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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十八章

    裴家众人身后之事操办起来,委实是困难重重,其中由以裴侯夫妇为最。如今北燕朝廷已将裴侯夫妇以礼下葬,且封了个劳什子豫王,再欲迁坟而回,几乎不可能。纵是皇室七帝八陵,如今落在燕境之内,屡遭盗掘亵渎,赵氏子孙不也只能束手无措吗?

    裴昀口中说着,日后接爹娘回家,却也深知此事难于登天。除非有朝一日,大宋挥师北伐,收复失地,踏平燕地,北定中原,才能实现。

    而那一天,在她有生之年,真能亲眼目睹吗?

    然而彼时裴昀尚不得知,此事在数日后便会迎来巨大转机,只能道是善恶有报,苍天有眼,冥冥之中因果自有注定.

    清明时节,城中烟雨濛濛。

    百草堂中,救必应为裴昀诊过脉后,神色并不见轻松。

    “四师伯,莫非我体内有旧毒复发?”  “这倒不是。”救必应摇头道,“你体内巫毒已除,生死蛊亦没有异状,暂无大碍。只是你这数年来心力交瘁,奔波劳碌,伤上加伤,毒上加毒,身子委实是吃不消,此时不过仗着年富力强,内力精深,若不细心调养,日后必有隐患。”

    裴昀自嘲一笑:

    “四师伯你亦知我现下处境,哪有功夫养尊处优,细心调养?”

    “师伯知昀儿你心中有家国天下,然而身子却总是最要紧的,我纵徒有活死人肉白骨江湖虚名,你若当真不爱惜身子,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师伯亦是无能为力。”

    裴昀听罢微微沉默,低声道;

    “好,四师伯,我答应你,日后定然爱惜性命,不再轻易受伤冒险。”

    救必应太过了解于她,故而对她的保证全然不信,然这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倔强脾气,他当真是有心无力,只得微微叹道:

    “你最好言出必行。我现下为你写个方子,开些滋补调理的药材,你定要按时服食算了,我直接告诉卓菁姑娘,叫她时刻记得提醒你。还有你的肩胛骨,是万万不可再受伤了,三年前被洞穿一次,半年前又受箭伤,如今虽然痊愈,筋骨却已脆弱无比,倘若再伤,你这右臂便彻底废了!”

    裴昀不住点头,虚心听训。

    救必应没好气瞥了她一眼,又零零碎碎叮嘱了好些事项,裴昀听罢,心中生疑:

    “四师伯,你可是要出远门?”

    “不错,我过几日是要离开临安了。”

    “四师伯将行何处?”

    “漠北,我有一个病人,他先天不足,热毒缠身,需得几味名贵药材治病,其中一味灵肉苁蓉生在漠北,极为罕见,我许久之前托人为我寻找,而今终于找到了,我需亲自前去一看。”

    裴昀笑叹道:“四师伯还是老样子。”

    救必应人如其名,生就一副慈悲心肠,有救必应,常年为病患千里奔波,殚精竭力,医者父母心,圣人也自叹弗如。

    “师伯何日归来?”  “我行医天下,居无定所,自是四海为家,谈不上回与不回。”救必应淡淡一笑,“若昀儿有急事寻师伯,便到百草堂中,叫弟子传信即可。”

    裴昀颔首,却又打趣道:“四师伯你医术名扬江湖,药堂也开遍了关山南北,比得江湖上寻常门派还要厉害。”

    救必应无奈摇头:“我本无心名利,亦不愿收徒坐堂,奈何黄岐一道,非闭门造车之术,若要钻研其中,少不得四海行医,遍见人事,这才阴差阳错走到了今日。若叫我选,我却宁愿长留春秋谷中,日日与师兄弟们喝酒谈天,无拘无束,岂不快哉!”

    裴昀亦随之怅然一叹,“却不知,何年何月我能再回去了。”

    自古忠孝难两全,她既答应了赵韧入朝为官,再回谷之日却是遥遥无期了。

    “四郎!”

    方此时,卓航进了内堂,打断了二人谈话,对裴昀匆匆禀报道:

    “四郎,有一人跪在侯府门外,急着见你。”

    裴昀见卓航神色极为不平静,不由问道:

    “来者何人?”

    “四郎可还记得昔日侯爷身边的亲兵牛奔?正是他要见你。”卓航定定望着裴昀,脸色扭曲,压低声音道,“他还带来了两口棺材。”

    裴昀闻言一震,几乎是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即刻回府!”

    刚走两步,她忽而转身回来拉住救必应的手臂,颤声道:  “师伯,你、你同我一起回去”

    救必应愣了愣,随即也反应过来了,不住点头道:

    “好好,我这就和你走一趟。”.

    牛奔此人,人如其名,力大如牛,性倔如牛。裴安慧眼识珠,将他提为亲兵,护卫左右,而他亦忠心不二,誓死效忠,军中绰号“牛无敌”。

    当年开封府大败,裴安领兵被燕军围攻于黄河畔,寡不敌众,弹尽粮绝,手下士兵几乎全部战死,自己最后亦是被万箭穿心,与夫人秦南瑶坠黄河而亡。有人亲眼所见,当时另有几个裴安亲兵跳河追随,从此生死不知,失去踪迹。而牛奔,正是其中之一。

    裴昀先行一步,冒着濛濛烟雨,纵马奔驰,一路穿街过坊,终是回到裴府。

    但见裴府大门前正跪一麻衣汉子,膀大腰圆,面容粗犷,正是牛奔。而他身边停着一辆独轮木板车,车上并排放了两口棺材,牛奔自己无遮无挡的跪在雨中,却是细心为那棺木盖上了一方草席。

    听闻马蹄声至,牛奔转过头来,认出了马上之人,七尺大汉亦不禁红了眼眶。

    他当即奔至马前,伏身跪地,在青石板街上重重叩了三个响头,粗声粗气道:

    “牛奔该死,没能救元帅脱险,眼见元帅为燕军所杀,牛奔万死难辞!今日牛奔终不负张二哥,吴四哥所托,将元帅与夫人尸骨送回裴家,但请四公子赐牛奔一死!”

    裴昀急急勒缰,马匹前蹄高高扬起,险之又险的从牛奔头上而过,这才避免了他被马蹄所踏的惨剧。

    马未停稳,裴昀已迫不及待的飞身而下,上前扶起牛奔。

    牛奔只觉手臂一紧,身子一轻,整个人便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牛奔!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那棺中之人是谁?”

    裴昀急切的问着他,心中惊疑不定,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却说当年秦南瑶抱裴安坠河之后,牛奔与其他几名亲兵目眦欲裂,想也不想便随之而跳。滚滚黄河,水流湍急,几人转眼就失去了踪影。

    亲兵张二与吴四水性过人,沿河游了十数里地,终是将裴元帅夫妇的尸身抢了回来,牛奔却是侥幸被挂在一棵折在河中央的老树枝上,这才捡了一条命。

    三人在浅滩上守着裴元帅夫妇的尸首,伏地大哭。张二眼尖,忽见河中半垂的老树枝上挂了一抹红缨,原是那裴家祖传兵器千军破,几人不忍见此枪沉河,故而张二和吴四一同下水捞枪。谁料半途那老树枝禁不住二人之重,猝然折断,二人即刻被涛涛河水冲走,直至河水没头的最后一刻,还合力死死抱着那千军破不撒手。

    牛奔在岸边瞧得肝胆欲裂,却束手无策,从天明等到日落,都没等到人归,心知二人已多半遇险。他强忍下心中悲恸,收敛了元帅夫妇的尸首,离开了此地。

    此后他本欲归营,却是与大部队失散,兜兜转转历经坎坷回到临安,却得知了裴府与其他几位北伐将领一同被抄家治罪的晴天霹雳,当即不敢露面,连夜逃出了京城。

    这几年他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辛苦讨生活,死守着裴侯夫妇的棺木不敢暴露,就是为了等裴家沉冤昭雪,他能扶棺回来请罪,让元帅夫妇能够风光大葬,入土为安的这一天!

    厅堂上,裴府众人听罢牛奔所言,无不动容,卓菁与裘雁南更是泪湿衣衫。

    裴昀上前扶起再次跪地的牛奔,沉声道:

    “牛大哥不必再自责,你这番赤胆忠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是我要拜你才对,千恩万谢牛大哥你收敛我爹娘尸骨,避免他们为燕人糟践,此义此情,四郎没齿难忘!”

    当下便伏身拜倒。

    牛奔一个激灵,急忙阻止:

    “四公子折煞小人了,元帅爱兵如子,精忠报国,对小人又有知遇之恩,小人恨不得当牛做马以报,这一点应尽本分,又怎敢邀功?倒是四公子你,这些年忍辱负重,终于除去奸臣,为裴家平反,元帅和夫人在天有灵,想必也有所安慰了。”

    裴昀未经传召匆匆进宫,赵韧并不怪责,只见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不禁问道:

    “出了何事?”

    裴昀哑声道:“回陛下,我父母真正的尸骨,寻回来了。”

    赵韧一愣:“这是何意?”

    裴昀便将此事前因后果禀告,赵韧听罢沉吟道:

    “可曾找仵作验明正身?”

    裴昀点头,涩然道:“验了,我与救神医一同开棺验的。”

    如此赵韧终是明白她为何这般神色凄楚,时过境迁,尸首必已腐朽得不成样子,任谁亲眼看过亲生父母的这般遗体,都必定心中翻起滔天波澜,无法平静。

    赵韧叹了口气:

    “如此说来,那与千军破一同落入燕廷手中的,只是裴元帅亲兵的尸首?”

    “男女骨骸不同,燕廷未必不曾发现,想必是将计就计,借此虚张声势,陷害裴家。”裴昀恨声道:“狗燕贼其心可诛!”

    她真糊涂!当初怎地就任由那人空口骗了去?然而细细思之,那人的确从头到尾没亲口承认那是裴侯夫妇尸骨,只是用一块刻了“清宴”二字的玉佩引诱她误导错认,可恨至极!

    “幸而皇天有眼,裴元帅尸骨为亲兵所护,没能叫燕廷得逞。”赵韧道,“朕即刻派人拟诏,昭告天下,将裴氏夫妇棺椁以礼下葬,生荣死哀。”

    “谢陛下。”

    “对了,那护棺的亲兵姓甚名谁?如此忠良,也该受赏。”

    裴昀一顿,微微叹息:

    “官家仁善,只是此人已经离开了”

    牛奔虽一心请罪,可裴昀又岂能罚他?两厢推脱之下,牛奔最终妥协,求裴昀恩准他再回裴家军中,冲锋陷阵,戴罪立功。

    然而裴昀僵硬片刻,只能回答他:

    “裴家军,已经没有了”

    裴家军乃是裴安麾下军队,划分为十二军,约有十万之众,训练有素,军纪严明,多年随裴安南征北战,战功彪炳,在北伐初期,简直是战无不克攻无不胜,打得燕军落花流水!

    然而开封府大败,裴家军近半数伤亡,其中最过精锐的飞黄军几乎全军覆没。裴安手下龙腾虎跃四大将军,亦是死的死,伤的伤。后裴家问罪,裴家军亦为赵淮所忌,下旨将剩余士兵全部打散后,分开编制入其他军营,泥牛入海,无声无形。

    如此,昔年声名赫赫的裴家军,就此消失于青史之中,再也没有了。

    牛奔听罢裴昀所言,先是愣怔了片刻,而后双眼中神采渐渐黯淡,挺拔的双肩缓缓落了下去,整个人刹那间仿佛老了十几二十岁,从一精壮大汉,变成了伛偻老人,无华发,却苍颜。

    北伐大败,他不曾灰心,裴侯身死,他不曾绝望,在民间隐姓埋名数载遥遥无期的等待,没能消磨他的意志,然而知晓裴家军再不复存在的那一刻,一直撑着他的那口气,散了。

    他谢绝了裴昀的挽留,推拒了高官厚禄,一个人推着空荡荡的板车离开了临安。

    从此这世间再没有那九头牛都拉不回了“牛无敌”了,他和旧日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一同埋骨在黄河之畔,与之随葬的还有一个王朝最后的末日雄威。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第72章 第十九章

    裴侯夫妇二人下葬之后,裴昀得赵韧首肯,亲自带人动身前往岭南迁回二哥尸骨,临行之时,她问卓菁:

    “从西南回程路上,我会顺路去趟洞庭湖看望卓叔父,你可要与我同行?”

    “啊,这我就不回去了吧”

    卓菁顾左右而言他,“偌大个裴府,初初搬回,还有好多需要采买置办之处,你忙着外事,我自然要帮你打点内事啊!以后有空再回,有空再回”

    裴昀知她心思,也没点破,只颔首道;

    “好,那届时你与二嫂留在家中,多加小心。韩斋溪身边黑衣死士的来历还未查清,临安城中不算安稳,你不可独自出门,招惹事端。”

    卓菁吐了吐舌头:“知道了,我才不会惹祸呢!”

    诚如那瓦舍说书人所言,如今这临安城中,最万众瞩目的新贵,当属参知政事谢疏朗与武威郡候裴四郎了,二人一文一武,皆是青年才俊,且后者经历更具几分传奇色彩,叫坊间百姓无不津津乐道。

    因着二人至今尚未婚配,叫家中有女的达官显贵纷纷意动,一时间说亲做媒之人几乎踏破了谢家裴家门槛,前者长袖善舞,略施小计便答对妥当,却着实是苦了武威侯府了。

    卓菁看得又气又急,这些个人见卓家不复往昔,俨然没将她这个未婚妻放在眼里。故而她趁着裴昀离京之际,大着胆子对外面放出话去,她与四郎流落在外,甘苦与共,早已结为夫妇,如今她自是武威候府正室夫人,再有胆敢上门说媒之人,直接乱棍打出去!

    “兜兜转转,小阿菁还是做了我的弟媳。主持中馈一事我可是全无天赋,这几日看账本看得头疼,以后这侯府内宅便全由弟妹当家做主罢!”

    二嫂裘南雁趁机甩手了刚管没几天的家事,操起红缨枪去演武场练功了。

    卓菁对此哭笑不得,却只能被迫接管,谁叫她信誓旦旦在裴昀面前承诺要为她打理内宅。

    好在这裴家关起门来过的日子与旁人不同,一无后姹女眷,二无族氏宗亲,府中上下连主子带仆从加起来不过十几人,可谓人少事少。而对于那些田宅庄子,平日自有管事账房打理,她只从旁督促即可。当年秦南瑶嫁入侯府后,也是从懵懂无知的江湖女贼,慢慢学着做这一切的,卓菁自幼跟在其身边长大,多少耳闻目染。

    然而唯有一事,实在叫她为难。

    临安繁华富庶,达官显贵之间日夜觥筹宴饮不断,女眷贵妇圈子里自然也不甘落后,今日赏花,明日游园,各门各户的请柬帖子如雪片一般飞向裴府。因着前事,裘南雁素日深居简出,不便抛头露面,唯一能出面应酬的,便只剩卓菁。

    她对此事可是全然一窍不通,叫她舞刀弄枪还成,诗词歌赋简直贻笑大方,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更是能要了她的命。故而卓菁谨遵裴昀之训,对一切宴请能推即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绝不惹是生非。

    所谓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当初裴家落败之时,所有人能躲即躲,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今朝裴家春风得意,许多拐弯抹角的亲戚便趁机找上门来了。

    昔日裴老侯爷有一胞妹裴氏,即是裴安姑母,裴昀姑祖母,嫁入了嘉国公府苏家,如今已成了国公府当家主母,儿孙满堂。裴氏算是裴府正经长辈,且这段时日也常常派人来府中关切帮衬,这日又遣人送来邀请,说三日后在嘉国公府设牡丹花宴,老夫人想亲眼见见她这个侄孙媳妇,卓菁再推脱不掉,只得硬着头皮赴宴.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姹紫嫣红映衬之下,但见花园中一片衣香鬓影,笙歌阵阵,席上众人吟诗作对,投壶猜枚,不分老幼,无所拘束,好不热闹。

    嘉国公府老夫人裴氏喜宴游,爱欢饮,隔三差五在府中设宴席雅集,广邀各府亲眷好友前来做客,今日这牡丹花宴便是每年初夏之惯例。

    裴氏对卓菁极为看重,卓菁一入府,便将她唤到身旁拉着她的手亲亲密密的说话,嘘寒问暖,好不关切。

    裴氏儿媳王氏打趣道:“近来总听说武威侯府的诸般传奇,今日终是得见真人了!老祖宗这侄孙媳妇可当真是风流俊俏,标致得紧,难怪那小裴侯爷心心念念许多年也要娶进家门!”

    王氏乃是出了名的嗓门大心眼直,这一嗓子差不多将席上所有人的声音都盖了过去,顿时无数道视线集中在了卓菁身上,或好奇,或轻蔑,或羡慕,或鄙夷,五花八门,心思各异。

    卓菁本想低调赴宴,悄悄来悄悄走,没成想一下子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接下来整个宴席之中,她都被迫坐紧挨着裴氏而坐,不断接受各家小姐夫人的搭讪,有巴结讨好的,有攀亲附戚的,亦有奚落嘲讽的,你方唱罢我登场。裴氏坐在一旁笑容慈祥,言语间貌似维护,实则根本不提点帮衬,只将她一个人推到台前,独自面对一切。卓菁左支右绌,一个头两个大,连各府来人姓氏相貌都没记全,更不消说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了,到最后连来人问什么自己答什么都已不知道了。

    “裴夫人,你可还记得我?”

    又是一个前来攀谈的华衣美妇,又是这样一句千篇一律的开场白,卓菁仔细端详面前之人,只觉依稀眼熟,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此人是谁了。

    正在她头疼不已之时,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悄然道:

    “这位是吏部尚书刘大人之妻,承宣使吴大人独女,不知嫂嫂过去可与她相识?”

    经此提醒,卓菁恍然记起,当年裴安夫妇尚在世之时,她身为裴府义女,也随秦南瑶赴过各府宴席,有过几位手帕之交,此女便是其中之一。只是时过境迁,嫁人生子,各奔东西,交情早已淡漠了。

    卓菁勉强与这位刘夫人聊了几句,终将其送走,她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有闲暇扭头看向身边之人,有些不好意思道:

    “多谢这位妹妹提点,不知妹妹是——”

    此女二八年华,秀雅巧丽,甜甜一笑道:

    “我是嘉国公府的九娘,嫂嫂唤我一声九妹就好,是祖母瞧姐姐应接不暇,特意唤我为嫂嫂引荐来人的。”

    卓菁闻言欣喜道:“太好了,多谢九妹,我正烦扰此事呢!”

    苏九娘嫣然一笑,就此便坐在了卓菁身边,为她细声细气的介绍宴上各人来历,府中亲缘,甚至是裴氏王氏等人的喜好偏爱,事无钜细,好不热心。

    “嫂嫂你瞧,如今那正插花之人,乃是济宁候府三小姐沈云云,而一旁案前作画之人,乃是龙图阁学士杜大人之女杜淑贤,杜大人乃是临安城中出了名的丹青妙手,杜小姐家学渊源,深得其父真传。”

    宋之以前,世人视种莳花弄草为浮伪末流,华而不实,而至国朝,风雅当道,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市井小民,皆崇赏花卉之乐,梁栋窗户,处处装点,而插花便更是一门大学问。沈小姐的插花技艺在贵女圈中乃是数一数二,但见其将婢女呈上的鲜妍花枝次第插入精巧竹篮之中,动作优雅,不紧不慢,转眼手下便出现了一篮错落有致,华美娇艳的花束,主花牡丹以品阶而分,配花数种各有千秋,却不喧宾夺主,卓菁纵是辨不清个中门道,也由衷觉得赏心悦目,惊艳不矣。

    待沈小姐插花完毕,杜小姐亦刚好落笔,宣纸之上花团锦簇,栩栩如生,比起实物还要娇艳几分,而方才短暂落于花枝上又飞走的一只野雀,竟也被入画其中,羽翼爪喙,活灵活现,当真是挥毫落纸,出神入化。

    沈、杜二女此番献艺,惹得在座众人交口称赞,裴氏亦是眉目含笑,十分满意。

    此时又有人道:“如今花束已成,丹青已就,只差一首题诗了,不知哪位姐妹能来为今日牡丹宴收尾啊?”

    豪门贵女,自不乏咏絮之才,顿时有数位才女之名被提及,可裴氏却是不置可否,始终没有点头。

    直至王氏笑道:“不若便叫武威候夫人来做这画龙点睛之人如何?”

    裴氏这才欣然颔首道:“如此甚好,那侄孙媳妇你便以牡丹为题,作诗一首,为我们助兴罢。”

    “是啊,叫我们见识一下裴夫人的文采。”

    “裴夫人秀外慧中,定是妙笔生花,我等便不自取其辱了。”

    众女纷纷应和,连声催促,卓菁被逼得鼻尖冒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从小到大,她一看书便脑袋疼,一套刀法三个月她便练得像模像样,一篇《千字文》她背了半年,手心都被先生打肿了还只会开头的四句,她哪里会作诗啊?她给大家耍一套卓家双刀成不成?

    最终还是苏九娘开口为她解的围:

    “嫂嫂乃是将门虎女,巾帼不让须眉,叫嫂嫂吟诗作对,岂非大材小用?祖母开恩,不如我来替嫂嫂赋诗一首如何?”

    得裴氏首肯之后,苏九娘遂缓步上前,提笔在杜淑贤那副牡丹图上题字。

    苏九娘乃是嘉国公府嫡出的九小姐,裴氏最宠爱的孙女,才貌双全,聪明伶俐,且不说那所题之诗好与不好,落笔成章自然而然引得满堂喝彩。

    一时间卓菁与苏九娘形成了鲜明对比,众人如何抬举苏九娘,便如何鄙夷卓菁。卓菁甚至听到她身后不远处,便有人语气轻蔑道:

    “什么将门虎女,听闻其父乃是洞庭水匪出身,这般粗鄙人家,又能教得出什么知书达礼的女儿?她不过是走了大运才能嫁进裴家,如今捞了个侯爷夫人的名号,当真是祖坟冒青烟!”

    “就是,那小裴侯爷文武双全,配了这等粗妇,好生可惜。”

    “奈何脏糠之妻不可弃,亏得裴家四郎重情重义,否则”

    “情义也不过是一时,那小裴侯爷如今可是官家身边的红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她既不能做解语花,又不能做贤内助,于相公仕途无所助,早晚有一天会被休弃的”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旁若无人,听得卓菁火冒三丈,恨不得当场拔了这些长舌妇的舌头!

    我嫁裴四郎与你们有何干系?四郎不娶我,难道要娶你们么?!

    那厢不知何时从夸赞苏九娘的文采,提到了苏九娘的婚事,道其年芳十六还未出阁,不知是何等俊杰才能匹配得上。

    王氏爽朗笑道:“她呀,心气儿高着呢,不爱才子文士,却是偏好少年英雄,扬言非骠骑在世不嫁,我却是管不了她了。”

    “娘——”苏九娘羞得满面通红,娇嗔了一声。

    有人趁机道:“若说当今天下少年英雄,哪个能比得上小裴侯爷?白马银枪赢四郎,比起那冠军侯也不遑多让啊!”

    此言既出,众人大为赞同,裴氏更是顺势对卓菁道:

    “四娘,你与九儿姐妹俩一见如故,不如便叫九儿入裴府与你做伴如何?届时帮你理家管事,分忧解难,岂不美哉?”  面对裴氏半真半假的玩笑,王氏意味深长的目光,苏九娘殷殷期盼的表情,与满座看热闹一般的众人,卓菁终是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今日这场牡丹宴裴氏的意图了。

    她愣在原地半晌,并不正面回答裴氏之问,反而起身离席,走到当下,微微福身行礼道:

    “填词作赋,我才疏学浅,不堪此任,但昔日裴元帅在时曾教导我一首牡丹之诗,眼下看来十分应景,姑祖母可否允许我在此背给大家伙听一听?”

    裴氏被驳斥颜面有些不快,微微皱眉,但碍于身份仍是点头道:“且诵罢。”

    卓菁深吸一口气,缓缓念出了她这辈子唯一从头背到尾的一首诗:

    “雒阳牡丹面径尺,鄜畤牡丹高丈余。

    世间尤物有如此,恨我总角东吴居。

    俗人用意苦局促,目所未见辄谓无。

    周汉故都亦岂远,安得尺棰驱群胡!”

    当年裴安曾指着这首诗,一字一句教导她,世人看牡丹,是富贵逼人,是百花之王,而放翁看牡丹,想得是山河破碎,洛阳长安不再,菁儿,你虽是女儿之身,却亦要志存高远,不可贪图享乐,玩物丧志,靖康之耻,北燕之患,切记切记!

    卓菁望着在场神色各异的众女,嗓音清脆,掷地有声道:

    “不错,我爹爹确是绿林水匪出身,后被朝廷招安入伍,此事天下尽知,没什么可遮掩的。但正是有他这等粗野武夫,上阵杀敌,你们这群千金小姐,命妇贵女才能安稳在这临安城中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不必被燕人捉去,肉坦牵羊,为奴为婢!”

    她目光转向一旁的苏九娘,近乎是咄咄逼人般质问道:

    “你能开二十石弓吗?你能射二百步箭无虚发吗?夫君战死之时,你愿生死与共吗?沦落教坊之时,你是能忍辱负重,卧薪尝胆,还是能刚烈自尽,以保清白?你以为做裴家儿媳那样简单吗?想嫁进裴家?想嫁给四郎?下辈子罢!”.

    回程路上,卓菁坐在轿中,一颗心仍是砰砰乱跳,有紧张,有后怕,有气愤,却唯独没有后悔。她不知自己今日开罪了多少人,为武威侯府惹下了多大的麻烦,她只知道就算裴昀在,裴显在,甚至是裴侯裴安在,都不会责骂她半句,此乃裴家义节所在,她不能退缩半步!

    只是可惜,这临安城中纸醉金迷乱人眼,又有多少人还记得靖康之耻,北燕之患

    胡思乱想之余,她没能察觉到轿中熏香有异,随着轿子悠悠晃晃的前行,她只觉脑中越来越昏,眼皮越来越沉,最终支撑不住,靠在软垫上昏昏然睡了过去。

    待她昏睡之后,几个轿夫不发一言的变了路线,并未回到武威候府,却是脚下一转,将轿辇抬入了一户坊间不起眼的民宅之中。

    进得门内落轿之后,轿夫随即悄然而退,空荡荡的院落中,一时间只剩一顶孤零零的轿舆,和轿中一个人事不省的姑娘。

    不多时,便见一锦衣华服,面色苍白的公子出现在了院中。

    他迈步走近轿子,在轿前停住脚步,似是犹豫了片刻,才终于伸手缓缓掀开了轿帘。

    但见轿中熟睡着一懵懂少女,虽盘妇人发髻,却仍是满脸天真稚气,鹅黄褙子松绿襦裙,眉目秀美,五官俏丽,好不娇憨。

    一霎那,他心中万般思绪骤然一滞,脸上表情瞬间变得阴晴不定。

    定定凝望着这女子半晌,他松手放下了轿帘,缓缓转过身来。

    杜衡见主人神色阴沉,眉宇一片冰寒,不由上前轻声问道:

    “公子,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此轿确是裴府轿辇无疑,轿夫信誓旦旦证明轿中人身份,迷香也是那毒丫头亲手所制,会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把人原路送回去罢。”

    颜玉央曲拳在唇边咳了又咳,眸色幽深,晦暗不明,只近乎自言自语一般轻呓:

    “这便是,裴四郎的未婚妻”

    第73章 第二十章

    申时已过,日头西斜,被烈日炎炎炙烤了一白日的大地仍散发着腾腾热气,顶着艳阳忙碌了一天的仆从们终于能稍加喘息,陆续放下手中锹镐土篮,坐在树荫之下,喝口水,喘口气。

    裴昀望着面前坑坑洼洼的空地,面沉如水。

    十五天了,她带人在鹞子岭这片山林里,已整整挖了十五天了,几乎将半个山头都翻了一遍,仍是没能寻到二哥等人的尸骨。

    当初掩埋之时,卓航细心在坟前种了两颗橘树,更在树梢上挂了裴昱的贴身玉佩做记号,如今方圆几里全找遍了,却连一丝半点痕迹都没有。

    裴昀心中不甘,忍不住操起一旁的石镐,冲到坑边,奋力刨去。

    一时间尘土飞扬,石块飞蹦,众人呆滞而望,面面相觑。

    卓航看着不忍,上前一把握住了镐棍,制止了裴昀的动作,劝慰道:

    “四郎,住手罢,当初根本没有埋这样深。此地荒郊野岭,人迹罕至,野兽出没,许是早被事已至此,你节哀罢”

    裴昀如何不知,可她千里迢迢来此,怎能接受这一结局?

    “不可能!我不相信!”她咬牙道。

    卓航语重心长道:“我们在此继续挖下去,自是不打紧,可你已是三日三夜不曾合眼了,二郎在天有灵想必也不忍见你这般折磨自己,四郎,你要保重身体啊。”

    裴昀心中升起一股颓然之感,几乎想就此放弃,可她犹豫片刻,仍是开口,近乎哀求道:

    “再给我半天时间,若今日过去,还寻不到,我们便打道回府!”

    卓航长叹了口气:“好。”

    时间缓缓流逝,日头从天空渐渐西落。

    裴昀自与卓航约定过后,便抡起镐头,一言不发的埋头苦挖,哪怕汗如雨下,双手起泡,也没有停过半分。

    终于,这一天还是结束了。

    一行人迎着夕阳的余晖迈着沉重的脚步回返,心中皆是说不出的怅然。

    裴昀眯眼望着远方天际那一抹旖旎的晚霞,心思不禁飘得极远。

    二郎裴昱,先天心疾,降世不久便被生身父母抛弃,幸得裴安夫妇收为养子,养活下来。他自幼体弱,不能练武,故而勤奋读书,阅遍兵书典籍,虽不能阵前冲锋,却也想为父兄出谋划策,分忧解难。裴昀记忆里的二哥,总是一袭长衫,文质彬彬,含笑望着一家人在演武场练功,神情中流露着羡慕。

    闭门读多了圣贤书,多少有些迂腐,左一句之乎者也,右一句焉哉乎也,听得只会舞刀弄枪的裴家上下头都大了,谁也不敢冒死跟他争辩。

    可正是这般诗书礼仪不离口的裴昱,也会为袒护弟妹,做出不成体统的事来。某次裴昀和三哥裴显在外头闯了祸,大哥裴昊和二哥裴昱也牵连其中,裴安一怒之下罚兄弟四人同跪祠堂三天三夜。那日裴昀午饭便没吃,晚饭更没吃,夜半时分饿得饥肠辘辘,头晕眼花,最终还是裴昱佯做犯病,四兄弟联手演了一出鸡飞狗跳的好戏,才叫裴安心软,大手一挥,放了四子一马,只道下不为例。

    当然这其中还少不了娘亲略施巧计的两厢说和,与爹爹睁只眼闭只眼的心知肚明。

    只是彼时满堂温馨,一家和睦的少年时日,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二哥啊二哥,你难道不想落叶归根,魂归故里么?倘若你当真在天有灵,挂念爹娘兄弟,便给我传信罢!

    恍惚间,天地若有所感,一阵清风拂面而来,裴昀抬头,不经意间瞧见不远处的树梢枝头闪起一点光亮,似乎有物垂挂其上。

    她心念一动,急命手下前去查看。

    片刻后,手下回返,呈上一枚玉佩,经年挂在枝头,风吹雨打,已是磨损不堪,裴昀用手擦去上面沾染的污迹,露出其上所刻两个小字:

    文耀

    裴家男儿皆配玉,文耀二字,是裴昱的表字。

    刹那间,裴昀眼眶酸软,几乎落下泪来。

    二哥,你终究放不下我们啊

    她嘶哑着嗓音开口吩咐道:

    “我们挖罢。”.

    起尸捡骨,封棺入殓,一行人自鹞子岭打道回府。

    途中裴昀一直心情低落,直到七八日后,来到常德府地界,见到烟波浩渺的洞庭湖,这才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八百里洞庭,长天碧水,青峰苍翠,乃神仙洞府也。临湖远眺,心中开阔,红尘悲欢离合一时淡淡而忘了。

    裴昀与卓航等人在渡口登上一艘前来接引的大船,船夫划桨,湖面穿行,将行数里,来到一片水中洲前。但见洲上房屋瓦舍,水寨连绵望不到头。

    而那青石码头上,早站着一行人相迎,为首一人方头大耳,双目炯炯,天庭格外饱满,他虽手拄双拐,却仍是一身英武,气势不减。

    裴昀下船上前见礼,笑道:

    “卓叔父,你风采不减当年。”

    卓尔聪哈哈大笑,“老子就算瘸了腿,也照样是双翅白额虎,是这洞庭湖的山大王!四郎走!叔父带你去见识一下老子的寨子!”

    说罢大手一挥,亲自带着裴昀在水洲之上好一番游览。

    这碧波寨比裴昀预料得还要广阔,耕地鱼塘一应俱全,男女老少悉然自得,真仿佛是湖上泽国,世外桃源。

    “四郎觉得如何?”

    书房之中,卓尔聪命手下给裴昀看茶,无不得意的问道。

    裴昀由衷道:“怪不得爹爹当年率兵历时半载久攻不下,碧波寨着实厉害。”

    当年裴安奉旨剿匪,这碧波寨可是洞庭湖上最难啃的一块骨头,前后拖拉三年之久,最后还是裴安以巧计智取,这才攻破水寨,而卓尔聪也终于心服口服,投诚了朝廷。  而今瞧这规模,只怕是更胜往昔。

    裴昀微微一叹:“看来卓叔父已是知晓侄儿此番来意了。”

    裴家既已平反,那么其旧部手下自然一同赦免。龙腾虎跃四大将军,除去战死的二位,被下狱的凌越将军已被释放,官复原职,赵韧有意重召卓尔聪归朝,裴昀此番正是来与卓尔聪商谈此事的。

    她本以为卓尔聪会欣然同意,然而结果似乎大相迳庭。卓尔聪见面之后,二话不说带她见识了一番水寨兵强马壮,态度已经不言而喻。

    “临安发生的诸事,航二都写信与我言明了。四郎,你此番历尽艰辛,重归京城,为裴家平反翻案,报仇雪恨,大哥大嫂九泉之下终可瞑目,我也终能放下一桩心事了。”

    卓尔聪万般感慨道,“我老卓当年被招安,服的从来不是什么狗屁朝廷,而是我结拜大哥裴清宴,这些年来替大宋南征北战,也是为了金兰义气。可那狗官家胡乱下旨,致使北伐功亏一篑,大哥大嫂战死沙场,裴家满门治罪,实属昏庸无道,我怎可能再为那姓赵的卖命?反骨一事,这辈子我干过一回就够了,再回朝廷做官,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那赵淮固然懦弱无能,可他已做了太上皇。今上与他不同,他是明君,绝不会再做出那等昏聩之事。”裴昀试图说服卓尔聪,“况且韩相一党已被铲除,朝中一片清朗,如今不正是卓叔父这般忠义能臣大展拳脚的好时机吗?”

    卓尔聪微微摇头,似乎对裴昀所言不以为然,

    “四郎,我老卓委实没那般宏图大志,如今在这山高皇帝远的洞庭湖,吃喝不愁,乐得逍遥。况且我的那班手下兄弟随我来此,早已娶妻生子,落地扎根,再回不去原先那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了。”

    裴昀忍不住担忧道:“可叔父这般扎寨为营的日子,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我只怕有一天/朝廷忌惮,又要派兵来剿。”

    “哈哈,四郎放心,我早就不做那般打家劫舍的营生了。”卓尔聪朗声笑道,“如今我碧波寨耕田打渔,跑商运货,自给自足,叫那赵官家再也没借口来攻打我们!”

    裴昀失笑,“那菁妹呢?她这回百般不肯随我同行,就是怕卓叔父再唤她回寨,叔父放心她这般独身漂泊在外?”

    卓尔聪满不在乎一挥手:“哪里独身,这不是还有四郎你嘛?她从小就喜欢跟着裴家儿郎,以前是三郎,现在是四郎。她娘如她这般大的时候,早跟老子私定终身了,这女大不中留,老子也管不了。就让她伴你左右,也省得你受娶妻生子烦恼了不是。”

    裴昀刚要开口,卓尔聪却是接着道:“航二那小子看着顺眼,你也领走,他为人老实,鞍前马后绝对没有怨言,你爱怎地使就怎地使。但有一点,卓舷你得给我送回来,老子没儿子,就这么两个大侄子,总得给老子留一个继承寨子不是。”

    “好好,我回临安便告知舷大哥让他回寨。”裴昀哭笑不得道。

    此番离京,她唯恐裴府没有男丁,出什么意外,故而请托卓舷帮忙照料一二,却没想到卓尔聪根本不愿同她回京。

    “看来叔父心意已决,那侄儿也便不强求了。”裴昀轻声一叹。

    自上回牛奔之事后,她难免心存侥幸,如今看来,裴家军当真一去不复返了。

    而卓尔聪却还反过来劝她道:

    “四郎,听叔父一句,天威难测,伴君如虎,今日他赵韧固然是明君,明天保不齐也学他老子一样犯了糊涂。为人臣子,生死小命拿捏在皇帝老儿手里,无趣得紧,不若你也回我碧波寨里,不去做那劳什子侯爷官爷,找个良婿嫁人生子不好吗?”

    这最后一句,已是肺腑之言了。

    裴昀沉默了片刻,终是缓缓摇头:“叔父好意,侄儿心领了。爹爹在世时,生平志向有二,一是铲除奸臣,匡扶社稷;二是王师北伐,收复河山。如今爹爹不在了,三位哥哥也不在了,父兄的遗志,裴家的遗志,便只能由我来继续完成。”

    两人心知都说服不了彼此,多说无益,遂便不再继续这一话题了。

    “对了,卓叔父,霖儿这几年可好?”

    提起裴霖,卓尔聪不禁笑逐颜开:“好好好,这小子聪颖勤勉,青出于蓝,不愧为将门虎子!他此时正在后院练武,你且去瞧瞧罢。”.

    裴昀走后,卓尔聪命人唤来了卓航进书房。

    “叔父。”

    “航二啊,你坐,老子有话要问问你。”卓尔聪笑眯眯道。

    卓航后背一个激灵,从小到大,他不怕叔父棍棒相加,就怕叔父笑脸相迎,他可不是四郎深得叔父喜爱,卓尔聪这般一笑,保准没好事。

    “叔、叔父,有何吩咐?”

    卓航战战兢兢的坐了下来。

    “倒也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你大哥准备何时回寨啊?”

    “叔父若有令,大哥自然即刻归来。”

    “是吗?不见得吧,这三年来老子给他下过多少次令,他都推三阻四。老子要不了解他,还以为他被花街柳巷的红粉翠绿迷昏了头,假戏真做,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

    卓航闻言心中一惊,卓舷与他手足情深,自然知无不言,他初时听闻,也大为震惊,几番规劝,可大哥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这段时日,他唯恐四郎生怒,不敢泄露出去,已是坐立不安,辗转反侧,没想到叔父远在千里之外,竟然已经知晓了。

    卓尔聪见卓航神色,更加证实了心中猜想,当下怒不可遏,狠狠跺了跺手中铁拐,任其在地面上砸出了个深吭,脸色阴沉骂道:

    “混账东西!我就猜到他要犯糊涂!老子从小把他养大,他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他要屙什么屎!他怎么敢干出这么不忠不义之事?我百年之后还怎么拿这张老脸去见大哥大嫂?去见二郎?作孽啊”

    第74章 第二十一章

    厢房之间,宽阔平整院落中,一浓眉大眼的小少年正舞剑练功,他年纪尚轻,却架势娴熟,一板一眼,绝无半分偷懒。

    剑锋唰唰,招式之间,俨然是裴家剑法二十四式:高山流水、完璧归赵、三顾茅庐、七擒七纵

    裴霖正专心练剑,忽见一道青衣身影踏进院中,顺手操起一旁兵器架上的红缨枪,手抖枪花便向他攻来。

    裴霖一惊,遂手上变招,严阵以待,剑锋枪锋相交错,铮然一声长鸣。

    此人枪法了得,内力深厚,却无伤人之心,只是试探裴霖武功深浅。而那一挑一刺,俨然是熟悉至极的枪法,裴霖瞬间猜到了此人身份,心中大喜。

    裴霖毕竟只有八岁,纵对方有意放水,他勉强坚持二十招后已然不敌。终是又一剑刺偏之后,手腕被枪背一拍,长剑登时脱手,被长枪顺势挑起甩脱出去,迳直扎进了不远处的木柱中。

    裴昀随手一扔,长枪归架,笑道:“好霖儿!虽力道不及,但胜在基础夯实,勤加苦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四叔!”

    裴霖大叫一声,扑进了裴昀怀中,

    “四叔你终于来接霖儿了!”

    裴霖乃是裴家大郎裴昊与孙红袖之子,裴家出事之时,他才四岁,在鹞子岭一役中侥幸被救,自此被卓尔聪带回碧波寨中养大。

    “霖儿还记得四叔?”裴昀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当年你还没有四叔膝盖高,一转眼竟也长这般大了。”

    “霖儿当然记得四叔,霖儿还记得四叔曾送霖儿长命锁,带霖儿出府看花灯!”

    裴霖一本正经道,“卓叔公从不因霖儿年幼而有所隐瞒,父母之死,裴家之仇,霖儿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霖儿一直勤学苦练,想要快快长大,快快为裴家报仇雪恨!自裴家平反那一天,霖儿便日夜等待着四叔来接霖儿回家,如今,霖儿终于等到了!”

    “霖儿,你当真要随四叔回裴家?”

    经与卓尔聪一番谈话,裴昀自己虽志向未改,却也犹豫是否将裴霖接回临安。他年纪尚幼,何必背负那些国仇家恨,累累血债?就这般远离纷争,山高水远的快活长大,难道不好吗?

    “为何不随四叔回裴家?是霖儿做错了什么?”裴霖眼眶一红,神色惶恐道,“四叔,你不要霖儿了吗?”

    “四叔当然不是不要你了,你是裴家唯一的子嗣,四叔岂会不要你?”裴昀失笑,“只是,你若随我回去,必定会继承侯府,沙场之上,危机四伏,朝堂之中,波诡云谲,以后你的路,定然不会好走。你若选择留在碧波寨,四叔不会怪你,亦会常常来探望你。或许你不必这么早做决定,待过三四年再”

    “不!我不怕!我要和四叔回去!”

    裴霖大声道,“父亲和祖父从小就教育霖儿,霖儿姓裴,是裴家儿郎!裴家祖训,忠义乾坤,精忠报国,裴家儿郎誓死不忘!祖父战死沙场,我爹娘战死沙场,我裴霖岂是贪生怕死之徒?求四叔带我回裴家,我定继承祖父父母遗志,光大我裴家门楣!”

    说罢小小少年扑通一声跪倒在裴昀面前,脸上一片倔强,大有裴昀不答应他便长跪不起的架势。

    “好霖儿!生子如此,大哥大嫂在天之灵,想必也得以安慰了!”

    裴昀慨然一叹,伸手将裴霖整个人拎了起来,

    “好,四叔带霖儿回家!”

    裴霖瞬间欣喜道:“多谢四叔!”

    到底是小孩子脾气,转眼就又高兴了起来,拉着裴昀问东问西,对这个四叔好奇不已。

    “四叔武功当真了得,霖儿以后也要跟四叔学武,像四叔这般厉害!”

    “好,四叔以后亲自教你武功。”裴昀笑道。

    “四叔你方才使得可是裴家枪法?我曾见爹爹练过,好生威风!可惜霖儿年幼,只能先从剑法学起,待日后四叔定要将这裴家枪法也教给霖儿!”

    “你是裴家儿郎,自然要学裴家枪法,只是”裴昀怅然一叹,“只是裴家枪法三十六式,当年你祖父尚来不及全教完我,还有最后十二式我没学全。”

    如今裴家男儿皆亡,这十二式枪法恐怕终是究要失传了

    裴昀等人在碧波寨又休整了三四日后,六月中旬,自洞庭湖沿长江走水路东行回临安。

    及至江州换乘陆路,数日后进了徽州地界,午间天气闷热,一行人停下行进在林荫歇脚,

    裴霖闲来无事,跑到一旁看马吃草饮水。

    不多时他跑回了裴霖面前,举起手中之物,好奇问道:

    “四叔,这是什么?”

    裴昀一看,他手中所拿赫然是一枚梅花镖,那镖身光亮,雕花细致,做工不俗。

    “这是梅花镖,霖儿你从哪里得来的?”

    “是马儿从树丛中咬出来的,险些割了舌头。”

    裴昀望着那枚梅花镖若有所思,不多时众人继续向前赶路,将行不远,又发现了散落在路边的梅花镖。这回地上除了零零散散的梅花镖,还有几只七星镖,数颗如意珠,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看来此处刚经历过一场江湖恶斗,裴昀当下吩咐众人留下原地,她带着卓航及几名侍从上前查探。

    一路追索过去,地上树上暗器越来越多,种类也越来越杂,什么燕子镖,摔手箭,枣仁镖,飞蝗石,还有一些看不出名堂的,林林总总简直像捅暗器老窝。

    终于听到了前方不远处传来了人声呼和,是十几个持剑的道人,正将一老一少二人包围。

    那老叟一头白发,身量奇矮,似是天生侏儒,却背了一个比自己还高大的竹箱子,只见他手中拉着一根细绳,不知如何动作,竟有数枚各式各样的暗器从那竹箱中激射而出,攻向敌人。

    可惜那竹箱机括威力有余,准头不足,空有威慑,无法致命。

    敌人亦看穿了他的能耐,因此围而不攻,擎等着他将暗器消耗干净再一举攻上。

    为首一使雌雄双剑的道人高声道:“千机老叟,纵你千机箱威力十足,也终有用完之时!我敬你是江湖前辈,你现下束手就擒,交出帖子,便饶你一命,否则休怪我修云海不客气!”

    “放屁!你们天都派强取豪夺,还装什么正人君子?你们敢上前一步,我就即刻将这云中帖吃到肚子里,大家鱼死网破,一拍两散!”

    答话的却是藏在老叟身后少年,此人个子不高,獐头鼠目,明明胆小怕死,却还壮着胆子叫嚣。

    裴昀隐在暗处,越瞧他越眼熟,忽而见他脖颈间悬挂的玄铁令牌,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个名字:

    泰山派掌门戴平!

    泰山派因拒绝归降,被北燕世子府所灭之后,只留下戴老掌门那剩不学无术的私生子,她曾在去年太华山宁掌门葬礼上与这人有一面之缘。

    戴平口中一边叫嚣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物就要往嘴里塞。

    天都派大弟子修云海冷笑了一声:“你若敢吃,我必将你开膛破肚,也要把帖子拿出来!”

    戴平闻言动作一僵,不禁进退两难。

    侏儒老叟以一把金钱镖击退三人后,又一拉细绳,可背后千机箱却毫无反应,随即他脸色一变:

    “坏了。”

    暗器终于使完了。

    修云海等得就是这一刻,当即招呼众人一拥而上。

    裴昀眉头一皱,当即拔剑出手,飞身而上。

    “住手!”  裴昀长剑如虹,卓航双刀若电,一前一后径直杀入包围圈中,那群道人猝不及防有人背后袭来,转眼就折损了七八人。

    修云海且惊且怒:“来者何人?我乃天都派弟子,闲杂人等速速退让!”

    “枉你黄山天都派自称名门正派,却也干这等打家劫舍的无耻勾当,好生不要脸!”裴昀冷笑道。

    “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

    修云海大喝一声,操起雌雄双剑攻了过来,不待裴昀出手,卓航便迎了上去。双刀对双剑,虽只有两人对战,却是四道寒光,刀剑交错,直让人眼花缭乱。

    卓航所使自是卓家刀法,霸气迅猛,威力十足,但久经沙场,相较于刀法,卓航其实更擅长箭术,内力又不及裴昀精深,此时与修云海近身对决讨不到太多便宜,三十招后已落了下风。

    其余道人武功远远不及修云海,已被裴昀三下五除二击败倒地,她不愿以二欺一不讲道义,持剑立在一旁,直到卓航彻底败下阵来,这才上前接应,与那修云海动起手。

    修云海手中雌雄双剑,一长一短,一攻一守,看似灵活多变,毫无破绽,裴昀与其过了几招却是发现,他那右手剑其实只是花招,真正的攻防之重都落在了左手的招式上,双剑看似互相配合,实则并没有那么大的威力。因此她手上变换,接连数招都只向他右手攻去,修云海身法一时大乱,终是错身之际,背后无防,被裴昀一掌拍在后心,他惨叫一声,跌出数步,摔倒在地,扭头吐血,已是受了内伤。

    “滚吧!”

    裴昀还剑入鞘,冷喝道。

    修云海虽丢人败兴折了颜面,但幸好捡回了一条命来,眼见今日功败垂成,不禁恨恨瞪了裴昀一眼,咬牙爬起来捡回自己的双剑,灰溜溜的招呼师弟们撤走了。

    “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救!”

    侏儒老叟拉着戴平走上前对裴昀作揖道谢。  “兄台好俊的身手!”戴平急忙亮明身份:“小弟戴平,乃是泰山派掌门,兄台救命之恩,小弟感激不尽!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裴昀出门在外,避免招惹麻烦,已将面上刺字以粉遮掩,只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在下姓云,家中行四。听方才那修云海所言,这位前辈莫非就是千机叟何必光?”

    “江湖虚名,承蒙大伙看重,”侏儒老叟慌忙摆手,“小老儿正是何必光。”

    何必光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暗器大师,诸如飞刀门的“日月双刃”,扬州夏家的“袖里乾坤”,还有潇湘阁的“泪痕镖”,诸般神乎其技的暗器,都出自他手。裴昀听大师伯罗浮春说起过他,只道若单论暗器一道,三师伯曲墨亦是逊此人三分。

    “不知你二位怎会被天都派追杀?修云海叫你们交出的帖子又是何物?”

    戴平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怀中之物掏了出来:“云四公子乃是正人君子,你若想抢,大可直接将我二人杀了,给你一看也无妨!”

    裴昀只见他掌中是一块系着红璎珞的象牙薄板,宽约二尺,长约三寸,上刻两行蝇头小楷:

    仲秋祭月,华亭盛宴,海上云中,静候莅临。

    下面另有一副小画,是一座巍峨高山,积雪皑皑,旁有四个小字:昆仑神铁。

    “这是何意?”

    戴平叫道:“这不就是近来搅得江湖上血雨腥风的逍遥楼‘云中帖’!”

    裴昀摇头:“逍遥楼我素有耳闻,但这云中帖却是全然不知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戴平苦着脸说,“我同何老伯被人追杀了七天七夜,今日更是从早上到现在都水米未进,云四公子可否好心施舍些吃食?填饱肚子后,兄弟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何必光也巴巴的望向裴昀,显然也饿得饥肠辘辘。

    裴昀不禁一哂,吩咐卓航取来携带的干粮肉脯清水等食物,让二人打牙祭。

    第75章 第二十二章

    “话说约莫百年前,江湖上曾有天书现世,其原为赵宋皇室所有,后因靖康之乱而流落民间不知所踪。传说这天书中包罗万象,无所不有,既有医星占卜、机关巧计,又有绝世武功、失传古籍,更有长生不老修仙之术,得此天书者,必可独步武林,称霸天下!为夺天书,江湖上掀起一阵血雨腥风,无数门派,无数高手为其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可最终天书究竟落到了谁的手里,却是无人知晓,此事虎头蛇尾,不了了之,久而久之也便被世人淡忘了。”

    “而今百年之后,江湖上突然又传出了风声,那天书机缘巧合之下,却是落到了逍遥楼的手中。”

    戴平吃饱喝得后,口若悬河的讲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闻:

    “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下子江湖中人可老大不愿意了,人人都想一窥天书门道,凭什么你逍遥楼占为己有?这逍遥楼虽然神秘莫测,手眼通天,耳目遍布天下,但他到底还是要开门做生意。迫于无奈之下,逍遥楼楼主中书君便决定八月十五之夜在华亭设下海上云中宴,广邀武林同道前往,共定下天书归属。而这宴席上同样也会有许多其他奇珍异宝,武功秘籍,售与众人,以免大家空手而回,无功而返。”

    说到这里,戴平不禁忿忿:“欲入海上云中宴,必持云中帖。可这中书君颇为小气,统共只发出了九九八十一张云中帖,每张帖子又只能容两人前往,名利诱惑之下,可不是叫人打破头嘛!这天都派的人为了这帖子,从庐州一路追杀我们到徽州,死了那么些个弟子还不罢休。”

    何必光嘿嘿一笑:“小老儿侥幸得了一张,那帖上所画昆仑神铁,乃是云中宴上将会售卖之物,每张帖子上都各不相同。须知这昆仑神铁,产自关外昆仑山,相传为千年前天降神物,锻炼之后,坚韧锋利异常,干将莫邪威名赫赫,便有这昆仑神铁的功劳。可惜昆仑神铁数量稀少,汉代之时便已被开采光了。小老儿对此甚为属意,想去碰碰运气。”

    裴昀不禁问道:“那戴兄弟又怎会与何老前辈同行?”

    “嗐,别提了。”戴平苦笑了一下,“去年我上太华山为天梁子吊唁,待回到泰山时,发现派内上下房屋田舍俱已被世子府所占,我是毫无立足之地了。索性我便一个人出来闯荡江湖,人在旗在,只要我戴平还活在世上,这泰山派就还没亡!”

    裴昀没想到这不学无术的混小子还有三分血性,谁料下一瞬他便又没个正形道:

    “保不齐老天庇佑,我还遇见些前辈高人,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一流高手呢!”

    说着他向何必光讨好的笑了笑:“是不是何老爷子?我这不正是遇见您老人家了!”

    何必光白了他一眼:“你那是想去云中宴,硬赖上小老儿了!若不是拖累个你,别说一个修云海,就算十个修云海也逃不出小老儿的千机箱!”

    “对了,何老前辈,”裴昀忽而想起什么,问道:“晚辈不久前曾与人交手,那人使得一样十分厉害的特殊暗器,不知何老前辈可知晓这暗器的底细?”

    而后她将那黑衣杀手所使铁莲飞刃的模样给何必光描述一番,何必光听罢眉头大皱:

    “云四公子是何时见到这暗器的?”

    “上个月。”

    “这倒是奇了怪了。”

    “有何奇怪?”裴昀追问道:“这暗器莫非出自何老前辈之手?”

    “实不相瞒,此暗器名为‘佛甘霖’,确实是小老儿的手笔。只是那已是三十多年前之事,且托我制这暗器那人早已死了。”

    裴昀一愣,戴平好奇问道:“那人是谁?”

    何必光挠了挠乱七八糟的头发道:“三十多年前,江湖上有个赫赫有名的魔教,名为极乐天,教主是个极其神秘之人,总是身穿黑袍,头戴白色笑脸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江湖人亦不知晓其名姓,故而只唤他做笑面生。笑面生武功高强,手下教徒甚多,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武林中可谓臭名昭著,令人闻风丧胆。三十多年前的某一天,那笑面生找上了小老儿,叫小老儿为他铸造了一件精巧厉害的暗器,因其莲花形态,飞刃如雨,故取名‘佛甘霖’。”

    “后来又过了些年,这极乐天因招摇无忌,树敌众多,被武林中几大门派世家联手剿灭了。”

    此事裴昀有所耳闻,不禁又问道:“那何老前辈可有给旁人制作过这‘佛甘霖’?亦或者有人仿造?”

    “那绝不可能!”何必光一口否定,颇有些自傲道:“小老儿为人量身而做的暗器,皆是独一无二,且旁人即便有成品在手,想仿造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本事!尤其是‘佛甘霖’这种复杂暗器,内里机扩深为精密,江湖上若真有人能仿制而出,‘千机老叟’这四个字小老儿直接让给他好了!”

    戴平插嘴道:“那万一对方是个岁数小的,还不稀罕‘老叟’之称呢!”

    “你这臭小子当真找抽!吃小老儿一记霹雳石!”

    “我去!你这哪里是霹雳石,分明是随手拣得一块破石头,别以为你是千机老叟就可以指鹿为马啊!你还真打啊!诶呦喂,老爷子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嘛!”

    裴昀在一旁兀自陷入沉思,如今倒是知晓了这“佛甘霖”出自极乐天,然而极乐天已然覆灭,线索到这里却是又断了。

    究竟是这极乐天余孽死灰复燃,还是旁人冒名阴差阳错?韩斋溪身边黑衣死士,究竟是单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还是另有不可告人的图谋?

    至于那天书云云,云中宴云云,她倒是不曾放在心上,世间岂有这般包罗万象,能叫人称霸天下的神书?若是真有,当年靖康之耻,大宋又何至于一败涂地,丢了半壁江山?.

    逍遥楼海上云中宴,设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现下时日尚早。何必光决定先投奔绍兴府女儿女婿之处,以免再因云中帖遭遇祸端,戴平自然厚着脸皮寸步不离的跟随。

    裴昀一行与二人同行了一段路后,就此分手。

    此后又将行十天半月,终是在七月初堪堪赶回临安。

    鸡鸣破晓,城门徐徐而开,裴昀等人自钱湖门进城,昼夜赶路,风尘仆仆,人困马乏,露水沾衣。

    随着进入城中,行人渐多,马蹄渐缓,裴昀的心神也不禁松懈了几分,困意涌上,昏昏欲睡。

    突然间,她半眯半阖的双眼突然一睁,手勒缰绳,停住马蹄,骤然转头向右后方看去。

    只见临街茶楼酒肆,清晨店面还没开门,二楼栏杆处空无一人。

    “四郎,怎么了?”

    卓航不禁催马上前问道。

    裴昀只摇了摇头。

    方才,她明明涌起一股被人窥伺的感觉,有一道极明显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叫她从头到脚的不舒服。可回望过去,却并没发现任何异常。

    “也许是我看错了,我们走罢。”.

    三品轩茶楼,茶博士引着墨七郎一路上楼,悄声打听道:

    “七郎,楼上那位相公,这几日找你来都听什么书啊?”

    临安城中,天子脚下,这店小二茶博士也都见过世面,形形色色什么样的客人没遇见过,可偏偏如这位客人一般的,真没见过第二个。

    此人虽看似病恹恹的,却是衣着光鲜,出手大方,上来就将他们这小小茶楼包下了半个月。可他既不宴请,也不叫花娘,介个天就只独身坐在二楼临窗的桌前,望着城门方向,跟个望夫石似的,一望便是半个月,几乎将楼里的所有茶喝过了一遍,却一句话不说,叫人心里直发毛。

    那日他被掌柜的所逼,大着胆子,上前询问客人可要唤几个乐伶说书人打发时辰。凭着他三寸不烂之舌,好说歹说是成了,他即刻去请了当今临安城里最红火的说书人墨七郎。此后墨七郎便日日前来,至今为止,已是第五天了。

    墨七郎得意洋洋道:“自然是我七郎成名之作《南北英雄传》了,这位客人独具慧眼,最爱听小裴侯爷这一折。人生在世,知己难觅,我昨天连夜写出了新章回,‘俏娘子千里追夫,俊侯爷欲拒还迎’,专门讲这小裴侯爷的风流韵事,今日可得好好给这位相公说上一说诶?人呢?”

    两人上得二楼,却发现空无一人,窗边桌前只余半盏尚温的香茗,犹自冒着热气。

    茶博士不甘心的将头探出窗外看去,街上除了一队人马远去的背影,连个摆摊儿的都没有。

    这人,怎么突然不见了?

    裴昀回到侯府,便带裴霖与二嫂和卓菁相认,又安排二哥后事,众人悲喜交集,在此不做详述。

    裘南雁换作一身缟素,扑在亡夫棺椁之上,泪如雨下,哭得几乎昏厥,直到被裴昀吩咐婢女拉开,扶着她回了房间。

    晚饭之时,裘南雁还未露面,裴昀便想前去安慰。待到裘南雁的房外,她刚想敲门,却忽听门内传来一男一女阵阵说话声。

    “卓大哥,多谢你的好意,可晚饭我实在吃不下了。我只要一想到,文耀他我便心里难受很。”

    男人轻声一叹:“二郎英年早逝,我又何尝不痛彻心扉,然而逝者已逝,你已为他受了这么多年苦,他若在天有灵,也不愿见你再这般不珍惜身子。”

    “我明白,你放心,我不会糟践自己,我还要替二郎守着裴家,守着武威候府,守着四郎和霖儿,一直一直守下去。”

    男子一愣,“你如今才双十年华,竟打算要守一辈子寡,一辈子不嫁人吗?”

    “对!”

    女子顿了顿,强自压抑着喉间哽咽,缓慢而坚定道:“卓大哥,这三年来你为我做的点点滴滴,我全然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来世我自当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但我与二郎早已许下今世之盟,我裘南雁这一辈子,生是裴家之人,死是裴家之鬼!”

    男子听罢沉默了好半晌,声音嘶哑道:“好,你守着裴家,我守着你,今生今世,我们一同为二郎守着这武威侯府。”

    女子一惊:“卓大哥,你不必为我如此,世间好女子何其多”

    “你不必再说了,我心意已决”

    婢女芭蕉从回廊处走来,看见房门口的裴昀,惊了一惊,还未等开口出声便被裴昀捂着嘴拉走了。

    等走出了院子,裴昀才放开芭蕉。

    “侯、侯爷,你怎么会在门外?”

    主子吩咐她守在门外及时同传,她不过刚走开一时半刻,便坏了事,芭蕉暗中观察着裴昀的脸色,心中惴惴不安。

    裴昀并无多问,只笑了笑:“我不过碰巧路过,没听到什么,这件事你不必告知二嫂。”

    见忠心耿耿的小婢女面露为难,裴昀垂眸扫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不伺候在二嫂跟前,跑去哪里玩了?手里拿着什么?”

    芭蕉迅速将手中之物往袖中一藏,而后在裴昀好整以暇的目光下又战战兢兢的交了出来,委委屈屈道:“侯爷恕罪,求侯爷千万不要让二夫人责罚奴婢。”

    她手中所拿是一精巧小盒,打开一看,盒中竟是一只小蜘蛛,正在优哉游哉的织网。

    裴昀失笑:“捉它作甚?”

    “乞巧啊!”芭蕉眨了眨眼睛,“今日我与姐妹们比穿针输了一整天,现下全靠它扳回局面了!”

    裴昀脸上笑容微顿,自言自语道:

    “原来今日是七月初七啊”

    第76章 第二十三章

    七夕佳节,平湖秋月,西子湖畔,灯影繁华。

    人道中秋赏月,七夕观星,这西湖之滨最佳赏月观星之处,一为泛舟湖上,二为孤山御苑,三为丰乐高楼。这三者非达官显贵而不可得,然若一贫如洗,还想附庸风雅,却也有去处。毕竟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焉有富贵贫贱之别?

    涌金桥畔望月亭中,正是聚集了这样一群清贫儒生。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古往今来七夕佳句数不胜数,私以为樊川居士这句当为魁首。”

    “李兄此话置秦少游的这阙《鹊桥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于何地?”

    “不然不然,二者皆俗,统统比不上东坡这句‘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来得雅致。”

    几人饮秋水,食赤豆,谈及古人诗词,兴高采烈甚为忘情,声音不免越来越大。

    啪啦——

    忽而一声清脆碎响,一口空酒坛摔在了亭外小径上,七零八碎,酒香淡淡。

    亭中儒生惊了一惊,不禁四处寻望。

    望月亭四面通透,方圆皆不见人影,不知酒坛从何而来,只道是巧合之事,于是众人置之不理,继续高谈阔论。

    啪啦——

    又一口酒坛凭空砸在了亭外地上,摔得稀碎,众儒生再坐不住,纷纷走出望月亭,一探究竟。

    “谁呀这是?”

    “哪个混账在此生事?”

    “啊,你们看——”

    正在大家四处寻觅之时,忽有一人叫了一声,众人顺着他所指看去,但见那望月亭飞檐之上竟坐个了青衣身影,一腿屈膝,一腿长伸,姿态随意,身边垒了十坛八坛酒水,显然正是那始作俑者。

    那独爱杜牧的儒生率先开口质问道:

    “我等在此观星品诗,你这浑人何故作乱,坏我等雅兴?”

    余人接连附和:

    “不懂礼数,有辱斯文!”

    “就是就是!”

    那青衣劲装之人恍若未闻,兀自将坛中所剩的半坛蓝桥风月仰头一饮而尽,随手用袖口擦了擦唇畔酒渍,只扔下了两个字:

    “聒噪。”

    众儒生闻言顿时火冒三丈:

    “你这浑人说谁聒噪?”

    “乡野村夫,粗鄙不堪!”  啪啦——

    又是一口酒坛从天而降摔在了众人中央,这回不是空坛却是满满的一坛佳酿,落地之后,酒水四处流散,顿时香气四溢。

    又不少酒水迸溅在了众人长袍上,见衣衫脏污,儒生们更是气极,纷纷破口大骂。有人灵机一动,捡起地上石块向亭上扔了回去,其他人有样学样,跟着反击。

    然亭上人居高临下,优势尽占,很快便有更多的酒坛从天而降。那人手上极准,酒坛无一伤人,坛中酒水却是尽数泼洒下来,犹如一场醉意熏人的大雨,将亭下人兜头兜脑淋了个湿透。

    青衣人朗声笑道:

    “未至琼林宴,先饮御库酒,这蔷薇露、思堂春的味道如何?”

    众人忙着抱头鼠窜,哪有功夫细品这琼浆玉饮?故而他们亦不曾注意到,夜幕下,另有一个紫袍身影悄然而至,落在望月亭飞檐之上,悄无声息的携起那青衣人纵身而飞,自此飘然远去了。

    待那“酒雨”骤停,儒生们才发现亭上人已不见,前后左右望去,都没寻到半分踪影。

    一人脸色煞白:“莫莫莫莫非,咱们遇见了鬼?”

    “子不语怪力乱神!世间哪有鬼神?!”另一人呵斥。

    还有一人嗅着衣衫上的酒味,纳罕道:“蔷薇露,思堂春这可是宫廷御酒,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青衣人自然是裴昀。

    此时她虽看似脸未红,气未喘,实则已是喝得烂醉,分不清南北,辨不出东西,全然不知自己在说何话做何事,连被人抱起以轻功飞驰,起落如蜻蜓点水,最终悠然落在了丰乐楼三层楼高的房檐之上,都无知无觉,没有丝毫反抗。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丰乐楼本是为念昔日故都汴京樊楼而名,美景却更胜樊楼,登楼而望,湖光山色,月影烟波,奇花异草,亭台楼阁尽收眼底,实乃“湖山之冠”也。

    裴昀躺在飞檐瓦上,兀自仰头凝望着满天星河,似是有些痴了,全然没曾察觉到有人坐在她的身侧,伸手缓缓摩挲着她的面颊,钳住她的喉颈。

    呼吸相近,气息相闻,一个熟悉的嗓音在耳畔问道:

    “喝了多少?”

    “三”

    “三壶?”

    “三坛”

    “你是打算将自己醉死吗?”

    她愣了愣,一字一顿道:

    “今朝有酒醉,醉可解千愁。”

    她大师伯罗浮春,绰号醉剑侠,痴于剑术,亦嗜好美酒,经常挂在嘴边的便是这句不伦不类的诗。彼时她不懂,并非不懂为何杜康解忧,却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不知这世间终是悲欢离合,去日苦多。

    那声音冰冷而讽刺:“你裴家四郎而今春风得意,名利双收,将旁人一片真心弃之敝履,耍得团团转,又有何可愁?”

    “春风得意,名利双收?我家破人亡,父兄皆故,一路踏着亲人与仇人之血走到今日,也算春风得意,名利双收吗?”

    她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空洞的笑,自言自语般呢喃:

    “你可知,今天是何日子?”

    “往年今日,都会有一辆满载吃穿用度的马车,从临安而来,那是爹娘送我的生辰之礼。里面总是有娘亲亲手缝制的衣衫鞋袜,爹爹费心挑选的书籍,京中时兴的蜜饯果子、好茶美酒,次次花样都不同。但其中却有一件,年年必备,便是一对磨喝乐。”

    那是七夕佳节供奉牛郎织女的一种土泥偶娃,以西域梵文命之,大小不一,贵贱不等,甚为孩童所喜,无论宫中显贵,还是市井贩夫,家家常见。

    “随着年岁渐长,送来的磨喝乐越来越大。初时,是拳头大小,后来是巴掌大小,再后来大如冬瓜,摆在一起,从大到小,憨态可掬,甚为有趣。”

    “可是磨喝乐只有十七对,十七之后,便再没有了。”

    她自嘲般笑着长叹了一声,泪水便也从眼角沿着腮边徐徐滚落了下来。

    “纵我报仇雪恨又如何?纵我手刃仇敌又如何?裴家已经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四年前的巨变太过突然,让人措手不及,以至于比起悲伤,涌上心头的更多是愤怒、愧疚、憎恨。生离死别她无能为力,故而便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复仇之上,以此当做唯一活下去的理由,仿佛只要是报了仇,平了反,武威候府洗涮冤屈,威名重立,一切就都能回到过去的日子了一样。

    而今,这些事她一一都做到了,赵韧下诏为裴府正名,为父兄封赏之时,她真的以为自己长久以来心愿终于能实现了。她在那一瞬间攀上了万丈高峰,豪情万丈,欣喜若狂。而今尘埃落定,愤怒、愧疚、憎恨皆褪去了之后,纯粹的悲伤才如潮水般后知后觉的涌了上来。

    “而今,阴曹地府,爹、娘应当已与兄嫂们团聚了吧,如此黄泉路上,一家人倒也热闹得紧,却独独缺了一个我。可我在这人间还有孤零零的数十年好活,待我归去之时,他们想必都已投胎轮回,重获新生了吧”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一切的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身旁人听罢沉默良久,伸手拂去她鬓边碎发,缓缓抚摸她额角那处黥面,低声道:

    “至少,你曾拥有过这一切,便已比从不曾拥有过之人幸运得多”

    便在这火树银花,笙歌不夜的七夕佳节,没人留意到,最繁华喧闹的丰乐楼房檐之上,一瓦之隔处,竟有一双人在此旁若无他,喁喁细低语,正如那鹊桥之上终于相会两颗明星一般。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句句皆是不可说,不可说

    大师伯罗浮春好酒,常常以古法自酿,他说,少年人喝酒才能尝出滋味,老来喝酒只是饮苦水。因此裴昀五岁那年便被醉糊涂的大师伯强行灌了一杯“刘伶醉”,此后稀奇古怪之酒更是源源不绝,酒量不说千杯不醉,倒也确实比旁人强不少。

    醉得如此彻底,如此放肆,如此人事不省,还是头一遭。

    翌日一早,裴昀被巨大的钟声震醒,头疼欲裂的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身处在一间寺庙禅房内,她茫然半晌,脑海中如浆糊般一片混沌。

    衣衫齐整干净,只不过一身难闻酒气。银两佩剑俱在,只不过肩头多了一件玄色披风。

    笃笃笃——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施主可曾起身了。”

    裴昀急忙扬声回道:

    “请进——”

    一开口嗓音嘶哑得竟不像是自己。

    一年约十四五岁的黄衣小沙弥端着水盆进了房中。

    “师父叫小僧来服侍施主洗漱。”

    “不敢不敢,我自己来就好。”

    裴昀草草洗漱过后,迫不及待的问小沙弥道:

    “请问这位小师傅,此地是何处?我昨夜喝得高了,有些记不清楚。”

    “回施主,此地为湖心保宁寺。”

    裴昀闻言顿时呆若木鸡,这保宁寺可是位于西湖中小瀛洲岛上,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在丰乐楼喝的酒,怎么喝醉之后,跋山涉水跑到了湖中央了?

    “我自己来的?”她不确定的问。

    小沙弥见她一脸茫然,不似是“有些记不清”,大抵是“全然不记得”了,故而好心释疑道:

    “昨夜小僧与师父当值巡夜,在岸边的‘我心相印亭’发现的施主,彼时施主独身一人睡在亭内,岸边还系着一艘小舟,施主大约是独自划船来的岛上。师父唯恐施主夜风着凉生病,故而将施主带回了寺中安置在禅房。”

    裴昀愣怔了半晌,脑子如同叫人挖空了一般,想不起昨夜半点细节。当真是她喝高之后,一个人划船来的湖心岛?可她明明不会划船,而身上这玄色披风又是谁的?

    她将疑惑问出口,小沙弥也一无所知,她只得压下满腹纠结,拱手道:

    “多谢小师傅,也多谢令师,敢问令师是哪位法师?在下这就前去亲自道谢。”

    小沙弥摇了摇头:“师父说出家人理应大开方便之门,施主不必言谢,他亦不会见你,施主若起身后,便自行离去罢。师父还叫我对你道,施主且保重身体,再遇愁苦之事,切莫以酒浇愁,此番侥幸遇见了他,若是遇见歹人该如何是好?”

    裴昀汗颜,连忙虚心受教,又对小沙弥再道谢意,便打算告辞。

    临走之时,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回头问道:

    “小师傅,这间禅房中可曾熏过香?”

    小沙弥一愣:“佛门之地,只有檀香,不熏俗香,”

    “是么?”裴昀有些恍惚,“那许是我嗅错了罢。”

    一柱焚之,恍然如身在孤山,雪后园林,水边篱落,使人神气俱清。

    那是冰天雪地的清幽寒香,像极了返魂梅的味道。

    第77章 第二十四章

    宿醉不归,这种不成体统的事情,裴昀从未做过。可如今家里再无父母兄嫂能管教她,她也便无所谓了。

    谁料刚一回府,便叫人逮了个正着。

    卓菁掐腰拦在她面前,气鼓鼓质问道:

    “昨晚你去哪里了?为何一夜不回?”

    此情此景,裴昀莫名就生了几分心虚,含糊回道:

    “只是出去喝了点酒,没干什么。”

    “你还装模作样?航二哥说你昨天去了丰乐楼,还把他打发了回来,独自留在那里!说,你到底跟谁鬼混去了?!”

    裴昀一僵:“我我和”

    见裴昀支支吾吾,卓菁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逗你呢!紧张什么啊?你还能当真背着我出去鬼混不成?航二哥都都跟我说了,你只是心情不好去喝酒了。”

    裴昀闻言几不可察松了一口气。

    卓菁兀自喋喋不休道:“我知道你公事繁忙,可干嘛一个人跑出喝闷酒啊?你瞧瞧你,这一身酒气,衣衫也皱皱巴巴的,快去沐浴更衣,我给你备了醒酒汤呢!”

    “哦。”

    裴昀被卓菁催促着,稀里糊涂的重新洗漱了一番,换了干净衣衫,坐在院子中,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宿醉带来的头晕恶心一下子缓解了不少。

    卓菁站在她背后为她擦着半湿的长发,催促道:“别愣着,快喝汤啊,一会儿凉了!这不是你最爱喝的醒酒汤吗?以前你每次喝醉后都要喝这汤,否则一定会吐得昏天黑地!明明那么一点子酒量,却偏偏成日里和人酒逢知己,一喝醉酒就跟个孩子一样躺在地上耍赖,丢死人了!”

    裴昀想说,阿菁,你记错了,那不是我,是三哥。

    可她张了张嘴,终是沉默。

    她缓缓将一碗酸甜开胃的醒酒汤一饮而尽,看着面前卓菁满意的笑脸,问道:

    “你何时梳成妇人发髻了?”

    “啊这”卓菁企图蒙混过关,“只是这几天天热,这么梳起来凉快,梳发而已,哪里分什么妇人不妇人的”

    裴昀轻笑了一下:“阿菁,你当真这么想做裴家的儿媳吗?”

    卓菁垂着头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才轻声道:  “是啊,我就是想做裴家的儿媳又怎样?从小到大,我都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之事,裴家是我家,裴伯瑶姨是我爹娘,我将来必定是要做裴家儿媳的,难道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吗?”

    原来到头来,只有那一个人不这样认为。

    可没关系啊,裴家还有四郎,她嫁裴家四郎也是一样的。而且裴家四郎更为英俊,武功更高,更文质彬彬,最重要的是,她永远也不会另娶她人,世间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

    裴昀不禁心中一叹,这世间画地为牢,被困在过去走不出的,又岂止是她一人。

    “好,假如这是你所愿,那么你便留下来罢。倘若有一天你又想离去,我亦不会阻拦”

    “我不会离开的!”卓菁破涕为笑,迅速打断了她,“我永远不会离开的,就算有一天你要赶我走,我都不会走的!你答应我了!你答应我了不可以反悔!我去再盛一碗醒酒汤来!”

    说着她便夺过裴昀手中的空碗转身匆匆走了。

    裴昀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今后在这武威候府,有卓菁,有航二哥,有裴霖相陪,大抵也够了。

    “四郎。”

    卓航自前厅向她走来,禀报道:

    “方才大门外不知有谁送来了一口箱子,里面的东西甚为古怪。”

    裴昀命下人抬来一看究竟,只见那是一口金漆描绘的樟木红箱,打开之后,里面竟放着一对硕大的磨喝乐娃娃。

    磨喝乐贵贱不一,而这一对,委实是奢华精贵至极,通体以象牙雕镂而制,憨态可掬,栩栩如生,娃身上镂金珠翠,衣帽鞋袜、钗镯佩环,皆精细非常,仿佛只缺神仙一口气,便能活过来一般。

    自父母去后,裴昀已有许多年不曾见过磨喝乐娃娃了。

    她沉默了片刻,终是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娃娃的发须和珠花,心中悲喜交集。

    无论是谁送来的娃娃,自当是,上天显灵吧

    午时过后,裴昀奉召入宫覆命,进崇政殿之时,只见谢岑也在殿中,正与赵韧议事。君臣二人一个一身紫衣官袍,一个一身大红朝服,显然刚下朝不久。

    赵韧听罢裴昀禀报过西南之行诸事后,提及政事道:

    “五月十五,北燕派遣钦使来宋,上个月便至临安了。”

    裴昀闻言心中一提:“所派钦使为何人?”

    谢岑意味深长瞥了她一眼:“北燕礼部侍郎沈谷。”

    “使者此番来临安所为何事?”

    谢岑慢悠悠道:“一为仁圣太后告哀,二为致贺官家登基,三为催缴岁供。但如此不过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与官家商议后一致认为,必是那颜泰临失去了千面郎君与韩斋溪这两颗棋子,为探官家真假虚实而来。”

    赵韧缓缓道:“他煞费苦心布下一盘惊天大局,只差一步大宋江山便唾手可得,如今前功尽弃,他又怎会甘心?前几日垂拱殿赐宴,席间那沈谷有意无意间频频提起昔日朕被俘北上之事,与其说是羞辱嘲讽,倒不如说是在想方设法试探朕的虚实,毕竟在颜泰临眼中,真正的赵韧本该一命呜呼,尸骨全无了才对。”

    裴昀担忧道:“那颜泰临可会借题发挥,趁机发难?”

    如今毕竟宋弱燕强,大宋受制于人,必得处处隐忍,不可叫北燕抓住把柄,藉机生事。

    赵韧道:“此番依礼招待使者,岁贡亦分文不差,朕乃假包换赵韧,北燕又奈我何?况且,颜泰临如今大抵是无暇窥伺我大宋江山了。”

    裴昀一愣:“为何?”

    谢岑释疑:“你初初回京,怕尚是不知,蒙兀北燕两国已是开战了。”

    漠北草原多为游牧部族,各自为政,四十年多前,博尔济大汗统一草原,建大蒙兀国,吞并西辽,征战花剌子模,东张西扩,野心勃勃。及至二十五年前,博尔济亲征西夏时,病逝六盘山下,而后其子为夺汗位,自相残杀,致使蒙兀四分五裂,内乱多年。

    “去年年中,博尔济长子病逝,三子斡哥泰趁机吞并其汗国,再次统一漠北。斡哥泰于四月起兵,向西攻略云内、东胜等地,北燕屯兵四十万于桓、昌、抚三州,两军对垒,战火纷飞。”

    然而漠北离江南关山重重,这消息竟是今时今日才传到临安。

    当年北燕为控制漠北,虐杀蒙兀部族首领俺巴孩汗,又常年北上灭丁,纵兵深入草原,将所遇的蒙兀男子,高于车轮的杀死,矮于车轮的砍掉拇指,令其终身无法握刀拉弓。蒙燕世仇宿怨在前,当年博尔济在世之时便曾带兵伐燕,奈何漠北骑兵只擅长平原对垒,不擅攻打坚固城池,最终止步于桓州城外。

    如今三十余年过去,蒙兀东征西讨,战绩彪炳,早已非吴下阿蒙,此番卷土重来,定是势在必得。

    赵韧道:“蒙燕两国开战,虎狼之争,势必大伤元气,我等只需坐山观虎斗,看这蛮夷鞑鞳如何两败俱伤。”

    裴昀思虑片刻,斟酌开口道:“在这关头,北燕遣使南下,恐有图谋,要仔细提防使团中混杂细作,藉机生事。”

    “谢岑亦有所虑,朕已命夏衍涛带人暗中监视都驿亭,以防北使图谋不轨。”赵韧颔首,“此事四郎不必担忧,其实今日朕召四郎进宫,乃是另有一要事相商。不知四郎可有耳闻,近日江湖相传‘天书’一事。”

    裴昀诧异道:“回京途中,略有耳闻,陛下也听说了吗?”

    “不错。”

    谢岑道:“此事在坊间已传得沸沸扬扬,前日里我随官家出宫走动,在茶楼中听到有说书人讲江湖传奇,恰好讲到这一段。”

    裴昀皱了皱眉:“臣以为此事疑点诸多,八成是逍遥楼为做生意,放出的假消息,佯做奇货可居,趁机倒买倒卖罢了”

    “四郎此言差矣,”赵韧道,“天书一事,未必空穴来风。”

    裴昀一愣:“莫非世间真有天书?”

    相传那天书出自宋室禁宫,赵韧难道清楚这天书的底细?

    “四郎可知真宗年间,曾有一年号,名为‘大中祥符’?”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帝王年号多为二字,偶有三字四字年号,譬如王莽曾用“始建国”,北魏拓跋曾设“太平真君”,李唐武则天用过“天册万岁”、“万岁登封”、“万岁通天”,国朝亦有四字年号,其中便有真宗皇帝立下的“大中祥符”。

    “这‘大中祥符’四字,便是指天书。”

    第78章 第二十五章

    所谓好弄玄虚为“真”,真宗在位之时,求仙问道,笃信玄虚之事。某日上朝之时,对群臣言其昨晚夜梦仙人,得赐天书,而后果然派人在承天门屋脊上发现了黄绢布帛天书,引为神迹。真宗因此改年号为大中祥符,又命民间广征祥瑞,如此大半年后,便率文武百官泰山封禅,举行祭天大典,以顺天意。

    “这天书乃是以丝线绣在绢帛之上,所书字体新奇,如云似烟,无人能懂。真宗好道,彼时宫中便有一位深得宠幸的道士,经其辨认,天书上的字体为道家符菉,以烟气云气化形,称作云篆,疑为仙神之语,流落人间。真宗大喜,遂命此人将古籍上的云篆一一译出。”

    “然云篆一书,本无章法,全凭书写之人心意,旁人若要辨别,简直难如登天。那道士殚精竭力,一译就是数年,都没能完成。直至真宗龙驭上宾,刘太后临朝称制,下令将天书祥瑞和真宗一同随葬永定陵,此后朝中再无人敢提及天书之事。”

    听到此处,裴昀若有所思,这段往事她确有耳闻,论及因果,其实该是真宗好大喜功,借天书之事为引,泰山封禅。此后上行下效,朝中为投其所好,争言祥瑞,真真假假,乌烟瘴气,直到后来刘太后出面,这才一举平息这浩浩荡荡,持续十年的风波。

    “但既是随葬帝陵,后来又为何现世?莫非是因为”

    见裴昀神色,赵韧便知她已猜到了因果,面色阴沉不语,算是默认,示意谢岑替他将接下来的话说完。

    于是谢岑便道:“靖康之乱后,北燕为统治中原,以汉制汉,在大名府册封刘豫为大齐皇帝。刘豫其人本为宋臣,贪生怕死,失节投敌,助纣为虐,更是为求富贵丧尽天良,在洛阳、开封两地设淘沙官,盗掘两京陵墓,连皇家帝陵也没能幸免”

    自此宋室七帝八陵被毁坏殆尽,陵墓中随葬珍宝被抢劫一空,甚至连哲宗尸骨都曝尸荒野,许多年后才被百姓发现收敛。此乃赵宋皇室奇耻大辱,刻骨之恨。

    裴昀不禁怅然一叹:“所以,这天书应当是值此混乱之时,阴差阳错流入民间。”

    “十有八九。”

    “天书一事,本为宫闱之秘,朕也是幼时听偶然先太后所说。然提及云篆,朕却是想起了一桩往事。”

    赵韧缓缓道,“少时偶有一次,我与济王之子赵亮打赌,由其在崇文院秘阁中任挑三本书籍,我背诵一夜,翌日他来检验。赵亮怕输,费尽心思出难题,挑的那三本书,一为西夏文所写《番汉合时掌中珠》,二为西域梵文所书《妙法莲华经》,还有一本是道家《长生经》,上面的文字鬼画符一般,便是云篆。”

    说至此,他忍不住摇头叹息:“当年赌局彩头也不过是南唐徐熙的一幅《牡丹图》,赵亮为赢,实在不择手段。”

    西夏文,天竺字,云篆体,委实是够狠!

    裴昀也不禁失笑,“我听说过这桩轶事,但最后不还是叫陛下赢了吗?”

    当年西子湖畔丰乐楼,众目睽睽之下,少年太子洋洋洒洒,挥笔写就异文番语。那济王世子带了七八个好友,从头到尾将赵韧所写之字,认认真真对照一遍,竟是一字不差,从此太子赵承毅记忆超群,过目不忘的本事名扬天下。

    赵韧轻咳了一声,稍有赧然:“朕虽过目不忘,却也终究不是神仙。况且那番邦文字我一窍不通,更不要说那无人能看懂的云篆,所以,其实那场赌局,我是是”

    “官家是得我和裴显相助,三人一同做了弊的!”谢岑慢条斯理替赵韧道出了实情。

    “啊?”裴昀目瞪口呆,“做弊?”

    赵韧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是疏朗的主意。”

    当初他少年轻狂,对赌局本是自信满满,谁料对方挑出这三本书来他才傻眼,暗悔没提前定好规矩,现今豪言已经放出,整个临安城都传得沸沸扬扬,再想反悔就太难看了。

    正当他与裴显二人一筹莫展之际,却是阴差阳错结识了谢岑,谢岑及时为他想出了对策,解了燃眉之急,三人自此才熟识相交。

    裴昀似笑非笑的看向谢岑:“你是怎么作弊的?”

    此事说来到底不算光彩,谢岑也颇为不自在,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道:“不过是些江湖小把戏,在纸上动了手脚,我与明光提前用特殊的药水临摹过一遍,风干后纸墨字全无,只留极淡的痕迹,再写之时,便很容易了。但也不是全然作弊,三本之中的《番汉合时掌中珠》的的确确是官家默背下来的。”

    赵韧谢岑忆起如此少年荒唐,相视一望,俱是忍俊不禁。

    裴昀听罢非但不曾失望,反倒是终于释然。一夜之间背诵一本全然不认识的西夏文古籍,虽说厉害,倒也是凡人能做到的地步,倘若当真将那天书一般的梵文云篆也一同背下来,才是真正骇人听闻。

    但是,天书,云篆,过目不忘电光火石间,裴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道:

    “难道说,当初那北燕国师李无方,将陛下囚禁在悯忠寺,真正想令陛下默写出的,便是那云篆天书!”

    赵韧谢岑皆颔首,谢岑道:“官家与我说过此事后,都认为这是最大的可能。毕竟流言只道,当年官家一夜之间便默写出了形如云气之字,或许那李无方因此便认为这《长生经》即是当年的云篆天书。恰好没过几年,禁宫崇文院失火,许多珍藏典籍付之一炬,包括那本《长生经》,故而官家便是这世间唯一知晓云篆辛秘之人了。”

    “定是如此!”裴昀越想越觉有理。

    可惜赵韧乃是作弊而成,根本没将其背下来,故而这李无方机关算尽,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赵韧正色道:“倘若真当如此,眼下谣传这天书落到了逍遥楼手中,李无方必定不会坐视不理。且不说这天书到底是不是那般神乎其神,得其者可称霸天下,这天书终究是我大宋所有,断不可流落民间,更不可为李无方,为北燕所得!”

    裴昀赞同:“官家所言甚是!”

    “然而江湖事江湖毕,朝廷不便插手,四郎昔日曾行走江湖,疏朗家中在武林中亦颇有声望,故而朕此番便命你二人前往逍遥楼海上云中宴一探究竟,务必将天书带回,完璧归赵,切不可任其落入他人手中!”

    裴谢二人遂领命道:

    “是,陛下——”

    孤山御苑,国宾馆都亭驿

    沈谷恭敬禀报道:

    “京中战报,蒙兀人佯攻西京,实攻乌沙堡,三日前乌沙堡陷落,乌月营亦危在旦夕,摄政王已将阵前守将独吉思忠撤职,改由参知政事颜承裕裁夺军事。”

    颜玉央坐于上首,闻言不置可否,又问:“近日都驿亭可有异动?”

    “这几天国宾馆外有人日夜暗中监视,应是大内武德司高手,那赵官家想必已对我等有所警惕。”

    沈谷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之前摄政王密令,以赵官家真伪之事大做文章,扰乱临安朝堂,为南下大计筹谋,世子爷,我们何时动手?”

    颜玉央却是冷淡回绝道:“时机未到,此计不通。”

    将赵韧掉包假死藏于悯忠寺一事,乃是他与李无方隐瞒颜泰临一力策划,当初某人离开后,赵韧随即人间蒸发,悯忠寺人去庙空,他便已经猜到了缘由。那之后临安内禅,新皇登基,韩斋溪被除,便皆是他意料之中了。

    而今颜泰临不明所以派他前来一探虚实,他自然不会据实以告,自投罗网。

    现下颜泰临独揽大权,水涨船高,颜玉央地位自然也今非昔比,沈谷对他言听计从不敢多问,遂又汇报了些其他事后便恭顺的退下了。

    片刻后,杜衡回到都驿亭,前来向颜玉央覆命:

    “公子,那口箱子已送到武威侯府外了。”

    “命鬼菩萨继续守在裴府监视,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通传。”

    “是。”

    “保宁寺已安排妥当?”

    “公子放心,惠德方丈已将那小沙弥送走了,若再有人返回,也绝查不出所以。”

    颜玉央听罢微微颔首。

    杜衡乃是颜玉央不二心腹,自然知晓他这几日心情大好,然而他们此番南下另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临安,故而半是试探半是提醒道:

    “公子,不知我们何时动身去华亭?”

    第79章 第二十六章

    烟云细雨,山色空濛。

    一辆马车在太湖东山林间路上缓缓而行,车厢外车夫蓑衣斗笠,不紧不慢挥着马鞭,车厢内二人相对而坐,一青衣剑客,一蓝衣公子,正是裴昀与谢岑。

    二人此番奉御旨前往松江华亭探查天书一事,不便暴露身份,故而轻装简行,身边连一个随从都没带。可欲往云中宴,必持云中帖,如今云中帖在江湖上千金难求,有价无市,二人不得不寄希望于谢岑本家。以姑苏谢家江湖地位,必有门路。

    此行二人便是在前往太湖畔东山谢府的路上。

    途中,裴昀向谢岑提及她自千机叟口中所得知极乐天一事。

    “极乐天与谢家仇怨纠葛颇深,”谢岑沉吟道,“若我不曾记错,当年围剿极乐天的名门正派,正是以谢家为首。”

    裴昀急忙问道:“谢家与极乐天有何纠葛?当初极乐天覆灭之时,不知可有漏网之鱼?”

    “听闻极乐天总教藏匿于水道繁复交错的太湖之中,那一战极为惨烈,正派弟子伤亡惨重,极乐天教众全军覆没,笑面生亦重伤陨命,之后江湖上再无极乐天的踪迹,想必是不曾有漏网之鱼。而至于极乐天与谢家有何仇怨纠葛,我便不甚清楚了,因极乐天之名,在谢家委实是不可言说的禁忌。”

    谢岑慢条斯理道,“谢氏宗谱素来记载极为详尽,每一代都会专门挑选正直严谨谢家子弟编纂,每个谢家子弟过身后,记载其生前事迹的宗谱便会归于宝书楼来燕堂,只有谢家嫡系子孙才有资格入内。我幼时没少在来燕堂翻阅宗谱,曾在曾祖父八雅公子的册子上看见过极乐天之名。”

    “姑苏谢家家族庞大,盘根错节,太湖一系的江湖世家皆以谢家马首是瞻。约莫是三十七年前,小灵山周家结下江湖仇怨,对方出重金雇极乐天杀手买下周家老小性命,周家求助谢家,我曾祖父便遣我祖母率人前往解周家困境。而今周家已不复存在,此事在宗谱上却是再无下文,难道当年一役祖母竟是失手了?须知祖母少年之时便名扬江湖,‘秋水寒若雪,满袖梨花白’,自出道起鲜有败绩。我一时好奇,便去向祖母询问极乐天之事。”  “然后呢?”

    “然后?”谢岑嗤笑了一声,“当然是被祖母骂个狗血淋头,并勒令全府上下谁也不可再提及极乐天之事了。”

    裴昀不禁失笑,这位谢老前辈这般倔强孤傲,倒是有几分肖似师公秦碧箫。

    “祖母虽为人专横霸道,却也并非不讲理,若是寻常输赢,她不会这样大动肝火,此中应是另有隐情。”谢岑悠悠道,“待我此番回去,再向一些人旁敲侧击一番,看能不能寻到”

    话没说完,身下马车骤然一震一停,二人猝不及防之下,险些被甩出车厢去。

    待稳住身子,谢岑掀起车帘问道:

    “出了何事?”

    车夫下车查看过后,苦着脸道:“车轮陷进泥坑里,撞在了石头上,辐辏断了两根,这荒山野岭又下着大雨,一时半刻修不好。两位相公,你们看如何是好?”

    裴昀问谢岑:“离谢府还有多远?”

    “十里左右。”

    “不如我们步行而往?”

    “也好。”

    车里备了伞,于是二人各擎纸伞,弃车而行。

    山野青翠,雨雾朦胧,漫步期间,倒也雅致闲适。闲来无事,谢岑提议道:“有没有兴趣和我比一下脚力?”

    裴昀意动:“我正好也想讨教一番谢家绝技‘青云梯’!”

    谢岑一笑:“那便要看看你有没有本事跟上来了——”

    话没说完,身形已飘然丈外。

    裴昀一惊,随即运起内力飞身而追。

    过去谢岑从不提自己姑苏谢家出身,故而裴昀虽知谢岑会武,却从未见过他露真功夫,直至悯忠寺破阵一战,秋水软剑惊鸿一瞥,却也足够震慑。能与太华派、大光明寺齐名的姑苏谢家,又岂是浪得虚名?裴昀早有意讨教,奈何俗务缠身,一直没有机会,今日终于能一偿所愿。

    二人一个身负“寒潭印月”精妙轻功,一个运起“青云梯”谢家绝技,刹那间便跃出数十丈,转眼消失在了山路上。

    若论内力,裴昀玄英功更胜一筹,脚下劲力更长,且寒潭印月身法更加迅捷,适合平地奔袭,初时裴昀将谢岑远远甩在身后。然青云梯更适宜攀山越岭,随着山势陡峭,长阶连绵,谢岑后发制人,竟是渐渐追了上来。

    骤雨将歇,乌云弥散,二人你追我赶,谁也不肯认输,眼见连绵青瓦白墙,飞檐宅门就在不远的前方,裴昀足下加力,一个纵身飞跃,堪堪比谢岑快了半步,落在了谢府门前的汉白玉石阶上,终是赢了。

    广亮大门,牌匾高悬,上书三个大字“乌衣庄”。

    裴昀笑着回过头来,看向身后之人,雀跃又得意道:

    “谢兄,承让承让。”

    谢岑似笑非笑道:“能得你唤这一声‘谢兄’,我倒也是不亏。”

    裴昀啧了一声:“你本就长我年岁,若真能老成持重,这声谢兄我早就唤了。”

    言下之意,你还是多自我检讨罢。

    谢岑此番回来并未提前招呼,门房小厮为二人开门之时,颇为诧异:

    “大、大公子,您回来了!”

    他将二人请进之后,急忙前去通传。

    裴昀随谢岑进了门内,一路穿厅过榭,只觉这谢宅大得无边,回廊曲折,庭院深深,花草繁茂,布局精巧,富丽不失雅致,就是比起临安大内也毫不逊色。  至西苑花厅,一身着雪青色衣裙的美貌妇人迎了上来,她眉目勃勃英气,笑容大方爽朗,

    “前日里太君还念叨着你,今日你便回了家,大郎这是成了太君肚子里的蛔虫了不成?”

    “应姨娘。”

    谢岑表情不甚热络。

    “呦,这位是——”

    应丽华将目光放在了裴昀身上,似是极感兴趣的模样。

    “一个朋友。”不等裴昀开口,谢岑便不咸不淡道:“祖母呢?”

    “老太君在始宁水榭,你且换过衣衫再去罢,我这就吩咐下人备热水。”应丽华好笑得看着两人,“怎地都淋得这般狼狈,你们手里这伞难不成是摆设?”

    裴昀干笑了一下,适才他们比拚轻功脚力,迎风冒雨,衣发尽湿,伞还真就成了摆设。

    如此见人,着实不妥,故而二人便随婢女前去沐浴更衣。

    裴昀被安排在了谢岑所居柳绿园隔壁的桃红居,一个唤作巧扇的婢女,带着四个小丫鬟前来服侍。

    巧扇脸儿圆圆,眉儿弯弯,生得讨喜,待人接物亦十分机灵。裴昀不喜旁人近身伺候,独自沐浴,她便顺从的带人退了下去,只在屏风外问道:

    “您身上和包袱里的衣衫都湿了,巧扇替您另寻一身干爽的衣衫可好?”

    裴昀没多想,便应了下来,谁料沐身过后,拿起架子上所搭的衣衫一瞧,竟是一身女子衣裙。

    裴昀沉默了片刻,扬声问道:

    “可有男子衣物?”

    巧扇的声音略有为难:“那便只有大公子的衣衫了。”

    穿谢岑的衣服裴昀皱了皱眉,妥协道:“算了吧。”

    待她更衣后,从屏风里侧绕了出来,巧扇惊喜的望向她,“姑娘当真生得花容月貌,纵使不施粉黛,仍是貌若天仙。”

    裴昀不以为意,她对容貌从来不甚在意,况且她师公秦碧箫才真正的貌若天仙,她尚不及其一成风华。

    “这衣裙是大小姐未出阁前的衣衫,姑娘穿着正合身,巧扇没有看错。”巧扇抿嘴一笑,将裴昀拉到了梳妆镜前,“巧扇为姑娘梳发。”

    好罢,既着女装,自然需梳发。

    “巧扇为姑娘上妆。”

    好罢,发都梳了,总不好素面朝天出门。

    “巧扇为姑娘戴上璎珞。”

    “这就不用了吧?”

    裴昀狐疑的看向她手中拿的那只璎珞颈圈,其中坠着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剔透红玉,看起来名贵非常。

    “姑娘有所不知,”巧扇语重心长道,“太君最厌恶的便是邋遢惫懒,衣冠不整之人,曾有江湖豪杰前来拜访,只因左右脚靴子穿错了一双,便被拒之门外。姑娘这身衣衫云锦所裁,金丝暗绣,若无宝石相压,极不妥帖,而这红玉璎珞看似华贵,做工却精致素雅,与这身衣裙是极为相配的。”

    裴昀素来对衣饰毫无研究,听得云里雾里,只好点头应允。毕竟有求于人,不可失礼人前。

    待终于穿戴妥当,出了门去,门外谢岑早已等候多时了。

    谢岑见眼前这成日里朴素青衣之人,终是换了一身柔美衣裙,青丝松挽,白玉做簪,颈间一枚嫣红画龙点睛,仿佛青莲出淤泥,顽石现美玉,不禁折扇一展,半是打趣半是赞叹道:

    “卿本佳人,奈何为臣。”

    裴昀冷笑:“姓谢的,你故意整我。”

    她不信巧扇所为没人在背后指使,她身量颇高,这随便寻来的衣衫怎可能如此合身?

    谢岑又是一叹,顾自转身而去,幽幽道:“若能不开口,便是更好了。”

    裴昀下意识去拔背后斩鲲,却摸了个空,忿忿放下手,提步追了上去,怒道:

    “你究竟想怎样?”

    谢岑不紧不慢道:“我可有说过,祖母并不喜我在朝中为官?”

    裴昀一愣:“为何?”

    “谢家家规,凡嫡系子孙不可经商,不可出仕。我已因一意孤行惹祖母不喜,如今还堂而皇之将临安小裴侯爷领回家中,你觉得我还能求到云中帖吗?”

    “强词夺理!”裴昀白了他一眼,“你一早言说,我自可隐名换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瞧你就是居心不良!”

    “哈哈哈——”谢岑朗声一笑,“知我者,裴昀也!”

    “待此间事了,你看我怎么和你算账!”

    谢岑完全没将她的威胁放在心上,难得见她吃瘪一回,尚在不怕死的打趣道:

    “既要隐名换姓,那该如何称呼?不如便叫之前你在燕京那浑名,叫什么阿英来着?啊,咳咳——”

    谢岑一句话没说完,后背结结实实捱了一掌。

    此乃岁寒三掌之势如破竹,裴昀委实没留情收力,谢岑忍着痛意咽下了满口腥甜,低声骂道:

    “你这厮半点玩笑也开不得!”

    “知道就好,有些玩笑开不得。”裴昀面无表情道,“快走!”

    身后跟随的婢女小厮个个俱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谢岑心知自己理亏,不好发作,他扶着假山石暗自调息了片刻,勉强压下了内伤,冷冷瞪了裴昀一眼,一马当先迈步向前走去。

    第80章 第二十七章

    及至临湖始宁水榭,远远就听见其中银铃般笑声不断,入得其中,便见水榭内有十几个女子或坐或立,正在谈天说笑,有梳髻妇人,也有年轻姑娘。

    而当裴昀和谢岑走进来之时,说笑声渐渐停息,所有视线都若有若无的落在二人,不,应当说是落在裴昀一人身上。  无数道视线,好奇的,轻蔑的,羡慕的,怜惜的,而其中最犀利一道,正是来自被众女所簇拥着,那坐在孔雀藤椅上的老妇人。

    她虽一身藕色素雅衣裙,却通身都是雍容气派,应是年过花甲,但因内力深厚,并不见太多老态,发髻高梳,间有银发,面容秀美,仍可见风华余韵。且那一双上挑的凤眼,犹为犀利霸道,与寻常富贵人家养尊处优的主母大为不同。

    谢岑上前见礼:“祖母。”

    果不其然,她便是谢家家主谢若絮。

    谢若絮闻言不语,只一错不错望向裴昀。

    裴昀虽心中莫名,却还是坦然穿过这一众心思各异的女人与目光,迳自走到了谢若絮面前,抱拳道:

    “晚辈云裴,见过谢前辈。”

    一时间,水榭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在这诡异而寂静的氛围中,谢若絮率先开口,笑着道:

    “好好,云姑娘果然是万里挑一,卓尔不凡!”

    她瞥向谢岑,似笑非笑道:“你久不回家,一回来便带回了这么俊俏一位朋友,祖母真是好生欣慰。你且先送云姑娘回房,然后再来陪你祖母我好好说说话。”.

    裴昀简直是一头雾水的被婢女带回了桃红居,是她失了礼数?还是这身什么锦配什么玉不妥帖了?或者是她的身份为谢若絮识破,引其不快?

    谢岑只道,此事与她无关。

    裴昀左右是搞不懂这对祖孙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了,她也无需搞懂,云中帖一事到底还是要谢岑出面,她不过是一过路外人,忍过今日,谢家之事与她何干。

    谁料一等就是一个下午,谢岑都没有回来。

    眼看暮色降临,巧扇适时为裴昀张罗晚膳,谢宅厨子手艺委实不错,十分合裴昀的口味。

    她幼时在春秋谷,照顾她的婢女珍娘厨艺了得,且对她的喜好千依百顺,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她刁钻的胃口。平时行走江湖风餐露宿并不讲究,但真计较起来,便连临安城中许多名楼酒家,她都瞧不上眼。

    她不喜食材过度调味烹饪,独爱清本原味,今晚桌上的杏子粥与清蒸鲈鱼,都很合她的口味。

    晚膳过后,谢岑终于出现了。

    “如何?

    “谢家确得云中帖,但祖母却不愿给。”

    裴昀皱眉,“为何?”

    谢岑摇了摇头,“我少时任性离家,一走多年,唯一回来一遭,还是为父奔丧。此番回家,张口便要东要西,若我是祖母,也不愿意搭理我自己这般不孝子。况且据说她近来越发对我心灰意冷,已着手在族中挑选旁系子侄取代我的位子,有那些人在其中挑拨离间,祖母对我自是越来越疏远。”

    “那该如何是好?”裴昀开始考虑其他法子,“此时再去重金收买大抵有些难度,或是想法子混进去呢?”

    “不必担心,此事并非毫无转机。”谢岑慢条斯理道,“我答应祖母做一件事,此事若成,她一开心,兴许便松口了。”

    “何事?我可能帮得上忙?”

    “此事为谢家家事,你不便插手。我须离开数日,你且留在谢家等候,十日过后,若无结果,我们再另寻办法。”

    裴昀思索片刻,只得答应道:

    “好罢。”

    反正距离八月十五还有段时日,能光名正大持云中帖赴宴,总好过偷鸡摸狗打草惊蛇.

    至此,裴昀不得不在桃红居住下了。

    巧扇自幼服侍谢岑,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此番被谢岑遣来服侍裴昀,她及时为裴昀讲解了谢家现状。

    这乌衣庄乃是谢氏本家老宅,历来便只有直系嫡出能居住,其他旁系庶出,男子成亲女子出阁后便必须迁出。现今谢家家主谢若絮,终身未嫁,执掌谢家大权,无子无女,故而过继旁系谢文渊至膝下。

    谢文渊少时奉母之命,娶了琅玡王家小姐王氏为妻,生有嫡长子谢岑,后来家中纳妾不断,家外艳遇不停,王氏因此气病,缠绵病榻多年,至谢岑十六时郁郁而终。而谢文渊自己也短命,未至五十一命呜呼,江湖人皆道是纵欲太过,床笫间不节制。真假不论,多情相公名头确实名副其实。

    谢文渊死后,谢若絮准许其妾室任意去留,不少人留了下来。昨日裴昀和谢岑进门所见到了应姨娘便是其一,谢岑母亲王氏病逝后,谢文渊的内宅一直交由她来打理。

    “原来她是昔日‘西岭红梅’应丽华?”裴昀略有惊讶,“西岭派应老掌门之女,怎么会”

    怎么会甘心做人妾室,还为之守寡?虽然她举手投足,仍不失侠女爽利,到底是后宅琐事磋磨,再无少女时“西岭红梅”的傲然风采了。

    巧扇听出裴昀的言外之意,不禁抿嘴一笑,“云姑娘这是没见过老爷在世之时,这宅院里的盛况,各院子里姨娘的家世门派摆起来,比大光明寺那佛武会还要热闹。西岭派委实算不得什么大来头,须知江湖上还有更多名门侠女没进谢宅呢!来,姑娘,请抬一下手臂——”

    裴昀依言抬高手臂,任巧扇量尺寸为她做新衣。今晨起来她向巧扇讨要她原来的衣衫时,得到的回答是:

    “云姑娘恕罪,谢家规矩,衣衫脏污,不可上身二遍,您原来的衣衫巧扇已丢弃了,巧扇这就为姑娘量身做新衣。”

    如此看来,仅冲着这般财力地位,那些个女子都愿千方百计进谢家之门,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裴昀便是在燕京,在临安,都没见过规矩这般多,财富这般丰厚,偏还不失风雅底蕴的人家,不愧是姑苏谢氏。

    这厢尺寸刚量完,门外却是有客到了。

    “大哥太不像话,将客人带回家中,自己却转身没影了,待他回来,云姐姐你可不能轻饶他!”

    来人是一男一女,男子弱冠之年,一身宝蓝色长衫,手摇折扇,无论相貌还是气度都与谢岑像了七分。而女子碧玉年华,笑容明媚大方,和应丽华倒是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上来便是极为熟络的打趣。

    裴昀隐约记得昨日在水榭见过这少女,但与她全然不识,因此只笑了笑,并未接话。

    “诶呀,怪我糊涂,云姐姐应当还不知晓我呢,我名唤谢心雪,这是我同胞哥哥谢岚!”

    谢岚施礼道:“见过云姑娘。”

    “阁下便是江湖人称‘一剑千金’的谢二公子?”裴昀还礼道,“久仰大名,改日还望二公子不吝赐教谢家剑法!”

    谢岚微微一笑:“姑娘说笑了,我的功夫比起大哥自叹弗如,又怎敢赐教。”

    “二位前来,不知是为?”

    “来看看云姐姐啊!昨日在水榭中那么多人,都没来及跟云姐姐说话!”谢心雪笑眯眯道,“大哥可从未带朋友回过谢家,尤其是这么俊俏的姐姐,连老太君都说云姐姐万里挑一,卓尔不凡,我和二哥哥可要来好好看看!”

    裴昀好笑,“现今你看到了,我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谢心雪装模作样围着裴昀看了一圈,摇头道:

    “不够不够,这样光看着能看出什么来。今日天光甚好,云姐姐不如我们去湖上泛舟赏莲如何?”

    谢岚也道:“大哥一走了之,我们这做弟妹的少不得要好好替他尽一番地主之谊,带云姑娘游览一番谢府美景。”

    “如此便叨扰二位了。”.

    乌衣庄盘踞东山,占地甚广,府中引震泽水做湖,盛夏时节,接天莲叶,菡萏无穷。

    小舟上备下了沉瓜浮李,精致糕点,又取荷叶做碧筒酒,穿梭于这藕花荷叶间,十足清凉风雅。

    谢岚彬彬有礼,儒雅君子,谢心雪活波开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有此二人相陪,泛舟游览确实赏心乐事,只除了谢心雪时不时拉着裴昀问东问西,句句离不开她与谢岑。

    “云姐姐是哪里人?和大哥是如何相识的?”

    裴昀直言道:“临安人氏,谢岑与家兄相识在先,后来我才和他认识的。”

    “临安乃是繁华地,我还从不曾去过呢,二哥你去过吗?”

    谢岚笑道:“天子脚下自然繁华,我去过两次,可惜无缘看遍西湖十景,仅有幸见识过苏堤春晓与柳浪闻莺。”

    “听闻大哥是在临安做官的,可惜老太君不准提。”谢心雪吐了吐舌头,古灵精怪的眨了眨眼,“云姐姐举手投足这般矜贵,应当也是出自书香门第,官宦人家?”

    裴昀轻笑了一声:“不过是江湖草莽,无门无派,哪里有什么矜贵?”

    谢心雪一噎,谢岚适时接过话道:“江湖之远自比那庙堂之高清净潇洒,如今谢家不也是闲云野鹤,悠然自得?”

    “二公子好胸襟。”

    “不敢不敢。”

    谢心雪突然想起了什么:“啊,对了,明日里二姐姐邀众位姐妹去西山梅园游园。这时节西山风景独好,云姐姐可不要错过了。”

    裴昀闻言沉吟,正思考着如何婉拒,她来姑苏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的。

    谢心雪接着又道:“不仅有本家姐妹,还有一些其他世家好友。对了,王家阮芷表姐和景衡表哥近日里也从金陵来了姑苏,云姐姐可曾听大哥提起过吗?”

    方此时,裴昀才隐隐约约察觉到这二人的意图来。

    好家伙,这是又把她当做某人的红颜知己了?

    谢疏朗啊谢疏朗,你真该好好反省一下了,一个人究竟是风流成性到了何种地步,才叫任何女子近你身边三步以内,都必会叫人误会!

    裴昀心中咒骂不已,面上只淡然道:“我好清净,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谢家兄妹看出她兴致不高,便也没再强求,恰巧此时小舟行至一片碧叶荷花附近,谢心雪便顺势换了话题,对裴昀道:

    “云姐姐你看,这株莲花长得像不像菊花?”

    这问题听着颇为古怪,但裴昀顺着谢心雪所指望去,这才了然。不远处的这一片莲花墨紫泛红,叶茎与寻常莲花并无区别,独花瓣茂密繁多,重重叠叠,富丽雍容,倒当真与菊花有几分相似。

    裴昀一时看得出神,轻声问道:“这花是什么名堂?”

    谢岚为她解惑道:“这莲花名为佛座莲,又叫做千瓣莲,因其重叠千层花瓣而得名,据闻本产自西域天竺,乃是荷中珍品。”

    “云姐姐在旁的地方还瞧不见呢!”谢心雪笑盈盈道,“这几株佛座莲乃是许多年前大光明寺一空大师赠予我曾祖父的,后来大光明寺的莲池被毁,天下间便只有谢家有这独一无二的千瓣佛座莲了!”

    少女的语气中不乏炫耀,可裴昀定定望着那株碧荷间亭亭而立的紫红莲花,满脑袋都只有一个念头——

    这千瓣莲的形态,与那极乐天暗器“佛甘霖”的铁莲花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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