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五十五章
颜玉央服食过金银石斛后最凶险的第七夜,阿笑与阿娜依同时出手,将他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度过了整整七日七夜的生不如死,颜玉央在第八日的一早清醒过来后,不仅毫无疲惫之感,反而如获新生,只觉丹田充盈,四肢有力,五脏六腑都被彻底洗涤过了一般。
或许,是池琳琅在天之灵保佑,这一次,他赌赢了。
颜玉央看似已恢复如初,裴昀却还是心有余悸,对他的身子很不放心,忍不住去找阿姿商议对策。
“他吐了很多血,又流了很多血,我总觉得这样很糟糕,要怎么办啊?”
这几日之事阿姿也有所耳闻,不由心有戚戚道: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主动服食金银石斛之花,他能活下来当真是万幸,流了点血想必不打紧。不过你若实在担心,不如给他进补一番,以形补形。”
“什么是以形补形?”
“便是他失了血,伤了内里,要让他补回来。”阿姿想了想道,“之前黑枭伯伯山上遇见野猪,被伤得很重,也是流了许多血,阿花婶婶就给他做肝血羹,半个月后黑枭伯伯就能下地了。”
裴昀觉得很有道理:“那我去卖猪血!”
“我也和你一起去。”
“你不是说阿娜依姨姨不准你出门,让你留在家里学看帐吗?”
阿姿嘻嘻一笑:“阿娘今天一大早就去了播州城赴宴,每年都是要多住一晚才回来,我偷懒一天明天再看!”
于是两个姑娘一起手拉手出门,跑到了寨中屠户家,恰好今日新杀猪,她们买到了猪血猪肝,屠户大叔还好心多送了半扇猪肺。
回到家里后,二人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且不说两个厨艺半吊子的人便敢擅自做饭,且不说做饭也就罢了还偏要挑最难的下水入手,且不说那被折腾了一天最后鸡飞狗跳如凶案现场般惨不忍睹的灶房,单单只道一点,这南疆的肝血羹与中原汉地不同,无需烹饪,乃是生食的。
于是,在晚上用饭时,颜玉央看着被端到自己面前这一大盆鲜血淋漓,腥气扑鼻的不明混合物时,久久的沉默了。
偏偏一旁的凶手不对,是厨子,还眼巴眼望盯着自己,希望自己快尝尝她的手艺。
颜玉央极缓慢的拿起调羹,舀起一勺血红色气味难言的汤羹后,无论如何也送不到口中。他只觉得眼下这一勺吃进去,弄不好命丧黄泉,那之前七日七夜的罪便算是白挨了。
况且对于此人的厨艺,很久很久之前,在二人被困于日月山无名幽谷之时,她那半生半熟半焦黑半血腥的烤鱼,早已让他领教过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不觉得现下心智失常的她对于此道能有什么突飞猛进,所谓君子远庖厨,她倒是做到了彻底。
“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颜玉央不动声色放下了调羹,开口问道。
裴昀一愣,疑惑的摇了摇头:
“什么日子?”
“今日是八月十五。” 裴昀隐约有些印象:“是不是中秋节?”
“想去看月亮吗?”
“好啊!”
裴昀欢快的应下,于是颜玉央揽过她的腰直接从窗而出,腾身一跃,跃上了房檐,把那盆难以下口的肝血羹远远抛在了脑后。
天公作美,今夜万里无云,一轮圆月高悬夜幕,便似皎皎银盘,明亮玉镜,照见人间大地事,万载古今情。
二人并肩坐在房顶,她在赏月,而他在看她。
但见清冷月华如练,寒光如缎,裴昀忍不住伸手去捉,次次皆是一无所获。她不气馁,再次努力,仿佛扑蝶捉鸟一般,小心翼翼的接近,双手虚拢,然而猛然一合! 掌心猝然一凉,她心中一喜,摊开双手,发现握住的不是月光,却是一枚晶莹剔透的温润玉梳,但见其古朴雅致,通身并无过多雕花纹饰,只在梳背处嵌了三颗水晶珠。
这是上一次颜玉央为她梳头时所用的梳子,她茫然的抬头看向他,
“给我了吗?”
“这本就是你的,”他目光幽深的望向她,低声道,“只是此番你若收下,便不得再还我了。”
“不还不还!”
裴昀赶紧把玉梳捂在胸口,生怕他再抢走,这可是她觊觎了好久的宝贝!
颜玉央不禁淡淡一笑,伸臂将她揽在了怀中。
这不是他与她度过的第一个中秋,只是过去每每逢八月十五,她与他似乎都在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他知她此时心智与孩童无异,早已忘记了二人间所经历的种种磨难,却也忘记了彼此间的所有仇恨与隔阂,可也正因如此,她才能短暂的抛弃那些家国天下,那些忠孝节义,听从自己压抑许久的内心,乖顺的靠在他怀里,享受这一时一刻的儿女情长。
他开始觉得,也许这才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裴昀低头把玩着月光般微凉的玉梳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有些不确定的问他:
“今天,是不是该是人月团圆,阖家欢聚的日子?”
“嗯。”
“那我的爹娘呢?”
若他不是她爹爹,那么她的爹娘去了哪里呢?他们为何还不来找她?他们不要她了吗?
颜玉央一怔,忽而想起多年前在临安丰乐楼,她醉得不省人事的那个晚上,她流着泪告诉他,裴家已经没有了,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他们在月亮上。”他轻声对她道。
“月亮?”裴昀很惊讶,抬头猛瞅了月亮好几眼,“那他们能看见我吗?”
“嗯,他们在天上,能看见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真的吗?”
裴昀很开心,抬起手用力向夜空挥了挥,而后扭过头笑眯眯道:
“那你的爹娘也在月亮上面吗?所以,其实他们从来不曾离开我们对不对?”
颜玉央闻言一滞,只觉心口被骤然蹿上的暖流烫了一下,刹那间竟是眼眶酸软,喉间发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禁伸手把她再次紧紧抱进怀中,将头埋在她的颈间,深深呼吸了几次,才强自将那股浑身颤抖的感觉压了下去,他哑声道:
“对,他们没有离开,他们一直一直看着我们。”
他与她,如今皆已是父母双亡,孤零零落在这尘世上了。
裴昀也回抱住他,下意识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二人相偎相依,好似这诺大的喧嚣尘世中,只剩下了眼前的彼此。
“玉公子——阿英——”
竹楼下面突然传来阿姿焦急的呼唤,似乎在寻找着二人。
“阿姿阿姿我们在这里!”
裴昀从颜玉央怀中探出身回应道。
“啊,你们怎么跑到了房顶上?”阿姿后退了几步仰头道,“玉公子,我阿娘回来了,她要见你!”
颜玉央闻言皱了皱眉,对裴昀道:“我们下去吧。”
“你去吧,我还想再和爹娘说说话,一会儿我顺着梯子爬下去就好。”
颜玉央摸了摸她的头,“小心,不要太晚。”
说罢他起身自房顶一跃而下,衣袂当风,如鹰枭一般,迳自向阿娜依的竹楼掠去。
裴昀在房顶上向阿姿招手:
“上来和我一起看月亮啊!”
“我阿娘提前回来了,我要去看账本了,万一她要考问我就惨了!”阿姿吐了吐舌头,转身跑回了房间.
“宴席上发生了意外?”
小厅里,颜玉央面色不善的望着面前醉得东倒西歪的阿娜依,冷声问道。
每年八月十五,南疆各族寨首都会去播州城杨府赴宴,既是纳贡,也是杨家拉拢安抚各族之策。而颜玉央知晓,这一天亦是阿娜依一年到头为数不多能见到那人之时,她本该面带桃花春风得意,而不是此刻因借酒浇愁而满脸酡红。
“我做寨主做得不好吗?”阿娜依醉眼惺忪,笑得有些飘渺,“阿哥过世后,我十八岁便当了家,至今已有十六年了,我将水西十八寨治理得井井有条,家家有粮,户户有米,各寨和平共处安居乐业,我从没短过一次纳贡,亦从没和水东赤龙寨起过一次冲突。我依照他杨氏的意愿,嫁了令狐家,我让我的女儿姓了令狐,我还想叫她继承寨主之位,我要将半个水西爻族都拱手相让,百年以后到了地下,我非得被阿爹阿娘用藤鞭子抽个半死不可,他为何还是不满意?他究竟要将我逼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颜玉央了然:“杨家逼你交铜印了?”
当年杨氏入播,与南疆七大夷寨歃血为盟,铸了七枚铜印做信物赐予各寨,允许各族寨首内事自治,免去一干徭役赋税,只需承认杨家统领播州之位,彼此和平共处即可。
但自二十五年前双龙寨血案后,杨家家主杨直开始收权,他频繁介入各族寨内事,或拉拢收买,或威逼利诱,及至现今,七大族寨已有五枚铜印被杨家收回,唯剩的两枚便是赤龙白龙二寨。水东爻寨以铜印丢失为由迟迟不缴,但因去年蒙姜之事后,赤龙寨寨主之位现已由蒙姜之子蒙昌继承,蒙昌年方十二岁,且因体弱多病自幼在播州成家长大,如此虽未上交铜印,赤龙寨已形如在杨家控制之下。如今,便只剩白龙寨这一家了。
“没有明刀明枪而已,但恐怕也离此不远了。”阿娜依似笑非笑道,“今日他私下里与我道,他九弟奉其父之命北上入蜀,在战场上负了伤,两个月前由一什么武威侯爷护送回播州,及至黔江西畔,一整队人马全都失踪了。杨家主怀疑是水西爻寨所为,要我帮其寻那小九郎和小侯爷的下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倘若我交不出人,杨家必会以此为借口将我治罪,人是他们说丢的,找到与否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事!”
颜玉央闻言脸色一沉,眉目间皆是冷意。
当日他出现之时,虽只见裴昀与那白衣番邦老者追逐,未见他人,但现下听了阿娜依所言,也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就是交了铜印又如何?”颜玉央不动声色道,“如今大半个南疆都在杨家掌控之下,最终你白龙寨还能独善其身吗?”
阿娜依恨声道:“放屁!当初先祖歃血为盟,天地神灵共见,今日是他杨家背信弃义,倘若他真逼我交印,我水西爻寨数万寨民必与他鱼死网破,寸步不让!”
说完这番掷地有声的话,阿娜依自己也有些愣怔,茫然片刻,她又颓然坐回了椅子上,苦笑道:
“我本不想走到这一步,为何他偏要如此逼我?为何他不肯帮我”
“你想听什么?”颜玉央挑了挑眉,“因他是杨家嫡长之子,不可违背祖训?因他父亲逼迫,所以他无可奈何?当年他不敢娶你,如今更加不会,由头到尾,他不过只是在利用你控制水西爻寨罢了!”
当初为救杜衡,他亲身潜入播州杨家,探听到了不少秘闻,其中就包括眼前这白龙寨寨主与杨家大公子杨邦忠多年来的暧昧不清。
对于阿娜依的自欺欺人,他不禁嗤之以鼻,倘若真爱一人,什么祖宗家法,钱权名利能左右,纵使鸿沟天堑也不可阻挡!
第162章 第五十六章
“我自然知晓他是利用我,可利用中不能也有三分真心吗?他夫人已去世七年,他至今没续弦,我不信他心里一丝一毫都没有我!”阿娜依顿了顿,缓缓道,“非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和他撕破脸皮。”
“你要如何?”
“我已束手无策,故而才来向公子请教。”
颜玉央一时未语。
池琳琅当年虽死于爻寨之毒,但到底是她盗药在先,谈不上磊落,如今阿娜依出手救下了他,这个人情他便已欠下了。他本不想介入南疆纷争,她若挟恩图报,他自不会受威胁,但眼下她诚恳求教,他反而不可推辞了。
况且,那杨家要寻的是小九郎和小裴侯爷,他与她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杨家那九公子,十之八九在赤龙寨,只有尸偶能在寸心花海来去自如。”
颜玉央缓缓开口:“水西十八爻寨星罗棋布,白龙寨一家独大,但水东除了赤龙寨还有三大寨子,三大寨主权势不小,并不完全听从赤龙寨一家号令。蒙姜死后,蒙昌继位,他们中更是有人极其不满,想必是要借此挑起白龙寨与杨家的矛盾,坐山观虎斗。”
阿娜依眸中一亮:“我即刻派人潜入水东打探虚实。”
“然后呢?”
“自然是将九公子救出,送回杨家平息此事。”阿娜依纳罕道。
“亡羊补牢,如此为下策。”
“你的意思是——”
“想法子将此事闹大,捅到杨家那里,让杨家有借口光明正大再出兵,一举铲除反对蒙昌继位的三大寨主,将水东爻寨彻底掌握在手中,我相信那杨邦忠会记得你这份人情。”
阿娜依沉吟片刻,又忍不住问道:“这是中策对不对?那上策又是什么?”
“化被动为主动,摒弃前嫌,和水东爻寨联手。”颜玉央慢条斯理道,“如今你手握《毒经》与《蛊经》,又有他们劫持杨家小公子的把柄,两家联手,必要时还可联合闵寨释寨,其他被收缴铜印的族寨,以违背盟约为理由,和杨家公开宣战。打不得个大获全胜,也能旗鼓相当,届时想要什么条件和谈,还不是任你开口?”
阿娜依霍然起身,脸上的红潮不再是因酒醉,而是因兴奋,可转念一想,她又有些退缩:
“打仗要死很多人,二十五年前一役十八寨已是元气大伤,我不能再让寨民作无谓牺牲了。”
颜玉央淡淡道:“我不过只是陈明利弊,你最终要选哪一条路与我无关。”
“不,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阿娜依心中天人交战,忍不住在房中走来走去,半晌后仍是没有下定决心,只是谨慎道:
“无论如何,先要知晓那九公子确是在赤龙寨才好谋划下一步,明日我便派人前去打探。” 话音落下,颜玉央还没等开口,突然有人冲进门喊道:
“阿娘!阿娘你快来救命!”
阿娜依面色不虞的看向擅自闯入的南丰,斥责道:
“什么事情这样慌乱?阿娘我正在和玉公子商议正事,没规矩的小子!”
南丰见颜玉央在此脸色不禁变了变,只支支吾吾道:
“没、没事了那我先出去了。”
颜玉央若有所觉,转身看向窗外不远处自己所住的小竹楼,他不过片刻未留意,那房顶已是空无一人,房内亦是漆黑一片,人不知去了何处。
南丰还没等跨出门,便觉眼前一花,人已被整个提溜了起来,脖颈间的剧痛让他无法呼吸。
“阿英在哪里?”颜玉央寒声问道。
“在在药庐”南丰勉强从喉中挤出几个字,下一瞬便被人狠狠扔在了地上,死里逃生,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
阿娜依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一眼儿子,赶紧跟上颜玉央一同出了门。
阿娜依的药庐是在院中花圃旁另盖的一间瓦房,里面各类毒药解药,琳琅满目,堆得满满当当。
颜玉央冲进去后,便见裴昀晕倒在地,人事不省,而一旁香炉犹自散发着热意,周遭纷繁复杂的药材气味中夹杂着一股熟悉而诡秘的香气。
南丰发誓他虽然恨这婆娘恨得牙根痒痒,但他绝对没有真把她毒死的想法,她是他阿娘的客人,若她有事,他阿娘一定会剥了他的皮!但她住他的房间,糟蹋了他的乌金刀,还害他被罚了藤鞭,足足躺在床上一个月才休养好,不好好整一整她他实在难出这口恶气!
今夜他回家来,恰好看见这婆娘一个人在房顶上,那吓人的玉公子和他阿姐都没在,他便佯装要给她道歉,赔她新的泥娃娃,把她哄到了药庐去。用七情六欲香,是他精心挑选的结果,其他毒用重了怕要了她的小命,用轻了又怕她有防身的本事不管用,而七情六欲香少量吸食根本于身子无碍,只是会出丑而已。他见过寨子里其他人误入寸心花海的样子,不过是大哭大笑,大喊大叫,又或者是脱了衣服满街乱跑罢了。
只是没想到,他把她反锁在药庐,没等到她出丑,却是听到咚的一声响,人直接在里面晕倒了,他这才慌了神,顾不得被罚去找阿娘求救。
颜玉央抱起昏迷不醒的裴昀,伸手切其脉象,刹那间脸色骤变。
阿娜依不禁也上前探向裴昀手腕,随即大惊失色:
“她的七经八脉在枯萎!”
为何会如此?哪怕在寸心花海里迷失至死的人也不会出现这般症状!
正惊疑不定间,手臂突然被人一把扣住,她抬头,只撞进一双风雨将来而强自压抑恐惧的幽深眼眸中。
“救她,”颜玉央咬牙道,“求你。”
阿娜依一震,未曾想过能从这般自视甚高之人口中能听到“求”这个字,自他用《蛊经》交换了金银石斛后,她本以为此人也不过是个负心薄幸之徒罢了。
见她不语,颜玉央急道:“你说过你有办法。”
“我对七情六欲香束手无策,且她这副模样也绝对与寸心花无关!”阿娜依飞快道,“但她所中邪术兴许可解,我知道有一人定有法子,跟我来!”
颜玉央二话不说打横抱起裴昀,跟着阿娜依出了门。
二人出了白龙寨,一路翻山越岭,来到了水西十八寨中最偏僻人烟最少的雷神寨,找到一户毫不起眼的院门外。
阿娜依上前拍门:
“楚先生!楚先生你在家吗?”
来的路上,阿娜依已和颜玉央简单提过,住在此地的是个从南疆外来的老先生。
却说十年前的盛夏,南疆暴雨连绵,大爻山出孽龙,泥沙巨石俱下,位于山脚下的雷神寨首当其冲遭灾。此人当夜路过在寨中人家借宿,闻声而起,跃上房顶一声震天长啸,声如响雷,鸟兽皆惊,将全寨中人都喊了起来,及时转移到了安全之处,这才幸免于难。众人视其为雷神在世,千跪万叩将其留于寨中,由全寨人供养,以报答其救命之恩,后者亦是欣然而留,一住便是十年。
此人姓楚,名号不详,众人只唤他楚先生。他略懂些医术算卦看风水,来南疆之前,曾四方游历,见多识广,去过很远很远的西方,和人闲谈间也提过那异域魔教迷惑人心的邪术,并言自有破解之法。
此时天色刚濛濛亮,阿娜依敲了片刻门也不开,颜玉央不耐,直接一脚踹开门栓,破门而入,正好和从屋中走出之人打了个照面。
楚先生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他年岁不轻,却仍是须发皆黑,精神健硕,见有人闯入也不生气,只披着外衫,趿着布鞋,边打哈欠边笑呵呵道:
“是龙寨主啊,怎么一大清早就带人来拆我的家?”
“楚先生,人命关天,还请见谅!”阿娜依急急道,“这阿妹中了西域邪术,又吸了七情六欲香,不仅失了心智,如今七经八脉都有枯萎之状,不知先生可有解救之法?”
楚先生一听顿时瞌睡全无,侧身让开门口道:
“快进来我瞧瞧——”.
“楚先生,你到底没瞧出瞧什么?”
据楚先生开始为裴昀诊脉已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了,他仍是一言不发,脸上神色不明,阿娜依忍不住催问道。
楚先生缓缓收回手,看了看闭目不醒的裴昀,又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颜玉央,沉吟片刻,开口问道:
“不知这姑娘姓甚名谁,出自江湖哪门哪派?”
阿娜依下意识看向颜玉央,而后者眉目生霜:
“这与她如今病症有何关系?”
“大有关系。”
楚先生不慌不忙道,“七情六欲香连龙寨主都束手无策,我自然也无能为力。至于她所中邪术,若我所猜不错,应是西域白衣神教的迷心咒,我十多年前游历至彼方,曾与其教众交过手,险些着了道,但幸而师门中有一功法正好与其克制,这才逃过一劫,现下我可用此功法为这姑娘解咒。但她如今经脉枯萎,却是与七情六欲香和迷心咒都全无干系,乃是她自身所炼内功所致。”
颜玉央一愣,沉声道:“请先生明示。”
“简而言之,便是她先修炼过一套内功心法,而后又修炼了一套,这两套心法之间,看似同宗同源,经脉运行之法却是大有不同,体内阴阳五行此消彼长也出了大错。就算心智不失,再过一年半载也会走火入魔,而今心智失去,停止练功,即刻受了反噬,而七情六欲香催其血脉,扰乱了她体原有平衡,加快了这般反噬,这才导致现今这般症状。再这样下去,不出六个月,她便会全身经脉尽断而死。”
阿娜依不懂武功,听得云山雾绕,颜玉央却是瞬间明了。
她练了玄英功与白藏功,所以才会如此!
可当初李无方亦修炼了此功,甚至他已将四部功法全部融会贯通,练成了那九重云霄神功,为何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知晓他练功遭遇关隘?
“先生可有解决之法?”
楚先生捻须,老神在在道:“有倒是有,但你不一定能做到。”
颜玉央冷着脸道:“且说。”
见他目光如刀仿佛要杀人一般,楚先生嘿然一笑,也不再卖关子,直接道:“第一种方法,她所练内功应当还有其他,若能趁经脉枯萎殆尽之前,在三年之内全部练完,使其体内阴阳五行自生自长,融会贯通,应当还有一救。但她经脉已遭损伤,在继续练功之前,须有至少有一甲子高深内力之人为其疗伤止损,重塑经脉才行。”
颜玉央闻言心念百转,另两部功法普天之下只有李无方在手,可且不说那李无方来无影去无踪,无处可寻,即便寻到,如何从他手中讨要?又去何处寻一甲子高深内力之人?更重要的是,若走这一条路,他二人必须出南疆回到中原才行。
于是他毫不犹豫回绝道:“第二种方法呢?”
楚先生似乎早料到他会知难而退,并不意外,只轻描淡写的道出另一条路:
“抽薪止沸,废其武功,一切迎刃而解。不过还是那个问题,她经脉已损,若无一甲子高深内力之人为其疗伤,她终究有一日还是会死于经脉尽断,只不过那一天会来得稍微晚一些。”
“多久?”
“十年。”
颜玉央轻声一笑:
“也够了。”
纵使最贪心的幻梦里,他也从不曾奢求与她白头到老,如今这一日一夜,一时一刻,都是偷来的,十年,已经足够了。
楚先生眉头微皱:“你不觉得选哪一条路,该由这姑娘自己做主吗?无论你是她夫君,还是她兄长,哪怕是她爹,此事性命攸关,到底该由她自己来抉择。”
“她已心智全失。”
“我为她解开迷心咒,她自可恢复心智了。”
“不必了,她不需要恢复。”颜玉央直接上前抱起床上之人。
“且慢——”
楚先生一招分花拂柳手攻其肩井穴试图制止他动作,而颜玉央竟是早有所料一般右肩一抖,出手成掌,游龙般缠绕而上直攻其面门。楚先生一惊,反手相挡,眨眼间两人便交手了七八招,谁也没讨到好,各自后撤一步,彼此俱是心惊。
“你的武功是何人所教?”楚先生沉声问道。
颜玉央对其身份已是心中有了底,漠然道:“我自无门无派,无师无长,与你无半分干系。玄门之人,莫问俗世中事,今日多谢先生诊治,我等就此告辞。”
说罢抱起裴昀,头也不回出了门。
第163章 第五十七章
待回到白龙寨时已是日上三竿了,颜玉央上了小竹楼,阿娜依一路紧随,眼见他进房之后,将裴昀放在床上,转身便要再出门。
她急忙上前拦住他:
“你去哪里?”
“药庐。”
“练什么药?”
“化功散。”
他不能挑断她的手脚筋,也不能刺破她的丹田,那般于身体损伤太大,化功散是最温和的法子。
阿娜依高声道:“你还真打算废掉她的武功?!”
这一路上,他运起轻功行得飞快,无论她如何问话,他都不答,其实她心中已有答案,但亲口听他而说,还是忍不住觉得他是个疯子!
“我虽不是习武之人,也知练功不易,你擅自做主,让她只余十年寿命,不怕她恢复心智之后憎恨于你吗?”
“她永远不会恢复。”颜玉央面无表情道,“况且,她恨我之事良多,也不差这一件了。”
阿娜依一噎,一时无话可说,缓了半天,才勉强道:
“纵使你不愿她离开南疆,不愿她恢复心智,是否也该问一问她此时此刻的想法?”
颜玉央神色一顿,并没有立即反驳她。
阿娜依见事有转机,苦口婆心继续劝道:
“阿英虽说是心智全失,但她不是真的成了什么也不懂的傻子,只是忘记了很多事,道理她都是明白的,这点我想你也清楚。我不知你们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可我能瞧出来,她心里有你。你同她将事情讲清,与其出去冒险搏那一线生机,她未必不肯和你在这里厮守十年。倘若她如此选择,不是皆大欢喜吗?纵使有朝一日她解了那迷心咒,自己做的决定也怨不到你头上不是吗?”
颜玉央听罢久久不语,半晌后才苦涩开口:
“倘若她不愿呢?”
由始至终,他从来不敢将选择权放在她手中,只因他心知肚明,她心里有家国天下,有社稷苍生,自己永远会是被放弃的那一个,每次每次,从来不会有例外。
阿娜依没好气道:“那届时你再给她灌化功散也不晚,如今她这个样子武功废与不废又有什么区别,还不是都在你掌控之中?明明是机关算尽绝顶聪明之人,为旁人出谋划策还头头是道,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净干蠢事!”
若不是见他也勉强算是个痴情之人,她真是懒得和他白费口舌!
颜玉央僵立原地,心中犹豫许久,终是做出了决断,低声道了一句:
“多谢。”.
裴昀在三天之后苏醒了过来,这三天里颜玉央几乎不间断的为她用内力疗伤。他虽功力未有一甲子深厚,但同辈之中亦是少有人及,饶是如此,重塑经脉之难仍超乎了他的想像,三日三夜的疗伤几乎将他真气耗尽。
“我是不是生病了?”
裴昀靠在颜玉央怀里,一小口一小口吃着他喂来的热粥,忍不住问道。
她只觉得自己睡了好长好长一觉,睡得浑身无力,手脚都是软绵绵的。
“嗯,”颜玉央低声道,“你病了。”
“那我可以不喝药吗?药好苦好难喝。”
颜玉央笑了笑:“我以为你不怕苦。”
曾经在世子府中她受伤之时也需每日喝药,无论多苦多酸,从没见她皱过一次眉。
裴昀想了想,答道:“我怕的,只是我不能怕。”
她说得颠三倒四,但颜玉央却是明白了。
她是裴家四郎,有万般重任在身,背负着太多活人死人的期待,她不允许有任何软弱,任何退缩,连生死都应置之度外,又怎能怕小小的一碗苦药呢?久而久之,怕是自欺欺人到自己都信了。
他不禁长叹了一声,低声轻吻了一下她的发顶:
“你不必吃苦药。”
“那就好。”她很是松了一口气。
“但你若是想要治好病,需得离开寨子,离开南疆,到外面去,希望渺茫,却也不是没有。”
她听得似懂非懂:“那你会在我身边吗?”
“我会。”他顿了顿,“但届时恐怕你不会再愿意我留在你身边了。”
“那就算了吧。”她摇了摇头,她不想再一个人孤零零了。
“只是,你若不治,便只有十年时间。”
她抬头问道:“十年之后呢?”
“十年之后——”
他低头,一字一顿如同海誓山盟般郑重道,
“我陪你一同去月亮上,见我们的爹娘。”
四目相对,他们在对方眼中清晰的望见彼此的倒影,他心如悬旌,屏息等待着她的答案,仿佛是今生最后的审判。
好似过了一瞬间,又好似过了千万年,日升月落,苍海沧田,她眨了眨眼,鸦青浓密的眼睫如蝴蝶翅膀拨动心弦。
“好呀,我们一起去月亮上见爹娘!”她笑道。
如溺水之人寻到浮木,迷途路人见到绿洲,星子落满长河,倦鸟终是归巢,他于谎言和欺骗之中,得到了虚幻的美梦,短暂的救赎,哪怕是假的,这一次,她终是没有再抛弃他。
他俯身紧紧拥抱住她,哑声道:
“还记得那天我说,倘若我熬过第七夜,我们该如何吗?”
“我们该如何?”
“我们成亲吧。”
这一次,是你将花抛给了我,你将萤火虫放在了我掌心,哪怕天崩地裂,我也不会再放手。
“好啊!”.
若依颜玉央之意,他与裴昀便该当晚成亲,以免夜长梦多,左右二人既无高堂又无亲友,婚礼不过是一个形式,当初在燕京世子府,合卺交杯,结发撒帐,洞房花烛,该做的不该做的,两人早就统统做过了。
但阿娜依对此极力反对,据她所言,按照爻寨的习俗,八月乃是寡月,从月初至月尾都不宜嫁娶,否则便会家破人亡,几百年来从没有一对新人能幸免。凡在双龙节上定亲的男女,最快也要等待九月才能过门。
颜玉央思虑片刻,认可了这一提议。且不说寡月不寡月,就算配制化功散也委实需要时日,况且那楚先生所言未必全然可信,他也想趁这几日观察一番,化功是否当真是唯一的出路。
于是,二人的婚事便定在了九月初三。
爻寨以十月为岁首,整个九月都是年月,用来庆秋收,祭祖先,寨中人斗牛斗鸡、跳芦笙、打糯米粑,好不热闹,而一年中寨民婚嫁一般也集中于这个月,讨个喜上加喜的彩头。颜玉央与裴昀的婚事,乃是九月里的头一份,历来只有各家寨主才有这个资格,所以这桩婚礼须得阿娜依亲自出面,操办得最隆重最欢闹才成。
寨子里从来没有过这般时间紧迫,又这般一无所有的亲事,好在阿娜依身为寨主经验丰富,几天内便找起了寨中十几个巧手阿妹一同赶制嫁衣,但打银饰已是来不及,阿娜依便又将自己当年嫁人时的全套妆面取出清洗翻新,赠与裴昀。
“无银无花不姑娘,有衣无银不盛装,阿妹嫁人,怎能没有银饰傍身?”阿娜依长眉一挑,嗔怪道,“你这没屋没田坏脾气的后生啊,若是在我们寨子里,管你生得多好相貌也没人稀罕,也就是傻乎乎的阿英肯嫁吧。”
对此颜玉央无话可说,最初他来南疆不过是走投无路,至白龙寨相识阿娜依也不过是一场钱货两讫的交易,到今日她为二人这般尽心尽力,他不禁生出三分感激之情,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然而这份复杂心情也没持续多久,直到他从药庐回房后发现本该在床上乖乖等他的人不翼而飞时,这感激也就随之灰飞烟灭了。
“阿娘说了,寨子里规矩,未婚夫妻成亲前不能见面!”
阿姿气势汹汹的挡在自己房门前,伸出双臂拦着颜玉央。
“会如何?”
“会不吉利!”
颜玉央心中嗤笑一声,他与她在一起,本就已是不忠不孝,人神共弃,天打雷劈,还怕什么吉不吉利?
当即扬声道:“阿英,出来!”
房门吱哟一声打开,一个身影灵巧的从阿姿手臂下钻了出来,扑到了颜玉央怀中,笑眯眯道:
“你怎么才来呀?我都等你半天了!”
“回家吧。”
“好!”
于是两人相携而去,只留阿姿一个人在原地气得跺脚。
“阿英你现在不乖了!真是的,我要告诉阿娘去!”.
二人回到小竹楼后,颜玉央递给裴昀一方小盒子,里面装满了白白嫩嫩,香气扑鼻的乳膏。
裴昀嗅了嗅,好奇道:“这是什么?味道好熟悉。”
“羊脂百花膏。”
昔日北燕宫中御用之药,可祛疤消痕,愈合肌理,他替换了其中几味药,就地取材,炼制了一盒,功效应也有十之八九。
“把衣衫脱下来。”他低声道。
裴昀不疑有他,顺从照做,除去外衫,只余裹胸和褥裤,乖乖躺到了床上。
颜玉央坐在一旁,为她身上陈年旧疤涂药。温热的掌心隔着冰凉的乳膏,在裸露的肌肤上反覆摩挲,逐渐生出暧昧的意味。裴昀起初只觉得痒,躲来躲去笑个不停,后来却觉得身体渐渐发热,双颊渐渐发烫,有一股难耐至极的酥麻之感渐渐遍布全身。
“还、还没有涂完吗?”
“谁叫你不爱惜身子,落下这么多旧伤。”
她目露迷茫道:“都是怎么伤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好,我来告诉你。”
他的指尖划过她的琵琶骨:
“这里,曾被人用铁链穿过。”
向下划过肩胛:
“这里,曾被人一箭射穿,箭头卡在骨中,我用口为你咬出来的。”
指尖一路向下,挑开了她背上的系带,胸前最后的遮挡顿时滑落而下,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可他的手指还在继续游移,划过胸腹:
“这里,曾被一掌重击。”
划过膝盖:
“这里,曾因宁死不跪而伤痕累累。”
最后,他的手掌盖上她的胸口:
“这里,曾折断两根,又被接起。”
拇指轻轻摩挲着那颗不为人知的朱砂痣,他低声道:“是我为你接得骨,就是这般姿势,就是这般情形,你还记得吗?”
她摇了摇头,只觉整个身子都滚烫得要烧起来一般,有陌生的□□从喉咙间涌到唇齿间,她一边咬唇阻止着那声音的溢出,一边勉强开口道:
“那你的呢?”
那你的伤都在哪里?
颜玉央闻言一顿,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将自己的衣衫解开,褪下,露出□□劲瘦的胸膛。
裴昀本能觉得羞赧,偏过头去,只露出青丝间通红的耳尖,下一瞬便有一具炽热的躯体覆了上来,肌肤相贴,坦诚相见,再无丝毫隔阂。
她的手被他拉过,贴在了他的左胸,掌下扑通扑通而跳的,是他一整颗鲜活的心。
“这里。”他哑声道,“都在这里。”
她不禁呼吸一滞,只觉一颗心酸得缩紧,却又甜得发胀,悲喜交织,竟有落泪的冲动,忍不住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面前之人,再也不想放手。
南疆的夜啊,没有纷飞大雪,没有枝头红梅,有的只是这红绡帐软下纠缠的一双痴儿女。汗水从每个毛孔中流淌而出,破碎的呻/吟自喉咙间倾泄,每一寸相贴的肌肤都那样潮湿,那样温热,他与她堕落成魔,他与她羽化登仙。
“你是谁?”
“我是阿英” “记住,记住你是阿英。”
裴昀是大宋的,是裴家的,是武威侯府的,但阿英永远只属于颜玉央一个人。
第164章 第五十八章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芙蓉帐暖,连君王都不愿早朝,更何况是旁人。一大清早,颜玉央被人强行从温香软玉满怀的床上催起来时,脸色阴沉得简直能拧出水来。
“你最好当真有紧要之事。”
阿娜依顾不上他的怒火,沉声道:
“我派去赤龙寨的心腹回来了。”
颜玉央一顿,正色道:
“如何?”
“什么也没找到,刀二刀三折了,刀七受了重伤,昨晚半夜拚死回来报信,而后便昏死过去,至今未醒。”
阿娜依脸色甚为难看,刀家三兄弟是她一手培养的心腹,为人机警,毒术了得,这些年外出走商还是打探情报从没出过差错,这次却都栽在了赤龙寨手中。
“他们按照你所说,查了那几个可能藏人的地方,十三溪水帘洞、龙神台、祖坟山。前两处都没有异常,唯独最后祖坟山,平素人来人往上山祭拜,但现下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布满了各种机关陷阱毒物,让人根本无法靠近。刀二刀三死于噬人蛛,而刀七被钻心蚁所咬,迫不得已自断一臂,这才保住了命。”
“祖坟山之前还不是这般,”颜玉央沉吟道,“看来就算那杨家九公子未藏在这里,此处也必有不可告人之秘,赤龙寨要有大动作了。”
阿娜依焦急道:“现在怎么办?”
“直接将此事告知杨家吧,只一口咬定九公子被赤龙寨所掳,就藏在祖坟山里,让杨家去捅破赤龙寨的秘密。这段时日叫百花寨派人去寸心花海日夜巡逻,谨防赤龙寨偷袭。”
阿娜依迟疑:“可杨家如何会信?”
颜玉央沉默片刻,转身出了门,片刻后回来之时,手中多了一把长剑。
此剑不是旁物,正是裴昀随身佩剑斩鲲。
“将其交给杨家,而剩下的,便要看那杨大公子是否似你所说,还有三分真心了。”.
颜玉央回房之时,裴昀还窝在床上酣睡,她几乎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在了被子里,哪怕热得满头大汗也不肯露头。
他不禁觉得好笑,坐在床边,掀开被子,将她挖了出来,拨开她鬓边汗湿的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与脸颊。
她人还在梦中,只觉脸上很痒,喉间含糊的唔了一声,挥手打开了他的手,翻过了身子。肩头的被子因此而滑落而下,露出一片春光,那白皙的脖颈上满是深深浅浅的印子,沿锁骨蔓延而下,及至胸口,还有再往下看不见的私密之处。
昨夜他明明为她涂抹伤药,为她祛除陈年旧伤,转头却又亲手在她身上留下了这些印痕,何等言不由衷,何等自相矛盾。
此时此刻,他看见这些痕迹,昨晚的极致欢愉又历历在目,他不禁心头一热,丹田躁动,无法克制的再次俯身吻上了她的唇,手掌也随之探入被中,在那柔软丰腴与纤细腰肢上温柔的抚弄。
昔日他尚且修炼清静无为功,克制七情六欲之时,都抵挡不住哪怕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的无心诱惑,而今她这般毫无防备,玉体横陈在面前,情欲更是如排山倒海般,一发不可收拾。
裴昀昨晚被折腾得狠了,本就极晚才沉沉睡去,如今大早上又被平白亲醒,费力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近在咫尺之人,微哑的嗓音中几乎带了哭腔:
“干嘛还我被子,好困啊”
他闷声笑了一下,不再欺负她,却也没放过她,上床将她抱在了怀里,用被子将两个人严密的包裹成茧,仿佛要就此冬眠,直到春暖花开才破茧成蝶一般。
“身子疼吗?”
“有一点点”她迷迷糊糊道。
“若是有伤,我们可以继续上药。”他在她耳边低声道。
“不要!”她再也不要上药了!
他又笑了起来。
两人安静相拥了片刻,他又开口道:
“成亲之后,我们便不能再住在这里了。”他顿了顿,“我们自己盖一间竹楼好不好?你想住在哪里?”
她有些迷惑:“不能在和阿娜依姨姨和阿姿住在一起了吗?可我很喜欢她们啊”
“你若喜欢,可以经常来看她们。”
“唔,那在后山清水溪边?之前阿姿还要在那里盖一间树屋呢,说是夏天晚上特别凉快。”她人精神了几分,来了兴致,“或者去大爻山?那里温泉泡起来好舒服,就是不能泡太久,手脚会发皱,但是那里离寨子太远了”
“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
他们还有时间,没有一辈子那样漫长得看不到尽头,但是却也足够他们厮守了。
她又兴致勃勃的数出好几个地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会盖竹楼吗?”
他慢条斯理道:“我记得,当初说会结庐那人可是你。”
她困惑:“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还说,你会酿酒,会医术,会风水堪舆,会五行八卦,就算在深山野谷,与世隔绝,生活下去也不成问题。”
她大惊:“真的吗?可是我现在都忘记了,这该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呢?你这就这样把我骗了来,结果自己什么都忘了。”他揶揄道,“我只好受累一点,一切从头学起了。”
“那你好辛苦啊。”她很愧疚,“我也和你一起学。”
“你不需要。”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再次道,“阿英,你什么也不需要。”
你不需要再出生入死,不需要再赴汤蹈火,有我在你身边,你不需要再拿剑
快活欢愉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便到了婚礼前一夜。
这夜阿姿好说歹说终是把裴昀连哄带骗带到了自己那栋小楼,真是的,哪有成亲头一晚新娘新郎还住在一起的?这样像什么话?
按照习俗,婚前一晚,新娘子要和小姐妹们唱上一晚上哭嫁歌,为父母养育之恩,为兄弟姐妹之情,为别离娘家嫁做人妇而伤感。据说今夜不在娘家将眼泪流尽的新娘子,嫁人之后会在婆家哭一辈子。
可裴昀别说不会唱哭嫁歌了,一直折腾到天濛濛亮,她连一滴泪都没挤出来。
“啊啊啊——你们两个,没有称金银,没有戴花酒,没有酸鲤鱼提亲也就罢了,怎么连哭嫁都哭不出来?我送嫁了整整六个要好的小姐妹,从来没见过这么简陋婚事这么不上心的新人!”阿姿气急败坏道。
“成亲不是喜事嘛,为什么要哭啊?既然知道是伤心的亲事,为什么还要结?”裴昀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勉强挤出了几滴眼泪,歪倒在被子上,含糊道:“这回我可以睡觉了吧”
“不行!”阿姿一把将她从床上薅了起来,“天亮了,该梳洗打扮了!一会儿新郎要来接亲了!”
“成亲好麻烦啊,我再也不要成了!”
裴昀坐在小竹凳上困得头一点一点的,任由阿姿将她摆弄,直到开脸修眉之时,她被痛得一声尖叫,瞬间清醒了。
阿姿手拿棉线,嘿嘿笑道:“我可是送嫁过六个阿妹了,手法不错吧。”
裴昀用力揉着脸颊,不解道:“好疼,成亲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人。”
“诶呀呀,不要再问为什么了,寨子里的规矩就是规矩了!”
阿姿拍掉了裴昀的手,继续给她修眉,片刻后将她原本英气十足的眉毛修扯得又弯又细,看起来秀气温婉不少。
“怎么样?”
裴昀依阿姿的示意看向铜镜,她很少照镜,这似乎还是第一次认真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她呆愣了片刻,伸手抚上自己额角那处黥面,喃喃道:
“这是什么”
“这不就是刺青,”阿姿不甚在意道,“寨子里好多人都有,我阿弟也有。”
与汉地将刺面当做刑罚不同,南疆自古便有刺青的习俗,以此在山林中伪装狩猎,威吓野兽。
“不过我还一直想问,你刺的是什么?什么不杀,什么刺配,字都挤在一起了,一点也不好看,改天我带你去找寨子里最厉害的纹匠,让他给你刺个更好看的!”
裴昀不语,只定定望着镜中的自己,不期然很多画面涌入脑海,待想要看清时却又统统破碎成片,如砂砾在指缝溜走,不留痕迹。
忽然间,楼下传来敲门声,阿姿纳罕:
“这么早是谁啊?难道是阿娘?阿英你先坐,我去开门,新娘子不能见人!”
说着出了房门,登登登跑下楼。
裴昀正在发愣间,忽听有人唤她,她转过头来,发现竟然有人攀在一楼的竹棚上,直接站在了二楼窗外正看向自己。这人一身锦衣华冠,满面皱纹,乍一看是寻常老妪,眉梢眼角却仍是少女神情,不是阿笑还是哪个。
“你要成亲了是吗?”她幽幽问道。
“是啊!”裴昀来到窗边,含笑道,“你是来喝我的喜酒吗?”
“真好啊”
阿笑目光扫过房内搭在衣架上精美的刺绣嫁衣,和铺了满床的繁复银饰,眼中流露闪过一丝艳羡之色。
“臭书呆的情况很危险,一刻也离不开人,我只来看一下,很快就要回去了。”
她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
“你能把耳环送给我吗?”
爻寨有习俗,新娘子婚礼后要将一只银耳环送给最要好的未嫁小姐妹,祝福她也能快快找到情阿郎成亲。
“可我没有耳环。”裴昀为难道,她没有耳洞,故而阿娜依也没给她预备耳环。
眼见阿笑面上泛起失望之色,她急忙道:“但我有银簪,我送你一根银簪好不好?”
说着她转身在那一大堆银饰中挑了最精致最漂亮的一朵顶花,跑回来塞到了阿笑的手里:
“送给你,祝你也快快和你的情阿郎成亲!”
阿笑握着手里的这朵银花簪,脸上堆积的皱纹颤了颤,似乎像是想笑,又似乎是想哭,片刻后她轻声道:
“谢谢,愿你和世子哥哥能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我们一定会的啊!”裴昀笑眯眯道。
门外传来登登登上楼的脚步声,阿笑也没有道别,就这样一言不发跳下竹棚,匆匆离开了。
与此同时,阿姿推门而入抱怨道:
“不知是谁,一大早来敲门,连个人影也不见,我找了好大一圈,只找到了这封信——贺新婚大喜,阿英,这是写给你的。”
裴昀接过那红彤彤的信封,拆开一看,只见信上没称呼没署名,只用飘逸潇洒的字迹写了一段晦涩难懂的经文。
“大道无情,生育天地,大道无欲,运行日月,大道无为,长养万物”
裴昀默默读着信上经文,越瞧越是不明所以,越看越是一头雾水。可她总觉得近了,离一切的真相,一切的答案都越来越近,她只要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
“啊啊啊!顶花怎么少了一只?丢到哪里去了?阿娘一定会杀了我的!阿英你先别发呆了,来跟我找簪花!”
仿如站万丈悬崖之边被人一把拉回,裴昀浑身打了个冷颤,恍然惊醒,随意把信揣在怀中,心虚道:
“找不到就算了,我们快点上妆吧,你不是说来不及了吗?”
“对对对,先上妆先上妆!不对,先穿衣再上妆!”
阿姿急急忙忙取下嫁衣,向阿英走了过来。
第165章 第五十九章
爻寨娶亲这天唤作插花日,通常是极为热闹的,十八寨男女老少盛装出席,新郎家的迎亲队伍抬着花轿,一路吹吹打打,欢歌笑语,鞭炮震天,走村过寨去新娘家迎亲。而新娘家一般要有亲友拦门,双方礼郎礼娘互唱拦门歌,一问一答,一唱一和,斗一斗口才,惹得宾客亲友得趣大笑才罢休。
但因着颜玉央与裴昀是在阿娜依家自娶自嫁,因此诸如拦门,辞行等礼数皆省了,迎亲队伍直接用花轿抬起新娘,绕寨逛上一大圈,向谷场而去。
许多小孩子围绕着送亲的队伍唱歌打趣,他们笑着闹着,不停的讨彩头,讨喜糖,向新人们身上扔彩纸碎片。
颜玉央身下所骑了一匹浑身玄黑的小毛驴,驴儿被刷洗得油光水滑,身绑大花红绸,骄傲的扬起头颅,一颠一颠的驮着新人。
他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相隔不远,便是他那坐在竹轿上的新娘,裴昀今日一身华美嫁衣,绣花精致,从头到脚都戴满了繁复的银饰,银项圈、银胸牌、银手镯、银腰带,头上更是顶了一顶高高的银角帽,诸般奢华饰物,非但没将她淹没,反而更衬得她整个人明艳无双,雍容端庄。
她见他回头,于是开心的挥手示意,眼见她明媚的笑容与清澈的目光,这一时一刻,颜玉央心中从未过的轻盈与快活。
及至谷场,宽敞的空地上早已大摆宴席,十里八寨的老少爷们皆汇聚于此,一见新人到场,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便在满座宾客见证之下,颜玉央与裴昀行礼。
一拜天地,谢天降祥瑞,愿天长地久,盼福寿安康。
二拜高堂,感生时恩节,念在天之灵,愿来世相报。
夫妻对拜,三生结连理,惟愿情不移,生死相与共。
礼成!
颜玉央与裴昀同时抬头,望向彼此,四目相接,眼中说不出的灿烂欢喜。
此日此夜,此时此刻,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他与她海枯石烂,白头偕老,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按照寨中的习俗,接下来二人便挨桌向宾客敬酒,无论老的少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举杯碰盏,照面便喝。颜玉央一手端着酒碗,一手牵着裴昀的手,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的米酒下肚,醉意越发浓重,可心中喜悦却是越发高涨。
他终于明白,俗事间婚丧嫁娶的意义,终于明白,为何阿娜依执着于让二人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人生至喜莫过于此,倘若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就算叫他顷刻死去,也心甘情愿。
欢庆从白天一直持续到下午,晚上点起篝火,更加热闹。
“寨主,杨家的人到了!”
但见一队人从谷场外而来,迳直走到喜宴中,为首之人是个三十几许的汉人男子,一身戎装,剑眉星目,器宇轩昂,正是播州杨家主杨直长子杨邦忠。
阿娜依一见此人,顿时心花怒放,笑意盈盈迎上前去,嗔怪的语气中暗含三分亲昵:
“大公子怎地来吃喜酒也迟到?好在我特意为你们留了一挑最醇香的甜米酒,今晚大家务必不醉不归!”
四下宾客也跟着起哄:
“对,不醉不归!”
“要罚杨大公子也唱敬酒歌才好!”
裴昀见陌生的新客人到场,刚想上前认识,却被颜玉央拉着手臂搂到怀中,不让来人看见她的脸。
“为什么不让我去?”她仰头不解道。
颜玉央笑了笑,轻描淡写道:“那是阿娜依的客人,让她来招呼。”
而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中,杨邦忠却面沉如水,他定定望向阿娜依,缓缓道:
“龙寨主,我今日来此不是为吃酒的。”
阿娜依余光一扫,这才注意到他们这一行人都是佩刀而来,笑容不禁慢慢淡去,
“那不知大公子来此所为何事?”
“舍弟邦钰的下落昨夜已经寻到。”
阿娜依一愣,不知他为何在大庭广众谈论此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
“可是在赤龙寨祖坟山寻到的?我们借一步说话。”
说着便想将他带走,而杨邦忠却岿然不动,兀自开口道:
“不,舍弟是自己回到杨家的。他现今身中奇毒,昏迷不醒,且临昏倒之前,亲口所说,他是被你龙娜依所掳,这段时日一直被囚禁在白龙寨中,你下毒意图杀人灭口,他几经波折这才逃出生天!”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胡说八道!”阿娜依花容失色,“我从不曾囚禁过九公子,亦从不曾对他下毒?此中定有误会!”
“舍弟之话,家父与我及杨家众人亲耳所听,还能有什么误会?难不成是我九弟诬陷于你?他有何理由这样做?”
“那我又有何目的毒害你九弟?!”
“龙寨主,事到如今你还想再抵赖吗?”杨邦忠痛心疾首的看向阿娜依,沉声道,“去年蒙姜之事处处透露蹊跷,仿佛有人一直在暗中挑拨赤龙寨与杨家一般,前段时间开棺验尸,发现那蒙姜根本不是于成家主掌下经脉尽断而死,而是中了你白龙寨的毒。家父早已怀疑你是罪魁祸首,却被我阻拦,今次让你寻回舍弟,便是给你最后的机会,谁料到你仍是不肯罢休!黔江水岸有寸心花海相隔,赤龙寨之人又如何能过江劫人?你道舍弟被藏在哪里不好,偏偏要说在那赤龙寨祖坟山,是否便想趁此机会再次挑起我杨家与赤龙寨纷争,借杨家之手,为你白龙寨报仇?”
面对杨邦忠的连声质问,阿娜依并不反驳,她只一字一顿道:“我没做过,你知道,我不会因一己私仇拿整个水西十八寨冒险。我可以对白龙神立誓,我龙娜依从来没有做过这等事,这样你可否信任我?”
“不是我不信你,只是铁证如山已摆在眼前。”杨邦忠叹了口气,放低声音道,“娜依,和我回播州吧,我会在父亲面前为你求情的。”
“你要抓我去播州大牢,让各寨首公审我?”阿娜依怒道,“杨邦忠,你怎敢这么对我?”
“不是我要如此对你。”杨邦忠肃容道:“当年南疆众寨首歃血为盟,约定互不相犯,若有违者由杨家出面主持公道,规矩就是规矩,谁也不能例外。”
“放屁!少提当年的歃血为盟,是你杨家坏了规矩在先!七家族寨,五家铜印都叫你们收了回去,现下是轮到我白龙寨了吗?想要抓我出寨,先问问我水西十八寨的子民答不答应!”阿娜依冷笑道,“各寨首听令!”
“有——”
谷场气氛随着二人的对话急转直下,欢歌笑语的喜宴早已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眼下阿娜依一声令下,分散在谷场各地的十七寨首一同起身,只等再一声号令,便吩咐各寨壮丁动手。
杨邦忠面上毫无惧色,手握腰间长刀刀柄,朗声道:
“龙寨主,我不想与你白龙寨动手,但我既然已亲自来此,便不会空手而回。现下杨家子弟兵三千人马已将你白龙寨重重包围,若真开打,我敢保证你水西爻寨也讨不到半点好!”
阿娜依闻言脸色微变,爻寨固然人人会毒,但杨家久居南疆又岂无防身之法,且杨家子弟兵训练有素,忠勇无双,只可战死不可战败,赤手空拳的寨民岂是他们的对手?三千人,足够和十八寨万余壮丁拚个鱼死网破了。
便在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时,一人冷喝道:
“你们两个,统统给我闭嘴!”
杨邦钰和阿娜依回首望去,只见那一袭喜服丰神俊貌的新郎,伸手将自己的新娘护在身后,满面寒霜看向二人。
“双龙寨千年渊源,白龙寨之毒,赤龙寨未必没有,旁人也未必不会。九公子即便亲口所言,也未必可信,或中迷心异术,或有人易容假冒,昏迷之前神志不清之话岂能不问青红皂白便当真?寸心花海活人不可穿越,死人却无碍,蒙姜炮制尸偶之事大公子已全然忘记了吗?赤龙寨祖坟山确有古怪,刀七便是活生生的人证可问,待杨大公子亲自带人前去赤龙寨探查一番再来兴师问罪不迟!”
他三言两语将杨邦忠的质疑全部反驳,而后冷冰冰一字一顿道:
“今日乃吾与吾妻大喜之日,杨大公子若想留下来喝杯喜酒,我自然欢迎,龙寨主一尽地主之谊,我亦十分感激。但两位若再因私人恩怨,纠结什么信与不信,做与没做,叫两家兵丁寨民动手,毁了我夫妻二人喜宴,休怪我手下无情!”
此人不过是这爻寨中一个成亲的寻常后生,可那话中的凛然杀气,叫在场众人都不禁静默了一瞬,一时间谁也不敢出声。
杨邦忠细思其言,亦觉有理,此中迷雾重重,不可轻举妄动。阿娜依被他这一喝,却也幡然醒悟,事情还有转机余地,莫因一时意气而铸下大错,当下不卑不亢开口道:
“新人为大,喜宴见血不详,有事容后再说。”
杨邦忠脸色难看,却到底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他重重看了一眼颜玉央,意味深长对阿娜依道:
“白龙寨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还劳得龙寨主亲自为其主婚?”
阿娜依冷笑了一声:
“白龙寨现下还是我龙家的寨子,不必事事向杨家禀报。今日白龙寨不欢迎外人,杨大公子请回罢。”
“好,我再给你三天时间,明日我会派人去赤龙寨询问祖坟山一事,而三日之后,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杨邦忠目光复杂的看向阿娜依:“娜依,你不要让我失望。”
而后不等她再开口,便带着手下转身离去。
阿娜依愣怔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心头苦涩难言,他果真对自己并非无情,却也果真只有三分罢了。
谁料这一行人还没走出谷场,谷场外突然跑来三人,准确说是两个杨家士兵架着一个爻寨寨民,那人伤痕累累鲜血已将身子染红了大半,气若游丝唤道:
“寨主龙寨主”
“花离!”
阿娜一眼认出此人正是被派去巡视寸心花海的百花寨寨民,不禁大惊道:
“发生了何事?”
“有尸偶,毒虫很多快跑”
见他已是说话吃力,一旁的杨家士兵飞快替他将话说完:
“禀大公子,赤龙寨方向有人驱使了大批尸偶,成百上千,见人即杀,攻击力极强。尸偶过江开路,毁了寸心花海,而后铺天盖地的毒虫紧随其后,有地上爬的,还有天上飞的,正向白龙寨外攻来,我等将士正以火攻抵抗,但也撑不了太久,请大公子速回军中坐镇!”
话音落下,全场哗然,阿娜依失声叫道:“万虫大阵!这是禁术!赤龙寨这是想同归于尽吗?!”
此事亦大出杨邦忠所料,他震惊一瞬,很快镇定了下来,而后他迅速对阿娜依道:
“我带将士前去阻拦,你速速组织十八寨的寨民向西撤退,撤到大爻山里,毒虫不敢过辟邪泉。”
说罢他就要动身,却被阿娜依一把拽住。
“你现在是要让杨家军来保护我爻寨的子民吗?对付尸蛊毒虫,用得着你们吗?”
她扬声道:“十八寨寨主听令,雷神寨、清风寨两寨留下护送老幼妇孺向大爻山撤退,其余寨中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带齐砍刀毒针,整队出寨支援杨家军,不能叫那些水东臭虫再像二十五年前一样欺负到我水东爻寨的头上!”
“得令!”
在场众人高声应和,喊声震天。
南疆地界本就蛮夷未开,民风彪悍,水东水西有血债在身,寨民们同仇敌忾,一个退缩的都没有。也亏得今日这场喜宴,叫十八寨寨主与大部分寨民都聚集于此,此时一声令下,男女老少当即迅速行动了起来。
“娜依!”
杨邦忠想对阿娜依说些什么,可后者理也不理他,迳自走到颜玉央和裴昀的面前,苦笑道:
“今日这场喜宴,终究是毁了,也是该着你二人磨难重重。”
裴昀不知所措的看向颜玉央,颜玉央搂紧了怀中之人,虽面色阴沉,却也到底没有说别的,只沉声道:
“需要我做什么?”
阿娜依有些意外,嫣然一笑道:“别以为你做的那些手脚抵得上双龙寨百年之仇。你们是外人,不必卷进这场纷争,跟着众人撤去大爻山吧。”
而后她示意身旁的一双儿女过来。
南丰自从上次闯祸误伤裴昀后,又被罚了二十藤鞭,又被发配到了表舅家,如今又刚刚能下地,满腔悲愤正无处发泄,此时撞见了这种事关爻寨兴亡的大事,当即大声道:
“阿娘,我还差两个月就满十六了,身为寨主之子必须以身作则,我不撤离,我要和大家一起战斗!”
说着不等阿娜依反应,一溜烟的躲到了杨邦忠的身后,探出头来道:
“杨叔叔也答应的,对不对?”
阿娜依狠狠瞪了南丰一眼,没有反对,只拉过阿姿叮嘱道:
“跟紧玉公子和阿英,保护好自己,知不知道?”
阿姿无措的点了点头,然后便听阿娘趁俯身抱她之际,在她耳边轻声道:
“大爻山中白龙洞,洞里供奉着白龙王神像后藏着一个油布包,你拿好,若是阿娘有不测今后你便是白龙寨寨主!去吧!”
第166章 第六十章
以精深内力催动,蛊笛断魂可传音数十里,笛声所至,蛇虫鼠蚁五毒之物皆为所控,听其号令排兵布阵,所过之处赤地千里,枯骨遍野,如此是为万虫大阵。
水西爻擅毒,水东爻擅蛊,千百年来流传下的秘术不知有多少,然有些毒蛊威力太甚,一旦施用,动辄血流成河,亡族灭种,因此被列为禁术,若有人擅自施用,必会遭受全部族人群起而攻之。譬如阎王令,譬如万虫阵,这是双龙寨之间的默契,哪怕当年斗得你死我活之时,也无人打破。
而今,赤龙寨却悍然违背祖训,用禁术来对付白龙寨,此举简直丧心病狂。
杨家军与水西十六寨男丁皆在前方使劲浑身解数对抗尸偶大群与万虫阵,而后方撤退之路也并不轻松,沿途不断有被笛声所控突然发狂袭来的毒虫,甚至蛇窟中成百上千的毒蛇亦失控涌出了密林,向目之所及的活人发起了攻击。
雷神寨、清风寨两寨寨主指挥几百名青壮洒雄黄酒开路,以火攻、飞针、毒烟、驱虫散掩护,不断击退发疯的毒虫毒蛇,掩护着众人逃跑。
一路上不断有人被毒虫所咬,而一旦停下脚步倒在地上就会被蜂拥而上的毒虫吞噬,场面极其恐怖。 待终于逃到了大爻山,所有人进山躲避,毒虫一时畏惧辟邪泉之效在山脚徘徊不前,但随着更多的毒虫聚集,虫群越来越躁动,只怕终究会冲过辟邪泉继续向前。毕竟辟邪泉功效已今非昔比,方才沐浴过泉水的寨民也没能幸免于难。
两寨寨主只好让老幼妇孺继续上山,到山腰处大大小小的石洞中躲避,二人率大部分青壮一同在山脚筑起防线,以防毒虫暴动突袭。
颜裴二人跟随人群上山,颜玉央本想去神使洞寻龙阿笑,她与赤龙寨关系匪浅,眼下兴许会有应对之策,但身边裴昀却突然叫了一声:
“阿姿不见了!”
方才她还拉着她的手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颜玉央略一沉吟便道:“她应是去了白龙洞。”
他内力精深,耳力非凡,在谷场时,阿娜依对阿姿说之话,他都听见了。
裴昀焦急道:“我们快去找她吧,现在到处都这么危险,我们不能叫她出事!”
眼下虽是前狼后虎,危急关头,可听她一口一个“我们”,颜玉央心中仍是说不出的柔软。
是了,她与他已经成亲了,自此夫妻同心,二位一体。
于是他理所当然的应许了新婚妻子的第一个要求:
“好。”
二人离开人群大流,向另一处山峰所在的白龙洞而去。
辟邪泉方圆几里鸟兽虫蚁绝迹,山林寂静一片,只有风吹拂过树叶草木的沙沙声。
及至白龙洞,离远便见洞口站着阿姿的熟悉身影,正低头背对着他们不知在干什么。
裴昀心中一喜,小跑上前道:
“阿姿,你真的在这里!你怎么抛下我们自己离开了”
阿姿猛然扭过头来,但见她双目无神,面容呆滞,如提线木偶一般,然而动作却迅捷无比,扬手便是一把闪烁毒光的飞针射来。
“小心——”
颜玉央飞身上前将裴昀拉进怀中,挥袖一卷,毒针尽数拂去,他本是接连出掌击向阿姿,最后关头却是临时改了主意,变掌为指,直点其颈间大穴。
阿姿一声不吭,昏倒在地,裴昀想上前查看,却被颜玉央紧紧搂在怀中,不让她动作。
“出来!”
颜玉央一错不错盯着白龙洞内,冷喝道。
幽深漆黑的洞口寂静片刻,缓缓走出了一个形容古怪的老者,他原本一身白袍已脏污得辨不清原貌,破烂之处露出的皮肤如被火烧一般焦黑赤红,脸上的面巾早已不翼而飞,露出一张苍老可怖如骷髅一般的面容,左半边脸上甚至还布满着被虫蚁啃食过坑坑洼洼的痕迹,整个人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来人间索命。
唯有那一双碧蓝深邃的眼眸,仍是海天一色,晴空万里,引人沉沦。
“是你!你没有死?”
颜玉央认出此人正是当初在黔江水岸追击裴昀的西域老耄,他本以为此人早已葬身寸心花海,没想到他竟然未死!
天目王阴戾一笑,全身每一块骨肉都在抽搐抖动,他恶狠狠盯着颜玉央,哑声开口咬牙切齿却是对裴昀而道:
“你杀死我兄弟,又害得我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今日我非将你千刀万剐,难解我心头之恨!”
话音未落,电光火石间整个人便如鹰枭扑兔一般,直向颜玉央与裴昀攻来——
颜玉央不敢怠慢,将裴昀放在一旁,迅速回身还手。
天目王看不穿颜玉央的深浅,仅做试探之攻,但颜玉央却是全力相抵,拚死反击,招招皆是杀招。
天目王冷哼一声,不再留手,直接和其正面硬拚掌力,颜玉央的冰魄寒掌失了寒毒之效,威力大减,二人双掌相接,他被逼得后退数步,俨然不敌。
可天目王却是倏地大叫了一声:
“为何你未中我咒法?”
原来刚才二人拼掌之际,他暗中催动迷心咒,打算神不知鬼不觉拿下这小子,谁料此人明明数次与他双眼对视,却完全没中招。他自幼苦练这招拿手绝技,数十年来少有败绩,此时骤然失手,便叫他又惊又怒,又骇又疑。
颜玉央闻言一愣,还不等想出此中缘由,那被刺激到了的天目王便疯了一般再攻上,右手成爪,抓向颜玉央面门。颜玉央一惊之下,侧身急避却不料此乃虚晃一招,天目王左手紧随右手而至,一把抓住他右臂,颜玉央骨肉一阵剧痛,竟已是被天目王生生扯下一片血肉,刹那间鲜血淋漓。
天目王哈哈大笑,便在这电光火石间,一把红色粉末当头向他洒来,显然是毒粉,天目王迅速屏息,挥袖欲避,却已是来不及,他只觉右眼一凉又一热,针扎一般的痛楚铺天盖地的袭来。
“啊啊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他眼前一片血红,再辨不清东西南北,一时摔倒在地,困兽一般疯狂挣扎着,通身真气外泄,飞沙走石,无人能近。
此人武功虽在李无方之下,却绝不弱于雪岭二佛,颜玉央尚且要顾念裴昀,一心二用,难以支撑,因此趁他不备,放毒偷袭。
趁他发狂之际,颜玉央一把捞起裴昀,拼尽全力纵身跃出十数丈,头也不回的向大爻山之深奔去.
颜玉央与裴昀已在大爻山中奔命七日七夜了。
他那一把毒粉没能将天目王毒死,只毒瞎了他一只眼,因此却更激发了他的凶性。迷心咒乃是他看家本事,断手断脚无妨,但失去一目如废他半生功力无异,现下他便是拼了这把老命不要,也要和二人同归于尽。
不敢正面硬拚,又未免祸及爻寨中人,颜玉央带着裴昀一路向西而逃。大爻山横亘于川蜀与南疆交界,绵延数百里,山连山峰连峰,丛林茂密,地形崎岖,荆棘毒藤横生,沼泽瘴气密布,二人在其中跌跌撞撞穿行,而那天目王阴魂不散追在身后,让他们连一丝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第八天,从晨光熹微到日上中天,又奔袭了整整三个时辰后,二人来到了一处隐蔽的树林,颜玉央跃上一棵茂密的高树,将背上的裴昀放了下来,而后便一言不发靠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闭目调息,争取尽快恢复体力。
树上枝头结着半红半绿不知名的野果,裴昀伸手摘下了几个,挑了最红的一个在衣袖上蹭了蹭,咬了几口,在嘴中用力嚼了数下,探身来到颜玉央身边,双唇覆上他的,将口中酸甜苦涩的果肉汁水喂到他口中。
那天目王咬得死紧,这些日子以来,二人不敢生火捕猎,无暇找水捉鱼,只能生吃野果野菜充饥。颜玉央全部力气都用在背负她逃命之上,几乎连合眼的时间都没有。此时她将嚼烂的果泥以口渡来,他眼也不睁毫不犹豫的吞吃下肚,两人唇舌纠缠,仿佛是将要干涸的烂泥坑里相濡以沫的两尾鱼。
裴昀又为他渡了几口,他便不再接受,轻拍了她手臂示意她自己快吃,末了他轻轻吮了吮她的舌尖,不带任何情欲,是怜惜,又是安抚。
这一路上他拼尽性命将她护周全,她不过面颊稍沾尘土,丢失了头上银冠,其余几乎毫发无损,而他却早已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腿上被毒荆棘划破之处结痂又撕裂,手臂上被天目王抓破的伤口也开始溃烂,原先那华美喜服早已碎得不成样子,如破布一般堪堪挂在他身上。
裴昀依偎在他身边,努力吞咽口中着酸不溜丢的野果,只觉心中难以言喻的苦涩。
“那人其实,只是想要我的命吧?”
她低低开口道。
她已不记得自己与那天目王有何前仇旧恨,但倘若他只是要她的命,那么不如便给他好了,何必要累得两个人一起死呢?
“你只要把我——”
话没说完,她忽觉喉间一紧,被他掐住后颈整个人拽了起来,下一瞬,便对上了一双红若滴血的冰冷眼眸。
“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可知我都付出了什么代价吗?”
“我连杀父之仇、灭国之恨都不计较,我连天打雷劈、死后下十八层地狱都不在乎,天上地下,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你我在一起,神佛鬼仙都不行!我绝不会让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畜生毁掉这一切!”
“阿英,你这辈子只能死在我手里!”
他捏着她的后颈狠狠吻上了她的唇,与其说是吻,更不如说是撕咬,没有半分缠绵,只有生死绝境的无望挣扎,直至尝到鲜血的滋味取代那野果的酸涩蔓延在彼此唇齿间。
她哭着,颤声回应道:“好,我只死在你手里。”
“别怕,英英别怕。”他温柔的舔舐着她流血的双唇,哑声道,“我和你一起死,我们永远一起。”
无论生与死,他都绝不会再让她离开。
这鲜血淋漓的诺言何等惨烈,何等动人,她只觉一颗心痛极却也快极,绝望之中萌生无穷无尽的力量,大敌当前又如何,生死关头又如何?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倘若侥幸脱险活下去自然是好,倘若不幸遇难,他们不过是提前去月亮上见他们的爹娘罢了。
最重要的是,这世上永远有一个人,不会放开她的手,无论一天,十年,还是一生一世,无论她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成败与否,永远永远不会抛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世间,那么即便他与她顷刻死去又何妨?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她嫁了他,他娶了她,今生已是无憾了。
她这般悲伤又甜蜜的想。
第167章 第六十一章
嗷呜——
寂静山林之中突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一阵狂风大作,但见一只皮毛橙黄、双纵黑纹的吊睛白额虎从草丛中跳了出来,虎视眈眈瞪向树上两人,猝不及防纵身一跃狠狠的扑了过来。
这一跃力度十足,眼看前爪便要扑到二人足下,颜玉央伸手护住裴昀飞起一脚正中虎头,后者惨叫一声跌落在地。
若是平地之上,他这一脚足以将那大虫踢得脑浆迸裂而亡,而此时身在树上无处借力,那猛虎在树下翻滚数圈,竟是踉踉跄跄又站了起来,怒吼一声,前肢攀在树干向上而蹿,意欲爬上树来。
“老畜生没追来,小畜生倒是敢犯上!”
颜玉央冷笑了一声,一路追击,他身上毒药早已用尽,怕这虎啸之声再将人引来,遂纵身跃下树枝,一掌拍了过去。
他虽武功高强,那大虫毕竟也是山林霸王,岂能轻易伏诛,灵巧躲过这一击,翻身摔了个跟头,不罢休的再次向他扑来,一人一虎就此赤手空拳相搏。
眼见那猛虎张开血盆大口飞身一扑,颜玉央仰身下腰,一个铁板桥任猛虎在他头上扑过,随即单掌翻身而起,足蹬一旁树干助力,又是旋风一脚,正中回身反扑的老虎腰腹,老虎嗷呜一声被踢飞出去,重重摔在一旁。
裴昀坐在树上瞧得惊险不已,正要轻呼之际,猝然一片黑影遮天蔽日,她瞳孔皱缩,视线径直撞进一只碧蓝色的眼眸中。
那只眼眸在视野种无限放大,好似一块绝世宝石,又好似一片蔚蓝海水,她脑子一麻,就此坠入其中,再也无法掌控自己的意识
颜玉央将那猛虎踹飞之后,回身发现那天目王不知何时已是追了上来,趁他搏虎之时悄无声息的蹿上了高树。眼见裴昀已落在了他的手中,他登时目眦欲裂,纵身而起,运起十成功力一掌向其后心攻去。
天目王忽觉身后劲风袭来,那力道之刚猛叫他不敢硬挨,挟起裴昀跳下树来,堪堪躲过了这一掌。
这一掌结结实实拍在了大树之上,一人合围之粗的树干一声脆响,自正中而裂,摧枯拉朽一般轰然倒塌。
颜玉央正欲再出招而攻,却见那天目王阴森一笑,干枯的手指轻巧的捏着裴昀颈间,将整个身子躲在了她身后,且此时此刻的裴昀双目无神,面容呆滞,与那中了迷心咒的阿姿一模一样。
“阿英!”
颜玉央的脚步顿时僵立在原地,他心中愤恨如火,冷声道:
“放开她。”
七日过去,天目王中毒的那只眼睛早已腐烂流脓,他用仅剩的那只完好蓝眸死死的盯着颜玉央,喉中传出一连串乖戾阴桀的笑声:
“你先自剜双目,我再考虑放开她。”
他要的是两人性命,此时颜玉央就算自剜双目也绝不能将裴昀救下来,不过是进一步束手就擒罢了。他心念百转,当即开口道:
“剜我双目,你的那只眼睛亦换不回来。你所中的乃是爻族密毒蚀骨散,此毒并非无药可解,只要及时敷用解药,无论多重的创伤都可恢复如初。”
天目王本以为自己的右眼已是彻底毁掉,没想到还能复原,这惊喜来得太过突然,让他一时无法分辨他话中真假。七日七夜不眠不休的追杀早已让他有些神志不清,警惕大幅下降。
“你现下和我回到爻寨,我为你配制解药,不出三个月药到病除。”
“如今已过去了七天,所剩时日不多,若再耽搁,神仙也救不了你!”
趁那天目王惊疑不定之际,颜玉央突然发难,将掌中扣着的最后一枚毒针激射而出,随即飞身上前欲夺回裴昀。岂料那天目王并未上当,冷笑一声,顺势将手中裴昀向前一推。
“小子耍滑头想玩,老夫就奉陪到底!”
裴昀被天目王操控,身不由己,竟是向颜玉央攻去,一招岁寒三掌直击颜玉央胸口。颜玉央迫不得已收招避势,不愿与她交手,可那天目王随即从侧面袭来,与裴昀一左一右两厢夹击。
顷刻间,所护之人转头便站到了敌对一方,经历了这么多波折,他二人居然还要你死我活,颜玉央恨极了此情此景,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可天目王却不给他机会,他看准了颜玉央不舍对裴昀下死手,招招将他逼向裴昀,颜玉央以一敌二,左支右绌,咬牙坚持。
他折身避开裴昀的一掌,同时一招玄阴指直攻天目王腰间大穴,天目王嘿嘿一笑,竟是一把将裴昀拉倒身前抵挡,颜玉央一惊之下,迅速收手,裴昀对此无知无觉,只是亦步亦趋为人所控,毫不留情痛下杀手,风驰电掣一掌,正中他腰腹。
颜玉央只觉丹田剧痛,浑身真气骤泄,出招的手慢了半拍,被天目王如鹰爪般的手猛然抓住。
天目王一握一扭,便只听卡嚓一声脆响,将颜玉央右臂径直折断,随后天目王横腿一扫,正中膝盖,他的两膝顷刻间碎裂开来。
颜玉央一声惨叫,整个人横飞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地,右臂与双腿撕心裂肺的痛直窜上大脑,疼得他几乎想立即死去。
若非从小到大他受过太多伤病太多折磨,对与疼痛早已习以为常,此时骤然断骨重伤至此,必定早已昏死过去不可,但他还不能,他还不能放弃!若是他放弃了,他的英英他的妻子又该怎么办?!
他死死咬牙逼自己保持清醒,抽搐着用仅剩的那只完好的左臂勉强撑起上半身,冷冷的瞪向天目王。
这副狰狞的模样,这阴冷的目光看得天目王也不禁浑身一凛,心生怯意,然而转念一想,这小子已残废至此,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就为了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畜生,将自己兄弟四人害到这般地步,他心中恨意激生,不禁狞笑道:
“好好,你不舍得死,我便要让你亲眼看着我杀掉这小贱人。”
他钳制住裴昀的脖颈,慢条斯理道:
“我要将她的尸身扔到树林里喂豺狼野狗,叫她死无葬身之地,哈哈哈哈——我要杀了她为我三个弟弟报仇!”
眼看大仇得报,他激动得仰天长笑,如癫如狂。
正忘形之时,忽听一道冰冷沙哑的嗓音响起:
“你说过将她千刀万剐,为何不作数?”
天目王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不禁回过头来,只见颜玉央全身瘫软斜倚在一块大石前,正嘲讽的看向自己,冷笑着一字一顿道:
“为何不将她千刀万剐,剖心挖肝,让她亲眼看着身躯被百虫所咬,被百鸟啄食,让她痛足七天七夜再死去?为何如此便宜她?”
天目王闻言一怔,警惕的打量他:
“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我并非玩花样,只是她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你这样轻松的杀了她,我不甘心。”
天目王嗤笑了一声:
“你当我痴傻了不成,这一路上你拚死护着这小贱人,你二人明明是新婚夫妇,她如何是你仇人?不要再白费力气了,今日你们两个都要死!”
说着便伸出二指向裴昀双眼插去——
“你可知我是何人?”
颜玉央凛然道,“我乃大燕国圣主颜泰临之子颜玦,我大燕被南宋与蒙兀所灭,就是此人,灭我大燕,杀我亲父,诛我颜氏满门,逼得我堂堂皇储落个国破家亡流落他乡!我千辛万苦才找到此人,骗她相嫁,就是为了伺机报仇,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今日临死之际,能见她先死在眼前,我死而无憾,多谢前辈成全!” 长长的指甲已触到了裴昀的眼睫,却终究是停在了这一线之间。
天目王狐疑的看向颜玉央:
“你当真是燕国王子?”
他既效力于蒙兀帐下,对中原局势多少了解三分,若此人所言非虚,那这小子与这小贱人自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在这小子面前杀了这小贱人,岂不是帮他报仇雪恨?此人毁他一目,他自然不能如他所愿。
然而此人若是说谎呢?眼下这二人都已再无抵抗之力,终究要被他所杀,他如此费尽心机说谎又有何目的?
天目王只觉越想越乱,想不出个所以然,头昏脑涨之下大喝道:
“我不管你究竟是谁,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跑!好,既然大燕颜氏一族只剩下你一人,我便让她亲手杀了你,然后我再杀了她!你们谁也不能如愿!”
说罢便催动迷心咒,指使裴昀向颜玉央走去。
颜玉央眼睁睁看着裴昀被其操控着走到自己面前,蹲下身来,伸掌成爪按在自己左胸,指尖已将胸口划破,只要再一用力,便能刺破胸膛将自己整颗心脏鲜血淋漓的挖出来。 可他毫无惧意,只定定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呆滞眼眸,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只要他一死,同心生死蛊所致,她亦随之而亡,他说过,他不会让她死在旁人手里。夫妻同心,生死与共,他们已跌跌撞撞的走过了这坎坷的一生,今日他们生同衾,死同穴
便在这最后一刻,他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伸出左手覆上了胸前的那只手,依依不舍盯着她的脸,想要将她的样子最后看尽眼底。
“英英别怕,我们一起”
然而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袭来,抓在胸前的手骤然一顿,裴昀整个人僵直在了他身前,如木偶断线,风筝脱手了一般,她垂头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杀他?!”
天目王咆哮了一声,疾步上前查看,他的迷心咒为何会突然失灵?几十年来从没有过这种情形!
“杀了他!快杀了他!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气急之下,一掌拍向裴昀天灵盖——
电光火石之间,那本该无知无觉神智全无之人猛然回身,与他出掌相对,一股极其强劲精深的内力猝不及防从掌心传来,天目王只觉心脉一震,大叫一声,后退数步,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万分惊恐的抬头望了裴昀一眼,而后毫不犹豫的转身而逃,转眼消失在了密林中。
这一掌拼尽了裴昀全部功力,正面对掌硬刚,虽将对方打成了重伤,她亦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再无追击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天目王就此逃走。
她踉跄了一下,伸手擦去嘴角流出的血迹,缓缓转过身来,无声的望向瘫软在地的颜玉央。
此时此刻,她身着大红嫁衣,通身精美银饰,亦如七日之前大婚之时,然而那黑白分明的双眸中却是久违了的淡漠沉静,一片清朗。
仿佛时光流转,一切都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初遇的傍晚,子午古道,南北客店,那个身骑白马背负长剑,倔强而清冷的青衣姑娘,一出手便是惊艳四方。
只不过彼时他还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大燕世子,兜兜转转这许多年,而今他从云端跌落泥潭,竟连废人都不算。
颜玉央痴痴望着眼前之人,蓦然间想哭,却又想笑。
他轻声开口:
“你是裴昀,还是我的英英?”
第168章 第六十二章
裴昀只觉自己沉睡在广袤无垠的深海中,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
梦里一切虚无,只有铺天盖地的碧蓝,如娘亲的怀抱,让人不舍得离开。渐渐地,她失去的五感,失去了知觉,失去了一切意识,就此长眠
蓦然间,她感觉到了有什么砰砰直跳的物什被掌心所覆盖。
噗通—噗通—
那是一颗鲜活的心,伤痕累累却依然顽强跳动的心,粉身碎骨也至死不渝的心。
阿英!英英!
是谁在唤她?
明明她已把七情六欲全部斩断,明明她已将人生八苦统统遗忘,所有的遇见都不曾遇见,所有的经历都不再经历,为何还有人不愿放开她的手?
阿英,阿英,从头到尾,这世上也只有一人会这样唤她,这个从不曾存在过的名姓,只因那一人才有了鲜活的意义。
我是阿英,阿英是我,但我只是阿英吗?
忽有黄钟大吕,世外仙音,如雷贯耳:
【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净,天地悉皆归,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你这一生,苦多乐少,常失常痛,倘若能够选择,你是愿意懵懂浑噩,无知无觉,还是愿意清醒自持,不忘初心?你是想要逃避现实,自欺欺人,还是哪怕凄风冷雨,披荆斩棘,亦九死未悔,直面严冬?
倘若能够选择
本就没有选择
我本是我
我永远是我
我宁愿是我
醍醐灌顶,石破天惊!
眼前无穷无尽的碧蓝刹那间碎裂成片,天塌地陷,大潮褪去,过往回忆纷沓而至,她自永世沉眠中睁开了双眼。
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密林还是那密林。
她定定望向面前那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瘫软在地之人,二人仿佛隔着千年生死轮回,百载爱恨情仇,四目相视。
是久别重逢,亦是咫尺天涯。
他轻声问道:
“你是裴昀,还是我的英英?”
她没有回答,只静默望了他许久,启唇轻声问道:
“我的剑呢?”
颜玉央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光就这样黯淡了下去,他垂眸沉默半晌,低低道:
“送去杨家了。”
裴昀虽不知详情,但也多少猜到了几分前因后果,不由瞪了他一眼,走上前查看他的伤势。
他的右臂折了,断骨自伤口处支出,看起来十分可怖,双腿膝盖尽碎,就算侥幸愈合日后也未必能再站起来了。但如此这般不过都是外伤,最重的一处还要数腰腹间挨的那掌,这掌正中丹田,若无意外,他的武功自此算是彻底废了。
她不禁心口一窒,浑身如坠冰窖。
她起身向林中走去,片刻后回来之时,手中抱着一大把枯枝木条,放下木枝,她俯身将他身上破破烂烂的外衫里衣全部脱了下来,撕成一条一条的碎布条。
他腿上伤处太多,其中又有碎骨,接驳不易,她花费了大约半个时辰才勉强处理。右臂那处断骨更重,她甚至有些不敢下手,踌躇半晌,她颤抖着双手握住断骨两侧,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一对!
尖锐的痛意直击大脑,颜玉央闷哼一声,昏死过去。
裴昀随即用树枝与布条将他的断骨处一一固定绑紧,做完这一切后她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向后一倒,瘫坐在地。
抬起眼来,只见颜玉央双目紧闭,脸色灰败不堪,除去鼻端微弱到几不可查的起伏,整个人仿佛已经就此死去了一般。
她忍不住抬手为他擦去额头湿漉漉的冷汗,抚平鬓边的乱发,指尖顿了顿,而后轻之又轻的摸上了他的脸颊。
如今无医无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却不知他能不能撑过这一劫。
望着着他不自觉紧皱的眉心,她心中怅然一叹。
她将身上的银饰小心翼翼一件件摘下,发簪、顶花、排梳、项圈、手镯,又脱下嫁衣外衫将其仔细包裹好。
而后她升起一堆篝火,将一旁草丛中那只被踢得五脏六腑尽碎的大虫拖到了火边,用磨利的石片将其开膛破肚。
天目王被她冲破迷心咒一掌击退,却是惊大于吓,待其回过神来,必会再次来袭。对方虽身受重伤,但裴昀也伤得不轻,她清楚自己仍不是他的对手,在他卷土重来之前,她必须尽快恢复体力。
他们已在大爻山中一路向西走了八天了,若不出意外,再行三天左右,便会到那川蜀与南疆交界处,而过了交界处,离那个地方便不远了。
她面无表情收拾着手下的虎尸,任腥臭的血液喷溅在身上,心中一片冰冷杀意。
那天目王若是识趣,最好自行逃走,若他三天后再敢现身,她必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接下来的数日里,裴昀用藤条树枝编了一个简易的木筏,拖着颜玉央在密林中翻山越岭穿行。
颜玉央的伤势很重,当晚便开始发起高烧来,因被灌了虎血,勉强撑过了最凶险的头一夜,但之后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被高烧与剧痛折磨的昏昏沉沉,清醒的时候极少,每每有意识之时,便能感觉到自己在被人拖行而走,山林崎岖,草木茂盛,无论前路如何艰难,那人的脚步都分外坚定。
时不时有清凉的汁水和嚼烂的肉泥被喂到他的口中,有被捣烂的草药敷在他的伤处,更有内力自他后背被送入由始至终护着他的心脉,吊着他一口气不散。
一夜之间形式突然翻转了过来,她成了庇佑者,而他成了拖油瓶。
他其实很想问她,你如此费尽心思照料我,到底是因生死蛊,还是旁的?
可他终究没有问出口,不止因身体虚弱到无力发声,喉间火烧般干涩难耐,更因为那个回答,他不敢听。
第五日黄昏时分,裴昀拖着颜玉央终于从那绵延百里的大爻山密林钻了出来,此时她亦是筋疲力竭,双手双肩生满了血泡,可望着眼前与南疆截然不同的地形植被,与愈加熟悉的山路地貌,她不禁舔了舔干涸开裂的嘴唇,眼中露出兴奋之色。
这一路上,天目王都不远不近的跟在他们身后,但出于忌惮,始终没有出手。他比她想像得谨慎,也比她推断得胆小,亏得他这份欺软怕硬,贪生怕死,这场仗她已是赢了一半了。
没多做停留,她紧了紧肩上的藤绳,挑了一个方向,毫不犹豫的迈开了脚步。
约莫两个半时辰之后,翻过了一座低矮的山头,来到了一片芳草萋萋的山坡,她将颜玉央连人带木筏放在了一棵枝叶繁茂遮天蔽日的古树之下,而后站在茫茫野地里,气运丹田,高声喝道:
“天目王!你这个胆小如鼠,贪生怕死的老畜生!老匹夫!宝刀王、金钩王、神风王都是被我所杀,你的眼睛也是因我而瞎!你不是要报仇吗?我现下就在这里,够种你就出来跟我决一死战!”
“够种你就出来跟我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
空旷山野间四下无人,她的声音久久回荡其间。
片刻后,一个身影从远方出现,几个起落间如闪电般来到了眼前。 “小贱人今日你便受死吧!”
天目王被激出了凶性,如饿虎扑食一般向裴昀袭来,而她不闪不躲,竟是兀自负手而立,缓缓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下一瞬,近处的人与远处的树在视野中凭空消失,天目王大吃一惊,就这样扑了一个空。
他没头苍蝇一般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惊疑不定左看右看,忽然有声音自背后高呼:
“天目王,我在这里!”
他猛然回身,果然见那裴昀在不远处仍是那般负手而立的姿态,似笑非笑望着他。他立即又飞扑而上,没想到竟再次扑空。
“天目王,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天目王,你究竟还要不要报仇?”
同一个人的声音,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天目王闻声而动,左支右绌,最后眼花缭乱,疯了一般转着圈怒吼道:
“小贱人出来!”
“你使了什么妖法?给我出来!我们决一死战!”
“你给我出来!”
他手忙脚乱的出招,向那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幻象拚命攻击,未留心自己已是走到了一处乱石堆中。
但听轰隆隆一阵巨响,两块半人多高的巨石凭空从天而降向他砸来,他大惊之余,双手出掌高举头顶而击,巨石登时被其内力震碎,然而与此同时他背后却受到了第三块巨石撞击。还不等他反应,又有两块巨石左右夹击,将其死死卡在当中不能动弹,而最后一块巨石从正面当头一击,重重砸在他的胸前,刹那间一声凄厉惨叫,他口喷鲜血,双目圆瞪,再也一动不动。
巨石神出鬼没而现,转眼间又神出鬼没而去,天目王如同一滩烂泥一般软踏踏摔倒在地,他四肢骨骼尽碎,胸前肋骨全折,五脏六腑皆损,早已气绝身亡。
裴昀缓步走了上前,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面上一片冰寒。
过了这山口将行不远,便是春秋谷,此处为她祖师秦巽所设迷踪阵,自伏羲六十四卦中演化而来,飞沙走石,呼风唤雨,变化万千。若是寻常人途径,只会因迷雾障眼而绕路,方才她是特意将这天目王引进了死路中,让其受巨石重击而亡。
她十四岁初入江湖,手下人命无数,这不是她第一次杀人,却是她第一次由衷感觉到复仇的快意,只因她心头恨极,此人百死难消!
垂眸看了半晌,裴昀忽然发现那天目王胸前有异,怀中似是揣着何物一般。她俯身查探,果然自他怀中找到了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本古旧的书籍,其上写着繁复如画的文字,似乎是爻寨密文?
她恍然想起,那日阿姿不知为何独身去了白龙洞,后遇见天目王中了迷心咒,莫非这两本书便是天目王从阿姿手中所抢?
正沉思中,忽听身后传来细微声响,她耳廓一动,猛然回头,大喝一声:
“谁在那里?”
但见不远处的树后缓步绕出了一个一身长袍,束发长须,约莫花甲之年的男子,他堪堪驻足站在那迷踪阵边缘,目光缓缓扫过眼前各有玄机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面露赞叹道:
“好精绝的阵法!”
此人正是那雷神寨的楚先生,但彼时问诊之际裴昀尚在昏迷之中,并未见过他,因此十分警惕问道:
“阁下是谁?为何出现在此地?”
“你已解了那迷心咒?如此甚好。”楚先生捻须乐呵呵道,“我在白龙洞外发现了晕倒的阿姿,一路追着你们而来,你们一前一后玩命似跑得飞快,真叫我好追。如今虽是晚了一步,好在没酿成大祸。十多年前,我曾在西域和这天目王比划过几招,没想到今日他竟丧命你手,虽是奇门遁甲胜之不武,倒也算是你本事。”
此人竟有本事和天目王交手,定然不是无名之辈,裴昀越听越是疑惑,不禁问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鄙人俗家姓楚,道号上无下疆。”
裴昀一惊:“前辈便是太华派七杀子楚道长?!”
七杀子楚无疆在玉清六真君中排行第六,年纪最轻,武功却与昔日天梁子宁无涯不相上下,可他为人潇洒不羁,多年云游四方,了无音讯,却不想竟是隐居在南疆小小爻寨中。
楚无疆听罢不免有些得意:“没想到贫道十年不曾踏足江湖,后生小辈还听说过贫道虚名,当真是惭愧,惭愧。”
裴昀心念一动:“莫非那封写着经文的信,便是出自楚前辈之手。”
之前危急关头,正是那经文如当头棒喝一般让她从迷心咒中及时醒悟,摆脱了天目王的操控。
楚无疆颔首:“本派《清静无为功》恪守心性,与那迷心咒相生相克,但你能自行冲破心障,亦足见悟性。”
“多谢楚前辈出手相救,晚辈裴昀感激不尽!”
楚无疆细细打量了裴昀面容几眼:
“你姓裴?不知裴上安是你何人?”
隔世经年,骤然听到父亲的名讳,还是令裴昀心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她克制住心潮起伏,沉声道:
“那正是家父!”
“没想到你竟是我徒孙!”楚无疆惊喜道,“可是,我只听闻上安家有四子,没听说还有这么大个闺女啊!”
裴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但楚无疆也没深究,只问道:“如今你父母可安好?你又如何会来到南疆来,还惹上了这天目王?”
裴昀不想他这十年一直隐居南疆,竟是对中原局势一无所知,不禁长叹了一声:
“此时说来话长,晚辈还有急事在身,眼下不是说话之时,前辈若想知详情,还请与我进谷再谈。”
说罢,她拱了拱手,便回到最初那颗参天古树之下,那正是迷踪阵的阵眼。树下颜玉央仍昏迷不醒,她试探了一下他的体温脉搏,而后拖起木筏,指点着楚无疆安然踏进迷踪阵,三人一同下了山坡,穿过石壁陡峭的山口,进入了一处群山怀抱的山谷中。
此地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四季如春,别有洞天,近处小桥流水,远方屋舍俨然,正是传说中的春秋谷。
第169章 第六十三章
自当初上太华山吊唁宁无涯掌门出谷而去,裴昀已有许多年不曾回过春秋谷了,但她自幼在这里长大,渡过了一生中最快活无忧的童年,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辨出谷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久别故里,今朝重返,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师公秦碧箫故去,六师叔谢文翰绝迹江湖,大师伯罗浮春战死蔡州,小师叔公宋御笙及一众师伯皆已投蒙,裴昀料到如今春秋谷必已是人去楼空,但真正亲眼那落满尘埃的房屋与杂草横生的院落时,心中仍是忍不住的伤感。
她的师门,她的童年,她最初也是最后的家,就这样再也没有了。
来到四师伯救必应的药庐,裴昀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盒羊脂白玉般半透明的膏药,其质如寒玉,却轻若无物,气味清凉芳香,名唤斑龙珍珠膏,正是接骨奇药。
她将颜玉央扶到自己房间的床上,为他擦拭掉满身污泥,用酒将那斑龙珍珠膏化开,仔细涂抹在他双腿与右臂断骨之处,重新用夹板包扎好。
至此,悬起的一颗心,终是缓缓落下了一半。
斑龙珍珠膏乃是救必应得意之作,给刚出生的幼鹿覆在腹脐后,且立有肉角生,有这一盒在手,颜玉央的断骨不出半年必能恢复如初。
然而他那受损的丹田,她一时却是想不到解决之法。
正在她冥思苦想之际,身后忽传来楚无疆的声音:
“那小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倒是你自己忙乎了这大半天,也不觉得饿?这十来天我可是在那大爻山里没吃过一顿正经饱饭,小侄孙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啊!吸溜—吸溜——”
裴昀回头,愕然发现他竟是端了一碗干菜馎饦站在门口埋头大口吸溜着。
三人入谷后,天色便彻底黑了下来,她一门心思放在颜玉央身上顾不上其他,楚无疆腹中饥饿,无奈自行去了灶房,找到未腐坏的米面和干菜自己做了一锅热腾腾的馎饦,此时吃得正香。
裴昀这一愣神,饥饿与疲惫也后知后觉的涌了上来,两人二话不说,先打牙祭,裴昀还去大师伯罗浮春的酒窖中取出了一壶兰花酿,楚无疆好酒,见到之后登时双眼放光,就着美酒又多吃了两大碗。
酒足饭饱之后,二人这才有闲暇促膝长谈。直聊到月上中天,彼此俱是心情复杂,楚无疆感叹于这十年间天下风云变化,而裴昀至此才知晓自己身子竟已出现了大问题。 对此她不禁惊疑万分,且不说她练功之时一气呵成,没察觉到半分差错,那李无方不也练了四门功法,更练成了九重云霄功,为何他却无碍?
楚无疆看出了她的不解,气定神闲的开口问道:
“若我推断没错,你所练的应当是天书中的玄英功与白藏功吧?”
裴昀闻言更是一惊:“楚前辈,你你知晓天书之秘?”
“你既是上安之女,便不是外人,现下我将前因后果告知于你。”楚无疆慢条斯理道,“本派绝学《太华真经》,最后一章心法,正是那天书中卷四门功法里的青阳功!”
此事却要从一百年前说起。
当年时值靖康年间,北燕侵宋,天下大乱,那太华真人湛紫光初出茅庐,还未曾在佛武会上声名鹊起,只不过是寻常一游侠而已。某日他路经河南地界,偶遇一伙江湖人在争抢一块布昂,他们互相残杀,最终落得同归于尽,湛紫光出于好奇,在血泊中捡起了那块布昂,却发现武林中人拚死争抢的天书秘籍。此后他照其修炼,不出数年果然进步神速,武功大成。
后佛武会扬名天下,太华之巅开宗立派,他将毕生所悟所学汇于一本《太华真经》,因那武功来路不正,恐怕太华派引火上身,故而他将其列为最后一章,规定派中弟子唯有习武大成者才能修炼。
“后来某一日,太华山闯入了一盗经之贼。”
这段往事裴昀曾在太华山上听严无妄提及,彼时她并未放在心间,可此时此刻再听楚无疆说起,突然若有所感,脱口而出道:
“那人是李无方!” “不错,正是此人!”楚无疆目光灼灼道,“他被师父所擒,与师父秉烛夜谈直至天明,道明了那天书与九重云霄功来历,他此行正是为那青阳功而来。师父平生练武成痴,又对那李无方惊才绝艳极为欣赏,二人越聊越是投机,最终达成交易,以玄英功换青阳功,而李无方更是以弟子之名留在太华山,二人一同钻研武学。”
“原来如此。”裴昀喃喃道。
原来李无方正是太华派“无”字辈弟子,当初便是他杀死的宁无涯!
“彼时我虽年幼,但于武学颇有天赋,最得师父喜爱,偶尔也被师父所召,与之切磋论辩,对二人练功进展颇为了解。不久之后,却是出了怪事,李无方先练玄英功再练青阳功毫无障碍,而我师父先练青阳功再练玄英功却是困难重重,后来走火入魔经脉受损,险些武功尽失。”
“便是与我先练玄英功,再练白藏功的境遇相似!”
楚无疆点了点头,沉声道:“此后我师父与李无方潜心钻研,发觉这九重云霄功远没看上去那般简单。这四门功法若单独练之,仅是寻常练气内力心法,但若合而修之,却是与道家聚气修真、内练金丹、长生不死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若是如此,那便须顺应乾坤大道,阴阳五行来修炼。青阳、朱明、白藏、玄英,是为四季,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阴阳交替,四季流转,不可逆也。顺而为之,无阻无碍,逆天而行,则阴阳生乱,经脉受损,肉体凡胎自然经受不住了。”
裴昀若有所思:“所以,便该应和阳盛阴衰,阴衰阳生的顺序练这四门功法,才不会伤及经脉,得道大成?”
“正是如此,亦或者能在三年之内,将这四部功法齐练,使体内阴阳五行自行消长,融会贯通,应当也有一救。”楚无疆长叹了口气,“可当时师父并没有得到另两篇心法,他受伤之后,没多久便驾鹤西去了,那李无方性情古怪,目空一切,对太华山毫无留念之情,师父下葬第二日,他便下山而去,从此再也无人见过他。”
裴昀对此并不意外,那人着实寡情薄幸不似凡人,对数年师徒之情的颜玉央都可以随时弃如敝履,对湛紫光想必也视如过眼烟云,他此生唯一的信念似乎只有九重云霄功。
“我曾依稀听闻李无方和师父说过,朱明功似乎被一西域番客所得,所以那些年我云游四海,向西而行,多少有寻此功之意,但却无果。直到十年前,我在西域不小心惹了白衣神教,被他们一路追杀入关,受了重伤,流落南疆,恰好救了雷神寨寨民,受其相邀,我也就顺势在雷神寨住了下来疗伤养病,没想到这一住便是十年。”楚无疆感慨万千道:“爻寨山清水秀,与世无争,民风淳朴,我几乎已是乐不思蜀。” 如武陵人误入桃花源,所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不过如此。
顿了顿,楚无疆又对裴昀道:“倘若我当年不伤,又或是我二师兄尚在人世,我二人任一之功力足以助你重塑经脉,渡过此劫,但如今当初玉公子主张要废你武功,我其实也是赞同,但此事事关重大,到底还是要你自己决断,不知你是如何考虑的?”
裴昀听罢沉默半晌,久久无言。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其一,强练青阳功与朱明功,更要寻到一至少有一甲子精深内力之人,助她重塑经脉。且不说她究竟能否寻到李无方,从他手中讨到朱明功,放眼当今武林,有一甲子精深内力之人实属凤毛麟角,就算当真有这样一位高人肯牺牲自己替她疗伤,她又怎能为了活命而累及旁人?
其二,便是自废武功,从此只余十年寿命。
然而南疆大乱,钓鱼城危如累卵,师门叛国,大宋如风雨飘摇,此时此刻她又如何能抛下这一切,独善其身?
沉吟半晌,她艰难开口问道:
“若是维持现状,我还有多久可活?”
“多则两年,少则六个月。”楚无疆淡淡道,“拖得越久,你便越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多谢楚前辈关心,可我我还须再想清楚一点。”
楚无疆见此,不由有些理解了当初颜玉央的一意孤行。世人多贪生怕死,自私自利,可面前之人,却偏偏一腔赤诚心无杂念,最在意家国天下,只将自己的性命放在了最后。
他忍不住劝道:“你毕竟风华正茂,又新婚燕尔,何必太执着于外物?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期间一切未必没有转机。你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要考虑你那新婚丈夫,我瞧他虽脾气古怪,却对你甚为在意,你若遭遇不幸,余生叫他一人该如何度过?”
裴昀闻言心中一颤,唇边缓缓露出了苦涩至极的笑。
“我与他并非只是儿女情长那般简单,之前在白龙寨,或许他愿放下一切,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现如今,他未必再愿意面对我”
他要娶的,他愿厮守的,他能心无芥蒂面对的,是什么也不懂的阿英,忘记了所有的阿英,只属于他的阿英,而不是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裴昀。
而裴昀,本也不能嫁他,不能与他厮守,不能与他心无芥蒂相对,从头到尾都不曾属于他。
“对了,晚辈还想请教前辈一事。”裴昀定了定神,正色道,“晚辈曾听闻太华派天同子隋无懈前辈,少年时曾与玉面修罗王交手被其一掌伤及丹田,后休养三年,终得康复。不知隋前辈是寻到了什么神医良药,才能恢复如初,重新习武?”
楚无疆知她是为颜玉央而问,神色微微一滞,缓缓开口道:
“隋师兄当年确实有此一难,只是他治好伤病方法,我却是不能告诉你。”
裴昀一愣,没想到颜玉央的伤势当真有救,却不知为何楚无疆不愿相告,当下又惊又喜,又忧又急,十分恳切道:
“我那人的伤势楚前辈看在眼中,丹田乃人之气海,丹田受损,伤及根本,人非但不能再习武,下半生更会气虚体弱,缠绵病榻,与废人无异。他此生命苦,自生下来便被病痛折磨,颠沛流离,历尽千辛万苦才能活下来,从来没过过几天快活日子,如今又是父母身故,国破家亡,一身武功也已被废了。儿女私情过眼烟云,三年忘不了便五年,五年忘不了便十年,早晚有一天会过去。但倘若他从此成了废人,这样的余生才真正无法过活!”
她霍然起身,上前一步直接跪到楚无疆面前,一字一顿道:
“还请楚前辈不吝告知治病之方,晚辈必将感激不尽,前辈有何要求尽管开口,就算叫晚辈赴汤蹈火,刀山油锅亦在所不辞!”
楚无疆看着面前拜倒在地的裴昀,不禁一声长叹,眉宇间皆是怅然。
“我之所以不告诉你,不是有心为难,只是不想见你自寻死路。然而既然事关重大,也确实该叫你自己来选择。唉——为隋师兄疗伤的不是什么神医良药,而是我师父独创的一门武功,名为万象回春,此功法以青阳功生发之力为基础,其中包含掌法三招,指法九式,有疗伤愈疾,朽木重生之功效。疗伤之时须得两人对伤患同施,一者使掌法运功,一者使指法打通患者周七十二处大穴,两相配合。用此功法施救宜早不宜晚,一个月内新伤最好救治,陈年旧伤便只能束手无策。我自然会这门功法,也不吝援手,但现下要去哪里寻第二个人与我配合?”
因湛紫光所立门规,太华派上下习武大成能练青阳功之人不多,十年前只有宁无涯与楚无疆两人,十年后的今日,不仅玉清六真君死得死伤得伤,太华派亦早已投靠敌国,且就以川蜀至太华山山高路遥,以颜玉央目前的伤势之重,绝非一个月能顺利到达,根本不必指望了。
裴昀思来想去,忍不住迟疑问道:“那若是我来和前辈搭手”
无论如何,天书四门功法一脉相承,她已练得玄英功与白藏功,再练青阳功想必能事半功倍,掌功为主,指功为辅,后者功力并不需要太过精深,给她一个月时间,她有信心能做到。
而未等她说完,楚无疆却是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他语重心长道:
“我并非不愿传你青阳功,你既然是上安之女,便是我太华派半个弟子,如今救人要紧,我没道理私藏。只是从玄英功至白藏功,再从白藏功至青阳功,乃是全然阴阳逆行,一旦你练了青阳功,经脉损伤便会更为加剧,届时恐怕你再想自废武功,都没有十整年好活了。”
“你,可要想清楚再做决定啊”
第170章 第六十四章
裴昀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如今这个地步。
一切的矛盾与纠结,似乎都可以归结为一个选择,她究竟要不要练青阳功。
若不练,颜玉央从此成废人,她为保命须自废武功,从此再也不能上战场杀敌,再也不能保家卫国,抛下裴家,抛下大宋,寻一处僻静所在过完最后的十年,等待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奇迹转机。
若练,治好颜玉央,自己七经八脉伤势加剧,倒也不用指望得到李无方手中的朱明功,只抓紧剩下的两年亦或更短的时间,了结未结之事,为江山社稷坚守到最后一刻,死得其所。 如此,何去何从,似乎已不必选择了。
她只思考了一夜,翌日便给出了楚无疆答案:
“请楚前辈传授晚辈青阳功心法。”
楚无疆早已料到了这一结局,不再劝说,只将早已写下的心法交与了她,叮嘱道:
“虽指法为辅,功力不必精深,但你切莫为求速成而过于急躁,欲速则不达,稳扎稳打才是上策。只要两个月内你能得小成,他的伤势便还有救。”
裴昀颔首应下。
自此,她便在春秋谷住了下来,除去每日食宿与照料颜玉央的伤势,余下的时间她都在分秒必争的练功。当初由玄英功逆练白藏功,费了她好大力气,如今由白藏功逆练青阳功更是艰难,幸好有楚无疆从旁指点,亦全程为她护功,这才叫她没功行岔路。
这九重云霄功不愧是天书神功,尽管经脉受损后患犹在,但裴昀仍能感觉到自己内力修为一日千里,进步神速。待他日青阳功小成之后,若再对上天目王那等高手,她绝对能撑上百招,有一战之力了。
时光在日升月落间,飞逝得极快,转眼便是二十多日过去了。
这日深夜,裴昀正在熟睡之时,忽被一阵钻心之痛惊醒,初时她还以为是功力反噬,后来那股心悸之痛越来越熟悉,她脑海中不期然划过一个答案——生死蛊!
她连忙翻身下床,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来到了颜玉央所睡的房间,黑暗中藉着窗外明亮的月光,依稀可见他亦是满头大汗,痛苦不堪,口中断断续续勉强唤着:
“英英”
裴昀忍着剧痛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发现他手脚都无大碍,自用了那斑龙珍珠膏后断骨之处便开始渐渐转好,而丹田内伤经这些日她用了四师伯攒下的那些名贵药材悉心调养后,也已趋于平缓。而今他脉搏如常,却不知为何如她一般,遭受着同心生死蛊的痛楚,实在叫人费解。
他骨伤刚刚愈合,如此辗转反侧难免再度错位,裴昀无法,只得伸手点住了他四肢大穴,令他不能再挣扎动作。而后她躺到他的身边,握住了他颤抖的完好左手,与他十指相扣。
“我在这里,我们一起。”
她低声道。
无论那是什么痛苦,什么困难,至少这一刻,他们在一起,同心生死,不离不弃。
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一浪高过一浪,直到天亮时分才渐渐平缓,二人就这样在剧痛之后的麻木中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直到日晒三竿才相继醒来,除却满身早已干涸的汗水,谁都没有一丝一毫内伤外伤,昨夜种种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这导致楚无疆看着太阳高照才从颜玉央房中走出的裴昀,神情诡异,欲言又止,憋了好半天才委婉劝道:
“新婚燕尔蜜里调油实属人之常情,但那玉公子毕竟已伤成了那个样子,你们还是咳咳,节制一些的好”
裴昀愣怔片刻,这才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哭笑不得,遂将昨晚怪事告知了他。毕竟楚无疆在南疆已呆了十年,兴许对毒蛊之事有所了解,能为二人答疑解惑。
“同心生死蛊乃是情蛊,通常是爻女自幼以心头血养之,种与情郎,以求同生共死,如你二人这般中的是他人情蛊,我却是闻所未闻。”楚无疆沉吟道,“毕竟水西爻寨擅毒不擅蛊,我所知也十分有限,那水东赤龙寨的《蛊经》中或许对此会有详细记载。”
裴昀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将那两本从天目王身上翻出来的古籍匆匆翻找出来拿给楚无疆:
“楚前辈可懂爻族密文?可知这两本究竟是何书?”
“哦,那爻族密文与汉文全然不同,但这些年来我也都学会差不多了。”
楚无疆接过古籍,初时还未在意,待看清封皮之字后,不禁大吃一惊道:
“这不是双龙寨秘籍《毒经》与《蛊经》吗?怎么会同时在你手中?”
裴昀心中一喜,看来她所料不错,生死存亡之际,能叫阿姿甘冒危险前去取的,也只有这秘籍了。
她三言两语向楚无疆解释过前因后果,又道:“还请楚前辈帮我一瞧,这《蛊经》上对同心生死蛊是如何记述的?”
楚无疆逐页而查,翻到了情蛊那一章,细细研读。这爻族密文繁复难认,他也并不熟练,皱眉看了半晌,勉强读懂其意,不由沉声问道:
“你二人这生死蛊是何人为你们所种?”
“是个唤作阿笑的姑娘,昔日白龙寨寨主朗达之女,也是现今白龙寨的神使。”
楚无疆缓缓点了点头,迟疑开口道:
“书上所言,情蛊一旦种下,雌雄双生,便再也无法取出,直至宿主同生共死。但有一种情形是例外,那便是最初以心头血喂养情蛊的主人身死,那么雌雄双蛊随之身亡,而雌雄宿主却可安然无恙,所以——”
裴昀浑身一震,一时间不敢置信。
所以,阿笑死了?那个脾气乖戾,手段毒辣,痴情到犯傻,在她成亲前一夜,别别扭扭来向她讨一只银耳环的阿笑,在昨夜死了?
而她与颜玉央之间的同心生死蛊,那份二人之间他强行求来,曾一度让她恨之入骨羁绊,就这样消失无踪了?
一时间她只觉得心空了一空,有一处隐秘的角落轰然塌陷,所有痴情与绝情,恩爱与憎恨都失去了容身之所,就这样化为尘埃灰烬,自此风流云散。
“也好。”
她垂眸轻轻一笑,
“这样也好。”
缘起缘灭,一切都有始有终
十五日后,谷中第一片黄叶飘落枝头之际,裴昀青阳功初得小成,不日即可准备为颜玉央疗伤了。
想到那之后,她便再要出谷去,回到那生死搏杀、尔虞我诈的茫茫红尘,不知何年何月,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这春秋谷中,她心里不免生出浓浓的不舍之情。然而没有办法,或许人世种种皆有定数,从她十四岁背着斩鲲,离开春秋谷,一脚踏进风云乱世起,一切便已经回不了头了。
这天清晨,细雨濛濛,她只身去了后山陵墓,拜祭师公与诸位师祖。
历代春秋谷门人皆埋葬于此,她打算为大师伯也在陵墓立一衣冠冢。纵使他的骨灰早已洒进江河湖海,浪迹天涯,无拘无束,她还是希望,春秋谷永远都是他的家。
然而在那一排又一排规整的墓碑中,她意外发现了一座新坟,石碑上空荡荡一片,没有刻字。
这是谁的墓碑?莫非是其余人为大师伯立的衣冠冢?或者谷中还有谁又去世了吗?
一股不祥的预感若隐若现笼罩在她心头,祭扫过后,她匆匆返回谷中。
大师伯的酒窖、二师伯的观星楼、三师伯的小院、四师伯的药庐、六师叔的书斋、小师叔公的闭关室她在各个屋中寻找一切可疑的蛛丝马迹,可是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最终,她站在了师公秦碧箫生前的居所前。
自师公过世后,这间房便被小师叔公上了锁,一切的回忆都被他埋葬于过往,似乎连提起的勇气都没有。
她用铁丝捅开了锁眼,犹豫片刻,慢慢推开了房门。
对于师公秦碧箫,裴昀可以说是了解,也可以说是不了解,在她所有的印象里,她的师公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乖张孤僻,爱恨决绝,如一团冰山下的火焰,最终归于寂灭。但这样一个传奇女子,她究竟有过怎样的人生,怎样的过往,究竟为何会生得这般古怪性情,对此她却又是一无所知。
这间卧房如秦碧箫其人一般,布置得华美却又冰冷,斯人已逝,一切都被白布覆盖,留下一层厚厚的灰烬。
裴昀寻了一圈,最终在紫檀木床下找到了一处暗格,暗格没有机关,打开之后,只见里面孤零零躺着一幅卷轴。
那卷轴是一副画,纸面已老旧泛黄,画上所绘是一片苍翠碧绿的竹林,林中一男一女皆着大红衣袍,热烈如火,女子席地而坐,垂首抚琴,男子以玉箫作剑,悠然而舞,所出招式正是忘忧剑法第六式——只羡鸳鸯不羡仙。
落款处还有四句题字,字迹龙飞凤舞,潇洒不羁:
清瑟弄竹影
碧箫吹桃花
鸳鸯神仙侣
逍遥肆年华
画中男女面目寥寥几笔,但裴昀一眼便认出那抚琴女子正是她师公秦碧箫无疑,但那舞剑男子绝不会是双腿有疾的宋御笙。
清瑟,碧箫
她手拿画卷,呆坐在椅子上,一时头脑中一片空白。
“裴丫头?”
不知过了过久,楚无疆找了过来,见房门大开,便径直走了进来,他手拿《蛊经》面色凝重对裴昀道:
“我方才细细读了秘籍中尸蛊一章,发现在旧有记载后,有人新添了几句话。”
裴昀慢慢缓过神来,接过经书一看,果见深浅不一的墨迹。
“上面说了什么?”
“以尸养蛊,以蛊控尸,一生万化,无穷尽矣。”楚无疆沉声道,“尸蛊养育不易,动辄耗费数年心血,无数珍贵药材,才能养成一只,所以即便那赤龙寨尸偶来袭,成千上百,也到底有限,终有被斩杀消灭的一天。但此人似乎研制出了尸蛊寄宿尸首而自行繁育的法子,那么即使杀掉了尸偶,尸偶体内新繁育出的尸蛊也会再寻新宿主,之后循环往复,只要有新尸,便会一直有尸偶。”
“能被尸蛊所控的尸首不能死了太久,也不能刚死,最好是一个月至六个月之间,所以——”
裴昀接口道:“所以,自赤龙寨过江袭击水西已有一个多月,此前交战中身死之人陆续被尸蛊所控成为了新的尸偶,现今,双方交战最艰难之时才刚刚开始!”
爻寨乱则南疆乱,南疆乱则播州乱,难保那蒙兀攻不下川蜀,绕路从大后方直攻西南!
没有时间了,她必须立即回南疆!
想到这里,裴昀不禁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果断道:“楚前辈,我们明日便开始为玉央疗伤!”
楚无疆点头应下,而后他余光不经意瞥见裴昀手中的那副画卷,不由愣了愣,
“这画——”
裴昀愕然:“楚前辈,你认识这画中人?”
楚无疆皱眉端详了这幅画半晌,斟酌道:
“画中人与这字迹我不敢肯定,毕竟人有相似,字也有相似。但我可以告诉你,李无方之名‘无方’二字,乃是我师父按照太华派‘无上至一’的字辈为他所取,此人俗家本名,正是李清瑟。”
霜降这日,雨过天晴,碧空如洗,谷中万物生长,草木花叶都被洗濯一新,焕发着勃勃生机。
裴昀与楚无疆用万象回春功为颜玉央疗伤,三日三夜,进展顺利。
掌法运功为主,指法点穴为辅,事毕,楚无疆大耗功力,非得十年不可恢复。裴昀对其感激不尽,后者只叮嘱她务必解救此次南疆之乱,救得水西十八寨爻民性命。
“楚前辈请放心,我必不负所托。”裴昀正色道,“前辈安心在谷中休养,玉央便托付给前辈了。”
楚无疆颔首道:“你且放心去罢。”
“待他伤好之后,他若想留,便住在谷中,他若想走”裴昀顿了顿,低声道,“便任他自行离去吧。”
告别楚无疆后,裴昀回到房中,便见颜玉央靠坐在窗边,他着一身柔软的玉色长衫,正抬眸望向窗外那株雨后新绽的秋海棠,眉目舒展,无悲无喜。
若是忽略他被木板所绑尚未康复的右臂与双腿,此情此景,当得上一声岁月静好。
自大爻山中出来之后,一直到今天,二人几乎没再说过话,不仅因他伤病虚弱,无力多言,更多是因为无论是他或她,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不管是当初燕京世子府,姑苏沧浪亭,亦或是蔡州幽兰轩诀别,她总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恶劣到最不可收拾的地步,却没想到每一次事情总还能变得更糟,更难堪。
白龙寨三个月朝夕相处,日日夜夜,历历在目,她没有忘却,可正因没有忘却,故而更加无法面对。
裴昀走到床边,站到颜玉央面前,沉默半晌,淡淡开口道:
“你安然休养三个月左右,丹田内伤便可好转,六个月后断骨即可痊愈,一年之后你便能行走如常了。”
“斑龙珍珠膏的配方我已写下放在了桌子上,连同谷外迷踪阵的破解之法,你自行钻研罢。”
“我还从四师伯的医书中寻到了几套康复筋骨,固本培元的功法,你坚持修习,必能有所裨益。”
就在裴昀绞尽脑汁,思虑还有什么没交待之时,颜玉央突然冷冷开口道:
“说完了吗?”
他缓缓抬头,眉目冷凝,满面霜雪,死死的盯着裴昀,咬牙道:
“你说完了吗?”
“算是吧。”
“你不是说,你我之间同心生死蛊已解,你再也不必受制于我了吗?”他冷笑了一下,自嘲至极,“那你为何还要管我的死活?你不是对我恨之入骨,欲杀之后快吗?你不是想我国破家亡,亲友死绝吗?如今我这副模样,不是正如你所愿吗?你为何还要宁愿自损自伤也要练那青阳功为我疗伤?为什么?你说!”
裴昀一时无言,她总觉得事到如今,何必再逞无谓口舌之利,于是随意点了点头:
“好,那我不再管了就是。”
说着她转身就走,突然手腕一紧,下一瞬便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颜玉央不顾自己的伤势,强行起身,用仅剩一只完好的左臂将她死死搂在怀中,嘶哑至极的嗓音开口道:
“阿英,我们一起走吧!”
“离开中原,离开南疆,去到天涯海角,去没有大宋没有大燕也没有蒙兀,再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忘记曾经所有的一切,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不管你还剩多久的时间,十年,两年,一天,还是一个时辰,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我们说好了,过完人世间的日子,一同去月亮上见爹娘。”
“你我已结发成夫妻了,诸天神佛所证,日月星辰可鉴,你裴昀最重情重义,信守诺言,怎能负心薄幸,始乱终弃?!”
话音字字泣血,到最后已是近乎哀求。
裴昀心神巨震,仿佛被滔天巨浪迎面拍击,又仿佛身处熊熊大火烈焰灼心,无数次死去又重生,心中饱满的酸涩苦楚甜蜜悲伤即刻便要喷涌而出。
她再也承受不住内心这股强烈得近乎要将她吞噬的情感,转过身来,单手钳制住他的后颈,狠狠吻上了他的唇。
一时间血泪交织,唇齿撕扯,舌间满满当当都是绝望的滋味。
这不是二人第一次亲密,却是第一次彼此清醒,两情相悦的吻。
只是,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颜玉央痴迷而虔诚的亲吻着怀中之人,贪恋着此时此刻的柔软与温热,平生千般苦楚万般寂寥,似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解脱。一颗心轻巧得仿佛飞扬到了九重云天,然而在最高最高的那一点,最最快活的一刹那,一切戛然而止,如风筝断线一般,他跌落万丈深渊,永永远远的坠落了
再一次地,他被她抛弃了。
裴昀接住了昏倒在怀中的颜玉央,收回了点在他颈间大穴的手,紧紧抱住了他瘫软的身子,闭上双眼,终是缓缓落下两行清泪。
“倘若我只是阿英,是南疆爻寨里什么也不懂的阿英,是日月山青海湖畔一无所有的阿英,也许我当真会和你走。”
“可是不行,我从生来起便已经不是阿英,而是裴昀了。”
“蒙兀征战四方,天南海北全部沦陷,我们又能去到哪里呢?”
“世间的爱恨情仇岂是能一一抵消的?若这一走,我不忠你不孝,我不义你不仁,又有何资格阴曹地府,黄泉路上,见你我双亲?”
“我知你情深义重,可我已时日无多,你此番大难不死,自当抛弃旧日种种,重获新生。”
“是我负心薄幸,是我始乱终弃。”
“忘了我罢。”
裴昀松开怀中之人,几乎用尽所有的温柔将他缓缓放回了床上,颤抖着手盖上被寝,而后再也忍不住,头也不回的踉跄跑出了门去。
她只怕自己再多留一刻,多看一眼,都会舍不得。
出山口,上矮坡,再入迷踪阵,此处破阵之路,她从小到大不知走过多少次,就算蒙眼也不会走错。可偏偏这一次,她走得举步维艰,双腿沉若灌铅,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在身后死死拽住一般。
每迈一步路,她的心便多一道伤痕,每远离春秋谷一寸,她便多被凌迟一刀,千刀万剐,剖心挖肺,到最后已是鲜血淋漓,血肉模糊辨不得本貌。
可她仍是固执的,一步步的向前走。
终她小半辈子,她从未如此刻一般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此生命数早判,四废荒芜,红颜薄命,俗缘浅淡,注定孤苦一世,不得善终。
与其相濡以沫啊,不如相忘于江湖。
如此甚好。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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