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四十五章
裴昀率十二名士兵,用马车拉着昏迷不醒的杨邦钰,沿川黔驿道,一路南下,向播州行去。
如今正值盛夏,蜀中本已酷暑难当,南疆更胜一筹,随着脚步愈发向南,气候愈发湿热,草木愈发旺盛,蛇虫鼠蚁也渐渐多了起来。虽沿途有驿站住宿换乘,但南疆地势复杂,途中免不了走了些弯路,为了尽快赶路,裴昀使钱雇了一个当地向导,引他们翻山越岭。
向导名唤罗奇,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专在驿站为外乡人引路谋生。南疆夷人杂居,虽以爻寨势大,但仍是有不少其他族群,这罗奇便是当地释族人。
罗奇为人机敏,身姿灵巧,攀石爬树的本事不逊于窦娃,山岭密林如履平地,裴昀等人骑马,他徒步,也能轻轻松松的追赶上来。这乃是当地夷人在崇山峻岭中打猎,天长日久下养成的看家本事。
“翻过这座山头,前面有一条小溪,溪水汇入黔江,看见黔江,便进入播州地界了。”罗奇在树上探了会子路,跳下树来,和裴昀禀报道,“裴公子我们可以在那溪边稍作休息,然后趁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
裴昀点头同意,遂吩咐下去。 众人翻过山岭,果然见潺潺溪水自山间流淌而下,已是口干舌燥的士兵们二话不说去溪边取水,而后井然有序的埋锅造饭。
等待用饭之时,罗奇闲不住,又跑到了一旁的树林里摘野果子,不一会儿便兜了一衣襟毛刺刺的青黄色果子回来。
裴昀瞥了一眼,纳罕道:“这是什么?”
“是刺梨!裴公子要不要尝一尝?”罗奇笑嘻嘻道。
他掏出一把银色小刀,熟练的将果子上的刺削得一干二净,而后递给了裴昀。
裴昀犹豫接过,咬了一口,下一瞬便被酸得五官都缩到了一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罗奇哈哈大笑:“外乡人都吃不惯这个滋味,裴公子你下次可以试试晒成干,或浸成酒。”
裴昀猛灌了几大口清水,才将唇舌中的酸涩冲掉了些许,而后万分敬佩的看着罗奇如吃糖豆一般,一口一个生吞。
“对了,方才你说趁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如今南疆可是不太平?”裴昀状若不经意般问道。
南疆势力错综复杂,怕惹麻烦,裴昀并未亮明身份,只道是寻常商队。而那罗奇也极有眼力的不多问,哪怕他们一行明显都是行伍出身,马车里更是躺了个半死不活不露面的神秘人。
“裴公子想必少来做买卖,不知道我们这里前段时间可是出了大乱子。”罗奇神秘兮兮道。
播州位于西南边陲,以崇山峻岭与中原隔绝,自古以来蛮夷杂居,各为其政。唐朝末年,南诏来犯,杨氏一族奉旨入播平乱,与当地各族首领歃血为盟,共同退敌。后杨氏受朝廷敕封,永镇播州,统辖南疆军政要事,各族首领虽名义上承认其地位,但实则听调不听宣,仍是各自族寨中的土皇帝。
多年来杨氏家族一直努力平衡各方势力,并以联姻来紧密与各寨各族之间的联系。杨氏虽长居南疆,却始终不忘汉人身份,为维系汉人血脉,杨氏嫡系子弟甚少与夷人通婚,但当初随杨氏同入播州的还有八姓族兵,后者与夷人嫁娶无忌,久而久之,彼此都是沾亲带故,自不好撕破脸皮,南疆因此也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和平景象。
“南疆各族势力最大的便是爻人,九溪十八寨,一寨一爻,因此南疆也被称之百爻之地。而这其中又分为两大派,黔江以西,以白龙寨为首的水西爻,和黔江以东,以赤龙寨为首的水东爻。水东水西常年不和,老死不相往来。裴公子身在中原,怕也听闻过爻人擅毒蛊事,两家若起纷争,必是血流成河。但那水西白龙寨寨主嫁了杨家令狐氏子弟,而水东赤龙寨寨主娶了杨家成氏家主的女儿,有杨家从中调停,近些年两家好歹是消停不少。”
“但这乱子,却是出在了赤龙寨和杨家之间。”
说到关键之处,罗奇却是突然闭口,冲裴昀眨了眨眼,露出高深莫测的笑。
裴昀知道他想讨点好处,却也不太反感,只好笑道:
“既然说是大乱子,那我随便在街上寻一个人来问,不也是一样?”
“这怎么一样?!”罗奇急道,“我可是这十里八乡消息最灵通的,保管告诉你的都是旁人不知道的!”
“好吧,那你说说看。”
裴昀倒想瞧瞧他能说出个什么名堂来,从怀中掏出一粒碎银扔给了他。
罗奇一把接住碎银,眉开眼笑的收了起来,痛快讲道:
“那赤龙寨寨主蒙姜三心二意,娶了成家女,还在外面有相好,我们这里不比中原,不兴纳妾娶小,若成了婚还偷人,无论男女都是要受罚的。我们寨子里是沉河填井,那爻寨中听闻要将人扔进蛇窟,受万蛇噬心之刑!蒙姜偷情,被他妻子撞破,他恼羞成怒将其杀害,但成氏是杨家人,此事若宣扬出去,他不仅身败名裂,杨家也饶不了他,所以他便将那成氏做成了尸偶。”
说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裴昀则是皱眉:
“尸偶是什么?”
“爻人擅毒蛊事,水西爻擅毒,而水东爻擅蛊。”罗奇压低声音道,“据说有一种蛊唤作尸蛊,是下给死人的,中蛊之后,死人便成了被人操控的木偶,能睁眼,能走动,有的还能吃饭睡觉,看起来就和活人一模一样!”
“他谎称成氏卧病,就这样瞒了一段时间,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不知怎么就被那成氏家主知道了。去年八月十五,各寨主按例前去杨府赴宴,成氏家主为给女儿报仇,私自将那蒙姜扣下来,一怒之下给人杀了。赤龙寨听闻此事后,大为恼火,登时揭竿而起,要向杨家讨个说法,杨家出兵平叛,双方就这样打了起来。”
罗奇啧啧了两声:“赤龙寨虫蛇毒物尽出,而杨家军亦是骁勇善战,大公子杨邦忠亲自领兵,从去年秋一直打到今年开春,血流成河,惨不忍睹,两家都是死伤惨重。后来僵持不下之际,双方只好各退一步,各自撤兵,不再追究蒙姜与成氏之死,而赤龙寨寨主之位由蒙姜与成氏之子蒙昌继承,赤龙寨依旧服从杨家管制,但未得寨主允许,杨家军不得擅入水东各寨五十里内。这样,也算是皆大欢喜吧。”
“你所说当真?”裴昀狐疑问道,“你怎会知晓得这般清楚?”
“嘿嘿,我阿姐便嫁进了成家,这些事都是她亲口告诉我的!”罗奇得意道。
“那你阿姐可还和你说别的了?比如那水西白龙寨有何动向?” “别的?没有了啊!”罗奇挠了挠头,不解道:“关白龙寨什么事?”
裴昀不置可否,这件事横看竖看都有人在幕后操纵,否则成氏之死、蒙姜之死的消息又怎会这么快走漏?算来算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但这也不过是她一己猜测罢了,左右这些纷争与她无干系,如今双方休战自然是好,毕竟前方不远处便是播州与爻寨三家交汇处,将杨邦钰顺利送回杨家才是她此行最终目的。
饭毕,休整罢,众人收拾东西准备上路,忽然从不远处草丛中钻出了一人,但见其衣衫褴褛,跌跌撞撞的向裴昀一行人走了过来。
众人一打眼都以为这是个逃难的灾民或乞丐,罗奇还好心的拿出干粮上前送给他:
“你这是从哪里来的?这荒山野岭的可讨不到饭吃,你不如啊啊啊——”
只见下一瞬那乞丐伸出双手,不是接干粮,却是一把掐住了罗奇的脖子。
裴昀这才看清楚,这乞丐面色灰败,皮肤生斑又溃烂,嘴歪眼斜,七窍流黑血,哪里像是个活人?!
她心中一惊,当即拔剑出鞘,飞身上前刺去。
可那乞丐不躲不闪,任长剑穿透了身体,仍是手下用力,迳自将罗奇的脖颈拧断。而后他不顾胸前长剑,张牙舞爪的向裴昀攻了过来。
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草丛密林中陆续有如这乞丐一般,半死不活之人走了出来,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着服饰各异,面上腐烂程度不同,但却都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将他们一行人包围,而此时便如同受什么驱使一般,不管不顾的发动了对他们袭击。
“鬼啊——”
士兵们大惊失色,还以为晴天白日里见了鬼,裴昀一边躲避着那乞丐的攻击,一边大喝道:
“不是鬼,是尸偶!”
这些行尸走肉显然与罗奇口中那尸偶相似,莫非是那赤龙寨在背后操控?
来不及细思,又有四个尸偶将裴昀包围,她不得不凝神以待。
却说这尸蛊操控的活尸,并没有武功,但却行动速度快,肢体力量大,只知杀戮不懂其他,最要命的在于杀不死,无论是刺心剜眼,砍手劈颈,都不能阻止其攻击半分。毕竟这尸偶已死得不能再死,既无痛觉,也无恐惧,自然无所忌惮。
直到裴昀被逼无奈之下,挥剑将一尸偶的头颅砍下,不见血迹喷涌,却是有一条极细的黑线,被牵连飞出,落地迅速钻入泥土中,再也不见。而那无头的尸身失去蛊虫操控,顷刻间轰然倒地,一动不动。
阴差阳错寻到了命门,这下子裴昀心中大定,手中剑招疾出,三下五除二将余下四个尸偶皆斩首,而后迅速去支援他人。
虽知斩首可行,但其余士兵并没有她这般精准剑法,而尸偶又源源不断而来,且那尸偶身上有毒,若稍不留神被其指甲划破,亦或被黑血溅身,人立即中毒,不过片刻便脸色黑青口吐白沫倒下。
便在裴昀等人手忙脚乱应对之时,但见尸偶群中窜出一条格外灵敏的身影,迳直向马车冲去,他爬上马车,扬鞭一挥,连车带马飞奔而去。
“站住!”
裴昀一惊,再顾不得与尸偶缠斗,飞身骑上一旁的白马追月,迅速追了上去。
声东击西!他们竟是冲着杨邦钰而来!
裴昀心急如焚,不断鞭策马速,可前方那套车的两匹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撒腿狂奔,嘶鸣不断,如疯了一般,连追月一时都没能追上。
就这般紧紧追了十余里地,将至黔江水畔,眼前突然出现了片一望无际的花海,山花烂漫,五彩缤纷,一直绵延到望不见的尽头,仿佛一脚踏进了斑斓世界,目之所及只有花,除了花,还是花。
马车在浩瀚花海中毫无预兆而停,车厢收不住势头,迳直被甩飞出去。紧紧咬在后面的裴昀心中一紧,连胯/下追月也顾不上了,直接腾身而起,飞扑了过去。
近前查看发现,那车前的两匹马已是口吐白沫倒地身亡,显然中了毒,而那飞出的车厢在不远处摔得七零八落,内里赫然空无一人。
那不知是人还是尸偶的东西,竟是趁机带着杨邦钰跳车跑了!
裴昀环顾了一圈四周大半人高的花海,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心中愤恨不已。
那赤龙寨与杨家虽然各退一步,貌似握手言和,但八成还是怀恨在心,如今不知从何处得到了风声前来劫掠杨家小九郎。都怪她一时大意,着了对方的道!
不过无论对方是为要挟还是报复,短时间杨邦钰应当性命无忧,现下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到播州杨家报信。杨家常年与爻人打交道,彼此知根知底,总比她一无所知没头苍蝇乱撞的好。
打定主意后,裴昀再不犹豫,转身去寻追月,便要继续赶路。可她刚一走近,白马不知为何突然躁动不已,高扬前蹄,嘶鸣了一声,似乎在提醒着她什么。
裴昀猛地一回头,但见绚丽缤纷的花海间突兀立着一个身影,那人通身裹在白袍之中,面巾与缠头之间露出的苍老肌肤与碧蓝眼珠已昭示了他的身份。
“天目王?!”
裴昀脱口而出,随即手握剑柄,戒备不已。
白衣神教效力于蒙兀麾下,与她敌对两立,而那四大护法中的宝刀王与神风王皆丧命她手,此人此时出现在此地,必是来者不善!
那白袍之下响起一连串阴桀的笑声,天目王开口,嗓音如一把年久失修的奚琴般嘶哑难听,且带着诡异的口音:
“我从钓鱼城一路追到这里,就是想看一看,是谁杀了老二和老四,原来就是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当初我就该不顾神偃师劝阻直接杀了你,真是后悔不已,现如今只能送你去给他们陪葬了。”
“那便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音未落,裴昀率先抢攻而上,如今她担心杨邦钰的安危,无意耽搁,只想速战速决。
她本以为这天目王只有迷心咒的本事,过招之时处处防备,特意不去和他双眼对视。可没想到此人武功之高,内力之深,竟是在那三大护法之上,自己远非他的敌手!
裴昀长剑急刺,攻向天目王上盘,他出掌斜打,击向裴昀脖颈,裴昀低头蹲身闪避,手腕急转,横剑削其右腿,却不料天目王长臂一伸,左手成爪,直抓住了裴昀的肩头。
裴昀一惊,猛然抬头,目光正好撞进那双碧蓝的眼眸中。
她只觉脑子一麻,手中长剑几乎脱手而出。
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她毫不犹豫咬破舌尖,用剧痛逼迫自己清醒,抬脚而踹,正中天目王左膝,逼得他松手放开了自己,而后裴昀趁此机会,转身夺命狂奔!
两人一前一后,奔跑在无穷无尽的花海中。
裴昀运起寒潭印月之功,将内力催发到了极致,拚命向前跑去,根本不敢回头耽搁。
就这样不知奔了多久,直到胸肺炸裂,鼻口全是血腥之气,她终是力竭,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压碎了一大片柔软枝叶花瓣,任花汁迸溅在衣襟上。
自遇花海便一直遇险,顾不上其他,此时骤然松懈,五感意识回笼,才发现这些五颜六色深红浅白的小花,散发着一股熟悉而诡秘的香气,说清新不是清新,说浓郁不是浓郁,前赴后继,若有生命一般钻进她的口鼻中。
眼前不期然浮现许多旧日残忆,是大雪纷飞的九华山庄,是热气氤氲的温泉水池,是情不自禁的耳鬓厮磨,是刻骨铭心的抵死缠绵
这是七情六欲香的味道!
然而此时此刻裴昀脑中已是混沌一片,眼皮沉如泰山压顶,四肢百骸再使不上半丝力气,却已不知是因迷心咒,还是花中毒。
春秋谷中也有一片花海,只不过那是漫山遍野的月见草,她幼时常常在其中奔跑穿梭,不知疲倦。
此地风光甚好,今日若能葬身于此,似乎也不错。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想着,终是缓缓闭上了眼。
山风吹过无边无际的花海,姹紫嫣红轻垂花冠,四野静谧安逸得近乎虚幻,她就这样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仿佛下一瞬便要淹没于群花之间,自此长眠
一阵清脆的短笛声若隐若现回荡在山花烂漫的旷野间,有一凝夜紫袍的身影,穿过重重花海,踏着笛声而来,站定在了沉睡不醒的裴昀身边。
他垂眸无声望了半晌,俯身将她抱在怀里,自原路回返,渐渐消失在了这片汪洋花海中。
第152章 第四十六章
“四弟,不要报仇!”
“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乎?”
“今日你做官家刀斧手残害他人,来日你也会为官家刀斧手所残害,我们谁都逃不掉!”
“你惦念父母恩情,一意孤行出谷而去,便已是做出了选择,你姓裴,不姓秦,春秋谷自此已后继无人。”
“人生在世难逃一死,我临死之前能为小师妹报仇,这辈子已是值了。”
“朕好大喜功,被蔡州大胜冲昏了头脑,欲做中兴之主,却终究是自视甚高。”
“裴昊已死,从此世上只有阿穆勒。”
“而今,你却又怎能再反过头来指责你师伯我们?”
“日后山高水远,你我死生不复再相见!”
无数声音浮现又消失,无数光影方生又方灭,遥远的过去扑面而来,模糊的未来纷杂不可辨,极致的痛苦与绝望填满心头,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唯有此刻最是难渡。
《涅槃经》云:受身无间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之大劫。
传闻人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最苦者唤作无间地狱,在此没有刀山火海油锅钉板种种酷刑,有的便只有生时的记忆,最痛最苦,最悲最哀的记忆。所有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忘不掉,都会在眼前一遍又一遍的重演,永永远远,周而复始,直到赎清罪孽,形神俱灭的那一天。
假使能够选择,倘若她从不曾经历过这一切呢?从最初的最初,她便不曾遇见所有遇见呢?不曾经历,自然便没有痛苦,不曾拥有,自然便没有失去,纵身处无间,地狱又奈她何?
好似已沉睡千年,又好似只是刚刚闭眼,裴昀从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中醒来,懵懂睁开双眼。
四下是间空无一物的石洞,分不清昼夜晨夕,唯有墙壁上一簇黯淡的烛火,是周遭唯一的光。她动了动身子,却听见一阵哗啦啦的响动,原来自己四肢都被铁链所缚,锁在了石壁上,她瘫坐在地,再不能向前半步。
一阵沉重的开门声响起,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步走了进来,他着一身凝夜紫袍,衬得玉面星眸更似一副黑白分明的泼墨山水,不染半分杂色,亦不念半分旧情。
“你不是说,与我死生不复再相见么?如今为何却又出现在此?”
颜玉央居高临下的望着裴昀,眉梢眼角如塞北寒冬一般冰冷,勾起的唇角满满俱是嘲讽,
“你想就此与我两不相欠?谁准许了?谁应允了?凭什么你可以随心所欲来去自如,凭什么你可以大义凌然报仇雪恨,凭什么你说恨就恨说放下就放下说诀别就诀别?如今是你杀我颜氏一族,灭我大燕一国,那身负不共戴天之仇的是我不是你,你没有资格说结束!”
他冷冷的盯着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般吐出了这番话。
自燕京幽兰亭决一死战后,他日日夜夜辗转难眠,无时无刻不想当面与她再对峙。南北交战,各为其主,哪有对错?哪有选择?当初北燕侵宋,颜泰临迫害裴家之时,她口口声声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任他如何软硬兼施自岿然不动,掏心挖肺也弃如敝履,何等义正辞严,何等一身正气。而当南宋灭燕,她亲手杀了颜泰临,与蒙兀追杀颜氏一族,将他唯一容身之处也毁得一干二净后,竟然妄图自此与他恩怨两清,再不相欠?天下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决计不会叫她这般轻轻松松将他忘记,自此高枕无忧的继续做她的小裴侯爷,决计不准她把他们之间那恩怨纠葛就这样抛诸脑后,心无芥蒂的回临安逍遥快活。他必须要用余生纠缠她,报复她,折磨她,让她痛他所痛,伤他所伤,让她今生今世都再也摆脱不掉他!
“说话!”颜玉央冷喝道,“你是连一句话都不屑与我开口了?”
眼见面前之人一声不吭,只仰头愣怔的望着自己,颜玉央心中愈加升腾起烦躁怒意。
“当初在世子府,在沧浪亭,你是何等理直气壮,何等振振有词?怎么?如今你连恨也不再恨我了么——”
“爹”
颜玉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愣了一瞬,疑心自己方才生出了幻觉,一错不错的注视着她:
“你叫我什么?”
面前之人歪头打量着他,但见她双眼越来越亮,唇边笑容越来越大,突然跳起来向前一扑,若非锁链牵绊,几乎能径直扑进他怀里。
“你是我爹是不是?爹爹你终于来接我回家了?阿英好想你!爹爹想不想阿英?爹爹你说话呀!爹爹!”
青衫还是那袭磊落青衫,黥面还是那额角黥面,只是那本该一身正气、宁死也要口是心非自欺欺人的裴家四郎,此时正不顾身上锁链叮当作响,一遍又一遍欢快的向他扑过来,如同下了学堂回到家的孩子,亦或是一只见了主人的蠢狗?!
颜玉央僵立在原地,表情扭曲的盯了她半晌,而后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门.
“张嘴。”
“啊——”
“伸出手腕。”
“喏!”
“来,不害怕,我看看眼睛。”
“疼”
“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挠了挠头,“好像是阿英?”
“今年多大了?”
掰手指,没算明白,不确定道:“四五六七八岁吧。”
阿娜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收回把脉的手,站起身来,轻飘飘的抛出结论:
“不用看了,人傻了。”
颜玉央闻言脸色铁青:“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字面意思。照你所言,她先是中了不知名的邪术,又晕倒在心花海中,吸食了太多花香,心窍一封又一通,人禁不住这般折磨,脑子自然傻了。”
此女一身对襟短褂绣花蓝裙,露出手臂双腿大片凝脂白玉般的肌肤,黑发挽成高髻,插银簪戴银梳,鬓边还别了一朵犹带露水的娇艳山茶,却是人比花俏,美艳动人,全然瞧不出已是两个半大孩子的母亲。 她姓龙,全名唤作龙娜依,正是那与赤龙寨一江相隔,水西白龙寨的寨主。
“哦,不过也没傻彻底,只是忘了大部分记忆,心智退化成小孩子而已。”阿娜依不顾颜玉央的黑脸,娇媚一笑补充道。
颜玉央忍着怒意,又问道:“可能医治?”
阿娜依啧啧两声,夸张的叹了口气:“这可就为难我了。”
那厢两人在探讨病情,而这厢病人本身却对此无知无觉。
裴昀一本正经的和面前的少女大眼瞪小眼,直到对方不自在的眨了眨眼后,她立即开心的欢呼了一声:
“我赢了!”
少女一头雾水:“什么时候开始玩游戏了?”
“我叫阿英,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好脾气道:“我叫阿姿。”
她是阿娜依之女,年方十六,虽不及母亲貌美,但也自有一股南疆女子独有的活泼明媚,野性灵动。
“阿姿姐姐,我口渴了。”
裴昀本就生得俊美好相貌,现下像小孩子一般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叫阿姿顿生怜意,心化成了一滩水。
她看了看那边兀自商讨治疗之策的颜玉央和阿娜依,悄悄出门倒了一碗蜂蜜糖水,回来亲手喂给了裴昀喝。
甘甜的蜜水入口,裴昀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看着眼前的漂亮好心姐姐也更亲切了几分,不禁开口道:
“姐姐,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可以啊。”
裴昀小心翼翼的偷瞄了一眼背对着她们的颜玉央,小声问道:
“他当真不是我爹吗?”
阿姿有些为难,也小声回答她道:
“我虽不知你二人是何关系,但以玉公子的年纪大约是生不出你的”
“可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十分熟悉啊。”
裴昀顿时沮丧了起来,她脑袋如今一团浆糊,不记得任何人也不记得任何事,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她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在等爹娘接她回家。
但他不是自己爹爹又是谁?莫非是娘亲?
好像也不是不行,裴昀开始认真思索起爹娘的区别来。
“你说无药可救?”颜玉央冷声问道。
阿娜依笑意盈盈道:“西域邪术我不懂,但那寸心花可制七情六欲香,而此毒无药可解,你不是早便知道?否则我们又何必费尽心力在江水畔种上十几里花海?”
此事颜玉央自然清楚,便是因服食了七大仙草百毒不侵如他,也不敢在那寸心花海中逗留太久。而她晕倒在其中半个时辰有余,没像旁人一般发疯发狂力竭而死已是难得,说不准那西域邪术封闭心窍,还阴差阳错救了她一命。
“现下该如何?”
“许是一觉醒来明天便会好,又许是这辈子都这样了。”阿娜依抚了抚鬓发,拨正稍稍偏斜的山茶花,不甚在意道,“顺其自然,等着吧。”
颜玉央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答案,他转头看向裴昀,只见她正在和阿姿用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一截红线翻起了花绳,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没心没肺得惹人生厌。
他心中刺痛,大步走上前去,伸手钳住她的脖颈,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拎了起来,寒声质问道:
“我是谁?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裴昀被他的突然袭击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挣扎了起来,可他扼住自己脖颈的手如铁钳一般,让她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
对于他的质问,她本想脱口而出娘亲,但方才阿姿姐姐说男子不可以做人娘亲,这便叫她泛起难来。
仔仔细细盯着他的眉目好半天,她试探开口道:
“二叔?”
“”
“三舅?”
“”
“四大爷?”
她只知道这么多亲戚,不要为难她了!
颜玉央死死盯着她无辜又委屈的面孔,心头不期然涌上无穷无尽的悲凉与失望,他冷然一笑,咬牙切齿道:
“好!你好得很!”
说罢,他一把将她扔开,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阿姿不明所以的望了望颜玉央远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被摔在地上顺势直接躺了下来还伸了个懒腰的裴昀,犹豫着问阿娜依:
“阿娘,她怎么办?”
阿娜依似笑非笑道:“人是他带回来的,他舍得继续锁便锁好了。”
阿姿倒是有些不忍心,不过转念一想,那玉公子只是锁人,可没说关人啊,于是她安慰裴昀道:
“阿英乖乖的,阿姿姐姐待会儿来给你送饭,阿英想吃什么?” “鱼!”裴昀开心道,“我要吃烤鱼!”
“没问题。”
第153章 第四十七章
四五六七八岁的裴昀是何模样?
她自幼在春秋谷长大,几位师叔伯对她甚为疼爱,但个个光棍一条,谁也不会养孩子。她满月即被二师伯断言红颜薄命不可当做女孩生养,三岁被四师伯喂多了补药差点丧命,五岁被大师伯灌酒险些醉死,六岁被三师伯做木鸢摔断了手,七岁撞见珍娘与六师叔偷情吓得连做了好几天噩梦如此种种不胜枚举,但她依然全须全尾的活了下来,还长成了日后名动天下鲜衣怒马的裴家四郎,可谓是天生天养,野生野长,生命力不可不叫顽强。
八岁以后,学了诗书礼仪,习了忠孝节义,这才渐渐长大懂事,进退有度,收敛天性。在此之前,当真是上树掏鸟,下水捞鱼,十足十个野小子。
这样的野小子,自然是关不住的。事实上根本不需要阿姿来给她送饭,阿姿和阿娜依前脚刚走,裴昀便用从阿姿身上顺来的一根银簪捅开了手脚上的锁链,大摇大摆的走出了石洞。
区区开锁之术罢了,她五岁就跟曲墨学会了。
然后,村寨那一片的人家便遭了灾。
十几户养在笼子里的鸡鸭兔狗,全被放了出来,圈里的猪牛羊马也都被打开了门,晒在院子里的药材被家畜吃的乱七八糟,药圃里的珍贵草药被啃得七零八落,果园里的果树损失惨重,后厨挂的腊肉腌的火腿也统统没能幸免。鸡飞上了树,狗跳上了房,胖猪和肥羊撒了欢一样在寨子里四处逃窜,后面跟着拚命围追堵截的主人。
当众人灰头土脸义愤填膺的告状到寨主阿娜依那里时,罪魁祸首还优哉游哉的在后山小溪边挽起裤腿袖子捉鱼。
她是被颜玉央带回寨子的,按规矩该是由颜玉央照料,但后者直接将门一关,摆明了甩手不管。
最后只好由阿娜依出面赔偿了各家损失,让阿姿把裴昀领回了自家小竹楼去,她二子龙南丰和商队外出,裴昀便暂时被安排在了他的房间里。
南疆爻寨多建吊脚竹楼,冬暖夏凉,寨主家的小院中/共有三栋竹楼,阿娜依丈夫早逝,自己住一栋,一双儿女住一栋,另一栋却是住着外来人颜玉央。
“我可以不问她是何身份,也可以不管你们有何过往,只是住在我白龙寨里,就要守寨子的规矩。”
阿娜依站在竹楼二层外面,娉娉婷婷的倚在窗边,似笑非笑道:
“我允许你带外人进寨已是破例,现在人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你还想丢下不管不成?”
房内坐在案前的颜玉央眼也不抬,冷淡道:
“她既已忘了我,我又能耐她何?”
“她是你仇人?”
颜玉央不语。
“既然是仇人,她如今记忆全失,心智如同幼子,不正是随你捏圆搓扁,任打任杀,你理应高兴才是,怎地还气成这个样子?”阿娜依意味深长道,“我猜,她应当不止是你仇人这么简单吧。”
“你无需知道。”
阿娜依嗤笑了一声:“若不想叫我知道你二人关系,便不要叫我瞧出你给人家种了情蛊啊!是阿笑那丫头给你们种的吧?”
“与你无关,”颜玉央面色又冷凝了几分,“你照看好那几株金银石斛就是。”
“急什么?还有小半年才能开花呢。你不告诉我她是你什么人,我怎么决定要不要想法子治好她的毛病呢?”阿娜依漫不经心道。
“你有法子?”颜玉央猛然抬头,“白天时你不是还说无药可医,顺其自然?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你又希望我哪句真哪句假呢?我只是说想法子,又没说一定能想到,倒是你——”
阿娜依弹了弹染了蔻丹的指甲,如同美艳毒蛇吐着鲜红的信子,诱惑十足却又充满危险,“《蛊经》只能交换一件事,金银石斛还是给她治好病,你可要想仔细了再开口。”
颜玉央轻笑了一下:
“你威胁我?”
这大江南北,从燕京到南疆,敢要挟迫害他的人,除了那一个,哪个还能活到今天?
“不敢不敢,玉公子凭一己之力,将那赤龙寨和杨家折腾得血流成河,我又怎敢不自量力?”阿娜依娇媚一笑,“不过既然是交易,自然要钱货两讫,童叟无欺,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的好。”
颜玉央不置可否,只冷声道:
“你可以走了。”
阿娜依并不介意在自己家中被下逐客令,她依言离去,临走时只轻飘飘的扔下了一句:
“人我先替你照看,待你想好是否真的要叫她记起你,再来找我吧。”
颜玉央闻言心中一震,久久没能言语。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不远处那栋小竹楼里亮起的灯光,听见夜风送来隐约的笑声与说话声,心中百味杂陈,不禁伸手捏紧了窗沿,在竹板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指痕。
究其本源,他之所以现下身在此处,盖因龙阿笑与杜衡之故。
那龙阿笑出自爻寨,其父是阿娜依兄长、白龙寨前任寨主朗达,其母却是赤龙寨寨主蒙姜之妹阿顺香,她十四岁出寨,与杜衡私奔离开南疆,阴差阳错投入他麾下,供其驱使受其庇佑。燕京一役,龙阿笑为解围城之危,动用了被爻寨列为禁毒的“阎王令”,短短几日便令蒙军死伤过万,一夜之间大江南北闻风丧胆,却也因此惊动了远在南疆的爻族人。
来捉人的是赤龙寨蒙姜的手下,因龙阿笑天生百虫不侵,使毒的手法又出神入化,令其蛊虫毒物毫无用武之地。赤龙寨损兵折将不敌之下,便趁机使诈掳走了杜衡,以逼阿笑就范。
颜玉央与阿笑一路追来南疆,可彼时他已国破家亡,再也不是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千金掷下,便有大批江湖豪杰为他出生入死的大燕世子爷了。二人势单力薄,那赤龙寨内外机关重重,守卫森严,纵使是阿笑也做不到来去自如,更何况要救人。
于是二人兵分两路,阿笑假意被擒,孤身入寨,颜玉央则留在寨外打探南疆局势,二人以传声虫通信。终于被阿笑探查到那蒙姜杀妻之秘,颜玉央利用此事暗中动了手脚,挑拨杨家与赤龙寨间的矛盾,趁双方开战大乱之时,和阿笑里应外合救走了杜衡。
然杜衡身中灵蛇赤龙王之毒,普天之下能解这毒的,只有水西白龙寨中供奉的白龙王,故而他与阿笑便带着奄奄一息的杜衡过江来到了白龙寨。除此之外,他还与阿娜依做了一个交易,以那本趁火打劫自赤龙寨所得的《蛊经》为筹码,换取白龙寨圣草——金银石斛。
能解他身上热毒寒毒的九大仙草,如今便只剩下金银石斛与一品南珠了。 便在他周旋于双龙寨与播州杨氏之间,机关算计,运筹帷幄之时,那小裴侯爷死守钓鱼城力抗蒙兀的美名也已传遍天下,根本不需要他刻意探听。她既然自投罗网,来到了他面前,他又怎能不顺水推舟?于是便顺理成章将她抓来,锁在刑室中。
说锁,却又不尽然。
紫金机关锁都锁她不住,那寻常铁锁又岂能困住她?他从来都锁不住她,自燕京世子府二人纠缠到无法收场的地步,他便已经知晓了。
同归于尽也好,相互憎恨也罢,他既将她再次捉来,便已做好了又是一番伤筋动骨你死我活的撕扯,可他算到了一切,却偏偏没有算到,她忘了他。
前尘往事烟消云散,恩怨情仇灰飞烟灭,她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只留他一个人,就像是误入桃花源的那个打渔人,手舞足蹈,上蹿下跳的说着旧日种种过往,只换来别人嫌弃的眼神,像个傻子一样。
裴昀啊裴昀,我纵使练了那断情绝爱的清静无为功,也不及你半分心狠。
这一次,又是你赢了
白龙寨遍地奇花异草,蛇虫鼠蚁,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对四五六七八岁的裴昀来说,就像一座宝藏山一般,看什么都新奇什么都好玩。她忘记了南疆以外的战火纷飞,忘记了关山南北的烽烟四起,忘记肩上所背负的家国天下,只将自己当做是那从不曾存在的小阿英,每日开开心心的和阿姿上山采药,莳花弄草,辨认毒物,去池塘喂蛙,去蜂巢取蜜,连巴掌大的蜘蛛和半臂长的蜈蚣都敢摸,胆子大得不得了。
阿姿人美心善脾气好,她一直想有个能和她亲亲密密说贴己话的妹妹,可惜家里只有一个上蹿下跳不省心的弟弟。裴昀虽比她年长,但如今心性就如同小孩子一般,乖巧听话又可爱,阿娘对此亦不反对,她自然喜欢带着她四处玩。
这爻寨在外人看来遍地毒物阴森可怖,关起门来还是要一样柴米油盐过日子,阿娜依身为寨主与寻常村长也没什么不同,一样要解决东家长李家短的鸡毛蒜皮小事,也要照顾孤寡老幼,毕竟爻人少同外面通婚,一个寨子里都是沾亲带故。
这日阿娜依带人去寨外赶集,阿姿领着裴昀给住在寨东头年逾八十独居的七舅公送米,七舅公拉着阿姿的手,颤颤巍巍一口一个夸她孝顺,一旁的裴昀突然被点醒了一般,问阿姿道:
“我七舅公呢?”
阿姿疑惑:“你哪有七舅公?”
“就是长得很好看,但脸冷的像冰块,仿佛天底下的人都欠他钱,从来不笑的那个,不是我七舅公吗?”
阿姿瞬间明白过来她说的是谁了:“你说玉公子?他怎么又成你七舅公了?”
之前不还只是父辈嘛?现在又成祖辈了,这辈分长得真够快的。
但她也知道不能跟神志不清的人讲道理,只告诉她道:
“这个时辰,他一般会在后山清水溪畔练功,但他不准任何人靠近诶,你不要去打扰他了他会生气的——”
话没说完,裴昀已是一溜烟的跑远了.
颜玉央自服食七大仙草,将体内毒化解大半后,自然便不能再用原来自损的法子练功,故而便将完整的白藏功心法重新练起。之前李无方已对他加以指点,如今练来事半功倍,进步神速。
有时人并不是为了什么而活下去,只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而已。解毒也好,练功也罢,只是失去所有目标,山穷水尽之时,给自己寻的一条路罢了。
他盘膝坐在溪畔一块平整的巨石上,真气运转十二个小周天后,突然耳郭一动,捕捉到一声短促而细微的银铃响动。
他心中一顿,不动声色收了功。
片刻后,那银铃又响了一声,与此同时一颗果子从头顶树上落下,砸在了他的肩头,他一动不动,闭目不理。
可紧接着,一枚又一枚的果子接二连三的自上而落,砸在他前胸,后背,腿上直到一浑身带刺的梨子正正好打在他的面颊,疼得他浑身一颤,这才忍无可忍睁开眼,冷喝道:
“下来!”
银铃哗啦啦作响,只见枝叶繁密的树上钻出了半个身子,欢快道:
“小叔公!”
如今裴昀一头乌黑长发已被阿姿用五彩丝络梳成了两股麻花辫,衣服也换作了爻女惯常穿的蓝衫短裙,穿草鞋打绑腿,胸前还挂了一把叮当作响的银锁,如同这寨子里每个十几岁的姑娘一般无二。
颜玉央面无表情的盯着她,没有说话。
裴昀兀自笑眯眯道:
“小叔公你每天一动不动的坐在这里闷不闷啊?我们去捉鱼好不好?阿姿姐姐说清水溪往上游走有湖,湖里有这——么大的鱼,清蒸最好吃。”
说着还用手比划着,然而双手一松,裙子里兜的一堆果子便咕噜噜滚了下来,兜头兜脸全砸在了颜玉央身上。
颜玉央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他抬手拂去沾在额头上的果叶,腾身而起便要上树去捉人。裴昀自知惹他不悦,生怕被责罚,毫不犹豫的跳树而逃,叫他扑了个空。
颜玉央紧跟着跳了下来,眼看便要捉住她衣角,而危急关头她如同本能一般,竟是使出了寒潭印月的轻功,足尖一点纵身一跃,又跳回到了树上。
二人一个树上,一个地下,眨眼间竟是转了一大圈。
“你给我下来!”
颜玉央气极,人和事都忘得一干二净,这轻功倒还在身,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不!”裴昀掩耳盗铃般把自己藏在树叶后,拒绝道,“我下去的话,师公你该罚我了!”
“师公?”颜玉央一愣。
裴昀从树叶后面小心的冒出头来,试图讲条件:
“除非你保证,不准罚我不见爹娘,不准罚我不许回家,我就下去。”
颜玉央全然不知她这又唱得哪一出,见她前言不搭后语,并不像装傻的样子,本来燃起的希望又再次破灭了,当下怒极反笑:
“那你便永远在树上待着吧!”
第154章 第四十八章
晚饭时,阿姿来到竹楼给颜玉央送饭,只见他一人在房中,不由惊讶问道:
“玉公子,阿英呢?”
颜玉央冷然不语。
“她下午去找你了,我还以为你们在一起,现在天黑了,她还没回来!诶呀,都怪我粗心。”阿姿焦急道,“她还没有去过辟邪泉沐浴,若是被什么毒虫毒蛇咬了该怎么办?不行,我要去找她!”
说着急匆匆离开了。
颜玉央从头到尾没有理会她,兀自用了饭食,而后走进了药房中。
水西白龙寨人人会使毒,家家有药庐,这座二层小竹楼也不例外,一层专门辟出了一间房用来制毒制药,里面各种用具一应俱全。《蛊经》由爻寨密文所书,他暂时不可破译,但是入南疆之前,为保万无一失,他自龙阿笑手中得到了不少《毒经》所载秘方,如今身处百毒环伺的爻寨,他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两个时辰后,他从药房中走了出来,来到二楼窗前,看向不远处小竹楼拐角处那间因主人贪黑爱玩,烛火总是亮到半夜的屋子,却发现那里至今仍是漆黑一片。
心中一沉,原地立了片刻,他终是拿过风灯,披起外衫,出了门.
今夜天色阴沉,无星无月,山林间漆黑黑一片,唯有一团暖色光亮,劈开浓郁夜色,由远及近,一路来到了清水溪畔。
颜玉央站在平整石台上,提灯照了照,一时辨不出树上是否有人。
“裴昀?”
“裴昀你出来。”
连唤数声,周遭都毫无反应,只有夏蝉和野蛙此起彼伏的叫声,叫得人心烦意乱。
颜玉央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张了张嘴,那两个字在喉中滚了又滚,将他从唇舌到肚肠都浸透了苦涩,终于还是唤了出来:
“英英”
“英英你在吗?”
他轻声问道。
清脆的银铃声响起,一颗头从上方树上钻了出来,刚刚睡醒而含糊不清嗓音中透着欣喜:
“大哥,你终于回来找我了!”
颜玉央绷紧的心几不可查一松,面上却无悲无喜,只冷淡道:
“下来。”
“好勒!”
裴昀似乎已将白天的事全部忘记,从善如流的应下,便要跳下树来,可她脚下刚一用力,却传来针扎一般的疼,登时一滑踩空,大头冲下从树上栽了下来。
颜玉央一惊,想也不想便扔下灯笼,上前一步堪堪将她接在了怀中。 裴昀嗓子里一声尖叫还没出口,便被人抱了个满怀,晕头转向中下意识伸手搂紧了颜玉央的脖颈。她抬头,只见那如玉般俊朗的面容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墨色如夜的双眸中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滔天巨浪,爱恨挣扎,却满满当当都倒影着自己。
颜玉央垂眸,望向怀中之人,她就这样乖乖巧巧的缩在他的怀里,认认真真看着他,不羞涩,却也不躲闪,没有情/欲,却也毫无恨意,相识这许多年,此时此刻却是二人从来也没有过的平和与恬淡
“再一次!好好玩,再来一次!”裴昀兴奋道。
没有一个小孩子能拒绝举高抛接的诱惑。
颜玉央脸色一黑,双手一松,直接将她往旁边一扔。
裴昀顺势凌空一翻,单手撑地而起,但右脚刚一用力,那股针扎一般钻心的疼又涌了上来,她不禁诶呦了一声摔倒在地。
颜玉央恐怕她被什么毒物所咬,立即蹲了下来,脱下她的草鞋,解开绑腿布,拿过一旁的灯笼照亮,仔细查看她腿上足上每一寸肌肤。
冰凉的指尖轻巧划过脚踝小腿,叫裴昀忍不住全身颤栗,想他马上放手,又想他再多碰一碰,她不懂这股难以言喻之感算作什么,只难耐的轻呼了一声:
“好痒啊”
这近乎撒娇般的几个字被夜风送进颜玉央的耳中,让他全身一僵,手下那细腻光滑的触感顿时变得清晰了起来。他单膝跪地,握着她光裸的右脚,一时进退两难,只得低头紧紧盯着她纤细白皙的小腿,哑声问道:
“哪里疼?”
他没摸到红肿伤口,也没看到哪里流血。
“整条腿都疼,一碰就像好多小针扎一样。”裴昀努力感觉了一下,又补充道,“不碰就像没有了一样。”
“你在树上睡了多久?”
“从太阳落山以后就睡着了,刚刚你叫我才醒。”
颜玉央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你只是睡麻了。”
说罢起身便走,再也不想管她。
麻了是什么?会不会死人?听着好可怕!
裴昀大惊失色,就近一把抱住了颜玉央的腿,苦苦哀求道:
“三伯!你不要走,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
颜玉央充耳不闻,用力一拔腿,没拔掉,再拔,直接将她整个人拖了起来,就这样拖着一大坨挂件走了好几步,她竟然还能顽强的四肢并用盘在他腿上,并且抱着他大腿的手还有越发向上爬的趋势。
“够了!”
他低喝了一声,忍无可忍俯身拉住她的手臂,一提一抗,将她整个人甩在了背上。
裴昀又被抛接了一次,眉开眼笑地欢呼:
“好玩!再来一次——”
“闭嘴!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将你扔进水里!”
其实裴昀并不怕被扔进水里,刚刚折腾这一大圈她身上出了不少汗,若能去小溪里洗一洗应当还能凉爽些呢!不过既然三伯这样说了,她当然也会乖乖听话,阿英可是好孩子!阿姿姐姐说白龙神最喜欢好孩子了,能保佑好孩子长命百岁,百邪不侵。
不过,白龙神又是什么?白色的龙吗?还是白色的神?
她伏在颜玉央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手里的灯笼,看着山中飞蛾傻兮兮的绕着灯笼转个不停,任他沉稳的脚步带她走出山林,回到阿姿姐姐家的小竹楼,亦或是其他地方,她并不关心。此时她心里想着的是一条巨大无比通体纯白的龙在天上吞云吐雾,吐出的云彩软绵绵,暖呼呼,一会儿变成了一只羊,一会儿又变成的一只鹅 正在那朵云变成了阿娜依姨姨鬓边的那朵红山茶时,她突然听到身下的人开口问她:
“为何一直待在树上不回家?”
她理所当然的回答:
“因为你让我一直待在那里呀!”
颜玉央猜到了答案,可亲耳听到她说出来时还是忍不住呼吸一滞,心中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我叫你一直待在那里,你便听话?你不怕我再也不回来找你?”
“不会呀!你这不是回来找我了吗?”裴昀笑眯眯道,“你是我六叔,怎么会扔下我一个人呢?”
“六叔”颜玉央自嘲一笑,“为何一直将我认作亲人?谁告诉你我与你沾亲?”
“没有人告诉我呀,我自己猜到了!”裴昀的语气有点骄傲,“我睁开眼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很熟悉,很亲切,好像已经认识了你好久好久,与你经历过很多事。你看着我时,我心跳得好快,你不看我时,我又变得很难过。你板着脸,故意说话冰冰冷冷的吓唬我,但我一点也不害怕,只觉得心很疼,想离你近一点,却又不敢靠上前总感觉,我们的命是连在一起的”
“这样,不是血脉之亲,又是什么?”
淡淡的尾音随风飘散,久久回荡在山林间。
颜玉央的脚步不知何时停住了,他立在原地,半晌没能言语。
“啊,有星星!”
裴昀并不知身下之人心中的天翻地覆,她突然惊喜的叫了一声,从颜玉央背上跳了下来,飞快的跑进了前方漆黑的夜色中。
今夜天阴,月也不见,哪里有星子?颜玉央皱了皱眉,迈步上前正想开口,倏忽间,只见面前草丛之中缓缓升起一点幽蓝萤光,随后两点,三点无数点幽光亮起,无数只萤火虫飞舞在空中,好似漫天星子坠落人间,凄迷如梦。
季夏之月,腐草为萤,一切变化只在悄然不觉间。
就这美轮美奂的梦中,有一人穿过离离野草,越过浩瀚星海,一蹦一跳跑到了他面前,催促道:
“快!伸手!”
他迟疑着伸出手,只见她将拢住的双手放在他手上,小心翼翼的松开,一点微弱的萤光就这样落在了他的掌心。
“送你了!”
他抬眸,眼前之人额头犹带汗珠,发间犹沾草屑,眉眼弯弯,唇边带笑,好像送出的不只是一只萤火虫,而是九天银河的一颗星子,红尘人间的一切希望。
四目相对,她思无邪,他意沧桑。
掌心里的那只萤火虫见失去了禁锢,拍拍翅膀,趁机逃跑了,临走时还狡猾的在捉它那人的手指上咬了一口,而后才心满意足的逃之夭夭。
“诶呀!”
裴昀只觉得指尖一痛,一低头却发现自己食指已经迅速的肿了起来,不由吓了一跳,“啊!这怎么办?”
“别碰!”
颜玉央迅速握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了她想碰触伤处的动作,从腰间取出一柄柳叶般的小银刀,将她被咬的伤口处划开一个十字,而后低头毫不犹豫的以唇覆了上去。
这散发幽蓝星光的不是寻常萤火虫,而是名唤“鬼点灯”的毒虫,被咬上一口,若不及时医治,这只手怕是都要烂掉。
他一口又一口的吸出毒血,再吐在地上,直到指尖涌出的血重新变红后,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包白色粉末,倒在了她的伤口上。
做完这一切,他想找物什为她包扎时,一抬头,却见面前之人已是眼眶通红,泪水盈盈。
他微愣,声音也不由放轻了:“怎么了?”
裴昀吸了吸鼻子,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小小声吐出了一个字:
“疼——”
颜玉央心口一滞,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无比的荒诞,无比的可笑,于是他也就这般笑了出来。
“你可知晓,你曾断过骨,中过箭,遍体鳞伤,生不如死,却从未在清醒时分,在我面前掉过一滴泪,喊过一声疼。到如今,一个小小的伤口,便能叫你如此”
这本该是他所求,这也本该是他所愿,无论开始还是后来。
然而这一切真正发生之时,他发现自己心中的痛楚并非没有减削半分,却更有一股更绵长更酸涩的痛,无声无息的将他包裹。
裴昀不解,无辜问道:
“我不该哭吗?”
开心不就该笑吗?难过不就该哭吗?是她做错了吗?
“你没有错,一切本该如此。”
颜玉央闭目轻叹了一声,许久才缓过神。
他从她斜背的小包里,翻找到了阿姿为她准备的一块白绢小手帕,为她擦干眼泪,包扎好伤口。而后他脱下外衫将她从头到脚,严密的包裹住,严厉道:
“这个月十五之前,不准再到后山玩。”
裴昀一惊:“为什么?我刚发现了一窝鸟蛋,那鸟的羽毛五颜六色,攒起来做发簪起来一定特别好看!”
“再顶嘴,惩罚加倍。”
“可是”
“不准出院子。”
“我”
“不准出小竹楼。”
裴昀终于闭上了嘴,一个字都不敢再说,只瞪大了眼睛忿忿不平的控诉他。
颜玉央不由轻轻一笑,虽然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但眼底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柔与缱绻连都自己不曾察觉。
裴昀从未见他如此笑,她愣怔了一下,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害怕再被惩罚,只好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想说,四哥哥,你笑起来真好看。
而后颜玉央再次背起了她,一路将她带回了小竹楼,送回了房中。
天色已经很晚了,临走时,他对她道:
“你听好,我不是你的亲人,不是你爹爹,不是你叔伯娘舅,也不是你兄长师公,你好好想一想,除去血脉亲缘,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第155章 第四十九章
“诶呀,除了你爹舅叔爷,与你无血缘关系,又与你亲近联系之人,还能有谁啊?”
阿姿伸手捏着裴昀懵懂无知的脸,笑意盈盈道。
那天晚上颜玉央留下的那句话,裴昀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去求助阿姿,没想到阿姿也和她打哑谜。
“我真的不知道了呀!”裴昀的脸被捏的变了形,有些苦恼的含糊不清道。
“怪我之前粗心,没留心你们两个身上竟然中了同心生死蛊,那自然就是情阿郎与情阿妹了!”阿姿开心道。
爻寨有情蛊,爻女以心头血饲之,种于心上人,二人自此同生共死。此蛊简单,白龙寨中人人会养,但此蛊太狠绝,闹不好便是一个同归于尽,少有人敢轻易尝试,但若种下了同心生死蛊还未死的两个人,自然会是众人眼中的痴心爱侣。
之前她阿娘破例允那玉公子进寨,还将其安排住在自家院子,骇得她以为阿娘给自己找了个小阿爹,现在看来他竟是与阿英相好,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裴昀不解:“什么是情阿郎情阿妹?”
“唔,或者说汉子与婆娘?”
裴昀又摇了摇头。
“你们中原人是叫什么来着?”阿姿想了想,“对了!相公和娘子!你们应当是相公和娘子!”
“相公和娘子?”裴昀默默念着着几个字,不由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只是不知,他为何对你不闻不问,不对,应当是装作对你不闻不问。想来你们之间曾经历过很多波折,很多误会啊,这不就是阿朵话本子里的那些故事!”阿姿突然兴奋了起来。
“什么话本子?”裴昀又不懂了。
阿姿对她解释道:“我的小姐妹阿朵,她经常和她阿爹去寨子外面赶集,那集上有汉人货郎。有个婶婶卖一种情郎情妹恩恩爱爱的话本子,阿朵偷偷买了好多,看完了便会分享给我。那其中便有很多故事,情郎和情妹误会重重,历经波折才在一起,明天我便带你去找阿朵,兴许你看了能记起些什么。”
裴昀自然也很想跟阿姿出去玩,可惜她被罚十五之前不准出小院,她那嗯,不知道什么人就在一旁暗中监视着她,每当她以为他不在想偷跑出去玩的时候,都会被他突然出现及时捉住,拎着衣领丢回房间,真是太讨厌了!
他是神仙还是妖怪啊?神出鬼没的,害她都不能去捉鱼,也不能去照看药圃,后山狸花猫刚出生那一窝小崽子,不见她一定都吃不下饭了!.
翌日,阿姿出门去找小姐妹阿朵,邻寨百花寨出了些事端,阿娜依前去主持,家里只剩下裴昀一人,于是她搬来小竹凳坐在门前玩泥巴。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花圃里的黄泥不干不湿,捏泥人正好,她捏了一个圆滚滚的胖娃娃,画上了笑脸,把玩了半天,她把娃娃放在台阶上,突然觉得一个娃娃孤零零的。想了想,她又捏了一个更高更胖的娃娃,画上了一张没有表情的冰脸,她把两个娃娃亲亲密密靠在一起,左看看右看看,忍不住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喝问:
“你是谁?为何在我家院子里?”
裴昀回过头来,只见院门口站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五官深邃,眉宇间三分戾气,露出的手臂上纹了蛇纹刺青,看起来狰狞又诡秘。
“我问你话呢,你是哑巴不成?”南丰不耐烦道,“你是哪寨哪家的姑娘,这么不懂规矩,寨主的院子也敢擅闯?莫非是来偷东西的小贼?”
“我不是小贼,”裴昀解释道,“我住在这里。”
“胡说八道!我阿娘已经带回来个不三不四的外人了,家里没有地方了,怎么还让别人进门?说,你住哪间房?”
裴昀抬手指了指:“喏——”
“那是我的房间!你怎么敢住我的屋子!”南丰怒道,“你难道睡我的床了?用我的被了?你这个脏兮兮的臭婆娘!赶快给我滚出去!”
裴昀低头看了看浑身泥巴的自己,纠正道:“我是有点脏,但是不臭。”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南丰突然发现了什么,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大叫道,“你手里拿着什么?”
“哦,这个啊,是我用来挖泥巴的,很好用!阿姿姐姐拿给我玩的,割猪草也很快,收拾鱼也很趁手。”裴昀举起手里的匕首笑眯眯道,“你要不要试试?”
“啊啊啊啊那是杨叔叔送给我的乌金刀!我跟你拼了!”
说着南丰卯足劲朝她扑了过来。
裴昀轻松扭身一躲,南丰扑了个空,一头扎进了花圃的黄泥塘里,顿时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泥。
“这是你的啊?”裴昀不好意思道,“对不起,那我洗干净还你好不好?没用坏,我用它敲核桃都没坏,它特别厉害。”
南丰气得火冒三丈,他从泥坑爬起来,上前一脚将台阶上的泥娃娃踩扁,骂道:
“我今天非得要打死你这个臭婆娘不可!”
裴昀眼见泥娃娃被踩,神色一僵,她愣愣的看向南丰:
“你弄坏了我的磨喝乐。”
“什么磨什么乐?”南丰见她在意那泥娃娃,索性伸脚一踢,将另一只娃娃也踢飞到了一旁,得意道,“让你糟蹋我的刀!”
“道歉。”
“什么?”
“我让你向磨喝乐道歉。”
南丰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让我跟这团烂泥道歉?你是傻子吧?我就不道歉,你能把我怎么样?”
裴昀认真道:“我会揍你。”
南丰闻言笑得更大声了:“揍我?哈哈哈!我不信你这傻婆娘还能——啊啊啊!”
话没说完,他便被迎面冲来的裴昀扑倒在地,脸上结结实实挨了好几拳,他被打得头晕眼花,怒火中烧,当即还手回去,二人很快便滚在泥地扭打了起来。
从小到大,南丰打架从来没输过,一则他自己孔武有力,二则他是寨主的儿子,旁人多少会给三分薄面,而被按在地上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还是第一次。这看似瘦竹竿一样的婆娘拳头比石头还硬,毫不留情的落在他的脸颊前胸小腹,他又疼又怒,气急败坏之下,也顾不得寨中不得使毒的禁忌了,摸出飞针便向身上之人扎去——
裴昀只觉得背后被蚊子叮了一下,而后又疼又痒的感觉瞬间蔓延开来,转眼半个身子都麻痹不能动,可她还是死死压在南丰身上,紧紧拽住他的衣领,不肯松手。
两家大人回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颜玉央迅速飞身上前,将裴昀从地上提了起来,但见她脸色青中泛紫,已是有些意识模糊,当即衣袖一拂,拔下她身上毒针,伸手连点她周身数处大穴,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红色的丹药塞进了她嘴中。
而后他转身一把扣住刚从地上挣扎着起身的南丰,捏着他的肩头,寒声道:
“翠鸾解药拿来!”
南丰瞬间只觉肩胛骨欲裂,疼得龇牙咧嘴,竟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颜玉央眸色一冷,掌下便要再施力,忽有三枚银针冲他疾射而来。
“玉公子手下留情!”
趁颜玉央挥掌拍开毒针之际,阿娜依快步上前,拿下鬓边山茶花在裴昀口鼻处晃了晃,后者脸上青紫毒气顿时变淡,转眼间恢复如常。
颜玉央伸指探向裴昀脉搏,确认她已解毒,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不禁缓缓落回了肚中。
“可还有哪里不适?”
裴昀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举手道:
“手疼。”
“为何打人?”
“他踩坏了我捏的磨喝乐!”
“你还敢说?不就是个破泥娃娃,你还糟蹋了我的乌金刀!”
南丰气急,又想冲上去揍人,刚迈了半步便被身后阿娜依拉住手臂,一拽一转,晕头转向的再次栽到了泥坑里。
阿娜依挡在南丰身前,看似是制止,实则是保护,她对颜玉央娇媚一笑:
“小孩子打架而已,玉公子何必认真?”
“小孩子打架?”
颜玉央冷笑了一声,他若是来晚半步,翠鸾毒性发作,大罗神仙也难救。
“不然呢?”阿娜依笑容不变,慢条斯理道,“你和这阿英姑娘若能早些年成亲,生下的娃娃不会比我儿小多少,我说小孩子打架已经很给玉公子你面子了。”
颜玉央一噎,极罕见被说得哑口无言,他脸色黑了几分,但袖中的手掌终是缓缓放下了。
阿娜依知晓他已息了杀心,不禁松了一口气,眼下她还不想与此人撕破脸皮,当下吩咐一双儿女道:
“阿姿,带阿英去洗漱。南丰,自己去刑室找你藤爷爷领罚。”
南丰不服气:“阿娘!是那臭婆娘先动手的!而且我刚从外面回来,你不能这么狠心!”
阿娜依板着脸道:
“无论谁先动手,我三令五申,寨中人不可随意使毒,尤其是这般烈性毒药,你身为寨主之子,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别让我亲自押你去!”
“阿娘!”
见再无回环余地,南丰赌气般奋力从泥坑里爬了起来,顶着一头鼻青脸肿,浑身污泥跑出了门。
“阿弟!阿弟!你先换件衣裳!”阿姿在他身后追了他几步,见他一溜湮没影了,无奈摇头,她回来拉起阿英的手道:
“走吧,我带你去沐浴。别理那个混小子,他最不讲理了!”
裴昀一步三回头的看向颜玉央,她隐约知晓打架是不好的,怕他生她的气,见他几不可查对她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的和阿姿离开了。
“看来我的金银石斛是保不住了。”
阿娜依将二人间的你来我往看在眼中,似笑非笑道。
颜玉央的目光从裴昀离开的方向收回,重新落到了阿娜依身上,不冷不热笑了一声:
“说吧,寸心花海发生了何事?”
阿娜依闻言脸色微变,也顾不及惊讶于他的料事如神,低声道:
“上楼说话。”
第156章 第五十章
自上古时期,爻族中人便奉南疆神灵双龙王为祖先,自诩为其后裔,分为白龙王一脉与赤龙王一脉,彼此群居杂聚,互通有无,在南疆百夷之地一家独大。传言约四百年前,那水西白龙寨寨主之子强迫了水东赤龙寨一女子,致使后者跳江自尽,水西却对此拒不承认,水东讨说法无果,两脉族人因此生了嫌隙,从那以后便划江而居,甚少来往。
白龙后裔善毒,赤龙后裔善蛊,彼此本是不分高下,但水西白龙寨得天独厚,寨中有一汪辟邪泉,经年累月沐浴其中,可百毒不侵、百虫不近。因此四百年来,每每水西水东发生冲突,总是白龙寨更胜一筹,天长日久,赤龙寨自然心怀怨恨。
后经南诏入侵,杨氏入播平乱,双龙爻寨之间关系有所缓和,但终究无法和好如初。及至二十五年前,两寨之间发生了一件惊天血案,黔水两岸开战,各自死伤无数,白龙寨更险些被赤龙寨灭族,若非杨家及时介入,今日之南疆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自此白龙寨与赤龙寨结下死仇,两寨立誓,若非日头西出,黔江水倒流,水西水东永世为敌,老死不相往来。
白龙寨圣泉辟邪泉在那一场血案中被毁,功效大减,为防赤龙寨过江偷袭,白龙寨下令在黔江水岸种下了绵延数十里的寸心花。寸心花似毒非毒,无药可解,连浸过辟邪泉水也不能避免,而中毒者不伤不死,只是会无限放大内心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若是吸入太多,便会发疯发狂力竭而亡。
故而黔江西岸那片五颜六色的花海,乃是名副其实死亡之地,鸟兽绝迹。两岸居民若想过江,非得从北边播州绕行,或是翻过南面的十万大山才行。
唯有水西百花寨的爻人例外,传说中他们的祖先有花神血脉,因而对寸心花之毒比旁人能多抵抗片刻,故而百花寨奉阿娜依之命每隔三个月便派青壮去岸边除花除草,以防花海长势过茂,将水西爻寨也一并吞噬。
但这一次,外出的百花寨寨民在寸心花海中发现了异常。
“三十几具尸首,男女老少,爻人释人,闵人汉人都有,死去时日不等。”阿娜依脸色难看道,“当地人都知花海危险,不敢靠近,就算是误入其中的外乡人,近年来也从没有这样多过。”
颜玉央知她必有下文:“除此之外呢?”
阿娜依重重看了他一眼,沉声道:
“他们身上都有中过蛊的痕迹。”
颜玉央目光微变:“是尸偶?”
那赤龙寨寨主不久前才因尸偶之事而丧命,此事背后是谁所为,不言而喻。
“不可能。”阿娜依断然道,“你可知炼制蛊虫何其不易?更何况是尸蛊这般阴毒之物?一条尸偶非十年八年而不可得,哪能一夜之间跑出这么多?”
“若是他们自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之前便开始筹划了呢?”
“那为何之前赤龙寨与杨家开战之时没人见过尸偶?况且此计未免得不偿失。”阿娜依秀眉轻颦,“其一,不仅尸蛊炼制不易,可被制成尸偶的尸体条件也颇为苛刻,并非次次都能成功。其二,尸偶需为人操控,操控之人不得离其太远,否则尸蛊将失控。其三,若一人操控一蛊,又与此人亲自上阵何异?若一人操控多蛊,天下间有一心二用之人,莫非还有一心十用,一心百用之人吗?”
颜玉央突然想起了什么:“那日我在花海中,听见了笛声。”
“应是蛊笛断魂,那是赤龙寨的至宝,笛声可操控天下百虫,只是其技艺晦涩难懂,已有许多年无人能吹起了。”
阿娜依心念一动:“你之前可是说过,那赤龙寨中有个神秘的毒蛊高手?”
“不错。”
他之前和阿笑里应外合救出杜衡之时,差点被此人所阻,但他们谁也没见到此人的真面目。
“蒙姜已死,蒙昌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又有何人能有这般本事?”阿娜依百思不得其解。
“你应当去问阿笑。”
“问她?”阿娜依嗤笑了一声:“她整日里只知道围着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转,无论我问她什么她都不理睬。更何况她如今可是被小白龙王钦定的神使,我又能奈她何?”
顿了顿,她又状若漫不经心道:“不知那《蛊经》之中可有关于尸蛊的详解。”
颜玉央不置可否:“待金银石斛开花之后,你自然可以知晓。”
阿娜依嫣然一笑,慢条斯理道:“总觉得这场交易是我吃了大亏,原先我只以为《蛊经》是公子囊中之物,但以今日公子解‘青鸾’的手法来看,怕是连对那《毒经》公子也早已了如指掌了。”
双龙二寨中各自有一本经书至宝,记载着千百年来爻人不外传的毒术蛊术。当年龙阿笑在白龙寨擅自偷学了《毒经》而后出走,燕京围城一役,阿笑因使爻寨密毒而泄露了行踪,白龙寨虽未如赤龙寨一般派人追击,但对于阿笑这些年来受何人庇佑多少心中有数,而这随阿笑一同回到白龙寨自称玉公子之人,阿娜依已是猜到了他的身份。
现今《毒经》《蛊经》都落在了他手里,此人心思缜密,深不可测,若是他想,怕是整个黔江两岸都将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阿娜依承认自己对他有拉拢之意,最初甚至想过使美人计,但她却不想养蛊反噬,被人利用,拿水西十八寨子民的性命成全了他的野心。
颜玉央知晓阿娜依的戒备与试探,不禁轻蔑一笑:“我对这南疆弹丸之地的争名夺利毫无兴趣。”
若是他利益熏心,当初早有千百个机会一步登天,大燕春秋鼎盛之时的半壁江山他都没有兴趣,如今又怎会有闲心在这西南边陲蛮夷之地汲汲营营。
“玉公子如此淡泊名利,不愧为世外高人。”阿娜依嫣然一笑,意味深长道,“可我身为一寨之长,目光短浅,不求在南疆称王称霸,只求水西爻寨平平安安,莫要牺牲了自己,为他人枉做嫁衣。”
“你该担心的是那播州杨氏。”颜玉央冷冷道,“下个月是中秋之宴,你可想好如何应对那大公子了吗?”
阿娜依闻言玉容变色,下意识手中已是扣住了一排淬了见血封喉的毒针,然面前此人偏偏百毒不侵有恃无恐,让她这毒针无论如何也放不出去。 “公子既然无心相帮,那便安分守己,莫要多管闲事才好!”
美目恨恨瞪了他一眼,她扭头便走,那急匆匆的背影多少藏了三分被人戳破心事的狼狈
是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七月南疆多暴雨,连下十天半个月也毫不稀奇。阿娜依的小院在风雨中安然而立,花圃的奇花异草也早已被保护妥当。最西边那栋小竹楼外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穿蓑衣的身影,她从窗里翻出跳下竹楼,匆匆穿过小院,来到另一栋小竹楼前,费劲巴力爬上了二楼,掀开窗板,翻身进了房间。
竹楼二层刚有人接近时,颜玉央就警醒了,那脚步声再熟悉不过,轻易便猜到了来人是谁,因此他并不想理会,只闭目假寐。
但也好奇这么晚了她为何来此,故而他侧耳留心房中动静,在脑海中勾勒出她一连串的动作 翻窗落地,脱下雨披,银铃响起又被捂紧,小心翼翼垫脚走路,碰到烛台,手忙脚乱接住烛台重新摆好,继续踮脚走路,小腿磕到凳子,痛呼被捂在嘴里,小声吸气忍耐,一瘸一拐继续走
颜玉央忍了又忍,额角青筋跳了又跳,终于忍到那人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来到了他的床边,站在床头,却是再也不动了。
轰隆隆——
云层之深一道惊雷响起,与此同时有一双手骤然间捂在了他的耳上,炽热的肌肤与冰凉的手指两相触碰,激得他浑身一颤,猛然睁开眼,刚好与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在黑暗中对视。
“你在干什么?”
他哑声问道。
裴昀被他突如其来的睁眼骇了一跳,呆呆立在原地,直到又一道闪电撕破无边夜色,也短暂的照亮了房中四目无声相对的他与她。
“打雷了,我怕吵到你睡觉。”
她笑了笑,理所当然道。
颜玉央被那灿烂笑容在心头烫了一下,静默一瞬。
“我是说,你为何会跑来这里?”
“阿姿姐姐的弟弟好凶,他还会法术,今天他不知用什么东西扎了我一下,我就动不了了,我怕他半夜偷偷来害我。”她可怜兮兮望着他哀求道,“你可不可以收留我?”
此话说得在理,那阿娜依对他忌惮不会伤她性命,而那个冲动冒失的毛头小子就说不准了,爻寨毒术出神入化,他未必次次都能及时出现。
颜玉央犹豫了片刻,刚一点头,还没等说出让她去隔壁客房睡的话,裴昀登时欢呼了一声,甩脱蓑衣鞋子,手脚并用爬上床,钻进了他被子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已经演练过了无数遍一样。
正当她调整了一个舒适的睡姿,安安心心的闭上眼,打算进入梦乡之时,被子忽然被人掀起,身旁之人如泰山压顶般压了上来,将她手脚四肢紧紧按在床榻上。
她疑惑睁开眼,只见那近在咫尺的双眸中,满是她看不懂的爱恨交织,暗流涌动,比窗外的狂风暴雨,乌云密布还要更压抑,更挣扎。
“你就对我这样放心?”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敢伤害你?”
他眼角泛红,死死盯着身下之人,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低吼道。
“你可知道,整个白龙寨都不会有人比我更想亲手杀了你!”
凭什么你这般有恃无恐?凭什么你这般混若无事?凭什么你忘记了一切,让我独自一人承受着那些前尘往事,爱恨纠葛?你裴昀凭什么?!
裴昀下颌被他捏住,无辜被迫和他对视半晌,小小声道:
“可是你没有杀我,也没有伤害我啊”
不仅如此,他还接住了从树山掉下来的她,带她去看漂亮的萤火虫,为她吸毒疗伤,背她回家,还从那个凶巴巴的小哥哥手中救出了她,为她撑腰虽然他总是横眉冷对,可她分得清谁对她好,在整个寨子里,他是对她最好的人,比阿姿姐姐还好,她为什么不能信任他?
颜玉央呼吸一滞,紧接着便有无穷无尽的无力感与自我厌弃涌了上来。
眼下她乖巧的躺在他的身下,纤细的脖颈落在他的掌中,杀死她如同杀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他只需轻轻一捏,所有的恩怨纠葛,所有的挣扎痛苦,便可烟消云散了。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从西海湖畔到燕京世子府,从临安西湖小舟到逍遥楼云中宴已经发生过无数遍了。
他告诉自己,此番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是因眼下她心如稚子,杀死她如同杀死街上随便一个过路的孩童一样,既不光明磊落,也并不能报仇雪恨。
但他千方百计的活下来,费尽心思将她捉过来,当真只是想杀她伤她折磨她吗?
颜玉央啊颜玉央,这个答案只有你自己知晓。
他之所以在她面前输了一次又一次,不过是因为,她求生但不惜命,而他却恰恰相反。
如同脱力一般,他从她身上翻了下来,二人并肩而躺,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黑漆漆的房中只回荡着屋外大雨辟里啪啦打在竹檐上的清脆声响。
裴昀搞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到底可不可以睡在这里啊?
她试探着伸出手指戳了戳身边之人,
“那个”
身边之人猛地翻身背对向她,冷淡道:
“不准再说话。”
于是她心领神会,有恃无恐的躺了下来,重新为自己盖好被子,想了想,又伸手为他也盖好,而后悄悄挪了挪身子,挨他近一点,再近一点终于贴在了一起,她转过身子,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背上,趁没人发现之时小心翼翼的蹭了蹭,闭上双眼,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
其实,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像大雪纷飞的旷野,像梅花盛放的庭院,这味道如今虽已变得很淡很淡,若隐若现,但仍是让她觉得心安。
半梦半醒间,骤然身边依靠失去,而下一瞬却又落入了一个熟悉而温柔的怀抱中。在南疆潮湿炎热的盛夏,雨声与驱蚊香交织的嘈杂夜晚,她如身临孤山,雪后园林,水边篱落,就这样安然入眠。
第157章 第五十一章
清晨时分,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唤醒了沉睡一夜的村寨,家家户户陆续起身出门,但与往常下地种稻,上山采药,为生计奔波不同,今日水西十八爻寨的寨民们另有一件大事要做。
颜玉央难得一夜好眠,睁开眼时,猝不及防与一张狰狞的青铜面具相对。
脸对脸,鼻对鼻,僵持半晌,他用十分克制的声音问道: “你从哪来翻到的这张面具?”
去年七月初七,自川蜀回来,他明明已经将其扔得远远的了。
“杂物间里!”面具下传来有点沉闷但欢快的声音,“今天十五了,我是不是可以出去玩了?我要用这个面具去吓总围着我想咬我大黄狗!”
“可以,但你要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颜玉央一把掀开她的面具扔到了一旁,兀自起身穿衣。
裴昀双眼一亮,顶着被面具闷得红扑扑的脸颊围着颜玉央转来转去,不停问道:
“去哪里去哪里?是去抓鱼吗,还是去粘知了?好不好玩?”
颜玉央不置可否,洗漱过后,便要出门,却突然被她拉住了衣袖。
“怎么了?”
“还不能出去。”裴昀一本正经道,“你还没有给我梳辫子,阿姿姐姐说阿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能出门。”
颜玉央望着她一头披在肩头的乌黑长发,一时无语。
“我不会梳辫子。”
“那好吧。”
裴昀扁了扁嘴,走到一旁铜盆边,对着水中倒影用一枚银簪熟练的将长发挽成男子发髻,抬头委委屈屈道:
“我们走吧——”
话没说完就被一把拉过来按坐在竹椅上,颜玉央冷着脸问道:
“怎么梳?”
“麻花辫!要两条!”
颜玉央这辈子倒也不是第一次为她梳头了,但梳辫子委实还是第一次。当年刀光剑影多少次生死徘徊之时也没叫他这样如临大敌,在裴昀的指导下,他手忙脚乱,落得满头大汗,这才勉勉强强将她一头青丝梳成两条长短不一,粗细不等,歪歪扭扭,软软塌塌的辫子,这其中还夹杂着无数龇牙咧嘴的呼痛声,以及满地被薅断的发丝。
“好了。”
颜玉央长舒一口气,刚想将手中玉梳收进怀中,却被裴昀一把握住。
“这是什么?好漂亮!”
“没什么。”
颜玉央脸上划过一丝不自在,手腕一转,收回玉梳,避开她探究的视线,转身便走。
“小气!”
裴昀哼了一声,但也乖乖的跟在他身后,二人就此出了门。
出了白龙寨,一路向西而行,沿途都是三两成群的爻寨中人,有的抱着木桶,有的拿着木盆,扶老携幼,拖家带口,共往一个方向而去。
及至西边连绵起伏的大爻山,沿山道而上,将行不远,但见群山怀抱间,密林掩映中,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池子,正散发着氤氲热气,正是那辟邪泉。
传闻大山里埋藏着水西爻寨圣物辟邪珠,乃是上古白龙神死后躯体所化,因此山中流淌而出的清泉,可使人百毒不侵,百虫不近。但二十五年前与赤龙寨一役,辟邪珠丢失,辟邪泉功效大减,唯有在四季交叠之初的月中,才勉强有几分驱毒之效。爻寨中人常年与山林间毒虫毒草打交道,并非人人都有出神入化的自保本领,因此每逢一月、四月、七月、十月十五,皆是水西爻寨休沐之日,寨民们成群结队来到大爻山来沐浴圣泉。
这些露天的池子,由寨主立下规矩,严格按照每寨大小来划分区域,男女老幼也各不同池。但南疆民风开放,不重男女大防,众人仅穿单薄小衣泡在池中,免不了互相打闹玩笑,年轻男女们亦趁机调情,远远便能听见一道山坡相隔的两个池子在对唱山歌,其中歌词之露骨火辣,足以叫任何一个谨守礼教的汉人羞愤欲死。
但这些民俗野趣,裴昀无缘得见,她一进山林便被颜玉央脱下外衫包住头脸直接扛上了肩。身下之人运起轻功,七拐八拐的带着她来到了一处偏僻无人的温泉池,此地与人群相隔甚远,周遭花木扶疏,怪石嶙峋,形成天然屏障,不会有旁人打搅。
“把衣衫——”
颜玉央将裴昀抱到了池边一块平坦石台,刚一开口话还没说完,便见裴昀飞快将身穿的蓝缎短衫和绣花百褶裙脱了下来:
“泡澡是不是?之前阿姿姐姐都跟我说过了!”
颜玉央迅速出手制止了她继续脱下去的动作,但眼前之人已是仅着狭窄裹胸与短小褥衣,露出了光裸的手臂、长腿,甚至是全部肩颈、腰腹,以及胸前大片洁白细腻的肌肤
眼前活色生香的巨大冲击之下,颜玉央只觉一股久违的热流涌上四肢百骸,整个心口都烫得发疼,他双颊发热,呼吸不自觉地急促了起来。
捏住她纤细手腕的手松了又紧,他想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却根本办不到,视线只不由自主的游移在她修长的脖颈,精致的锁骨上
突然间,他神色一顿,伸手抚上她腰间一处伤疤,那看起来应当是剑伤,伤口极深,虽早已愈合,仍有淡淡印痕。
“谁人伤的你?”
他低声开口问道。
裴昀被他摸得有些痒,躲来躲去笑嘻嘻回答道:
“不知道啊,忘记了,哈哈哈你别碰了”
颜玉央的眸色不禁变得幽深了几分。
他与她不是第一次坦诚相对,早在朔月地宫,在燕京世子府,在九华山庄,他不知细细描摹过这具身子多少次,每一处疤痕,每一颗小痣,他都铭记于心。
而时隔多年,她竟是又添新伤无数,或深或浅,或狰狞或淡淡,因着旁人不关心,主人不在意,就这样大大咧咧的留在雪肤之上,早已辨不出哪一处是为打蔡州,哪一处是为守川蜀,哪一处是行侠仗义,哪一处是精忠报国。
“大宋朝堂已无人可用了吗?只支使着你一个鞍前马后,出生入死?”颜玉央心头怒意横生,忍不出冷言讥讽道,“你效忠的那赵官家在深宫养尊处优,高枕而卧之际,可曾顾念过半分你的生死伤病,喜怒悲欢?”
这些年来,你的裴家,你的武威侯府,你的大宋临安,你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一切,把家国天下的重担理所当然强压在你身上,可曾有谁想过,你裴家四郎,小裴侯爷,也不过是个寻常血肉之躯,会疼,会伤,会害怕,会死亡
到头来,无人知晓,无人记起,亦无人在意。
裴昀对此懵懂无知,她只知自己突然被面前之人抱在了怀中,这拥抱很轻,又很重,充满怨恨,亦流露着说不尽的疼惜。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
“沐浴去吧。”
“好耶——”
颜玉央因服食过仙草,早已是百毒不侵,故而只坐在岸边打坐练功,吐纳调息。而裴昀甫一下水便如一尾游鱼般欢快的游了起来,玩水玩得不亦乐乎。
半个时辰后,她渐渐感到无聊,于是纵身游到岸边,趴在一块光滑的圆石旁,下巴枕在手臂上,闷声问道:
“还要泡多久啊?我好热,要被煮熟了。”
颜玉央头不抬眼不睁:
“还有半个时辰。”
“你下水和我一起玩好不好?我自己一个人好无聊。”
颜玉央岿然不动,只道:
“再忍一忍。”
裴昀无法,只得悻悻的再钻回水里,自己找别的乐子。
颜玉央盘膝闭目而坐,貌似漠不关心,其实也一直在留意池中人的动向。开始还能听到有一搭没一搭的撩水之声,后来好半天都没有任何响动传来,他不禁睁眼望去,池中人却已不见踪影。
“英英?”
他心中一提,即刻走近岸边,欲瞧个真切。泉池温热,水汽袅袅,一时看不出她是否还在水里,他恐怕她热晕或滑倒在池中,因而俯身凑近了水面高声唤道:
“阿英!英英!”
突然间水面有人破水而出,伸出纤细修长的手臂揽住他的脖颈,如同那神话中人身鱼尾美艳惑众的鲛人一般,将他拖了下去,自此沉沦深海,万劫不复
哗啦啦一阵水花巨响,颜玉央猝不及防落在水中,狼狈的呛了好几口水,脚下无着险些摔倒,幸而及时扶住了岸边凸起的石壁这才堪堪站稳。而那天真又狡黠的鲛人毫无愧疚,心安理得的抱住他,笑眯眯道:
“我说让你陪我玩吧你不听,现在不还是下来了?”
颜玉央抬手抹了一把脸上水渍,本来凌厉冷漠的眉目被温水浸润,便如黑白分明的水墨画般氤氲开来,平添三分柔软。他伸臂揽在她的腰间,用力一提,逼得她双脚离开水底,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两个人四肢纠缠,亲密无间,只有一层湿透了的轻薄衣衫相隔,近乎无物。
他用力捏住她的后颈,与她额头相贴,鼻尖相触,低沉喑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你想让我陪你玩什么?”
裴昀望着这双近在咫尺的幽深眼眸,一时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她直觉他的嗓音他的气息都充满了危险,却又说不出所以,脑海中不期然闪现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漆黑幽潭中,阴暗水道里,冰冷地池旁,温热泉水间,那纠纠缠缠的一男一女,无一不是他与她自己。
正在愣神之间,已有炽热的吻落在了她的眉心、脸颊,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立刻被以吻封缄,再也吐不出半点声音。
那是如啃咬一般的亲吻,夹杂着刻骨的憎恨,报复的快意,相思的苦涩,与无穷无尽的辛酸与爱恋,长驱直入,如狂风暴雨般掠夺与吞噬,哪怕尝到了血腥与泪水也毫不罢休。
裴昀被迫仰头接受他给予的一切,心中亦莫名其妙涌出又酸又苦,又甜又麻的滋味,连自己也分不清那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
渐渐地,暴风骤雨转变成了斜风细雨,越来越温柔,越来越缠绵,却也越来越放肆,滋润着她的脖颈,她的锁骨,她胸前细嫩的肌肤,还有越来越往下的趋势。
脑海中一团浆糊,她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忍耐着那半边身子都酥酥麻麻的痒意,她勉强断断续续道:
“对了我、我知道你是我的嗯,我的什么人了”
他不顾体内仅剩的两成寒热之毒互搏而带来的刺痛,兀自舔舐轻咬着眼前的白皙嫣红,闻言轻笑了一声,说不出的自嘲与讥讽:
“是什么?”
连他自己都不知,今时今日他与她究竟算什么,这世上最亲密的仇人?最疏离的爱侣?最不死不休的宿敌,还是最恩怨两清的陌生人?
“阿、阿姿姐姐说啊她说,按照话本上的说法,你应当是我的嗯,别碰那里”
“嗯?”
“是我的是我的娘子!”
他的动作一顿。
“或者是夫人。”
“”
“唔还有婆娘。”
“”
“情阿妹?”
四周寂静了一瞬,连远处那嘹亮粗犷的山歌对唱都隐约可闻:
“叫声么妹你听清,阿哥等你十三春,十三春后结连理,把你当做命肝心”
裴昀只觉得身前之人久久不语,也迟迟没有动作,正在疑惑之间,忽听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响起。颜玉央抬起头来,半是好气半是好笑的望向她,眼角因情欲而泛起的薄红仍在,眸中却更多是无奈和涩然。
“再饶过你一回!”
他咬着她的耳朵如此恶狠狠道,滚烫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耳边,激起一片颤栗,而他却毫不犹豫的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扔在水中,兀自翻身出了温泉池。
“不泡够半个时辰不准上来!”
哗啦啦破水声响起,他硬邦邦扔下这句话,而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了。
独留裴昀一人趴在池边,苦恼地抱怨道:
“还泡啊?再泡我的手脚都要皱成老婆婆了!”
第158章 第五十二章
辟邪泉自山间流淌喷涌,整座山峰都是大大小小的露天水池,自山脚而上,越往上泉水越热,山顶最高处天池水滚沸如热油,周遭不可近人。
颜玉央沿山道而上,来到了山腰处一宽阔石洞中,洞里白气氤氲浓郁,几乎不可视物,只隐约可见那温泉池中一个身影靠岸而坐。
待走近一看,那赫然是跟随颜玉央多年的心腹杜衡,此时他上身赤/裸,周身大穴密密麻麻的插满银针。此处的温泉比山脚已是滚烫数倍,寻常人贸然下水,非得落得个皮开肉绽不可,而他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对那滚烫的泉水仿佛毫无反应,闭目无言,一动不动,一时间竟是瞧不出是死是活。
“他好些了吗?”颜玉央开口问道。
石洞中寂静一片,过了许久才传来了一个声音幽幽道:
“好些了,但与没好些也无甚分别。”
但见一个身影缓缓走出,模糊中隐约是个婀娜窈窕的少女,然待其穿过浓密白雾来到近前显露真容,才让人惊讶的发现,这赫然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妪。
她身着华丽的刺绣衣裙,头戴高耸的银角发冠,右臂上缠了一条双指粗细莹润如玉的白蛇,它乖顺的绕在老妪身上,随着她脚步而蠕动盘旋,菱形的头颅高高扬起,张开小嘴向颜玉央吐出一截细小鲜红的信子,不知是招呼还是威胁。
老妪来到水池边,俯身将杜衡身上的银针一一拔下,而后将手臂上的白蛇放进池水中,白蛇在池中飞快游走,温泉热水竟是渐渐冷却,满洞水汽缓缓凝结,而坐在池中的杜衡亦是眉头紧皱,浑身上下不断流出冷汗,如遭遇极大的痛苦一般。
颜玉央见此情景默然不语,只又望向老妪自上次见面又苍老了几分的面孔,几不可查一叹:
“你还能撑住吗?”
老妪苦笑了一下: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世子哥哥”
此女不是旁人,正是白龙寨前任寨主龙朗达之女,那使毒的丫头龙阿笑。
她满头银发无一根青丝,满脸皱纹堆积得几乎看不清五官,明明应当是古稀之年的老者,可她的身材依旧纤细,背脊依然挺直,开口说话的声音亦是清脆如银铃,举手投足都宛如青春少艾,此情此景当真说不出的古怪诡异。
当初杜衡身中赤龙王之毒,阿笑不得已带他回到白龙寨试图用那白龙王以毒攻毒。所谓白龙王与赤龙王,便是双龙寨中世代供奉的两条灵蛇,其毒之烈,独步天下,却是相生相克,彼此可解。昔年阿笑乃私奔出寨,与外人结合,已永世被驱逐南疆,若想再回寨子,非得要接受惩罚,过“滚毒藤、踩鬼蒺、跳蛇窟”三关才行,这是爻寨千百年来的规矩,无人能打破。阿笑遍体鳞伤的撑过了前两关,最后一关纵身一跃跳进千百条毒蛇纠缠的石窟,非但没死,反而被那小白龙王所亲近,成为了传说中得蛇神钦定的神使,至此阿娜依不得不允许阿笑回归爻寨,并任她用小白龙王为那杜衡解毒。
可惜赤龙寨中那条赤龙王已有百岁,而白龙寨上一代白龙王于二十五年前被斩杀,新一代小白龙王破壳不久,毒性太弱,并不能完全压制杜衡体内之毒。阿笑走投无路,只能以血换血,替杜衡分担一半毒性以保其性命,那赤龙王毒性之烈,世所罕见,饶是她天生百毒不侵,猛然受之,仍是一夜白发,苍老如斯。
而那杜衡经多半年医治,如今仍是人事不省,不知到何年何月才能彻底恢复。
若是旁人见此,少不得要劝一声尽早放手,得不偿失,但颜玉央从头到尾都没有置喙。不仅因他天性凉薄对旁人之事漠不关心,不仅因那杜衡多年来随他出生入死颇有主仆旧情,更多是因为他懂阿笑,他理解她的选择。
人在极致的黑暗中蹒跚而行,本无知无觉,可若有朝一日遇见了一点萤光一丝温暖,便会不顾一切的将其抓在手中,哪怕遍体鳞伤,哪怕同归于尽,也宁死也不会再放手。
“对了。”
阿笑突然想起什么,从小腰包中取出了一只小木瓶,扔给了颜玉央,
“这是你要的解毒丹,除了龙王毒,对寨中其余毒药都可解。”
颜玉央抬手接住,诚心道了句谢,因他知晓这药不是其他,乃是她用自己血肉所炼。
“这是要给阿英的吧?”
颜玉央不置可否,阿笑却已了然,“看来你没有杀她,那你们和好了吗?”
颜玉央顿了顿,低声道:
“我不知道,她将我忘了。”
阿笑一愣,喃喃道:
“忘了?有时若能忘记一些事情,应当也是极好的世子哥哥可要我替她瞧一瞧吗?”
颜玉央摇了摇头:“她是因为寸心花。”
“那我确实没法子了,阿爹说过,七情六欲香是最厉害的毒药,这世上最难测就是人心”
阿笑出神片刻,又开口道,“世子哥哥——”
颜玉央打断了她:“别再这样唤我了。”
“也是,如今你已不再是世子,而我现在这副模样,也没有资格再叫你做哥哥了”
阿笑忍不住伸出干枯嶙峋的手抚上自己垂垂老矣的面颊,伤心溢于言表。
沉默间,石洞外传来了两道由远及近的说话声。
“他真的在这里吗?”
“玉公子与神使相识,我猜他应当是来找神使大人的。”
“神使是什么?”
“便是白龙王的使者。”
“哦,那使者是什么?”
“使者就是可供白龙王差遣之人。”
“哦,那差遣又是什么?”
“呃”
“对了,还有白龙王到底是什么?”
就在那人越解释越乱之时,裴昀终于走进了山洞,她看见颜玉央,欢快的扑了过来:
“你真的在这里啊!”
颜玉央伸出手臂将她揽进怀中:
“怎么找来了?”
“我泡了好久好久你都不回来,我怕你在山上迷路了,幸好阿德哥哥知道你在这里,便带我来找你了!”
颜玉央听到“阿德哥哥”四个字,脸色瞬间黑了下来,抬眸冷冷的望向与她同行的那男子。
阿德不过是白龙寨一寻常寨民,过路好心送裴昀来此而已,见颜玉央面色不善,不禁脊背发凉,颇觉不自在,向阿笑胡乱行了一礼,转身跑出了洞。
颜玉央掐着裴昀的肩膀,将她从自己身上拽了下来,寒声道:
“以后不准再这样唤旁人。”
裴昀不解:“不能叫哥哥吗?那应该叫阿德叔叔?”
话音落下,忽听一声轻笑,裴昀寻声望去,瞧见了站在一旁的阿笑,不由一愣。
阿笑好整以暇的打量着如今记忆全失的裴昀,忆起当年世子府中此人何等桀骜不驯,不禁笑容古怪:
“没想到你也会有今天。”
“你就是神使吗?”
裴昀好奇的看向她,而后又扭头悄声问颜玉央,
“她是因为泡了太久温泉,皮肤才这样皱的吗?”
“你——”
阿笑被戳到痛处,悲愤之下,脸上顿时泛起黑气,显然已是动了杀心。
“够了!”
颜玉央冷声喝止了二人,揽过裴昀和阿笑道别,便向洞外走去。
“等一等!”
他回过头来,只见阿笑扶坐在一旁岩石上,勉强将脸上毒气压了下去,哑声道:
“世子哥哥你是不是说过,二十年前你阿娘曾来南疆寻金银石斛?”
“金银石斛种在禁地蛇窟深处,若她曾得手,必定去过蛇窟。那日我在蛇窟的石壁上发现了几行汉文,匆忙之下没能看清。这么多年能进蛇窟禁地的人屈指可数,或许那是你阿娘所留也说不定”
听闻颜玉央带着裴昀去了辟邪泉沐浴,翌日阿姿第一时间来找裴昀说话。
“阿英怎么样怎么样?你们可有做那事?”
裴昀一头雾水:“那事是什么事?”
“就是就是阿哥与阿妹相好该做的事啊?”阿姿脸红红道,她虽还没有相好,但这种事情在寨子里见得多了,她自然也很懂。
见裴昀还是茫然不解,阿姿泄气道:“你们不已经住在一起睡在一起了吗?难道你们不是相公与娘子吗?”
裴昀回想那日温泉中颜玉央的反应,谨慎答道:
“他没说不是。”
然后她又好奇问道:“那事到底是什么事啊?”
阿姿支支吾吾解释不清,忽然想起什么,双眼一亮道:“你来我竹楼。”
裴昀很警惕:“你弟弟不在吧?”
“他犯了寨规被藤爷爷罚了二十鞭,被阿娘送到表舅家去养伤了。其实南丰人不坏,就是臭脾气讨厌得紧,他再干混账事你便只管来找我就是了!”
裴昀这才放心的和她走,两人来到阿姿小竹楼最顶层的小阁楼,只见阿姿身手矫捷的爬上房梁,然后从隐蔽处用麻绳放下来一只竹筐,然后她也随后跳了下来,把筐里上层用来打掩护的干果倒出来,掏出了一个小布包,打开布包又是油纸,一层又一层拆开后,最里面是一本薄书,蓝色的封皮上写着五个大字《南北英雄传》。 “喏——”
阿姿宝贝兮兮的将书递给裴昀,“这是现下市面上最流行的话本子,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本,写得是临安‘侠侯’与数个红颜知己纠纠缠缠的故事,你快看看!”
裴昀翻开看来,只见书中写道:
“那燕郡主泫泣欲滴,梨花带雨,小裴侯爷看得心中一荡,再忍耐不住,虎臂一张,便将佳人搂入怀中,软语安抚。郡主虽嘴上喊打喊杀,身子却早已酥麻半边,心中欢喜不已,遂半推半就被他抱上床炕,二人脱衣解带,共枕同欢,颠鸾倒凤,好不快活”
下一页还有一幅插画,画中一对男女躺在房中榻上,正行敦伦之事,画功精湛,栩栩如生,竟还是彩色铜印!
阿姿眉飞色舞道:“这是最新的一折【忠将军情义两难痴郡主肝肠寸断】,阿朵好不容易才帮我抢到的!我原先以为侠侯当与那谢家小姐是天生一对,谁料到他与大燕亡国郡主之间跌宕起伏的爱恨纠葛,更是扣人心弦,好希望他二人能终成眷属,修成正果”
阿姿本以为裴昀会因此开窍,谁料裴昀盯著书上的字画,越看越是皱眉,捏着额角似乎十分难耐的模样,最后已是撑不住,直接将书丢到了一旁,抱着头滚了起来。
“怎么了?”阿姿吓了一大跳,急忙抱住滚来滚去的裴昀,“阿英你不要吓我!”
“我的头好疼”裴昀脸色苍白道,“眼前有好多画面,当我用力去看清的时候,头就像炸开了一样疼!”
“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这本书我不想再看了”
“好好好,我们不看了,乖啊!”
阿姿摸着裴昀的头安抚道:“看来以前的事情不是很开心,所以你才会忘记的,这样也好。那我们便不要管过去了,只想想以后吧。”
“以后有什么”裴昀虚弱地问道。
“唔,其实寨子里有规矩,阿哥阿妹可以相好,但只有成婚后才能搬到一起住。你们虽是外人,但还是要守规矩的,要不然我阿娘会很难做。”
裴昀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她不想阿娜依姨姨难做,于是问道:“那该怎么办?”
阿姿想了想,突然道,“有了!下月初五便是双龙节了,那天寨子里阿哥阿妹都会互相求亲示爱,届时你也趁机去问玉公子,他若答应了,你们便在寨子里热热闹闹办一场礼,这样寨子里的人便不会说三道四了!” 裴昀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大力点头道:
“好,那我们就这么办!”
点得太用力了,头又开始疼了起来,她忍不住捂着额头抱怨道:
“一定是我泡水泡太长时间了,脑子热坏掉了。那个什么什么泉真不是好东西,昨天我还见到一个姐姐,明明年纪很小,却因为在池子里泡太久温泉,变成了老婆婆,太可怕了!”
第159章 第五十三章
“你是说阿笑阿姐?”
“不是,他们叫她神使。”
“那便是了,”阿姿了然,“但她不是因为在辟邪泉里泡久了,她是为了救她的情郎。”
裴昀不可置信:“救人会将自己变成那样吗?那她,真的很在意她的情郎啊!”
“是啊,我听说,其实阿笑阿姐的身世很可怜的,许是因为这样,她才会不顾一切的和她情阿郎私奔吧。”阿姿小声道,“阿英我讲给你听,你不要告诉旁人哦,这是我们寨子里不能提的禁忌。”
“嗯嗯,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自杨氏入主播州,在其斡旋调停之下,南疆各族寨间矛盾都有所缓和,水西白龙寨与水东赤龙寨也不例外,两寨甚至一度还恢复了数百年前的传统,于八月初五双龙节在黔江水岸集会庆祝,彼此也偶有通婚走动,关系日益亲密。
及至二十五年前,赤龙寨当家寨主唤作龙蒙第,他为人蛮横固执,与水西爻寨极为不和,偏偏他的女儿阿顺香与白龙寨寨主在双龙节一见钟情,不顾他的反对,毅然决然结为连理。阿顺香嫁进白龙寨后,不愿见夫家娘家反目,费尽千辛万苦从中说和,几年后蒙第终于被女儿女婿打动,也看在了刚出生的外孙女面子上,在其满月当天,率赤龙寨众人过江来吃酒席。
谁也不曾料到这本该是和和美美,欢欢乐乐的一场满月酒,竟是暗藏杀机。
原来这一切都是那蒙第谋害白龙寨的阴谋,阿顺香更是从一开始便是奉其父命嫁与朗达。她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偷走了大爻山中的辟邪珠,致使辟邪泉再无驱蛊之效,满月酒席上,赤龙寨中人暗中放蛊,水西十八寨前来吃酒的寨民绝大多数都中招了。而接下来,便是一场单方面的血腥屠杀。
那一夜,白龙寨血流成河,火光冲天。
幸而播州杨家家主杨直闻讯带兵赶来,这才免去了水西爻寨的灭族之灾,然而白龙寨寨民大半被杀,白龙王被斩,寨主朗达也身受重伤,双龙寨因此结下血仇,不死不休。
发生这等血案,杨家不得不出面主持公道,蒙第被关押于播州大牢中等待七大族寨公审,但还没等公审,他便自尽身亡,赤龙寨寨主之位由其子蒙姜继承,此事算是暂且告一段落。
那夜混战之中,阿顺香被朗达亲手所杀,了结了这段孽缘,然而这段孽缘所结的那颗果子还在,她在腥风血雨阴谋诡计中渡过了自己的满月宴,被迫背上了两寨之间累世血债与仇恨,注定了这一辈子的路都不会顺畅。
这颗果子,便是龙阿笑。
“那时我还没出生,听寨子里的老人家说,最初十八寨失去亲人的寨民,愤怒之下险些将阿笑阿姐烧死,是舅舅发话将她留了下来。她从小被关起来,一个人孤零零的长大,寨子里没有任何一个小孩子愿意跟她玩,也没有任何一人肯和她说话。舅舅当年受了伤,从此变得喜怒无常,开心了时会待她好,生气翻脸了就非打即骂。”
阿姿凑近了裴昀,压低声音道:
“许是因为白龙血脉与赤龙血脉结合的后裔,后来她大一些的时候,被发现有百毒不侵的体质,于是舅舅便拿她来试毒。”
裴昀听着便觉得可怕,不禁打了冷颤:“怎么试?”
“我也不太清楚,除了试毒,应当还有一些不好的事,他们都不敢当着我的面讲。”阿姿皱了皱眉,“后来舅舅便去世了,我娘接任了寨主之位,阿笑阿姐不知怎地和一个外来人私奔了。那时我只有五六岁,什么也不记得,但这些年来听多了阿笑阿姐的故事,我隐隐约约总觉得我阿娘是故意放他们走的。”
裴昀认真的想了想,有些赞同道:“留下来怎样都是麻烦,还不如放他们走。”
“是吧!阿英你也觉得是!”
阿姿很开心,这些年有关这件事她不敢和任何人探讨,也无法证实自己的猜测,此时被这么一赞同,当即十分欣喜。哪怕面前只是个神志不清之人,可不知怎地,她就是觉得阿英很厉害很值得信任。
“这么说来,这个阿笑姐姐真的很可怜呢。”裴昀若有所思道,“不过,我听她叫我的那个谁作‘世子’,世子是什么?”
“柿子?柿子不就是一种果子喽!”阿姿理所当然道,“不过这个时节柿子还没熟,要等到入了秋,才好从枝头摘下来,晒成柿饼。阿英吃过柿饼吗?黄澄澄,软绵绵,像蜜一样甜,等到了秋天,我们一起去摘柿子,晒柿饼!”
“好啊!”
裴昀眉开眼笑的应承了下来,就这样把要问的问题忘在了脑后。毕竟,不确定的相公哪有好吃的柿饼重要!.
辟邪泉一行之后,日子对于裴昀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还是每天白天开开心心的和阿姿姐姐到处去玩,日落时回到小院,阿娜依姨姨会做很辣但很好吃的饭菜,晚上回到小竹楼千方百计敲开颜玉央的房门,爬到他的床上,嗅着那股令人安心的香气,舒舒服服的入梦,他从来对她不理不睬,但却没有一次把她丢出门。
时间过得很快又很慢,在她简单的世界里,她总以为一切都会一直一直这样过下去。
转眼间,来到了八月初五,爻寨一年一度的双龙节到了。
这一日,水西十八寨的青年男女,齐聚黔江水岸,举行盛大的庆典,阿哥与阿妹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戴上最亮银饰,众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在这庆典之上,男子佩刀,女子戴花,若遇钟意之人,便将花或刀赠与对方,对方接下,二人定情,便可以择日成亲了。每年在双龙节上定情的男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龙神见证之下,双双对对都恩爱非常。
在裴昀心里,阿姿姐姐人美心善脾气好,一定会特别受欢迎,谁料二人来到庆典上,虽有不少少年暗中偷看,却无人敢上前和阿姿搭话,更不要说送刀了。
她不由奇怪道:“阿姿,怎么没有人看中你呢?”
“还不是因为我阿娘!”阿姿惆怅一叹,“她不希望我太早嫁人,放出话来,不让寨中的野小子追求我,导致从小到大,除了南丰,很少有男孩子敢跟我说话。”
裴昀更奇怪了:“为何不让你嫁人?我瞧寨子里和你一样大的姑娘都早早嫁人了呢!”
“谁知道呢,许是阿娘有她自己的考虑吧。”阿姿无奈的耸耸肩,“不过这样也好,老实说,我不太想嫁给寨中的人,我想嫁给外面的人,最好最好是像侠侯那样威武的少将军,能征善战,文武双全,忠孝节义,柔情似水,嘿嘿,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罢阿姿又有些气馁:“不过我阿娘是不会允许我嫁给寨外的人的,我终究只是想一想罢了。”
裴昀安慰她道:“没关系,万一有一天可以呢!”
“别说我了,还是说说你吧,别忘了你今天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别跟着我了,快去找你的玉公子吧!”阿姿提醒她道。
这回轮到裴昀气馁了:“可是他今天根本没有出门啊,我叫了他几次,他都不理我,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惹他生气了。”
“怎么回事啊?哪有人双龙节都不参加的,太离谱了吧!”阿姿不可置信道,在她看来,世上居然有人不参加双龙节,这简直和公鸡生蛋、母鸡打鸣、太阳从西边出来没有分别!
“过分!这摆明了就是不给你面子啊!”
裴昀也道:“是啊,太过分了,那我今晚的花要抛给谁啊?”
“哼!既然他这么过分,你非得治一治他不可。”
阿姿左右搜寻了一圈,忽而见到了不远处篝火前的少年阿德,嫣然一笑道:
“我有法子了!”.
“玉公子!玉公子救命啊!”
颜玉央正坐在房中,忽有人破门而入,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玉公子——”
阿姿被他冰冷的视线定在原地,险些腿软,却还是硬着头皮道:
“不好了玉公子,阿英她出事了?”
颜玉央眸色一变:“出了何事?”
“方才我们在篝火前跳舞,阿英头上簪花被人不小心碰掉了下来,被阿德捡到,他偏要说是阿英送给他的,还把自己的弯刀硬塞给阿英,现下抢了阿英要回家做婆娘呢!我们寨子的规矩,一旦互送刀花,便是定了情,夫妻自家之事,连我娘也不能插手,玉公子你快去救阿英吧——”
话没说完,阿姿只觉眼前一花,黑影闪过,房中之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颜玉央一路风驰电掣赶到黔江水畔之时,并没有见到什么强送弯刀,强抢民女的事情发生,眼前只有那熟悉至极的人,一声绣花蓝裙,笑眯眯的望着自己,有些嗔怪道:
“你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你半天了!”
此处离众人庆典欢聚之地颇有一段距离,那歌声乐声与火光灯影,远远的飘散而来,更衬得此处静谧安然。
裴昀今日没有梳惯常梳的麻花辫,却是将一头乌黑青丝全部盘了起来,露出修长光滑的脖颈,鬓边一朵洁白的山茶,娇艳欲滴,衬得她肌肤如雪,双颊微红,仿佛整个人都长大了几岁,不再是昨天那满山遍野疯跑的小丫头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摘下了头上的山茶花,向颜玉央抛了过来。
颜玉央下意识抬手,将山茶稳稳的接了住。
裴昀欣喜道:“你同意了?”
颜玉央不语,只定定的望着掌心的娇花,神色晦暗不明。
“为何抛花给我?”他轻声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啊!”裴昀点头道,“你接了花,就代表我们可以成亲了,阿姿说,我们没成亲,住在一起,会被人说闲话。”
“那你又可知,成亲是何意思?”
“嗯就是,就是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永远?永远有多远?”
这可难倒裴昀了,她努力想了好半天,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颜玉央见她愁眉苦脸模样,突然轻笑了一声:
“你什么都不懂!”
他的目光透着她看不懂的哀伤与悲恸。
曾经,他以为“相恨”已经是二人最糟糕的结局,却不曾料到比起恨,更残忍的却是“遗忘”。
“你什么都不懂,英英,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留我一个人”
第160章 第五十四章
双龙节翌日,颜玉央不见了。
起初,裴昀并未发现,她只是如往常一般和阿姿去了后山玩,她们还一起编了好看的花环,她头戴花环回到小竹楼,很想第一时间给颜玉央看,可又怕花环碰坏,于是便一动不动的坐在床上等待。然而,她等了整整一夜,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歪倒在一旁打瞌睡自己都不知道,等到天亮鸡鸣,颜玉央还是没有回来。
裴昀慌了,她一大清早便跑去敲阿娜依的房门,急吼吼的问道:
“阿娜依姨姨,那个那个他去哪里了?”
虽然已经听过许多次,但阿娜依还是被那声姨姨叫得内伤不轻,她深呼吸数次,缓缓坐了下来,啜饮了一口温热清香的茉莉花茶,慢条理斯问道:
“他是谁?”
“他、他”裴昀愣来了一下,但转念一想,昨日他接了她的花,阿姿道他们这般便算定了亲了,于是理直气壮道,“他是我未过门的相公。”
“相公?”阿娜依噗嗤一乐,玩味道,“人都傻了,还心心念念记着他,又岂知人家心中又有几分惦记你?”
裴昀迷茫问道:“什么意思?”
他不在乎她吗?可她怎么觉得他很在乎自己呢?
前几天他给了自己两个瓶子,一个木瓶,一个瓷瓶,说如果遇见被虫咬了就吃木瓶里的药丸,遇见有人用针扎她就洒瓷瓶里的药粉,然后回去第一时间告诉他,有了这两瓶宝贝她安心了不少,可以和阿姿去更远的地方,玩更有趣的虫子了,这样还不叫在乎吗?
“没什么意思,只不过天下间男子都一个模样,负心薄幸,而汉人男子尤甚。”
阿娜依放下茶盏,随意翻了翻桌上那本古旧泛黄的《蛊经》,似笑非笑道:
“今年的金银石斛提前开花了,你若想寻他,便去大爻山神使那里去罢。”
裴昀听罢转身就冲出了门,阿姿本想和她一起去,却被阿娜依呵斥道:
“站住!”
阿姿茫然回头:
“怎么了阿娘?”
阿娜依冷着脸道:
“昨天你是不是和阿德待在一起了?”
“啊我是和他说了一阵子话,但我只是为了帮阿英,我们什么也没有,阿娘你不要误会!”阿姿急忙解释。
“你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整天只想着玩!”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一些,“我之所以迟迟不给你定亲是为了你好,将来我这个寨主之位是要传给你的,你的亲事不能这样草率决定。”
阿姿闻言骇了一大跳,支支吾吾道:“可是,可是我姓令狐啊”
阿娜依故去的丈夫乃是杨家子弟族兵令狐氏的少主,她随父姓令狐,她阿弟南丰才姓龙,她一直以为阿弟才会继承寨主之位。
“姓令狐还是姓龙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你是我的女儿就够了。”阿娜依意味深长道,“你阁楼上藏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书我没收了,别再跟阿朵那个丫头来往,明天起和我学东西!”
阿姿不敢反驳,沮丧答道:“哦”.
裴昀上一次来过神使石洞一次,这一次很快便找到了。
石洞里面水汽氤氲,她隐隐约约看见水池里靠边坐了一团模糊人影,于是一边摸索着走了过去,一边唤道:
“未来相公?未来相公!”
将将伸手要摸到那人肩膀之时,被人一掌拍了下去,守在杜衡旁边的阿笑气急败坏道:
“你叫谁相公呢?不准叫他!你要找的人在里面呢!”
裴昀只好又换了个方向,向石洞深处摸索而去。
石洞内里宽阔,幽深曲折,随着渐行渐远,水雾越来越淡,光线也越来越暗,幸而石壁上亮起了一盏又一盏的油灯,照亮了前路。
将行片刻,来到了尽头的一间石室,进入一看,里面竹床竹椅一应俱全,如寻常起居室一般,而床上正闭目而躺一人,正是颜玉央。
裴昀本以为他在睡觉,但凑近了一瞧,却发现他脸色惨白如纸,全身冷汗如瀑,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额头上脖颈间的青筋凸起又消失,双手死死抓住剩下的竹席,显然正在经历莫大的痛苦。
她蹲在床头紧张的盯着他,想伸手却根本不敢碰,想唤人却又怕叫错。犹豫了很久,她终是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指头,轻轻蹭了一下他的手背。
那一点点力道,如蜻蜓点水,蝴蝶落花一般,可他却是若有所觉,眉峰一颤,缓缓睁开双眼,透过被汗水糊透的眼睫,看见了小猫小狗一样下巴垫在爪子上扒在床边,满脸担忧望向自己的人。
他勉强开口,声音已嘶哑得不成样子:
“你”
“是阿娜依姨姨告诉我你在这里的。”裴昀飞快道,“你不要再多说话了,我也不多问了,你只要告诉我你还要这样难受多久就好了。”
“七天”
“好!那就好!”
裴昀拚命点头,不会死就好,不会一直这样痛苦就好,只要他还活着,她就什么也不怕。
“七天而已,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的。”
颜玉央几不可查扯了扯嘴角,轻笑了一下,用尽全身力气抬手蹭了一下她的眼角。
“又哭了啊”
裴昀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流下了泪来,她胡乱抹了一把脸,有些赧然道:
“是风吹进了眼睛而已,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水喝!”
说着转身跑了出去。
颜玉央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出声唤她,却又被新的一波剧痛席卷了全身,喉间再也发不出半丝声音。
那《道藏》所载九大仙草,只列名目,却并未言明怎样用药,如何服食。因前人经验太少,当初救必应钻研数年,也不过只是初步为他拟下了几个可行方子而已,真到入药服用之时,每一步都是在赌。之前服用那七大仙草,耗费了他数年时间,其中几次遭遇惊险,幸得有三分运气磕磕绊绊撑了下来,但这第八次,却是救必应当初拟下药方之时便全无把握的一次。
不同于三两天参、百年首乌,这等本为大补之物,金银石斛的花却是含有剧毒,那看似寻常的小小花儿所炼出的毒药,一挑指便能要了一村子人的性命。以其花入药,当真是拿性命在赌,输赢只有一次,没有重来的机会。
此时此刻他看似完好无损,实则内里四肢百骸,每一条血脉,每一块骨骼都在不断的被破坏,又不断的在被修复,无形的大手将他扯碎又拼起,打烂又重塑,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如同十八层地狱中最严厉的酷刑,他连翻滚呼痛的力气都没有。
炼狱般的折磨里,隐隐有人为他擦去身上冷汗,有人将水喂到他的口中,有人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有人陪在他身边一刻也没有离开。
那是他无边漆黑世界中的一线光,从冰冷长河中将他拉出来的一双手,只有此人,从头到尾也只有此人,他的英英啊
痛苦如潮水般一遍又一遍将他淹没,吞噬掉了他的躯体,他的灵魂,他的意志,他如同死去了一般,魂游太虚不知多久,终是缓缓睁开了眼。
仿佛只是一瞬间,石室仍然是那个石室,趴在床边的人仍然是那个人,只不过她头发乱了,脸哭花了,眼下乌青,整个人似乎都瘦了一圈,见他醒来,急忙扑了上来,哑声问道:
“你怎么样了?”
“第几天了”
“今日是第七天了,阿笑说还有一个晚上就好了!”
这六天她都守在这里,亲眼看到他所经历的凶险折磨,好几次自己都要被吓昏过去了,幸好阿笑及时施针把她扎醒,不过她扎得太疼了,她怀疑她在趁机报复自己。
“你是不是有好一点了?”她哀哀切切的问道。
颜玉央没有回答,实际上照之前阿笑预估,第七天晚上才该是最凶险之时,若他能一直疼下去还好,可现在他浑身轻若无骨,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意,精神亦是大好,一切便如同回光返照一般
“英英,你躺过来,我有话对你说。”他轻声道。
裴昀依言爬上了床,和他并肩而躺,可他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半晌都没有出声,她这六天夜夜睡得不踏实,本就困倦得不行,就在她迷迷糊糊将要睡去的时候,终听到他开口道:
“我在蛇窟石壁上,发现了我娘留下的遗言。”
那日阿笑所说的话,在他已平静如死海的心中再次掀起惊涛骇浪。他本以为一切早已结束了,这世上与他血脉至亲的二人早已化作黄土一抔,永远长埋在燕云深山厚雪之下,他们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抛在这尘世,连只字片语也没曾留下。
如今这一线希望抛到了他脚下,他想知晓,却又不敢,踌躇许久,终是去了。
蛇窟位于爻寨以南的密林中,那是一片窟连窟,洞连洞迷宫一般的所在,遍布各种各样的毒蛇机关,洞窟最深处种植着的数十种水西爻寨最珍贵的奇花异草,金银石斛亦在其列。
他在第三重石窟中石壁上不起眼之处,发现有人刻下了一段话: “为子求药擅闯禁地,身中蛇毒时日无多,更闻窟内圣草不可离南疆水土之噩耗,心知此行必定功败垂成,悔不该当初因爱生恨迁怒央儿,如今为时已晚。若吾儿幸能长大成人,他日来此求药见于此书,当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冤冤相报,不如恕己恕人,切莫重蹈覆辙,切莫切莫!”
在那阴森可怖的洞窟中,他对着那几行冰冷又温柔的刻字,枯坐到天明。
原来这世上,也曾有人对他生过三分挂念,也曾有人在临死之前对他放心不下,人生长路,黑暗无垠,在他懵懂无知的过往,也曾得到过片刻温暖与怜惜,他的娘亲终究还是在乎他的。
他那遍布伤痕腐朽而麻木的心上,有一道陈年旧疤,缓缓愈合,再也消失不见。
“她叫我恕己恕人,你说这世上是否真有在天之灵,有冥冥注定?”
他轻声一笑,不管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兀自说道:
“我和颜泰临今生父子的缘分早就尽了,亦或者这缘分从不曾存在,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奢求罢了。他只不过把我当一条狗,一条好用狗,最后当狗不听话时,便连看家护院也不配了,只能做弃子。我守着燕京,为那万分无一他回心转意的可能,连自己都觉得可怜又可笑。”
“但你杀了他,你结束了我的可怜与可笑,亦摧毁了我最后的希望和奢求。”
“阿英,你可知我有多恨你吗?不仅恨你杀我父亡我国,毁了我最后容身之处,更你无情狠心,将我弃如敝履,出剑之时,你可曾有半分犹豫,半分顾忌,半分想过此后与我不死不休再没回旋余地吗?”
“然而我越发恨你,便越发懂得,当初在燕京在世子府,你是何等的恨我。你说得对,我父害你全家,侵你国土,你杀我父我弟,灭我社稷宗庙,一报还一报,若不能同归于尽,理应恩怨两清,死生不复再相见。”
“可我不甘心,英英,我不甘心从此与你恩怨两清,死生不复再相见,倘若没有了恨,你我之间还有何牵绊?”
“事已至此,或许我该听从石壁上的遗言,恕人恕己,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仿佛要将这一生的话都说尽了,裴昀明明一个字也听不懂,却莫名其妙已是泪流满面。
“你要离开我了吗?” 她转头望向他,就算被泪水糊透眼眸,仍是固执的望向他,一抽一抽的问道。
你放弃了吗?你放弃爱与恨,放弃你我之间这最后的羁绊了吗?这似乎该是她想要的不是吗?可她为什么觉得心口好疼,疼得仿佛要窒息了,忍不住伸手揪住胸前的衣服,徒劳无功的拚命撕扯,仿佛就此能缓解些许一般。
“你果然什么也不记得了。”
颜玉央嗤笑了一声,一字一顿道,
“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同心生死蛊既在,他们两个的性命早就绑在了一起。
裴昀的抽泣一僵,眼泪都差点憋了回去,但盘踞在心口的那股窒息感,却是慢慢消失了。
“也好。”
她松了口气,擦去眼泪,认真的点了点头,“死在一起,也是一起。”
颜玉央听罢半晌无言,然后他慢慢动作,从怀中拿出了一朵早已被揉烂了,碾碎了,只剩伶仃花萼曾经雪白的山茶,低声道:
“若我能撑过今晚,我们”
话没说完,他骤然脸色一变,偏过头去吐出了一大口黑血,而后那血便如冲毁了堤坝的洪水一般,源源不断倾泻而出,转眼间将床褥染成黑红一片。
裴昀吓得魂飞魄散,刚想凑上前,却突觉肩膀一痛,被人从身后拽下床,甩到了一旁。
“别碰,血有毒!”
只见阿笑与阿娜依相继上前,前者抬手飞出七七四十九枚银针,接连定住颜玉央周身大穴,手腕一转柳叶弯刀在手,飞快的划破了他的手腕脚腕与脖颈,任潺潺黑血流淌而出。后者则毫不犹豫的撕开了他的衣衫,拿起手边一只黑瓷碗,将里面盛满的碧绿药膏厚厚的涂在他的左胸与后心,护住其心脉。
二人联手,动作迅速,只见片刻后,颜玉央脸上灰白之色渐渐褪去,而四肢脖颈流出的血也不再黑红。
阿笑长长松了一口气,阿娜依上前探了探颜玉央的鼻息脉搏,开口道:
“抢回来了。”
方此时,东方既白,晨光熹微,远处村寨传来隐隐约约的鸡鸣声。
第七夜终于过去了。
裴昀身子一软,就这样靠着石壁滑坐在地,浑身被泪水与汗水湿透,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