南雁一一拜别,感激不尽,直至由婢女搀扶坐进了轿中。
而后裴昀亦率众上马,一行启程,轿马人影缓缓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
热闹过后,行人鸟兽散去,唯见春风楼茶水摊前有一男子,手捧厚厚一沓纸张,手舞足蹈兴奋道:
“有了这《南北英雄传》新篇,看明日这北瓦中,还不叫我墨七郎独占鳌头!哈哈哈哈——”
临安城北,钱塘湖以东,多为达官显贵所住之处。中有一座五进宅院,坐北朝南,平凡无奇,本为昔日武威候裴府所在,后裴家被抄,此宅落入韩斋溪手中。韩府抄家之后,此宅又收归官府,如今被官家下旨,归还于裴家。
裘南雁下了轿子,亲见眼前那熟悉又陌生的大门石狮,檐下灯笼上龙飞凤舞的裴字,深觉恍如隔世。
亭台楼阁犹存,昔年故人何在?
裘南雁随裴昀一路进得大门,刚入得厅堂,便见一鹅黄衣衫的少女迎面扑进她的怀中,哭着道:
“二嫂!二嫂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念你!”
裘南雁忍了一路的泪,又被惹得掉了下来,一边轻拍着卓菁的后背柔声安抚,一边哑声道:
“好菁妹,一转眼已成了大姑娘了,莫再哭了,二嫂这不是回来了!”
裴昀笑叹道:“阿菁,你先容二嫂沐浴更衣,再行叙旧。”
“我不!这么多年没见二嫂了,我要好好同二嫂亲热,以前二嫂最疼我了!”卓菁驾轻就熟的在裘南雁怀里撒起娇来,“二嫂,我好想念你过去做的蜜饯金桔、梅花脯,这几年不曾吃到,都快忘记是什么滋味了。”
裘南雁破涕为笑,戳了戳卓菁的额头:“你这馋嘴的丫头,到底是想二嫂,还是想二嫂的蜜饯果子?”
如此一来,虽是胡闹,却也多少冲淡了隔世经年的悲恸,仿佛裘南雁这一遭并非身陷囹圄,不过是外出远行了一趟,此时回来,至少这裴府中裴昀与卓菁皆在,裴家还在。
而后裘南雁回房沐浴更衣,洗濯风尘,众人在厅中用过膳食,将彼此这些年各自遭遇,详细说罢。
裘南雁知裴昀一直心怀愧疚,故而宽慰她道:
“四郎不必担心,我这三年在春风楼中着实不曾受过欺辱。一则二嫂武艺尚能自保,二则有卓大哥暗中一力相护,我又能吃亏到哪里去。”
裴家曾有祖训,武功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媳,可裴安当家之时,却悍然违背此训,教导儿女儿媳皆习武艺,强身健体,保家卫国。裘南雁自嫁入裴家,勤奋操练,后上战场也得冲锋陷阵,可马上舞枪,手挽强弓,等闲之徒,不得近身。
而她口中所言的卓大哥,便正是卓尔聪之侄,卓航之兄,卓家大郎卓舷。
话至此,裴昀不禁起身,对一旁所坐的那面容方正的玄衣男子深深作了一揖。
“多谢舷大哥这些年对二嫂相护之情,裴昀感激不尽。”
卓舷慌忙起身还礼道:
“四郎言重了,叔父与裴侯爷义结金兰,我又与二郎情同手足,此番照顾南照顾二娘乃是份内之事,谈什么谢不谢的。”
裴卓两家肝胆相照,彼此所欠恩义,委实已是分不清了。
“四郎,接下来你有何打算?裴家其余人该如何?”裘南雁低声问道。
其实这并不是裴昀愿意提及的话题,可她仍必须去面对,如今父兄皆亡,只有她一人能撑起裴家。
她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口道:
“当年三哥被御前杖毙,草草掩埋,幸得郭殿帅相助,现已寻回尸身。爹娘的遗骸,和千军破一同落入北燕朝廷手中,已被风光大葬,日后我会寻机将其接回,叫爹娘落叶归根。而二哥与其余几位远房兄弟的尸骨,迫于无奈就地葬于鹞子岭山林,当初航二哥细心留下了记号,不日我便动身前往,亲自接二哥回家。”
“好,好!都凭四郎做主。”裘南雁亦听不得这般惨烈的往事,嗓音泛起哽咽。
“还有三嫂,”裴昀问道,“二嫂可知三嫂被葬于何处?”
裘南雁回忆往事,摇了摇头,哀婉道:“当年我与三娘并未关押在一处,我也是后来才听闻,她甫一被带进教坊,即刻触柱自尽。后来卓大哥几番前去打探,都没寻到三娘葬身之地,想必、想必已是”
卓舷对裴昀微微颔首,歉意溢于言表。
裘南雁越想越是伤心:“绾绾和我们不同,大娘是将门虎女,巾帼不让须眉,我出自平民小户,皮糙肉厚。绾绾是书香门第千金小姐,自幼娇生惯养,过去连娘亲教我们习武练功,她都百般不肯,我以为她最吃不得苦,谁料到她竟是如此忠贞刚烈。倘若我早知如此,必定拼了命也要保护在她身边,断然不会叫她做出这般傻事”
那是初春上巳,草长莺飞,京郊踏青,游人如织,崔家有女,娇柔温婉。她和姐妹们寻无人之处,放纸鸢争高,一阵春风刮来,吹断了她锦色的蝴蝶风筝,恰恰好落在了那侯府三郎的头上。
裴安与秦南瑶本来并不甚同意这门婚事,因着裴家众人从来都以为三郎当娶卓尔聪之女,可耐不住裴显的一片痴心,百般恳求,终是允许。
崔绾绾嫁进武威候府,并不适应将门之风,不愿习武,也不愿抛头露面,与公婆妯娌相处多有龃龉。裴昀对这位三嫂,也心存偏见,并不及大嫂二嫂一般亲近。如今,伊人已逝,她心中悔意犹生,不禁一声长叹。
卓菁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终是明白,他为何非她不娶了,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这辈子,我却是永远也比不过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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